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金石之赏,无形之枷

作品:《饮君庆功酒赴我断头台

    金銮殿内,蟠龙柱下,百官肃立。


    与昨日朱雀门外的喧腾炽热截然不同,此处的空气沉静得近乎粘稠。熏香的青烟在巨大的殿宇间袅娜盘旋,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在每个人鼻尖的、混合着权力与算计的冰冷气息。


    萧凌睿高踞龙椅之上,冕旒垂落,遮住了他深邃的眼眸,只余一片帝王的威严与莫测。


    “宣,安王屈末寒,上殿——”


    内侍悠长的唱喏声,撞碎了沉寂。


    屈末寒应声而入。他换上了一袭亲王规制的绛紫色常服,金冠束发,洗去了边关的风尘与血污,却洗不去眉宇间那沉淀下的锐利与刚毅。只是,这份锐利之下,似乎潜藏着一丝昨日被当众卸甲解剑后,难以全然抚平的波澜。他稳步上前,依礼跪拜,动作标准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臣,屈末寒,叩见陛下。”


    声音洪亮,依旧带着军人的铿锵,却似乎少了些许昨日初见面时的灼热。


    “爱卿平身。”萧凌睿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平稳无波,“北境大捷,爱卿居功至伟,扬我国威,朕心甚慰。今日,当论功行赏。”


    他微微抬手,侍立在侧的德忠立刻上前一步,展开手中明黄的圣旨,用他那特有的、略带沙哑却又清晰无比的嗓音,开始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安王屈末寒,忠勇可嘉,智略无双……今特加封食邑三千户,赐黄金万两,东海明珠十斛,西域宝马二十匹,蜀锦百端,玉璧两对……”


    一连串厚重得令人咋舌的赏赐从德忠口中念出,每念一项,都引得殿内百官心中暗惊。这些赏赐,远超寻常功臣所能得,几乎到了赏无可赏的境地。不少官员偷偷抬眼去觑龙椅上的帝王,又迅速低下头,心中暗自揣度着这泼天富贵背后的深意。


    屈末寒垂首静听,脸上并无太多喜色。金银珠玉,宝马锦缎,这些身外之物,从来不是他所求。他征战沙场,最初所求,不过是兑现当年对那个尚是皇子的青年的承诺——“愿为殿下手中利刃,扫平一切阻碍。”


    圣旨终于念到了最后:“……另,北境新定,需能臣镇守。擢升安王屈末寒,总督北境三州军政要务,开府建牙,望卿不负朕望,永固边陲。钦此——”


    总督北境三州军政!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这已不是寻常的封赏,而是赋予了极大的实权,等同于将帝国近三分之一的边防命脉,交到了屈末寒一人手中!连一直垂眸不语的林相,眉头都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然而,一些敏锐的老臣却从中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总督北境”、“永固边陲”——这看似无上的信任与权柄,其潜台词,却是将他长久地、名正言顺地隔绝在了帝都的权力核心之外。


    “臣,”屈末寒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叩首,“谢陛下隆恩。”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的激动,反而带着一种沉重的凝滞。他听懂了。这金石之赏,亦是无形之枷。将他牢牢锁在了那片他刚刚浴血守护过的苦寒之地。


    萧凌睿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冕旒的珠串,落在屈末寒低垂的头顶上。“爱卿可是觉得,朕的封赏,有何不妥?”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臣不敢。”屈末寒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望向龙椅的方向,试图穿透那层珠玉的屏障,看清后面那双眼睛,“陛下厚赏,臣感激涕零。只是……臣离京三载,风土多有不适,加之旧伤时有反复,恳请陛下允准,容臣在京都……多盘桓些时日,调养身体,亦能……常伴陛下左右。”


    这是他最后的试探,也是他心底最真实的渴望。他不想再去那遥远的北境,不想再隔着千山万水,只能从冰冷的军报中得知那人的只言片语。


    大殿之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萧凌睿的手指,在龙椅的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一下。那声音极轻,但在绝对的寂静中,却显得格外清晰。


    “爱卿之心,朕知晓。”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然,北境初定,人心未附,非爱卿这等威望不能震慑。边关安危,关乎社稷,岂能因私废公?”


    “至于旧伤……”萧凌睿顿了顿,继续道,“朕会派最好的太医,随爱卿一同前往北境,所需药材,一应由内库支取,定会保爱卿无恙。”


    他的话,合情合理,冠冕堂皇,将屈末寒的请求,轻飘飘地挡了回去,扣上了一个“因私废公”的帽子。


    屈末寒定定地看着他,嘴唇微微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能再说出来。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眸子里,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他再次俯身,额头触及冰冷坚硬的金砖。


    “臣……遵旨。”


    这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他与御座上那个人之间,那曾经坚不可摧的某种东西,已然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如此甚好。”萧凌睿似乎满意了,语气稍缓,“三日后,朕会亲自为爱卿设宴饯行。望爱卿早日养好身体,为国镇守北疆。”


    “退朝——”


    内侍的唱喏声再次响起,结束了这场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暗流汹涌的封赏大典。


    百官们如同潮水般恭敬地退出大殿,不少人经过屈末寒身边时,目光复杂,或同情,或忌惮,或幸灾乐祸,却无人敢上前与他搭话。


    屈末寒独自一人,站在原地,久久未动。阳光透过高窗,在他脚下投下孤独的影子。那卷承载着无数赏赐与一道无形驱逐令的圣旨,被他紧紧攥在手中,冰冷的绸缎,硌得他掌心生疼。


    德忠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低声道:“王爷,陛下……也是为江山社稷着想。”


    屈末寒缓缓转过头,看向这位侍奉了萧凌睿大半辈子的老宦官,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苦的弧度:“德公公,你说……”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陛下他,还信我吗?”


    德忠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怜悯,终究什么也没能回答。


    屈末寒不再追问,他挺直了脊背,如同北境风雪中依旧屹立的青松,一步步,坚定地向外走去。


    宫门外的阳光刺眼,他却只觉得周身冰寒。手中的圣旨重若千钧,那不是荣宠,是判决。而三日后那场所谓的饯行宴,此刻在他眼中,已与昨日朱雀门下的阴影,别无二致。他甚至开始想,那杯他盼了多年的庆功酒,究竟还能不能……喝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