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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夫君死而复生了

    第141章


    软轿里头就她们母女两个,鸿儿已经十九个月大了,能走能跑,哪里待得住?


    方盈只好掀起帘帷,让她瞧外面的热闹,她那不省事的爹听见动静,跑来询问,又惹得她要骑马,叫方盈瞪了一眼之后,赶忙拍马跑了。


    这么一闹,鸿儿更不想坐轿,方盈便拿出荷包,哄着她自己打开,找了块糖吃。


    过了一会儿,鸿儿那不省事的爹“将功折罪”,买了一包凉糕叫人送来,方盈喂她吃了半块,又拿布老虎哄着她玩了一阵,终于听见外头说:“前面就到家了。”


    “到家了?”鸿儿学舌。


    方盈笑着点头:“到新家了。”


    鸿儿似懂非懂,继续学舌道:“到新家了。”


    方盈忍不住掀起帘帷,探头看了一眼,发觉道路已经不像先前那般宽阔,两旁也都是院墙围着的民居,安静了许多。


    纪延朗瞧见她,勒马等着轿夫抬轿过来,说道:“前头转个弯就到了。”


    方盈点点头,放下帘帷,耐着性子又坐了一会儿,感到软轿晃动,转了个弯,接着很快就停下来,稳稳落到地上。


    立春和乳母掀开轿帘,方盈把鸿儿交给乳母,自己扶着立春的手出来。


    纪延朗见她和五嫂都下轿站定,伸手往里头一指,道:“这边走。”


    这宅院是买了两个相邻宅子打通的,方盈和高氏都早就知道,纪延朗便只讲如今改成了什么模样。


    “五哥五嫂住东院,大门也开在这头。”纪延朗一指院墙西边,向方盈道,“我们住西院。”


    “外院没打通?”方盈问。


    纪延朗点头:“西院前院改做花园,就不打通了。”


    说着话,一行人进了二门,迎面是三间厅堂带耳房,东西各有厢房,纪延朗指着西厢房北面道:“在那里开了个门。”


    方盈等人沿着回廊过去,果然见西墙上开了个月亮门,一眼便能望见里头栽种的牡丹。


    “东院前厅用来会客,西院则作花厅,家具前两日送到,已经都摆上了。”


    高氏点点头,道:“辛苦六郎了。”


    纪延朗笑道:“不辛苦,嫂嫂和侄儿们这一路才真是辛苦,快进去歇歇吧。”


    高氏便同他和方盈别过,带着人进了内院。


    方盈一家三口也经由月亮门进到西院,顺着游廊向北,穿过一道门,才终于看见他们今后居所。


    一样是三间正房带两间耳房,东西两侧建有厢房,院中还栽了两棵很高的树。


    “这是柿子树,听说原主人种了好些年了,每年都结好多柿子。管事们说柿柿如意,寓意好,就留着没砍。”纪延朗见方盈看树,便说道。


    方盈点头:“我看着像柿子树。”又说,“这院子比咱们小院宽敞。”


    “屋子也更宽敞,床榻桌椅什么的,我都叫他们照着咱们府里那样摆上了,你瞧瞧对不对。”


    “这有什么对不对的。”


    方盈失笑,她觉得这些物什都有自己该待的地方,没想到一进去就发觉圈椅摆错了,忍着没说,进了东间一瞧,高几矮几全都混放的,禁不住脚下一顿。


    纪延朗还在旁边问:“怎么?可是哪里摆错了?”


    方盈摇头:“也不算错,就是书房和堂中的圈椅混了,我叫她们换回来便是,你带鸿儿去院中玩吧。”


    “圈椅不都是一样的么?”纪延朗看着都差不多。


    “色泽有深有浅。”方盈催他,“快去哄哄鸿儿吧,嚷了一路要骑马。”


    这事是纪延朗理亏,他笑了两声,转头牵过女儿,带她去院中玩耍。


    方盈叫侍女们把家具调换过来,接着箱笼送到,又开了箱子把各处帘帷、帐幔挂上——纪延朗虽然已住进来一个多月,但他不耐烦这些琐事,只有内室床上挂了纱帐,其余各处光秃秃的。


    等把这些都挂好,换过床上被褥,那父女俩也来叫她用饭了。


    “叫她们收拾,咱们去花厅用饭。”纪延朗道。


    “好啊。”方盈牵住鸿儿的手,边走边问厨房在哪。


    “在东院,影壁后头。”


    说着话,一家三口从后门进了花厅,方盈见下人已经打来水,便带着鸿儿洗了手,坐到桌前又喝了半盏水,才终于觉出饿来。


    “吃完饭你好好歇歇,都到家了,慢慢收拾便是。”纪延朗边给她布菜边道。


    “我就动动嘴。”方盈笑道,“不过你说得对,尽可慢慢收拾,不急在这一时。”


    左右也没人来做客,这边又只他们两房,人口简单,不像原来在汴京府中那么多事。


    吃完饭,乳母带鸿儿去前面园中玩,纪延朗等方盈漱过口,饮过水,才道:“一直没顾上说,前几日胡人国主又率部亲征,现下怕是已兵临雄州。”


    方盈惊讶:“又亲征?”


    纪延朗点头:“他们胡人部族原本轮流做可汗,国主这一支是杀了几大部族首领,统一各部后,凭武力立国的,因而国中极为推崇武功,自咱们收北赵围幽州之后,他们几番还击,都没获得大胜,对内终究无法交代。”


    他顿了顿,接着说:“况且现今这位国主,得位还有些不正,他前一任国主,论辈分是他堂叔……”


    前几十年天下大乱,各节镇纷纷自立,人人都想当皇帝,北边胡人也不例外,每到大位易主时,总会出些意外之事。


    第一代国主死前并没有立太子,他正妻因私心偏爱立了次子,而后还多方防备长子,长子惧怕终有一日会被母亲和弟弟杀死,干脆起兵反了,但终究还是不敌,兵败被杀。


    “这个长子就是现任国主的祖父。”


    纪延朗道。


    方盈惊讶:“他祖父叛乱,居然没有祸及子孙么?”


    “据说是他祖父的亲信把他父亲藏起来了,国中权贵多数也觉着他祖父遭遇不公,且已身死,不该殃及子孙。新国主平定叛乱后,疑心病起,杀了好些宗室和文武大臣,等那国主突发疾病死在行宫,左右便趁机拥立了他爹。”


    “这朝中能认吗?国主也有儿子吧?”


    “朝中当然不认,国主的母亲还活着呢,得知消息之后便派兵讨伐,结果第一战没打赢,有宗室出面说合,毕竟都是自家子孙,国主之位又没落到外人手里,最后便承认了这新国主,并约定立第二代国主之子为储。”


    方盈问:“意思是以后还要传回第二代国主那一系?”


    “应当是这个意思。”


    “你方才说前任国主是现今国主的堂叔,那他爹还真信守承诺了?”


    纪延朗摇头:“怎么可能?他爹是叫宗室谋反给杀了,才传回去的。”


    这第四任国主,在位倒是有十几年,但他没有儿子,一直在几个侄子中举棋不定,直到临死前,才传召其中一位,想将国主之位传给他。


    方盈问:“传召的不是现今这位吧?”


    “娘子聪慧。”纪延朗笑着赞了一句,才接道,“召的应当是亲侄,但现今这位早就笼络了国主亲信,前任国主刚咽气,他就到了灵前。”


    如此一来,国中族中都难免有不服国主、进而谋反的,文武大臣之间亦有党争,为了平息国内纷争,夸耀武力,最好便是亲征陈朝,攻城略地。


    “不足为惧。”纪延朗最后说道,“官家昨日甚至下令从今年起,寒食节连同清明休七日。”


    方盈早就不为北边的战事忧惧,只好奇道:“胡人国中这些事,你几时这般清楚了?”


    纪延朗道:“咱们不是谈过,得知己知彼么?我过后但有机会,便打听他们胡人的事,可惜咱们朝中着实没什么人知道,直到去年去了银州——你知道么?胡人国主其实一直在拉拢定难军。”


    “想对我朝两面夹击?”


    “嗯,幸好定难军一向只对中原王朝称臣,我朝也从立国就待他们不薄。”


    定难军虽然拒绝向胡人称臣,也不肯接受封赏,但在陈朝收复北赵前,他们同胡人之间还是有往来的。


    “除此之外,我还见了几个曾在北赵任职、去过云州等地的武官,”纪延朗凑近方盈,压低音量,“我拉着他们饮了几回酒,终于解开我们当年的疑惑。”


    方盈会意,这是说胡人为何能得民心吧?


    “据他们说,一是胡人从那时起便用汉官行汉制,甚至学我们科举取士,百姓同从前一样过日子,读书人还有机会做官,自然无心反抗。且十六州这些年免于战乱,得以休养生息,反观中原战乱频仍……”


    皇帝都换了好几家做,有一个武官喝醉了,甚至说出:“他们哪知道南边轮到谁坐大位?”


    这话当然没错,但即便是方盈,纪延朗也不敢再学一遍,接着说:“第二是我朝立国后,渐次削藩镇之权,甚至开始让文官领兵,重文轻武愈来愈明显,那些在胡人那里掌兵权的汉将,自然不肯归附。”


    “这几人没少抱怨吧?”


    纪延朗一笑:“确实怨言不少,但他们都这么想,料来胡人那边的汉将,必也是一般心思。不过本来也没指望他们,这十六州总归还是得真刀真枪地收回来。”


    谈到此处,时辰已经不早,他催着方盈回房歇息,说自己只告了半日假,还要回一趟营里。


    方盈回房,见乳母已经把鸿儿哄睡,自己也去榻上躺下,这几日都在船上,虽没晕船,但船在水上,即便夜间泊于岸边,船身也还是有些微摇晃,这会儿躺下只觉格外踏实,转瞬就睡着了。


    第142章


    方盈又歇了两日,把家里收拾得差不多了,便准备带上周从善的亲笔信去拜访冯家,纪延朗听说后,要亲自送她过去。


    她这两日已经听闻洛阳城中有些里坊不那么太平,三伯在巡检司也是每日忙于缉盗,知道纪延朗不放心,便答应了。


    冯家所在的章善坊在洛阳城东南方,坊中多是世居洛阳的人家,还算太平,纪延朗担心的是路上有宵小不长眼,惊扰了她。


    因而特意骑着高头大马,带了几个健壮仆从,将方盈送到冯家门外,“我去巷子外面候着,你让人叫门吧。”


    冯家都是妇孺,纪延朗怕人家见了他们这阵势不肯开门,跟方盈交代一声,便带那几个健仆出去外面大道,找了个茶坊坐下,边喝茶边等。


    方盈这里让麦草去叫门,来应门的果然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仆,麦草自报家门,并将娘子给的信交到老仆手上。


    老仆听说是女眷,探头一看,外面停着软轿,说句“客人稍候”,便掩上门,进去回报。


    方盈坐在轿中等了片刻,冯家大门打开,一位中年妇人行到软轿跟前,行礼说她家娘子请客人进去落轿。


    轿夫抬起软轿,进得院内,稳稳落下,麦草和立春掀起帘帷,方盈扶着她们的手出来,迎面便见到两位身穿孝服的女子。


    当先一位身形清瘦,面容虽有风霜之色,却神态平和,见到方盈下轿,上前一步道:“冯门王氏,不知贵客临门,有失远迎。”


    方盈执晚辈礼,答道:“娘子言重了,晚辈代友访亲,冒昧登门,哪称得上什么贵客?娘子不怪晚辈是不速之客就好。”


    王氏微微一笑,请方盈堂中就座,顺便介绍身边的青年女子:“这是我家小姑七娘。”


    方盈问声好,虽然觉着冯七娘面善,相貌同周从善有几分相似,却并未多言——才见上面,还不知对方性情,这些话过后再说也不迟。


    三人分宾主坐下,王氏先歉然道:“居丧之家,只能以清水待客,还请勿怪。”


    方盈忙说无碍,又自报姓名:“晚辈姓方,单名一个盈字,在娘家是长女。太子妃在闺中时,一向同晚辈以姐妹相称,二位是太子妃的亲舅母、亲姨母,便也是方盈的长辈,如此客套,倒让晚辈不安。”


    王氏与冯七娘其实自周从善亲笔信中,已得知来人与周从善系闺中密友,又见她出行俨然是富贵人家做派,便以为她是同周从善一样的高门贵女,肯亲自登门不过是看太子妃和周国舅的权势。


    没想到见了面,这位方娘子不但斯文有礼、态度可亲,还一口一个晚辈,加上又是个美人,让人实在很难生出疏远之心,王氏便也省去客套,直接问太子妃近况。


    “听说生了个小皇孙?”


    “是,小皇孙已经八个月大了。”


    “八个月……”王氏算了算,“那不是正赶上伏天生产?”


