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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夫君死而复生了

    第151章


    官家确实不愿再等,武仁祐已死,不趁此时机将河西收归囊中,难道还等党项人重新拧成一股绳,继续心存异志、占据五州?


    原本官家确实想依庞文徵之策,对定难军恩威并施,徐徐图之的。


    但做了十几年定难节度使、在部族中颇有威信的武仁祐,只是对兄弟流露出归陈之意,竟然就有人不服,胆敢暗中与胡人勾结,甚至事情败露后还一不做二不休将武仁祐杀了。


    官家就知道这帮党项人虽改了汉姓,骨子里却仍是不受教化、行禽兽之举的夷狄。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大军已抵夏州,能迁的迁,不愿意迁的,必是武仁礼同党,清剿了便是。


    六月初,武从安率亲眷入京,献五州之地,愿与武氏族人长居京师,官家重赏之后,给他那几个顺服的叔伯、兄弟都另封了官。


    纪府上下都以为六郎这回总该回来了,却一直等到天气转凉,进了八月,方盈身子都已经很重了,才终于把人盼回来。


    李氏见到儿子,看他虽胡子拉碴、脸黑黢黢的,身形却比走时健壮,便放了大半的心,略问几句,就叫他先回房洗去风尘,待会儿再来。


    又把没认出爹爹的鸿儿留下,好让他们小夫妻回去能安心说话。


    方盈二人出了正房,纪延朗看着她高高鼓起的肚子,叹道:“总算赶在你生产前回来了。”


    方盈从见到他,就有些眼热鼻酸,这会儿听他这么说,鼻酸之余,还有些委屈:“还说呢,鸿儿都认不出你了。”


    纪延朗摸摸唇边胡须,笑道:“刮了脸就好了。”


    他伸出双手,搀扶着方盈慢慢往回走,问她身子如何,肚里这个有没有让她受苦。


    方盈六月里给他送衣物过去时,捎带了一封信,但也只是简单说了家中都好,胎儿安稳之类的让他安心,并没有细说。


    “这些日子就是腰痛得厉害,晨起两腿也肿得很。”方盈自己反手扶着腰,边走边说,“我记得怀鸿儿那时候,腰累是累,但好像没有这样疼。”


    纪延朗手也扶上去,关切道:“是不是胎儿更大些?我记着一样的月份,鸿儿那时好像你肚子没有这般大?”


    方盈道:“何止肚子大,我自己也更胖呢。”她提起这个就烦恼,“饭量也更大,我都不敢吃饱。”


    “不吃饱也不行吧?你信中不是说曹御医来西京了么?没请他来看看?”


    曹御医就是先前给方盈看诊那位御医,五月才奉召来到西京,方盈点头道:“看过了,但我怕胎儿大了不好生。”


    看过了,却没提御医怎么说的,显然御医还是叫她要吃饱,但纪延朗也知道她这心病,是从三房那个因胎儿太大难产而死的姨娘身上来的。


    便说道:“不怕,如今我回来了,每日多陪你走走就好了。”


    “夏州不用再去了么?前些日子,五伯听人说此次去平乱的禁军,半数都要留在河西镇守,娘还有些忧虑,怕你也要留在那边。”


    纪延朗笑问:“只有娘忧虑么?”


    方盈侧头看他一眼:“你还想让谁忧虑?”


    “没有没有。”纪延朗赶忙说,“你不忧虑才好。”


    方盈道:“我有什么好忧虑的?左右你


    去哪,我和孩子就跟着去哪。”


    纪延朗心中一热,面上却笑道:“我可舍不得让你和孩子们去,夏州北边就是沙漠,风沙极大,你看我脸都糙了。”


    “能不去当然还是不去的好。”


    “咱们不去。”纪延朗道,“不过大表哥他们那一军都留下了,朝廷还调了一万厢军过去修筑堡寨,听说还要迁汉民过去垦荒种田。”


    两人说着话回到房中,杏娘回禀说热水已经烧好,方盈便叫纪延朗先去沐浴,“我如今是伺候不了了,要不叫……”


    她本想叫个侍女去给纪延朗洗头发,他却抢先道:“我自己洗,你歪着同我说话就行。”


    方盈便随他了。


    等纪延朗进了浴桶,方盈靠坐在内室床上,和他说些家中近况:“四娘他们五月份到的,莒国公府宴客,娘带着我也去了。”


    “正经姻亲,不是外人,去热闹热闹也好。”


    方盈笑道:“说来奇怪,怀鸿儿那时,总想出府走走,哪怕是去河岸上吹吹风都高兴,这一回却总是懒怠动,哪里都不想去。”


    李氏就是看她格外不爱动,怕她在家里闷坏了,才特意发话,叫她一起去刘府赴宴的。


    “是么?”纪延朗惊讶,“连这个都会变?”


    “是啊,你走之前还说咱们再出去玩,那时我还是乐意出门的,等到……差不多就是夏州叛乱的消息传回京之后,我就越来越懒怠动了。”


    纪延朗觉着很是奇妙,禁不住盯着方盈肚子看了几眼,道:“莫非是个文静不爱动的女儿?”


    方盈伸手抚一抚腹部,笑道:“未必是同这个相关。”又想起来说,“对了,荷花妹妹也有喜了。”


    “是吗?几时知道的?几个月了?”


    “上个月二嫂来信说的,现在差不多……五个月了吧,应当是比我们小三个月。”方盈顿了顿,接着说,“二嫂让我们放心,她已经嘱咐了庄子上的人多照应。”


    纪延朗算了算日子:“是腊月里生产么?”


    “应当是。”


    纪延朗很高兴,这一胎生下来,不管是男是女,邓家都有后了。


    两人又说了会话,纪延朗沐浴完穿上衣裳,去外间等到头发干透,梳好发髻,夫妻俩才一起去母亲房里。


    他这一去三四个月,好不容易回来,晚间自是要开上两桌酒席,团聚庆贺一番。


    方盈如今少吃多餐,身子又重,只在席上陪了一阵,便早早回房。


    纪延朗则是和两位兄长多饮了几杯,直到方盈都困得打哈欠了才回来。


    “困了吧?怎么不先睡?”他一进门看见方盈就说。


    方盈懒懒答道:“你再不回来,我就要睡了。”


    纪延朗走过来坐下,端起她面前没喝完的半盏水一口饮尽,叫立春再给他倒一盏,而后道:“我也早都不耐烦了,三哥如今真是话多又贪杯,酸溜溜地说了好几遍我此番平叛有功,官家收复河西,正是高兴的时候,论功行赏,至少官升三级。”


    “三级?”方盈失笑,“三伯真敢说。”


    纪延朗哼一声:“他八成以为我同他似的,让人捧几句就不知自己几斤几两,把这话当真,最后没升三级,他好看笑话。”


    说完又想起来问方盈:“他这几个月没干什么荒唐事吧?”


    “没有,你走后三伯给父亲写了一封长信认错,说要痛改前非。”


    纪延朗嗤道:“痛改前非?我看是想哄着父亲再给他谋个官职吧?”


    方盈笑道:“这不是挺好么?有这事吊着,哪怕是装痛改前非,也消停了几个月呢。”


    纪延朗还是有些不快,因为老三既然做出这个姿态,父亲就不能不管他,早晚还是得给他谋官。


    他端起立春倒好的水喝了两口,忽然有了主意,“西北正是用人之际,职缺也多,你说让父亲把他弄河西去怎么样?”


    “只怕三伯不愿吃苦,不肯去。”


    “他不是看我立了功眼热么?不吃苦,如何能立功?”


    方盈笑道:“就算你能哄得三伯去,万一他又故态复萌,惹下祸事……”


    “到那边反而不用担心这个。”


    “为何?”方盈好奇。


    “因为夏州知州治军严明,且最瞧不上三哥这等将门‘犬子’。”


    方盈扑哧一声笑出来,口中却还是说道:“有你这般说自己兄长的么?”


    “他做都做得,我说不得?”纪延朗借着酒劲,直言不讳,“他就欠丢到夏州那种地方,好好磨炼磨炼。”


    这是自己家管不好,想送外人那去严加管教的意思?可纪延昌又不傻,明知西北日子苦,他怎么可能愿意去?


    方盈觉着纪延朗也就是说说而已,谁料等朝廷封赏下来,纪延朗官升一级后,还真把纪延昌说动心了。


    “那几个留在夏州,原本与我同阶的指挥,都比我赏赐厚,有的还升了两阶,我故意装作后悔,说早知道也留夏州了。”


    纪延朗绘声绘色地跟方盈学:“三哥假模假样地宽慰我,说我还年轻,后面有的是立功受赏的机会,我就说对,等你这胎生下来,明年我再想法调去河西。”


    纪延昌很是不解,五州都收回来了,再去又没有战功可立,不是纯吃苦么?


