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划清界限

作品:《公子有悔

    马车内,宋家父女觌面而坐。宋平观察着女儿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如意啊,你没事吧?”


    未料这一问,竟把人问得嚎啕大哭起来。慌得宋平紧忙找手帕,却是摸了半天也没摸着。那哭声接连不断,宋平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发疼。


    “他以为他是谁……那么侮辱我……”宋知意哭得认真,鼻涕眼泪糊了满脸,谴责起陆晏清来也是上气不接下气,“他真是坏透了……我,我再也不要喜欢他了……”


    原来,公开决裂至今,她的潇洒坚强都是假装出来的。她要强,绝不肯在众人面前流露脆弱,引人褒贬。如今坐在自家马车里,身畔是亲爹的笨拙的关切,那满腹委屈,便如洪水决堤般,一发不可收拾了。


    忙乱中,宋平终于摸着手帕,手扶着车座,蹒跚坐去她身侧,轻轻地给她擦脸,无奈无济于事,眼泪越擦越多。宋平一沉,收了手,说:“哭吧,啥时候哭够了,咱们直接回家洗脸。洗干净了,吃饱喝足,睡上一觉。”


    没人劝了,反倒没多大意思哭了。她挥手拂一把眼周,偏头看她爹,讷讷道:“我吃不下,喝不下,也睡不着。爹,我是不是好没出息啊……”


    宋平举手抚着她的脑袋,摇头道:“你是爹的好闺女,爹为你骄傲。”他慢慢放下胳膊,撇开头,眼睛盯着脚下,“是爹自不量力,高估了自己的斤两。自己打歪主意,攀权附贵也就算了,还鼓励你,不分是非地讨好他……如今闹掰了,遭羞辱的人该是我……我真是……唉!”他喟叹一声,陷入漫长的自责中,久久不能言语。


    宋知意自己且心乱如麻,再安慰他,属实心有余而力不足。


    于是父女二人,各怀心结,无声寂坐。


    薛景珩长身伫立在宋家门外,望见宋家的马车驶回,往前迎了两步。


    帘子一开,宋平先出来,冲他强颜一笑:“薛小少爷怎么在这等着?”


    “我听说了。要不是远远瞅见你们回来,我就过去了。”宋平下来,薛景珩长臂伸展,撩起帘子一角,看见一双并拢一起,一动不动的脚,“宋如意,你下来,我有话对你说。”


    这时候王贵行色匆匆过来,禀告宋平说衙门里紧急喊他去议事。无法,宋平托付薛景珩:“薛小少爷要没要紧事的话,麻烦陪一陪如意吧。那边一结束,我快快地往回赶。”


    薛景珩一口答应:“宋叔尽管专注自己的事,不用惦记,宋如意有我看着呢。”


    宋平连声道谢。后调整心态,叫上王贵,骑马离开。


    宋平一走,薛景珩完全放开性子,对迟迟不挪动的宋知意喊话:“你是生陆晏清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如果是前者,我帮你教训他。如果是后者,你别那样折磨自己,你打我几下,不用收着力气;我皮糙肉厚,扛得住。”


    里边仍然一声不吭。


    薛景珩“啧”一声,迈上车,扯着她手腕强行带她出来。光天化日下,她两个红肿的眼睛格外醒目,数落她不争气的想法,顿时烟消云散,剩的唯有心疼。


    “……肚子饿着呢吧?”他牵起她的手,又打算回车子里,“干脆别进家门了。走,我领你上会云楼吃一顿。吃完再去霓裳雅苑听戏,下午有名角儿的场子。”


    宋知意站着不情愿走:“我哪里也不想去,就想回屋洗把脸,一个人待着。”


    她的脾性,薛景珩了如指掌,一旦应了她的意思,她肯定沉溺在悲情里,无法自拔。忧思伤身,他今日必须把她支出去,大玩特玩;人气儿充足,她便没空子胡思乱想了。因蛮力塞她到车内,自己随后。


    “待什么待,再待发霉了。我说了我请客,你尽兴玩。”他挑眉道,“怎么,怕我荷包比脸干净,反过来花你的银子不成?我在京城,一呼百应,几个银子值什么,一句话的事罢了!”


