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朱雀门下
作品:《饮君庆功酒赴我断头台》 景元三年的秋日,阳光难得炽烈,将帝都永安朱雀门前铺就的汉白玉石板晒得滚烫。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尘土和万人空巷特有的躁动气息。御道两侧,禁军甲胄鲜明,长戟如林,将汹涌的人潮牢牢挡在身后。无数百姓翘首以盼,欢呼声浪如同潮水,一波高过一波,都在等待那位守护了边境三年、终于得胜还朝的战神——安王屈末寒。
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在城门两侧,绯色、紫色的官服在日光下显得庄重而沉闷。他们低着头,眼神却彼此交换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安王的功勋,是帝国的荣耀,却也是悬在许多人头顶,尤其是那些世家文官心头的一把利剑。
吉时已到,钟鼓齐鸣,庄严的礼乐响彻云霄。
帝王的銮驾在侍卫的簇拥下,缓缓行至朱雀门下。萧凌睿一身玄色龙袍,上绣十二章纹,冕旒垂落,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他端坐于御辇之上,目光平静地望向官道尽头,那里,烟尘渐起。
“陛下万岁!安王千岁!”
山呼海啸般的声浪扑面而来,几乎要掀翻整个天空。
萧凌睿搭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无人察觉。
终于,在地平线的热浪扭曲中,一支沉默的黑甲军队出现在众人视野里。没有预想中的喧哗,只有整齐划一、撼动大地的马蹄声和脚步声。那股历经血火淬炼而成的肃杀之气,瞬间压过了现场的欢呼,让许多文官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队伍最前方,一人一骑,疾驰而来。
正是屈末寒。
他依旧穿着那身沾染着边关风霜与暗沉血渍的玄铁铠甲,阳光照在甲片上,反射出冷冽的光。他似乎清瘦了些,眉宇间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雪原上的孤狼,精准地穿过重重人海,牢牢锁定了御辇上的那抹玄色身影。
至御驾前十丈,屈末寒猛地勒住缰绳,战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他利落地翻身下马,铁靴踏在石板上,发出沉重的闷响。随即,他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带着金石之音,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臣,屈末寒,幸不辱命,平定北境,献俘阙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身后,数千铁甲将士齐刷刷下马,跪倒一片,甲胄摩擦之声如同金属的波涛。那股冲天的军威,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震撼。
萧凌睿缓缓起身,步下御辇。冕旒的玉珠随着他的动作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他走到屈末寒面前,垂眸看着这个为他、为这个帝国立下不世之功的男人。
三年未见,他似乎更加挺拔,也……更加耀眼了。耀眼到,让他这个帝王,都觉得有些刺目。
“爱卿辛苦了。”萧凌睿伸出手,虚扶了一下,声音平和,带着帝王应有的威仪与恩宠,“快快平身。”
他的手并未真正触碰到屈末寒,但屈末寒却依言站起,目光灼灼地看向他,那眼神里没有丝毫臣子的畏惧,只有毫不掩饰的炽热与……期待。仿佛在问:我回来了,你可高兴?
萧凌睿避开了那道过于直白的目光,转向他身后的将士,说了一番褒奖勉励的场面话。言辞恳切,恩威并施,引得将士们再次山呼万岁,气氛热烈到了顶点。
“末寒,”萧凌睿重新看向屈末寒,语气似乎亲近了些,叫着只有私下才会用的称呼,“一路风尘,辛苦了。朕已在宫中备下庆功宴,为你接风洗尘。”
屈末寒嘴角扬起,那笑容瞬间冲散了他眉宇间的肃杀之气,变得生动而明亮。“为陛下分忧,是臣的本分。”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只有两人能听懂的意味,“臣不累,只是……想念陛下的庆功酒了。”
萧凌睿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甚至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少不了你的。”
他抬手,示意内侍上前,准备引领安王及其主要将领入宫。
然而,就在这气氛看似融洽鼎盛的时刻,异变陡生!
一直沉默地站在文官队列最前方的林相,忽然手持玉笏,踏步而出,高声奏道:“陛下!老臣有本启奏!”
热烈的气氛为之一滞。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这位须发皆白、却目光锐利的三朝元老身上。
萧凌睿眸光微闪,并未露出意外的神色,只淡淡道:“今日乃为安王凯旋庆功,国事容后再议。”
林相却毫不退让,声音愈发洪亮:“陛下!此事正与安王殿下相关,关乎国体,老臣不得不奏!”他猛地转身,指向屈末寒身后那支沉默肃立的黑甲军队,厉声道,“安王殿下功高盖世,老臣亦深感敬佩!然,我朝律法明载,凡外将班师,麾下亲军需驻扎城外三十里,无诏不得入京!而今,安王殿下竟携数千铁甲直抵朱雀门下,甲胄在身,兵刃未解!此举,将陛下安危置于何地?将朝廷法度置于何地?!”
一番话,如同冰水泼入滚油,瞬间炸开!
刚才还沉浸在欢庆中的百官,顿时窃窃私语起来,看向屈末寒和他的军队的眼神,充满了惊疑与审视。是啊,无论功勋多大,带甲士直逼皇城,都是大忌!
屈末寒眉头骤然锁紧,他看向林相,眼神锐利如刀,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猝然发难的错愕。他带兵回来,一心只想尽快见到萧凌睿,加之以往萧凌睿对他的纵容,他并未深思此节。此刻被当众质问,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立刻转向萧凌睿,想要解释:“陛下,臣……”
“林相所言,不无道理。”
萧凌睿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看向屈末寒,目光深沉,那里面不再有刚才那一丝伪装的亲近,只剩下帝王的审视与冰冷。
“安王,”他改了称呼,一字一句,清晰地传遍寂静的现场,“你,逾矩了。”
屈末寒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萧凌睿。那双总是盛满信任与炽热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阳光依旧炽烈,他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了全身。
萧凌睿不再看他,转向随驾的禁军统领,下令道:“依律行事。安王麾下将士,即刻由禁军护送,退出城外三十里扎营,听候安排。”
“至于安王你,”萧凌睿的目光重新落回屈末寒身上,看着他瞬间苍白的脸色,语气缓和了些,却更显疏离,“卸甲,解剑。随朕入宫。”
卸甲,解剑。
这四个字,如同四把重锤,狠狠砸在屈末寒的心上。这不是他期待的凯旋,更像是一场……审判的开始。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屈末寒沉默着。他缓缓抬手,解开了染血铠甲的系带,沉重的甲胄落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仿佛是他心中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随后,他解下了腰间的佩剑——那柄伴随他征战四方、曾与帝王并肩而战的名剑“破军”,将其重重地顿在汉白玉石板上。
铁甲除尽,他只着一身暗色的武弁服,站在空旷的御道中央,身影竟显得有些单薄。阳光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孤寂而萧索。
萧凌睿看着他做完这一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转身,率先向宫门走去。
“摆驾,回宫。”
内侍尖细的唱喏声响起,打破了死寂。
屈末寒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玄色的、决绝的背影,恍惚间觉得,这朱雀门外喧闹的阳光,竟比北境最寒冷的冬天,还要冷上几分。
宫门在他眼前缓缓合拢,将那震天的欢呼与冰冷的质疑,都隔绝在了身后。前方,是熟悉的、通往权力核心与未知命运的深宫之路。而他腰间,已无寸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