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府门深掩意难平

作品:《饮君庆功酒赴我断头台

    安王府的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彻底隔绝了外界或探究、或同情、或嘲讽的目光。那一声响,仿佛也重重地敲在了屈末寒的心上。


    府内,早已得到消息的仆从们垂手肃立在甬道两侧,鸦雀无声。他们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喜悦,却又因主人周身散发出的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低气压而惴惴不安,连大气都不敢喘。


    屈末寒没有看任何人,径直穿过前庭。他身上那件御赐的绛紫亲王常服,此刻只觉得无比沉重,紧紧束缚着他,几乎要让他喘不过气。每走一步,金銮殿上萧凌睿那冰冷疏离的声音、那透过冕旒也感受不到丝毫温度的目光,就在他脑海中回响一次。


    “总督北境三州军政……望卿不负朕望,永固边陲。”


    “北境初定,岂能因私废公?”


    一字一句,如同淬了冰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他以为的凯旋,是归来;他期待的封赏,是靠近。可最终,得到的却是一道看似荣耀、实则流放的旨意,和一句轻飘飘的“因私废公”。


    他所谓的“私”,不过是妄图离那人近一些,再近一些的痴念罢了。而这痴念,在江山社稷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不合时宜。


    “哥!”


    一声清脆又带着难以抑制激动和担忧的叫喊,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屈末寒脚步一顿,抬起眼。只见妹妹屈沉璧提着裙摆,像一只翩跹的蝴蝶,不顾礼仪地从内院疾步奔来。她穿着一身水绿色的衣裙,脸上带着奔跑后的红晕,眼睛亮晶晶的,却在看清他神色的一刹那,蒙上了一层显而易见的忧虑。


    “哥,你回来了!”屈沉璧在他面前站定,想如往常般扑上来拉住他的手臂,却被他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冷硬气息所阻,只得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听说……听说陛下给了好多好多的封赏,可是……可是又要让你去北境了,是吗?”


    她的话语里带着不解和委屈。在她单纯的认知里,哥哥立了天大的功劳,就应该留在京城,享受太平和荣耀,为何还要去那苦寒之地?


    看着妹妹纯净无垢的眼眸,屈末寒心头那坚冰般冷硬的情绪,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泄露出些许疲惫与温柔。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抬手,想像小时候那样揉揉她的头发,却发现手臂沉重得有些抬不起来。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声音沙哑,“北境需要人守着。”


    “可是……”屈沉璧还想说什么,却被屈末寒打断。


    “没有可是。”他的语气重新变得坚定,像是在说服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陛下旨意已下,三日后启程。”


    他不再多言,绕过妹妹,继续向书房走去。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需要将胸腔里那股翻江倒海般的酸涩与钝痛,强行压下去。


    书房的门被推开,又轻轻合上。


    熟悉的沉水香气息扑面而来,这里的一切陈设都与他离京前别无二致,仿佛他只是在昨日离开。书架整齐,兵书与闲杂文集并列;墙上悬挂着帝国疆域图,北境那片广袤的土地被朱砂笔特意圈出;窗边的棋枰上,还残留着三年前未下完的一局残棋……


    这里充斥着他过往生活的痕迹,也充斥着……那个人的影子。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书案最显眼的位置。那里,端正地放着一个紫檀木长盒。盒盖并未紧闭,可以看见里面铺垫的明黄色绸缎,绣着隐秘龙纹常服却不见了。


    那件龙纹常服。


    出征前,他珍而重之地将其脱下,仔细收纳好,留在了宫里他暂居的宫殿,那里最安全、也是最私密的地方。仿佛留下它,就留下了与那人之间最亲密的联系,成为了他在血火战场上支撑下去的一点念想。


    他曾无数次幻想过,凯旋之后,穿着这身或许不合规制、却承载着特殊意义的袍服,再去见那个人。不是以臣子的身份,而是以……屈末寒的身份。


    他想问他:“陛下,你看,我穿着它,可还合身?”


    他想看他或许无奈,或许纵容,或许……也带着一丝别的情绪的眼神。


    可如今,像一个无声的嘲讽。嘲笑着他的痴心妄想,嘲笑着那已然变质的“恩宠”。


    他缓缓走到书案前,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极轻地抚过那紫檀木长盒,抚过铺垫的明黄色绸缎。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脑海中,是昨日朱雀门下,那人一句“你,逾矩了”的冰冷;是今日金銮殿上,那句“因私废公”的决绝;更是三年前,那个秋夜,他将常服衣袍赐下时,带着笑意的“穿给朕看看,不许穿出去”的亲昵……


    过往的纵容偏爱与如今的猜忌疏远,如同冰与火,在他心中剧烈地交织、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是因为他手中的兵权?是因为那些流言蜚语?还是因为……坐在那至高之位上的心,本就易变?


    他得不到答案。也没有勇气,再去向那人寻求一个答案。


    指尖猛地蜷缩回来,紧紧握成了拳,骨节泛白。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那汹涌的心潮,却发现只是徒劳。那无法宣之于口、甚至连仔细琢磨都不敢的情愫,如同藤蔓,早已在他心底扎根疯长,缠绕得他几乎窒息。


    最终,他只是沉默地将那紫檀木盒的盖子,轻轻合上。


    “咔哒”一声轻响,锁住了过往,也锁住了他所有未曾言明、也再无法言明的期待。


    窗外,暮色渐浓,将安王府笼罩在一片沉郁的暗影之中。屈末寒独自立于书房窗前,背影挺拔却难掩孤寂。他手中无意识摩挲着一枚随身多年的、刻着模糊龙纹的旧玉佩,那是更早年间,那人还是皇子时所赠。三日后,他将再次远行,而这一次,前方等待他的,不再是并肩作战的热血,而是无边无际的寒冷,与一颗已然迷失在权力迷局中,再也寻不回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