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夜话

作品:《玫瑰战争

    一回到那个虽然不大、却处处都充满了生活气息和爱的家,林晚才感觉自己,终于从那场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噩梦中,彻底地、完全地苏醒了过来。


    她将自己给家人带的礼物,从行李箱里一一拿出。给妈妈的,是最新款的口红和一双特色设计的高跟凉鞋;给方叔叔的,是一块设计简约却不失格调的手表;给姑姑的,是一支限量版的钢笔;而给那个小不点的,则是一整套他最喜欢的、可以变形的机器人模型。


    就像小时候一样,她和妈妈一人占据着沙发的一边,盖着同一条薄薄的空调毯,边聊着天,边睡起了午觉。而那个刚刚还抱着新玩具兴奋得上蹿下跳的小崽崽,则占据了另一边的单人沙发,有模有样地学着她们午睡的姿势,却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会儿看看妈妈,一会儿看看姐姐,怎么也睡不着。


    回到家里的林晚,睡得特别沉。


    在那个熟悉的、充满了阳光味道的客厅里,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妈妈就在身边,那清浅而平稳的呼吸声,是世界上最能让她安心的催眠曲。


    睡梦中,她似乎还感受到,那个好奇的小崽崽,曾不止一次地,蹑手蹑脚地跑到她身边,将那张带着奶香和果香的小脸,贴得近近地,仔细地瞧她。那暖暖的、香香的气息,像一片最柔软的羽毛,拂过她的脸颊。


    这一切,都没有惊扰她的睡眠。


    她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稳。


    也不知睡了多久,林晚是在一阵被刻意压低了的、却依旧难掩哭笑不得的训斥声中醒来的。


    她睁开眼,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当她看到房间里那副“惨不忍睹”的景象时,顿时笑得乐开了花。


    原来,那个精力旺盛的小崽崽,趁着她们午睡,自己一个人,进行了一场盛大的“艺术创作”。


    他小小的脚上,正踏着那双林晚刚给妈妈买的高跟凉鞋,因为鞋子太大,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一只骄傲的小企鹅。他那张肉嘟嘟的小嘴,被涂满了鲜艳的、早已超出了唇线的口红,像动画片里偷吃了辣椒的小丑。


    更夸张的是,他不知从哪里翻出了妈妈化妆台上的眉笔,将自己的小脸当成了画板,画满了各种扭曲的、抽象的线条。他似乎还觉得不过瘾,他还向后撅着小屁股,对着衣柜那面巨大的穿衣镜,用眉笔在自己的小屁股上,进行着他下一阶段的“涂鸦创作”。


    妈妈苏琴正坐在床上,嘴角一边死死地压着笑意,一边又不得不板起脸,用一种极其严肃的语气,批评着自家儿子的“恶行”。


    小崽崽被妈妈训得低下了头,大大的眼睛里,迅速地蓄满了晶莹的泪花,却又倔强地,不肯让它滴下来,那副想哭又不敢哭的小模样,可爱得让人心都化了。


    苏琴一边认命地拿着湿纸巾,帮他清理身上的“犯罪证据”,一边笑着对刚刚走进房间的林晚说:“所以说啊,男孩子,不能只有妈妈带,不然,净爱学妈妈这些可怎么好。”


    林晚看着小崽崽那副“惨遭蹂躏”的小脸,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她走过去,捏了捏他被画成了“大花猫”的脸蛋,调侃道:“那我们家小崽崽,用眉笔对着镜子在自己小屁股上作画,又是跟谁学的呀?”


    “那还用说,”苏琴没好气地白了自家儿子一眼,“肯定是跟着那些动画片学坏了。家里人一个比一个惯着他,给他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碟片。”


    于是,妈妈和姐姐,便围绕着“到底该不该给小崽崽看动画片”以及“该看什么样的动画片”这个严肃的议题,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而被她们讨论的主角——小朋友,在听懂了一句半句后,也极其郑重其事地,举着他那只还沾着口红印的小胖手,加入了讨论。


    夜,静谧而温柔。


    南方的夏夜,不像北京那般干燥,空气中始终带着一丝湿润的、黏腻的暖意。窗外的蝉鸣,不知疲倦地,一声接着一声,织成了一张巨大的、催人入眠的网。月光透过窗帘,在木地板上投下一片清辉,将房间里的一切都笼罩在一层朦胧而柔和的光晕里。


    林晚躺在自己小时候睡过的床上,身侧,是她思念了整整三年的、最温暖的港湾。


    她和妈妈苏琴盖着同一条薄薄的夏凉被,就像她很小很小的时候一样。鼻尖,萦绕着妈妈身上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淡淡皂角香与书卷气的味道。这味道,比任何安神香都更能让她感到安心。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享受着这份失而复得的、亲昵的静谧。


    许久,苏琴才缓缓地侧过身,在黑暗中,借着微弱的月光,仔细地端详着女儿的睡颜。她伸出手,用指腹轻轻地、心疼地,描摹着女儿那明显消瘦了许多的脸部轮廓。白日里在机场看到女儿时,那份因惊人美丽而生的、巨大的骄傲与深沉的担忧,此刻在静谧的夜里,被无限地放大。


    “那个……晚晚,”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像怕惊扰了什么一样,“你能跟妈妈说说……你跟那个陆景深的事情吗?”


