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辜负

作品:《云我

    唐岁初当然一夜都没有睡着。在那场当事人故作不知的告白以后,朔逸同和萧慕北又聊了一会,后半夜朔逸同打着哈欠离开了。


    萧慕北不知为何迟迟不走,他也没有再喝酒。他中途站起来,听声音是朝院子走去的,但是又没有离开房间,在院子和屋子的交界处站了很久。这是在做什么?


    回来以后,他便没了动静。


    唐岁初在平明时分活动了被压麻的手臂,发现自己身上披着萧慕北的外袍。他把外袍叠起来放在椅子上,瞥了一眼熟睡的萧慕北,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他也在萧慕北曾停留的那个位置顿了顿,那里刚好能看见天底下的一线白,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


    唐岁初把身上鲜红的校服换成了剑门内门弟子的淡蓝色校服。不只是因为原来的衣服染了酒气。


    他倒在榻上看着屋顶发了一会呆,算着差不多是可以出发去早课的时间才收拾好东西离开房间。


    刚走到梨林的时候,他听见剑气破空之声,木然的脑子反应过来此时已到了平日里萧慕北练剑的时辰。这人前夜喝酒,早晨也练剑?如此勤奋。不过,这倒确实是他了。


    唐岁初正准备如前几日一般看也不看地走过。


    林中的声音却蓦然停下了。下一刻,唐岁初感受到一阵风动,那道身影出现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


    唐岁初没有回头,只听身后传来萧慕北的声音,“师弟。”他的声音不似平日一般,有些沙哑,也没有那种坚不可摧的平静。


    萧慕北的声音轻轻的,“师弟,我昨日出任务,经过曲月城,买了一包桂花糖。你……还喜欢吃吗?”


    经过吗……他明知道晚上有酒宴,还要去那样远的地方,难怪险些迟到。那本就不是无心,是有意。这是讨好。所以他的言外之意是,“我们和好,好不好?”


    唐岁初的心像被人用手箍住了,很疼,手却悄悄攥紧了。


    萧慕北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过去给他留下过敏感和不自信的烙印,这使他总是惯于把错误归咎到自己身上,也过于在乎别人的想法,不管是朔逸同的还是唐岁初的。他是沉默、不善于表达的,却那样勇敢地走了过来。


    勇气本不该被辜负。


    唐岁初想道,但我不能那样自私。


    萧慕北不是一个完美的人,他的一些想法和常人不同,旁人不知,唐岁初却拼凑出了一个零碎的真实模样的他。


    他在同样的京都的黎明说宁顺侯该死,那时候唐岁初不明白,过分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忽视了这句话。唐岁初想起离开京都去剑门那一夜,宁顺侯摆弄积案上的灯时,那种高兴又胆怯的神情。他说,他们认识。


    而江棠姑娘在月光下的最后一舞,纵使真的能跨越时光,萧慕北也只会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姚二娘执他手在最后一刻的清醒里,见到了阿盈的最后一面,笑着化作一滩血水。是他做的。


    这是因为萧慕北追求的所谓的“最好的结局”。他就像故事的执笔人,看着笔下角色刹那芳华,再定格于此。他悲观地认为人性丑恶,故事的续篇一定是悲剧,但他看见这些人的死亡时某种尽是温柔,还有……向往。


    但他还是那个任何人和他打招呼,他都会微微一笑喊出那人名字的萧慕北,是为了让剑冢守阵人认出他不忌讳旁人目光着一袭粉衣的萧慕北,是无事去花酒镇帮忙、路遇骗他钱的乞丐也会大方给银元的萧慕北,是为了世上苦难日日奔波的萧慕北,是他的温柔的、满心澄澈的师兄。


