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碣石调·幽兰(四十三)

作品:《清名本虚妄

    归途在即,若嵁重又披上了那件玄氅。猎户琅环已将其浆洗干净,破损处亦用粗线细细缝补,虽不复当初华贵,却更添几分历经劫波的沉凝。


    几日相处,一盲一哑,言语无几,却已有生死相托的默契。


    作别之际,琅环自她掌心缓缓写下「保重」二字,力道深重,一如既往。


    与燕王亲兵相逢,恰在若嵁拄着盲杖,欲随琅环指引踏上出山之路时。


    彼时她耳廓微动,率先捕捉到远处传来的细微脚步声与甲叶摩擦声交叠。十余人众,呈扇形悄无声息朝小屋合围而来。


    琅环远比她警觉,身形陡然绷紧,手已按上了腰间的柴刀,蓄势待发。


    “且慢。”


    若嵁低声制止,她侧耳倾听片刻,自行伍令行与加密的哨声中,辨出来人,“是燕王府亲兵。”


    脚步声在离小屋十余丈外停住。


    四下悄然无声,唯有山风掠过高林,呜咽不绝。对方分明已然察觉,此刻正隐于暗处,静观其变,暗自揣度。


    片刻后,一个沉稳的男声打破沉寂,带着试探与不容置疑的威仪:


    “屋内何人?燕王府亲兵在此,何方宵小,即刻现身!”


    琅环抬眸望向若嵁,肩头轻撞了她一下,意在探询。


    若嵁极轻地摇了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她理了理略显宽大的氅衣,盲杖于身前一顿,发出清脆的“笃”声,随即缓步走出了木屋的阴影,面向声音来处。


    林隙微光,映着她覆眼的粗布与苍白面容。身上玄氅虽旧,却将清癯身形,衬得愈发挺拔如松。


    她朝大致方向轻轻颔首,语声平静如古井,却字字分明:


    “在下,若嵁。”


    四字出口,周遭空气仿若凝固。


    隐于林木间的玄甲亲兵,几不敢信自己的双耳。他们奉命搜寻多日,几乎已将西麓翻遍,早已不抱希望,此刻目标竟如此突兀地出现在眼前。


    随即,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从林中传来,为首的校尉快步上前,停在若嵁身前以作辨认。


    盲眼、清瘦,身上披着的是王爷赏赐的玄色大氅……


    “当真是若先生!”校尉抱拳躬身,甲胄发出铿锵之声,“末将等奉王爷之命,搜寻先生多日。先生安然无恙,实乃万幸!”


    他身后的亲兵们亦齐齐躬身,动作整齐划一,看向若嵁的目光中,已与前时的审视不同,多了些许发自内心的敬意与如释重负。


    若嵁微微侧首,算是回礼,语气淡然:“有劳诸位。山中偶遇故人,得蒙收留,调养数日,已无大碍。”


    她解释得轻描淡写,却无人会在此时细究这“故人”是何来历,又为何会在这西麓深山。


    校尉目光越过若嵁,警惕地投向她身后木屋的沉沉暗影,以及暗影里那道默然伫立的矮小身影。


    “先生,那位是……?”言语间,校尉的手始终未曾离开刀柄。


    “是在下的恩人。若无她,只怕在下早已葬身鱼腹。”


    校尉闻言,神色一凛,立刻收回审视的目光,再次拱手:“末将明白。多谢义士救助先生!”


    阴影中的琅环,沉默依旧。望着若嵁随日升而缩短的背影,按在柴刀上的手缓缓松开。


    已至分别之际。


    若嵁转过身,朝其俯身三拜。


    叨扰数日,哑女琅环未曾有过半分怠慢。救她于湍流,赠她以衣食,疗她之伤患。此恩此情,重逾山岳。


    她心中雪亮,若非琅环那日恰在河畔,若非其力能缚虎、心细如发,自己这副残躯,早已沉于文莺河底,化作鱼虾饵料,何来今日重见天光?