    他动作粗鲁,宋知意控制不住东倒西歪的,一手撑一手扶,方坐稳。她剜了眼他,嘲讽道:“你这些日子在我家蹭吃蹭喝,你身上有几个钱,我一清二楚。你哪来的钱请我吃喝看戏?潦倒就潦倒,充什么大款。”


    薛景珩一屁股坐下,内心欣慰,对外犀利:“能瞪我,能驳我,看来是好了。可以,悬崖勒马,及时止损,脑筋还没锈死。”


    宋知意垮了脸:“哪壶不开提哪壶。你知不知道你很讨人嫌?”


    薛景珩耸耸肩,感觉良好:“我再讨人嫌,也比那捂不化的冷冰块强。”之后交代车夫赶车。


    “你就不能照顾照顾我的处境,不提那个人么?”昔日对陆晏清有多仰慕,如今就对他有多失望。她的“厚颜无耻”,也是有底线的。


    薛景珩道:“我装聋作哑,若无其事,你是不是就好继续好了伤疤忘了疼,改日又贴到陆晏清面前,伏低做小,自欺欺人了?假如是为这个,我非但不顺着你,而且会往死里嘲笑你。宋如意,你掂量着办吧。”


    短暂的沉静后,宋知意眼含果决,道:“从今往后,他是他,我是我,再无瓜葛。”


    薛景珩眯眼,审视她:“‘他’是谁,你说清楚了。”他在试她的诚意。


    垂眸再抬眸间,宋知意果断更甚:“打从踏出陆家那刻,陆晏清是死是活,一律与我没关系了。”她缓缓一笑,“何嬷嬷那儿,我也不去了。我就不是那块料。况且,有那磨耳朵的工夫,我做点啥不好。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能给我折腾的,多了去了。”


    经此难堪,她切实明白,有些人有些事强求不来。吃一堑长一智,她也是时候醒悟了。


    前几回和陆晏清不对了,她也是发誓赌咒,意志要多坚定有多坚定,最后怎么着,照旧围着陆晏清,变着花样示好。有前车之鉴,薛景珩不能全心全意信任她。他捏着下巴,轻轻一笑,放过这个话题,有一搭没一搭谈起别的,舒缓气氛。


    彼时,会云楼下,薛景泰负手挺立,他的背后,垂手并排站着四个小厮,个个儿人高马大,筋强骨壮。


    等宋家的马车停下,薛景珩露脸探身,那几个小厮摩拳擦掌,蠢蠢欲动。


    薛景泰说:“我不发话,你们别轻举妄动。”


    小厮们恭敬称是。


    薛景珩下去后,回头伸手扶了宋知意下来。两个人一块去见过薛景泰。


    薛景泰看向宋知意,温和一笑:“这些天,这小子没少给你添乱子吧?”


    宋知意只和薛景珩熟快,而他大哥薛景泰,比她大好几岁,没有共同语言,人又忙,见面的机会也少,自然无甚交情。她回以微笑,客客气气道:“没有,他挺老实本分的。”


    薛景泰睇一眼薛景珩,笑里多了些责备:“看看,人家还小你一岁,人家多懂事,哪像你,一时兴起,不管不顾,离家出走。”


    薛景珩才不觉得做错了,轻描淡写道:“哥,你要是为数叨我来的,那你打住吧,我们急着去里面吃饭呢。”


    “宋姑娘在这里,我且给你留着面子。”薛景泰耐住怒气,“前几天我托陆兄带话与你,你是全当耳旁风。那今日,我亲自过来告诉你:因为你干的混账事,母亲气倒了,已经卧床好几日了。你要存着点良心,你就随我回家,到母亲病榻前,让母亲看见你好好的,让她安心养病。”


    那长篇大论里缀着的“陆兄”二字,猝不及防戳中了心房,宋知意心里一抽,鼻子一酸。


    薛景珩没看他哥,倒看见她丢魂丧魄的样子,立时把握到了症结所在,既不爽又无奈。偏不忍对她怎样,就阴下脸,冲他哥恶声恶气道:“回去?难道又叫你们把我锁起来,没完没了地相看人?一模一样的亏,我吃一次就够了。至于你说母亲大病不起,谁知道你是不是诓我呢?我明说了,要我回去接受你们的安排,绝无可能!”


    薛景泰终于怒不可遏:“你听听你说的些什么大逆不道的鬼话!”