    他十四岁那年被同门当作诱饵,推入深渊时,他害怕吗?他那时候就很失望了吗?唯一知道的是,他并不愤怒,他……好像习惯了。那也许对他而言不过是苦难的冰山一角。


    这是一个闭合的环。


    这样的过去比疾病还让人恐惧,因为疾病也许可以治愈,但过去如影随形,故去的苦难会产生新的苦难。


    所以,如果唐岁初不再回头,萧慕北也不会怪他冷漠或是无理,他只会觉得都是他自己的错。萧慕北会觉得是自己身上的那些令人不齿的东西让唐岁初远离他。


    唐岁初短暂的时间里,下定了决心,松开了拳头。他温柔地想,抱歉,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赋予你一段不可能有结局的故事。


    于是,唐岁初从头到尾都没有回头,只在沉默中脚尖轻点地,运起轻功,离开了。萧慕北也同样没有追上来,他只是站在原地,一步也没有再动。


    唐岁初自嘲地心道,拒绝他,甚至不需要说话,如此容易。


    ……


    今日,唐岁初卖课业收了一大笔灵石。上一次四方史课,九长老因为底下人睡得太多,冷笑着布置了许多课业。就连贫穷而上进的何令辰也抄了唐岁初的。唐岁初给了他一个八折友情价,老实好骗的何令辰感动得都要哭了。


    这节课,九长老恰好讲到魔教成立的地方,大骂特骂。魔教所在的位置本不是寸草不生的荒漠,一开始那里也灵气充裕、草木欣欣向荣。偏生他们自己要干天怨人恨的事,使剑门祖师祭出神器枫行剑,才使得魔教如今这样。正所谓“自作孽,不可活”。


    九长老痛恨魔修,提起魔教时,骨瘦如柴的身子都会愤怒地抖一抖,语气激昂。他说魔修都是大奸大恶之辈,有的发起疯来,亲人朋友杀起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九长老曾是大乾南境一个小村的村人,他本该有平淡的一生,半生活在阡陌间、桑田里。魔修屠村毁了他的一切,整个村子只有他一人活了下来。


    这也是大乾国人的普遍认知。修仙者是痛恨,普通人是恐惧。


    唐岁初在第一排明目张胆地发起呆。他忽然又想到了萧慕北。不过很快,他便回了神,乖巧地对九长老点点头,写下旁批。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


    ……


    下课,唐岁初先回了中峰一趟。


    朔逸同很惊奇:“很少在这时间看见您呢。”他若无其事扫了一眼唐岁初蓝色的校服,唐岁初相信聪明如他肯定看出了点什么,朔逸同却依旧道:“小北给你送饭去了。你下课早,你俩应该刚好错开了。”


    唐岁初闻言心里叹了口气,觉得心头沉甸甸,他面上不显,对朔逸同笑笑:“我以后都自己拿,不差这一截路。”


    朔逸同点点头,“今日吃了再去剑狱值班还是带走?”


    唐岁初道:“多加点肉,带走。”


    朔逸同惊奇道:“您人设崩了!你以前虽然爱吃肉但是从来不直接说的。一早上没见,被夺舍了?”夺舍是能乱说的吗?


    唐岁初听他叽里咕噜说了一堆,慢悠悠道:“有‘朋友’在剑狱。”


    朔逸同若有所思又兴致勃勃,“要不要装两份?诶,是谁啊?要不然干脆直接捞出来吧。虽然在大长老眼皮子底下做有点……刺激。”


    唐岁初心想,您这少掌门当的……


    唐岁初道:“不用。”他笑眯眯道:“还没正式成为朋友呢。”


    ……


    剑狱。乙字牢房。


    陆予熹盘腿坐在地上,眼神空洞,他左手无意识地挠着右臂。他就像毫无知觉般的,右臂流了血都不知道。他突然站起身,两只手猛地朝墙壁抓去,嘴里发出尖锐、临近破音的咆哮声,又不解恨似的,拿头撞墙。


    唐岁初把属于陆予熹的饭盒放在手边,漫不经心地坐下,也不出声。


    持续了好一会,陆予熹突然停了下来,旁若无事地仔细整理了一下衣衫和头发,大致感觉自己有了点人样子,又坐下了。若不是墙上的痕迹和他额头上的红印,一切都像没有发生一样。他目光清明,对唐岁初笑盈盈道:“师弟见笑。”