    “是,去年六月二十二日生的。”


    王氏叹道:“怕是吃了些苦头。”又问如今可调养好了。


    方盈见她神色关切,便如实说小皇孙满月后,自己见过一回周从善,那时她除了瘦些,别的都好,又说太子殿下对太子妃很爱重,如今官家带着后妃驻跸洛阳,东宫清净无事,不怕调养不好身子。


    冯七娘听到此处,终于出声:“我心里从善都还是个孩童呢,一转眼竟也做娘了。”


    王氏也轻叹:“是啊,咱们走那年,她才八、九岁。”


    方盈适时道:“周府侍女都说太子妃像先夫人,晚辈今日见了冯姨母,果然面善得很。”


    “我么?”冯七娘抬手摸摸脸颊,摇头道,“阿姐当年是汴京有名的美人,我连阿姐十分之一都及不上。”


    王氏接道:“她是说太子妃既然像大姑,那怕是同她不太像的。”


    冯七娘点头赞同,方盈笑道:“冯姨母太自谦了,晚辈瞧着太子妃与冯姨母至少有三分相似。”


    王氏道:“七娘同大姑也相像的,只是她总自觉不如大姑容


    貌出众……”


    “嫂嫂,”冯七娘唤了一声打断王氏,又摇头道,“当着真正青春貌美的小娘子说这些……”


    王氏不由一笑:“你说得对,现有一个真正青春貌美的在这里,何必再提当年?”


    姑嫂两个一起看向方盈,她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晚辈也只占了青春二字。”


    “那可不是。”王氏又夸了方盈几句,顺势问起她家世,以及是如何与周从善结为密友的。


    方盈如实答了,只在涉及与周从善相识上,隐去相国寺那一节,按告诉过纪延朗的说法讲的。


    王氏和冯七娘听说她也是幼年丧母,与周从善因同病相怜而结为好友,都心生怜惜,神态更加温和。


    待听说周太夫人病故,周从善去了相国寺守孝,冯七娘禁不住惋惜:“没想到夫人也那么早就仙去了,从善定然伤心得很。”


    王氏也感叹周太夫人待她们极好,是很令人尊敬的长辈,方盈顺势提起周国舅已辞官回乡,安葬父母、妻子后,还要为其父广安郡王守制。


    “才回去安葬么?我还以为……”王氏欲言又止。


    方盈解释道:“收复北赵后,周家重修了祖坟,直到去年才营建完毕。”


    王氏点点头:“怪不得。”


    谈到此处,三人间已亲近许多,方盈度着火候差不多了,开口道:“晚辈此次登门,还受太子妃之托,带了些许薄礼……”


    她侧头看向身后服侍的立春,立春立刻退了出去。


    “能收到太子妃的信,听闻她万事顺遂,我等已十分喜悦,礼物就不必了。”王氏推辞道。


    此时立春已经和麦草一起进来,两人手上各自捧着东西,方盈看着王氏和冯七娘,答道:“登门拜访长辈,怎么能空着手来?”


    又解释说不是什么贵重之物,“晚辈听说府上还有小娘子和小郎君,特意让家中厨娘做了些东京近来时兴的茶点,还有两盒凉糕,是街市上买的。”


    立春麦草听着娘子说话,将礼物送到王氏跟前,放于桌上。


    方盈怕王氏还要推拒,特意说自己和女儿尝过好吃,才买了这家的凉糕。


    王氏果然问道:“已经生了女儿么?多大了?”


    “十九个月。”方盈笑答。


    冯七娘道:“真瞧不出来,我还以为这孩子刚成亲呢。”


    王氏笑道:“我也是。”


    “晚辈比太子妃还大一岁呢。”方盈笑答。


    “方才好像说你夫家姓纪?也是蜀中过来的么?”王氏接着问。


    方盈点头:“是,夫君如今在禁军任指挥,晚辈母女随着他,暂住在归义坊。”


    王氏虽不识蜀中高门,但见方盈衣着打扮,还有随行仆妇,也猜到她夫家必不寻常,目光落在礼物上,说道:“这里恐怕不只是吃食吧?”


    “余下都是太子妃命晚辈送过来的,晚辈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也请二位长辈念在太子妃一片思亲之情,千万笑纳。”


    王氏摇头:“你这孩子,我若不问这一句,你是不是就想哄着我们稀里糊涂收下了?”


    方盈确实故意含混着说,拿自己备的吃食打马虎眼,但王氏虽然拆穿了她,却并无不悦之色,语气也仍亲切,便笑着认错:“是晚辈没说清楚。”


    王氏还想推辞,方盈赶忙接着说:“太子妃接连遭遇丧亲之痛,如今好容易与二位长辈通了音信,二位难道忍心因这些许外物,就拂了她的心意么?”


    这话说得王氏心中酸楚,与小姑对视一眼后,叹道:“既是太子妃的心意,我们就收下了。”


    方盈一喜,却听王氏接着说:“但只此一次。烦你回禀太子妃,就说我们一家本在守孝,清苦些也是应该的,家中也有积蓄,请太子妃莫要牵挂。”


    “晚辈才到西京,恐怕要过些日子才往汴京写信,二位长辈若有信给太子妃,尽可交于晚辈,到时一并送回去。”


    王氏一愣:“这……不会给太子妃添乱吧?”


    “不会,汴京周府还有留守的奴婢,晚辈来之前,太子妃就交代了,有信可以先送到周府去。”


    方盈说了自家住在归义坊哪条巷子,不管是有信还是有事,都可去寻她,而后便提出告辞,说夫君还在外头等她。


    王氏惊讶,忙同冯七娘起身相送。


    方盈请她们留步,最后道:“往后都住在洛阳,只要二位长辈不嫌搅扰,晚辈定常来拜会。”


    王氏和冯七娘还是送她到院中,看着她上了软轿,起轿出了自家大门,才返回堂中。


    姑嫂两个让仆妇拆开礼物,上面用油纸包着的,的确都是点心凉糕等吃食,再往下还有两匣干果、四罐新茶,一匹素色细布,以及布中间夹着的两贯钱。


    “我就知道。”


    王氏看着钱,正在叹气,冯七娘打开一匣干果,惊道:“这里面怎么还有银锭?”


    她摸出一个递给嫂嫂,又拿起一个自己端详,“是新铸的,五两一个。”


    王氏让都倒出来,想着若是多,就叫人送回纪宅去,谁料再倒却没有了,余下都是干果,一共只有两个银锭,十两银子。


    “这孩子,真是把我们都算进去了。”她苦笑摇头。


    冯七娘却道:“我倒觉着那孩子说得对,从善一片心意,嫂嫂是该收下。”


    “什么我该收下?又不是只给我的,这里头还有你的份呢。”


    冯七娘一笑:“我全靠嫂嫂养着,还不是一样交给嫂嫂?”


    王氏无奈,终是将银钱收了起来。


    第143章


    纪延朗听说方盈轿子出来了,便来到外面候着,不料方盈见到他,只说了一句:“回家再说,快走。”就把帘帷放下了。


    他当时没说什么,依言上马,回到家中却免不了要笑方盈:“不知道的以为你做贼了,从人家出来就说快走。”


    “我这不是怕她们不肯收下银钱,再追出来叫我拿走么?”


    纪延朗问:“怎么?那两位娘子不好说话?你那么久才出来,我还以为谈得很顺利呢。”


    方盈道:“谈得倒是很好,两位娘子也都是和气人,但和气之外,更有些让人不忍冒犯的骨气。”


    “放心吧,你不是一共只放了两贯钱么?”


    “我后来想了想,让她们又放了两个五两的银锭进去。”


    纪延朗失笑:“怪不得你心虚呢。”又说,“她们没叫人追出来,可见你这两个银锭给的正合适。”


    十两银子说多不多,至少不值得让冯家人追出来送还,说少也不少,以冯家的开销,正经能顶个一年半载的。


    “我就是想着铜钱太重,多了不好拿,少了,就这两贯钱,实在不顶什么用,而且今日是初次登门,今日都不收,过后不是更难送吗?”


    “不错,正该初次登门送厚礼,往后常来常往,反而不好直接给钱了。”纪延朗赞同道。


    方盈接着说:“两位长辈其实很心疼太子妃,提起太子妃生了小皇孙,只关切太子妃生产时是否吃了苦头,我也是提了太子妃接连遭受


    丧亲之痛,王娘子才肯收下礼物。”


    还有对周太夫人的惋惜追忆,对周从善母亲冯夫人的由衷赞美与亲近,都能看出两家人从前的亲密。


    方盈突然觉得有些奇怪:“按理说冯夫人去世的时候,太子妃已经七岁记事了,两家既然如此要好,怎么她都没同我提过舅母和姨母?”


    “不是两家闹翻了么?可能后面不来往,她就淡忘了吧。”


    “我原先也这么想,但今日一看两位娘子的态度,显然闹翻的只是冯韬与周国舅,女眷之间应当是没有芥蒂的,而且他们郎舅实际上也是冯夫人故去一两年了,才断绝往来的。”


    那时周从善已经八、九岁了,生母离世,父亲续娶,心里头难道不应该更亲近舅家么?


    “就算没有芥蒂,也不会再在太子妃面前提了,淡忘了也不稀奇,我小时候在蜀宫中住那几年,外祖父的妃子都待我很好,但我回家后没人提她们,渐渐就连样貌都想不起了。”


    方盈觉得不能这么类比,但这毕竟是周冯两家的事,内中说不定还有什么隐情,再谈也谈不出什么,就点点头,转而谈起寒食节踏青游玩。


    虽然官家下令寒食清明休七日,但禁军和巡检司衙门都要排班留人当值,纪延朗好些,只须当两日班,巡检司事务更多,纪延辉得当值三日不说,还不能连休。


    因此他们两家想去踏青游玩,就得选两人都不用当值的那天。


    纪延朗一心想带方盈母女游览洛阳,便由他定了去铜驼陌赏桃花,“若是兴致好,不觉疲累,还可以顺道去洛水沿岸走走。”


    方盈是很有兴致多出去走走的,但和五嫂商量时,发觉她态度平淡,兴致不高,还说不如让厨房备下酒菜,踏青归来后,在花厅开上两桌宴席。


    “好啊,园中牡丹确实开得不错,咱们在家里赏花饮宴更自在。”


    方盈应下来,等纪延朗回家,便同他说了五嫂的意思,“原来每回阖府出游,五嫂都不像旁人那么高兴,我还以为她只是性情内敛,如今再看,别是她本来就不爱出门吧?”


    纪延朗笑道:“那和五哥还真是般配,五哥也不爱热闹。”


    方盈听他一说,也想起来了:“是啊,那年太子太子妃大婚,咱们出去玩,娘和二嫂都跟五嫂说,叫他们也去,五嫂就是说五伯不爱热闹。”


    “好吧,汴河沿岸过后咱们自己去。”左右他有五日的假呢。


    于是他们先在寒食节和清明节中间,带着鸿儿与五房同去铜驼陌赏了桃花,清明节后,又把鸿儿留在家中,夫妻两个去游览洛河沿岸。


    “难怪官家力主迁都,古都气象确实不凡。”方盈跟纪延朗感叹。


    纪延朗笑着点头:“下回带着鸿儿,咱们去近郊放风筝。”


    方盈如今清闲得很,宅中人口简单,人情往来还在汴京纪府那头,她和高氏各自管自己院里的事就行,她闲来无事,连读书练字都捡起来了,能趁着春光正好,多出去走走,自是求之不得。


    鸿儿也爱出去玩,放过风筝,看见仆从牵着的马,便嚷着要骑。


    纪延朗去跟方盈商量:“我答应过她,总得说话算数,就抱她上去慢慢遛一圈。”


    这日天气晴好,虽然有风,但有他抱着鸿儿,料想也不至于着凉,方盈就同意了,“说好了,慢慢的,遛上一圈就下来。”


    纪延朗抱起鸿儿转了个圈:“你娘答应了,走,骑马去。”


    鸿儿欢呼:“骑马去,骑马去。”


    方盈看着他们父女俩欢欢喜喜地上马,自己也不由笑弯了眼睛。


    纪延朗骑着马,回头看见她在笑,就握住女儿小手,向着方盈挥了挥,等遛了一圈回来,下马还问方盈:“你想不想试试?”


    “我又不是小孩。”方盈牵住女儿,笑着摇头。


    “你骑过马吗?”纪延朗又问。


    方盈摇头:“小时候骑过驴子,但也是跟鸿儿一样,大人带着,骑了一会儿就下来了。”


    纪延朗看一眼她穿着,确实不便骑马,便没再说,回去却念叨着要给方盈做一套能骑马穿的衣裳。


    “又不是天天骑马,还至于做一套衣裳?”方盈失笑,“你真想带我骑马,我穿男装就是了。”


    纪延朗眼睛一亮:“对啊!把我的旧衣裳给你改改,下回我们骑马去。”


    鸿儿听见,嚷着也要去,这回她爹却不答应了:“你骑过马了,你娘还没骑过呢,等爹爹给你做个竹马玩吧。”


    方盈觉着牲畜都臭烘烘的,其实不怎么想骑马,但看纪延朗这般兴致勃勃,也不想扫他的兴,等他休沐,就换上男装,同他一起去城郊骑马。


    “如何?”纪延朗双手执辔,将方盈环在胸前,歪头问道。


    “原来这么高。”方盈轻抚马背,“怪不得说高头大马。”


    纪延朗一笑:“我要让马儿跑了。”


    方盈赶忙往他怀里靠了靠,很快便感到马身晃动,马儿哒哒哒地小跑起来。


    春日的风虽然不小,但已变得和软,吹到人脸上时,还带着新翻的泥土的气息,方盈吹着风,觉得很舒适,马背上也比自己以为的要稳当,就让纪延朗催马跑快些。


    纪延朗双腿一夹马腹,马儿立刻甩开四蹄,向前冲去,方盈被闪了一下,但身后有宽阔的胸膛接着,左右也有坚实的臂膀护着,她并不害怕。


    道路两旁的绿柳红杏飞速向后掠去,远处是广阔平坦的田野,碧蓝的天上飘着朵朵白云,好像只要他们身下的马儿跑得再快一些,就能伸手攀住,登上云端。


    “喜欢吗?”纪延朗凑近她耳边问。


    方盈点头:“喜欢。”


    “是不是觉着自由自在,天下无不可去之处?”


