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作品:《王负剑》 次日夜里,妇人继续偷偷过来给郁琮喂水,她带了几块肉,但郁琮却宁可饿着也不肯吃。
妇人心焦地说:“你必须吃一些,否则怎么有力气逃。”
别过头去,郁琮按捺住开口吞下肉块的强烈冲动,甚至屏住呼吸不去闻那肉香。
“我不吃。”
妇人气得硬掰开她的嘴,将肉块强塞进她口中。
心里一阵恶心,她用力一甩头,狠狠吐了出去。
到了第六日,郁琮整个人已经饿得气若游丝。
她眼窝深陷,面色苍白,双颊凹陷下去,躺在地上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沾满灰尘的肉块。
后半夜,妇人再次走进柴房,把满满一大碗肉摆在郁琮面前。
“吃吧,攒些力气。过两天他们要出门一个,到时我放你走。”
饥肠辘辘的郁琮早就饿疯了,她似猛虎扑食般,趴在地上抓起碗中肉块疯狂往嘴里塞进去,丝毫不顾那打翻的碗,几乎没有咀嚼便直接吞下,手上沾满煮肉的汤汁,顺着袖管滴落下去。
倏然,一个熟悉的形状映入眼中。
手心里的肉块表皮上,是一枚树叶图案。
一动不动死死盯着这熟悉的胎记,郁琮霎时清醒。
她握紧那块肉,嘴角抽搐不已,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眼泪夺眶而出,自瘦削的颧骨流下,她嘴巴大张着,仰头发出无声的尖叫。
妇人马上捂住她的嘴,“孩子,千万别出声!”
郁琮失声嚎哭,全身不停抽动,喉咙里越来越紧,逐渐泛起腥甜。
她狠狠以头抢地,恨自己为什么要带月儿来平安乡。
肉汤浸湿地面的灰尘,形成一滩黑泥,在门缝透进的一丝月光下,泛起悲凉的光。
许久,柴房的门再次关上,屋内重归黑暗,郁琮躺在地上,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块肉的方向。
泪从鼻梁一侧流至另一侧,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不断重复着月儿的名字。
这是她前半生里最漫长的黑夜,宛若坠入深渊,不断旋转下沉,摔落进最深处的钢齿利刃中。
尖锐利刃穿透她的五脏六腑,穿透她的五感知觉,自血液中吸走年少的所有美好。深渊的寒冷噬心刺骨,一点点侵入她的骨髓,将她淹没进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
接下来的两天,她不再拒绝妇人送来的肉。
麻木地吞咽着,郁琮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她不要再求死了,她要活。
一个下午,妇人匆匆来到柴房,打开门锁蹲下来帮郁琮松绑,“他睡着了,快!”
这两天身上的绳索一直都松着,四肢已然可以活动。对方扶着她站起来,她的腿脚有些不稳,勉强能够行走。
两人来到粮铺后门,才一打开,就听那醒来的灰衣男子喊道:“臭娘们儿!就知道要坏在你手里!”
妇人闻声用力把郁琮往门外一推,“快走!”
男子钻进厨房拿出菜刀,大步走近扬起胳膊便向郁琮砍过来。
她转身欲跑,躲避不及,后背被菜刀砍中,她惨呼一声,险些摔倒。
妇人从男子背后抱住他,声嘶力竭地对郁琮大喊:“跑——!”
她惊恐万分地看着正踹向妇人的灰衣男子,脚底像灌了铅一般。
“跑啊!”
猛地回神,郁琮慌忙扶着小巷墙壁跌跌撞撞地逃了出去。
街上仍旧空无一人,她用尽全力向前飞奔起来,鲜血从后背伤口不断流出,她感觉不到疼痛,一直不停奔跑着。
离开平安乡......离开平安乡......
她不敢停下,也不能停下,只有跑到山野小路上,才可以休息。
郁琮不知自己跑了多久,直到眼前出现大片山林,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冲进树林中,她瘫坐下来大口喘着粗气。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她累极了,无力地躺倒在地上。望着高耸树木间透下来的阳光,郁琮痴痴笑了起来,自己能活了!
扶着身旁树木勉强站立,她这才发现树干上光秃秃的,树皮早就被扒得干干净净,而林子里原本茂密的青绿野草也被薅了个精光,成片成片裸露在外的泥土被日头烤得干黄泛白。
人在树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着,天黑了又亮,从树林里出来经过荒芜的农田,再进入下一个树林,她就这样沿着山野小路的方向逃回了黄沟村。
一进村口,便看到路边堆积着许多人骨,她心下大惊,加上身体仍然虚弱,脚下虚浮,再次晕了过去。
等到醒来,人已在家中的土炕上。
郑修一脸担忧地看着她,见她醒了,连忙拿过水来,扶起她喂下两口。
“郑叔......”郁琮的嗓子像是刀刮一般地疼。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郑修抹抹眼泪,“我去叫你周叔过来。”
过了一会,周启瘸着腿走到土炕边,“醒了?饿不饿?”
“饿......”