    唐岁初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道:“第四次,距离上一次间隔七日。”


    陆予熹笑意不减:“师弟记这么清楚呀。可惜了,是我这般狼狈的模样。”


    唐岁初把狱餐递给他,又打开自己从中峰带来的盒饭,好闻的饭菜香在整个剑狱飘荡。他关怀道:“也不是很狼狈吧,至少还活着呢。再过个一年两年的,就说不准了。”


    陆予熹也打开盒饭,看见里面东峰膳食阁的菜色,连笑容都僵了僵。他细致地把花椒和辣椒皮挑出去,发现竟能堆成小山。他道:“师弟放心吧,依我对你们剑门执法队的了解,你是不会在剑狱干那么久的、脏了师弟的眼睛的。再说,到时候你头上那些大人物肯定也知道我是得了‘绝症’死的,怪不到师弟头上的。”他终于挑完了花椒和辣椒皮,舒了一口气,顿了顿,“不过,到时候他们想问什么,应该也问不到咯。”


    唐岁初夹起一块肥瘦兼益的肉,抖了抖富余的酱汁,道:“是吗?”然后一口塞进嘴里。


    陆予熹毫不掩饰地眼巴巴地看过来,又低头刨了一口自己碗里的饭。再抬头时,他故作可怜地注视着唐岁初,“师弟还是没有想起我是谁吗?”


    唐岁初细嚼慢咽,也没有吧唧嘴的习惯,吃得很有风度,却叫人一看就觉得吃得很香。他又吃完嘴里的才道:“有点面熟。”


    陆予熹闻言笑道:“如果是师弟的话,我兴许愿意告诉你我的秘密。”


    唐岁初点点头道:“改日一定找师兄打听。”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坐着吃饭,聊得那叫一个气氛和谐。实际上,吃得东西口味是天差地别的,而背地里也都心怀鬼胎,在等彼此谁先沉不住气。


    从唐岁初第一次见陆予熹,两人就这样持续了一个月,谁也没有从对方口中得知什么有用的东西,整日里都在说一些故作亲密的废话。


    ……


    陆予熹的“绝症”实际上是魔修的通病——心魔。


    唐岁初翻阅过不少典籍,发现关于它的记载也不是很多。因为目前他所能找到的典籍,几乎都是正道编纂的。而正道修士是很少会产生心魔这种东西的,除非自己急于求成,走火入魔。走火入魔以后还算不算正道,这个甚至得另说。


    心魔是由魔教独特的吐纳方式带来的强烈的副作用之一,会随着修为的提升、动用灵气的次数和程度逐步加强。大部分魔教修士在筑基期就会产生心魔,一开始只是短暂的头晕、做噩梦。到了后面会出现幻觉,会遗忘诸多事,变得嗜杀、渴求暴力。中途他们可能会突然清醒过来,就像陆予熹一样,但这个时间只会越来越短。


    陆予熹亲身证明了,就算是夺舍正道修士,不再使用魔教修炼方法,也不能解决这个问题。说明这种“病”是由心而生的,就算躯壳改变,只要人还是那个人,就会伴其一生。


    但唐岁初想,不论一开始为害人间的魔教如何,是否是真的自作孽,但他们的子孙后代是不能选择是否修魔的——他们长期在正道土地上,是势必会遭到围剿的。而魔教所在的荒漠寸草不生又灵气稀薄,他们不修行就会被恶劣的环境和奇形怪状的走兽杀死。一旦修行,又会被心魔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会做更多的恶事,正道会更痛恨他们。


    可恨、可悲。


    关于如何治疗心魔,前人更是只留下了两个字——看开。


    这就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不知这位前人是否看开了,但事实就是魔教至今也没有出过一个元婴。


    因为他们在成为元婴的路上,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