    “咱们两个吗?”


    “嗯,咱们两个。”


    “那鸿儿呢?”


    纪延朗笑了笑,朗声道:“带着鸿儿。”


    方盈这才点头道:“是有一种天涯虽远,拍马可到之感。”


    纪延朗见她喜欢,又纵马多跑了一段才回返,方盈当时下马还没觉得如何,等坐轿回到家歇了歇,两股便酸痛起来。


    当时纪延朗给她捏过,好了些,但睡了一晚起来,屁股又开始隐隐作痛,后来纪延朗再说要带她骑马,方盈便连连摆手,道:“洛阳咱们还没看遍呢,天涯不妨晚些去。”


    纪延朗大笑,将骑马改为了乘船游洛水,一家三口乘兴而去,兴尽而回。


    这时北边胡人也终于退兵,几场仗打下来,两边各有胜负,纪光庭因在最后一场大战中,出兵合围,杀敌有功,与其他几位打了胜仗的将军一同受到封赏。


    “官品爵位都没加,官家各赐了一座府第,咱们家的在择善坊中,等五哥得空,我们一块去瞧瞧。”纪延朗回来跟方盈说。


    “好啊,看过了,知道是什么样,也好写信回禀父亲母亲。”


    这是大事,纪延朗一等纪延辉回家就去同他商议,两人第二日散值后过去择善坊看了一回,回来说:“还在修缮,瞧着怎么也得两个月才能修完,等明日我去找修造案的人拿了图纸,再往镇州写信。”


    官家一口气赐下这么多座宅第,修造案哪里造得过来?方盈她们早就听说长公主府都还在营造中,因而也不着急,左右他们有宅子住。


    “我真觉得这院子,住着比深宅大院舒坦。”方盈和高氏说道。


    此时她们正坐在花厅,看着怀秀和鸿儿在园中玩耍,高氏闻言,附和道:“是啊,初来时,我还有些不惯,嫌巷子里的动静吵闹,现下有时听见邻里说话,还觉着挺有趣的。”


    方盈点头:“这院墙没那么高,不光能听见声,看的也远些。”心胸都比从前舒畅,当然这句话,她并没有说出口。


    高氏也有没说出口的话——他们两房在此住得舒适,要她说,最主要是自个当家做主,上无长辈要侍奉,下没有来路复杂的奴仆要应对,不说别的,放


    在从前,六弟妹敢穿着男装跟六郎去骑马么?


    当然还有一点很要紧——他们两房,一应吃穿用度,都有公中供给。


    这不,两人说完这话,没过两天,汴京就来人送了两车财物,几封信件。


    第144章


    信有纪延寿写给两个弟弟的,也有岳青娥写给方盈和高氏的,甚至方盈父亲方承勋都来了一封信,当然,是写给纪延朗的。


    方盈见没有周从善的信,还以为是自己送回去的信没到她手上,或者她拿到信了,但没来得及回,赶不上这次一起送来。


    直到拆开岳青娥的信读到最后,才得知不是没赶上,而是太子妃只让他们捎带了一箱新书过来。


    方盈虽还没看到箱子,已经猜到这书有一半怕是给冯家的——她上次见过冯家姑嫂二人后,觉得她们与一般闺中女子不同,送那些吃食玩物,远不如搜罗些新书给她们,更能投其所好。


    便趁着几次跟纪延朗出门,买了些近年新刻印的诗选文集,攒着一块叫人送去冯家,果然下人回来回话说两位娘子很是感激。


    她给周从善写信时,便把这事也讲了,想来周从善是觉着汴京书市更大、书坊更多,特意命人去采买了送来的。


    等箱子送来,拆开一看,果然每一本书都买了双份,中间还找到一个木匣,里面装着周从善的回信。


    如方盈猜测的那样,周从善确实是因她信中所说,命人去买了这一箱书,但因她本人没见到这些书,仅看书目也无从分辨,所以烦方盈筛选过后,觉得合适的,再送去冯家给舅母和姨母。


    还说方盈既然有空读书了,若有疑难,也可去请教舅母和姨母,她们二人一定乐意解答。


    “其实我也想过此事,”方盈读完信跟纪延朗转述时说,“但我实在没读过几天书,总觉得我不懂的东西,对人家真正读过书的,可能就不是疑难。”


    纪延朗道:“怎么会?你的见识谈吐,莫说女子,便是同男子比,也……”


    方盈摇头:“不是那种见识,而是,好比诗三百,有些诗,若无注释,我读好几遍也未必能读懂,若拿这个去请教,会不会贻笑大方?”


    “当然不会。”纪延朗答完,又反问,“你觉得那二位长辈,是那等你认真求教,她们却在背地里笑话你的傲慢之人吗?”


    “我知道不是,但我就是心里头有些……难为情。”


    纪延朗不解:“为何?”


    方盈为人处世一向不卑不亢,他还从没见过她有这般想法。


    “我也说不清。”方盈笑着摇头,“不过你说得对,没什么好难为情的,两位长辈也不会笑我。”


    而且这还是一个能让双方亲近起来的绝佳契机。


    她对照书目,先把自己想读的大略翻过,挑了几本,然后打发人去冯家传话,说自己想登门拜访,不知二位长辈是否得空。


    王氏和冯氏承她的情,回话说天天在家无事,请她尽管来做客。


    方盈就带上书和厨房新做的点心去了冯家。


    这次见面,双方熟络了些,方盈又是带着新书来的,三人寒暄之后,王氏便问方盈几岁认字、都读过什么书。


    方盈如实说了,王氏很惊讶:“难为贵府夫人竟有如此心胸,肯收养失恃幼女已是难得,还能延请塾师,教你们识字。”


    “是啊,”冯氏附和,“早便听闻蜀中文风颇盛,如今看来传言非虚。”


    又问纪府夫人出身门第,方盈笑道:“我们夫人姓李,是前齐常宁公主之女,说来与周府太夫人还有亲的。”


    冯氏年纪小,不清楚前齐的事,王氏却很快就醒悟过来:“姓李,那不就是?”


    方盈点头:“我们夫人便是邓国公的姐姐。”


    “怪不得呢。”


    王氏明白了,见小姑还是一脸困惑,便直言道:“邓国公便是蜀中后主。”


    “原来如此。”


    方盈见冯氏应完就不说话,也不欲多谈蜀中之事,接着说读书:“可惜我只在府中学了一年多就回家了,现在想再捡起书来读,总是有些吃力。”


    王氏问她读什么书吃力,方盈便说了孕中从诗选读到《论语》,周从善又送来她读过的《诗经》《楚辞》等书,只没提和纪延朗一起读兵法的事。


    “当初识字之时,可学了《急就篇》和《千字文》?”王氏问。


    方盈说学过,王氏又问:“《蒙求》呢?”


    “当时未曾学过,回家后囫囵背过一点。”


    冯氏道:“《蒙求》提到的前人典故,得有人讲解才行,硬背是不成的。不过你读书是为了解闷呢,还是想学写诗作文?或是别的什么?”


    方盈想了想,答道:“晚辈还真没想过这些,硬要说的话,是想免于蒙昧无知吧。”


    冯氏道:“那你就没得捷径可走,只能一步步来了。”她说着站起身来,“你等等我。”


    方盈惊愕:“您这是……”


    “我去给你找旧书。”


    王氏笑着替小姑解释:“她的书本不让人动,只能自己去找。”


    方盈呆了一瞬,眼看冯氏消失在门口,才醒悟过来:“冯姨母是要给我看她启蒙时读的书吗?”


    “应当还有她自己写的笔记。”王氏微笑道,“书中那些人物典故,给她讲了,她怕忘记,自己都要写下来。”


    “那冯姨母所说的捷径……”


    王氏道:“她是想说,咱们闺阁女子不能进学科举,儒学经典比如《论语》,泛泛读过即可;若只为解闷,那连《蒙求》都可不学,只挑喜欢的读便是;若喜爱诗文,就专读名家名作,有余力了再读其他。”


    方盈恍然:“是啊,我这么东看看西看看,没个章程,确实事倍功半。”


    “你年纪还小,若有余暇,能从头打牢基础,自然更好。”


    两人又谈了几句,冯氏才带着一个没见过的仆妇进来,仆妇手里捧着一叠书册,冯氏让她放到方盈跟前,自己也在方盈身旁落座,拿起一册翻开,跟她说:“这是我自己记下的注释,你拿回去慢慢看,有什么不懂的,再来问我。”


    方盈见这几册笔记,纸张已经旧了,却没有异味,保存得十分仔细,纸上字迹也很工整,不由连连道谢,还玩笑道:“姨母如此倾囊相授,我是不是该正经拜师,再补一份拜师礼?”


    冯氏立时摆手:“我记下的都是嫂嫂教我的,真说拜师,那也得是嫂嫂为师。”


    王氏失笑摇头:“人家想拜你为师,你拉我出来做什么?”


    “可能是怕晚辈愚钝,有辱门风,还是等晚辈初窥门径了,再来求先生收入门下。”方盈本就是玩笑,怕冯氏不好接话,自己把话茬揭了过去。


    冯氏却认真道:“我也只比你多读几年书,哪里就敢称先生了?就像你叫的,顶多算个前辈。”


    方盈虽只同她们见了两面,已经发觉冯氏性情率直,言语皆出自真心,便不再提起拜师的话。


    但她之后多次找冯氏求教,短短几个月便觉获益匪浅,又禁不住起了别的心思:“你说我请冯姨母来咱们家教小娘子们,娘和嫂嫂们能不能答应?”


    纪延朗道:“你去说,娘和二嫂怎会不答应?至于三嫂四嫂,她们不乐意,不叫孩子们跟着学就是了。”


    “你说得对。”方盈有点高兴,但随即又担心,“就怕冯姨母不肯。”


    “此事不急,左右咱们鸿儿还小,二哥二嫂不到真正迁都,也来不了洛阳。”


    “也对,那时冯家定然出孝了。”


    到时王氏要嫁女,儿子也到了适婚之龄,还得继续进学,要用钱的地方多着,不为别的,就为给王氏和冯家分忧出力,冯氏应当也不会一口回绝。


    眼下官家新赐下的府邸,虽然交到了他们手上,但还得筑山叠石、栽树种花,最快也得年底才能收拾齐整,李氏也要等到过了中秋才从镇州回汴京,方盈想的这事,确实有些早了。


    她把心思放回眼前,与高氏一起安排了中秋家宴,过完中秋又跟纪延朗带着鸿儿去邙山赏秋,重阳节登了翠云峰,日子在快活时总是过得极快,转眼便要入冬。


    方盈让人把树上的柿子都打下来,往冯家送了一篮子,又装了一筐送回汴京,剩下的仍吃不完,叫下人晒成了柿饼。


    李氏已然回到汴京府中,随她一起回去的还有三房上下十几口人,岳青娥来信说三郎罢官后,什么正事都没做,接连纳了好几个通房,如今已有两个生下孩儿。


    “三嫂竟也能容得下。”高氏感叹。


    方盈却觉着奇怪:“怎么三房添了侄女侄儿,竟没告诉咱们?”


    高氏道:“兴许才落地不久?”


    “那就一起长途跋涉回汴京了?”


    方盈还是觉着奇怪,等纪延朗回房,便提起此事,纪延朗哼笑一声:“父亲叫他寒了心,不想提罢了。”


    “怎么?三伯又惹父亲生气了?”


