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饮鸩
作品:《云我》 萧慕北居高临下地看着卢洪跃,语气平和,“您选吧。”
卢洪跃剧烈地咳嗽起来,艰难地抬起手擦了擦嘴角的血,目光方才有一刹那的惊讶,不过很快冷静下来,练练赔笑道:“招待不周是我们的不是,二位仙长想离去,我们自然不会阻拦。小方,快给仙长赔不是”他暗自咬了咬牙,谄媚道,“不,磕头!”
之前冲上前的汉子吓得脸色苍白,跪在萧慕北脚边连连给他磕起了响头,萧慕北也不喊停,只是淡淡注视着众人。他的眼里没什么情绪,看不出喜怒。被他看着的人却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当大汉吓得快要晕过去的时候,萧慕北才转过身,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般地走到檐下将伞妥帖收好。
唐岁初松了口气地道:“你们这村长倒是个明白人。”真是生死一线。他释放灵压其实是在救这些人。后丘村真以为背后有人,手里有所谓法器镜子就想和萧慕北拼一拼?好在萧慕北还给了他们选择。若是他们真的动手了,这静谧的雨怕是能将这些人一息之间全部杀死。唐岁初在京都是见过的。
萧慕北站在门口,似乎想抬起手敲门,刚抬起手,又犹豫地停下了。唐岁初一把推开门,萧慕北立刻反应极快把手收了回去。血和雨水的味道扑面而来,几乎把本就很淡的梨花香盖住了。
相顾无言。
片刻后,萧慕北垂下眸子,召出木剑浮空。唐岁初生怕他又改变主意,一剑把后面那些人全砍了,果断地坐了上去。
……
没想到萧慕北还真去了毕城官府。
唐岁初本来想的是灵傀这类事件本就能让仙门介入了,只要上报,剑门不可能不管。他准备多来几次毕城和后丘村,盯着他们查。
官府愿意管当然好,名正言顺,查起来也比他们外来的修士方便得多。但毕城地方官要是管,后丘村怎么可能做的那样明目张胆。
然后唐岁初很快就知道萧慕北所说的“尽量公正地处置”是怎么一回事了——只见那粉衣少年击鼓鸣冤,又直接报上了他的名字作担保,引得民众里三圈外三圈地围住了官府,这些人大部分什么也不清楚,也在跟着起哄。
萧慕北在利用自己的名气。优点是,上面的人或许真的会迫于压力断尾求生揭露后丘村。缺点是,他们一定会记恨上萧慕北。而萧慕北本人在对这些势力丝毫不知的情况下还是如此做了。
唐岁初在人群里望着他,心情有些复杂。后丘村那个笑容冰冷的萧慕北好像又消失了,他温和地笑着和众人点点头、道谢。
离去时,毕城的桃花开的正好。花朵饱满而晶莹,春风拂过时,桃花瓣便披着初阳在空中起舞,像梦一般的雨。
只是二人谁也没有再提桃花。
……
后丘村灵傀一事确实引起了剑门重视。这种程度的灵傀虽不强,但若是扩散,处理起来就会非常麻烦,好比一场瘟疫。
唐岁初去除了萧慕北算计他和想杀村人的部分,简单写了后丘村的经历,带着点敷衍了事的想法把课业交给了齐长老。齐长老却意料之外地挺高兴的,他说以前学生的实战课业一般都是杜撰的,没想到唐岁初挑了个如此困难的。齐长老还变着花样夸了两句萧慕北,看得出很是欣赏。
唐岁初听得心情更加复杂,想起这两日他都没有和萧慕北说过一句话。
唐岁初常常下了早课拉上徐心澄去毕城和后丘村看这一案的后续。当然,不是免费的,去一趟两块下品灵石。
徐心澄不解地问他:“听闻这件事是官府和剑门同时介入,应该看的挺严的吧。你不去看着也没关系的。怎么忽然那么大方?”
唐岁初一撇嘴,“我大方你不高兴?”