    “眼下明面是收回来了,但五州不是只有武氏一个部族,其余兵强马壮的党项部族,并不情愿归我大陈。”


    纪延朗故意压低声音,好像在说什么机密:“后头还有得打呢,不然何必留重兵镇守?”


    纪延昌立刻动了心,如今北边眼看着是只守不攻,官家的心思都放在河西,想凭军功加官进爵,还得是去河西更快。


    “他跟我打听了好些夏州的事,我故意问他是不是也想去,然后说知州不好相与,当地民风也彪悍,番兵更是对咱们一万个不服。”


    纪延朗边说边笑,方盈也忍俊不禁道:“你这么一说,三伯怕是非去不可了。”


    “我说的可都是实话。”纪延朗一脸坏笑,“他自己总把我往坏处想,怪得了谁?”


    差不多同一时刻,纪延昌也正同安氏说:“他就是怕我抢先去了夏州,立下功劳,哼,凭什么好处全让他占了?我这就给父亲写信。”


    他十分急切,连着给镇州写了三封信,终于得到父亲首肯,并在方盈生产后不久就补了侍卫司都头,前往夏州听用。


    第152章


    方盈是在九月十九这天生产的。


    大清早她正和纪延朗用早饭,腹部突然一阵疼痛,她嘶了一声,纪延朗立即问:“怎么了?”


    “腹痛,”方盈皱眉,“像是要生了那种痛法。”


    纪延朗虽不是第一回当爹,但事出突然,还是有些慌:“痛得厉害么?我让他们去请御医。”


    旁边曾嬷嬷稳重得多,先拦住纪延朗,自己上前仔细摸了方盈的肚子,才道:“怕是真要生了,娘子先把饭吃完,吃得饱些。”又叫人去回夫人请稳婆和御医。


    方盈却想起自己好几天没洗头发了,命人去给她提热水,等一会儿吃完饭好洗头。


    纪延朗回过神,也让人往外传话,叫他身边长随去营中告假。


    到底是第二胎,房中诸人都还算镇定,在曾嬷嬷指派下,有条不紊地准备起来。


    稳婆比御医先来一步,确定是要生了,方盈便在侍女服侍下洗净头发,期间鸿儿睡醒,听说娘要生弟弟妹妹了,有些害怕,纪延朗没让方盈分心,自己抱了女儿出去哄。


    等方盈洗完,头发挤干水包起来,御医也到了。


    她本想等御医诊过脉再把鸿儿叫到跟前哄一哄,但李氏正好这时派人来接鸿儿,方盈便让纪延朗先去招呼御医,自己将女儿拢到怀里,问她:“爹爹都跟你说了吧?”


    “嗯,爹爹说,今天就知道是妹妹,还是弟弟了。”鸿儿看着娘亲的肚子,目光中还是有些怯意,“娘痛不痛?”


    方盈其实刚刚挺过一波阵痛,但听着女儿软软的语调,她还是笑着说:“现在不痛了,鸿儿不怕,去祖母那儿好好吃饭,吃饱了就去上学。”


    “下学回来就能看见妹妹弟弟了吗?”鸿儿天真地问。


    方盈笑着摸摸女儿头上小辫:“娘也说不好,下学你先回祖母那儿,等妹妹或弟弟生下来,爹爹会去接你回来的。”


    鸿儿乖乖答应了,方盈才让乳娘带她出去。


    之后纪延朗陪着御医进来看过,方盈便进了产房。


    高氏和安氏一道过来看她,见纪延朗在房里,安氏笑着调侃:“还是六郎知道疼人,这会儿还在产房陪着呢。”


    纪延朗没心思说笑,只说:“别的忙我也帮不上,在这陪着,好歹她疼的时候,能掐我出出气。”


    “哎哟,女人生孩子,谁还指望你们男子真能帮上什么忙了?”


    安氏回完,见高氏已经与方盈说上话,也凑到近前,说了几句第二胎好生、不要怕之类宽慰的话。


    方盈听多了这种话,并不当真,又想攒着力气,便只说了句:“多谢三嫂。”


    谁知这一胎还真生得很顺,安氏和高氏走后没多久,产道就开了,方盈又痛了半个时辰,曾嬷嬷刚把纪延朗劝出去,腹中胎儿便迫不及待地呱呱坠地。


    “恭喜娘子,是个小郎君。”稳婆大声道喜。


    曾嬷嬷和侍女们也忙不迭给方盈和纪延朗道喜,又遣人去报夫人。


    方盈生得虽快,却并不比生鸿儿时轻松,此刻已是筋疲力尽,对稳婆特意掀开襁褓给她看的那小物件毫不在意,只在看见孩子的脸时,说了一句:“这么看,鸿儿确实白净。”


    曾嬷嬷笑道:“小郎君长长就好了。”


    纪延朗站在外头窗下,听了个一清二楚,还说:“男娃黑些也不要紧。”


    但等到里头收拾好,陪着母亲进去看方盈和儿子时,对着新生儿那皱皱的小脸和稀疏的胎毛,纪延朗也忍不住说了一句:“我们鸿儿果真生下来就好看。”


    “什么意思?”李氏不爱听了,“嫌我孙儿不好看?”


    纪延朗赶紧说:“没有没有,只是说没有他姐姐好看。”


    “那怎么了?鸿儿那样好看的才稀少,你当你生下来很好看吗?”李氏瞪儿子两眼,回头安抚方盈,“别听他的,咱们十郎长开了,一准是个俊俏的小郎君。”


    二房姨娘莲蓬五月里产下一子,所以男娃们排到他们这里,已经是十郎。


    纪延朗不敢说是方盈先说的这话,只能赔笑告饶。


    方盈倚着枕头,看李氏十分喜欢十郎,便笑道:“娘给十郎取个乳名吧,也让他借借您的福气。”


    李氏转头看一眼儿子:“你们没取好吗?”


    “您还不知道我么?”纪延朗故意扮傻,“取个名能把我愁得睡不着觉。”


    李氏斜他一眼,回头看方盈:“盈儿也没有想好么?”


    方盈摇头:“原本说等六郎回来再取,谁想到他八月才到家。”


    李氏这才答应下来:“容我想想。”又让方盈好好歇着,“鸿儿就先留我院里吧,等满月再说。”


    方盈知道婆母是好意帮她分担,让她安心坐月子,当下只能答应。


    等纪延朗送完母亲回来,才趁着曾嬷嬷不在房里,跟他说:“我应了鸿儿,等孩子生下来,就让你去接她。”


    “你不先睡一会儿吗?等你睡醒,我再接她来看你和十郎吧。”


    “可以晚些再接,但你先抽空去瞧瞧她,不然她散学听说我已经生了,你又不去,该着急了。”


    “好,我一会儿就去。”纪延朗知道她因生了儿子,愈加疼惜女儿,柔声道,“放心,有我呢,一定不叫鸿儿受委屈。”


    方盈这才安心,沉沉睡去,等她朦胧醒来,眼睛还没全睁开,便听到小女娃小声跟她爹一问一答:“娘怎么不回房睡呀?”


    “娘刚生完十郎,不能出门吹风。”


    “那怎么不在房里生十郎?”


    她爹没立即答话,显然被问住了,方盈睁开眼,给纪延朗解围,“鸿儿……”


    她想说鸿儿来了,张口却发觉喉咙干哑,不由咳了两声,纪延朗忙叫人倒水来,又问:“吵醒你了?”


    方盈喝水润了喉咙,才道:“没有,睡醒了。”又叫鸿儿坐到自己身侧来,问她,“看过弟弟了么?”


    “看过了,弟弟也在睡觉。”鸿儿说完,看看母亲肚子,问道,“弟弟怎么那么小?”


    这话她刚刚已经问过一遍,纪延朗帮着补充:“她是问你生之前肚子那么大,怎么生出来的十郎那么小。”


    方盈笑着握住女儿小手,答道:“肚子大是因为有很多水,你和弟弟在娘肚子里时,都是睡在水里的。”


    鸿儿瞪大眼睛:“我能在水里睡觉?”


    “只有在娘肚子里才行。”方盈接着说,“娘要在这里住一个月,你先在祖母院里,和姐姐们一起睡可好?”


    鸿儿平日很喜欢去找姐姐们,偶尔玩高兴了,不舍得回来,就会留宿一晚,但这回是一个月,她觉着还是该先跟女儿商量好。


    鸿儿果然立即就应了:“好呀。”


    “想娘了,或是想看弟弟,就让她们带你回来。”


    纪延朗在旁接话:“还有爹爹,爹爹天天都会去看你的。”


    鸿儿却问:“爹爹不回来吃饭啦?”


    把纪延朗问得一愣:“啊?”


    方盈忍俊不禁道:“鸿儿是要陪娘和爹用过饭,再去祖母院里找姐姐们吗?”