    纪延朗也是方才看了二哥的信才知道的,这会儿还有些气恼,便一股脑告诉了方盈。


    原来纪延昌回到镇州,虽挨了二十杖,但棒疮总有痊愈的时候,他那么大一个人,纪光庭也不可能一直把他关在府里,纪延昌便开始出去眠花宿柳,日渐荒唐。


    他虽然没了官职,但还是节度使的公子,出去到处有人逢迎,恭称一声衙内,有人便打起他的主意,趁他玩腻了娼妓,引他去勾搭一个有夫之妇。


    “三哥竟没察觉上当,第三回就叫人家的丈夫捉奸在床,讹了一百贯钱。”


    “才一百贯?”方盈惊讶。


    纪延朗冷笑:“是啊,一百贯怎么可能了结此事?堪堪两个月后,那有夫之妇的丈夫又闹起来,说妻子怀了两个月的身孕,是三哥的。”


    “……”


    那两个孩子,不会有一个是……方盈念头没转完,纪延朗已看出她在想什么,忙摇头:“那女子就没怀孕,都是骗三哥的。”


    纪光庭出手,自然是很快就让那对夫妇认了事先与人勾结,故意诱骗纪延昌以谋取钱财,“父亲说看来二十杖还不足以让三伯知错,这次叫人打了四十杖。”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方盈问。


    “就今年春天,胡人退兵之后。二哥信里说,三哥胖了许多,但人没什么精神,还说父亲特意写信吩咐他,若三哥回京之后还不安分,就叫人把三哥绑了,送回老家种地去。”


    方盈忍不住为安氏叹息:“苦了三嫂了。”


    “二哥说,三哥还想像五哥一样,趁着迁都,洛阳这边有缺,也补个官职,他也不想想自己是怎么罢官的。”


    纪延朗越说越气,“还有四哥,胡人退兵时,贪功冒进,自己差点被俘不说,连累得十几个同袍没了性命,真不愧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作者有话说:《急就篇》《蒙求》等都是宋代及以前的启蒙书籍


    第145章


    “这得受罚吧?”方盈问。


    纪延朗点头:“官品降了一阶,原职留用,这已然是轻轻放过,他犹不知足,给父亲写信,想调离三交,说朝廷如今无意对北边用兵,三交那边好事轮不着,胡人来犯顶在前头。”


    方盈:“……四伯若真这么想,还是调回来的好。”否则大军压境,难保他先逃了。


    “说得容易,那也不是咱家想调就能调的。”朝廷又不姓纪,纪延朗心里嘀咕一句,接着说,“他和三哥一样,就是看五哥补了巡检司的差遣,眼馋咱们在洛阳过好日子。”


    方盈觉着好笑:“从前三嫂四嫂可没少说过风凉话,问五嫂怎么不回娘家,求亲家给五伯谋个好差事,如今真有了,他们倒厚着脸皮眼馋起来了。”


    “那时三哥四哥在父亲麾下占尽好处,自然不稀罕京中的差遣,现下发觉靠自己建功立业无望,可不就想回京过好日子了。”


    纪延朗面露不屑,“短视,官家想先西后北,这都看不出来么?早晚还是要北伐的,退一步说,就算嫌守三交苦,也该想着往西边调才是,定难那么大一块肥肉呢。”


    方盈惊讶:“怎么?要对定难用兵?”


    “没有,对定难,应当还是能不用兵就不用兵,但周边几州,这半年着实增了许多兵力。你还记得征交趾那位郝将军吧?他如今就驻守在夏州东北方的麟州,防范胡人再去拉拢定难军,两相勾结。”


    “那你还说人家是肥肉,若他们直接纳土入朝,各州将士也没什么功劳可言吧?”


    纪延朗道:“能纳土入朝、不动兵戈,自然最好,但定难有五州之地呢,万一有人不服,起兵反叛,还是得打。”


    方盈禁不住叹了口气:“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天下太平。”


    “不远了。”纪延朗安慰她。


    方盈随口感叹,其实并没往心里去,谁料过了几日,纪延朗一回到家就跟她说:“胡人国主死了,有人认为这是千载难逢之机,该当立即发兵收复幽云十六州。”


    “为何?胡人内乱了吗?”


    纪延朗一把握住她的手:“我也这么问的,但没人知道,一说就是应当如何或许如何,他们连胡人国主到底是刚死的,还是上个月就没了都说不清楚,就敢说发兵。”


    方盈宽慰他道:“可能有人想立功,但官家既然定了先西后北之策,应不会轻易动摇,对北用兵的。”


    “可人当此时,难免会想若能毕其功于一役,又何愁定难不归附?”


    “真那么容易,官家又何必费心筹谋迁都?”


    纪延朗想想也是,点头道:“不错,官家是幽州兵败后,才起的迁都之念。”他长出口气,“天越来越冷,调兵调粮都耗费时日,此时出兵,难保不重蹈覆辙。”


    没有必胜的把握,官家应当不会听那些人的建言。


    纪延朗心定了些,但每日去营里,听见的都是某某大臣请征幽州,他又难免悬心,深恐官家被这些狗屁不通的人撺掇得改了心意。


    这般煎熬着过了几日,易州终于报来最新消息——胡人国主去世已经月余,继位的是他刚十一岁的长子,国中如今由太后监国,未见乱象。


    “幽州防卫毫无松懈,云州亦然,官家已下令要留在洛阳过年,还召定难节度使入朝觐见,啊,舅舅他们几个也在受召之列。”


    方盈松口气:“终于能安心过年了。”


    纪延朗笑着附和:“是啊,可算能安心过年了。”


    此时已近腊月,赐第那边的园景已大体修造完毕,只剩下一些花木留待春日栽种,他们两对夫妇,挑了个暖和的日子,一起过去游览了一番。


    这宅子与汴京宅邸差不多大小,但因开辟了一大一小两个花园,房舍分布与汴京便有些不同。


    看完回家后,纪延朗问方盈:“可有看中的院子?”


    “咱们最小,哪能由得咱们选?”


    “怎么不能?四哥回不来,五哥不会与咱们争,至于三哥嘛,他如今也没脸同咱们争。”


    方盈笑了笑:“我觉着都挺好,西边有大花园,离着正房也近,东边园子虽小,但小桥流水,另有一番趣味。”


    “那就东边吧,到时候我就说想挨着二哥住,请哥哥们让让我。”


    方盈禁不住笑起来:“好啊,就指望你了。”


    李氏准备等明年春,花木都栽种完毕,再带着三房一起来洛阳、迁入新居,但汴京府里的东西,这几个月已经陆续运来不少。


    包括新宅子的假山石、凉亭等,都是从汴京宅子拆除,一车一车运过来摆上的——这些原本就是洋州宅子的旧物,别说现下洛阳权贵都在修宅子,一时难以采买齐全,便是没有这事,纪府的假山石也不是说买就能买到的。


    方盈他们留在府中的物品,也都运了过来,纪延朗此刻想起来,便说:“要不把咱们用不着的东西,先搬过去放着。”


    “……何至于此。”方盈失笑,“他们又没来,就咱们两房在洛阳,你去搬了,让五伯五嫂作何感想?”


    “那我让五哥也先挑一个院子,把东西放进去。”


    方盈摇头:“五伯不会答应的。”


    纪延辉虽然在三房四房与嫡支争权时,站在了嫡母和长兄这边,但无论他还是高氏,在面对三房四房时,都不会主动去争什么,左右李氏不会亏待他们。


    纪延朗倒也不是执着于一个院子,他就是看三哥四哥不顺眼,想拿这事给他们添点堵。


    方盈猜到他的心思,便说:“你就说请哥哥们让让咱们就挺好的,本来就是咱们最小嘛。”


    “但三哥定会


    说怎么只想同二哥亲近,不同他亲近。”


    “东边三个院子呢,他想亲近,就挨着咱们呗。”


    纪延朗想了想,禁不住大笑起来:“没错,他住咱们前头,就能一起亲近了。”


    两人说过这话没几日,汴京又送了年前最后一批物品来,方盈收到两封信,分别是周从善和方荃写来的。


    方盈正好趁此机会,把周从善的问候和年礼一起带到了冯家。


    经过这几个月的求教,王氏和冯氏已拿她当亲近小辈看待,叫她盈娘,她也在征得王氏同意后,称其为姨母,并见到了王氏的长女蕙娘。


    蕙娘今年十五岁,冯韬病重之前就把她许给了好友之子,待明年冯家除孝便要完婚。


    方盈头一回见蕙娘时,就提起自己也有个亲妹妹,是楚音教她识的字,此次转达了周从善的问候,便说起方荃写来的信,感叹道:“字虽只算得上端正,好歹能完整写下一封信,我像她这么大时可不能够。”


    “多写多练就好了。”王氏道。


    “还是得有人教,就像我,没得冯姨母教导前,倒是能把事情写下来,但总改不了生硬呆板。”


    冯氏笑道:“那也是你有心,知道请人去教妹妹识字。”


    方盈道:“我都是跟我们夫人学的,如今我们汴京府里也请了塾师,几个侄女跟侄儿们正一块识字读书,只可惜那先生是男子,教书时更看重侄儿们,侄女们再大一些,也不合适跟兄弟们一道读书了。”


    王氏点头:“你们家子嗣繁茂,是该多请一位先生教小娘子们。”


    “是啊,鸿儿都又有两个妹妹了。”除了三房妾室添的一女,新收到的家信中又有喜讯,四房程氏也于十月底产下一女。


    方盈带鸿儿来过冯家一次,冯氏很喜欢鸿儿,便笑道:“鸿儿来日你自己教即可。”


    “就怕她没那个空闲。”王氏接话,“年轻夫妻,正恩爱呢,说不定几时又有喜讯。”


    纪延朗不止一次送方盈过来,姑嫂两个都知道,冯氏便一笑:“也是。”


    方盈有点不好意思,但为了把话绕到请冯氏来纪府教孩子们,还是厚着脸皮道:“喜事不好说,但明年迎了婆母来,迁入新居,家事一多,还是怕耽误了鸿儿。”


    她怕两位长辈又岔开话,紧接着说:“我是觉着像从前在蜀中那样,请个女夫子最好,若能如冯姨母一般,学问扎实,又耐心细致,就更好了。”


    王氏听出方盈言外之意,看了看小姑,没有做声。


    冯氏却以为方盈是老调重弹,摇头道:“你就是没见过真正有学问的才女,才会觉着我能做夫子。”


    “那姨母帮我举荐一位才女,我回去禀告婆母,看能不能请来。”方盈笑道。


    冯氏足不出户,哪里知道?禁不住看向嫂嫂,王氏却笑道:“别看我,我也不认得。”


    又借口有家务事,要失陪片刻,说了句:“你们谈。”就出去了。


    冯氏见状,索性叫方盈去她房里坐。


    方盈之前来求教,已经去过冯氏房中,因此也不拘礼,进得门去,瞧见窗下放着做了一半的衣裳,便走过去拿起来看。


    “给蕙娘做的吗?”


    衣料颜色鲜亮,一看就不是给寡居之人穿的。


    冯氏点头:“我一个寡妇,身无长物,只能做身衣裳给蕙娘添妆了。”


    方盈看针脚十分细密,劝道:“不是还有好几个月才除孝么?再定婚期,怎么也得明年冬才出嫁,冬日天短,屋子里黑,还是少做针线为好。”


    “就午前太阳大的时候做一会。”冯氏边说,边回身从箱笼里拿了个小包袱出来,“正好你来了,这套里衣,你拿回去给鸿儿试试。”


    方盈惊愕:“怎么还给鸿儿做了?”


    冯氏笑道:“做里衣不费事,再说当日都没给孩子见面礼,眼看又过年了。”


    方盈看着冯氏手里的小衣裳,不由红了眼眶:“怎么没给?不是给她编了一套认字歌么?”


    “那算什么见面礼?”冯氏连衣裳带包袱送到方盈手里,“知道你们府里不缺这个,只是我一点心意。”


    方盈顺势拉住冯氏的手,看她指尖有无针眼,冯氏任她看,笑道:“真不费事,那么小的衣裳,裁好了,一天就能做完。”


    “可您这是执笔的手,怎么能日日做针线呢?”方盈很是心酸,一口气把目的说了出来,“姨母去我们府里做女夫子吧,我去说,我们夫人必答允的。”


    冯氏一愣:“你怎么……”


    “您要是觉着夫子或先生这个名头太重,可以不这么叫,我家小娘子们,大的也才九岁,以您的学问足够教她们了。”


    又提起这次岳青娥来信,说自三房奉夫人回府,大郎怀冲也去读书,祝先生就不太想教小娘子们了,哪怕怀冲背书认字,样样不及姐妹们,祝先生依旧迁就他的进度,敷衍女孩们。


    方盈最后道:“不说别的,单凭真心爱惜小娘子们,姨母就比那些所谓的先生强百倍。”——


    作者有话说:终于看到完结的曙光啦[撒花]


    第146章


    “她答允了么?”纪延朗问方盈。


    “没有,但她答应会仔细斟酌。”


    纪延朗点点头,又说:“这个祝先生也着实可憎,怎能这般厚此薄彼?要是我在家里,必要找他理论理论。”


    “说不定此番真因着这个老古板成了事呢。冯姨母都没想到,咱家这样门第,女儿还能受这个委屈。”


    纪延朗本来只有一分怒气,听了这话,顿时变成三分,脸色都难看起来。


    方盈见状,笑着劝道:“你同他生什么气?若真能因此打动冯姨母,让咱们为家里的小娘子们单设一个女儿学堂,不是更好么?”


    “是很好,但只有冯娘子一


    个,恐怕还不足以办起学堂。”


    “要是能把王姨母也请来就好了。”方盈惋惜道。


    纪延朗失笑:“你还想把人家一家都请到咱们府里么?”


    方盈看他一眼,没有言语。


    纪延朗:“……你还真想过?”


    方盈笑道:“我是听冯姨母说她侄儿聪敏好学,对她像母亲一样孝顺,想过等祝先生来洛阳,叫这孩子来咱们家读书,侄儿们也好有个榜样,不过现下我已经不敢打这个主意了。”


    主人家的小娘子,这位先生都敷衍,一个无依无靠来附学的孩子,能得到先生教导吗?别再把人家孩子耽误了。


    “聪敏好学,这孩子读书,是准备科举入仕吗?”纪延朗问。


    “我问过冯姨母,她说冯韬给儿子的遗命是,待到天下太平,兵戈止息,方可入仕。”


    “那现在算不算天下太平?”


