第16章 第 16 章

作品:《王负剑

    冬季寒冷,可元明宫大殿内却温暖如春。其四壁涂满椒泥,一侧墙壁底部砌有一座炉膛。炉膛呈瓮形,上有烟道,右侧设炭槽存放木炭,便作为主要取暖之用。


    皇宫的日子虽然富贵,但郁琮只感到前方犹如有座座高山横亘压顶。


    她在燕都几乎毫无根基,每日她都在绞尽脑汁地想,该如何为自己谋划。


    前两日她去拜见皇帝,对方举止骄奢淫逸,满脸醉态地向她摆摆手,连句话都不曾说,便扭头去与舞姬调笑。


    郁琮面色不变,内心了然,难怪纪桓急于将自己立为太子。


    坐在元明宫里,她抬头凝望窗外落雪,不知纪青鸾现下在做什么,又可还记得自己?


    她时常想起纪青鸾,频繁得几乎每时每刻都能忆起那张冷漠面容。


    回到燕都以来,明明与对方近在咫尺,可却不知此生还能否再次重逢。


    后宫之中无纪氏女子,也无法通过召纪家女眷入宫与其相见。


    纪青鸾那般执拗,想必会去黄沟村寻自己的行踪,结果定然是寻不到的。年头久些,大约便也慢慢忘却了自己。那求娶誓言,也会随风而逝,而后嫁与他人。


    压下对纪青鸾的思念,郁琮长叹一口气。


    不若,就别再想她了罢。


    过了许久,一名小内侍进来通报,尚书左仆射、御史大夫求见。郁琮点头准允。


    两名来人的年纪大约五十上下,入内后便向郁琮行礼。


    “臣,尚书左仆射何焘,参见殿下。”


    “臣,御史大夫李鹤,参见殿下。”


    郁琮静静坐着,道:“二位请上座。”


    “不知二位有何要事。”听到他们的官职,郁琮开始打算起来。


    “臣等听闻殿下回宫,心下欣喜。家中祖辈受高祖皇帝大恩,我族世代铭记在心,今日我等前来,便是为辅佐殿下。”李鹤开口说道。


    “正是。”何焘接道,“当前朝政遭纪桓把持,纪氏权倾朝野,殿下不可坐以待毙。”


    “那……现下朝中势态如何?”郁琮对朝局不甚了解,冷静问道。


    李鹤便徐徐开口讲述。


    大燕立国后,有八人具备从龙之功,此八人为:


    尔朱氏,后改汉姓为朱。封太尉、使持节、都督中外诸军事、柱国大将军、尚书右仆射、辽安郡公。


    侯莫陈氏,后改汉姓为陈。封太师、使持节、录尚书事、柱国大将军、陇定郡公。


    贺拔氏,后改汉姓为何。封太保、使持节、柱国大将军、尚书左仆射、秦泠郡公。


    万俟氏,后改汉姓为莫。封司徒、使持节、柱国大将军、大都督、渤水郡开国公。


    乞伏氏,后改汉姓为伏。封司空、使持节、柱国大将军、大都督、鲁南郡开国公。


    杨氏,加使持节,封柱国大将军、大都督、河阳郡开国公。


    李氏,加使持节,封柱国大将军、大都督、彭山郡开国公。


    石氏,加使持节,封柱国大将军、大都督、常西郡开国公。


    此为八柱国。


    他二人的家族正位列八柱国,而何焘的祖上便是贺拔氏。


    此外,中书、门下及六部长官皆以纪桓的派系党羽担任。


    得知了这些,郁琮当先想到的,则是惊喜于自己在朝堂居然有人可用,还不至于到孤立无援的地步。


    “二位今日前来,便不怕被纪桓知晓么?”她试探问道。


    何焘冷哼一声:“臣正是要让他知道,他若敢篡位,便要承担何种后果。故而,才来面见殿下,表明立场。”