    “对啊。”鸿儿答得理所当然。


    纪延朗也不禁失笑:“怪不得你应得这般爽快,好吧,一会儿陪你娘用过饭,爹爹再送你回去。”


    方盈却觉得产房不通风,气味不好,等纪延朗送了鸿儿回来,便同他说:“下回鸿儿再要回来吃饭,你就去娘那里一块用饭好了,左右咱们俩也吃不到一起去。”


    她吃专门做给产妇的饭,上次坐月子的时候,跟纪延朗虽在一个桌上,也是各吃各的。


    “你啊,”纪延朗失笑摇头,“娘是想让你好好调养身子,才把鸿儿接去,你反倒更操心了,要不我明日跟娘说,把鸿儿接回来吧?”


    “我只是……”


    纪延朗按住她肩膀:“我知道,你怕大伙都因为咱们有了十郎高兴,让鸿儿觉得受到冷落,又嫌产房气闷,不愿让鸿儿多来,但你刚生下十郎,最该在意的难道不是自个的身子么?”


    方盈愣了愣,才哑然失笑。


    纪延朗给她理了理额边碎发,柔声道:“从此刻起,什么都不许操心,万事有我呢。”


    “嗯。”方盈点头。


    “咱们鸿儿也大了,想做什么,有自己的主意,她想你,就想跟你一块吃饭,难道咱们还能不答应?”


    也对,方盈终于道:“好,听你的,我不管了。”


    纪延朗这才满意,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亲,小声道:“辛苦娘子了。”


    方盈眼眶微热,抬手摸摸他的脸,低声说:“你也辛苦,早些回去歇着吧。”


    纪延朗应下,又看了眼睡得香甜的小婴儿,才回房去睡。


    第二日是休沐日,鸿儿不用上学,果然如她爹所料,非要和爹娘一块用饭,方盈也确实无法,只能答应。


    好在她也不是日日都要这样,李氏也在怀芸等人上学时,将鸿儿带在身边,叫小丫头陪着她玩,以免鸿儿寂寞想爹娘,方盈这才真正放宽心休养身子。


    至于新生儿,除了洗三那日被抱出来见过人,其余时候都在吃吃睡睡,然后日渐一日的白净起来,只是胎发依然不密。


    纪延朗伸指戳戳儿子光光的额角,问方盈:“他这儿什么时候才能长出头发?”


    “慢慢就长出来了。你还不去吗?不是要给三伯饯行?”


    纪延朗不情愿道:“我是真不愿同他饮酒。”


    方盈劝道:“且忍忍,饮完这顿酒,明日送走三伯,往后就清净了。”


    “就怕他去了夏州,还是本性难移……”纪延朗话说一半,觉得不吉利,又咽回去,道,“罢了,我现在过去,你晚上早些睡,我就不过来闹你了。”


    方盈答应一声,目送他出去。


    谁都没想到,这顿饯行宴竟是纪延朗最后一次与纪延昌饮酒——正如纪延朗担心的那样,纪延昌本性难移,到了夏州没几个月,就因好酒贪杯没了性命——


    作者有话说:就是想把这个人写死,嗯[眼镜]


    第153章


    报丧的下人是正月初五这日赶回纪府的。


    当时京中仍是一派喜气洋洋——元日大朝,官家颁诏迁都洛阳,改元开平,并大赦天下。


    由陪都升为真正的国都,城中民众欢悦不已,纪府也因一家之主纪光庭年前受召回京,难得在府中过年而格外热闹。


    门房正送走一位来给郡公拜年的客人,眼见一人披麻戴孝奔来,还以为哪个泼皮无赖吃了熊心豹子胆,大年下的,敢来他们府里讹钱,回头招呼人去拦。


    没想到那人哑着嗓子喊了一声:“陆叔,是我啊!吴二!”


    拦着的小厮有认出来的,惊讶道:“还真是吴二哥,你不是随三郎去夏州了吗?怎么……”


    话没说完,在场之人都觉不对,一齐看向吴二身上孝服,吴二带着哭腔道:“快带我进去见夫人,三郎没了!”


    门房赶紧让把人架进去,速速回报郡公。


    内宅此时还未得信,方盈妯娌三个聚在李氏房里玩牌,她连输两把,正好有些内急,便让李氏房里侍女春麦先替她玩,自己扶着立春去净房。


    生下十郎已过百日,她仍有些尿频,完事净了手出来,听见小娘子们在东次间里嘻嘻哈哈的,就拐过去撩开帘子,见小姐妹几个,你挨着我我挨着你,都笑得小脸通红。


    方盈便没出声打扰,放下帘子,正要回去玩牌,门声响动,帘帷掀开,进来两个人。


    走在前头的是李氏


    院中侍女,见着她便道:“六娘,白嫂子有事回禀。”


    方盈停住脚,见白桑面色凝重,先问道:“怎么了?”


    白桑示意娘子往边上走几步,而后凑到她耳边,低声回禀:“前院有人见着跟三郎去夏州的吴二,一身孝服,说三郎没了。”


    方盈以为听错了:“什么?”


    “三郎没了,吴二已经去见郡公,想来很快就有消息传进来。”白桑飞快说道。


    年节里事多,方盈虽生产不久,还是从腊月就开始同高氏一起处置家务,白桑急着进来回报,就是想让她们娘子心里先有个数,一会儿大伙都乱的时候,能站出来理事。


    方盈深吸口气,点头道:“你先回去叫杏娘给我和六郎备下素服。”


    白桑应声告退,她又让带白桑进来的侍女请李氏出来,“就说小娘子们请祖母去评理。”


    她自己则扶着立春的手,缓缓在靠墙的椅子上坐下。


    没了?那么大一个人,怎么会说没就没了?也没有消息说夏州又乱了啊?


    方盈正胡思乱想,李氏已经从里间出来,她赶忙起身,婆媳二人对上眼神,李氏脸上的笑容就淡了。


    “出了何事?”李氏走过来问。


    方盈扶住婆母手臂,低声把白桑的话重复一遍,李氏亦是难以置信,正待追问,外面廊下就传来说话声,接着大门打开,侍女打起帘子,管事娘子脚步匆匆走了进来。


    “夫人,六娘,夏州来人报丧,三郎因被人逼迫斗酒,于腊月二十七日在夏州身故。”


    李氏还未说话,里间便传来安氏的声音:“什么?三郎怎么了?”


    “三娘当心。”


    侍女提醒的话音刚落,内外隔断的落地屏风便被撞得嘭一声响,方盈赶忙迎上去,想要扶住安氏,安氏却挥开她的手,踉跄着扑到管事娘子跟前,尖声道:“你再说一遍,三郎怎么了?”


    管事娘子不敢说话,看向夫人。


    “先扶三娘坐下。”李氏吩咐侍女,自己也在安氏身旁落座,然后才问管事娘子,“回来报丧的是谁?”


    安氏听见“报丧”二字,顿时一个激灵,红着双眼死死盯住管事娘子。


    “三郎身边长随吴二,他还在郡公书房回话,六郎命奴婢先进来回报夫人。”


    “六郎还说什么了?”李氏问。


    管事娘子道:“六郎只吩咐奴婢这一句,就命人去请御医了。”


    李氏心中一紧:“可是郡公……”


    “奴婢听六郎的意思,只是以防万一。”


    李氏这才安心,但转头看一眼已僵成雕像的安氏,又不由心下叹息。


    “我不信。”安氏忽然开口,“吴二人呢?叫他来见我,我不信!”


    李氏吩咐管事娘子:“看着吴二出来了,就叫他进来见三娘。”又跟安氏商量,“让她们扶你回房去等可好?别吓着孩子们。”


    东次间的孩子们其实已经听见外面动静有异,这会儿都安静下来,若不是有嬷嬷拦着,就要出来看了。


    安氏听见说孩子们,略微一怔,两行热泪落了下来。


    高氏在安氏撞上屏风时,便起身跟了出来,此刻见到三嫂这副情状,十分不忍,走上前亲自帮她拭泪,劝道:“我送三嫂回去吧。”


    安氏眼泪落下来,心神也回来一些,有些话确实不便在夫人这里问,她扶着高氏的手站起身,凄然道:“多谢五弟妹,我自己回去就好。”


    又转向李氏,双膝一弯跪在地上,李氏忙弯腰去扶:“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安氏哭道:“夫人,三郎为人所害,您和郡公可一定要给我们孤儿寡母做主啊!”