    方盈知道他对冯韬还有成见,便说道:“那定然是不算了。不过冯姨母虽没怎么提过兄长,但我听她言谈之中的意思,冯韬不入仕,好像还有几代王朝都因战乱重武轻文的缘故。”


    纪延朗点头:“这倒是,但本朝近年已逐渐重文抑武,只能说他生不逢时。”


    方盈轻轻一叹,她原本也觉着是冯韬性情偏狭,才闹到与周家断绝来往,甚至不肯入仕的地步,但来到洛阳见了王冯二位之后,她逐渐怀疑中间可能有什么误会。


    因为那时周从善还小,两家为何闹翻,定然是后来听大人或家中婢女说的,周家人提起此事,言语之中必定向着自家人,错的只能是冯韬。


    她不是没想过问个究竟,但冯韬去世不久,冯氏提起兄长仍难掩伤心,王氏勉力支撑冯家已很辛苦,方盈实在不忍心多问。


    而且冯韬已经去世,她是受周府之托来照应妇孺的,自然当以活着的人为先。


    方盈没再说冯家的事,这次汴京送来的东西,还有给长公主夫妇和岐王的年礼,纪延朗和纪延辉今日先去了长公主府,她便问了一句可有见到长公主。


    “见了,进去磕了个头,长公主说正月里办宴,叫咱们都去。”


    长公主府修缮完毕宴请宾客,她和高氏就去过一回,但长公主请的女眷不是王妃夫人,就是郡主县主,高氏名分上虽是长公主的继女,却一向规行矩步,方盈跟着她,除了不停问好把脸笑僵以外,着实没得着什么乐趣。


    因此听到这话,方盈非但不觉欣喜,还有点烦恼。


    第二日纪延朗兄弟俩又去了岐王府,这一份年礼送完,他们就没什么事,只安心准备过年了。


    但说是准备,就他们两房七口人,也不宴客,比起往年在汴京,实在是简单得很,方盈每日照旧读书,再教鸿儿背几句识字歌,转眼到了腊月中,官家传召的那几位也终于都到洛阳了。


    “……都赐了宅邸,在修业坊,大伙做邻居。”纪延朗满脸幸灾乐祸的笑容,“定难节度使的宅邸最大,官家说其他几家在汴京都有赐第,就不要与定难节度使争大小了。”


    “这是要留定难节度使过年么?”方盈问。


    纪延朗道:“来都来了,宅邸也赐下了,能轻易放他走么?”他喝了盏热茶,接着说,“我明日还得去瞧瞧舅舅。”


    “舅舅是自己来的,还是一家人都来了?”


    “官家传召的只有舅舅,事先也没说赐第,应当不会一家子都来,总之我先去瞧瞧再说。”


    两家再不亲近,到底是纪延朗的亲舅舅,他第二日早早从营里出来,便先去见了李胥。


    “果然没带家眷,只有二表弟随侍左右。”纪延朗回来告诉方盈,“舅舅说,官家昨晚设宴,席上没说非得要他们都举家搬到洛阳来住。”


    “怎么?舅舅还想回汴京去?”


    纪延朗点头:“他嫌麻烦,这边宅子跟咱们家当初差不多,要想住得舒坦,至少得花上大半年去修缮。”


    方盈没说话,官家都赐第了,能答应让他们回去?


    纪延朗接着说:“舅舅这个人,明白的时候是真明白,知道官家召他们来,是给定难节度使看的。但糊涂的时候也是真糊涂,真以为住在哪由得他自己选吗?”


    方盈笑了笑:“你没劝吧?”


    “我自然不会。”


    纪延朗摇头,他才懒得多嘴,告知如今住址,说一句有事可以来寻他,已是仁至义尽。


    李胥当然也不会有什么事用到他这个外甥,官家那里不说每日,也是隔一两日便要传召他们,或是进宫饮宴,或是陪着定难节度使游览洛阳。


    纪延朗和纪延辉初二去拜年,李胥都还没醒酒,撑着头受了外甥拜贺,就让儿子陪客,自己回去躺着了。


    长公主的宴席定在正月初十,他们两对夫妻同去赴宴,这次女眷席上人多了些,也有几个方盈她们熟识的同辈人,大伙凑在一起说话,入席时也坐在一处,总算是有了几分往日在汴京赴宴的趣味。


    回到家里,方盈和纪延朗还相互印证今日听来的消息,“你听说了么?和庆公主的公公去世了。”


    “听说了,说是去年冬月就病重了,公主不但不去探望,还上表想来洛阳过年,被官家一通斥责,命她去床前尽孝。”


    方盈笑道:“原来你们酒席上,也说这些事情。”


    “说卫王和韩王说起来的,这两位跟公主一起上表来着,官家特意遣内使回去,当面骂了两人一顿。”


    “原来如此,那这事八成就是他们撺掇的。”这两人就在汴京,不可能不知道和庆公主夫家的事,八成是不敢独自上表,才拉着妹妹一起。


    “明知官家为何不叫他们随驾,还行此等小人之事。”纪延朗面露鄙夷。


    方盈也厌恶这两个皇子,接话道:“不过四娘应是快来了。”


    纪延朗点头:“我也听说官家要给莒国公和康宁公主赐第,莒国公去岁身子一直不大好,不然官家早就下旨了。”


    “上了岁数的人,一到冬日都不好过,今日还听说安定郡公初三那日病倒了,御医日日去诊治,却没见好转。”


    安定郡公是原南梁国主,纪延朗闻言撇嘴道:“那位一向体虚,三不五时称病,也不知道到底什么病,可能是心病吧。”


    这位在南梁为国主之时,便是个只知享乐的昏庸之主,纪延朗一向瞧不上这等人,提起他自然没好话,没想到还没到上元节,就传来了安定郡公的丧信。


    纪家和李胥之外的亡国之主都没来往,方盈只问了一句:“这位是不是没有亲生子嗣?”


    “对,只有一个过继的嗣子,也跟着来洛阳了。”纪延朗略一思忖,道,“舅舅那几日也说饮酒过多,头痛得很,我去瞧瞧。”


    方盈叫人取外袍来,看着纪延朗穿上,目送他出去。


    纪延朗这一去,直到傍晚才回来,“舅舅身上倒是还好,就是听说安定郡公没了,有些唏嘘,我说安定郡公活了五十多岁,一辈子荣华富贵,便是国灭了,官家也没亏待过他,有什么好唏嘘的?”


    方盈赞同道:“是啊,多少人梦都梦不到的好命。”


    纪延朗脱下外袍,交给侍女,而后凑近方盈,低声道:“舅舅却看我一眼,说,‘你怎知道没亏待?’”


    方盈惊讶,纪延朗握住她的手,到榻边并肩坐下,继续低声道:“我当时也很惊讶,二表弟吓得劝舅舅慎言,舅舅却冷笑一声,说你难道还怕你六表哥出去告密吗?”


    难不成安定郡公之死还有内情?


    “我当时也以为有什么了不得的内情,”纪延朗看方盈瞪大眼睛,忙笑着说道,“其实就是他们刚到洛阳那几日,官家把他们都召去御苑跑马,安定郡公告罪,说自己腿上有疾,上不去马。”


    官家大约也跟纪延朗一样,瞧不上安定郡公这做派,就说他腿上还有旧伤呢,照样骑马上阵,然后吩咐左右,硬把安定郡公扶上了马。


    “舅舅说当时彭城郡公那几位都笑话安定郡公,定难节度使也满脸轻视,安定郡公极为羞恼,到正旦那日,宫中设宴,安定郡公不胜酒力,又有人把骑马那事拿出来说。”


    官家没有制止,还笑吟吟地看着,众人越发不肯放过安定郡公,又罚了他三杯酒才罢休。


    “据说当晚安定郡公醉得站都站不住,叫人抬着上的车,回府躺了一夜一天,初二晚间便发热,初三请的御医。”


    李胥虽没明说,但言下之意是安定郡公连番受辱,又被灌了许多酒,才一下病倒进而去世的。


    “要不是看舅舅兔死狐悲,心绪不佳,我真想说这就叫受辱了?都没问他们想不想南梁、想不想蜀国呢。”


    方盈:“……”


    这真是亲外甥。


    不过司马昭也不是什么明君圣主吧?拿他来比官家……,算了,在方盈看来,官家也很难称得上是明君圣主。


    这一点,在她十六日去冯家拜年时,又从冯氏口中得到了验证——


    作者有话说:最后这段是“乐不思蜀”的典故。


    (小修一下,无须在意)


    第147章


    方盈是来拜年的,当然不会提安定郡公去世,而且她今日最主要的目的,是问冯氏斟酌得如何,可愿去纪府教授小娘子们。


    这次王氏没有回避,还一直以鼓励的目光看着小姑。


    冯氏与嫂嫂对视一眼,便看向方盈,说道:“我这个人,你也知道,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


    方盈听了这话,心顿时提了起来,觉得冯氏怕是要回绝她,但还是说:“您尽管说。”


    “早前只听你说贵府兄弟多,不知兄弟几人?有几个小娘子到了学龄?”


    方盈一喜,问有几个学生,看来是想教的,她立刻如实讲了,最后甚至把几个侄女都是哪一房的都说了。


    冯氏点点头:“若只是教几个小娘子识字、陪着读书,我倒是勉强能胜任


    ,但我自小在兄嫂庇护下长大,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与夫家人更是处得不好,见到你婆母和妯娌们,恐怕也……。”


    “姨母放心,除了第一回进府,可能要见见夫人和嫂嫂们,其后应当都见不着,就算要见,还有我呢,无论何事,我都陪着姨母。”


    方盈先打了包票,接着又说婆母和妯娌们都是宽和好相处之人,只三房嫂嫂好挑剔,但有她在,绝不会让冯氏受委屈。


    王氏道:“只看你们夫妇行事为人,便知贵府不同一般武将之家,是重家教的,只是我们少与贵人打交道,你冯姨母才有些忐忑。”


    冯氏低声道:“毕竟是做过公主的。”


    王氏道:“是啊,不过单看夫人能选中盈娘做儿媳,便知是不重门第、有识人之明的。”


    方盈愣了一下,才想起没同这两位长辈说过自己是怎么嫁进纪府的——此事在汴京几乎算得上街知巷闻,所以她一向无须提起此事,旁人只要听说她是纪六郎的妻子,都会露出了然之色。


    “夫人确实有识人之明,不过我们这桩婚事……两位长辈可听说过隆兴元年征交趾、败于白江一事?”


    冯氏摇头,王氏却想了想,道:“我恍惚听郎君说过,可是一场惨败?”


    方盈点头:“是。我夫君六郎当年也随军出征……”她把事情经过简单一讲,最后道,“直到隆兴四年白江大捷,他才归家。”


    王氏和冯氏都听得满面怜惜,一个说:“你这几年真是不容易。”另一个则皱眉道:“怎么又是这个术士?”


    方盈看看两位长辈,问道:“二位姨母见过陆天师?”


    二人一齐摇头,冯氏心直口快道:“我们又没有什么好给他骗的。”


    “阿容。”王氏冲小姑摇头。


    方盈猜测王氏以为自己和纪府很信奉陆天师,所以不让小姑多说,便笑道:“当时也是没法子了,我和六郎其实都不怎么信这个,只是这桩婚事总归算是陆天师促成的。”


    王氏自己有儿女,对李氏颇能感同身受,“是啊,人到了那个时候,只要能让孩子平安回来,自是什么都肯做的。难得的是,你们两个如今这般恩爱,贵府夫人一定欣慰极了。”


    冯容冷哼:“算那术士积了点德。”


    方盈笑问道:“姨母这般不喜陆天师,可是因那一门三皇后的预言?”


    冯容还没答话,王氏先叹了口气。


    方盈看过去,王氏却没有开口的意思,还是冯容嗤道:“什么预言?不过是那些想当皇帝想疯了的人的借口罢了。”


    “此话怎讲?”方盈好奇起来,“不是说早在昭穆皇后待字闺中时,陆天师就有此预言了吗?”


    “昭穆皇后嫁予今上时,晋烈祖都还没称帝,若那时便有这个预言,晋烈祖又没有立养子之意,为何不为自己亲儿子求娶?”冯容反问。


    方盈道:“听说是烈祖之子年纪都比较小……”她觉出不对劲,摇头道,“或许烈祖不知有这个预言?”


    冯容顺着这话问:“烈祖周皇后呢?是也不知道,还是跟周家人一起瞒着烈祖?”


    “……”


    好像都说不过去,毕竟一门三皇后的第一位皇后,就是晋烈祖皇后,她不应当不知道,就连传言都是说比起烈祖几个亲生儿子,她更看重官家,所以才将有皇后命的亲侄女许配给他。


    这无疑让官家篡位之举,显得正当了几分。


    但这么大的事,且不说是否真能瞒住烈祖,周皇后分明已将庶子养育膝下,又为何舍近求远去扶持养子兼侄女婿?难道指望养子不改回本姓,继续姓高,承继晋国宗庙?


    方盈摇头叹息,王氏见状才道:“我嫁到冯家后,常去周府做客,大姑也待我十分亲厚,但我从来都没听说过什么预言,连先夫亦是在隐帝继位后,才听闻这所谓的‘一门三皇后’。”


    当时冯家人包括周从善的生母,都对这所谓预言十分不安,因为昭穆皇后并无姐妹,三皇后,显然是把周从善算在内的。


    “周家可有说过,我们冯家为何与他家断绝往来?”冯容问。


    方盈迟疑,冯容自己接道:“可是说家兄不满他们忘恩负义、谋朝篡位?”


