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碣石调·幽兰(四十二)

作品:《清名本虚妄

    孙鼎蜷缩在急速下沉的破船中,听着近在耳畔的追兵呼喝声沿河岸向南远去。冰冷河水浸透裤脚,却浇不熄他心头翻涌的狂涛。


    背叛与忠义,毁灭与救赎,在这短短一日内,让他半生信奉的准则彻底崩塌。


    良久,四周彻底恢复寂静,唯有虫鸣与水声。


    孙鼎从残破船舱中爬出,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他回望北方,大同府的灯火早已不见,那里有他半生的心血,如今已化为乌有……


    然而,在最后关头救了他一命的,却是一份他从未珍视过的微末恩义。


    尔后,他默然转身,拖着湿透沉滞的身躯,一头扎向南岸愈发浓重的暮色之中。


    此刻,孙鼎唯有一个念头:向南,一直向南。至于此去该如何自处,他全然不知。


    他只知,北方已无他立锥之地。


    ……


    千里之外,太原府,镇西将军府


    时近黄昏,残阳如血,将偌大的演武场染成一派肃杀的金红。


    场中并无军士操演,唯有一道魁伟身影,挽着一张等人高的硬弓,立于百步之外。


    弓弦震颤,利箭离弦,破空之声尖锐刺耳。


    “夺!”


    箭矢正中靶心,深入三寸,尾羽兀自嗡嗡作响。那并非寻常箭靶,而是一副覆了铁皮的厚重扎甲,此刻甲叶中央已被生生洞穿。


    威远侯随手将铁弓掷与亲卫,取过汗巾擦拭掌心。


    他年近五旬,鬓角已染霜色,但肩背挺阔如山岳,举手投足间,带着久居上位者杀伐决断的沉雄气度。一身玄色劲装,更衬得他面色冷硬,那双深邃的眼眸扫过箭靶时,无喜无怒,却无端教人心底发寒。


    “侯爷神射。”身旁一位身着青袍幕僚轻声赞道,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此等力道,纵是北境精锐,亦罕有人及。”


    威远侯未置可否,目光投向西边天际,那是大同府的方向。


    “北境精锐?”他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周放离小儿,也就只剩下这点看家本事了。”


    他声量不高,字字清朗,那份轻蔑之意,竟毫不掩饰。


    此时,一名身着轻甲斥候风尘仆仆地疾步入内,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密信。


    “侯爷,大同急报。”


    幕僚上前接过,验看火漆无误后,方才拆开,迅速浏览。他的眉头逐渐蹙紧,抬眼看向威远侯,低声道:


    “侯爷,孙鼎……败了。”


    他语速平稳,将大同府近日剧变一一陈述:粮价崩盘,官场清洗,孙鼎基业尽毁,仓皇出逃,至今下落不明。


    威远侯擦拭的动作未有停顿,直至听闻“周放离亲临河岸,擒获一名刺客”时,方略略抬眼。


    “刺客?”他锐利的眸光瞬间攫住那斥候,“可探明身份?”


    “属下无能。”斥候头垂得更低,“王府亲兵看守极严,审讯由燕王亲自主持,我等……无法靠近。只知审讯极快,人犯旋即被秘密押走。”


    “也罢,将人撤了,勿要因小失大。左不过是丧家之犬的微末伎俩。”威远侯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他将汗巾丢给亲卫,负手而立,夕阳将他高大的身影拉得极长,仿若一柄出鞘的巨刃,横亘于地。


    “本侯倒是小觑了这位燕王殿下。”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原以为他不过是一介只知逞匹夫之勇的边镇莽夫,没想到,竟也学会玩这等心思了。”


    幕僚沉吟道:“侯爷,孙鼎这颗棋子已废,大同府经营多年的脉络亦被连根拔起。燕王经此一役,不仅稳住了局势,恐怕……声势更胜从前。”


    “棋子?”威远侯转过身,眼眸微阖,直淡然道,“他也配称棋子?不过是条用金银喂饱,放出去咬人的豺犬罢了。死了,再养一条便是。”


    他踱步至那副被洞穿的扎甲前,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敲了敲箭簇周围的铁皮,发出沉闷的“叩叩”声。


    “本侯疑虑的是,不过几日不见,裴家小儿的手段竟有如此长进?”


    倒也并非威远侯轻看裴、周二人。他为这位燕王殿下设下的阴谋、阳谋,十次里有八次能成,余下二次,也不过是裴昭雪在终局之前的力挽狂澜罢了。


    幕僚自然体贴地为其解惑,言明玩这一手“空城计”搅乱大局的盲眼琴师,此刻已因刺杀而失踪。


    “可查清楚那人的来历?”威远侯挑眉,终是觉出了几分兴味。


    “回侯爷,仍在查探。此人乃前刑部仓科主事若怀兴独子,与燕王过往并无交集。姓若,名嵁,目不能视,擅琴,心机深沉,手段……颇为不凡。”


    “若嵁……”威远侯无声默念,话语里难辨喜怒,“一个瞎子,竟能将孙鼎和他背后那群蠢货逼到如此境地,倒也算个人物。可惜了。”