徐心澄嘿嘿一笑,“话不能这么说。”但他拿着银子的时候,笑容比盛夏的太阳还要灿烂。
灵傀没有扩散。偌大的毕城都没有发现第二个灵傀。姚二娘真的在很努力地控制住自己,她真的一个人也没有伤害。
但听闻后丘村有一个被感染没两天的姑娘,她的伤口很奇怪,既不是抓伤也不是咬伤——像是被一件很细的尖锐的器物所伤。唐岁初想起在姚二娘墓里找到的麻袋,冷笑着心道,这或许还是同一件凶器呢。
后丘村里被村人绑架的人们在官府的帮助下能回家的都回了家。
那个被感染的姑娘,也就是阿盈,被负责的弟子接到了剑门。唐岁初远远见过她一面,她又恢复了平日的乖巧和端庄,面容又恰到好处的苍白瘦削,她不经意对负责的师兄师姐露出受伤的手腕,叫谁看了都楚楚可怜。
但她是故意的。
……
这日唐岁初从剑狱结束工作出来,守剑狱的弟子面色古怪地告诉他,“曹师兄找。”这倒是稀罕事。
唐岁初见到曹知慎时,他正在执法队的执勤室看卷宗,看得十分认真。待唐岁初走到几案边上,他的目光才从卷宗上挪开。曹知慎站起身迎他,毫不避讳地把卷宗摊在桌上。
唐岁初略微扫了一眼,发现竟是剑门各支脉弟子名录,曹知慎看得很细致,在好几处做了红字批注。唐岁初心里虽疑惑,但没有说什么,只问好道:“曹师兄。”
曹知慎点点头道:“师弟。”然后直接切入正题,“此次找你就是想问你的执勤任务感受如何。”
好负责。唐岁初道:“一切都好。”然后他便想到了剑狱里那位受到特殊对待的丙级犯人,顿了顿。
曹知慎看出了他的想法,语气平淡地道:“无需担忧,若是遇到疑惑的事直接问便好。亏心事才不可告人,那便更要刨根问底了。”
不愧是你,唐岁初心里吐槽道,真是傲啊,别人要是做了亏心事被人知道了,就不会杀人灭口?好吧,感觉曹知慎确实不是很怕。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唐岁初便直接问道:“丙字二十三号,朱寻奇所犯何事?”
曹知慎闻言甚至没有多想便接上了回答,“谋害同门,幸得那人没死,所以在丙字。但所行恶劣,于情于理,不可原谅。”
唐岁初接着问,“为何谋害同门?谋财?情杀?这种故意的行为,不论是否成功都该在乙字吧。”
曹知慎耐心道:“都不是。二人本是好友,结伴做悬赏任务。但那时二人都才入门不算久,朱寻奇入门两年,被害人入门不过四月。悬赏任务本就变数极大,朱寻奇眼见应对不了器灵,心生恐惧,起了歹心,仗着修为比同门高便把同门当做诱饵,自己逃命。”
这是间接谋杀啊。唐岁初心里起了一层寒意。不过……这番话里似乎有漏洞。其一,被害人为什么入门不过四月就接悬赏了?齐长老的实践课是入门半年以后才有的。其二,能让朱寻奇感到恐惧、不惜残害同门也要逃命,说明他是真的觉得就算二人合力也没有活下去的可能。那为什么被害人活了下来?
再加上朱寻奇本人的话,他已经在剑狱里呆了七八年了。
或许唐岁初猜到了答案。入门不过四月,说明那人在外门呆过,被害人活下来可能是逆境突破,天赋异禀,又是七八年前的事……萧慕北。
唐岁初叹了口气,他莫名心底一颤。又想到了前几日雨天,所见皆是雾蒙蒙,萧慕北的眼睛也像浮了一层看不清的雾,他说:“会的。”他为什么那么坚信人性本恶,回答的一点也没有迟疑。
曹知慎捻了捻眉心,看起来有些疲惫,“这些事于剑门来说或许只是冰山一角,我也是近日才发现自己曾是多么狂妄自大。但一些事不论是好是坏,总归是要有答案的。”
唐岁初觉得他这话云里雾里的,疑惑道,“发生了什么?”