    李氏道:“三郎是郡公跟我的儿子,他若为人所害,我们怎会放过害他之人?好孩子,快起来。”


    方盈和高氏一边一个搀扶解劝,安氏才终于起身,擦干眼泪,由侍女搀着回去了。


    李氏等她出去,立时吩咐所有内外管事来见,又让方盈和高氏先回去摘了首饰、换上素服再来。


    方盈匆忙回到院中,就听说六郎也回来了,快步进得房里,正好撞见换上素服出来的纪延朗。


    “我得出去一趟,三哥总归是官身,突然身故,夏州那边按理该有奏报,各衙门虽然休务,但总有当值之人,我去打听打听夏州如何上报的。”纪延朗一口气说完就要走。


    方盈忙拦住:“你先别急,三伯到底怎么没的?”


    纪延朗搓了搓脸,道:“夏州那边将定难军打散,与禁军混编,三哥他们那一营有三个党项人都头,吴二说,这三个党项人极为傲慢无礼,瞧不起三哥靠父荫,几次三番挑衅。”


    他并不相信三哥像吴二说的那般诸多忍让,还有什么想同对方比武,无奈营中不许,最后只好改为斗酒,但此刻无从证实,也只能这般说给方盈听。


    “吴二说出事前一晚他们已经斗过一回,三哥饮得大醉,当日白天便不太舒坦,直说头痛,但党项人又叫三哥斗酒,还故意说些激怒三哥的话,三哥受不得激便去了。”


    这日又是醉得不省人事,吴二等人将纪延昌背回住所,自称小心伺候一夜,三郎都没叫人,等天亮三郎还没动静,去叫时才发觉人已没了。


    “父亲悲怒交加,恨不得亲自去一趟夏州。”


    方盈道:“三伯去了夏州,行事这般隐忍么?”


    纪延朗拉住她的手:“我也觉得不像,多半是那刁奴怕担干系,将事情都推到旁人身上。父亲本来初八就该启程,如今家里有丧事,得上报朝廷告假,我怕官家问起来,父亲说出吴二的一面之词,与夏州奏报不符……”


    “那你快去。”方盈松开手。


    纪延朗点头,又说:“再给我装几套衣裳,明日一早我带人去迎三哥灵柩。”


    方盈应下,等他走了,便吩咐立春等人先给他赶制两套孝服,现在穿的素服不过是备着平时谁


    家有丧事,去吊丧时穿的,并非正经孝服。


    纪延昌去世,纪延朗他们兄弟都应服齐衰,方盈让做得宽大些,好套在棉袍外面,自己换上素服,去了金玉簪钗,匆匆赶回正院时,却听说郡公回来了,正与夫人议事。


    方盈去厢房和高氏一起等了半晌,李氏才叫她们过去,吩咐先将府中各处年节彩饰摘下,赶制麻衣孝服,又命外管事去白马寺请僧人做法事,并往各家亲眷去报丧。


    最后让她们俩把孩子们带回去,“怀芸三个,盈儿也先带过去,替我照看两日。”


    方盈赶忙答应,带着四姐妹告退,直到走出正院,才想起来,悄悄问高氏:“怎么没提设灵堂?”


    高氏也悄悄道:“在外亡故者,灵柩不能入京,要设也是在城外设灵棚。”她停了停,又接道,“兴许是想直接送回蜀中。”


    也是,既然不能入城,还得回蜀中安葬,何必绕这一圈?不如直接从夏州回蜀中。


    方盈带孩子们回去,先把她们安顿在鸿儿房中,鸿儿不知出了何事,还很欢喜,怀芸却隐约听见家里有丧事,一张小脸都吓白了。


    叔父/伯父过世,孩子们都要戴孝,方盈便缓缓说了实情,鸿儿听不懂,最先发问:“过世是什么?”


    方盈揽住女儿,问她:“你记不记得爹爹说过,你还有一位大伯?”


    “嗯,爹爹说大伯去地下了。”


    方盈点头:“对,三伯跟大伯一样,也去地下了。”


    鸿儿没见过大伯,三伯却是见过的,疑惑道:“三伯不是去做官了么?怎么又去地下了?”


    方盈也想知道,好好的去当官,怎么最后饮酒把自己饮死了?


    这个疑问,到傍晚纪延朗回府,又有了另一番解答。


    “夏州奏报,只说三哥与党项人都头有私怨,营指挥设酒说和,也就是那刁奴口中的前一晚斗酒,奏报中说三哥因醉得不省人事,被党项人嘲笑,心有不甘,私下又约了斗酒。


    “父亲把吴二叫来,说我们已经看到夏州奏报,让他重说一遍,这刁奴竟说他是一片忠心,为了三哥身后名才那般说的。”


    纪延朗轻轻一拍几案:“我当日真不该逗引他去。”命丢了不说,还丢尽纪家脸面。


    方盈抬手轻抚他肩背,劝道:“这怎能怪你?你也是望着三伯好,才让他去的。”停了停,又问,“那丧事呢,到底如何办?”


    “父亲叫我迎了灵柩,直接扶棺回蜀中落葬,他已让五哥给二哥和四哥都写了信,等他们到洛阳,再同五哥一道陪三嫂和侄儿们回蜀中。”


    纪延朗轻轻一叹:“父亲很是失望,他本以为三哥这回真改了的。”


    “不追究党项人了么?”


    “夏州已经按军法处置过了,营指挥降级留用,几个党项人都头处以杖刑,夏州知州还给拨了赙金。父亲虽然不满,但也不能因为这个就让党项人给三哥赔命。”


    方盈看着时候不早,没再多问,只嘱咐纪延朗路上不要急,天寒地冻的,保重自己身子为要。


    纪延朗口中答应,当晚早早歇下,第二日一早穿上孝服,拜别父母,带人出城,赶往夏州。


    府中安氏在见过吴二后,就病倒了,纪延昌生母贺姨娘,听闻三郎没了,日夜啼哭,也把自己哭病了,直到纪延庆回府,亲自去安慰了贺姨娘两回,她才渐渐病愈。


    安氏虽还病恹恹的,却也不得不挣扎起身,带着长子怀冲、庶子怀顺,与纪延寿三兄弟一道启程,回蜀中为丈夫操办丧事。


    纪光庭告了几日假,直等到送走他们,才返回镇州驻地——


    作者有话说:“都头”是一个官职,大概管100军士的样子。


    然后兄弟之间,包括父母为非长子,都是服“齐衰不杖期”,“不杖”指在丧期内不手持“哭丧棒”。


    赙金类似于丧葬费。


    最后是死在城外或者外乡的人,一般灵柩都是禁止入城的,尤其都城,除非有皇帝特旨(比如红楼梦里的贾敬),否则只能在城外设灵棚,或者像尤氏一开始布置的那样,直接停灵在寺庙里。本文这个老三显然不具备资格。


    第154章


    纪延朗一行直到二月中才回到洛阳府中,此时太子都已率同留守东京的官员到了洛阳。


    “怎么瘦了这么多?”夫妻二人刚从李氏院里出来,方盈便忍不住心疼地问。


    纪延朗摸了把脸:“你不说我都没觉着。”确实凹下去,没有肉了,“可能来回奔波的,三千多里地呢,没事,养养就长回来了。”


    “我看三嫂也瘦得狠了。”安氏本来两颊圆润,是个圆团脸,现在瘦得尖下巴都出来了,身上衣裳更是空空荡荡,叫人看着便心中叹息。


    纪延朗点头:“这一路三嫂都是强撑着。”


    二人说着话回到房中,方盈照例伺候他沐浴,谈起别后诸事。


    “太子入京,你跟太子妃也终于能通消息了吧?”纪延朗问。


    “是啊,可算是通消息了,你知道么?原来太子妃去年也有孕了,赶在腊月二十八生的,是个小郡主。”


    纪延朗惊讶:“这么大的喜事,怎么年节里一点都没听说?”


    方盈道:“腊月二十八才生产,第二日就是除夕,消息哪有那么快传来?”


    纪延朗恍然:“是啊,初五咱们就接到丧信了。”


    说到此事,方盈想起来问:“四伯见到三伯棺椁,没闹吧?”


    “没有,父亲不是特地嘱咐他了么?”


    纪延朗听二哥纪延寿说了,父亲特意等着四哥到家才走,就是想亲自告诫他,不许生事,让三哥好好入土为安。


    “是,但我没想到四伯真这么听话,毕竟三嫂都不甘心,始终还是觉得三伯被人害了。”


    “三嫂这么想情有可原,四哥最清楚三哥脾性,何况夏州已有定论,父亲也发话了,他自己又没去夏州,有什么好闹的?”


    纪延朗说到此处,略一停顿,又说:“而且四哥远比三哥有城府,以前就同谁都亲亲热热的,这回更是,时不时就拉我们忆当年,抹着眼泪说小时候如何如何。”


    他虽然不满这两个异母兄长,但陡然间没了一个,难免觉得世事无常,剩下这个主动示好,再抓着从前那些事也没意思。


    “总归还是亲兄弟。”纪延朗最后道。


    “是啊。”方盈从前也与安氏处不来,如今却还是心疼她和孩子们。


    “不说这些了,岳父可有信来?”


