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130

作品:《夫君死而复生了

    第121章


    纪延朗到方家见到岳父,少不得先说些父母安康的客套话,又讲了北去途中见闻,而后赶在方承勋留他用饭之前,道:“小婿今日登门,其实是来给岳父大人赔罪的。”


    他说着站起身,深施一礼,方承勋一愣,忙起身扶住:“六郎这是从何说起?什么事还值当赔罪了?”


    纪延朗先回头叫人:“把东西拿来。”


    等随从送上包着钱的包袱,他才佯装惭愧,道:“小婿回到家,盈儿虽然喜悦,但眉宇间总有烦恼之色,小婿追问之下,才得知她是因忘了送这月的钱而懊恼。”


    方承勋面露疑惑:“没送过来吗?”


    “看来岳母也没提起。”纪延朗苦笑一声,“那……盈儿初五那日回来过一次,岳父大人知道么?”


    方承勋隐隐察觉不对劲,但还是点头:“你岳母说,是因周府有事,要把教二娘那位楚音娘子接回去。”


    “岳母这么说的啊……”


    “怎么?”方承勋问完,见纪延朗一脸难色,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六郎但说无妨。”


    纪延朗这才按方盈说的从头讲了一遍,最后道:“盈儿回去之后,怎么都想不通岳母为何这般想她,伤心之下,连重阳节礼交给了下人去办,过了几日,她伤心劲过去了,问起来才知道下人只送了节礼。”


    方承勋一直听着,没有插嘴,但面色早已沉了下来。


    “小婿问她当日为何不叫人送过来,她说一想起来还是有些生气,本是一心为妹妹,没想到却被如此猜疑,拖来拖去,就拖到了小婿归家。”


    纪延朗说着又起身抱拳道:“此事小婿也有过错,当日二舅舅那事,未曾顾及岳母……”


    方承勋也再次扶住了他,道:“贤婿何错之有?要我说,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她们母女之间一点误会罢了。”


    误会?这是要和稀泥?


    纪延朗心中念头闪过,面上却附和道:“岳父大人说的是,小婿便是怕不说清楚,更增误会,才特意登门向您禀明。”


    “你和盈儿的孝心,我心中有数,怎会因些许小事便误会你们?”方承勋扶着女婿手肘,语气格外温和,“至于这钱,我一直想同你说,又怕拂了你们的孝心……”


    “岳父……”


    纪延朗想插嘴,却被方承勋拦住:“我俸禄虽然微薄,但你弟弟妹妹们都还小,没甚用钱的地方,交际应酬也极少,反倒是你们,人情往来怠慢不得,如今夫人又不在京中,还是多留些钱财应急。”


    他说着就让纪延朗把钱拿回去,纪延朗自是不肯——钱都放到岳父面前了,再拿回去像什么样子?


    虽然方盈也说了方承勋这次便不会收,纪延朗却觉着必得让他收下不可,“岳父大人放心,家中都有安排,怎么也不会让我和盈儿缺钱花的。”


    翁婿二人推拒半晌,最后还是方承勋勉为其难收下,但要纪延朗答应这是最后一次,往后都不再送钱过来。


    “这要小婿回去如何向盈儿交代?”纪延朗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方承勋道:“向她交代什么?就说是我说的。”又让人往内院传话,叫厨房送酒菜来,要与纪延朗饮上几杯。


    纪延朗自不好推辞,陪着方承勋用饭饮酒,谈了谈朝中京中大事小情,饭毕还喝了会儿茶,看着时候差不多了,才提出告辞。


    今日来方家,事情虽然办成了,方承勋的态度却出乎纪延朗意料之外,让他如鲠在喉,这会儿终于能走,心里刚舒服些,没想到出了房门,就有个仆妇候在廊下,请他留步。


    “你猜她同我说什么?”纪延朗回到家,笑问方盈。


    “是我继母有什么话要说吗?”


    纪延朗点头:“特意等着我要走时说的。”


    方盈想了想,禁不住扶额:“她不会是想同你告状,说我没给这个月的钱吧?”


    “知她者,莫如你也。”纪延朗笑道。


    有一个这样的姨母兼继母,方盈真觉得挺丢人,但她又有些好奇:“我爹听见了吗?”


    “我没让岳父送出来,但……”他嘿嘿笑了两声,“廊下人不少,还有奉岳父命送我的徐宽,他当时脸都绿了。”


    “你把钱给我爹留下了?”


    “嗯,多亏留下了,不然当时让人笑话的不就是我了吗?”


    “那也不会,没留下,定是我爹决意不收,打的还是他的脸。”


    纪延朗忍不住又笑出声:“我今日才知道,你为何总忍不住要刻薄岳父几句。”


    “我几时刻薄我爹了?”方盈可不认这个词,“这话可不能乱说,我只是性子直,爱说实话而已。”


    “对对对,你性子直。”纪延朗止不住笑。


    方盈斜他一眼,但还是抑制不住好奇,问:“今日怎么了?我爹终于在你面前恢复本真了?”


    纪延朗哈哈大笑:“恢复本真……”他擦一把笑出来的眼泪,“亏你想得出来。”


    这有什么好笑的?她不过是想用词


    委婉些,不然说“露出本来面目”,他不又得惊诧她对亲爹不恭敬啊?


    纪延朗见方盈只看着自己不说话,才笑着答话:“也不算吧,应该说是我从前一叶障目,”说到此处,他略一停顿,笑了一声,“这话用在这,真是再合适没有了,可不就是不见泰山么?”


    方盈也禁不住笑了笑:“这么说,今日见着真泰山了。”


    纪延朗叹口气,把他跟方承勋的谈话学了一遍。


    “你玩这小把戏,他一眼就看穿了。”方盈笑着摇头,“你忘了他做的什么官么?”


    纪延朗愣了愣:“推官……啊!”他轻轻一拍膝盖,“岳父一开始就看穿我了是吗?”