    更遑论,琅环引她探寻山中密道,勘破迷局,予她退路……


    然,连日的相处,亦教若嵁探索出了几分有关“陆大人”的隐秘。


    前首辅陆逊之贬谪大同府期间,虽无朝堂权柄,却未失济世之心。


    他见此地民生多艰,律法于穷乡僻壤往往如同虚设,便时常轻车简从,巡察乡里,平决冤狱。


    琅环之劫,便始于彼时。


    她生于猎户之家,因天生喑哑,自幼便被视为不祥,更被父母贱价许与邻村一嗜酒暴戾的鳏夫。


    那鳏夫视她如牛马,稍有不顺便拳脚相加,酒醉后尤甚。琅环天生巨力,起初因着“嫁夫从夫”的枷锁与无处言说的绝望,唯有默默忍受,身上旧伤叠新伤,几无完肤。


    然而,纵是温驯如兔,穷途末路时,亦会露齿相抗。


    那日,鳏夫酗酒归来,兽性大发,竟抄起柴刀,扬言要砍断她的双腿,让她“再也跑不了”。


    生死一线间,常年累积的恐惧与绝望,在琅环眼中化作了玉石俱焚的凶光。


    久居林莽,她习得一身迅疾身法与强大臂力。她侧身躲过致命一击,随即合身撞入鳏夫怀中,死死攥住他持刀的手腕。另一只手则抄起地上的顽石,用尽全身气力,朝着他的脑袋猛砸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


    其间无有惊呼,亦无哀号,唯余沉默的生死相搏,与钝器击肉裂骨的闷响。


    当邻人终于被巨大的动静引来,撞开房门时,鳏夫早已倒在血泊之中,头颅破裂,气息全无。


    而琅环,浑身浴血,握着沾满血污的石头,蜷缩在墙角,一双眼睛亮得骇人,死死盯着门口的众人。


    “杀人了!哑巴杀人了!”


    村中大哗。


    按律,妻杀夫,乃十恶不赦之重罪,当凌迟处死。族老们已准备将她捆送官府,以正“纲常”。


    万幸,陆逊之恰于此时巡至该村。


    他未曾听信一面之词,而是仔细勘察现场,询问邻里,经坐婆审查了琅环身上层层叠叠、触目惊心的旧伤。他看到了那柄落在地上的柴刀,亦未忽略琅环眼中未散的惊恐与决绝后的死寂。


    陆逊之踞于祠堂前,面对激愤的村民与惶恐的族老,慨然道:


    “律法之设,原为惩恶扬善,保生民之命,而非为虎作伥之具。此妇杀夫,非为作恶,实为自救。其夫暴虐,屡施毒手,今更欲夺其性命,岂非逼人于死地?若不自救,此刻横尸于此的便是她!我等岂能坐视纲常吃人耶?”


    他力排众议,以“夫虐妻至甚,妻不堪其毒,愤而自卫,误伤至死”为由,将此案定为“义绝”之后的“过失杀伤”,免其死罪,并亲自作主,判琅环与死者义绝,恢复自由身。


    “天地生人,岂分贵贱哑聪?皆有求生之权。”


    陆逊之将文书递与琅环时,看着她那双重获生机的眼睛,如是说。


    他赠她银钱,允她返回自幼生长的山林,重操猎户旧业。


    此恩此德,于琅环而言,无异再造。


    她将陆逊之的容貌、气度,尤其是其官服袖口与随身印信上那独特的梅枝图腾,烙刻在心。


    正因如此,当日在河畔,琅环发现若嵁怀中那枚刻着同样梅枝纹样的铜扣时,才会毫不犹豫地施以援手。


    她认得的,不仅是图腾,更是那份源于陆公之品行与风骨,予人希望的公道与慈悲。


    种种渊源,若嵁已在几日的试探与琅环断续的书写中,已拼凑出大概。她指腹摩挲着氅衣上粗糙的补线,心中波澜暗涌。


    陆逊之……这个名字,与她模糊记忆深处的某些碎片隐隐共鸣,却又隔着一层浓雾,看不真切。


    是廖怀口中,年轻时尚悯恶徒,年老却贪恋权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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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累及子孙的逆臣。是琅环口中,于纲常律法的铜墙铁壁前,为一介哑女劈出生路,忧国忧民、守正不阿的清流砥柱。


    清名与浊名之下,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重重迷雾,缠绕在若嵁心头。这位毁誉参半的前首辅,与她那片空白的过往,究竟有着怎样的关联?


