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独酌孤影
作品:《饮君庆功酒赴我断头台》 退朝的钟声余韵,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空旷的大殿中漾开几圈无形的涟漪,最终消散于无形。方才还冠盖云集、山呼万岁的金銮殿,转瞬间只剩下冰冷的蟠龙柱、沉寂的金砖,以及那弥漫不散的、属于权力顶端的孤寂。
萧凌睿没有立刻起身。
他依旧高踞在龙椅之上,玄色的龙袍在透过高窗的稀薄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冕旒的玉珠静止不动,将他所有的神情都掩藏其后,只有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暴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都退下。”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与威压,在这巨大的空间里清晰地回荡。
侍立的宫女、内监,如同得到赦令的影子,无声且迅速地躬身退出殿外,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凝固的空气。最后离开的德忠,担忧地回头望了一眼那孤绝的身影,终是轻轻掩上了那两扇沉重的、绘着五爪金龙的大门。
“哐当——”
门扉合拢的闷响,仿佛彻底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也将他独自锁在了这权力的核心牢笼之中。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萧凌睿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摘下了头上那顶沉重无比的冕旒,随意地搁置在龙椅一侧。失去了珠串的遮蔽,他的面容完全显露出来——剑眉星目,依旧俊朗,却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阴郁,眼底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与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他的目光,落在大殿中央,方才屈末寒站立的地方。那里空无一人,只有光洁的金砖倒映着窗影。可他仿佛还能看见那个身着绛紫亲王服的身影,看见他挺直的脊背,看见他最后抬起头时,眼中那不敢置信的、逐渐碎裂的光芒。
“总督北境三州军政……永固边陲……”
他低声重复着自己在圣旨中下达的命令,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像是在嘲讽谁。
这的确是最好的安排,不是吗?将最大的威胁放逐到最远的边疆,赋予他看似无上的荣耀与权柄,实则是将他剥离出朝堂的权力心脏。这是帝王心术,是最稳妥的制衡之道。他做得完美无缺。
可是……
为何心口会传来一阵阵细密而尖锐的刺痛?像是有无数根看不见的针,在反复扎刺。
他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下丹陛,玄色的袍角曳过冰冷的台阶。他没有走向殿门,而是转向大殿一侧的暖阁。那里,不似正殿这般庄严肃杀,陈列着一些他惯用的器物。
他的目光,落在暖阁角落的一个紫檀木架上。那里,随意地挂着一件玄色的常服,衣领与袖口,用金线精细地绣着隐秘的龙纹——正是三年前他赐给屈末寒的那一件。不知何时,它又被送回了这里,或许是屈末寒离京征战前,或许……是他方才命人从他暂居的宫中值房取回的。
萧凌睿走上前,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凉的绸缎,抚过那凸起的龙纹刺绣。触感细腻,却带着一股直透心底的寒意。
记忆中那个穿着这身袍服,在烛火下对他展露毫无阴霾笑容的青年,与今日朝堂上那个目光黯淡、领命谢恩的安王,影像开始重叠,又猛地撕裂开。
——“陛下这衣裳,看着真威风,不知穿在身上是何等滋味?”
——“臣……恳请陛下允准,容臣在京都……多盘桓些时日……常伴陛下左右。”
一个声音带着戏谑与亲昵,一个声音带着卑微的祈求。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屈末寒?
又或者,哪一个,都不是他该看到的屈末寒。
“功高震主……便是死罪……”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朕,没有错。”
他猛地收回手,仿佛那衣料会灼伤他。转身走到窗边,窗外是重重宫阙,飞檐斗拱,无尽的繁华与囚笼。他为了坐稳这片江山,亲手将唯一可能理解这片孤寂的人,推向了遥远的苦寒之地。
德忠不知何时,端着一杯温热的参茶,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将茶盏轻轻放在一旁的案几上,看着帝王僵硬的背影,低声道:“陛下,安王殿下他……已经出宫回府了。”
萧凌睿没有回头,只是“嗯”了一声。
“老奴多嘴,”德忠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殿下离去时,背影……甚是落寞。”
萧凌睿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落寞?
那个在万军之中谈笑自若、睥睨天下的屈末寒,也会落寞吗?
是因为失去了留在帝都的机会,还是因为……失去了他萧凌睿的信任?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骤然噬咬了他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抽痛。他几乎能想象到屈末寒走出这深宫时,那挺直却难掩孤寂的背影。他曾无数次目送那个背影出征,每一次都带着期盼与隐忧,唯有这一次,是亲手为他划定了归途——一条远离自己的归途。
“德忠,”萧凌睿的声音有些沙哑,“你说,朕是不是……太过无情?”
德忠深深低下头:“老奴不敢妄议君上。陛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江山社稷。”
为了江山社稷。
多好的理由,足以掩盖所有的心狠与不堪。
萧凌睿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仅存的那一丝波澜已被彻底压下,重新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深沉。他走到案几边,没有去碰那杯参茶,而是拿起了旁边酒壶,自顾自地斟了一杯冷酒。
琥珀色的液体在玉杯中轻轻晃动,映出他冷峻的倒影。
他举起杯,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殿,对着那件悬挂的龙纹常服,对着记忆中那个炽热如火的身影,低声说道:
“末寒,这杯……算是朕,提前为你饯行。”
说罢,他将杯中冷酒一饮而尽。酒液冰凉刺喉,一路灼烧到胃里,带来的却不是暖意,而是更深的空寂与寒冷。
殿外夕阳西沉,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血色,亦将帝王的影子在光洁的金砖上拉得悠长而扭曲。三日后那场注定各怀心思的饯行宴,如同这渐沉的暮色,带着无法挽回的决绝,步步逼近。而杯中未散的冷意,已悄然浸透了这九重宫阙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