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的手臂绷紧，柔软的触感结结实实贴在他身上，他似乎闻到对方身上清新的香气。寡淡，一处即离，却很温和，就像是少年给人的感觉一样。


    没等林夏回味，少年眨巴眼，慢吞吞地借着林夏的力道站了起来。


    林夏转头望向路相国，道：“路主管，招童工犯法的。”


    路相国哈哈大笑，这次，他几乎笑岔了气，边笑还说：“不是……哈哈哈……小路你自己说吧……哈哈哈哈……”


    林夏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要不是少年跌倒，他还没发现这里每堵牆旁都有扶手，不知道是原来如此还是刻意为之?


    简直细思恐极。


    少年睁着清澈滚圆的眼眸，仰脸：“哥、哥，你好。”


    他说话很慢，说一会，还侧头想一想，似乎在确认自己有没有说错。


    林夏原来的旖旎逐渐代换成冷然。


    如果这公司真的惨无人性，他不仅不会上工，还会举发对方。


    这是他对自己的负责，是所有星际人民该有的素养。


    想了想，林夏又问：“你今天多大了？”


    少年：“嗯……七岁？八岁？”


    说着说着，他脸上涌起薄红，似乎很不好意思：“抱歉，我还……在，练，练习走路。”


    “……”


    林夏转脸，满脸严肃：“路主管，就算你是我新上司，这件事我也不能放任不管了。”


    “哎不是。”路相国：“小路的情况不一样，让他解释……哎哟，他也解释不清，反正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林夏心下一突。


    他突然想起这间公司似乎“少数种族”特别多，那少年会是其中之一吗？


    但他从未听过哪个种族五六岁就进入青年期的。


    宇宙多元融合后，人成了大部分种族化形的终点，年纪也无限靠近，人们的寿命顶多有上下十几岁的浮动——那也多出现在青年期，而不是成长期。


    倒是少年喊了声：“路哥，我还要……习练，练习吗。”


    路相国：“你和我来吧，今天不解释清楚，看来小林不会放过我们了。”


    他的目光软成一汪水，看林夏的眼神特别满意。


    林夏浑身不自在，忍不住暗想，难道他真的误会了？


    同时在脑海中疯狂搜寻自己瞭解的联盟法律——无奈他不是这个专业的，一般民众对联邦新法的了解通常也就局限在大方向上。


    抵达房间时，他把自己在法律上贫瘠的知识面都回想了一遍。


    结果发现，他竟然只知道犯法，法律界限和刑罚内容都一概不了解。


    简直愧为联盟人。


    一路上，少年都在不熟练的道歉，看上去特别愧疚。


    路相国：“别道歉，你最慢这周就得入职，如果小林也来，那你们两个刚好可以一起训练。咳，我是说如果小林有意愿，没有勉强。”


    他打开一扇小房间的门。


    “到了。”


    *


    路相国给林夏倒了一杯茶，亲手泡的：“古星运来的，现在不多见了，自从那儿被激进派当成大本营，民生简直一塌糊涂，很多商人都不愿意过去。”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抿了口，喟嘆：“就是图这一口，够味，就是运输越来越困难了。”


    看到路相国连旧时代的泡茶技艺都瞭如指掌，林夏简直抓心挠肺。


    这公司简直到处是谜团，里面看上去最正常的路相国也不同寻常。


    林夏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冷淡道：“路先生，所以这位员工的情形是？”


    路相国：“小林，你知道基因法吗。”


    他的表情和蔼，看着少年的表情近乎慈祥。


    林夏微怔。


    他当然知道基因法，他之所以被迫会来这间公司面试，难道不就是基因优化吗？


    林夏：“所以您想说，这位员工是因为基因优化，才成为这样吗？”


    他艰难的将基因优化几个字在舌尖上滚了一圈。


    如果真是这样，那自诩为基因法支持者的理智派，难道不知道少年这样的“案例”吗？他们晓得后依然坚持自己理念？


    想了想，他兀自摇头。


    他最多也只是一个在基因产业工作的普通人，那些真正落实基因优化实作的执行者，制定策略的上位者，他们肯定知道实况。


    他双手悄悄握拳，指甲刺入掌心。


    一种对未来的无可奈何倏然冲击他的心脏。


    为什么……为什么……


    路相国长叹一口气：“近几年大家都不想生孩子了。高科技无痛生子也不想登记，说就是养孩子麻烦，和人建立情感联系麻烦。”


