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帷帽落下
作品:《殿下你逃什么》 “苏大人……冷静!”莫北的惊呼还卡在喉咙里,便听得一声沉闷的重响——“砰!”他整个人已被苏闻贤一个干净利落的背摔,狠狠摔倒在地!
苏闻贤身影一晃,撞开房门冲了出去。待他站定在门外幽暗的廊下,眼眸扫过周遭时,眸中皆是茫然之色,陌生的庭院,陌生的面孔,还有脑海中的空白……剧烈的痛感袭来,他蓦地抱头。
恰在此时,一道清冽的声音穿过夜色传至耳畔:“苏闻贤,你发什么疯?”
苏闻贤身体猛地一僵,循着声音来处,仓惶转过头去。昏黄摇曳的灯影下,楚南乔正静静伫立在不远处的庭院,清清冷冷地望了过来,辨不出半分情绪。
他蓦地心头一暖,足下轻点,衣袂翻飞间,人已至楚南乔面前:“神仙哥哥!”他指着不远处挣扎欲起的莫北,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委屈与控诉,“他欺负人,还……还要扒我衣裳!”
楚南乔面上显有不悦之色。
苏闻贤却不管不顾,直勾勾地望进他眼底,那张曾令无数人折服的俊逸面容此刻竟写满了万般委屈,声音也带上了轻颤:“神仙哥哥……你是在恼我吗?”
楚南乔眉头紧蹙,这位谋略手段过人的政敌,哪怕是只有孩童之智,亦是有洞悉他人的本事,竟是分毫不差。
“未曾!”他清冷开口,语气却终是软了几分。
苏闻贤长睫轻颤了几下,眸中蕴着一层薄薄的水光。
“公子!”莫北踉跄着追了过来,满心无奈地伸手便要去拽苏闻贤的衣袖。
苏闻贤却反应奇快,身形蓦地一旋,轻盈如风般避开了去。不过瞬息间,他已在数步开外悠然立定,步伐行云流水,丝毫不见迟滞——这般迅捷灵动的身法,哪里是一个只有“始龀”孩童心智之人能使得出的?
经这一番闪避挣扎,他本就松散的外袍更是滑落了一大截,凌乱不堪地半垂挂在腰际,竟将上半身袒露了大半。其肩臂腰腹的线条紧实,劲瘦腰身轮廓分明。这般光景,若教哪家深闺女子见了,怕早是面染飞霞,以罗帕急急掩面,再不敢多瞧一眼。
楚南乔的目光落在他那袒露的胸膛与腰间,一双清冷的眸子里寒意骤然翻涌,他薄唇紧抿着,沉声斥道:“苏闻贤!你这般模样,成何体统!”
“怎么回事?”楚南乔的目光移向莫北,眸中的清冷里此刻添了几分责备之意。
祖宗啊!体面要紧!莫北虚掩额头,眼眸迅速扫过一旁衣衫不整的苏闻贤,连忙急声回禀:“属下原是想趁他昏迷,为其处理胸口的剑伤。岂料属下刚将衣袍解到一半,苏大人猝然惊醒。眼下他……”莫北的话音硬生生顿在嘴边。
廊下摇曳的烛影里,苏闻贤正用双手紧紧攥着胸前那散开的衣襟,似乎想勉强遮掩一二。然而他目光灼灼,却只锁在楚南乔一人身上。
莫北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苏大人此刻防人之心甚重,恐怕只对醒来后所见的第一人毫无戒备,甚至……心生依恋。”
而这个人,不偏不倚,正是眼前之人——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他生生将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何等荒谬!楚南乔心头倏地泛起一股难以名状的躁意,鼻间溢出一声冷嗤。他与苏闻贤,朝堂之上从来针锋相对、彼此生厌,如今竟陷入这般可笑的境地!
楚南乔眸光凝在那张写满委屈的脸上,略显无情地开口:“再闹,本宫便命人将你喂了鱼虾!”