    郁琮心中并未完全相信,辽州大饥的惨烈光景仍记忆犹新,这令她无法再轻易信任旁人。


    她决定日后寻机试探,再做定夺。眼下,应当尽快将朝堂格局了解清楚。


    一整个下午,二人都在元明宫为她讲述如今的朝局。郁琮也因此获悉,原来纪桓已在多年经营下取得了八柱国之中五大勋贵的支持。


    *


    太兴三十五年夏,纪桓废黜皇帝,封其为东义王,令其移居长裕郡。


    七月廿六,郁琮依纪桓安排,前往燕都南郊的玉琅山。于圜丘的积柴之上焚烧玉帛、三牲等祭品以祭天,宣读祭文,昭告受天命即位。


    随后,自玉琅山返回,至太庙告祖,祭祀历代先皇,宣告继承正统。


    皇宫奉天殿外,玉辇缓缓升起,沿着正中的丹陛石徐徐而上,艳阳高照下,众朝臣纷纷跪伏于地。


    高台之上,纪桓与纪承立于百官前列,腰悬佩剑,俯身向玉辇行拜见之礼。


    皇太子郁琮衮冕加身,玄色衮服上的赤金盘龙泛起夺目的光泽。冕旒垂落轻摇,于晃动间竖起那道名为皇权的屏障。


    目光掠过那对仅仅作揖行礼的父子时,郁琮的唇角蓦地绷紧。


    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这先帝赐予对方的殊荣,此刻却令她如芒刺背。


    登上高台,郁琮止步驻足,纪桓踏前而出,手托玉玺绶带向新帝献上。


    掌心触及国玺的那一刹,山河社稷之重骤然压上肩头。


    此时此刻,她胸口翻涌着的,不再是曾经作为刘天宝的怯懦,而是身为大燕天子那淬火的决心。


    缓缓转身,龙袍划出庄严的弧线,郁琮俯视着脚下如蚁朝臣。


    文武百官行三跪九叩礼,纷纷献上贺表贡品。


    百官朝贺后,立于一旁的中书令上前宣读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以菲德,承天景命,然幼年遭奸邪掳掠,国运维艰。幸赖丞相纪桓,忠勤尽瘁,数载奔波,终救朕于危难。


    今仰承天意,特敕封纪桓为昭荣王,世袭罔替,永彰丹心,禄同亲王,以酬其功。


    自即日起,改元长宁,祈国祚绵长,兆民安宁。凡天下刑狱,除谋逆、弑亲、□□之徒,皆赦其刑。流徙之民,放归乡里,望百姓安居,共沐新元。


    颁示天下,咸使知悉。”


    诏书宣读完毕,何氏、李氏、石氏三族之人心中感慨万分。皇族自郁善开始皆是昏君,此刻新帝的目光沉着冷静,全无昏君之相,他们终于得以看到一丝曙光。


    大典过后,应付完令人疲惫的郊外射猎与宫廷宴饮,郁琮来到作为皇帝书房的崇云殿。


    龙案上放置着一叠奏疏,手掌拂过奏疏表面,她抬眼看向站在对面的纪桓。


    “这些政务,纪相处理便好,为何送来给朕?”


    纪桓躬身道:“臣不敢僭越,还请陛下亲自决断。”


    “朕未曾处理过政事,还是交给纪相罢。”她假意推辞。


    “如若陛下不介意,臣可辅佐陛下。”


    郁琮笑笑,“也可。”


    与对方相处中,郁琮发现纪桓对待自己十分恭敬。在奏疏批复时,他悉心指点,详细讲明了每一处应当考量的地方。


    这给了她一种错觉,纪桓并不像周启所言的那般**跋扈。


    但很快,这个错觉便消失了。待处理至辽州军费的奏疏,纪桓便强硬要求郁琮按他的提议批复。


    大典封纪桓为昭荣王时,郁琮实属万不得已。她此番回宫,于外人眼中,纪桓是大功一件,于情于理都应嘉奖。


    她当然知晓权臣封王的后果,但纪桓身兼数职,已经封无可封,且自己此时根基未稳,只能作此下策。


    *


    时间缓缓流逝,郁琮觉得皇宫里的日子比黄沟村的慢了许多,一天是那么漫长,像是怎么都过不完似的。


    每隔五日,她便要去上早朝。纪桓虽在封王之后不曾将丞相府改为昭荣王府,对外也谢绝旁人对其以王称呼,朝堂议政时,还会询问她的意见,但郁琮很清楚,这些不过都是对方做的表面工夫罢了。


    有时纪桓会来同她一道批阅奏疏,她隐约感觉到,这是对方想告知自己,底线在何处。待郁琮慢慢熟悉政务后,纪桓便不再过来,对于一些涉及纪家和其余五柱国利益的要务,她便也只能隐而不发。


    几个月过去,郁琮心中难免憋闷,时常会去宫中的花园春华苑散心。


    这日午后,她屏退宫人,独自坐在结冰的湖畔。又是冬季,空中飘落的雪花在大氅的貂领上渐渐堆起一层薄雪,身体有些冷意,却尚不想回寝殿。


    过了一会儿,一名宫女从此处路过,见郁琮坐在那里,宫女一惊,而后跪地道:“奴婢参见陛下。”


    “起来罢。”郁琮沉声道。


    未得允准,宫女不敢擅自离去,便静立于一旁。


    凝望远处许久,郁琮缓缓开口,“你说,这雪何时能停?”


