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作品:《王负剑

    七十七年前,草原西厥汗国攻破大魏都城,魏朝就此覆灭。


    西厥郁久闾氏立国号为燕,定都蓟,又名燕都。其子燕孝明帝在位时全面推行汉化,下诏令所有皇亲及各部族改为汉姓。自此开始,郁姓便成为皇族姓氏。


    孝明帝驾崩后,新帝郁善昏庸无道,在权臣纪桓的铁腕压制下,他终于意识到大燕江山或将易主。先太子夭折,皇帝膝下无子,仅有与宫女秋水所生的一女。


    为了延续北燕基业,这个在女儿出生时都未看过一眼、甚至连名字都没有为其取过的昏君,做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


    次年,玉牒编续,郁善的独女——郁琮,正式以皇子之名现身于世。


    然而,郁琮的生母却不愿孩儿面临必死的命运,作为皇后身边无足轻重的宫女,她竭尽全力为郁琮博得了一线生机。


    于凤翔宫外长跪不起一连多日,皇后终于心软,准允命人送“皇子”离宫。


    为报皇后大恩,宫女秋水揽下致使皇子失踪的罪名,当夜投井自尽。


    可她不会知晓,郁琮的命运宛若被书写好的一般,开始悄然转动。


    *


    十二年光阴如眨眼一瞬,当初的茅草屋也改建成为一间土房。


    周启与郑修深知“皇子”郁琮的身份不可见光,这十二年间,便为其化名刘天宝。


    多年相处教导下来,两人与她的亲父无异,村民皆知他二人之中并无其生父,却也把郁琮和他们的关系当作父子看待。


    黄沟村的民风淳朴,自打他们来到此地,村民们便帮忙为他们在山林里垦出一块田地来。这里地处偏僻,寻常百姓皆以耕种自给自足,生活固然贫穷,也算是世外乐土。


    作为回报,周、郑二人时常无偿驾车带村民去附近的乡里或郡上的集市,渐渐地,黄沟村便有部分百姓走出村子在外做工。


    这日,一村夫自田间回来,路过他们家时笑呵呵地喊道:“周瘸子,你家天宝又在村头被老冯家的黄狗咬了!”


    举起斧头把木柴一劈为二,周启直起腰,“咬就咬吧,也不是头一回了。”


    隔壁杨大娘跟着笑道:“天宝一天天招猫逗狗的,就是不长那记性。”


    不到一刻,郁琮便双手兜着衣摆慢悠悠地回家来了。周启首先看向她的腿,见她裤脚破了个洞,便问:“让狗咬的吧?”


    郁琮脸上挂着狡黠的笑容,“周叔,你瞧。”


    她将衣摆里兜住的山楂往上抬抬,“村里这季的山楂都让我包圆了。”郁琮的双眼亮晶晶的,“糖葫芦可且够吃着。”


    周启无奈地摇摇头,赶明儿又得去给人赔礼道歉。


    听见室外的说话声,杨大娘的孙女从屋子里跑出来,声音里满是欣喜。


    “天宝哥!又有山楂吃了么?”小姑娘名叫月儿,正是活泼可爱的年纪。


    “嗯!”郁琮使劲点点头,“我正要给你,快去取个簸箕来。”


    “好!”


    两人把山楂收进簸箕里,郁琮抱着簸箕带月儿来到村西边的小溪旁,就着溪水清洗起来。


    “天宝哥,我阿耶从乡里来信了,一会儿你帮我瞧瞧好么?”月儿拄着下巴问道。


    “嗯,等洗完这些山楂,回去我就帮你瞧。”


    光着小腿站在溪水中,晃动手里的簸箕时,不知为何,郁琮想起周启教她识字时所说的那些话。


    她始终不懂,自己一个女孩因何会被改换成皇子。


    郁琮想不明白,周启和郑修也无法给她答案。他们只叮嘱她,权臣纪桓有谋逆之心,这个身份秘密不可被旁人知晓,否则若让纪家得知,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面对贫穷的日子,郁琮偶尔会不甘心,她有时会想,在皇宫里该是什么样的生活?自己又凭什么要过这苦日子?至于那杀身之祸,哪怕只能享受一天的富贵,也值了吧。