    他这句“可惜”,含义莫名。不知是可惜此人不能为己所用,还是可惜其生死不明。


    “侯爷,如今大同局势已定,燕王下一步,恐怕会借清查之机,将手伸向军镇。我们……”幕僚语带询问。


    威远侯抬手,打断了他的话,眺望着北方那片已被暮色吞噬的天空。


    “他周放离以为斩断了几条触须,便伤及了根本?”他狞笑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演武场上回荡,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森寒,“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不过是本侯掌中之物。”


    末了,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令下去。


    其一,所有与孙鼎有关之线,全部切断。手脚做得干净些,若留痕迹,提头来见。


    其二,让京都府的盟友们动一动。弹劾周放离‘扰乱民生、蓄意挑起边衅’的折子,是时候递上去了。


    至于其三,”


    他目光微凝,闪过一丝嗜血的光芒,“给北边‘故友’递个话,就说……今年的风雪,可能会比往常来得更早一些。”


    幕僚心神一凛,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命令下达,威远侯遂不再多言。他重新挽起那张硬弓,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狼牙箭。


    搭弦,开弓。


    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方才那番关乎万千人命的决断,于他而言,不过是餐前一晌微不足道的消遣。


    弓如满月,箭似流星。


    “夺——!”


    又一支利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精准地没入前一支箭的箭尾,将其从中劈开,死死钉在扎甲之上。


    众人又是一声喝赞。


    威远侯却已兴致寥寥。他放下弓,转身离开。


    在他身后,那副千疮百孔的扎甲岿然不动,唯有劈开前箭的狼牙箭尾羽仍在太原府晚风中嗡鸣摇曳。


    而此时,苍梧镇燕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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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水榭内,烛火已然亮起。


    窗外暮色渐合,将庭院内的新绿染成沉郁的墨色。


    周放离负手立于巨大的北境疆域图前,目光沉沉地落在太原府的位置上……


    “王爷。”


    王府亲兵捧着一摞刚送达的文书,最上面一封,火漆是裴昭雪特有的印记。


    周放离偏头斜睨了他一眼,旋即收回视线。


    亲兵会意,上前几步,将文书放至案上,随即垂首禀报:“王爷,裴长史密信。此外……京都府,已累有七道弹劾王爷的奏章递入通政司。”


    “哦?”周放离转过身,烛光摇曳间,他面上喜怒不显,唯有眉宇间一缕厌烦,飞速掠过,转瞬即逝,“扰乱民生,蓄意挑起边衅?不过是些老生常谈,无需理会。”


    “是。只言辞……稍激烈些。”亲兵斟酌着用词。


    周放离不置可否,行至案前,略掉弹劾的抄件,直接拿起了裴昭雪的信,拆开封蜡,快速扫过。


    信件比他预想的要长,却条陈分明、言简意赅。前半段尽是稳定大同府政经的具体方略,中段则详述对威远侯的应对之策,其行事之大胆,竟让他不由得心生诧异。


    「……威远侯此谋,意在挑拨构陷、造势施压。此番大同府折损惨重,其必借朝堂舆论攻讦王爷。此等故技,王爷岂能坐以待毙?


    彼既以‘民生’‘边衅’为刀,我等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孙鼎、赵存禄等人罪证,已择其涉及京都官员受贿、插手北境事务者,筛选齐备。可假托御史台或政敌之手,令其‘不慎’外泄。


    届时,弹劾王爷之局,自会转为朝堂清流与威远侯一系的攻讦混战。如此,王爷便可暂脱困局,得片刻喘息……」


    笔迹至此愈发瘦硬锋利,一股凛冽之意扑面而来。


    周放离的指尖轻叩案面。这招“祸水东引”,不似裴昭雪往日路数,反倒透着几分琴师若嵁的“影子”。


    “难道,从前本王当真做错了不成?”他无声低语,眉宇间拢着沉沉颓丧。


    许是周放离沉默过久,亲兵未得应答。他虽未窥见信中内容,然随侍日久,对局势早有判断,遂沉声道:


    “王爷,朝中势力来势汹汹。今时今日,怕是更要视王爷为……”


    “视本王为眼中钉,肉中刺?”周放离嗤笑一声,将信纸撂回案上,语气带着惯有的冷峭,“难道本王如今就不是了么?”


    他话音落下,水榭内陷入一片沉寂。亲兵屏息垂首,不敢接话。


    周放离的眼眸,却不由自主地落回在窗棂上那根随风而动的白纱之上。


    亲兵正要悄然退下,却听周放离冷然吩咐道:“裴长史的方略,照准。着大同知府关文弼,依计行事。”


    “是!”亲兵应声,却又迟疑道,“那,搜寻若先生之事可要继续?”


    周放离默然片刻,抬手挥了挥。


    “加派人手,重点搜寻西麓。活要见人,死……”他顿了顿,后头几个字终究没能说出口,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冷哼。


    亲兵不敢多言,躬身退下。


    水榭之内,复又只剩周放离一人。


    他踱步至窗前,抬手欲触那翩跹白纱,指尖堪堪将及之际,却蓦地顿住,指节蜷缩成拳,缓缓收回。


    甘为棋子,以身入局者,可有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