    方盈听了这话,终于露出笑容:“不光有信,还托你办事呢。”


    “什么事还值当说托我?交代一声,我去办就是了。”


    “你先擦身,把衣裳穿上,出去再看信。”方盈给他裹上湿发,洗了洗手,便先出去了。


    纪延朗好奇得很,飞速擦干身上,穿好衣裳出去,外间方盈已经找出信放在小几上,他过去坐下,迫不及待打开信笺。


    “二娘都到说亲的年纪了吗?”纪延朗边看信边惊讶道。


    “啊,今年都十四了。”


    “开封府判官,与岳父大人共事过几年,彼此知根知底,等岳父出任外官,也就不是上司下属了。”纪延朗边看边点头,“难得有这么相当的人家,怎么还要咱们去相看?”


    方盈笑道:“你怎么不想想,开封府规矩那么严,王判官和我爹无缘无故哪来的胆子,敢起结亲的念头?”


    纪延朗恍然:“是太子殿下?”


    方盈含笑点头:“太子妃着人同我说,太子殿下卸任开封府尹,听说王判官家有个儿子,聪敏好学,年方十六便颇有才名,就问可曾娶妻,王判官说没有,殿下便提起我们家好像有个年纪相当的女儿。”


    这王判官是那年楚王谋逆案后进开封府的,虽然也颇得太子殿下信重,但终究不


    如方承勋在开封府年久资深,此时闻弦歌而知雅意,趁着年节走动,便与方家相看了一回。


    “我爹虽然满意,但他们如今都还在开封府,这就定下亲事,总归落人口实,正好王家那少年郎要来西京应试,我爹就想让你见见。”


    方盈略一停顿,“太子妃也说,多看看本人品行再定下不迟。”


    “好,等我去打听打听,最好是咱们一块见见。”


    “不急,人家要备考,你也先歇歇再说。”


    恰好这时侍女来报十郎醒了,纪延朗忙说:“快抱过来,回来还没瞧见鹮儿呢。”


    鹮儿是李氏给十郎取的乳名——她顺着“鸿”这个字,想各种飞鸟,又要意头好,又要叫起来好听,便想到了从前在洋州看过的朱鹮鸟。


    孩子抱过来,一见着他爹便有些怕生,不肯让他抱,还是方盈先接过来,让鹮儿坐在自己腿上,纪延朗才能凑近了瞧瞧胖儿子。


    “头发倒是长好了,但还是没有姐姐好看。”他边说边捏捏鹮儿的小胖手,“我走这四十多天,他胖了不少吧?”


    方盈似笑非笑道:“你还嫌他胖?娘可是说了,鹮儿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纪延朗辩解道:“娘是嫌我说鹮儿不好看,故意的。”


    “还说你五六个月的时候,比鹮儿还胖呢。”


    纪延朗:“……娘就是欺负我不知道,也没人给我作证。”


    方盈握着鹮儿手臂,低头亲亲他,笑道:“你还不是欺负我们鹮儿不知道?”


    “你这会儿护上短了,刚生下来的时候,谁先嫌弃的?”


    “我可没有,我只说鸿儿白净。”


    “那我也没有,我只是说鸿儿生下来就好看。”


    夫妻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房里侍女都禁不住笑,小鹮儿听不懂,只伸着胖手,想去够小几上的信笺。


    “这个可不能给你。”


    纪延朗把信笺折回去,让立春收起来,等头发干了,重新梳好发髻,和方盈去李氏院里陪母亲用午饭。


    鸿儿这次倒没有不认得她爹,但纪延朗刚到家时风尘仆仆,李氏便像上回一样,将她留在了房里。


    这会儿见着爹娘过来,就眼巴巴的望着,看得纪延朗一颗心都要化了,赶忙蹲下来伸手,“来,鸿儿,爹爹抱。”


    鸿儿笑逐颜开,扑到爹爹怀里。


    旁边方盈见房里只有她们祖孙,既不见二伯纪延寿,三个侄女也不在,便笑着问:“二伯和孩子们不过来用饭么?”


    李氏点头:“我让他们父女不用过来了,晚间再来。”


    岳青娥不在,两房人都在李氏这里用饭,确实有些不便,尤其纪延寿明日一早还要赶回东京去,侄女们估计都跟鸿儿一样,舍不得父亲,不愿分席。


    但若不分,方盈又不便入座,婆母这般安排,倒是两全其美。


    于是到晚间,他们小家也难得的一家四口一同用饭——鹮儿虽然还什么都不能吃,但他正好醒着,方盈就让乳娘把他放到榻上,让他趴着看热闹。


    鸿儿很喜欢弟弟,一会儿告诉她爹,弟弟会翻身了,一会儿又夸弟弟头能抬得很高,还拿吃食逗着弟弟,让他抬头给爹爹看。


    纪延朗很欣慰,晚间就寝时,还拉着方盈感叹道:“希望他们姐弟长大也能这般要好。”


    “这事不能只希望,也得咱们做父母的不偏不倚、处事公允才行。”


    “那是当然。”纪延朗嘴快应了一句,随即便觉得恐怕没那么容易,“我们这次回去,还去大哥墓前祭扫了。”


    他攥了攥方盈的手,接道:“你也知道,我跟大哥相差八岁,又在蜀宫住了几年,同哥哥们其实相处不多,二哥就同我说了些大哥当年的事。”


    纪延朗说到此处,忽然问方盈:“我有没有同你说过,我记得最深的跟大哥有关的一件事,是我刚回家那年,大哥把我扛在肩上,带我去看花灯?”


    方盈点头:“说过的,还跟鸿儿说过。”


    “是啊,但我直到这回在大哥墓前,听二哥说了,才知道那次他也去了的。”


    “可能你光顾着瞧热闹,忘记了。”


    纪延朗摇头:“不是,二哥说,是因为一到灯市,他就跟我们走散了,他只顾着找我们,都没好好看灯。大哥呢,因为母亲嘱咐过早些带我回府,觉得走散了,二哥自会回去,也没找他,结果二哥成了最后回府的那个,还叫父亲训斥了几句。”


    方盈隐约听出几分言外之意,便没开口,听他继续说。


    “二哥讲这些,其实是想说大哥性情洒脱,不拘小节,但我听着听着,”纪延朗停下来,想了一下措辞,才接着说,“却发觉二哥在我们都没留意的时候,受了不少委屈。”


    方盈宽慰道:“一家子兄弟姐妹多了,都难免有受委屈的时候。”


    “是啊,”纪延朗附和,“所以咱们也别太强求自己,非得做到事事公允。”


    “……”在这等着她呢!


    方盈一把推开他的手:“就为了说这句,用得着绕那么大圈子么?”


    纪延朗笑起来:“不是,我真是顺着方才那话想起来的,而且二哥当时虽有点委屈,但根本没怨大哥,他说他从小就特别崇敬大哥,能文能武,有英雄气概。”


    “嗯,我也听说过大伯文武双全,人品出众,每次出征或凯旋,都有许多小娘子涌去街上看他。”


    方盈当年去纪府时,大伯纪延宗还在世,下人们有时候议论起来,都说不知什么样的大家闺秀才能配得上大郎。


    纪延朗听说,好奇道:“你见过我大哥吗?”


    “没有,大伯除了去给娘请安,何曾进过后院?就连你,要不是你们那时候为了躲着人密谋,我也遇不到的。”


    纪延朗笑道:“也是。”接着又叹道,“娘常常后悔,当时不该由着大哥,若像二哥似的,十六七岁就成亲,说不定也能留下一儿半女。”


    长公主与节度使的长子,又这般出众,想与纪府结亲的蜀中权贵自然不少,但纪延宗年少才高,难免自傲,当时愣是一个也没瞧中,直到战死沙场都没定下亲事。


    “大哥走后,有不少人家托媒人递话,想结冥婚,娘说大哥在世的时候,婚事都由得他自己做主,没道理人死了,反而要受这个委屈,一概拒了。”


    方盈静静听他说,以为还有下文,谁知他说到此处,打了个哈欠,道:“不早了,睡吧,明早还得送二哥。”


    她不由失笑,答应一声,叫立春来吹熄了灯,翻身睡了。


    第二日一早,纪延朗送了二哥出城,顺便去营里销假——户部司目下虽还在东京,但最迟三四月份也就迁来洛阳了,到时便可一家团聚,是以兄弟二人都没什么离情别绪。


    反倒是纪延庆流露出几分离愁,他准备明日启程返回三交,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洛阳——纪延朗对他的芥蒂虽然消了许多,此刻仍旧觉着,比起不舍兄弟,他怕是不舍洛阳繁华更多一些——


    作者有话说:最近会修改一下前文,尤其是名字部分,我之前就发现鸿儿这一辈的小姐妹,字辈定的不妥——静字是从静儿这个乳名来的,但是静婉亲娘叫岳青娥,我最开始写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没有意识到,她的名字里是不可以出现“青”这个字的哈哈。


    本来最简单的改法就是把岳青娥的名字改了,这样就不用想小姐妹们的名字了,但是我好喜欢岳青娥这个名字,不舍得改,所以我想了很久给小姐妹们改什么名字,现在终于定下来和男孩们一样是“怀”字辈,重新取好的名字如下:


    纪怀芸(静婉)


    纪怀芷(静婵)


    纪怀蓉(静娆)


    纪怀荑(静娟)


    纪怀蓁(静姝),乳名鸿儿


    前面提及名字的我会一章一章修改,大家如果看到提示,可以不用理会。


    第155章


    不过纪延朗在城中来回走了一遭,也发觉洛阳比先前更加繁华,虽还及不上汴京,但已是车水马龙,人流如织。


    他回家跟方盈说了这番见闻,方盈点头道:“毕竟真正迁都了,各衙门都陆续迁过来,连今年的春闱也定在洛阳,来了许多考生,能不热闹么?”