“等着,我去拿饭给你。”他走出屋子,片刻,便端回一碗肉来。
看着眼前的陶碗,郁琮迟迟没有动筷。
那肉一看颜色形状,她便知道是什么肉。
“吃吧,我在山里打的野兔。”郑修开口道。
“这不是兔肉。”
听见她的话,郑修和周启对视一眼。
“能吃便好。”周启劝道,“你去乡上不久,流民就闯进了咱们村。粮食不到一天便被抢光了,实在是没有吃的。方才要不是你郑叔及时赶到,那些流民早就将你拖走了。”
“他家还有孩子!”门外响起喊叫声。
郑修神色一凛,抓起佩刀走出家门,抽刀指向院外的流民,“滚!”
那流民把自己的孩子拽过来,“我跟你换!”
孩童的眼睛里充满恐惧,想要向后躲,却被她的父亲一把推向前,“她个子小,我跟你换半个!”
“不换!”周启举着刀从屋里冲出来,抬手就要砍过去。
那人立即转身逃走,连孩子也不要了。
郁琮慢慢从屋里出来,见那“男孩”站在原地,便问:“不跟你阿耶回去么?”
孩童摇摇头,这是父亲第三次想将她卖掉,“我不要这样的阿耶。”
“那你自己如何好活呢?”
看着孩童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裤,郁琮觉得对方可怜,便对周启道:“不如留下罢,看这样子也吃不了多少。”
然而,她没说出口的另外半句却是——
留其下来,可做口粮。
*
孩童便这样留在了郁琮家中,她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乳名,唤作鲤奴,于是郁琮就以周启的姓氏为她取名周鲤。
“你多大?”郁琮问。
周鲤答道:“十四岁。“
“十四?”郁琮略感意外,对方的个子比寻常少年要矮了半头。
“我叫刘天宝,你叫我天宝就好。”
她仔细瞧瞧周鲤的身形和长相,其面部线条柔和得异于寻常少年,立时便发现这孩子也是女郎!
“你是女孩?怎会扮作男孩模样?”郁琮问。
紧张得扯紧袖口,周鲤面色局促,道:“流亡路上,母亲担心我被当作好肉拐走,就让我做此打扮。”
“哦……那你可还适应?”
“嗯,有些适应了。”
“往后,便继续如此。”
“我不能……做回女郎了么?”周鲤小声问。
“不能。”
纪青鸾曾对月儿动过杀心,郁琮担心日后对方发觉自己身边又出现一个女郎,再对周鲤不利。
端起桌上的陶碗,郁琮一口一口地吃着碗里的肉。从平安乡回来,见到村口的几堆白骨后,她便明白黄沟村已经变得和平安乡一样了。要想活命,只能如此。
随着村民一个个消失,黄沟村上空笼罩着厚厚的阴霾。炎热的骄阳炙烤着这片土地,灼烧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郁琮亲眼看着流民打死和蔼的里正吴老,也亲眼看着与她一同下农田的少年被众人分食。
父食亲儿,夫食发妻,民作军粮,菜人流徙。掠地三千丈,黑鸦覆关东。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1]。
憨厚之人暴露兽性,胆小之人出卖至亲。
卑劣之人当街杀戮,平庸之人自甘帮凶。
这就是乱世,没有信义底线、没有道德人伦,只有利己为先。
今日的父母妻儿、至交亲朋,明日就会变成地狱恶鬼,啖你之血,食你之肉。
村中散落的白骨散发出阵阵恶臭,郁琮驻足望去,死去的人已然解脱,活着才是折磨。
可她要记住,记住自己经历的种种。因为她熬了过来,连这样的人间炼狱都能熬过,相比之下,曾经父母对自己的漠视和舍弃是多么微不足道。
三个月后,黄沟村的人几近死绝,空空荡荡的村落里,风声呼啸,彷如死去之人的哀嚎。
*
窗外寒风呼号,四口人围坐在家中土炕上。
郁琮提议离开黄沟村去往他处,周启面上犹豫,低眉沉思着。
“此地再无口粮了。”她缓缓道,“出去还有活路,若是留在村里,便只有饿死。”
“眼下正是寒冬,咱们路上要遭冻的。”郑修坐在对面说。
“出去或许会冻死,但留下,一定会饿死。”她顿了顿,“难道最后,要咱们四个互相残杀么?”
闻言,郑修不再反驳。
“先去平安乡,那里距咱们这最近,人也较多些。”郁琮说。
“之前你在乡上,那边情况如何?”周启问。
“同村里一样。而且,咱们有四个人,找口吃的应当不算太难。”
“在平安乡过完冬,咱们便去肃州。”她继续道。
肃州与燕州相邻,如若南陈军队攻打肃州,燕州必定不会眼看肃州被破,相较于此地,更加安全。
周启长叹道:“好。今夜便收拾东西,等个好天咱们就走。”
“嗯。”
郁琮早已想好,到了平安乡后,先去张福做工的裁缝铺。
此前张福将自己卖给歹人,她要对方偿命!
[1]:东汉·曹操《嵩里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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