曹知慎严肃道:“暂时还没有结论,待我有思路时,会详细说与你们听。现在只能说,搜查剑门细作,并非一无所获。剑门不似你想的简单,万事保重。”
唐岁初点点头后,若有所思地再看了一眼曹知慎桌上的名册,转身离开了。
……
鹤淮绪又要回北峰闭关了。朔逸同组了个“云闲别苑专属酒局”,说是给鹤淮绪送行,但背地里还有第二个目的——敏锐的小师父察觉到他门下两个弟子在暗自赌气,觉得不是办法。
那日唐岁初披着星月回云闲别苑,恰好碰见朔逸同坐在毛驴背上等他,这人提着灯看着公文,火焰都要耗尽了,别提多伤眼,也不知等多久了。
一见着他,朔逸同便从驴背上跨下,被驴兄一脚踢到唐岁初面前,笑嘻嘻地问他:“小朋友最近怎么那么忙啊?早出晚归,也不回来吃饭。有按时吃饭吗?好像瘦了啊。”
胡扯,这才几天啊?
朔逸同又道:“别这样嘛,还在长身体啊。”唐岁初难得心里一软。
然后朔逸同下一句就说,“明天酒局,之前在花酒镇说好的。没什么事是喝酒解决不了的!”喝酒难道就很健康了吗?上一句分明还在说长身体的事。
但唐岁初还是答应了。就算拒绝了朔逸同,这人也会死缠烂打,那今晚他俩都别睡了。还有就是……他其实除了一开始有点生气,而这股气事实上还不是针对萧慕北,更多的还是自己,后面消解几日后,这股气便化作了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不论如何,朔逸同总归是他的师父,而萧慕北是他的师兄。虽然他和萧慕北想法和做法有很多不同,但对于这件事还是得朝前看。
感染姚二娘的器灵到底在哪里。至少在这个问题上,两个人一定是想到一起去的。
……
第二日傍晚,唐岁初如约回云闲别苑。他站在门口才发现,自己已经几日没有见过这个时辰的云闲别苑了。
朔逸同已经把各式各样漂亮的瓶瓶罐罐摆好了,大多数都是花酒镇人送的。他还给屋里的花瓶新换了一束花,是桃夭——它就在满是霞光的屋子里盛放。
鹤淮绪早已入座,目光柔和地看着他,“快进来坐。”
唐岁初行了个礼,“掌门。”鹤淮绪笑出声,“这么快就忘了?那我下一次闭关出来,小唐是不是就忘了我了。”
唐岁初改口道:“鹤叔。”
鹤淮绪点点头,“这才对嘛。”
朔逸同正巧端着一套新的酒盏出来,笑道:“老鹤也是当上叔了,我以为你更想当人爷爷,这样我就是小唐他爹了。”
鹤淮绪不动声色地接道:“等你什么时候娶妻生子,我才能当爷爷。”于是朔逸同难得被哽住了。
朔逸同转移话题,“就差小北了吧。小北不会迟到的,等着吧。”说罢还瞥了一眼唐岁初。
鹤淮绪似是想起了什么,追忆道:“以前我和你爹你娘一起走江湖时,每次酒局我都是最后到的。没想到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唐岁初一听,有故事啊。好像从来没有听朔逸同提过爹娘。不过朔逸同得喊鹤淮绪一声“义父”,原来是有这个渊源。
朔逸同“啊”了一声,“我对他俩倒是没什么了解。不过我们老鹤居然是最后一个到的?看不出来啊。我以为您老人家要是有约,提前一夜在那等都是有可能的。”
鹤淮绪听了他夸张的描述,也不恼,“因为地方总是他俩定,我一来就吃了亏。然后你爹还会站出来说什么‘最后到的自罚一杯才许进’。”
朔逸同问道:“你们谁酒量更好?”
鹤淮绪轻咳一声,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带着些许幻梦般的追忆,“你娘。她能把我和你爹都喝趴下。但我酒量比你爹好,我们常比谁能喝,所以那是他的阴招。”
朔逸同难得沉默,“呃……老鹤,我记得你说,她是个什么……天仙般的人?而且我爹居然还用这种下流的招数。”
鹤淮绪深以为然道:“对啊。”居然两个都没有反驳。
说话间,萧慕北的身影出现在天光里,他御剑稳稳停在了门口,然后抬手随意拨了拨风吹乱的头发。唐岁初目光本就停留在此,恰好此时萧慕北朝他看来,二人目光交汇此处,于是萧慕北停在了晚霞里,发丝是翻飞的金线。
时光在流淌,却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朔逸同道:“忙完了?”