    “嗯,头一个他就不会信我是忘了,你还说我懊恼,那更不可能了。”


    纪延朗:“……”


    “没想到吧,我爹对我的性情还是略知一二的。你要听我的,说我就是怄气,他反而会信。”


    “那不行,说你怄气,岂不是承认这钱是你有意不给?”纪延朗摇头,“咱们不能落这个口实。”


    方盈想了想:“你说得也对,至少他现在得承认咱们的一片孝心。”


    “是啊。不过就算他看穿我所言非实,也不该如此不放在心上吧?”


    纪延朗最不满的就是岳父对岳母猜疑方盈一事毫不在意,这里头明明关涉着方承勋两个女儿,他却只用“一点误会”四个字,就轻轻揭了过去。


    现在想起来,他还有点生气,不料方盈听了竟毫不意外,还笑道:“上次我舅舅的事,你还替他分辩说因你是女婿,他为我舅舅遮掩几句、留些颜面也是常理,怎么如今你反而生起气来了?”


    “你是说……”


    方盈点头:“他总不能当着你,就说我继母的不是。”别看她爹当她面骂过潘氏,但那一则是故意做给她看的,二则自家关起门来,不至于丢人丢到外面去。


    纪延朗就不一样了,潘氏再蠢,也是她爹明媒正娶的妻子,为他生了一女两儿,若只因女婿几句话,就给潘氏定罪,那不是让亲家瞧不起么?


    “那也不能就这么含混过去吧?”纪延朗还是有些不平,“你分明是一片真心为了娘家,几番奔走才请来楚音,出钱又出力,最后连个好都没落着不说,还猜疑你,我反正咽不下这口气。”


    方盈说不清现在心里是何滋味,她爹这般态度,她其实早有预料,原本也没放在心上,但让纪延朗这么一说,确实有一股委屈从心间漫溢出来。


    继母猜疑她,亲爹装聋作哑,到头来只有纪延朗能与她感同身受,为她不平,为她出头。


    方盈头一次觉着,也许纪延朗才是这世上同她最亲近的人,听了那么多次的夫妻一体,原来是这般感受。


    “放心吧,”她笑了笑,伸手握住他宽厚的手掌,“就算我爹本来想含混过去,现在也过不去了。”


    纪延朗也笑起来,展臂将方盈拢进怀里,点头道:“是啊,谁能想到她还让人在外面等着我?”


    “这会儿说不定我爹就在发火呢。”方盈靠在他肩头,安慰道。


    纪延朗那点怒气终于消散,问起女儿今日如何,两人絮絮谈了会儿家事,房中满是脉脉温情,立春等侍女都松了口气。


    她们虽然没瞧见前晚出了何事,但昨日早上,六郎一起身便嘶了一声,撸开袖子一看,手臂青了一片。


    娘子满脸心虚,叫她们取药酒来,亲自上手给六郎搓了一回。六郎当时还同娘子说笑,她们都以为没什么事。


    谁料到晚间吹灯就寝后,两人不知怎么又闹起了别扭,娘子就是不肯让六郎碰,六郎好像也生了气,到今早起来,两人之间还不尴不尬的。


    这会儿眼看着是好得不能再好了,立春服侍完两位主子,端着灯带好门去外间值夜。


    里间纪延朗手已经按在方盈腰间,正凑在她耳边问:“今晚总该好了吧?”


    “也没太好。”


    纪延朗泄气,正想再哄两句,就听方盈接着说:“只能一次。”


    第122章


    纪延朗喜出望外,但还记着前次只顾自己,惹恼了她,此番便拿出从前那些招数,务求让方盈也快活起来。


    然而不知是他生疏了,还是方盈真的身子尚未复原,纪延朗忙活半晌,她都不得趣味,最后时辰太晚,只能草草完事。


    纪延朗不甘心,第二日晚间央着方盈要雪耻。


    “你昨日弄得我有些痛,”方盈想拒绝,但见他眼巴巴望着自己,终究还是心软,“明晚吧。”


    纪延朗失望,但她不愿意,他纵然使尽浑身解数,也难让她真正得趣,只好讨价还价:“那明晚得都听我的。”


    方盈反问:“哪一回不是都听你的?”


    “都听我的,还能把我踹下床去?”


    “……”此事上方盈还是有些心虚,只好答应了他。


    却忘了男子总是得寸进尺,有她这句话,第二日纪延朗更没了忌惮,试了许多法子不成,就摆弄她,做出种种羞人姿态。


    方盈先头一直强忍着,想叫他尽兴,毕竟生下女儿后,两人房事上还没真正和谐过。


    但她从心底就不愿做这事,纪延朗又因她的顺从,误以为她也得趣,开始像脱了缰的野马一样横冲直撞,方盈很快就招架不住。


    偏偏此时他在身后,方盈是推也推不到,踢也踢不着,叫他先停下,他又充耳不闻,气急了最多也只能在他手臂上掐几下。


    纪延朗还以为她同自己一样,已至极乐之境,更加不管不顾,直到事毕躺下来,才听见方盈在抽泣。


    “怎么哭了?”他还有些没回过神,伸手想去摸她的脸,被方盈一把推开。


    两下沉默片刻,纪延朗神思终于归位,小心问道:“是哪儿弄疼了吗?我看看?”


    方盈不理他,抽抽鼻子,用衣袖抹了把脸,叫立春进来服侍。


    纪延朗赶忙把衣裳套上,当着侍女不好多说,便先去清洗,待收拾好了回来,方盈已裹着被子躺下,只给他留个后背。


    他方才尽力回想,怎么都想不出方盈是哪一时开始不对劲,哭起来的,但此时不是问这些的时候,还是先认错为妙。


    纪延朗上去隔着被子将方盈抱住,哄人的话还没出口,就又被她推开:“我累了,睡吧。”


    嗓音微哑,还带着哭过后的鼻音,纪延朗叹道:“你连为何哭都不告诉我,叫我怎么睡得着?”