    薛景泰待人宽和,鲜少有动怒之时,猛然一吼,将宋知意吓得一激灵,忘了伤怀,直愣愣瞅着这兄弟俩。


    她是大悲过的身体,经不住惊吓。思及此,薛景珩拍拍她手腕,笑道:“你先进去,点上你爱吃的菜,等着我。”


    她傻傻地不动,薛景珩摇摇头,该换目标,叮嘱芒岁:“带她进去。我稍后就到。”


    那兄弟俩剑拔弩张,的确不适宜逗留。芒岁点点头,拉着宋知意脱身。


    目送宋知意身影隐入楼阁,薛景珩没了忌惮,扫视那四个满脸横肉的小厮,冷笑道:“这是有备而来啊。”


    薛景泰冷哼:“你知道就好!”


    薛景珩收藏笑意,扭一扭脖子,甩一甩胳膊,一副即将硬碰硬的派头。


    薛景泰冷冷道:“我既带了人,你就别指望我心慈手软。”


    活动完毕,那几个小厮已然准备就绪,跃跃欲试,但薛景珩却并无此意,口径一转:“我可以跟你回去,只是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答应了宋如意,陪她吃饭,陪她看戏,我不能食言。”薛景珩道,“待我将她安顿好了,我跟你走。”


    “……天黑之前,我要在家里看到你。”薛景泰很疼这个弟弟,究竟是如他所愿,放他去了。


    *


    是夜,陆家饭厅。


    一大家子人,难得团聚,本应言笑晏晏,却因白日闹剧,沉默寡言,各怀心事。


    团团爱吃排骨,桌上的一道糖醋排骨离得有点远,她回头扯了扯丁香的袖子,悄声表达诉求。金香会意,手拿一个空碟子一副公筷,刚弯腰夹了一块,手肘不小心触掉一个空碗,霎时一阵叮铃咣当。因忙忙告罪,蹲下捡碎片。


    打碎的碗,不是旁人的,恰恰是崔璎的。周氏不满崔璎白日所作所为,含沙射影道:“你来家这么多年了,一直谨慎小心,怎么今天毛手毛脚的,害得大家吃饭也不安生。”


    金香没转过弯来,头几乎低到了地上,十分无地自容。


    收拾完狼藉,金香又拿起筷子夹那排骨。周氏看着她:“快别在这伺候了,躲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多年的主仆,金香恍然读懂周氏的眼神,心里的愧疚感消减大半。她瞥一瞥崔璎——周氏实际暗讽的对象,柔顺道:“是,我这就出去。”


    在座的,除却年纪最小的团团,全是明白人,何尝听不出周氏的弦外之音。


    崔璎是闯了祸,但毕竟是自己外甥女,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陆夫人道:“好了,一个碗,碎就碎了,也值得大惊小怪的。金香,你不用走,团团黏你,离了你各种不方便。”


    金香应声折返。


    在陆家,陆夫人的威严甚至胜过陆老爷,周氏固然不痛快,碍于陆夫人出面,唯有打消了接着阴阳怪气的念头。


    饭厅内暗流涌动,陆晏清无意沾惹,放了筷子,起身对父母拱手说:“父亲,母亲,儿子吃饱了,先回去处理公务了。”


    陆夫人叮咛他劳逸结合,早点休息。


    崔璎也搁下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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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轻悄地站起来。


    周氏见状,意味深长一笑:“妹妹也吃好了?”


    崔璎顿了顿,道:“我没什么胃口,吃不下了,想早点回房休息了。”


    团团吃相野蛮,满嘴流油。周氏按着女儿的肩膀,问金香讨了帕子,为她仔仔细细擦着油点子。“全是那一杯酒闹的。有了这一次经验,妹妹以后还是莫碰酒的好。”


    事实是,白天崔璎根本没醉,只是打着醉酒的幌子,赌一赌陆晏清到底对她有没有一丝丝情意。


    他维护了她,逼走了宋知意,历历在目。所以,他心中是有她的一席之地的吧?


    崔璎垂眼而立,神思早已飘到九天之外了。


    “你不自在,就不要陪我们耗了。”陆夫人睨向周氏,“绘柳,好生送表姑娘。”


    打厅里出来,起了风,正刮到崔璎脸上,她身子骨弱,掩嘴咳嗽两声。绘柳赶紧扶她去曲廊转角处避避,陆晏清居然也在那儿。


    崔璎愕然,嘴唇微张:“表兄……”


    长廊隔几步吊着一盏灯,莹莹灯光自上而下,照得陆晏清眉高眼深,鼻挺唇薄——极具冲击性的一张脸。但他一启口,声线清越冷冽,带给人的又是另一种感觉。


    “聊一聊吧。”他说。


    他的眼睛,仿佛洞悉一切,崔璎不敢直视他,怯怯道:“好。”


    “白天之事,我有许多不当之处,望表妹体谅。”


    崔璎已经做好了他看穿她醉酒假象,而苛责的心理准备,孰料他道起歉来。她倏尔举目,惊讶道:“我体谅……什么?”


