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凯旋

作品:《饮君庆功酒赴我断头台

    景元三年,秋,帝都永安。


    霜降已过,庭院里的梧桐最先感知到寒意,叶片边缘染上一圈焦黄。天色是那种雨后初霁的、湿润的灰蓝,空气里浮动着桂子将谢未谢的最后一缕残香,以及一种无声的喧嚣。


    老宦官德忠垂手侍立在御书房外,眼观鼻,鼻观心,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唯有在听到殿内传来瓷杯与桌面轻轻磕碰的脆响时,他那花白的眉毛才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殿内,年轻的帝王萧凌睿正倚在窗边。


    他手中捏着一封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军报,上面的墨迹早已干透,带着边关风沙的粗粝感。信是屈末寒亲笔,字迹一如他那人,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寥寥数语,汇报了北境大捷,斩敌酋首,不日即可班师回朝。


    捷报在半个时辰前已传遍朝堂,引来一片山呼万岁与歌功颂德。此刻,想必整个帝都都在为安王屈末寒的又一次赫赫战功而沸腾。


    萧凌睿的指尖缓缓抚过落款处“末寒”二字,眼神却飘向了窗外那片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他记得,很多年前,也是在这样的秋天,他们还在潜邸之时,屈末寒护着他从一场惊心动魄的围杀中冲出,浑身是血,却咧着嘴对他笑,说:“殿下,你看,桂花开了。”


    那时的血味混着桂花香,成了他记忆里最深刻的味道。


    “德忠。”他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老宦官应声而入,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


    “安王此次立下大功,朕心甚慰。”萧凌睿转过身,日光从他身后照射进来,在他清俊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让人看不清神情,“传朕旨意,大军凯旋之日,朕将亲率文武百官,于朱雀门外相迎。另,着内府监,按最高规制准备庆功宴,不得有误。”


    “老奴遵旨。”德忠躬身领命,迟疑了片刻,还是轻声问道,“陛下,安王府那边……是否需先行赏赐,以示天恩?”


    萧凌睿沉默了片刻,目光掠过龙案一角。那里,随意地放着一件叠好的玄色常服,衣领与袖口处,用金线精细地绣着隐秘的龙纹。


    那是三年前的此时,屈末寒又一次得胜归来,在只有他们二人的庆功宴上,带着几分醉意,玩笑般指着他的龙袍说:“陛下这衣裳,看着真威风,不知穿在身上是何等滋味?”


    他当时是怎么回的?


    他笑着,命尚衣局连夜赶制了这件形制相似、却绝非正式龙袍的常服,第二日便送到了安王府。他还记得屈末寒收到时那错愕又惊喜的眼神,像个得了心爱玩具的孩子。他当时抚着那上面的龙纹,对他说:“穿给朕看看,不许穿出去。”


    那日的屈末寒,穿着那身与他相似的袍服,在烛火下眉眼飞扬,比殿外所有的星光都要明亮。


    “不必了。”萧凌睿收回目光,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澜,“一切,等安王回朝再行封赏。”


    “是。”德忠不再多言,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御书房内重归寂静。萧凌睿走到龙案边,提起朱笔,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缓缓写下两个字——“末寒”。


    笔力千钧,带着帝王独有的雍容与压迫。


    然而,下一刻,他却将笔搁下,拿起另一本一直被镇纸压在最下面的奏折。这是三日前,御史台联名呈上的密折,参奏安王屈末寒在军中“权柄过重,赏罚皆出其口,将士只知有王爷,不知有陛下”,更隐晦提及北境诸州郡百姓,只感念安王活命之恩,而不念皇恩浩荡。


    “功高震主……”


    他轻轻咀嚼着这四个字,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在他唇角一闪而逝,快得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抬手,将那张写着“末寒”的宣纸揉成一团,投入一旁的金兽香炉中。橘红色的火苗倏地窜起,贪婪地舔舐着纸张,将那两个承载了太多过往的字迹吞噬殆尽,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弥漫着龙涎香气的空气里。


    殿外,隐约传来了宫人们压抑着的、兴奋的议论声,似乎在憧憬着凯旋大典的盛况与帝都即将到来的欢庆。


    萧凌睿负手而立,望着香炉中最后一点火星熄灭,目光深沉如古井。


    他低声自语,仿佛在询问那个远在边关的人,又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末寒,你还要多少才够?”


    而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官道上,铁甲染血的屈末寒正勒马远眺帝都的方向,归心似箭。他最期待的,并非朱雀门外的万众欢呼,也非金銮殿上的丰厚封赏,而是那座深宫里,那人亲手递来的一杯,或许淬着剧毒,他也甘之如饴的——庆功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