    “几十年的推演下来，政府的政策越来越剑走偏锋，再加上十年前联合政府上台……”


    他咽了下接下来的话语。


    “为了实验基因后代的稳定性，总有人得当先锋者。”


    他侧头望向少年：“他们，就是最初基因后代试行孵化出来的实验品——我们这里的元老员工们。”


    路相国：“因为试行的不稳定性，他们不一定从人类一岁开始成长，也有各式各样的缺陷。”


    “政府能勉强给他们正当身份，不让他们当黑户，但再多的就不能了；他们该如何融入社会，该怎么找工作，该怎么与人相处，他们都是不知道的。”


    路相国脸上出现了一抹哀戚：“而小路又有点不一样，他是第一批试行的基因后代，听说，他的基因提供者来头不小。”


    路相国神色莫辨：“我只一个公司的小领导，我自然不知道他的基因来源，只知道，政府很看中他，时不时就会来关注。”


    “我们需要瞭解基因代码的专业人士，所以找上了你。”


    林夏总算瞭解数据为什么会把人推荐给自己了——感情还是看上他的履历？


    路相国：“小路来的时候，没有名字，我私心让他跟我姓，取名为路顺安，希望他之后的路顺遂平安。”


    路相国笑道：“别说土，我也是废了老大劲儿了。就是这群员工都给我嫌弃的。”


    林夏想起自己的蛋。


    几天过去，它似乎真变大了点，变白了点，但除此外，毫无区别，谁能看出里面的生命拥有谁的基因呢？


    就算他有基因检测计，也不能在孵化前检测，那是违法的。


    政府似乎从最开始就知道民众的想法，把这条路给堵死了。


    林夏沉默了下：“很好的祝福。”


    路相国：“哈哈，其实我不介意，你应该也能看出来，我们这群人都像是家人一样。”


    路相国：“对了，每个基因后代都有百分之六十和本人相同，那你晓得剩下那百分之四十哪里来吗？”


    林夏想起那位政府机器人：“随机匹配？”


    路相国：“随机？怎么可能，那完全不符合政府对基因优化的判定。”


    “基因银行听过吧？从上世纪开始，人类就储存了不少各行各业优秀人才的基因库，根据基因数据推荐，搜罗最适配的母体，作为基因筛选的人。”


    路相国开了个冷笑话：“如果匹配率高，和上世纪的偶像共同孵化一个后代也不是不可能。”


    “优胜劣汰，崇拜优秀基因，这才是真正的基因优化。”


    *


    阳光正好，天空蓝的刺眼，熟悉的楼道内，微胖的女人缓缓侧身。


    “在我们这一行做久了，总有点后遗症。”她说：“比如，失去对生命的敬畏，又比如说，恐惧基因的能力，甚至是自己的基因。”


    她笑了起来：“你第一天来，我说这些你未必能明白，但我们干了十年的同事，几乎都有这种感觉。”


    她站在玻璃长廊底端，脚尖碰着落地窗，五十楼的高度下，高度机械化的城市一览无遗。


    “特伦恩是个大公司，你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星际联盟人民的未来。”


    “好的也罢，坏的也罢，你的药剂将很轻易的改变一个新的人生。”


    日光将她的身形镀了层金边。


    “你在创造生命。”


    “同时，你也在畏惧自己的生命怎么如此轻易。”


    “基因的事能持续百年也说不清。”


    阳光正好打在她的侧身上，对方的轮廓逐渐模糊，嘴巴张张合合，之后的话他已经听不清了。


    那是什么时候？


    对了，那是他进特伦恩公司的第一天。


    在进公司前，他早在光脑虚拟房内和芮恩有多次合作，那天是第一次真正见面。


    当时……他好像光顾着震惊对方竟然没用外貌优化药剂了吧？


    之后他说了什么？


    不记得了。


    就像芮恩说的，他只是第一天进公司的小菜鸟，基因法也尚未通过。


    他并没有瞭解她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