    或是工作,或是生活,陆晏清以严谨慎重为原则,从不打无准备之仗。今晚的对话,包括说话顺序、口气、内容,他已默默预演了几遍。故此,此刻不疾不徐,条理清晰:


    “首先,你我是兄妹,你摇摇晃晃,不留神倒在我身上,我搀你一把是本分,但你站稳后我没有退开,是为逾越规矩,是我的错,且我并不无辜,皆因我有私心——我不堪宋家姑娘连年骚扰,又知她冲动莽撞,若见我与你接触,她必然来逼问取闹,我则趁此机会,使她当众下不来台,从而助我同她自此泾渭分明。”


    “其次,我知你意识不明,失口唤了我的表字,而我为刺激宋家姑娘,刻意混淆事实,颠倒黑白,致使众人误会,有损你的闺阁名誉。我十分不该。”


    “以上两条,众人见证,明明白白。我愧对于你。今天下午,我重新拟了请柬,于后日重摆宴席,明日会逐一送往参宴人手中,邀请他们赏光。届时我亲自出面,解释清楚,还你清白,兼之向他们为今日纷乱而赔罪。”


    “当然,因我私欲而对你造成的伤害,断没有抵消之说。错已铸成,覆水难收。即日起,我每日上值前下值后,会在家里祠堂,以及姨父姨母的牌位前,长跪反省一年,希望以此求得各位祖宗的宽恕,还有表妹的原宥。”


    崔璎父亲那一脉人员凋零,她父母意外丧命后,放眼家族,竟只剩了她风烛残年的祖母略可依靠。她祖母养了她两年,也因病撒手人寰了。长眠以前,她祖母殷殷嘱咐她,上京投靠姨妈姨爹。


    安葬好祖母后,她抱着爹娘、祖母的牌位,同家里的一个老嬷嬷,辗转进京,与陆家人相聚。陆家怜惜她孤苦可怜,体恤照拂之余,特意在家中祠堂一旁,另开辟一间屋子,摆设她家人牌位,香火不断,供奉于此。


    “依表妹看,如此举措,能否一解你内心怨怼?倘若尚有欠缺,你尽可提,我尽我所能弥补。”


    他安排得有理有据、周全妥帖,从哪一点来看,皆无可挑剔。也正是他这等合理周密的计划,昭然传递出一个信息:他待崔璎,仅仅是兄妹情谊。——重重击碎了崔璎的幻想。


    崔璎想哭,可又找不出理由哭。作为表哥,他算是仁至义尽,她还能怎么要求?说一千道一万,是她心存妄念,为难自己。


    “表哥思虑得面面俱到,我……没有疑议了。”崔璎笑不出来,纵然假装也费劲。


    陆晏清点头,后退一步,深深作一揖:“多谢表妹谅解。”


    换成平常,崔璎绝对生受不起,百般阻止。而现下,她心安理得地受了这一揖。


    “夜深,风大,表妹请回吧。”陆晏清侧身,让开前路,谦谦道。


    崔璎微微点头,摒弃依恋,艰涩离去。


    春来掐着点出现。看崔璎背影落寞,他忍不住惋惜:“公子,您明知道表姑娘的心意,这么做,是不是太狠心了……?”


    一样的话,今天春来说了两遍,一遍是上午,一遍则是眼下。上午那会,陆晏清神色深沉,三缄其口。现在,他神色依然不改深沉,却开口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是为她好。”


    春来听出来他意有所指,指谁呢,脑子里浮现出一个人。也不晓得那宋姑娘怎么样了……


    “你明早去一趟宋家,把那字帖物归原主。”周氏不由分说塞给他那字帖,他略扫了眼,辨别出它出自前朝名家之手,价值不菲。他决不能收,收了便有贪腐之嫌。


    “今儿几乎撕破了脸,万一他们记恨,把我打出来……”春来挠头,愁眉不展。


    陆晏清侧目:“撵不撵你,是他们的自由。你还不还得了,完没完成我指给你的任务,是你的本事。你随我许多年,应当有处理纠纷的能力。”


    春来追上他的脚步,姑且藏好为难之色:“是……我明儿一大早就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