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惊蛰(五)
作品:《云我》 “魔道和正道真的只有对灵气的吐纳方法不同吗?”在十年前的一个夜晚,唐岁初听了先生的解释,依旧十分不解,“那为什么大家如此憎恶魔修,就连话本上的魔修也大多是反派角色。”
先生闻言却笑了,应该是气笑的,他反问道:“你可知修行速度孰高孰低?”
唐岁初思考了一阵,回答道:“魔修的身体就可以储存大量灵气,正道修士吐纳万千灵气但只取一丝留于体内。理论上来说,当然是魔修更快。但魔教从古至今都没有出过元婴,甚至金丹都很少。”
先生冷眼看他:“既然这个问题没有说明对象,为何只考虑这二者?”
唐岁初犹豫道:“这……”但世上修士不是只分这两类?唐岁初不知道该如何答,嗯嗯啊啊一阵,先生也没有提示的意思,只是又看着天发起了呆。唐岁初怕他目光完全散开之时就不会答了,便连忙道:“请先生赐教。”
先生看起来有些不耐烦了,“待会把四方史第七卷抄十遍。若论修行速度,当然是器灵最快,十年往上的器灵哪怕结丹修士处理起来都会很麻烦。因为器灵吸收天地灵气畅通无阻。”
可是器灵也不算人啊?书上说,器灵不过是人留下的执念罢了,五神器除外。唐岁初一想到又要抄书,叹了口气,但还是认真答道:“那就是器灵、魔修、正道修士。”
先生淡漠地“嗯”了一声,“不算笨。魔修没有元婴是真的,因为魔修吸收灵气虽快,但人又不是器物。灵气里面难道全然是好东西?长此以往不仅经脉堵塞,心魔更是常见。”
心魔?听说染了心魔的修士修为全废都是轻的,更有甚者至亲至爱都不能识得,竟是疯了。
先生道:“所以也许魔教也有好人,但若是你以后看见魔修还是不要留情的好。该杀就杀,该跑就跑。”
唐岁初点点头,“这些连我们都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还要成为魔修呢?”
先生道:“急于求成,走火入魔或是走投无路,自断前程——记得抄书,下去吧。”
……
唐岁初第一次真切地觉得萧慕北是个魔修。
萧慕北抬起受伤的手,随意在衣摆上蹭了蹭。当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除了让鲜红在衣摆上绽开把它染的格外鲜艳。萧慕北望着他,淡淡地道:“师弟想要什么答案?”
唐岁初目光不经意扫了一眼他的手腕,皱眉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雨水划过萧慕北的脸庞,他的衣摆上开出一朵触目的血花,他没有感觉般地接着问道:“他们不该死吗?”
当然该。村长手里有检测灵力的镜子、村人行事面对“仙长”都有些嚣张,不惮于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这说明,他们的生意至少涉及地方高官还有某些江湖门派,他们上面有人,而且不小。报案很可能没有结果,官府不能惩治他们。那么替天行道有何不可?甚至灵傀泛滥,仙门围剿这样的结局对这些恶人来说都是公道的。
唐岁初想道,但姚二娘不该。姚二娘的存在至少给出了一种这个村子中有人没有参与恶行的可能性。
冷眼旁观者的熟视无睹也是可恶的。但若是把他们放在一群恶人中间耳濡目染,放在要交村子高昂的“保护费”的前提下,放在或许无数次的诉求石沉大海的经历后。这不难得吗?不为也是需要勇气的。
这些时候或许错的不是他们自己,是逼迫他们的世道,是他人即地狱。这样太不公平了。
萧慕北不会想不到这些人存在的可能,他依旧这样选了。唐岁初觉得没必要再说了,两个人都没有试图说服对方,多说无益。
唐岁初从储物袋里取出那把伞,撑开以后看也不看萧慕北,直直与他擦肩而过,走到檐下冷嘲道:“公子既说我来早了,想必等的也不是我了。这离屋檐底下不过四五步,淋雨又是给谁看?真是自作多情。”
真是自作多情,他有什么资格替别人选择所谓的“最好的结局”。
唐岁初把伞丢在了地上,感受到萧慕北的视线,不吝啬地用灵气把衣衫上的雨水蒸干,然后头也不回地推门走了进去。
雨还在下。
……
阿盈看见唐岁初进来似乎也吓了一跳。她依旧坐在那个位置,眼下有些乌青,没有睡好的模样。她连忙比了几个手势。
唐岁初皮笑肉不笑地坐在阿盈的对面道:“姑娘,不用麻烦了。不过反正我也看不懂,不如就让我来给姑娘讲一个故事吧。”
阿盈手指摩挲着腰上衣带,面带微笑地点点头。这个笑容在她清丽的面容上显得很好看。
唐岁初看着她的模样,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从前有位姑娘,她出生在富贵人家。阿盈姑娘应当知道,这世上自是穷苦人家多,就算奔波一生甚至做了昧良心的事求财,也是比不上人家的。故而,这可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福气。”唐岁初刻意加重了福气两个字,阿盈睫毛微颤,却依然保持着那个微笑,同时乖巧地点点头。
唐岁初继续道:“可惜这位姑娘身体有残缺,而且偏生是个庶出女孩,当然不得宠,还被别的孩子欺负,他们给她起各式各样难堪的绰号,拿绳子绑她、拿石头砸她。于是她想啊,为什么她偏偏生在这里,为什么世道如此不公,为什么人人欺她。”阿盈轻轻捋了捋袖子,目光移向别处,似是不忍再听。
“所以她逃了,鼓起所有勇气跑了去。”唐岁初见姑娘不捧场,就自己给自己捧场,“你猜怎么着?笼中雀哪里见过外面的世界。这一跑,没跑多远,就被‘好心人’带进了村子。这可是个地狱,姑娘可知进去的人是什么下场?轻则被买进青楼,重则嘛……掏心掏肝,或者送去给有特殊癖好的客人?”