苏闻贤用力抿紧了唇瓣,眼尾迅速泛红,盈眶的泪水在里边打着转,倔强得就是不肯落下分毫。
他那张俊美非常的脸上,此刻明明白白地写着“神仙哥哥好狠的心肠”。
然而,最终从喉间溢出的细弱声音却是乖顺的一句:“我听话的。”
随即,他猛地转向犹自发愣的莫北,没好气地怨了声:“喂!你还杵着作甚?快走!”话音未落,人却已消失在廊下,“砰”地一声,冲回厢房反手甩上了门。
莫北定了定神,双手恭敬地呈上一块金色令牌“公子,此令牌是在苏大人身上发现的贴身之物。”
楚南乔接过,仔细端详,令牌正面刻有苍劲的“顾”字,背面则刻有一排小字。
“此令牌确是丞相府独有的信物。”他声音低沉,“据闻此令只铸三枚,丞相本人与两位公子各执其一,未曾想……”
楚南乔的目光凝在令牌上,“这另一枚,竟在苏闻贤手中。看来,他当真是顾相的心腹。”
这些年,苏闻贤明里暗里,替顾相鞍前马后,铲除的异己不计其数,终助其酿成今日权倾朝野的局面。
“公子,”莫北适时补充,语气略显凝重,“属下曾听闻,持此令者,如丞相亲临。”
“不错!”楚南乔指节收紧,“如今顾相权倾朝野,只手遮天,此令之重,更非同小可。”父皇龙体每况愈下,顾相则愈加肆无忌惮。若不能趁父皇尚在,拨乱反正,重整朝纲……父皇一旦身去,那顾相行篡逆之事,怕也是顺理成章、指日可待了。
楚南乔将令牌拢入袖中,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他的伤……性命无虞?”
“回公子,苏大人所受的剑创虽深,好在未伤及脏腑,敷药静养便可愈合。棘手的是侵了神智之毒,若想根除,尚需费些周章,尤需几味罕见珍贵的药材配制解药。”
他心中自是知晓,若这位政敌就此痴傻,于太子只有益处,只是,医者仁心。他斟酌再三,还是低声提醒:“此毒凶险之处,在于时效。若能于一月之内配得解药,以苏大人底子,或可恢复如初。若久拖不治,届时即便是解了毒,于神智亦是有损。”
“皮肉之伤用心医治便是。”楚南乔的声音平淡无波,“至于那脑中余毒……暂且搁下,容后再议。”若能借此令苏闻贤与顾相心生嫌隙,也无异于断去丞相一臂。
“是!”莫北领命,躬身退下。
方才苏闻贤衣冠不整、几近狼狈的模样,与记忆中那位曾名动京城的风流倜傥的样子判若两人。他对着莫北的背影,沉声补充道:“差人去,为他寻一身合体得宜的衣裳。去吧!”
“是!公子。”
夜色更深,西厢房沉寂无声,再未传出丝毫动静。直到此刻,周遭彻底静了下来,楚南乔方卸下了周身防备,身子陡然松了下来,任思绪飞扬。
即便神智倒退了,他也是这般识趣、圆滑。或许那人察言观色、审时度势的本能,早已溶进了血脉。
至于究竟是何人下此毒手又重伤苏闻贤?
是宿敌仇家?是丞相府中之人?是青城那些地方官员暗中勾结?亦或是……自己那位远在京都的皇弟?
总归在真相未明之前,一切皆有可能。
——
院中一株杏花开得正艳,三两只喜鹊在花枝间穿梭跳跃,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苏闻贤一夜无眠,此刻顶着乌青的眼圈,怔怔地立于树下。他仰头望着嬉闹的喜鹊,喃喃自语:“小鸟儿,我是谁?”
“苏闻贤。”楚南乔自他身后走近,语气平淡,“你的名字。”
苏闻贤闻声回头,眼中骤然亮起光彩,雀跃地向前趋近几步:“神仙哥哥!”
楚南乔的目光扫过他明显短了一截的衣袖和裤管,衣衫尺寸显然并不合身。
随即眸色一暗:“回头给他寻一身合身的衣裳。走!”
“是!公子。”莫北与骆玄凌齐声应道。
楚南乔前脚迈出院门,苏闻贤后脚便提步追了上来,口中急唤:“神仙哥哥!”
“苏大人,公子有要事在身,不便带着您。”莫北在一旁提醒道。
苏闻贤却一把攥住了楚南乔的袖袍,顷刻间便垮下脸来,五官委屈地拧成一团,嘴角向下撇着,眼看着他又是那副欲哭又强忍着的模样。
楚南乔声线骤冷:“放手!”
他转向骆玄凌,沉声问道:“玄凌,苏闻贤在京中时……究竟是何种模样?”
骆玄凌轻叹一声。他亦曾与苏闻贤打过照面,记忆中那人分明是只笑面虎,又张扬得像只开屏的孔雀。总之,他对此人全无好感:“公子,苏大人这般模样,不若就让他留在小院,着人看守?”