    多思无益。


    她再次朝向木屋的方向,深深一揖。


    此番恩情,牵连着过往,照应着当下,她必当谨记。


    “走。”


    ……


    及至一行人抵达燕王别院,廖怀早已焦急地等候多时。


    原对燕王的那份怯意,尚在心头盘桓不敢直面,可一眼望见若嵁的刹那,化作满心惊喜,脚下已不由自主地冲了过去。


    “霈然兄!”他一把抓住若嵁的手臂,上下打量着,声音里带着后怕与难以抑制的喜悦,“你……你当真无恙。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他絮絮叨叨着连日搜寻的艰辛,心中的忧虑,以及粮价已平的喜讯。


    若嵁任由他抓着,覆着粗布的眼睑微微低垂,唇边噙着极淡的笑意。


    “让公子忧心了。”她声音沙哑,语带关切,“听闻公子亦曾落水,可还安好?”


    “没事。就是呛了几口水,幸好被王府亲兵所救。”廖怀忙道,随即压低了声音,“刺客已然伏诛,现下就押在别院监牢里。”


    他引着若嵁步入水榭,却未曾察觉她微蹙的眉头。


    水榭内,熏香袅袅。案几上,备还了热茶与几样清淡点心。


    “先生今日归来,当饮杯热茶,去除晦气。”一名管事模样的中年人躬身道,语气恭敬。


    若嵁持杖而立,微微侧首,留意着水榭内的动静。


    除了她与廖怀,以及侍立的仆从,再无第四道呼吸声。


    她心下明了。


    上次一别,二人理念分歧仍难调和。她那出“空城计”纵是险胜,终究有伤人和。周放离此刻避而不见,正是要明其底线,显其姿态。


    “多谢。”若嵁不着痕迹地朝着主位空置的方向欠身,随后与廖怀在案前坐下。


    廖怀亲自为她斟茶,仍是心有余悸:“霈然兄行事,还是过于莽撞了些。日后,还是要多顾念自身安危!”


    若嵁捧起温热的茶杯,指尖感受着瓷壁传来的暖意。


    “局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她一笔带过,转而问道,“听闻粮价已平,官场亦在整顿?”


    廖怀自然将其所知尽数道来,其中包括孙鼎逃脱,以及其抛出账册引发官场震荡之事。


    若嵁静静听着,偶尔啜一口清茶。对此结局,并无意外。


    “原来如此。”


    听完廖怀的叙述,若嵁放下茶杯,露出恰到好处的疲惫,“此番能破此死局,全赖王爷运筹帷幄,廖公子鼎力相助,以及……众多义士奋勇。在下,不过是恰逢其会,略尽绵力罢了。”


    廖怀连连摆手:“霈然兄何必妄自菲薄?”


    两人又叙话片刻,多是廖怀在说,若嵁在听。


    直至茶温渐凉,若嵁方缓缓起身。


    “公子,在下有些乏了。”她声音里透出些许倦意。


    廖怀立刻道:“是我疏忽了!霈然兄重伤初愈,理当好好休息。我这就送你回去。”


    “不必劳烦公子。”若嵁婉拒,“有亲兵引路即可。”


    她再次朝主位的方向颔首示意,随即拄着盲杖,在亲兵的引领下,从容离开了水榭。


    在她离去后不久。


    水榭内侧的屏风后,一道玄色身影方才缓缓踱出。


    周放离立于窗边,望着若嵁离去的方向,目光深沉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