阿盈面色惨白,笑容在她脸上消失了。唐岁初看着她的眼睛道,“哎哟,吓着姑娘了吧。我都忘了,像阿盈姑娘这样的人,应该从来没听说过这些吧,更别提见过了。”他顿了顿,片刻后才道:“对吧?”
唐岁初笑着移开目光,“诶,这姑娘也不笨,她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担惊受怕地讨好带她来的‘虎狼’。后来‘虎狼’就真的什么也没有对她做,她既高兴又害怕,她想,原来‘虎狼’也这样蠢。那些日子虽然平静,姑娘却吃不饱也穿不暖,以前那些伤口一到了冷天回暖的时候就会发痒,痒得如同恶心的虫子在身上爬,又脆弱地轻轻一挠就会红肿。那就向上爬吧,她想。”
“于是她勾搭上了更凶恶的‘虎狼’,舍弃了‘病狼’,远离了那个破旧的、漏风漏雨的屋子。其实她也犹豫过,担心自己的下场会和其他货物一样。但伤口实在是太痒了,而且……旁人就是那样蠢。”阿盈的面色变得更加苍白了,血色在她脸上褪去,将她变成了一个精致而无用的瓷娃娃。
唐岁初接着道:“日子过得好了点。可是啊,她没想到,那头‘病狼’快死了,竟然要做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死前一定要咬她一口。凭什么啊。”
……
三天前的夜里。
姚二娘拖着沉重的身子走进这间院子,她平日里很怕村长,她总觉得村长眼睛里没有他们这些人,连隔壁彪悍的李四姐在他眼里都只是一条狗。但她今天一定要见阿盈一次,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她要“死”了。
她望着窗纸上暖色的烛光里映出的少女的身影,目光变得很温柔。她想,如果她的孩子还活着,应该也是这个少女的年纪,年轻、漂亮。
姚二娘叩了两下门,屋里的少女很快打开了门,她很惊讶她的到来,不过她动作很快地迎她进来。姚二娘看了一眼身后的黑夜,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踏进了门。
姚二娘抓着少女的袖子道:“阿盈,你听我说。我活不成了,但你这样的年纪不应该在这里。”她显得有些慌乱,情绪也很激动,“阿盈,我知道村长不简单,毕城里的官儿肯定不管这些。我找了神仙,我要告诉他们所有的事!我……我……”她哽咽起来,“都是我的错,如果你没有遇见我就好了。我知道你本来应该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姐,出生是很不错的,你不应该在这里。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她没想到的是,这句话成了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姚二娘不可思议地看着胸口的血迹,它变得越来越大,像一朵盛放的红色的花。
然后她意识变得模糊,她隐约地感觉自己被少女装进麻袋里,她觉察到那些可怕的东西在她心里也变得越来越大。
……
真正杀死姚二娘的是……她写的最多的两个字——“回家”,也是支撑她坚持下去、最终等到“神仙”的理由。
它从一开始就是毫无意义的。
唐岁初道:“你是觉得我们不可能找到她,所以才会那样告诉我们。”
阿盈焦急地比划着,方寸已然乱了。唐岁初望着她,笑着,阿盈却瑟缩了。唐岁初看不懂她的手势,但是隐约能猜到一点,如果她能说话她一定会说——“就算我杀了她,又有什么错?是她把我骗进村子的,如果不是她,一切根本不会发生。”
雨里,唐岁初用灵识看见萧慕北依旧站在那里,背对着他。外面有人把雨踩得噼里啪啦,那是很多人。
为首的是村长。他们拿着刀、拿着锄头、拿着鞭子把那个高挑而单薄的背影围了起来。
屋里,唐岁初点点头,“我知道的。”
屋外,萧慕北淡漠地看着这些人,语气却还有些温和地道:“你们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让我们离开,我会去报案,也会尽力让他们公正地处置你们。”粉色的、湿润的衣袂像一片开败的桃夭。
那些人面色变得很难看,萧慕北不理会他们,继续道:“第二,你们可以试着杀了我,但我会还手。”还没等他说完,就有人按耐不住地提刀冲向他。
就在这一刻,时间好像停止了。
因为唐岁初道:“但是我不乐意。”
阿盈忽然手上青筋毕露,像是承受了很大的压力,痛苦地支着桌子。冲向萧慕北的人跪在地上,溅起一圈污泥。卢洪跃和他身后的人也支撑不住,双腿颤抖,“啪”地跪下。一面镜子从卢洪跃怀里滚出,摔得四分五裂。
灵压从屋子里、以唐岁初为中心,朝周围扩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