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梳尘在狂走。


    他本能的动作是狂奔，可惜只有健康的人才能狂奔，有时候这种事情对他是奢侈，触不可及，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


    好在他还有腿，他的腿还能抬起来，他珍惜这一切，用不出蓬莱游的轻功，用不出太虚步的步法，他就走，走得越快越好。


    世界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


    说实话，程梳尘没有看见路。


    虽然他的眼神还算不错，观察的本事更是出类拔萃，可这雾实在大得不讲道理。


    他的鼻子并不太灵，闻不到宫晏晏的味道，何况宫晏晏从不像他，会佩香囊。可当他走在雾中的时候，他的心跳分明加快了。


    看到白刃破空的一刹那，他惊呼道：“大小姐，小心！”


    宫晏晏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太晚了，白刃早就到了面前。


    宫晏晏闭着眼。


    宫晏晏数着数，已闭了一千三百七十七个刹那。


    她念着孤芳心法。


    孤芳心法是万剑山庄的一种心法，也是宫晏晏觉得最没用的一种武功。


    这个心法对于内力、剑法没有任何的作用，唯二的两种作用，一是驻颜，二是静心，入心流。


    她不需要静心，更不需要驻颜，除了教给程梳尘后，她好几次看到程梳尘在偷偷练这门武功，她还以为她这辈子不会在跟这门心法产生交集了。


    闭着眼，她想到了很多，她的一生仿佛走马灯般在脑中游荡，万剑山庄，自己出生的地方，她有些调皮，喜欢剑又不能好好练剑，不得其法。直到有一天离家出走，爬到万刃山的山坡上，失足，昏迷。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她总是想不清楚，一片白，一片空白。


    好在这片白很快又在万剑山庄得到填充，还有程梳尘，程梳尘填充了她的什么？说不出来，可是这个名字早就不只是一个名字了，她要程梳尘的一切，连她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


    宫晏晏在等，花无红也在等。


    ——你让别人等的时候，往往自己也在等。


    他终于还是等不及了，口中白刃一甩而出，身体则从另一侧穿出，犹如动物的扑食，一种最古老，也最有效的本能。


    这种本能往往最直接，最敏锐，最不会失效的。


    何况他的身体已经快到能一分为三，分身分心！


    白刃破空的一刹那，宫晏晏还是闭着眼。


    当程梳尘那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白刃已经见血，鲜红的血，淌不尽的血。


    白刃已经插进了肋间。


    深！


    花无红颤抖着倒退，白刃插进了他自己的肋间。


    方才他出手的时候，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恰恰升起，迷雾之间，有了一瞬的喘息。


    这一瞬已足够。


    宫晏晏收剑入鞘。


    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她在那生死之间的一刹那，用出了幽微三式的立江河！


    真正的立江河！


    无暇的立江河。


    她大口喘着气，是对生的渴望，对希望的渴望，光明的力量让她跳过了这道鸿沟。


    程梳尘也已经奔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手，眼眶湿润，道：“你练成了！”


    宫晏晏点点头，看着花无红。


    “你还留了手，这一剑没有制他死命！”程梳尘也看向花无红，诚恳道，“拜托你，一定要跟我们回去，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问你……”


    花无红笑了笑，手在胸前动了动。


    突然，程梳尘的脸色已变了，他拉着宫晏晏后退。


    花无红的胸膛已如烟花般爆开，火焰顿时升起，笼罩了他的全身。


    他的思绪也回到了从前。


    被糖花婆捡回去的时候，几乎没人看好他这四肢走路的怪胎。


    但是糖花婆和教主的眼力果然老辣，看得出他身上有一种本能，猎手捕食的本能。


    这种本能无疑是有效的。


    可是，光会捕食有什么用呢？


    人可以喂给野狼吃的，人可以把野狼圈起来，人还可以把狼训成狗，可是人却不会跟狼交心，跟狼同饮，跟狼同眠。


    煎寿君教给他走路，教给他用剑，鞭子带来的血痕让他放弃了从前的拙劣，他渐渐看起来像个人了，也渐渐不像个人了。


    直到那一天，赤血罗刹带他去了一个没人的地方。


    赤血罗刹看起来很吓人，总是带着全教最可怕的一张面具，伞骨无常害怕赤血罗刹，赤血罗刹的话很少。


    草地却是软的，树木是茂盛的。


    赤血罗刹一个翻身，用脚倒挂在树枝上。


    他说：“你看，我们其实是一样的，你是狼，我是猴子。”


    伞骨无常笑了，然后哭了。


    十年前那一战，他不在，因不服管教，被教主像关狗一样关起来。圣子死的消息传出来时，他伤了三十七名血蛊狱的看守，逃了，一去不回，教主一定是错的，魔教也是错的，他的一生都是错的！