    宫女抬头看看灰暗的天空,“大约入夜便该停了罢。”


    “入夜?”她仰头望着,“朕猜,要连下三日。”


    “陛下说的是。”


    “方才你要去哪里。”


    “奴婢正要去光训嫔宫中。”


    郁琮抬手接下一片雪花,雪花在她的掌心迅速融化,“东义王离开时,没带走后宫女子么?”


    宫女答道:“只带走了前皇后和左右昭仪,九嫔以下尚在宫中。”


    “三夫人呢?”


    “回陛下,东义王未立三夫人。”


    郁琮转头看看,宫女穿得有些单薄,她想了想,好心将大氅脱下来递给对方。


    “缓一缓,再过去吧。”


    宫女犹豫片刻,认为理应抓住这能够晋升至妃嫔的大好机会,便接过大氅。


    这个画面被几丈外的皇帝近卫看进眼里,他记下宫女的样貌,准备待换值后将此事禀报给纪桓。


    回到寝殿后,郁琮泡在浴桶中舒展了一下身子。琉璃池附近宫人往来,保不准会有谁撞破自己的女子身份,而这里有侍卫把守,轻易不会有人敢闯。在寝殿沐浴,更为安全。


    想到侍卫,郁琮觉得应当在其中安插眼线,培植自己的势力,好为将来做准备。


    周鲤此时还在丞相府中,不知她有没有被纪桓笼络?


    但,对方不过是一介草头平民,毫无用处,纪桓大约是瞧不上的。


    翌日,郁琮醒得很早,早膳尚未送来。她觉得殿里有些闷,便起身欲外出透气。


    待宫人服侍穿好衣物,她走到门前。谁知,殿门打开的那一刻,眼前景象便惊得她不寒而栗!


    一具尸体悬吊在殿门外的横梁上,在寒风中微微晃动着,平静而诡异。


    她定睛看去,那衣着、那扭曲的面容......


    正是昨日与自己交谈过的宫女!


    尸体的双脚毫无生气地垂在面前,裙摆的泥土是那么刺眼。


    她僵直在门口,是谁会杀这宫女,再将其吊在自己的寝殿外?


    寒风呜呜地灌了进来,郁琮的思绪逐渐清晰。


    纪桓。


    只有他,才会知晓自己每日做了什么。也只有他,才敢如此嚣张地敲打自己。


    权臣眼中,自己是男子,他定不允许皇帝与宫女生下皇嗣。而未来的皇后人选,也必然由他指定。


    有那么一瞬间郁琮不想再继续忍气吞声,但理智很快占据大脑,她还需要忍,忍到时机成熟。


    *


    半月后,下朝时,郁琮坐在上首,对纪桓道:“纪相还请留步。”


    纪桓停下脚步,群臣全部离开后,郁琮才走下来,对他说:“不知朕那小兄弟在纪相府中过得如何?”


    “尚可。”纪桓沉声回应,“陛下何故问她?”


    “朕在宫中难免孤单,也没个人说话,有些想念她了。”郁琮低眉顺从道。


    “那......臣便许她一个宦官之职?”


    郁琮连忙抬手,“别。”顿了顿,道:“她与朕也算同甘共苦,是过命的兄弟。”


    “此人入宫,总要有个名头,莫不如做陛下的伴读?”


    “她并不识得多少字,说出去岂不贻笑大方。”


    “那陛下究竟想如何?”


    “朕想请纪相待空闲时帮忙瞧瞧,宫中还有何职位留有空缺?不需太重要,能在寝宫周围行走便可。”


    纪桓明白了她话里话外的用意,除宦官和内侍宫人,能在寝宫行走的,便只有禁军中的皇帝近卫了。


    先前他以宫女之死作为对皇帝的震慑,今日见其神态乖顺,便也愿意以周鲤入宫当作缓和双方关系的交换。


    “微臣明白,这就回去安排。”他躬身行礼。


    “劳烦纪相。”郁琮也随之回礼。


    年底,周鲤便被纪桓安排至皇帝近卫。


    周鲤来后不久,郁琮便时常召其入内,刻意营造出自己不近女色、偏好男色的假象。


    她忧虑纪桓在将来会逼她纳娶,而她务必要早做打算。


    召周鲤入内期间,她将现今情势大致向其讲明,并道出周启、郑修当年带自己离宫的真相,而后叮嘱其留意曾与周、郑二人的交好的皇宫侍卫,寻机结交。


    因郁琮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如今又让自己成为禁军侍卫,这对周鲤来说是天大的恩惠。尽管女扮男装在禁军内多有不便,但突如其来的命运改变里,喜悦远大过于担忧,加之对郁琮的处境十分同情,于是果断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