    “……”虽然事实如此,但冯姨母也太直言不讳了,方盈听得心惊,但还是点了点头。


    冯容禁不住朝着嫂嫂一笑:“果然这罪过在他们心里不算罪过。”


    方盈早有些怀疑,顺势问道:“莫非另有隐情?”


    “盈娘见过周府现在那位夫人么?”王氏忽然问。


    “见过。”


    “她与太子妃相处得如何?”王氏又问。


    “太子妃一直长在太夫人身边,太夫人过世后,太子妃就在相国寺守孝,我瞧着周夫人待太子妃,就像是待一位贵客。”


    冯容冷冷道:“当然是贵客,两家人早就给从善定好了去处,还有比皇后更贵的客吗?”


    方盈隐约明白过来——周国舅续娶的这位夫人姓钟,钟夫人的姐姐,原是晋隐帝宫中宠妃,这门婚事由昭穆皇后一力促成,且在冯夫人去世刚满一年就完婚了。


    如此说来,翡翠那日去见她,说冯家自夫人去后便不与周府来往,竟是事实。


    方盈回家就跟纪延朗说了此事。


    “是啊,姐夫续娶,作为姻亲,再走动起来,确实有些……不过世情如此,男子丧妻多是一年就续娶,冯韬不至于因此就恨上周国舅吧?”


    方盈道:“冯姨母说,冯夫人去世不到百日,昭穆皇后就与钟家说定了婚事。”


    当时隐帝已经着手削今上兵权,周钟两家说定联姻后,钟妃替今上说了不少好话,还说周家一心效忠晋朝,什么一门三皇后,都是坊间无稽之谈。


    “冯韬很快便从杨太妃那里得知此事,找上门去质问周国舅,之后回到家,便说从此与周家断绝往来,再无瓜葛。”


    纪延朗听得眉头紧皱,到最后不由叹道:“如此说来,确是周府对不住冯家。”


    所谓


    一门三皇后的预言,应当是官家和周府为了取晋而代之,借术士之口来造声势的。


    “但也不能怪官家和周府做此打算,即便没有什么预言,隐帝还是不会放过官家,就像咱们家,明明没有二心,还是被舅舅猜忌。”


    方盈赞同:“就像周国舅如今也免不了被猜忌一样。”


    纪延朗一噎,继而失笑:“不错。”他边笑边摇头,末了还是忍不住替官家辩白一句,“官家至少不曾屠戮功臣。”


    那些早年追随官家的开国功臣,如今虽大多被削了权柄,却都安享富贵,子弟亦能恩荫入仕,与皇家结成姻亲。


    方盈没有多言,只越发认定官家胸怀有限,无法与古之明君圣主相提并论。


    “那冯娘子还来不来教孩子们?”纪延朗想起来问。


    “来啊,已经说定了,我明日就给娘写信。”


    纪延朗松口气:“那就好。”


    方盈笑问:“怎么?你怕冯姨母迁怒咱们?”


    纪延朗笑而不答,方盈接道:“冯姨母是明白事理之人,咱家是蜀中来的,同他们那些事毫无瓜葛,怎会迁怒咱们?何况我是受太子妃之托——两位姨母心里,太子妃才是被那预言害苦了的,真正无辜之人。”


    “你说,太子妃知不知道此事?”


    方盈摇头:“她那时太小,周家人怎会让她知道?”


    别说这虚假的预言,便是周国舅很快续娶一事,周从善提起来也只怨父亲无情无义,从来没说过昭穆皇后半句不是。


    在周从善的讲述里,昭穆皇后是一个只一心为丈夫儿子打算、不顾惜自身的贤妻良母,待她也慈爱非常,一如这世间许多女子。


    但今日方盈从冯容和王氏口中听到的昭穆皇后,却截然不同,她既能主动为丈夫筹划、帮丈夫挡去暗箭,又能做娘家的主,连弟弟的婚事都能拿来给丈夫做助力。


    冯容身为冯夫人的妹妹,自然厌恶这个姐姐尸骨未寒,就迫不及待让姐夫续娶的人,觉得她是想当皇后入魔了,方盈身为外人,却有些佩服昭穆皇后的胆识和魄力。


    敢去与隐帝宠妃结交,甚至让自己娘家与之结为姻亲,为丈夫谋得喘息之机,最终问鼎天下。


    只是忽略了自个的身子,又操劳太过,以致于早早病故,唯一的儿子亦是体弱多病,最后还叫人害死了,江山帝位终究便宜了旁人。


    不过张贵妃和徐惠妃,当年都是隐帝亲外祖家送给官家的,昭穆皇后真的能如周从善所言,对她们毫无防备?或者,是故意令对手麻痹大意的手段?


    方盈出了会神,才发觉自己想得太远了,忙收回心思——陈年旧事多想无益,若说能让她有何触动,无疑是保重自身。


    正好天渐渐暖了,她每日便趁着午间太阳大的时候,带着鸿儿在园子里多玩一会儿,等纪延朗休沐,还一块去赐第游览了一回。


    转眼到二月,汴京回信,说既然请到女夫子,此次怀芸姐妹三个便随祖母一道来洛阳,预计三月中启程,信中还叫他们两房视情形先行搬进新宅。


    方盈和纪延朗此时却顾不上乔迁一事,因为方盈月事迟了半月,身上开始发懒,似乎又有喜了。


    第148章


    纪延朗和房里的侍女们都很高兴,鸿儿虚岁已经四岁,此时怀上第二胎再合适不过。


    方盈自己却有些烦闷——孕期加上生产坐月子,至少一年没得好日子过。


    “这下哪都别想去了。”她怏怏道。


    纪延朗揽着她哄道:“等满三个月,胎儿稳了,你想去哪,我都陪你去。”


    方盈斜他一眼:“我想去看龙门石窟。”


    “……”纪延朗赔笑,“这个得等等。”


    方盈当然知道这个得等等,她就是故意说出来难为他的,当下冷哼一声,不答话。


    纪延朗忙抱紧她认错,哄她说远处多有不便,但一定带她在城内多走走,“你放心,娘那里我去说。”


    方盈心气稍顺,推开他正色道:“你别光哄我,把心思往鸿儿身上多放一些。”


    “我知道……”


    方盈打断他:“不,我说的不是多陪她多带她玩这些日常之事,而是我又有孕,一旦害喜,自顾不暇,难免忽略她,下人也会跟她说,娘怀弟弟了,要多歇着,叫她别来吵闹。”


    纪延朗一听就心疼了,“这个简单,我一会儿说说她们,不许她们这么跟鸿儿说就是了。”


    “不许她们说是简单,态度呢?你别以为鸿儿还小,就看不出旁人的变化。”方盈叹气,“你没有做过姐姐,你不懂的。”


    她娘已经很疼她了,再次怀孕时,方盈还是觉察到家中上下,因为娘肚子里有可能是个男娃而喜悦非常,嘴碎的婆子还会问她,娘子肚里的是弟弟还是妹妹。


    她知道她们只想听“是弟弟”,便不肯答,婆子一拍手道:“是弟弟,郎君娘子已经有了小娘子你,可不能再生个女娃了,谁问都要说是弟弟,小娘子可记住了?”


    方盈把这话学给纪延朗听,末了叹道:“我从那时便明白,娘再次怀上身孕,家中上下格外喜悦和期盼的缘故,至少有三分是因为我是个女儿。”


    鸿儿虽然比她当初年纪小,未必能像她想得这般清楚明白,但鸿儿从落地就倍受宠爱,怎会察觉不到前后的差异?


    纪延朗这下不只心疼女儿,更心疼方盈,忙握住她手道:“我懂了,我会多疼鸿儿,告诉她就算有了弟弟妹妹,我们还是和从前一样疼爱她。”


    “嗯,我若因害喜,脾气不好,你记得提醒我。”


    纪延朗想哄她高兴,佯作小心:“我能提醒?”


    方盈斜他一眼:“这不是叫你提醒呢么?”


    纪延朗欠身抱拳道:“末将遵令,元帅还有何吩咐?”


    “跟你女儿玩将军小兵去。”


    纪延朗摇头晃脑说一声:“得令。”便站起身,右手扬起,做了个挥鞭的架势,左手作势拉缰绳,口中还学着马蹄声,一蹦一蹦地出去了。


    方盈笑倒在小几上,等窗外传来鸿儿的声音,才扭头去看,只见鸿儿牵住她爹的手,父女两个不知说了什么,鸿儿高兴地跳起来,纪延朗弯腰抱起她,往前院去了。


    方盈笑意更深,心里那股烦闷也随之消散。


    平顺了心绪,趁还没怎么害喜,方盈先安排正事——李氏那边回了信,冯容这事就算过了明路,她写了封信,叫麦草和立春去冯家交给冯容,好把此事定下来。


    冯容上次只提了不住进纪府这一点要求,方盈已经答应了。


    至于束脩,她回来跟纪延朗商量过,决定每月给冯容三贯钱,午间管饭,余外每季一套新衣,年节礼物另算。


    方盈怕下人传话有错漏,特意在信里一条一条列明,麦草和立春去了一趟,回来禀报说冯娘子觉着束脩给三贯钱太多了,改为每月一贯即可,其他都依娘子。


    “她若实在不安,先少给些也无妨,后头说她教得好,再加就是了。”纪延朗建议道。


    “那一贯也太少了,立春她们月钱都有这些,这可是请先生。”


    方盈打发麦草再去:“就说我们是按私塾的行情定的束脩,一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冯娘子若是觉着没做过塾师,不好同他们比,就先定每月两贯。”


    这一次冯容终于答应下来。


    之后便是准备搬入新宅,虽然方盈暂时还没有明显的不适,纪延朗也不让她操心此事,只叫麦草立春等人看着收拾。


    “我已同五哥说定了,咱们都住东边,西面两个院子留给三哥四哥。”纪延朗一脸的理直气壮,“娘都叫咱们先搬进去了,不就是可着咱们挑的意思么?”


    方盈笑着点头:“难得五伯这次肯明白表态。”


    “其实五哥也早就看不惯三哥四哥了。”


    一起来洛阳这一年,纪延朗跟五哥纪延辉亲近了不少,过年时借着酒意,兄弟俩还说了点掏心窝子的话,“而且五哥同我一样


    ,只想夫妇和美,不愿纳妾生事。”


    自搬到洛阳这宅子里,两房住得更近,走动更勤,方盈也早发觉五房确实没有妾室通房,只是高氏不提,她做弟妹的,当然不能打听人家房里的事。


    “我也觉着五伯五嫂面上不显,其实挺恩爱的。”


    纪延朗笑道:“五哥说,五嫂这样家世的妻子,他从前做梦都不敢想,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连三哥四哥都说过酸话,什么贵女多嚣张跋扈,不好伺候,让五哥当心着些。”


    谁料高氏嫁过来,性情比三嫂四嫂还要温柔和顺,又接连为他生下两个儿子,纪延辉原本也不是那等好色轻薄之人,自是万分知足和珍惜。


    方盈惊讶的却是:“原来三伯四伯还为这事酸来着?”


    “酸得牙都要倒了,安家来到汴京,门第一落千丈,程家本来就仰仗着父亲,别说助力,不叫他们帮衬就不错了。”


    纪延朗略一停顿,收了脸上的鄙夷之色,接着说:“不过五哥心思很正,知道得自己先立起来,所以这些年都不慌不忙的。”家中没安排实职,也没逼着五嫂回娘家求人。


    方盈点头:“五嫂也不爱与人攀比。”夫妻两个都知足常乐,实在很难得。


    纪延朗不由感叹:“要都能像五哥五嫂一般,安安生生过日子,父亲和娘少操多少心。”


    不只长辈少操心,有这两位在,方盈都省心省力,尤其是请大夫来诊出喜脉后,家中大事小情,高氏一概不用她插手,还特意把搬入新宅的日子定在方盈有孕满三个月后。


    此时李氏一行人也已从汴京登船,并在方盈他们住进新宅的三天之后,抵达洛河渡头。


    纪延朗和纪延辉亲自带人去接,方盈与高氏在家中等消息。


    鸿儿才满月,李氏就去了镇州,高氏次子怀智比鸿儿还小一岁,更没见过祖母,妯娌两个便教着孩子们一会儿如何磕头拜见祖母。


    怀秀大一些,不但记得祖母,还记得三伯家的大哥欺负过他,告诫妹妹和弟弟不要跟大哥玩。


    “嗯,不和他玩,鸿儿只跟姐姐们玩。”


    怀智刚会说话,嘴巴还不利索,磕磕绊绊学话:“跟姐姐,玩。”


    方盈和高氏对视一眼,都不禁微笑。


    这般又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来人传话,说夫人车驾快到了,妯娌两人忙叫乳母牵好孩子,一起行到垂花门处等候。


    此时日头高升,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风儿扬起团团柳絮,也将这座府邸的女主人送进了家门。


    方盈看见李氏车驾进来,本想迎至跟前,但她怀着身孕,刚迈了一步,就被立春扶住,随车的仆妇瞧见,也提醒道:“六娘当心。”


    接着车停稳,帘帷掀起,侍女下车,回头将李氏扶下来,方盈望见熟悉的面庞,禁不住眼热鼻酸,同高氏一起,上前拜见婆母。


    李氏先叫侍女把二人扶住,依次打量过去,瞧见方盈红了眼眶,目光中满含孺慕之情,亦觉鼻端发酸,不过此时安氏及姨娘们也都下了车,带着孩子围过来,李氏只能先点点头,道:“进去说话吧。”


    方盈等人让开路,又与三嫂和姨娘们问好,而后簇拥着李氏进垂花门,再沿抄手游廊去了正院。


    李氏边走边打量,一路频频点头,待进得堂中,在上首就座,仆妇摆上拜垫,纪延辉和高氏先带着两个儿子一齐拜倒。


    李氏叫了起,先夸纪延辉办事稳妥,有兄长风范,接着慰勉高氏辛劳,“我都听说了,盈儿有孕,此番新宅上下,清扫陈设,都是你一力操持。”


    高氏忙说不敢居功,“都是管事娘子们能干,五郎六郎更是一得空便往这边宅子来盯着……”


    “他们有他们的功劳,但若没有你居中主事,家中必也收拾不了这般齐整。”


    李氏说完,便把两个孩子叫过来,先摸怀秀的头,夸他长高了,更俊了,又仔细端详怀智,摸了摸孩子的白胖脸蛋,冲杨姨娘笑道:“生得跟五郎小时候一模一样。”


    杨姨娘红着眼圈,欠身应是。


    纪延辉和高氏让到一旁,李氏见方盈也站到拜垫前面,先吩咐:“盈儿不要跪了,身子要紧。”


    方盈谢过婆母,退到女儿身旁,示意她学着纪延朗跪下磕头。


    李氏见小孙女已长成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喜爱得紧,叫起之后,也不管儿子,立即招手叫鸿儿到跟前,揽入怀中,感叹道:“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


    鸿儿半点不认生,一双大眼睛望着李氏,奶声奶气道:“祖母真好看。”


    李氏失笑,抬头看一眼儿子,“花言巧语,是不是你爹教你的?”