    她甩甩脑袋,还是别做这些幻想了,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也挺好的。


    那时她问过周启,自己不过小小孩童,为何要这么早便对自己道出这惊天秘密。周启却说,早些了解清楚,才不至于在将来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那样,人就没法好好活了。


    入秋的溪水有些冰冷,郁琮回身将湿漉漉的簸箕放在岸上,迈向岸边的一块大石坐好,放下卷起的裤腿。


    月儿递来一块麻布手帕,“天宝哥,用这个擦吧。”她的腕口露出一块胎记,是一枚树叶形状。


    抬起双脚在空中甩了甩,郁琮道:“你擦脸的东西,我怎么好拿来擦脚。”


    “洗干净就是了。”月儿把手帕放在郁琮腿上。


    “不必了,收回去。”她将手帕塞回月儿腰间。


    因为心知自己是女孩,所以她在举止上不曾注意与月儿划开界限。月儿便因她这一个动作羞红了脸,可郁琮却还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月儿的祖母杨大娘曾说过,她与隔壁那刘天宝青梅竹马,况且天宝相貌俊秀,将来两人到了成亲的年纪,便许作一对。月儿年龄小,却将这话听进了心里去。


    这些事郁琮并不知晓,仍旧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只当月儿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冬去春来。


    眼瞧着孩子慢慢长大,可土屋狭小,只容得下一间屋子住人。


    “咱们得再盖个小间给天宝了。”周启躺在炕上说。


    看看在炕头睡得正香的郁琮,郑修叹道:“是啊,咱大老爷们也不能总和女孩家挤在一块儿。”


    第二天,郁琮早早起来,用冷水扑了几把脸,使布沾些盐蹭蹭牙齿,便又出门去野了。


    她每日在外总能找到好玩的去处,今日想着,村里玩腻了,不如往村外走走。


    “日头金~草叶青~墙头鸟儿飞窗棂。”


    悠闲地边走边望着四周风景,郁琮心情大好,口中哼唱起村里的歌谣。


    眼看日头渐渐升高,她打算往回走,该回家吃饭了。


    就在此时,远处驶来一辆马车,她一时好奇便站在路边张望,等待马车靠近。


    黄沟村如此偏远,从未见过生人,这马车远看华丽贵重,一望便知不是普通人家。


    随着马车驶近,郁琮只觉一股压迫感袭来。那马车上的两名车夫装扮不像在乡里见过的富户家仆,尽管对方着的是常服,但气势上反而更像是军队里的士兵。


    “吁~”车夫拉紧缰绳,马车在她面前停下。


    “你叫什么名字?”对方面色沉着,开口问。


    “刘天宝。”郁琮回道。她的眼睛瞟向对方身后车厢,那窗帘微微晃动,似乎里面的人刚刚放下窗帘。


    “上来。”车夫说。


    她觉得莫名其妙,“为何?我还要回家吃饭呢。”


    “我自会派人去知会你父母。”车夫回头示意身旁同伴。


    那人跳下来走到郁琮面前,“我家女公子正缺玩伴,你们年纪恰好相仿。”说完便伸手来拉她。


    她往后一躲,又后退几步,气愤道:“光天化日的,就这么明晃晃地掳人?”


    那人不理睬郁琮的抗拒,强行箍住她往前拽。


    “她缺玩伴关我屁事!……放开我!”


    “你是谁家的野狗!干你老子的……”郁琮用力挣扎,双脚使劲朝对方蹬去,口中不停高喊叫骂,“烂腚贱奴,放开你祖宗!”