    想不到他还能遇到一个懂他的朋友。


    顾初蕊。


    亦师亦友，他觉得他的人生重启了。


    所以他点了火。


    一匹独狼，活三十来年已经很长了。


    他的身体倒下，左手将项链扯下，捏着一枚狼牙，弹了出去，弹到宫晏晏面前，喃喃自语道：“小妹妹，狼牙能辟邪，就当作我提前，送你们新婚的贺礼……”


    从湖边取水已太晚了，火被浇灭的时候，花无红已死了，死在草地上。


    胸襟被烧得粉碎，崔侍郎的首级也模糊了。


    程梳尘的视线也有些恍惚了。


    宫晏晏捡起那枚狼牙，道：“我们是大侠吗？”


    “窃颅大盗”死了，她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程梳尘怔了怔，良久，才叹息道：“是。”


    宫晏晏道：“大侠常常是这种感觉吗？”


    程梳尘道：“是。”


    宫晏晏道：“那个曾经名满江湖的连大英雄，也总是这样子的吗？”


    程梳尘道：“或许是。”


    宫晏晏道：“所以他最后还是退隐了。”


    木叶吹动，残秋更残，一个干练的身影缓缓跑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三四个精悍的便衣兵士，太史云拱手道：“程兄、宫女侠，别来无恙，你们可好？窃颅大盗出现的事，我已听崔小姐说了，陛下追查此人已久，我定要助你们抓此人归案。”


    程梳尘忽道：“云兄原来也一直在盯着啊。”


    太史云怔了怔，道：“程兄这是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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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梳尘叹道：“方才在迷雾之中，我就感到阵阵杀气升腾，那杀气绝不是花无红的，原来你们竟还早我一步到了。”


    太史云道：“我们不过是奉陛下的命，监视河洛七骏。”


    程梳尘凝视着太史云，冷冷道：“可你们方才为什么不出手呢？”


    宫晏晏看着程梳尘，程梳尘从没有这么尖锐过，他是怪他们未曾帮过她。


    太史云看向身后几人，沉声道：“你们先退下，退远些！”


    几个人身法竟然都如猿猴般灵活，一下子便隐入林中了。


    “程兄，饶我一次吧。宫女侠，也请相信在下。实在抱歉，方才在下实在是不便出手，可也是看出宫女侠没有生命危险。若方才中剑的是宫女侠，我定会立时救助的。”太史云背着手道，“我可也不愿程兄做鳏夫。所以，听我一句劝，结案吧。”


    “结案？”宫晏晏挑眉道。


    “现在花无红已死了，你们也亲眼看到他斩了崔侍郎，这不就是窃颅大盗作案的手法吗？”太史云淡淡道，“难道不该结案？难道你们不想尽快拿到那至尊香？”


    程梳尘已为宫晏晏清了伤口，敷上了那日在野安，人医袁青云给的一品金疮药，血立时止住了。程梳尘看着宫晏晏，宫晏晏没有喊过一声疼。他这样的老江湖，已看出太史云话中有话，人赃俱获，结案当然是“万全之策”，可是此案疑点太多，花无红就像是突然冒出来的凶手，就像是安排好了给他们交差的凶手一般。


    花无红跟百灵真的能扯得上关系吗？说实话，程梳尘想象不出。还有，赵舒真为什么有百灵的金钗和休书？百灵死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崔侍郎又是怎么回事？这案子明明是一团乱麻，怎么可能草草结案？怎么可以草草结案？


    他望进宫晏晏的眼睛，宫晏晏的眼中有掩不住的疲态，一宿未眠，真正的江湖不是话本，可能没有快意恩仇，没有仗剑天涯，宫晏晏会怎么想？


    宫晏晏没有想，脱口而出：“不结。”


    太史云皱眉道：“为什么？”


    宫晏晏睁大了眼睛，不解道：“案子还没有查清楚，岂有结案的道理？”


    太史云看向程梳尘，勉强笑道：“宫小姐还小，不明白利害关系，程兄，你是老江湖……”


    程梳尘也是斩钉截铁：“真结不了。”


    太史云叹道：“程大侠，你还在跟我置气？你还在怪我没出手帮宫大小姐？”


    程梳尘摇摇头，道：“我若真跟你置气，听了你方才那句话，现在便已经更生气了。”


    太史云道：“为什么？”


    程梳尘道：“因为我一向不喜欢别人说我老。”


    宫晏晏低声道：“那我呢，老狐狸？”


    程梳尘更低声道：“……你不是别人。”


    太史云抹去额上的汗，这两位大侠既可爱又可恨，程梳尘明明明白，明明懂得，结案是最安全的做法，他为什么偏偏不做？他们与顾相太不一样了。


    太史云哑声道：“你们真的一定要再查下去？”


    宫晏晏点点头。


    太史云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厉声道：“那你们要问问我的刀答不答应了。”


    宫晏晏咂舌，太史云居然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这实在有些出乎意料，她的手又握上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