    “儿子可没有。”纪延朗立刻喊冤,“不信,您问她娘。”


    方盈笑着给他作证:“鸿儿如今有自己的小脾气,越教她说什么,越不肯说。”


    “那是我冤枉鸿儿了。”李氏笑着低头哄孙女,“是祖母的错,一会儿祖母叫人给鸿儿做好吃的。”


    纪延朗:“儿子呢?”


    李氏头都不抬:“你都多大了?还跟自己女儿争宠。”


    众人都笑,纪延朗佯装委屈:“……您是只冤枉了鸿儿吗?”


    李氏这才抬头,瞪他一眼:“当着侄儿侄女们,还这么没正形。”而后把二房三个孙女叫过来,让她们见过叔叔婶婶。


    接着是鸿儿三个拜见伯父伯母,三房几个孩子又拜见叔叔婶婶,堂中本就人多——这一次除了三房一家、二房三个女儿,府中几位老姨娘也都跟着李氏过来了,这么一乱,李氏顿觉疲惫。


    便叫三房和几位姨娘先回去安顿——李氏默许儿子们自己选居所,姨娘们的住处,却不好让儿媳做主,就看着图纸定了姨娘们的住所。


    各处院落,方盈和高氏预先已叫人打扫过,先运过来的行李也送过去了,剩下的却得各房自己收拾。


    这两拨人退出去,堂中清净不少,李氏让人把孩子们带出去玩,而后问了高氏几件家务事,吩咐晚间开家宴,聊做庆贺。


    最后冲高氏道:“你二嫂还在汴京,盈儿怀着身孕,旁人我不放心,只能先辛苦你了。”


    “母亲言重了,媳妇分内事。”高氏欠身回道。


    李氏点点头,把孩子留下,让纪延辉夫妇去忙。


    堂中终于只剩方盈和纪延朗,她看婆母面色疲惫,先道:“娘累了吧?内室她们已经收拾好了,儿扶您进去歇歇?”


    “也好,咱们进去说话,这儿坐着不舒坦。”


    李氏站起身,纪延朗赶忙过去扶住,“还是儿子来扶吧。”


    “本来就该你扶。”李氏说他一句,而后边往里走,边问方盈害喜了没有,饮食如何,睡得可好。


    方盈笑着答道:“儿饮食还好,偶有反酸欲呕,比怀鸿儿时轻,睡得也香,就是天天盼着娘来。”


    纪延朗接话:“娘不知道我们多想您。”


    李氏心中高兴,轻轻一叹:“我何尝不盼着早日同你们团聚。”


    第149章


    安氏跟在纪延昌身后进了院,便见房中那些莺莺燕燕都坐在廊下,看他们进来,才匆匆起身相迎,安氏顿时拧起眉头,问:“都在外边做什么?”


    两个姨娘都露出畏怯之色,纪延昌见状便道:“今日刚到,你没发话,她们哪敢乱闯?”


    安氏冷笑一声:“我没发话的事多了,也没见她们少干。”


    纪延昌没答话,快步进了房中。


    安氏没有跟进去,而是让先过来收拾的心腹带路,里外转了一圈,才进房跟纪延昌说:“我看过了,这院子比汴京那头多了几间后罩房,住是尽够住的,只是大郎和三娘都不小了,也该有自己的屋子了。”


    “你做主便是。”


    纪延昌不耐烦管这些琐事,看妾室都没进来,又说安氏:“以后别总这么七情上面的,你看夫人多会笼络人心,进了家门,放着亲生儿孙不问,先把老五夫妇哄住了。”


    安氏冷笑:“郡公要像你似的,当着满院子下人替小妾说话,你看夫人还有没有心思笼络人心。”


    “又来了,我说一句你顶十句。”纪延昌也来了火气,“你平日但凡宽和些,我能说那句话么?”


    “我宽和些?我还不宽和?”安氏气得手抖,吩咐侍女,“去,把人都叫进来,我倒要挨个问问,我是打她们了,还是骂她们了,落这么个罪名!”


    侍女吓得不敢动,纪延昌也不等她动,起身大步出去,到门口见有个仆妇探头探脑,他正好一腔怒火没处发泄,上去便一脚踹在仆妇腿上,骂道:“哪来的贱婢?没规没矩,主子说话是你能探听的?”


    仆妇“啊”一声被踹倒在地,廊下院中的侍妾、婢女都吓得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纪延昌还不解气,又踹了那仆妇两脚,才背着手走了。


    此时身在正院的方盈三人还不知三房刚到就闹了起来,李氏正吩咐小儿子:“我这里有盈儿陪着,你去瞧瞧祝先生安顿好了没有,再去瞧瞧三郎。”


    “他有什么好瞧的?”纪延朗知道母亲的意思,但还是忍不住说,“又白又胖,一看就知道尽享福了。”


    李氏也知道儿子为何不愿去,劝道:“不管怎么说,都是你兄长,今日刚到西京,你能不去瞧瞧,说几句话?记得叫上五郎。”


    纪延朗这才不情不愿地去了。


    方盈等他出去,叹道:“六郎没少为三伯的事生气。”


    李氏也叹:“谁不是呢?原本虽然有些小心思,但总还算是个知道轻重的,谁想到忽然就……算了,不说他,我瞧着你怎么反而清减了?”


    “没有吧,”方盈低头看看自己,笑道,“娘记着的,还是儿刚生下鸿儿时的模样吧?”


    李氏想了想,笑道:“还真是。”


    “那时候胖,脸都圆了。”


    方盈笑着摸摸脸,陪李氏说笑几句,看她没什么吩咐,真的只是和自己说说话,心中温热的同时,又担心婆母疲惫,便看了眼天色,道:“娘一路舟车劳顿,躺下歇歇吧。”


    “嗯,也好,你也回去歇歇。”


    方盈站起身:“等午饭时,儿再来陪娘用饭。”


    李氏点头:“鸿儿要是不想回去,就让她跟姐姐们玩,省得来回跑了。”


    方盈应声,告退出去,找到孩子们时,果然正玩得高兴,怀芸怀芷姐妹见到她都很亲近,一起围过来问六婶好。


    方盈一手牵住一个,问了几句话,又拉过躲在旁边、有些羞怯的怀荑,摸了摸头,问她姨娘好不好,怀荑点点头,小声说:“好。”


    怀芷插嘴道:“姨娘也有喜了。”还伸手比划,“肚子这么大。”


    “是吗?”岳青娥信中没有写,方盈还真不知道莲蓬又怀上了。


    怀芸点头:“娘说到五月就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了。”


    鸿儿在旁插嘴:“我也有妹妹弟弟。”


    方盈和纪延朗已经告诉鸿儿,她有孕在身,闻言便笑着抚抚女儿后背,应道:“对,你也有,好了,去玩吧。”


    她扶着立春慢悠悠回自己院子,刚进房坐下,白桑就来回报纪延昌跟安氏拌嘴,还发脾气踢了人的事。


    “踢的是谁?可伤着了?”方盈问。


    白桑回道:“是服侍小三娘的于嬷嬷,伤应当是不要紧,没说要请大夫。”


    两夫妻吵起来,怎么会拿孩子身边的嬷嬷出气?方盈问:“是因为孩子吵起来的?”


    白桑摇头:“听说是因为那两个姨娘,于嬷嬷就是不走运,因小三娘晕船,一直不舒坦,才急着去回报,没想到正撞上三郎出来。”


    方盈皱紧眉头:“小三娘如何了?可要请大夫?”


    “已经回了五娘,去请了。”


    “我知道了,你去吧。”


    白桑退下,方盈深吸一口气,还是忍不住讽道:“可真是个有能耐的英雄好汉。”


    立春劝道:“娘子歇一歇吧,不值当为这等事生气。”


    方盈让她服侍着换了家常衣裳,躺到榻上,还是气不过,骂道:“也难怪,不忠不孝的事都做了,还指望他对三嫂有情有义、对下人不打不骂吗?”


    顿了顿,又说:“下一回说不定脚就踢到三嫂身上了。”


    “有夫人在,三郎应当不敢吧?”立春一边给娘子捏腿,一边答道。


    方盈想想也是,但再想想安氏从前作为,又忍不住说:“也不知道三嫂后不后悔。”


    “奴婢觉着不会。”


    方盈想想安氏为人,别说自省,就是这会儿,恨的必然也不是丈夫,而是那几个妾室通房,不由苦笑:“你说得对。”


    两人都没再开口,室内安静了一会儿,外面忽然有动静,立春回头望了一眼,禀道:“郎君回来了。”


    方盈懒懒的不想动,等人进来,才抬起头道:“我以为你们要一道用饭呢。”


    “懒得应对他,晚上还有接风宴呢。”纪延朗走到她身边坐下,边打量边问,“怎么?累了?”


    “嗯,想躺一躺。”方盈答完,又问,“三伯说没说他今日大发雷霆、脚踢奴婢的事?”


    纪延朗一愣:“没有啊,踢了谁?”


    方盈让立春学,纪延朗听完,气得骂道:“越发不像个人了。”


    “他们不说,咱们就当不知道吧。”方盈懒懒说道,“左右是人家院里的事。”


    “嗯,也别告诉娘了,好好一个乔迁新居、接风洗尘的日子,没得为这么个东西生闲气。”


    方盈也是这个意思,但听他气得直呼纪延昌为“这么个东西”,还是禁不住笑了笑:“你说得对。”


    于是等到午间去陪李氏用饭时,两人都只拣高兴的事说,因三个侄女都在,方盈还特意提起冯容,说自己读书有不解之处,都是请教的冯容,着实受益匪浅。


    “你都说好,那必是极好的。”李氏说着,见怀芸怀芷都撅起嘴,又笑道,“不过我们才到,过几日还得办乔迁宴,等宴过客再请冯先生来见见吧。”


    姐妹俩顿时双眼放光看向六婶,方盈忍俊不禁,笑道:“听娘的。”


    怀芸怀芷喜笑颜开,鸿儿不知道姐姐们不想读书,她听见母亲跟祖母说冯先生,逮着空便说:“鸿儿也要去上学。”


    纪延朗笑着说女儿:“你是没吃着上学的苦。”


    李氏瞪儿子一眼:“你自个不爱读书,别带坏孩子们。”又换了笑脸哄小孙女,“鸿儿想去就去,不过你姐姐们刚到,你先跟姐姐们玩几日再上学,可好?”


    “好。”鸿儿使劲点头,“大姐姐二姐姐三姐姐,我们一会去花园放风筝啊?爹爹买了那么多好看的风筝。”


    这下连一直不吭声的怀荑都高兴起来,李氏看孩子们高兴,比什么都欢喜,点头道:“去吧,但不要跑,让她们放给你们瞧。”


    纪延朗道:“娘要是不累,也一块去吧,看看花园合不合您心意,顺便消消食。”


    “也好,听她们说园中牡丹开得更好,我正想去瞧瞧呢。”


    李氏房中也插了牡丹花,但总归还是园中地栽的品种更多更丰富,于是三大四小,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花园,纪延朗带着孩子们放风筝,方盈陪李氏漫步游览,七口人各得其乐。


    傍晚家宴也顺理成章设在了这边花厅,方盈坐在安氏对面,见小三娘怀蓉恹恹地靠在她身上,便问:“怀蓉这是怎么了?”