    眨眼间,人便被扛起来丢进车厢里。


    “啊!”她的脑袋磕在车壁上。


    龇牙咧嘴地吸着气,抬手揉揉额角,郁琮扶着面前的方几坐起来,脸皱成一团。


    这一起来,视线便落到对面的华服身影上。那身华服,饶是她没见过富贵人家的装扮,但也看得出这绝不是寻常富户,更像是当朝权贵才穿得起的料子。


    下意识抬头,便见一个年龄与自己相差无几的女孩静静坐在那里,一双眸子毫无波澜,冷冷地望着自己。


    女孩十四五岁的模样,鼻梁高挺,肤若白玉,颈项修长。


    凤眼黛眉如画,容貌清丽绝伦。生人勿近的气息环绕周身,冰清冷冽。


    郁琮不禁看得呆了,她还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人。可对方那气质和眼神就像......就像是一个成年女子!


    对了!成年女子!她想着。


    此时,马车再次行进。


    双方面对面坐着,一时静默。


    “五十贯,三个月。”女孩的声音清冷,突然响起。


    郁琮愣住,揉脑袋的手也停了下来,“你这是何意?要我卖身?”


    对方语气平静,“我名纪青鸾。”


    “你这人,还没答我,可是要我卖身?”郁琮感觉真是倒了大霉,好端端的却被人硬扛上车,周叔和郑叔还在家里等自己回去,他们若知道了,大约要心焦的。


    “是。”纪青鸾似乎不喜欢多说话。


    “那三个月后呢?我便可以回家了?”


    “是。”


    五十贯钱的诱惑属实巨大,郁琮想不到理由拒绝。


    “那我要做什么?”


    “顺我之意。”对方的眸子里冷若冰霜。


    脸色充满疑惑,郁琮道:“这话如此笼统,万一你要我去死,我也得去死?”


    纪青鸾眼眸里平静得没有分毫情绪,只冷脸漠然注视。


    “碾蚁取命,何须预告。”


    那语气犹如在说一件稀松平常之事,就似进食饮水一般。


    这句话将郁琮震慑住了,寒意瞬间自脊背升起。


    转念,她忽然想到,对方姓纪,莫非是......


    莫非是当朝权臣纪桓之女?


    周启与她讲起过,她离宫的次日深夜便遭遇追兵,依周启推测,应当是纪桓察觉了皇子失踪,遂派人拦截。


    如若此人真是权臣之女,那自己的身份是否已经见光?此行岂不是凶多吉少?


    虽只有十三岁,但郁琮此时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依方才那车夫所说,此次应当只是给纪青鸾抓个玩伴,自己大约能活。


    可看对方的样子,会需要玩伴么?


    心念一转,不行,谁知她家是什么人家,还是太危险。


    思及此,郁琮突然转身冲出去跳下车,摔倒在地翻滚几下,迅速爬起来朝黄沟村的方向飞奔。


    车夫反应极快,当即掉转车身追了上去。


    郁琮使出全身力气奔跑着,奈何体力有限,没一会儿就被追上了。


    挣扎间她被车夫按牢在地,对方不知从哪取出一捆麻绳,在她身上紧紧缠绕几圈,绑好后将她重新扔回车里。


    *


    纪青鸾静静坐着,沉默望向眼前之人。


    郁琮身上的粗布衣裤已经松散泛白,她穿得单薄,瘦削的手腕露在空气中,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像是在思考什么。


    “想逃?”纪青鸾冷冷道。


    心里的算盘被戳穿,她表情有些不自然,“没有。”


    纪青鸾端起方几上的茶盏,饮下一口。


    不服气地撇撇嘴,郁琮定睛道:“我瞧你也不像需要玩伴的模样,为何让人绑我?”


    “与你无关。”对方看向车窗,似乎在透过窗帘望着窗外。


    眼前这道清丽侧颜吸引了郁琮的目光,如此高挺的鼻梁看起来不似汉人。


    “你......是胡人么?”她开口问了出来。


    安静片刻,纪青鸾答道:“母亲是。”而后转过头来,“为何这么问?”


    “看起来生得像。”


    “你更加像。”纪青鸾语毕,车厢里再次沉默。


    这种沉默对郁琮来说难以忍受,她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一时间无法适应。况且自己现下正被绑着,纪青鸾那冷冰冰的脸令她不敢多言。


    马车继续行驶在路上,她还是没有想明白,即便要绑个玩伴,也不必跑到黄沟村这么偏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