“带他一起。”楚南乔目光未动,径直下令,“去寻一顶帷帽来,替他遮面。”
——
不过半个时辰,四人的身影便出现在渡头。
骆玄凌近前一步,压低声音:“公子,到了。”
放眼望去,湖中碧绿荷叶接天铺展,嫩叶破水而出,翠浪翻卷,好一派绿意盎然、生机勃发的景象。
湖中船夫皆身着同款制式的青灰短褐,几艘小船在荷叶间往来穿行。
岸边,几名衙役肃立。
一名衙役提高了音量,扬声驱散人群:“离远点儿!此处可不是看热闹的地方。”
楚南乔几人依言后退了几步。
他随后将目光落在近旁一位寻常百姓身上,略一思忖,便近前两步,抱拳一礼:“这位兄台,衙差此番阻拦是何缘由?偌大一片湖景,百姓竟不得近观了?”
那人方才未曾留意,此刻抬眸细看,但见楚南乔生得仙姿佚貌,恍若谪仙,不由得微微一怔,片刻后又觉不妥,方才回过神来:“公子想必是外乡人?”
“正是。”楚南乔唇角微扬,轻轻颔首。
“那就难怪了。”那人叹了口气,“此湖原本也是任人游赏的。约莫五年前,那时湖中还未遍栽荷花,寻常船只皆可往来通行。可自从对岸青玉山发现了金矿……”
他压低了声音,“本地的官老爷们就下了严令,禁止百姓通行,只许运送金矿的船只使用这片水域。连带着我们这些看热闹的也不许靠近岸边了。”
“这些船夫,可是府衙差役?”楚南乔指向湖中的船只,观其服装制式分明非官衙中人。
“嘘!”那人脸色微变,警觉地左右顾盼了下,急声低语:“公子小声些!快随我到这边来说话。”他拉着楚南乔往人群边缘退了退,“那些人并非官差,乃是顾家的人!”
“顾相旁支……顾家?”楚南乔眸色骤然转深,语气已是笃定。
“正是!”那人连连点头,声音压得更低,“顾家包揽了整座金矿的开采,又号称本地首富。莫说寻常官差,便是堂堂知府大人,私下里也得给顾家几分薄面!”
话音未落,一艘小船已靠了岸。船头的衙差面无波澜,木然地扬声喊问:“死者家属何在?”
随即,两个役夫合力将一副简易担架抬下船来。担架上覆着一块半旧的粗白麻布,布下隐约透出人形轮廓。一阵湖风掠过,麻布一角被掀起,竟是一张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脸。
一股难以言喻的腥气混合着血液的淡腥味,在渡口微热沉闷的空气里悄然弥漫开。
楚南乔眉峰几不可察地蹙紧,喉结微动,似在强忍着压下翻涌而上的恶寒。
他不动声色地扫过那尸身、役夫、以及周遭每一张惊惧或麻木的面孔。
“啊!”苏闻贤惊叫一声,整个人猛地扑了上去!双腿如藤蔓般盘缠住楚南乔的腰身,双臂死死环住他的脖颈,将脸深深埋进他颈侧,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神仙哥哥……我怕!”
恰在此时,一阵湖风吹过,瞬间掀起了苏闻贤头上的帷帽。那薄纱帽帷被风卷得高高扬起,又倏然落下,竟不偏不倚,将两人从头到肩严严实实地罩在了其中。
帷帽狭小的空间内,光线骤然变暗了些许。苏闻贤温热的侧脸,就这样毫无阻隔地、紧紧贴在了楚南乔微凉的颊边。
楚南乔被他一扑,身形一个不稳,踉跄了几步。
待其站定随即反应过来,浑身肌肉瞬间绷紧,一股混杂着怒气与极度不适之感流窜全身。
他下意识想抬手挥开这碍事的帷帽,却又猛地顿住。此处人多眼杂,若贸然掀开,让旁人窥见当朝太子与政敌如此……不堪的姿势,后果不堪设想!
他只能堪堪忍住,从齿缝里挤出低沉的怒斥:“放肆!还不快给本公子下来!”