    安氏手掌贴着女儿小脸,答道:“她晕船,一路上都没吃多少东西,午间请大夫来看,说歇一歇,好好吃饭就能好了。”


    她无论神色还是说话,都没什么异常,倒不像从前那般心里藏不住事,全摆在脸上,方盈便哄了怀蓉几句,还让鸿儿给姐姐拿蜜饯吃。


    安氏看鸿儿不怕生,也逗着她说了几句话,女眷席上难得的和睦。


    等酒菜上来,先来西京的五房六房依次敬酒,为母亲和兄嫂接风,安氏陪着饮了几杯,便说不喝了,“两个小的也有些哭闹,夜里得警醒着些。”


    方盈跟高氏对视一眼,都觉惊奇,安氏口中两个小的,想来就是去年刚添的庶子庶女,舟车劳顿,孩子哭闹不稀奇,但孩子身边都有乳母和嬷嬷,哪用得着她亲自照顾?


    李氏并不多问,只说:“我也觉着这几杯正好,把酒撤了吧。”


    撤了酒,众人很快吃饱,孩子们也都困了,李氏让乳母带回去哄睡,又说安氏:“你也去吧,早些歇着,别光顾着孩子们。”


    安氏想说的话憋在肚子里,没一个人问,只好带着女儿怏怏告退。


    方盈看得清楚,知道必有缘故,果然第二日就听说安氏把妾室都安排去了后罩房住。


    “说是大郎和小三娘都大了,该有自己的屋子,大郎还要读书写字,就和小五郎住了东厢,小三娘住西厢,两个小的都养在三娘房里。”


    “这么说,从前这两个孩子没养在三嫂跟前。”


    白桑回道:“是,听说在汴京府里时,那两位姨娘都住厢房,三娘跟前已有大郎、小三娘和小五郎,顾不过来。”


    方盈禁不住笑了笑:“如今分出去了,后罩房也安置不下孩子和乳母,就能顾过来了,还真是贤惠。”怪不得昨晚是那副神态。


    立春疑惑道:“三郎不是很护着姨娘么?竟然答应了?”


    “一时理亏吧。”再怎么不是东西,过后知道踢的是女儿身边的嬷嬷,总归也不好再为妾室去跟儿女争住处。


    “况且他也不是护着姨娘,他是嫌三嫂不够‘贤惠大度’,没让他过上妻妾和美的好日子。”


    立春道:“世上哪有那样的事?”


    这府里不就有么?从小看着夫人行事为人,纪延昌怕是做梦都想让安氏做李氏第二,也不想想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配不配。


    三房一场小风波,在纪府这座新宅里并没有荡开哪怕一丝涟漪,李氏仿佛不知道,歇了两日,便和高氏、方盈拟出宴客名单,依次送出请帖。


    因为有孕,方盈全程只动动嘴,到宴客当日,也因不能饮酒,坐在了未出阁的小娘子那一席,散席后早早回房歇着。


    办完乔迁宴,进了四月,李氏才终于发话,让人去请冯容来,见了一面。


    冯容有些拘谨,但李氏对她颇为礼遇,让几个孙女认真拜了先生,并将小花园那边的小厅布置成学堂,从四月初三开始授课。


    方盈不放心,头两日都以陪鸿儿为由,去旁听一会儿,但到了第三日,她就觉着不用去了。


    “冯姨母早有准备,只开头有些慌,而且我瞧着,她是打算因材施教,怀芸毕竟大了,识的字也多,怀芷怀荑稍差一些,怀蓉回汴京才开始识字,比我们鸿儿强不了多少。”


    五个孩子参差不齐,教起来自然也要有所区分。


    纪延朗点点头:“那是很用心了。”


    两人说完此事,又商量休沐日阖家出游的安排,四月的天不冷不热,风光正好,方盈身子还不重,害喜也轻了,正好陪着李氏出门散心。


    却不料还没到初十休沐,西北便传来胡骑大举进犯府州的紧急军情——


    作者有话说:啊!竟然50万字了![裂开]


    第150章


    “府州有黄河天险,胡人选此处来犯,先失地利,永安军更是出了名的英勇善战,咱们只管安心出游,想来很快便有捷报。”


    李氏瞥一眼小儿子:“放心吧,你娘也是见过大阵仗的人了。”


    下首安氏附和道:“可不,去年胡人最近的时候,在城中就能听见战鼓。”


    纪延朗看过战报,镇州城内能听见战鼓声,是不可能的,但上了战场的人都会夸大,何况三嫂这样的内宅妇人,遂笑道:“是我的错,忘了娘和三嫂去年在镇州就见过胡人来犯了。”


    于是休沐日一家人欢欢喜喜出府郊游。


    纪延朗带着孩子们玩闹了一回,给母亲和嫂嫂们敬了酒,又陪哥哥们饮了几杯,瞅见个空,自己去替了立春,扶着方盈漫步林荫道。


    “这回人太多了,吵闹得慌,下次不带他们,只咱们一家三口出来玩。”纪延朗边走边说。


    方盈觉着偶尔热闹一回也挺好的,但他后半截话方盈爱听,便笑着应一声好。


    谁料还没到下个休沐日,纪延朗便接到护送特使前往夏州的军令。


    他在母亲面前一派轻松之色,说前两年去过银州,这一趟轻车熟路,要不了多久就能回来,方盈便以为真同那次一样,至多月余就回来了。


    谁料回到房里,方盈交代侍女给他收拾行装时,纪延朗却冒出一句:“外袍带两身就行,里衣多带几套,夏衣做得了么?”


    “有两套新做好的。”杏娘答道。


    “都装上。”


    方盈等侍女去收拾了,才低声问他:“怎么?这回要去很久?”


    “我也说不好。”纪延朗眉头微蹙,“上头只说是护送特使,但却调集了五千禁军,其中一多半是骑军,我总觉着不对劲。”


    “难道是定难军有什么异动?”方盈问。


    纪延朗道:“我也这般猜测,但若定难军真有异动,五千禁军又太少了些。”


    “你们上次去银州,去了多少人?”


    “一千。”


    那是很不对劲了,方盈也不觉皱起眉来,纪延朗见状,忙握住她手,笑道:“也可能是我想多了,胡人正进犯府州,兴许朝中只是谨慎起见。”


    方盈不欲他反过来担心自己,点头道:“那你多加小心。”


    纪延朗揽住她,伸手轻抚她小腹,低声应道:“放心。”又嘱咐她,“这话别告诉娘,省得徒增烦忧。”


    “我知道。”


    纪延朗又叮嘱了些孕期保养之事,方盈笑道:“又不是第一回,再说如今娘也来了,嬷嬷们都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不是不放心,”纪延朗收紧手臂,轻轻一叹,“是我本该一直守着你的。”


    方盈鼻头微酸,却还是笑道:“国事要紧。”


    纪延朗低头亲了亲她脸颊,只盼着这趟差事真如表面这么简单,早去早回。


    第二日一早,纪延朗拜别母亲,与兄嫂们道了别,一手抱着鸿儿一手牵着方盈,往垂花门走。


    “爹爹,你什么时候回来?”


    自从知道他要走,鸿儿已经问了不下五遍,纪延朗同之前每一遍一样,耐心答道:“爹爹也不知道,但回来之前,一定给你娘和你写信。”


    鸿儿抱住他脖颈,小脸贴上去,扁嘴道:“我不想让爹爹走。”


    “你忘了爹爹是做什么的么?”


    “做官的。”


    “对,做官的要听谁的?”


    鸿儿摇头:“不知道。”


    “听朝廷的,朝廷派爹爹出远门,爹爹就得去,这叫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鸿儿听不懂,她爹便叫她一会儿去上学时,问问冯先生。


    方盈听到此处,笑着唤女儿下来,“时辰不早了,爹爹得启程了。”


    鸿儿依依不舍地下了地,牵住娘亲的手。


    夫妻俩该说的话,昨晚都已说了,纪延朗摸摸女儿的头,冲方盈一笑:“我走了。”


    方盈点头,目送他大步出门。


    之后纪府一切如常,方盈虽然难免惦记,还是尽量不去多想,将心思放在眼前事上。


    冯容在熟悉了纪府几个小娘子之后,依据每个人的学业进度重新定了上课时辰,像鸿儿这个凑数的,巳时初到,上小半个时辰课,即可回去,午后也不用再来。


    怀芸三姐妹则是早饭后便要上课,鸿儿和怀蓉上课识字时,放她们三个休息玩耍,巳时正回来上课到午时,午后还有一个时辰的课。


    怀蓉除了早课不用去,后面都要随姐妹们一起,冯容叫她午前描红习字,午后跟着旁听,听不懂也不要紧,先练练能老实坐着听课的耐性。


    安氏对此事意外得上心,还拉着方盈说怀蓉早上也能早起,能不能跟冯先生说,让怀蓉跟怀芸她们一样上课。


    方盈


    劝她说怀蓉才开始读书,就这么一天到晚地去上学,先生讲的还是她听不懂的课,万一厌学就不好了,不如听冯先生安排,循序渐进。


    “还是我们把孩子耽误了。”安氏听完,叹息一声。


    “怀蓉才七岁,没耽误什么,三嫂放心吧。”


    安氏心想,怀蓉是不晚,大郎却已经九岁了,要不是他那不长心的爹,哪至于才开蒙读书?但这话她是断不可能在妯娌面前说的。


    方盈不知她心思,回想起自己在冯容面前说过三嫂挑剔,私下还跟立春说:“是我小人之心了。”


    “娘子只是忘了冯先生和太子妃的关系。”立春边给方盈捏腿边道。


    方盈愣了一下,才失笑道:“是我糊涂了,竟没想到她是冲这个。”


    立春摇头:“娘子看重的是冯先生的学问,自不会想这些。”又说三房的人没少同她们和五娘院里的人打听冯家的事。


    冯家人口简单,打听也是白打听,方盈虽不大高兴,却也没说什么——安氏有心结交,总比没事挑刺要好,至于能不能结交上,就看她自己了。


    不过今年过完年,周从善一直没有信来,只传了句一切安好的口信,方盈不踏实,私下向李氏打听。


    李氏先让方盈安心,说新年太子太子妃在东宫设宴,皇子王妃和康宁公主夫妇都去了,“没有信来,想必是谨慎起见。”


    卫王兄妹闹那一出,惹得官家遣了内使回汴京,东宫谨慎些,也是应当的。


    方盈一颗心刚放下,定难节度使被杀、夏州叛乱的消息就传到了洛阳。


    “母亲、六弟妹放心,六郎他们已护送特使安全撤到延州,定难节度使长子还在京中,料想朝中很快便会发兵平叛。”


    李氏点点头,问回话的纪延辉:“是谁杀了定难节度使?”


    “说是定难节度使之弟,叫武仁礼。此人不愿归顺我大陈,反而与胡人暗通款曲,事情败露后,定难节度使大约顾念兄弟之情,叫他来询问时没多防备,却被此人当场以利刃刺死。”


    李氏若有所思:“怎么这么巧?”


    方盈点头附和:“是啊,官家刚遣了特使去夏州……莫非就是为此事去的?”难怪要调五千兵马护卫特使。


    纪延辉恍然:“弟妹是说,武仁礼通敌是朝廷先侦知,而后遣特使去知会定难节度使的么?”


    “我只是想起六郎启程之前,无意间说过一句这次调了五千禁军护卫特使,现下看来,朝廷应是早有准备。”


    李氏看一眼方盈,才问纪延辉还打听到什么。


    消息刚传开,纪延辉只打听到这么多。


    等他告退,李氏才问方盈:“六郎是不是早就察觉不对了?”


    方盈不敢隐瞒,老实答道:“他是觉着不大对劲,但当时接的军令只是护送特使,六郎也……”


    “我不是责怪你们,”李氏轻轻一叹,“他早有准备是好事。”


    方盈宽慰婆母:“只是夏州一地作乱,朝廷还有所防备,料想很快便能平定。”


    李氏却摇头:“夏州是定难节度使驻地,武氏世代经营,像武仁礼一样不愿归附的,可能不在少数,再说北边胡人还没撤呢。”


    方盈早听纪延朗说了许多次定难军不好收,又何尝不知平叛没那么容易?只是想宽婆母的心而已。


    此刻见李氏看破,便只笑道:“还好定难节度使长子留在了京中。”


    有这一位在,武仁礼想自立定难节度使,总归名不正言不顺。


    果然,第二日纪延辉就打听到,定难五州如今只有夏州被武仁礼占据,其他四州都不肯听他号令,但也没有出兵攻打,似乎都在观望。


    官家追封定难节度使武仁祐为西平王,任命其长子武从安为定难节度使留后,权知夏州,号令银、绥、宥、静四州发兵夏州,讨伐武仁礼。


    “六郎他们会同彰武军一道前往夏州平叛。”纪延辉最后说道。


    李氏点点头:“咱们就安心等报捷吧。”


    她面上一派笃定,却没两日就带着几个儿媳去了白马寺上香礼佛,捐了一大笔香油钱。


    好在西边不久便传来捷报,大军围住夏州后,武仁礼被武仁祐部下所杀,武从安顺利进城,平定叛乱。


    李氏和方盈都很惊喜,以为纪延朗不久便能随军回朝,谁料朝中迟迟没有班师的消息,五月底胡人都退兵了,纪延朗只辗转送回一封信,说还在清剿叛贼余孽。


    方盈一面让人给纪延朗赶制秋衣,一面心中暗想:官家不会是想趁此时机,将定难五州全收了吧?——


    作者有话说:久等了,最近搬了个家,又热又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