    “我说了又如何?叫你停下的时候,你听了吗?”方盈头都不回道。


    叫停了吗?纪延朗抓抓耳朵:“我真没听见。”


    方盈听了这话,更不想理会他,拉高被子把耳朵都盖上了。


    看来这会儿是哄不好了,纪延朗只得说:“总之都是我不好,你别生气,先睡吧,明日我再好好给你赔罪。”


    方盈不答,听着他窸窸窣窣躺下,没一会儿呼吸声就匀长了起来。


    睡不着?哼,她就知道这人一躺下,立刻就会去梦周公,方盈气恼地翻了几次身,才终于朦胧睡去。


    到早上纪延朗先醒来,想起昨夜之事,不敢吵方盈,悄悄起身,照例出去练了会儿拳,回来时,方盈正在梳妆。


    他凑过去没话找话说了几句,方盈都爱答不理的,纪延朗就知道这是还没消气。


    但他一会儿就得去骑军营,昨夜那事,也不是说几句好话就能哄好的,纪延朗便趁着早饭上桌之前,问方盈休沐日是想坐船游汴河还是去京郊赏秋。


    方盈看他一眼,问:“哪个休沐日?”


    “自然是这个,下月就入冬了,万一天冷,就怕没有秋景可赏。”


    他们两个先前是商议过,趁着天还不冷,出去走走,但他故意这会儿拿出来说,方盈又哪里高兴得起来?便只淡淡道:“都行。”


    “那游汴河吧,丰乐楼上月出了新菜,下了船我带你去尝尝。”


    方盈想了想,却摇头:“还是去京郊吧,顺便去瞧瞧邓大婶和妹妹。”


    “听你的。”纪延朗先答应了,又说,“瞧她们,什么时候都能去,这次咱们只出去玩,不想别的。”


    “荷花妹妹下月定亲,新衣裳这两日就能做好,我想顺便带过去,让她上身试试,有哪里不合适,也好叫人改。”


    从去年冬到今年夏,邓大婶看了不知多少适龄男子,哪一个都不如王树合意,邓荷花也逐渐对王树有了好感,加上邻里都说王树确实不是那等坏心眼的,纪延朗就帮她们母女做主,招了王树入赘。


    “这还用得着你亲自去么?”


    “我不去,怕她有哪里不好,不肯对下人说,还得自己动手改。”


    “叫个她熟识的人


    去就好了。”纪延朗接着解释,“咱们赏秋的地方,去庄子上还得绕远,你要是想去看她们,改日咱们专门去一趟。”


    方盈便没有再说。


    纪延朗看她还是淡淡的,不见高兴,傍晚散值回家路上,买了好些她爱吃的,到家又让厨房备了几个菜,摆上酒,请方盈上座。


    方盈自是不肯,纪延朗拉着她道:“说了今日好好给你赔罪,快坐,我还有话说呢。”


    “不敢当,有什么话,你说就是了。”方盈坐到平素座位上。


    纪延朗没勉强,他叫侍女都下去,自己斟了两杯酒,先端给方盈,而后端起自己那杯,道:“为夫昨夜得意忘形,犯了老毛病,累得娘子受苦,实是大错特错……”


    方盈忍不住斜他一眼:“你还知道是老毛病。”


    “知道知道,今日想来,为夫也是羞愧得很,因此特地向娘子赔罪,还请娘子大人有大量,再宽恕为夫一回。”


    他说着举起杯:“我先干为敬。”


    方盈过了一个白天,又看了他这一套做派,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但若是这么轻易就让他过去,恐怕他还是不往心里去,下次受苦的依旧是自己。


    便绷着脸道:“我一个小女子,何来什么大量?”


    “娘子虽是小女子,器量可比寻常男子大多了。”纪延朗边说好话,边又斟满酒,“都是我不好,粗心大意,没能时时留意娘子,我再自罚一杯。”


    方盈伸手拦住:“饭还没吃呢,空腹喝那么多酒做甚?”


    纪延朗一喜:“娘子原谅我了?”


    方盈不答,只说:“先吃饭吧。”


    纪延朗放下酒杯,在她身边坐下,先提箸给她布菜,等她尝过后,自己才吃。


    “今日在家做什么了?”他边吃边问。


    “就那些事呗。”方盈答完,顿了顿,又道,“午间天暖,跟二嫂五嫂带怀芷和怀秀去园子里玩了会。”


    “等明年就能带着咱们鸿儿一块了。”


    “那怕是不行,太小吹不得风,二嫂都不放心抱怀永出来。”


    怀永是纪光庭给岳青娥和纪延寿长子取的大名。


    纪延朗算了算,点头:“也对,明年还是早了些,后年春天应当就行了,那时候该会走了吧?怀永侄儿会走了吗?”


    “还不到十个月呢,才学会爬,你就想让孩子站起来走了?”


    方盈这话里虽然还带着刺,面上却有些笑模样,纪延朗就也笑了:“我这不是有些日子没瞧见侄儿了么?”


    又问女儿今日睡了几觉,可有什么趣事,两人闲话家常,纪延朗间或敬方盈一杯酒,又说了好些认错的话,许诺一定改。


    方盈知道此事到此为止才是皆大欢喜,但这几日两人总为这事闹别扭,她觉得还是该说出心中所想,便试探着问:“若我就是从此厌倦此事呢?你怎么办?”


    “怎么会?咱们不是一直都挺好的么?”


    纪延朗说完,见方盈露出不以为然之色,又笑着找补:“我是说,自打我们那次谈过之后,我着意改过,你不是也快活起来了么?”


    “但我如今不快活,半点都不想做这事。”


    方盈一副怏怏之色,眉目间丝毫不见玩笑之色,纪延朗很是意外,愣了一瞬才说:“兴许只是身子还未痊可,你别多想,好生养一养就好了。”


    现在想起来说她身子没全好,让她好好养养了,先前不是还不大相信么?