一旁,骆玄凌脸色剧变,腰间佩刀已然出鞘两寸。
莫北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他握刀的手腕。他凑近骆玄凌耳边,声音压得极低:“不可妄动。此处耳目众多。况,他如今心智已失,形同孩童。”
骆玄凌与莫北合力,一人钳制苏闻贤手腕,一人扳开他环抱的手指,硬生生将他从楚南乔身上掰扯下来。
双脚骤然离地又落地,苏闻贤竟脱力般瘫坐在地。他蜷缩着身体,双肩抑制不住地细细发颤,喉间溢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楚南乔冷眼旁观,几番下来,早已看透他这委屈便要哭闹的脾性。此刻见他这般模样,分明是蓄势待发,嚎啕大哭的征兆:活脱脱一个泼皮无赖!
眼角余光瞥见衙差探究的目光已投向此处,楚南乔心下一凛——绝不能在此刻节外生枝!
情急之下,他几乎未假思索,猛地伸出手,探入那垂落的帷帽纱帘之内。
正欲放声大哭的苏闻贤,忽见帷帽垂纱拂动,一只骨节分明、莹白如玉的手,径直伸到了自己眼前。那抽泣声瞬间噎在了喉间。
他几乎是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攥住了那只手,十指紧紧相扣,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生怕稍一松劲,这手便就消失无踪。
楚南乔强忍着压下心头翻涌的不适,却猛地将手抽回,随即反手一扣,紧握苏闻贤的手腕。
他目光冷冷,扫过苏闻贤的脸,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噤声!”
苏闻贤浑身一颤,方才还蓄满眼眶的泪水瞬间凝住,顷刻间安静下来,只余下细微的抽噎,乖顺甚至带着点畏缩地,紧挨着楚南乔侧身站定,再不敢妄动分毫。
骆玄凌与莫北见状,下意识地又向前逼近一步,手臂微抬,仍欲上前将苏闻贤拉开。
楚南乔眸光一凛,冲二人摇了摇头。
两人身形猛地顿住,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与不解,但终究不敢违逆。他们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默默收回动作,依言退至楚南乔身后两侧,垂手肃立。
人群中,一名原本失魂落魄的妇人猛地挣脱搀扶,跌跌撞撞地扑向担架!
只见其身着朱红嫁衣,目光落尸体脖颈间的那枚鸳鸯佩,虽成色普通,却是二人的定情信物。
她的指尖触到那冰冷的玉佩,昨夜红烛帐暖、耳鬓厮磨的温存犹在眼前,而此刻,触手所及,只剩一片僵冷!她再也支撑不住,喉间发出压抑的呜咽声:“相公……”
围观的人群中,唏嘘低语:“唉!真是造孽啊。听说这后生他爹上个月才刚走。这新媳妇儿过门才几天?竟就成了未亡人……”
这些细碎的议论,一字不落地飘进了楚南乔的耳中。
衙差见状,脸上掠过一丝不耐,随手将一袋铜钱“啪”地一声扔在新妇脚边:“拿着!死者是为朝廷办差殉职,朝廷体恤,赏你些抚恤钱。赶紧带上尸首,速速离开此地!”
那新妇本是低眉顺眼、温婉柔顺的模样,此刻却猛地抬起头,一双猩红的泪眼直直睨向那衙差,声音虽颤抖着,却带着执拗:“敢问官差,我家相公究竟是如何落得这般田地?!”
衙差嘴角一撇,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我又不曾亲眼目睹,如何知晓?好心劝你一句,见好就收!若再在此纠缠不休。”他目光扫过那袋钱和尸体,语带威胁,“否则……只怕到头来,人财两空,悔之晚矣!”
新妇浑身剧烈颤抖着,声音凄厉:“民妇所求,不过是一个公道而已!”
“公道?”衙差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了声,抬手指向湖中一艘正欲离去的顾家船只,又遥遥指向京城方向,语带讥讽:“公道?我可给不了!瞧见没?那边便是顾家的船!有胆量,你便去向他们讨要公道!或者干脆上京城,去敲开那丞相府的大门,向顾相爷讨个公道试试?”
那船夫闻声,回头瞥了一眼岸上这凄惨景象,嘴角扯出一抹事不关己的嗤笑,竹篙一撑,小船便悠悠荡开,头也不回地驶离了。
衙差见妇人仍僵立不动,脸色一沉,厉声喝道:“闲杂人等,速速退散!否则,休怪我等不客气!”
话音方落,他身后二十余名衙差蜂拥上前,刀鞘半出。
围观百姓被这阵势惊吓住,纷纷退散开来。
楚南乔眸光微凝,看着骆玄凌与莫北,沉声道:“走!”
恰在此时,一道略显急促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几位公子,请留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