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玖从巫山回来之后一连睡了好几天，迷迷蒙蒙间，好像想起了一点往事。


    一些关于巫山的往事。


    说起来这座山的由来还和翟暇时有关，那是她还不叫翟暇时，而是生于混沌、长于雪山、宝顶之上的先神暇时。


    ＊


    混沌之初，天地孕育了两位先神，一位是女娲，一位是伏羲。


    然而在女娲抟土造人之后，却在冥冥之中感应到了其他的一些什么——


    当年混沌好像还孕育了点什么别的东西，还有一对双生子，失散千年。


    女娲历经千辛万苦将这一对双生子找到，带回昆仑宝顶、雪山神殿，以先神神位，取名暇时、玖，交由道矢天尊教导。


    那段在雪山神殿时的岁月实在古旧，已经模糊不清了，依稀记得先神暇时还没将化出双腿的术法掌握熟练，在昆仑山的瑶台边打盹，翻身时尾巴不慎将先神玖莳花用的一抔细土扫落凡间。


    无意之举，勾出一串因果。


    那抔细土落入凡间，积土成山。此时的山还是一座无名之山。


    本来也没什么大事，昆仑是仙山，灵气馥郁，从昆仑上头坠下的泥土也是沾染了仙山的道韵，灵气要比下界的土木、比那一处水源丰盛许多。滋养万物，岂不美哉？


    然而这抔土坠落到下界堆积成山之后，阻断了一道水源。水源下游有一片宽阔的水域，是一条开了灵智且颇有些道行的黑蛟的洞府。


    此山从天而降，阻断了这片水域的源头，这下好了，这片水域变成了死水，依托这片水域修行的蛟自然就没有的灵气的来源，修行滞涩，据说本来修出人型是临门一脚的事情，这下让人……啊不，让蛟卡门槛上了。


    还是卡的裆——这蛟就下半身化出人型了。


    天尊啊，要是没有天降神山这劳子事情，百年之后这片水源也总会干涸的，那条小蛟有没有仙缘还未必，基底还没有夯实就强行化形，这下好了。


    但凡他是先化出上半身——也不至于光着身子到神山顶上讨说法的时候，那么不体面。


    不体面，真的是太不体面了。


    原本先神暇时是不想搭理这件事情的，然而无奈这蛟一口就咬死是神山断送了他的化龙的可能。


    这黑蛟有些无赖，还有一桩锲而不舍的坏处，他一连好几个月就窝在这山顶上不走了，一天天的两眼一睁就是骂街，骂累了歇，歇好了继续骂，硬是一个字都不带重复地一口气从三伏酷暑骂到了三九祁寒。


    牛而逼之。


    昆仑雪顶常年不见生灵的迹象，两位先神在此处修行难免觉得孤寂，没有见过这样生动鲜活的小妖，先神暇时觉得有意思，便想着下去瞧瞧。


    既然先神暇时去了，那先神玖岂有不同行的道理？


    于是在某一个冬日，晴雪，等到这黑蛟叉着腰站在山顶上骂骂咧咧完了准备中场休息之后，两位先神从天而降。


    “你本就仙缘缥缈，何苦如此白费工夫，多生怨怼？”年轻俊美的神君抱着臂站在云端，高高在上，歪着头饶有兴趣地望着他。


    “你是什么人？”黑蛟语气不善。


    “你不需要知道我们是什么人。”


    “你凭什么说小爷仙缘缥缈？”


    “不过观自然运转，得预言推理……”先神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听见那黑蛟小妖呸了一声。


    “呸，你说我没有仙缘就没有仙缘啊？什么人啊放屁这么臭。”他是妖兽，且是主水的大妖，暴怒之间天边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至。


    雨线落下，被伞面轻轻抚开，先神玖不知道从何处变出一半花哨的伞，撑着银白的伞骨，为先神暇时遮雨。


    “不过预见了你的未来。”


    “小爷让你看了吗你就看？！”大蛟怒目圆睁，要引雷劈他二人，“你说我没有仙缘就没有仙缘啊？”


    神君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还真是新奇。


    “测算之中，你的命数的确如此。”


    “去口口的瞎口口乱算，你们懂个屁！！！山都压下来了再口口的算，小爷有个屁的仙缘！！！”那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先神暇时漆黑的竖瞳，似乎要盯出一个洞来。


    紫色的雷电轰轰烈烈劈了下来，乍一看气势磅礴，然而还没等落到那花哨的伞面上，就消匿得无声无息，黑蛟瞠目结舌，见对面二人实力恐怖如斯，更加加深了断流和眼前这二人脱不开关系的想法。