    不过好歹是听进去了,方盈道:“你说的,我不愿意的时候,可不许再勉强。”


    纪延朗苦笑:“我几时敢勉强你了?从来不都是好言相求么?”


    “那就是勉强,欺我心软罢了。”


    “好好好,只要你不愿意,我就再不多言,如何?”


    方盈怀疑:“你真能忍得住?”


    “为夫在你眼中,连这点定力都没有么?”纪延朗快笑不出来了。


    “若是几个月都不见好呢?”


    “怀胎十月不也过来了。”


    “若是一年都还不成呢?”


    纪延朗想了想:“那怕是得去看大夫了。”


    方盈:“……哪有为这等事看大夫的?”


    “怎么没有?”


    “那是你们男子。”方盈可不敢想为这事叫大夫来看,再说大夫来了能看什么?诊脉能诊出什么来?


    纪延朗想想也是,夫妻床笫之事,于女子来说,别说看大夫,便是同人谈及都难以启齿。


    “先别想那么远了,放宽心,好生将养。”他只好劝道,“你向来身子康健,不至如此。”


    方盈点点头,今日能谈到这个地步,已算意外之喜,是该见好就收。


    纪延朗倒是说到做到,从这日起,再没缠着她做那事,到休沐日还特意带她去了一处风景绝佳之地,赏了秋叶,饮了桂花酒,还烤了一只羊。


    方盈心怀舒畅,满意而归,到家侍女回报,说方家娘子打发人过来,送了一包小衣裳,是方家二娘给鸿儿做的。


    “这是向你低头来了。”纪延朗笑道。


    “我算着也差不多该来了。”方盈说完,又问侍女,“还有别的话么?”


    “还说‘二娘在家总是念叨姐姐和外甥女,对外甥女喜欢的不得了’。”


    方盈看向纪延朗:“瞧,到头来还是得拿方荃做台阶。”


    纪延朗也是一叹。


    不过倒是正中方盈下怀,她叫人装些点心,还拿了一坛今天喝的桂花酒,给方家送去,回话说辛苦二娘了,改日接她来看鸿儿。


    然后隔了两日,真个打发人驾车过去,把方荃接了过来。


    第123章


    方盈见了方荃,不忙说话,先问谁跟着来的,方荃自己答道:“蜡梅姐姐。”


    蜡梅原是潘氏房中侍女,后来嫁了方承勋身边小厮,如今在潘氏身边管事,方盈听说她跟来的,有些意外:“怎么还叫她跑这一趟?”


    又叫杏娘:“快请蜡梅姐姐进来。”


    杏娘应声出去,很快便拉着一个青年女子进来。


    蜡梅身穿夹袄,收拾得很体面,见到方盈便堆着笑行礼问好。


    “没想到还辛苦姐姐陪着跑这一趟。”方盈话是对蜡梅说的,眼睛却看着方荃,“可见身边没一个让人放心的。”


    蜡梅见大娘客客气气叫自己进来,还以为娘子多虑,前边的事大娘都不计较了呢。


    谁料她张口就说二娘侍女的事,忙赔笑道:“娘子是想着这边府里规矩多,二娘身边都是没见过世面的小丫鬟……”


    “我正想说这个,听说二娘房里先前有个大一些的侍女,叫什么来着?”方盈问立春。


    “回娘子,叫香儿。”立春恭敬答道。


    方盈点头:“对,香儿,犯了错撵去做粗活那个。”


    蜡梅见她知道得如此详细,边上二娘也是一副惊讶之色,便知大娘这是早打听清楚了,只得答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那烦你回去替我回禀母亲一声,家里新添的那些下人都是六郎安排人教的,香儿能犯


    下如此大错,可见当日教得不好,正好今日就让她跟着过来,我安排人从头再教一次。”


    “家里也有嬷嬷教,哪至于劳您亲自过问。”蜡梅不敢答应,赔笑回道。


    方盈淡淡道:“姐姐可能不知道,这些下人虽送给了父亲母亲,身契却还在我这里,这个香儿不好,丢的是我的脸。”


    这等事蜡梅哪里会知道?当即哽住,再说不出半句话。


    “你让母亲放心,若是教不好,我自会换个更好的给二娘使。”


    不是猜疑她吗?她干脆正大光明放个人在方荃房里,方盈倒想看看继母还能作出什么妖来。


    “辛苦姐姐,杏娘带蜡梅姐姐下去喝茶吧。”她也不用蜡梅答话,直接吩咐道。


    杏娘应声,拉着蜡梅退了出去。


    方荃看着人出门了,才小声说:“姐姐,香儿没犯错。”


    方盈回头冲她一笑:“我知道。楚音姐姐都告诉我了。”


    方荃松口气,声音大了些:“姐姐是想救香儿吗?”


    “算是吧。”


    “那能不能让她留在这府里,不回去了?”


    方盈故意问:“怎么?你不想要她服侍了?”


    方荃忙摇头:“我怕娘……”


    她说了三个字就停住,并不敢往下说。


    “怕什么?盖嬷嬷还在你房里,没撵出去么?”


    “撵出去?不是病了么?”方荃小脸上满是惊讶。


    方盈禁不住笑了笑:“这么告诉你的么?”她倒知道丢人,还瞒着女儿。


    但方盈今日把方荃接来,却不是为了跟潘氏演什么母慈女孝、太平无事的,她径直问:“前几日你姐夫去见父亲,还在家用了饭,你听说了吗?”


    此事方荃是知道的,她点点头:“娘说了的。”


    “我和你姐夫每月给家里贴补银钱,你也知道吗?”