    林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但她还是缓缓地睁开眼,在黑暗中,迎上母亲那双充满了关切与担忧的眼眸。


    “妈妈,你想问什么?”


    “你们……已经发生了亲密关系,是吗?”苏琴问得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问题会刺伤女儿。


    “嗯。”林晚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极轻的、单音节的回应。


    “那……你有做好措施吗?”


    “嗯。”


    苏琴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她将女儿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用一种极其郑重的语气,叮嘱道:“晚晚,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千万不能在没有准备好的时候有了孩子。生命是一件很慎重的事情,有了又放弃,那更不应该。你……你知道吗?”


    “嗯,我知道。”


    苏琴能感受到,女儿每回答一个问题,那颗看似平静的心,便会往下沉一分。她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问出了那个她最关心的问题:


    “你喜欢他吗?”


    这一次,林晚沉默了更久。久到苏琴以为她不会回答时,才听到她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声音,再次回答:“……嗯。”


    “那……他对你好吗?”


    当母亲问出这句话时,林晚那双一直努力保持着平静的眼眸里,终于还是不受控制地,氤氲起了一层薄薄的水汽。那份被她用理智与坚强死死压抑在心底的、巨大的委屈与恐惧,在母亲这句最朴素的关怀面前,再也无所遁形。


    她跟母亲说到:“他……他其实对我很好。但是……我有些怕他。”


    她不知道要怎么跟母亲解释,她对陆景深那种既爱慕又恐惧的、矛盾到几乎要将自己撕裂的复杂心理。那里面,牵扯着前一世她无法宣之于口的、血淋淋的纠葛。她不打算,对任何人说起。


    苏琴看着女儿眼眶里那颗摇摇欲坠的泪珠,心疼得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那……你能跟妈妈多说说,你为什么怕他吗?”


    “妈妈……”林晚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实的、卑微的恳求,“我……可以不说吗?”


    看着女儿那副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的模样,苏琴再也问不下去了。她伸出双臂,将女儿紧紧地、紧紧地搂进怀里,像小时候无数次做过的那样,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好,好,”她柔声安慰道,“晚晚不想说,我们就不说。”


    “妈妈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才好。妈妈只知道,我的晚晚,从小就坚强、勇敢,聪慧又善良。只要是你自己选择要走的路,妈妈一定支持到底。就算是选错了,也没有关系,”她顿了顿,用一种无比坚定的语气,在女儿耳边说,“妈妈永远,都会是你的依靠。”


    母亲这句温柔的、却充满了力量的承诺,像一道光,瞬间穿透了林晚心中所有的黑暗与迷惘,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勇气。


    她从母亲怀里抬起头,用那双还含着泪的、却异常明亮的眼睛看着她,说出了一个她一直在犹豫的打算。


    如果是一年前,她会毫不犹豫地执行这个计划。可现在,在经历了那场漫长的、充满了痛苦与温情的“熬鹰之旅”后,她这只早已被驯鹰人刻下深刻烙印的雏鹰,要再次挣脱那份让她沉溺的束缚,真的,如刮骨剜肉般痛苦。


    “……妈妈,等我到了美国,在MIT安顿好之后,我会等待一个人。等到了她,我就会彻底放弃‘林晚’这个身份,换一个新的身份,一切,从零开始。”


    “虽然……我相信陆景深不会迁怒我的家人。但为了以防万一,也为了不连累你们,至少两年之内,我不会再主动和国内有任何联系。我用这些年自己攒下的钱,再加上我的编程技术,即便没有学历,在美国找一份能糊口的工作,一边再重新考一次大学,也是可以的。”


    苏琴被女儿这番冷静而决绝的安排,彻底惊呆了。


    她不明白,女儿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种惨烈的、近乎自毁的方式,来离开那个她刚刚才承认了自己喜欢的男人。她也知道,陆景深的家世,对林晚而言,确实属于“齐大非偶”。但她看着女儿那张写满了痛苦与决绝的脸,便知道,这其中,一定有更深层次的、她无法想象的原因。


    自己的女儿,那个无论身处何种困境,都从未真正低过头的、坚强得让人心疼的人儿,到底是被逼到了何种地步,才会做出这样破釜沉舟的选择?


    女儿不让她问,她便不再问。


    她只是伸出手,再次将女儿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她的脊背,用一种充满了无限怜惜与心疼的、哽咽的声音,在她耳边,反复地说着一句话:


    “我的晚晚,受委屈了。”


    母亲这句充满了理解与包容的安慰,终于还是彻底击溃了林晚在母亲面前,那本就不堪一击的坚强。


    她终究还是,在母亲温暖的怀里,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一样,畅快淋漓地,大哭了一场。


    苏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她只是默默地抱着她,任由女儿的眼泪浸湿自己的睡衣,用手轻柔地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她的背,就像小时候,她每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时,自己做的那样。


    等到林晚的情绪终于渐渐平静下来,苏琴才用纸巾帮她擦干脸,柔声说:


    “晚晚,妈妈实在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在美国,用一个陌生的身份从零开始。明天你姑姑来,她在美国待过,你的这个计划,可不可以也跟姑姑说说?看看她有没有什么新的建议给你。你姑姑,可比妈妈强多了。”


    “妈妈很好,”林晚吸了吸鼻子,声音里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姑姑也很好。明天姑姑说来看我,我跟她说。”


    第二天,方文蔚如约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