萧慕北自然地走进来,向鹤淮绪和朔逸同解释道,“路上耽搁了一点,我自罚一杯。”
朔逸同恶趣味道:“自罚三杯。”唐岁初心道,你刚刚才骂你爹招数下流来着?
萧慕北点点头,“好。”说罢倒满酒盏,一口饮下,面色如常。接着又是第二杯、第三杯……唐岁初沉默,这真的是酒吗?怎么和喝水似的。
鹤淮绪对朔逸同道:“你娘当时也没有小北这个酒量。”
朔逸同叹了口气道:“有难度,这可如何是好。”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抿了一口。他对唐岁初道:“小唐要不要试试这个桂花米酒,甜的,度数一般,先过渡一下吧。”他说着,给萧慕北递了个眼色。
萧慕北领会朔逸同的意思,倒了一杯酒,给唐岁初递过去。
朔逸同毫不掩饰地竖了个大拇指。
唐岁初看萧慕北垂着眸子,面色淡然,但把杯子放在唐岁初面前手,手指却在离开时,不小心多碰了一下杯子。他在紧张?唐岁初心里莫名轻了一点。
唐岁初学着朔逸同尝了一口。初入口是清甜的,带着淡淡的桂花香,还有葡萄的味道?应该是米酒为了丰富口感混了糖桂花。然后便是不浓的涩味。除却最后的涩味,倒像是果汁了。
朔逸同笑着问道:“好喝?这一款很受小朋友和女孩子们的欢迎呢。”
萧慕北已经入座了,就坐在唐岁初对面。手指拨弄着酒盏,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唐岁初心道,他这样喝都没事,且朔逸同这模样,这酒不过开胃小菜,我喝完这杯应该也没问题吧?
唐岁初这次一口喝了半杯。真奇怪,酒本身是凉的,但是喝下去却感觉升起一股暖意,他感觉这暖意攀上的耳朵,让五感都是闷闷的。
朔逸同调侃道:“喝酒就是长气色。说说吧,前段时间具体怎么了?”
唐岁初又喝了一口,脑子里浮现出那场春雨里,萧慕北的背影、化作血水的姚二娘、慌乱比划的阿盈、讨好地笑着的卢洪跃……竟好像隔着纱似的,朦朦胧胧的。
萧慕北就在他面前,就好像忽然变得很远。
然后只听“砰”的一声。
朔逸同惊道:“不是吧,小祖宗!这就醉了?”
唐岁初一头磕在桌上。
……
他起初还能感觉有人在说话,很小声,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眼前浮现出一段又一段不完整的情节,身体却动不了。然后就真的失去了意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脑子清醒了一点,迷迷糊糊地感觉自己还趴在原处。身体还是很沉,晕乎乎的,嗯,也没有完全清醒。
他又听见有人在说话,但依旧模糊。
“说起来,锦糖阁初见小唐时,见你态度就不一般,这次处理也是。为师以为那件事以后……”
“我不怪朱师兄。师父说的话,我记得的。”
“当时你满身是血地回剑门,可把我和老鹤吓坏了。在京都也是,为师告诉过你,周旋过那一晚就好,你呢?不惜自己受伤也要把那些刺客全杀了?有时候感觉你成长了很多,有时候又感觉你一点也没变。”
“嗯。每个人选择的路都应该付出代价,他们是,我也是。”
“这次呢?怎么不让为师给你兜底了?”
对面沉默了一下。
“因为小唐?小北,为师再多问一句,你喜欢他吗?”
唐岁初彻底醒了,像一根长针没入心头,他感觉莫名的胆战心惊。喜欢?唐岁初脑海中浮现出许多个和萧慕北并肩而立的过往,心却越来越沉。
千万不要说出那个答案……
千万……
千万。
好像时间过去了很久很久,酒香消失了、意识的混沌褪去了,唯有早春的风裹挟着寒意吹得虚掩的门发出响动。
那个清冷平静的声音还是开口了,他说:“嗯。”
唐岁初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像是被冰冷的水没过头顶却没有试图挣扎的人。然后莫大的痛苦在他心头像烟花一样炸开。可悲的是,他居然那一刻短暂地还期待了这个答案。但他明知道这是罪过。
生命真是个俗套又残忍的故事。
对不起。
对不起,我非良人。
但现在还来得及。
到此为止吧,萧慕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