    “嗯,搬家之前,爹和娘说起来,我跟弟弟们都听见过。”


    方盈就把事情前后经过简单讲了一遍,最后道:“本来那日你姐夫都把钱给父亲了,哪想到告辞出来,盖嬷嬷就在廊下候着,还告了我一状。”


    方荃惊得瞪大眼睛:“怪不得……好像就是那日之后,盖嬷嬷就病了,是爹爹……”她露出恍然之色,“难怪娘又让我读书写字,也不逼着我做针线了。”


    “是爹发了话,但你也别把他当什么主持公道的好父亲,他待你但凡能有方盛方益的十中之一,也不至于有前头那些事。”


    还不到十一岁的小娘子顿时变了颜色。


    方盈看她眼眶泛红,紧抿着唇,叹一口气,道:“不怕,他也没管过我,你瞧我现在不是挺好的么?”


    “那是姐姐有本事。”方荃小声说道。


    方盈笑了笑:“我有什么本事?”


    方荃抬眼看着姐姐:“有很厉害的本事。”


    小娘子眼里满是崇敬,方盈心肠一软,伸手给她捋了捋额边碎发,叹道:“真要说我有什么本事,大约就是不听摆布不认命吧。”


    方荃懵懵懂懂,方盈却不解释:“以后再同你说。我先问你,你可知道方才为何你刚到,我就叫蜡梅进来说那些话?”


    方荃摇头。


    “仔细想想。”


    方荃定定神,回想方才情形,以及姐姐和她说过的话,隐约明白过来:“是怕蜡梅以为我跟姐姐说了香儿的事吗?”


    方盈笑着点头,还拿了一块桂花糕奖赏她。


    “上次二舅舅那事操之过急,过后让你受了不少委屈,总不能这次也让母亲误会你。”


    “不委屈的。”方荃急着接了一句,想着这是在姐姐家里,不怕隔墙有耳,又说,“委屈也不是姐姐给的。”


    “那不还是受委屈了么?这回你记着,回去母亲问,你就照直说,是楚音姐姐告诉我的,啊,对了,王妃已经把楚音姐姐召进开封府了。”


    方荃面上一喜:“真的?那太好了。”


    方盈笑着点头:“楚音姐姐可是服侍过周太夫人的,前程不用咱们操心,她倒是也舍不得你,说你是个很好的小娘子。”


    方荃又红了眼眶,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说什么。


    “她现在就在王妃身边服侍,往后总有再见的时候。”方盈安慰一句,接着说,“盖嬷嬷既然出去了,便不要让她再回来耽误你,等下次接你来,就让香儿同你回去。”


    方荃重重点头:“多谢姐姐。”


    “还有件事,家里这些下人,月钱怎么发的,你知道吗?”


    “听说过一点,好像还有香儿她们这种婢女,小丫鬟们,都是没有月钱的,娘房里的姐姐们、还有管事娘子和嬷嬷们都是有的,但给多少,我不知道。”


    跟方盈料想的一样,她又问:“你呢?有月钱吗?”


    方荃摇头:“只有过年时给的厌胜钱。”


    那一共也没几文,方盈接着问:“方盛呢?”


    方荃这次点头了:“娘说大郎在外头读书,不像我们在家里,没有用钱的地方。”


    “那方益也没有?”


    “应当是没有的。”


    “你平日确实没有用钱的地方吗?不想吃个糖,买个花?还有纸笔,针头线脑,母亲真的都能给你预备好么?”


    “纸笔姐姐给了许多,针线,盖嬷嬷从母亲那拿了许多布头给我练手。”


    她没说吃的和戴的,方盈也不问了,直接道:“以后我给你月钱,不光是怕你要用,还要叫你知道如何花钱。”


    方荃有些犹豫:“就怕娘知道了……”


    “放心,我不给多了,方盛一个月多少?”


    “好像是一百文。”


    “我也给你一百,等会儿要走的时候,我会叫蜡梅进来,跟她说明白。”


    潘氏再怎么样,也不至于一百文都要收走。


    方盈又告诉方荃,回去母亲问起要如何回话,最后叮嘱:“记得要让父亲也知道此事。”


    方荃面露怯意:“父亲不问怎么办?”


    “那就等,等谁问你要钱,你就去父亲那里告状,别怕,有事我给你撑腰。”


    纪延朗回到家,听方盈说了她这番安排,笑道:“你是想干脆把这罪名坐实吗?”


    “什么罪名不罪名的?我爹不是说了‘母女之间一点误会’么,既是误会,我自然要更加关爱妹妹才是。”


    纪延朗笑着竖起大拇指:“娘子高明。”又问,“那个侍女带回来了?”


    方盈点头:“我都提了身契了,她还有什么借口阻挠?”


    当初这两房下人,纪延朗本是想重订身契,将主家更改成方承勋的,但他似乎有什么顾虑,说身契这东西派不上用场,就这样吧,不必麻烦。


    “想不到如今给你派上用场了。”纪延朗回想当初,玩笑道。


    方盈心说她爹就是好面子,怕去衙门重新立契,让同僚知道,背后议论罢了,但此时没必要拆穿,就只笑着赞同,另说起邓荷花定亲一事。


    纪延朗说到时他自己去就行,“她们宴客,请的都是村里那些妇人,你去了,准被她们当稀罕事看。而且如今她们自己住着,没有使女,不比在城里时干净。”


    这事方盈也听送衣裳去的侍女们说了,她并不坚持要去,只是好奇:“那是要给男方下聘吗?”


    “嗯,我去就是带着人去下聘的,其实也没什么,给他伯父家几样礼物,还有给他的衣裳鞋袜,写个婚书,再订下婚期就行了。”


    “那他伯父回礼么?”


    纪延朗道:“他们能回什么?日后不来往才最好。”


    他都打算好了,到王树伯父家里,办完正事后,再吓唬那一家人几句,叫他们日后不敢去邓大婶那里搅扰。


    方盈听着确实不用她操心,便丢开手不管了,毕竟她新给自己找了件事做。


    香儿跟着送方荃的麦草等人回来后,方盈并没急着见,而是让立春先去安顿她,再讲讲纪府里的规矩,到第二日她忙完家务,才把人叫到跟前。


    “事情她们都跟你说了吧?”