    说到这个,纪延朗就想到王家那小郎君,“二表哥回乡读书也有几年了,始终没考取,王家小郎君才十六岁,就已过了解试来考进士了,别是什么文曲星下凡吧?”


    方盈失笑:“你几时信这些了?人家家学渊源,从小读书,二表哥都成婚了,才想起读书应考,如何能比?”


    纪延朗当然只是说笑,他先打听到这位叫王琦的小郎君,来洛阳是住在舅舅家里,便没去打扰,等到三月王琦考完第二场试论落榜,才登门拜访。


    他自不会提结亲一事,只说岳父来信,提及两家交好,嘱他照应一二,他却因家中有事回了蜀


    中,前一阵回到洛阳才得知此事,但彼时春闱临近,怕打扰王琦备考,这才等到今日。


    王琦和他舅舅都知道两家准备结为姻亲,面前这位纪指挥很可能就是他日后的连襟,自也不会挑剔他来得晚,还给他道恼,问候郡公和夫人。


    双方客套寒暄几句,纪延朗问王琦来洛阳后可有去游玩,王琦要备考,当然还未去过,又听说他舅舅家也是才来到洛阳,便提出带王琦和表兄弟们游玩赏春。


    “放心吧,是个斯文俊秀少年郎。”纪延朗回到家,见到方盈就说。


    方盈笑问:“有多俊秀?”她自己问完也觉得不好答,又接着问,“同四妹夫比如何?”


    纪延朗道:“比四郎俊,不过王琦身量不高,略显单薄,毕竟年纪小,还未长成。”


    两人进去内室坐下,他接着说:“我约了后日带他和他舅舅家的表兄弟游洛阳,等熟悉些了,再邀他来家里做客。”


    夫妻两个之前将此事回报李氏时,她就让把人带家里来瞧瞧,纪延朗却担心王琦年纪小,没有父母在侧,又刚落榜,直接来纪府会不自在。


    方盈很赞同纪延朗的做法——到府里来拜访,只能看个外貌谈吐,看不出性情,出去游玩就不同了。


    纪延朗带着几个少年郎游了一日洛阳,回来果然有许多话说:“我原本还担心跟他们从小读书的说不到一处去,没想到王琦涉猎颇广,也爱读兵法。”


    又说王琦落榜,虽难掩失落,但自知不足,所以并不怨天尤人。


    “我听他们言语中的意思,王琦诗赋是极出众的,但在论、策上,限于经历见识,难免浅显空泛,以后增广见闻,苦读两年,必能考中。”


    进士科一共四场,分别考诗赋、论、策、帖经,前一场取中了才能考下一场,王琦第二场试论就没取中,方盈不太相信再读两年就能考中进士。


    但此事在她看来,并不紧要,只问:“既是这样,免不了有些自傲自负吧?”


    纪延朗知道她担心什么,笑答:“傲气自然有一些,但不讨嫌。”


    “你瞧着,他自己对这门亲事满意么?”方盈又问。


    “满不满意还看不大出来,但应当是愿意的,他舅舅和表兄弟都对我十分热络,我今日说,过两日接他来府中做客,他也应了。”


    方盈道:“以你的官职和咱家门第,他们怎会不热络?”


    纪延朗笑道:“是啊,就算看着咱们家,他王琦也没什么好不满意的,放心吧。”


    方盈却觉得这是两回事,少有才学、诗赋出众,家中对他的期许自然也高,这门婚事虽是太子殿下开的金口,又有纪府这第二层姻亲,但都只能算是外面光。


    方家根基太浅,她不只担心王琦不满意,更怕王琦的母亲见了继母潘氏,瞧出不妥,连带着轻视方荃——她以后可是要嫁到人家家里,在婆母手底下过日子的。


    但这话即便是对纪延朗,方盈也不好实说,只能按捺下来,等以后真定亲了,再想法嘱咐方荃。


    三日后,纪延朗邀了王琦过府,趁着他来拜见李氏,方盈站在屏风后仔细打量——确实生得俊秀,白白净净的,虽有些稚气未脱,但并不怯场,应对也还算得体。


    等纪延朗带着人告退,方盈走出去,李氏便笑道:“是个良配。”


    过后方盈把这话和自己所见讲给楚音听,已经当了女官的楚音笑道:“娘娘知道娘子挂心二娘婚事,这两年一直留意适龄子弟,说来还就是王家这位最般配。”


    “姐姐之前怎么没提?”方盈惊讶道。


    楚音笑道:“娘娘只见过王家娘子,没见到小郎君本人,外头说得再好,还是担心名不符实,总得您亲自见过才能作数。”


    方盈点点头,又问楚音对王家娘子的看法——其实上次楚音来传话,已经说过王家娘子瞧着是个和气人。


    她也知道不管平日为人如何,到了太子妃面前必定都会谨慎小心,但此时实在没处打听去,只好再问问。


    果然楚音说一共只见过两回,瞧不出什么,但太子妃让她放心,“娘娘说与其费力打听她为人如何,不如叫他们家知道,二娘身后都有谁给撑腰。”


    周从善这是要亲自给方荃撑腰吗?


    方盈惊诧,未及答话,楚音已接着说:“上元节娘娘命我去王家赐宫灯,已经将我在贵府教过二娘的事,告诉王家娘子了。”


    上元节周从善还在月子里,方盈又感动又心疼:“姐姐该当劝劝的,正该好好休养的时候,怎么还让她为这些小事操劳?”


    “娘子不一样为冯家劳心劳力?何况有我们呢,没让娘娘操什么心。”


    楚音现在出宫比从前方便许多,也去过冯家,深知方盈照拂冯家,不只是给钱给物而已,冯容更因在纪府教小娘子们,整个人都有了光彩,王氏每每提及此事,都对方盈感激不已。


    她回宫学给太子妃听,太子妃说方娘子总是这样,帮人如养花,不是简单给点水给点肥就算了,而是精心在意,想尽办法帮人找到最适宜生长之处。


    二人话题自然转向冯容,方盈夸了几句冯容把孩子们教得极好之后,突发奇想:“等小郡主大了,要是也能把冯姨母请进大内去就好了。”


    “能倒是能,但只怕冯娘子不愿意。”楚音道。


    这倒是,冯家早已厌倦宫闱争斗,冯容应当是不愿进宫的,方盈笑道:“是我糊涂了,小郡主读书,还怕找不到老师么?”


    又顺口问小皇孙可识字了。


    楚音说太子殿下倒是想让小皇孙开始习字,但自来到洛阳,官家十分喜爱小皇孙,常常带在身边,太子妃也说小皇孙还没满三周岁,不如等两年再说。


    太子留守东京两年,难免与官家有些隔阂,加上新上任河南尹,公务繁忙,没法像那两个兄弟一样,常去官家跟前“尽孝”,难得小皇孙讨了官家喜欢,识字又有什么可急的?


    送走楚音,等纪延朗回来,方盈同他说了此事,纪延朗笑道:“那两位往跟前凑也是讨嫌,哪有隔辈亲的小皇孙招人疼?”


