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作品:《王负剑》 丞相府内,从辽州赶回燕都的探子站立在纪承的书房里,向坐在正中之人躬腰抱拳。
“禀郎君,属下赶至蔚县时,那里已是一片食人景象,其下所管辖的平安乡一带,各村落皆是如此。到达黄沟村后,村内各家各户再无生人,只剩两具疑似饿死的尸首。至刘郎君家中,属下在屋内等待了两日,未见有人归家。
而后属下沿途查访刘郎君踪迹,根据偷窃她所驾马车的壮汉交代,他认得刘郎君。刘郎君曾在八月到过平安乡,进入一间裁缝铺后便再无消息。属下即刻带人前往裁缝铺,询问其内四人后并未得到刘郎君行踪。
经挨户查访,一家粮铺的伙计神色异常,属下便差人用刑拷问。据他交代,他们的确在八月曾与人交换来一个少年,但没多久那伙计便去了蔚县,粮铺当时只剩下他的两名同伙。所以,他并不清楚少年是否还活着。
而两名同伙也均死于他刀下,依照其供词,那名少年的身形衣着与壮汉的描述相似,应当就是刘郎君。而属下在粮铺内也确实搜到两具十**岁年轻男子的人骨。”
探子说到这里,从腰间取出一块玉佩,递向纪承。
“此物是那伙计当日从少年颈间扯下来的。”
纪承接过看了看,瞬间皱起眉头,这白头鸟玉佩……他在阿妹那里见过。
“凶多吉少。”他说。
上次见刘天宝,还是多年前。纪承微微叹息,阿妹那么在意的人,便这样没了。
“郎君,依据查访的供词和这枚玉佩,属下推断,刘郎君应当已遭遇不测了。”
沉思许久,纪承道:”下去罢。“
“是。”
指节缓缓敲击着玉佩,他决定先瞒下刘天宝身亡的消息。
自辽州战事一起,纪青鸾便开始忧心郁琮的安危。当战火烧到春源郡,她更是心急如焚,先后派人去黄沟村保护郁琮。
但世事偏就巧合,绥堎城周边通路作为军事要道,皆有士兵驻扎防守,非官员将领轻易不能通过。而这些要道,则是自绥堎去往黄沟村的必经之路。那些人马要么被拦下,无功而返,要么,便是于途中被南陈军队抓走充为军粮。
纪承将她的心急看在眼里,于是命人携丞相府腰牌前往辽州,可此时辽州民间饥荒遍地,想寻到一个人更是难上加难。
上次纪青鸾独自去辽州时,他尚留在燕都处理公务。纪青鸾回到燕都后,便开始着手置办婚嫁之物。所以,他十分清楚,刘天宝于阿妹而言是何等重要。他担心纪青鸾承受不住刘天宝的死讯,便只能按下消息,待有合适的机会再说。
与此同时,自当年皇子失踪开始,纪家便一直在寻找郁琮的踪迹。纪桓虽毒死郁善继而改立阳广王为帝,但新帝的荒淫比起郁善有过之而无不及。故而纪桓更加想要寻到失踪皇子,废掉阳广王。
因此,十多年间,丞相府的探子遍布北燕和南陈,于各地暗中搜寻郁琮的下落。
*
四人在平安乡的裁缝铺待了一阵子,并未见到张福回来。
从一踏入裁缝铺起,郁琮便觉得不对劲了。裁缝铺的门四敞大开,若张福活着,定是从院内锁住的。她猜测,张福应当是死了。
原本她还想亲手将对方碎尸万段,如此倒省了事。
前些日子有人来上门询问,那人见满屋中她的年龄最为符合,遂问起她的姓名,看到对方那衣着装束,郁琮便借郑修的姓氏瞎编了一个糊弄过去。
而后对方又问,她家为何还有孩子活着。郁琮便继续编造,只道她家四口人俱是男丁,口粮并不难抢,无需易子而食。
那人没得到想要的结果,便自行离去。
然而郁琮并未想到对方是纪承的手下,她以为是纪青鸾派人要将她带去燕都。
平安乡的空寂与八月相比,唯一不同的也就是气温更加寒冷了。