    香儿瘦瘦小小,立在那里怯生生的,答话倒是口齿还算清楚:“是,姐姐们说了,叫奴婢过这边府里重学规矩,再回去服侍二娘。”


    方盈问:“那你还想回去吗?”


    “奴婢听娘子吩咐。”


    方盈笑了笑,确实有点聪明劲,“那就先跟在立春身边学吧。”


    第124章


    方盈没让立春特意教香儿什么,只叫她长日跟着,看立春是怎么服侍方盈的,闲下来再给她讲其中门道,顺便问问当日她在方荃房里是什么样。


    如此过得几日,方家内宅里的情形也就摸清楚了。


    “半点长进都没有,治下不严还任人唯私,好处都给了盖嬷嬷这等不


    干事,专会搬弄是非之辈,却对辛苦劳作的下人严酷少恩。”


    方盈越说越觉得继母无可救药,她爹就不用提了,剩下两个弟弟,方盛都读书了,抢姐姐房里小丫鬟,父母都不管教,还能叫他如愿,长大能是什么好东西?


    方益虽然尚幼,但正因其最年幼,得到父母更多宠爱,混账之处比方盛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么一想倒也省事,来日只要给方荃找一个婆母慈和的厚道人家就行了。”


    今日是邓荷花定亲的日子,纪延朗不在家,方盈让杏娘带香儿去玩一会,自己跟立春说话。


    “娘子为他们操的心已然够多了。”立春叹道。


    “我倒是想过,嫁过来就不管他们,但你没发觉么?从郡公、夫人,再到他,个个都把我当初嫁进来归功于我爹,我不做这个‘孝女’能行么?”


    立春安慰道:“还好郎君如今也看清楚了。”


    方盈笑一笑,没再多说。


    她说这话也不是抱怨,世情如此罢了,而且说到夫人,方盈还真有些惦记李氏,这几日汴京变天,飘了点雪,北边想必更冷,也不知婆母能不能住得惯。


    她想着等纪延朗回来,商量商量,写封信去问安。


    没想到纪延朗在邓家喝了酒,回来路上又吹了风,到家已满身醉态,拉着她一会说王树这小子不错,邓大哥在天有灵,看到妹妹定亲也会高兴的,一会儿又叹气,说要是邓大哥还活着就好了。


    说到伤心处,还掉了几滴眼泪。


    方盈哄着他喝了醒酒汤,脱去衣裳,上炕去睡,纪延朗却不肯,非要她陪,她又好气又好笑:“你当你是鸿儿呢,还要人哄睡。”


    “鸿儿?鸿儿在哪呢?”纪延朗听见女儿名字,腾一下坐起来,“我去看看她。”


    方盈赶忙拦住:“睡了,快别吵,当心吵醒她。”


    纪延朗这才消停,但还是要方盈跟他一起躺着,方盈无奈,只得躺下听他颠三倒四的醉话,直到他睡着,才悄悄起来,去看过孩子,回来洗了脸泡了脚,将到平日就寝的时辰。


    醉酒之人睡觉容易打鼾,方盈进内室前就已听见鼾声,因此特意给纪延朗调了枕头,听着他不打鼾了才睡。


    但睡着睡着,鼾声便又起来,方盈懒得再起来推他,就蒙着头睡,谁知道纪延朗起夜,回来看她蒙着头,怕她憋着,伸手把被子掀开了一点。


    他起来方盈是知道的,本就没睡熟,叫他这么一弄也醒了,干脆叫侍女倒水来喝。


    纪延朗方才自己喝了半壶水,见方盈一盏水只喝几口,接过来又给干了。


    喝完还说:“今日没喝多少酒,怎么这般口渴?”


    “没喝多少?”方盈打着哈欠躺回去,懒懒问道。


    “啊,真没喝多少。”


    纪延朗示意侍女退下,等门一关,就掀开方盈被子钻了进去。


    “做什么?”方盈推他,“还睡不睡了?”


    “想你了。”纪延朗凑过来,在她耳边亲了亲,“夫妻俩总睡两个被窝,谁受得了?”


    他身上酒气仍在,方盈皱着眉继续推他:“你答应我的……”


    “我知道,不做那事,就想抱抱你。”纪延朗说着,将脸也贴过来,在方盈脸上蹭了蹭。


    方盈心下一软,手上便松了,纪延朗将她拥进怀里,本来只想亲近亲近,但软玉温香在怀,难免心猿意马,他两个又好几日没亲热,他那里很快就抬起了头。


    两人挨得极近,方盈立时察觉,忙往后躲,纪延朗却抱得很紧,不肯松开。


    “再抱一会儿。”他压着嗓子道。


    方盈听着他鼻息都粗重了,哪里肯?


    忍不住说他:“方才好好躺下睡觉,哪有这事?”


    “这事是什么事?”纪延朗啼笑皆非,“我要是抱着你还心如止水,不想这事,那才是出大事了呢。”


    方盈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你先松开。”


    “那你给我……”


    纪延朗贴着方盈耳边,说出后几个字,她立刻道:“不行,说好的!”


    “说的是不做那事,这又不算,你只出一只手就行。”


    “少来,回回都这么说,到最后还不是……”方盈越说越气恼,忍不住用力推他。


    纪延朗睡了一觉,神智看着是清明了,其实并未完全酒醒,被方盈这么用力一推,顿时有些委屈:“从前是从前,如今不是答应你了么?说一只手,就是一只手。”


    “手也不行!”方盈断然拒绝,“你答应我的不是做不做那事,而是我不愿意,你就不能勉强。”


    纪延朗也恼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是要让我在家当和尚不成?”


    “谁让你当和尚了?这不是你自己答应的么?”