    黑蛟挺了挺胸脯，怎么着的也不能输了气势，面前两人固然强悍，难道他这条已经化形了一半，未来化形之后距离化龙只剩下一步距离的黑蛟就不强悍吗？


    真要说起来，他和他们两个相比，不过是少一身华丽的皮囊而已。


    这么想着，黑蛟更自信了，更有气势了一点。


    在能感觉到极度对自己不利的条件下还能对保持极大的自信，不管前方的敌人是多么强悍，都不否认自己的实力——这是很有意思的一点。


    如果满山的生灵没有被迫看大半年他的光屁股蛋子的话，这小黑蛟此刻的气势应该更足。


    “无礼。”先神玖微微抬手，随手扬起一阵罡风将黑蛟掀出去不知几何。


    “你们果然是天上来的！”他睁大了眼睛，恶狠狠咬着牙道。


    他亮出尖牙蓄力攻击，然而还没摸到先神暇时的衣摆，就被一阵清风锢在原地动弹不得，动手的人是站在她身后的男人。


    “蜉蝣撼树。”神君连个正眼都没有分给他，“此山落入凡间也是一处仙山，你若以此地为灵府潜心修炼，百年之后，从云化龙也未尝不可。”


    “那是我家！！！我家！！！！我家！！！！！”小妖带着哭腔吼出来的。


    “你们懂什么？你们这群高高在上的神仙，你给我等着，等哪一天小爷化龙，有你们好受的。”黑蛟拼命挣扎，眼神中的不甘和桀骜看得先神暇时起了兴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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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心智纯净坚定，且小有天赋，她不由想，巫山没有落下，这只小蛟还在他那一隅洞府中，安心修炼千年百年，会不会化龙成仙呢？先神暇觉得有意思，闭目去参悟另一条时间线上这条小蛟的命数，然而下一刻却闷哼一身，吐出了一口鲜血来。


    她参不透。


    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打手，在她将要领悟的时候，给了她灵府重击，那是天道的阻拦。


    这件事情当时只当是随意的消遣，先神暇时后来没有再提过，先神玖也渐渐忘到脑后，不想千年之后暇时居然还和这小蛟有联系，翟玖不免生出几分讶异来。


    然而回忆到此并没有结束，再一次听到和那座山的消息时，那座山已经有了名字。


    叫巫山。


    先神玖听到了当年先神暇时对着自己发问。


    “巫山？怎么叫这个名字？谁起的这个名字？”先神暇时气息好像乱了一些。


    “不知道，好像他们都这样叫。”当时的先神玖这样答。


    他将脸贴在了她的膝盖上，仰头看着她，问及原因，向来和他无话不说的师姐居然把脸别了过去。


    良久，她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因她无意之举，下界积土成山……并不是很美好的梦。


    天地孕育，混沌造物。


    他们太过强大，他们傲慢，目下无尘，尤其是像先神暇时和先神玖这样的“东西”，他们和女娲伏羲相比，更趋向于“残次品”“脏东西”。


    他们诞生于混沌之中，却是在“道”将要形成之、秩序已经开始形成之后才开智，他们更加冷模，缺乏同情心和同理心。


    所有的更多的是未经“道”的教化的野蛮。


    故而祂们很难感觉到什么事恐惧。


    通过先神暇时那个类似预知到未来的梦，先神玖第一次感受到了这样的陌生的情绪，不解，茫然席卷了二人。在后来漫长得难以计量的岁月里，她才后知后觉发现，原来那种情绪叫失去。


    梦里，巫山悲哭，天柱崩塌，冥河逆流，六界的通道被打通，天地间一片混乱，先神暇时陷在一场厮杀里，但是在厮杀什么，为什么而厮杀，无人得知，眼前好像蒙了一次灰蒙蒙的雾，有什么东西不让翟玖继续往前看。


    “噗呲——”


    直到耳畔似乎传来血肉破碎的声音，眼前的阴翳被什么人揭开，她终于看见一片血色的天光。


    流血飘橹，不周倾颓。


    翟玖看见，先神暇时看见自己的法器鲜血淋漓得插在自己的命门，他的法相像是一只困兽发出哀鸣，鲜血从他心口的伤口汩汩流出，像河流的源头一样。


    紧接着，翟玖看见先神暇时吻了吻先神玖的唇角，然后剜出了先神玖的心脏，吞入腹中。


    惊醒。


    翟玖的胸膛上下起伏，他猛然睁眼，就发现自己倚在某个人的肩头，窝在柔软舒适的沙发上。


    天边几抹斜阳，窗外倦鸟归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