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雪夜烬余温

作品:《饮君庆功酒赴我断头台

    书房里没有点灯,暮色如同浸了水的墨,一点点洇透窗纸,将房间内的轮廓吞噬、模糊。屈末寒没有动,依旧站在窗前,仿佛要与这渐深的黑暗融为一体。手中那枚旧玉佩被攥得滚烫,粗糙的纹路深深烙进掌心,却远不及心口那万分之一撕扯的痛楚。


    合上的紫檀木盒,像一具棺椁,埋葬了他所有僭越的妄念。而萧凌睿最后那冰冷审视的目光,便是封棺的最后一抔土。


    他闭上眼,试图抵御那汹涌而来的回忆,却发现自己早已被拽入往事的洪流,无力挣脱。


    那是多少年前了?也是一个冬天,比现在冷得多。


    那时,他还不是战功赫赫的安王,只是屈家一个有些武艺、性子却略显孤拐的少年。而萧凌睿,也还不是坐拥天下的帝王,只是一个在深宫倾轧中步履维艰、不受宠的皇子。


    那夜大雪纷飞,他因琐事被族中长辈责罚,跪在祠堂外的雪地里。寒气如针,刺透单薄的衣衫,几乎要冻僵他的血液。意识模糊间,他看见一个披着玄色斗篷的身影,踏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他跑来。


    是萧凌睿。


    他跑到他面前,气喘吁吁,呵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团团散开。少年皇子冻得鼻尖发红,却二话不说,将自己身上那件明显贵重许多、镶着狐裘的斗篷解下,不由分说地裹在了几乎冻僵的屈末寒身上。


    “傻子!就不会找个地方躲躲吗?”少年萧凌睿的声音带着责备,更多的却是焦急。他握住屈末寒冻得僵直的手,用力揉搓,试图传递一丝暖意。那双属于未来帝王的手,冰凉,却异常坚定。


    “殿下……这不合规矩……”他当时想挣脱,声音都在打颤。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萧凌睿打断他,眼神明亮而执拗,像雪夜里的星子,“末寒,你记住,只要我在一日,便不会让你一个人挨冻受罚。”


    那件斗篷带着少年皇子特有的、干净清冽的气息,瞬间将他从冰冷的绝望中打捞出来。那一刻,他仰望着萧凌睿,觉得这世间所有的寒冷,都不足为惧。


    画面陡然翻转,是血腥弥漫的战场。


    先帝晚年,诸王争储,京畿动荡。一次针对萧凌睿的、极其凶险的伏杀中,他护着萧凌睿,身中数箭,血染重衣,几乎成了一个血人。意识涣散之际,他感觉有人紧紧抱着他,一遍遍地喊他的名字,声音嘶哑,带着他从未听过的恐惧。


    “末寒!屈末寒!你不准死!听到没有!”


    是萧凌睿。他丢开了皇子的威仪,像个无助的孩子,用自己华贵的衣袍死死按住他流血不止的伤口,滚烫的泪水混着冰凉的雨水,滴落在他脸上。


    “你答应过……要做我的利剑,护我周全……你不能言而无信!”


    他当时想笑,却牵动了伤口,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他想说:“殿下,你的衣服……弄脏了……” 可最终,他只是费力地抬起染血的手,碰了碰萧凌睿冰冷的脸颊,想说“别哭”,却终究无力地垂落。


    醒来时,他已在营帐。军医说他命大。而萧凌睿,就守在他榻边,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见他醒来,那双布满血丝的眼里,才骤然迸发出失而复得的狂喜与光亮。


    “你醒了……”萧凌睿的声音沙哑得厉害,紧紧抓着他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以后……不准再这样挡在我前面!”


    他没应,只是在心里默默回答:“只要我在一日,便不会让你独自面对刀剑。”


    回忆如同走马灯,又一幕浮现。是登基前夕,潜邸书房。


    烛火摇曳,即将成为新帝的萧凌睿,眉宇间却带着化不开的沉郁与疲惫。他屏退左右,只留屈末寒一人。


    “末寒,”萧凌睿看着他,眼神复杂,“这龙椅,冰冷彻骨。坐上去,便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他当时心中激荡,单膝跪地,掷地有声:“陛下在何处,末寒便在何处。这把剑,永远只为陛下而出鞘。”


    萧凌睿静默良久,伸手将他扶起,指尖在他臂膀上停留了片刻,力道很重。“记住你的话。”他说,声音低沉,“也记住,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我萧凌睿……终究是信你的。”


    “信你的……”


    这三个字,如今回想起来,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剜进他的心口,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曾经的雪夜送暖,曾经的战场落泪,曾经的托付信任……那些点点滴滴,那些他视若珍宝、支撑着他走过无数尸山血海的温情与誓言,难道都是假的吗?


    还是说,那把龙椅,真的能将一个人改变得如此彻底?能将所有真挚的情谊,都碾磨成权术的尘埃?


    “呃……”


    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从他喉咙深处溢出。他猛地弯下腰,用手死死按住胸口,那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疯狂地拧绞,痛得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跪倒在地。


    原来,心真的可以痛到无法呼吸。


    比刀剑加身更痛,比寒冰冻骨更痛。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感觉不到丝毫缓解。黑暗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金銮殿上,萧凌睿那隐藏在冕旒之后、毫无温度的眼神。


    “总督北境……永固边陲……”


    “因私废公……”


    冰冷的旨意与决绝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冰凌,将他心中那座由过往温情搭建起的堡垒,击得粉碎。


    他输了。


    不是输给了朝堂的阴谋,不是输给了帝王的猜忌,而是输给了他自己那份早已深入骨髓、无法割舍,却再也得不到回应的……痴心妄想。


    屈末寒缓缓直起身,脸上已无半分波澜,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只有那依旧攥得死紧、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他内心经历过怎样一场天崩地裂的浩劫。


    他将那枚旧玉佩紧紧贴在胸口,仿佛想从那冰冷的玉石上,汲取一丝早已湮灭在岁月长河中的、属于少年萧凌睿的余温。


    然而,触手所及,只有一片冻彻心扉的寒凉。如同这帝都的夜,也如同,他即将奔赴的,没有那人的北境未来。窗外的更鼓声遥遥传来,一声,又一声,敲碎了最后一点微弱的希冀,也敲响了离别最终倒计时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