    纪延朗答不上来,更加气恼,把被子一掀,扭身回了自己被窝。


    他只顾生气,手上没收力,掀开的被角飞落到方盈那边,正打在她脸上。


    方盈心里压着的火腾一下烧起来,待要发作,想起他喝了酒,夜又这么深了,实不该同他吵。


    但她自己拉下被子来盖好,却盖不住熊熊怒火,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冷笑道:“郎君好大的威风。”


    “我有什么威风?”纪延朗背着身,也不回头,冷冷答道,“还不都是你说什么是什么。”


    方盈怒火更加高涨:“我说什么了?分明是你自己许诺的,现在不如你意,就成了我说什么是什么。”


    “这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纪延朗气得转过来,扯扯被子,“我都回来,不烦你了,你还不满意,怎么?要我立誓以后清心寡欲,真做个和尚吗?”


    方盈怒极反笑:“那倒不必,谁敢委屈郎君?先前是我不懂事,竟没想到郎君正值血气方刚,夜里是缺不得人的……”


    纪延朗听着话音不对,坐起来打断她:“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就当郎君不纳妾的话没听过……”


    “方盈!”


    他们两个先前争执,虽然压低了声音,但静夜之中,外间值夜的立春还是听到了一些。


    她从没遇上过这等事,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见纪延朗喊这一声,怕两人真闹到不可收拾,忙出声道:“郎君有何吩咐?”


    纪延朗喘着粗气,沉默片刻,才答:“没事。”


    方盈没想到这句话竟会让他大怒,一时也愣住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纪延朗低声重复,“你打心眼里就没信过我。”


    又是这句,方盈烦了:“这是信不信的事吗?你本来就是空口许诺,我不信难道还是什么罪过不成?”


    “方盈,”纪延朗声音很沉,“你心里真的有我吗?”


    方盈没多想,她这会儿怒意稍减,困劲就上来了,随口回了句:“若你许诺的是给我博一品诰命,我这般态度,你还会如此吗?”就翻身睡了。


    纪延朗还不相信她就这么睡了,坐了一会儿,又问了句:“你真的一直以来都倾慕我吗?”


    方盈一点动静没有,他有些生气,同时又隐隐松一口气——万一方盈真答了没有,哪怕是负气说的,今晚就谁都别想睡了。


    虽然他现在也没有睡意。


    纪延朗躺下来,望着方盈影影绰绰的轮廓,思绪乱成一团麻,一会儿想,只是两个人拌嘴,话赶话赶上了,方盈怎么可能真愿意让他纳妾?


    转念又想,但她从来没有拈酸吃醋过,也许她真不在意呢?


    不过他向来不用侍女近身服侍,似乎也没有让她拈酸吃醋的机会,反倒是她,从来不像别家娘子那样,提防年轻貌美的婢女……。


    纪延朗思绪顿住,想宽慰自己这是方盈相信他的人品,却随即想起她根本不信自己真能做到不纳妾。


    她不信,还不防着侍女近他的身,也不拈酸吃醋,这是一个从几年前就倾慕自己的人会有的态度吗?


    他忽然想起去年,谈及两人若没有结成夫妻,方盈还笑着调侃他说不定就做驸马了,那时他就奇怪方盈为何一点都不嫉妒,还笑话他喝干醋。


    再往前,她第一回因床笫之事恼了,也脱口说


    出过叫他找通房,还有从征幽州归来她掩饰不住的生疏……。


    这么一想,圆房时她恐怕也并不仅仅是害怕,还有……不,不能再想下去了。


    纪延朗转身平躺,闭上眼睛,想让自己入睡,却总忍不住去想她是不是一直在骗他。


    他脑子里像有两个人在打架,一个说:“当然不可能是骗你,她一个小娘子,怎会拿这等事骗人?”


    另一个冷笑一声:“她可不是寻常小娘子。”


    前一个说:“那她图什么呢?她不喜欢你,却骗你说倾慕你,还要跟你做夫妻,生儿育女,她能得到什么好处?”


    冷笑那个道:“好处便是不用进王府做姬妾,再说她嫁进来的时候,你可还生死未卜呢。”


    纪延朗悚然一惊,不由睁开双目——


    作者有话说:终于写到这了!!![加油]


    第125章


    立春几乎一夜没睡。


    她值夜,向来前半夜不敢睡熟,怕娘子和郎君叫人,但这两位到后半夜一般不会醒,更不会叫人,她就可以安心睡一觉。


    所以夜里郎君起来时,她只是眯瞪着,还没睡着,本以为服侍两位喝过水,回去就能睡了,谁想到这两位大半夜的,争执起来了。


    郎君喊娘子名字那一声,着实吓了立春一跳,过后两人虽然很快就没了动静,她却不敢睡,一直留心听着里间。


    偶尔迷糊过去,也是很快惊醒,等到天边露出亮光,想着郎君要早起练拳,立春怕睡过了,更不敢合眼。


    谁料郎君一直没动静,直到时辰差不多了,立春看不能再等,隔着门扇叫了两声,里头二人才双双起身。


    立春事先已跟杏娘她们打过招呼,叫大伙都小心着些,这会儿进去一看,果然娘子和郎君谁也不瞧谁,脸色都不好看。


    纪延朗昨夜被自己的猜想惊得久久不能入睡,后来勉强睡着,也是尽做噩梦,这会儿又起得迟了,自然没有好脸色。


    方盈倒是睡得不错,刚醒来时甚至没想起夜里的争吵,但她一坐起身,就对上纪延朗审视的目光,顿时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他今日要去营里,方盈不想接着夜里没吵完的继续吵,耽误工夫,便自顾穿衣梳洗。


    纪延朗见她态度冷淡,不看自己,也不说话,心下更加怀疑,但他起身迟了,确实无暇追问,便也沉默着穿好衣裳,梳了头,用过早饭就出门了。


    但他人虽然到了骑军营,心却还在家里方盈身上。


    这会儿站在太阳底下,回想自己回家以后所听所见的方盈,无论行事为人都挑不出半点毛病——昨夜他真是气糊涂了,怎么能那样揣测方盈?