    方盈也觉得东宫地位稳固,卫王兄弟不足为虑。


    两人给方承勋回了信,只等着他和王判官谁先调离开封府,便能定下亲事。


    忙完方家的事,纪延寿也来信说已从汴京启程,此次要把汴京府中的家当都运过来,路上行得不快,直到三月下旬,他们一家才终于抵达洛阳。


    “可算是又团聚了。”岳青娥拉着方盈的手,叹道,“你不知道我这一年,成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来了就好了,往后咱们天天在一处说话。”方盈也很想念岳青娥,边说边打量她,“我瞧着二嫂清减了似的。”


    “路上颠簸的,其实没瘦多少,我看三弟妹才是真清减了。”提起安氏,岳青娥也不由叹气,“你二伯说这还好些了,回蜀中办丧事那一阵,比现在还瘦。”


    方盈点头:“也是最近才养回来些,刚回来那会还病了一场,娘带着我和五嫂,日日换着班去解劝,日子总要往前看,孩子们都还小呢。”


    “是啊,三郎真是造孽,自己说走就走了,扔下三弟妹和五个孩子。”岳青娥不住摇头,“听说三弟妹把那两个房里人都打发出去了?”


    她问的是两个生育了的姨娘,方盈微微颔首:“回蜀中之前就请娘做主,给了身契和嫁妆,让她们家里人领回去另嫁了。”


    “是该如此,都年纪轻轻的,花朵一般的年纪。”便是安氏,要岳青娥说,都没必要给三郎那样的人守节。


    方盈明白她未尽之意,低声道:“娘心里也不忍,但如今毕竟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纪延昌才死了不到三个月,安氏还在哀痛之中,李氏身为嫡母,更不好多言。


    “是啊,不说这些了。”


    岳青娥话音一转:“对了,你二伯回东京便同我说,要好好谢你呢。”


    方盈惊讶:“谢我什么?”


    “谢你请的好先生啊。”岳青娥笑道,“芸儿从东京来时,一百个不愿意,说只要不让她读书,做什么都行,这才一年,不光读书读得废寝忘食,还学着自己填长短句呢。”


    “芸儿本就是好学的孩子。”方盈也笑起来,“我听冯先生说,芸儿写长短句还挺有灵气的。”


    岳青娥笑得更加欢悦,口中却说:“冯先生鼓励她罢了。”又问冯容有何喜好,“三个孩子都教得这么好,我们可得好好备一份谢师礼。”


    方盈就说冯容生活朴素,不喜金玉之物,送别的都不如送文房四宝。


    岳青娥记下来,回去叫人准备好了,又让方盈帮着看过,一块去见冯容,当面致谢,才送出礼物。


    “冯先生还这么年轻,真的不打算再嫁了?”送完礼物,回房路上,岳青娥想起来问方盈。


    方盈点头:“在前夫家吃了不少苦头,好容易才脱身回到娘家,


    自是不愿再嫁,何况说是年轻,再嫁也只能从那四十多岁的鳏夫中找。”


    “眼下不是有太子妃看顾么?应不至如此。”


    方盈道:“奔着这些求娶的,只怕也不是什么好人家。”


    岳青娥想了想,轻轻一叹:“也是。”


    两人沉默着走了几步,她又想起一事来,回头看一眼后面跟着的侍女,低声问方盈:“我才想起来,你房里的立春和杏娘是怎么回事?还不配人么?”


    “我早答应过立春,只要她不想嫁,就一直留着她伺候。前两年细柳秀竹放出去,本想给杏娘也找个婆家,但她听说立春立誓不嫁,便也跪下来求我,不愿出嫁。”


    “你就答应了?”


    方盈叹道:“她也是个苦命的,嫂嫂知道吧?她原本不是我家奴婢,是我和六郎亲事定下来,赶着备嫁妆的时候,从外头雇的使女。”


    杏娘家中姐妹多,从小就都跟着她娘给别人家做活,养家糊口,她爹好吃懒做,嫌做短工来钱少,她姐姐们稍大一些就都给卖去做奴婢,到她,因需要有人照顾最小的弟弟,这才一直留到十五六岁。


    到这个年纪已经该嫁人了,她爹既不想出嫁妆,还想要聘礼,自然没人愿意结亲。


    “当时她娘也在我家帮着做针线,听说我要嫁到高门去,还少一个陪嫁丫鬟,便求我做主,买下杏娘,不然她爹就要把她卖给一个去南边的客商,这辈子都见不着了。”


    这等事,岳青娥听过不少,但很少有人因为这个就不肯嫁人,禁不住道:“我看她就是见立春不配人,自己也不想出去,怕以后再回你身边,不得重用。”


    方盈道:“那也随她吧,日后若改了主意,再找也不迟。”


    “你啊,就不怕她是有别的想头,才不肯出去么?就算她没有,旁人可也免不了议论。”


    方盈怔了怔,才明白她在说什么,摇头道:“旁人不好说,但她俩绝没那个想头,况且我如今把鸿儿房里的事交给杏娘了。”


    鸿儿住东厢,杏娘把方盈房里的事交出去后,除非有事禀报方盈,不然都不往正房去了。


    岳青娥也只是想提醒方盈,闻言点头道:“你心中有数便好。”


    “二嫂可是听见谁议论什么了?”方盈觉着她先前那话不像是无的放矢。


    “没有,只是有一些削尖了脑袋,想往你和五弟妹房里钻的。”岳青娥拍拍妯娌的手,“看着五郎六郎没有纳妾罢了。”


    她不是那种自己吃了苦,就见不得别人甜的,冷声嗤道:“也不想想,你和五弟妹都已有子,又夫妇和睦,纳妾做什么?”


    “从娘去镇州,到迁入这边新府邸,府里管事的有上有下,下去的自然不甘心,想再寻法子回来。”方盈看得清楚,自己的威信也立起来了,所以并不放在心上。


    不过如今下人们终于都合到一处,确实该整顿一番,立立规矩,两人商量过,一同回禀李氏,李氏叫她们放开手脚去做,又把自己身边到了年纪的侍女放出去两个。


    府中还在孝期,正好清清静静料理内务,等到把这些事理顺,已然到了盛夏。


    七月里方承勋改授襄州通判,王家等他交接完开封府事务,便遣媒人上门提亲,赶在方承勋赴任之前过了文定之礼。


    “襄州扼守咽喉要道,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距京也才六百里,是个好去处。”


    收到方承勋来信后,纪延朗跟方盈解说。


    方盈却不太在意这个,她爹做官的事情,用不着她操心,她在意的是信中说待明年方荃及笄之后再完婚。


    “希望王判官能迁转进京,日后也有个照应。”


    “以王判官的官职和资历,其实不难,只看有没有机遇。”


    纪延朗这话说完,仅仅过了一个月,就传来开封府判官王翰迁为大理寺少卿的好消息,他回家告诉方盈,而后笑道:“这下可安心了?”


    方盈点头:“要是事事都能这般天随人愿就好了。”


    不知是不是她太贪心,没几日就有不随人愿的坏消息传来——有党项人纠集部族叛乱,目下已进逼到银州城外——


    作者有话说:在我无数次觉得还有两章就可以完结但始终没完结之后,终于!还有一章就可以正文完结了!


    希望这一章不会写太久[笑哭]


    第156章


    李氏听闻,别的不担心,只问纪延朗:“不会又要你们去吧?”


    纪延朗答道:“应当不会,银州同夏州一样,屯有重兵,不至于闹到要京中发兵平叛的地步。”


    说这话时方盈以及二房五房夫妇都在,李氏没再多说,过后却单留下小儿子,叮嘱他:“后头万一要派人去银州,不论什么差使,你都给我推了,不许去。”


    纪延朗意外:“娘怎么……”


    “你还问我,自己怎么不算算,从你隆兴四年回家以来,一共在家过了几个整年?”李氏伸手细数,“那年征北赵,一去就是五个月;后来随扈西巡,又是五个多月;去年去夏州,也是四个多月才回来。”


    纪延朗赔笑:“这不是军令如山……”


    “我这还是只算长的,”李氏不接儿子的话,继续说自己的,“今年有三郎的丧事,前年来洛阳也是你先盈儿一步来的,再往前鸿儿出生那年,你还送我去了趟镇州,啊,还有那年楚王被废、你去押送,我还说几个整年,这根本是一个都没有。”


    “……”还真是这么回事,纪延朗以前没想过这些,此刻听母亲一一细数,顿时哑口无言。


    他满怀愧疚回到房里,方盈正和鸿儿逗着鹮儿玩,见纪延朗进来本没打算起身,但一眼瞟过去,便瞧出他神色不对。


    “怎么了?”她怕当着孩子不好说,迎上去问。


    纪延朗却说没什么事,拉住她的手回到孩子们身边坐下。


    方盈也没追问,等到晚间就寝,内室只剩他们二人,才问:“娘说什么了?我瞧着你回来心事重重的。”


    “心事重重倒没有,”纪延朗摇头,“只是听娘细数我这几年东奔西走,竟没有一年能从头到尾陪着你。”


    “娘是不想让你去银州吧?”李氏留下纪延朗时,方盈就猜到是要说这事。


    纪延朗叹道:“是啊,我都说了京中不会发兵,娘还是不放心。”


    “因为娘同我一样,知道你人虽在家,心已经飞到了银州。”方盈笑着点一点他胸口。


    纪延朗握住她的手喊冤:“我的心明明拴在娘子身上,怎会飞到银州?”