周鲤话不多,但手脚勤快,因着先前的流亡遭遇,人也懂得察言观色,十分机灵。每回郑修绑到了人,她都第一个上去帮忙,只让郁琮在旁等待用饭便好。
相处下来,她发现这个家里,周、郑二人看似是家中长辈,可真正说了算的更像是郁琮。
她对郁琮既感激又害怕,但她也知道,不到万不得已,郁琮不会杀掉她。这怎么都比留在父亲身边要好,毕竟父亲都曾想要亲手杀她来吃。
太兴三十四年二月,大燕击溃南陈军队,敌军撤回南朝,辽州战事平息。
三月,积雪开化,润物无声,辽州土地重新焕发生机。
郁琮走出裁缝铺,街上渐渐有了一些行人出没。
开春后,各郡县开仓施粥放粮,天气回暖,平民百姓又得以耕种。人们有了活路,便不再彼此残杀。
平安乡紧闭的院门纷纷打开,稀稀落落的人群走到街上,争相去施粥处领米粥来喝。他们一边喝着,一边互相对视,眼睛里的感慨交杂着悔恨与无奈,而后又十分默契地低下头去,当作从前的杀人和食人之举不曾发生。
经过去年的战乱和大旱,平安乡人口仅余二十户,不足五十人,其中还包括从黄沟村来此的郁琮等四人。
在粥棚附近的墙根坐下,四人各捧着一碗稀粥,小口小口地慢慢喝着。
周鲤把自己碗里的倒给郁琮一点,“天宝哥,多给你些。”在她心中,眼前之人对自己终归有救命恩情,畏惧之下,不免生出一丝复杂难言的亲近。
郁琮手中一滞,周鲤不是第一次这样叫她,每每听到这三个字,她总能立即想起月儿,然后被巨大的内疚吞噬。
“别叫我天宝哥。”
“那叫什么......”见她的脸沉下来,周鲤缩了缩脖子。
“天宝。”说完,她不再言语,只顾低头喝粥。
进入四月,郁琮搁置下去肃州的行程,改变主意决定折返黄沟村。村里现下没有人丁,田地富余。而且,倘若再遇到战乱或天灾,村路上的枯骨反而可以让歹人避开此地。
“咱们留在平安乡不成么?”郑修问。
“只是......”她尚未道明的还有另一个缘由。
若是留在平安乡,恐怕纪青鸾未必找得到自己。
直到这时,郁琮仍未意识到——
想回黄沟村的真正原因,是要等纪青鸾来娶她。
*
一个月后,逃离平安乡的流民和商贾陆续归来,乡里渐渐恢复至曾经的平凡景象。
在郁琮的坚持下,四人采买一些必备物件后,又花大价钱购置一辆马车,便回到了黄沟村。
村里的田地很多,现下无人耕种,她便挑了土壤最好的一块,每日与周鲤、郑修轮换去翻地。
周启的腿脚不好,便在家中做好饭,掐着时辰给他们送去。
每天过得清净平淡,除了耕种之外也没什么可担忧的事情。
但,与从前相比,周启发现郁琮的话变得越来越少。当年那孩子总是没心没肺的笑脸,洒脱却也天真。
郁琮愈发地沉闷、寡言少语,她很少再笑,神情时常冷漠,待事也无动于衷。那双眼睛看人时包含怀疑和探究,沉默中还暗存着——阴鸷。
一场天灾**,令她性情骤变。
日子依旧平淡地继续着,村子里只有这四口人,再无外人来此。
郁琮偶尔会独自前往村外的山林,在纪青鸾为她修建的木屋里静坐半日。什么也不做,只一个人发呆。
可是,仅仅持续了两个月,短暂平静的日子便被打破,天翻地覆。
七月初九这日,黄沟村村口来了一队人马,约有三十人,正是春源郡内的军队。
带头的是个身穿青袍的男子,衣着与旁人不同。
“此地不像有人居住。”一名将领在他身侧说道。
坐在马上的青袍男子却仍然驱马向前,他手握缰绳慢慢走过村中小路,目光扫视着路边的白骨。
皇子失踪已有十九年,各地探子搜寻的适龄郎君身上均无皇族信物。当年那两名侍卫掳掠皇子离宫,而皇子彼时乃幼儿,两侍卫定会抚养其长大。
因而,只需寻到适龄郎君,倘若其身边仅有两名男子为其亲属,便九成是皇子!