    方盈轻轻啐他:“少拿这话哄人,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若是上头有命,你想不想去?”


    “想去我当然是想的。”纪延朗实话实说,“但我不是为博取功


    劳、加官进爵,我……”


    方盈接过话:“我知道,你是心里着急,想实实在在尽一份力,让定难五州能像其他各国一样,早日真正归附,进而北定幽云,天下一统。”


    纪延朗其实觉着方盈应该能明白自己的志向,但又想到自己以前总说给她搏诰命,去年从夏州回来,跟三哥说的也都是立功受赏,怕她以为自己心里只有功名利禄,便忍不住解释一句。


    没想到她不仅明白,还看得如此透彻,一时心下震动,不由握紧她的手。


    “我不拦着你,”方盈望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轻笑道,“也不用你一年到头,日日在家守着我,总这么朝夕相对,万一厌烦我了怎么办?”


    纪延朗听她前半截话,正不自觉微笑,没想到她最后话锋一转,转到这来了,顿时又好笑又好气:“我算是知道什么叫恶人先告状了,我几时厌烦过你?哪一回不是你厌烦我唔……”


    方盈伸手按住他嘴:“你还说我,你这才是含血喷人呢,我何时厌烦你了?”


    纪延朗顺势在她手上咬了一口,含糊道:“颠倒黑白。”


    方盈还想再争辩,纪延朗却不给她机会,翻身压过来,直接用唇把她的口封住了。


    第二日早上,两人起得迟了些,想起夜里那番胡闹,方盈脸热之余,觉得谁厌烦谁这话,以后还是不提为妙。


    用过早饭,纪延朗如常去骑军营,散值后也没在外头耽搁,径直回府想带鸿儿姐弟玩耍,进了房门却发现方盈和孩子们都在书房。


    “这是做什么呢?”


    他走进去,见书案上堆了几叠纸,方盈正在整理,旁边鸿儿本来手里拿着一张纸在读,见他进来,立即放下纸,跑到跟前,“爹爹回来了。”


    纪延朗牵住她手,笑着应:“嗯,回来了。”


    “我想把孕中杂记理一理,请王姨母帮忙看看,重新编纂了,再誊抄几份。”


    这几年方盈和周从善都生了第二胎,对孕中杂记多有补充,方盈还拿给五嫂高氏和四娘兰君看过——纪兰君怀第一胎时不敢看,生下来后,反而鼓起勇气找她借阅,还回来时,也说了些自己生产后迟迟未能平复的苦楚。


    方盈虽然都记下来了,但只是附在后面,并未与之前的记述编在一起。


    “写这么多了吗?”纪延朗牵着鸿儿,没立即走过去,而是先逗了逗倚在乳娘怀里看热闹的鹮儿。


    方盈抬头看他一眼:“你再看看。”


    纪延朗还没走近细看,鸿儿已先道:“还有爹爹写的。”


    “我写的?”纪延朗疑惑地走到书案前,捡起一页纸,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他记下的定难各部族概况。


    “她们分不清楚,把你写的跟我的都混在一处。”方盈指指右手边那两叠纸,“这都是你的,我粗粗翻了一下,你这些东西其实也该编纂起来,集结成册,以便过后查阅。”


    纪延朗虽然字写得不错,落笔记事却全是白话,闻言便有些不好意思:“不用了吧,反正我也差不多都记在心里了。”


    “那这些呢?”方盈将手边两页纸递过去。


    纪延朗接过来一看,是他自己对于在定难五州如何招募番兵、扩充骑军,以及如何养马、操练,以配合堡寨攻守易势的见解。


    “这些是去年写的了,父亲回来后,我跟父亲谈过,有些看法已经改了。”纪延朗把那两页纸放到一旁,“原先还打算向官家上疏献策,叫三哥丧事一耽搁,就放下了。”


    “现在上疏也不迟。”方盈拿起那两页纸,放在最厚的那叠上面,“甚至可能比年初更是时候。”


    纪延朗愣了愣,想起她昨晚说“我不拦着你”,顿时明白她的苦心。


    但昨日母亲刚叮嘱过,他总不能这么快就阳奉阴违,便说:“过两日再说吧,今日难得回来得早,天也好,咱们去园子里逛逛。”


    方盈也没多说,让人把手稿分别收起来,就同他一起,带着鸿儿和鹮儿去花园里玩。


    等晚间孩子们都去睡了,纪延朗才又提起此事,“我知你是为我着想,但这个节骨眼上疏,若官家看了,命我去银州,岂不是忠孝不能两全?”


    “你之前同我说过几回旁人上疏建言边事,官家看了,都叫他们去边镇了么?”方盈反问。


    “那些人都是文臣,根本不懂边事,官家怎会命他们去?”


    方盈当然知道,因为纪延朗每回跟她说的时候,都是骂那些人狗屁不通。


    她笑着问:“这么说,你懂边事,去过银州夏州,官家就一定会派你去了?”


    “那倒不是,我是说万一……”


    “你是那等因为怕万一就放下自己志向,不做该做之事的人?”


    纪延朗哑然。


    方盈看他听进去了,不再多言,让侍女打水铺床,泡过脚便上床就寝。


    纪延朗人虽跟着躺下了,却根本睡不着,他已经从方盈那句话想到奏疏该怎么写,恨不得现在就拿着手稿去找门客商议。


    方盈没有心事,很快入睡,到早上醒来,身边已不见纪延朗踪影。


    她起身穿衣,顺势往院子里张望,却没望见人,就问立春:“郎君练完拳了?”


    “练完了,今日练得短。”立春说着往东面指了指,“现下在书房看手稿呢。”


    方盈失笑,这人怎么年纪见长,耐性丝毫不见长,她以为他至少得再琢磨一天,散值回来才去翻手稿呢。


    不过笑归笑,方盈也没管他,直到两日后纪延朗自己说:“奏疏写好了,明日就呈递上去,你想不想看看?”


    “好啊。”


    听他说得多了,方盈也想知道到底如何才能真正收服定难五州,别像现在似的,不是这里叛乱,就是那里起兵。


    没想到奏疏开篇就说银州之乱,根由在历代积弊,欲治五州,不可急于求成。


    方盈没急着发问,一口气读完,才道:“依你这策略,怎么也得三五年才见成效,官家能等得么?”


    官家急于收复幽云失地的心思,朝野上下,尽人皆知。去年定难五州归附,很多人都猜官家两年内就要北伐,如今已经一年过去,再等三五年,只怕官家没那么多耐心。


    “我原来也心急,恨不能一战定乾坤,把胡人赶回草原上喝风。”


    纪延朗摇头轻叹:“但胡人骑军强盛,无论幽州云州,都能极速驰援,河西若不平,不但无法安生养马、壮大骑军,更有后顾之忧,须得留重兵驻守。”


    他说的这些,奏疏里或多或少都有提及,方盈并不是不明白,只是担心宫城中那位九五至尊听不进去。


    果然,奏疏呈上去后,一连几日都没有动静,当着母亲和孩子们,纪延朗还能一如往常,回到房里,只剩他们两个时,却难掩失落之色。


    方盈宽慰他:“官家日理万机,兴许还没看到。”


    “但愿吧。”纪延朗应了一句,又忍不住自嘲道,“不过,至少不用担心什么忠孝不能两全了。”


    方盈忍俊不禁,调侃道:“这会儿知道自己到底什么心意了?”


    纪延朗一怔,接着也不由失笑,感叹:“知我者,娘子也。”


    母亲那番话虽然一时打动了他,却不足以动摇他渴望施展抱负的心。


    方盈一笑,其实李氏又何尝不知他的心思,只是出于爱子之心才拦着,而她虽然也爱纪延朗,却不愿因此束缚他——何况也束缚不住——更希望他能得偿所愿,一展胸中抱负。


    而且她常日听纪延朗说这些,知道若不能真正收复河西,便无法夺回幽云十六州,现下朝中还有精兵强将,能抵御胡人铁骑,下一代呢?


    方盈可不希望鸿儿和鹮儿长大了,还像如今这样年年打仗。


    她把这番心愿跟纪延朗说了,纪延朗握住她手道:“我亦有此愿。”只有他们这一代人打好大陈的地基,鸿儿鹮儿乃至再下一代,才能真正迎来盛世。


    “要不从太子妃那边打听打听?”方盈问。


    纪延朗想了想,还是摇头:“再等等吧。”


    有她这一番


    开解,他已经没有那么患得患失,觉得再等几日也无妨。


    于是他又耐心等了两日,终于等来官家召见——


    作者有话说:虽然确实是按一章写的,但越写越长越写越长,想了想还是分成两章发吧[笑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