而大燕各地都不曾有这样的人家,唯独,在黄沟村的一家四口与此情况最为相近。
至于那两名侍卫的容貌当年虽然登记在册,但时隔已久,人的容貌或许早已发生变化,可搜出他们的鱼符来确认身份。
一行人马跟在青袍男子的身后,缓慢向郁琮家的方向走去。
忙完一个上午,刚刚回到家中休息的郁琮此时还在炕上躺着,毫无生机的眼睛望向窗外,脑海里不时浮现去年村中的惨烈之景。
那些景象已经无法再令她内心产生波动,也麻木得感觉不到悲伤,仿佛是一段无关的记忆,画面褪色为黑白。
见军队来此,正在院中劈柴的周鲤连忙放下斧头,跑回主屋对午睡的二人喊道:“周叔、郑叔,外面有士兵!”
他们闻声立马醒来,几乎是同时拿起佩刀赶到家门外。
青袍男子淡定望着屋子里冲出来的两人,眼睛向下一瞟,看到他们的手中佩刀,冷笑一声。
那是仅有皇宫禁军才有资格佩戴的刀具式样。
“拿下。”他傲然道。
士兵们一拥而上,不过眨眼工夫,便将周启郑修制伏。几人牢牢抵住他们的后背,反扭双臂,将两人的脸狠狠压在地面,再不能动弹。
“搜。”
听见命令,士兵陆续冲进主屋,开始翻找。
室外的动静不小,郁琮连忙起身跑出来。见对面将周、郑二人脸朝下死死摁住,她抬眼看向领头者,脸色冷静沉着。
“你们是何人?”
青袍男子观察着她的眉眼相貌,的确与先皇郁善有八分相像。
他没有回答,只坐在马上等待。
士兵从主屋出来,呈上一个手掌大的布包。
男子打开看看,其内是两枚鱼符,当中刻着周启、郑修的姓名生辰和官职。
他缓慢收起布包,继续等待。
“使君!”将领急匆匆走近,将掌中木盒呈给青袍男子。
盒中是一枚龙纹羊脂玉佩,缀以玄色流苏。
龙纹乃皇帝专属,且玄色为龙袍之色,禁止平民使用,此玉佩只能出自皇帝赠予。
男子眼中一喜,将玉佩翻转过来,只见其底部雕刻一个小字——琮。
“汝,何名?”他开口问向郁琮。
郁琮驻足看着眼前的这队兵马,这些人不像是纪青鸾的手下。以往纪府之人对她都是以礼相待,不会如此高高在上,更不会冲进她的家中翻箱倒柜。
“刘天宝。”
对方翻身下马,慢慢踱到她面前,一字字道:“汝名郁琮,郁善之子,大燕皇储。”
瞳孔骤然紧缩,双目锐利盯紧眼前之人,郁琮咬了咬牙,极力压制呼吸,保持镇定。
说罢,男子撩起衣摆跪下,伏低上身,额头触地,道:“臣,春源郡都尉——林中平,恭迎殿下回宫!”
一众兵士随之跪地,高声附和道:“恭迎殿下回宫!”
被押在地上的周启看到这番场景,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藏身十九年,终究是躲不过。
“你们认错人了。”郁琮冷静道。
青袍男子没有抬头,仍旧伏身道:“如若微臣认错,那郎君便是偷窃私藏皇族之物,按律,应施以车裂之刑。”
郁琮伫立片刻,后退一步,问:“何人派你们来的?”
“回殿下,自当年您失踪后,纪丞相便一直苦苦寻找殿下。”
此时院子角落的周鲤已经看傻了,她没想到,刘天宝居然是大燕皇子!
“新皇早已登基,又与我何干?”郁琮知道自己这一遭是躲不过去了,索性不再否认。
“殿下尊贵,不应受民间疾苦。还请随微臣先行去往绥堎,纪相不日便会着人接殿下返回燕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