    再说他们俩这桩婚事,本来也不是方盈想成就能成的,与她是否倾慕自己更毫无关系,昨日还是酒喝多了,不然再怎么生气,他也不至于糊涂到连哪个是因哪个是果都弄混了。


    明明方盈嫁入纪府在前,被母亲和二嫂发觉她对自己有情在后,怎么会想到方盈舅舅张罗的那破事上去?真是晦气。


    而且从幽州回来这一年多,他跟方盈日夜相守,情意越来越深,到发现有喜、进而为人父母的那些两心相通,都不是假的。


    但她又为何几次提起叫他纳通房?应当不是真心的吧?那是说反话?也不像。


    纪延朗神思不属地在营里挨了半日,到午后实在待不住,跟同僚说了一声,便早早出营。


    到家进自己小院之前,他还想着只要方盈出来迎他,昨夜的事便一笔勾销,谁料进了屋门,方盈根本不在房里。


    “娘子在厢房看小娘子。”房中留守的侍女回禀道。


    纪延朗看她一眼,点点头,自己进内室换下官袍,出来到榻上坐下,侍女送来茶,他忍不住问:“娘子不知道我回来么?”


    侍女眼睛往窗外望了一眼,小心道:“奴婢这就去回禀。”


    “不用了。”


    纪延朗挥挥手,自己端起茶,捧着暖手,同时眼睛盯住厢房门户,手里的茶都不烫了,那边也没一丝动静。


    他没了耐性,放下茶,也不知道跟自己还是谁交代一句:“我也去看看鸿儿。”便大步出门,顺着游廊去了东厢。


    方盈当然知道纪延朗回来了,他还没进院门,就有小丫头远远瞧见,进来回话,但她在家想了半日,觉得昨夜自己说的全是心里话,又占着理,便不想主动低头。


    纪延朗过来之前,立春正小心劝她:“时候差不多了,也不能一直晾着郎君。”


    话音刚落,外间香儿就快步到门边回话:“娘子,郎君过来了。”


    方盈本来正拿个布老虎逗女儿玩,闻言放下布老虎,抱起女儿,在听见外间门响之后,才抱着鸿儿慢悠悠起身。


    纪延朗进门瞧见,自然以为她是要迎自己,面色便是一缓。


    方盈却不想先同他说话,只冲女儿笑道:“鸿儿瞧瞧,谁回来了?”


    纪延朗看她笑了,心下便是一松,也不自觉露出笑容,走到近前,低头跟鸿儿说:“是爹爹,想不想爹爹?”


    还不到三个月的鸿儿只是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她爹,立春却在后面松一口气——这应当是没事了吧?


    谁知娘子回头看她一眼,又看看榻上的布老虎,立春会意,忙拿起布老虎递给郎君,刚松的那口气又提起来了。


    纪延朗看似在逗女儿,实则眼角余光一直瞄着方盈,自是将方才这一幕看在眼中,接过布老虎时便看了方盈一眼。


    方盈像没察觉,目光始终注视着鸿儿,纪延朗脸上笑容顿时淡了。


    怎么也做了两年夫妻,他还不至于看不出方盈这是故意不看他。


    纪延朗漫不经心地晃了几下布老虎,鸿儿倒是捧场,小手伸着想来抓,可惜她爹此刻正在心里嘀咕她娘:她不会觉着自己一点错没有,又全是我的错,等着我做小伏低赔不是呢吧?


    凭什么?前头几次确实是他有错在先,赔礼道歉是应该的,昨夜他有什么错?


    又没逼着她同房,只是想借她手一用,她不肯,自己退开了不说,还叫她一通抢白,连让他纳妾都说出


    来了。


    纪延朗本来都消了的怒气,顿时又翻涌上来,催着他跟方盈问个明白。


    方盈抱了一会儿孩子,手臂已开始发酸,看他逗得心不在焉的,便叫乳娘:“我怎么觉着一阵暖流,你瞧瞧是不是尿了。”


    纪延朗回过神,让到一旁。


    方盈把孩子放到榻上,看一眼天色,道:“都这个时辰了。”


    纪延朗也跟着看了一眼,方盈还是不理他,叫立春服侍穿衣,而后边往外走,边叫人去厨房传晚饭菜单。


    “做个鸽子羹,昨日那小菜不错,吃着开胃,郎君昨日醉酒,早饭便胃口不佳,叫她们多弄些来……”


    纪延朗跟在后面,听见提到自己,刚竖起耳朵,就听她说醉酒云云,顿时更生气了。


    这不就是在说他昨夜醉酒闹事,错的是他吗?还拿他早饭胃口不佳当佐证,他早饭胃口不佳,还不是让她气的?


    纪延朗本想反驳,但见香儿也在,想起她还要回方家去,只好忍住,没吭声。


    方盈走到门口,便让开路,等纪延朗先行,他却还在生闷气,也跟着停住,见她不走,还面露不解,看了过来。


    夫妻二人自纪延朗早上出门至此刻,终于对上了眼神。


    方盈目光无波无澜,摆了个手势,请他先行。


    要出去了,想起来该他先走了,纪延朗嗤笑一声,大步走了出去。


    方盈原地停了一瞬,目光看向立春:瞧见了吧,他根本不是来示好认错的!


    立春看娘子眼睛都要立起来了,赶忙扶住她手臂,赔笑道:“今日风真不小,娘子快些走,好让她们关门,别吹着小娘子。”


    方盈不情不愿地出了门,回到房里却是装也不装了,权当眼前没纪延朗这个人。


    纪延朗见状,干脆出去打一趟拳,既补了早上的,又把胸中怒气打散许多,可惜一回到房中,瞧见方盈对他视而不见的模样,打散的怒气瞬时便又回来了。


    等到晚饭送来,两人虽然一桌坐下,却是各吃各的,一顿饭吃得安安静静,真正做到了食不言。


    纪延朗食不知味,反观方盈却一如平常,吃得香甜,他忍不住疑心又起:她心里真的有我吗?


    沉着脸把事情又从头想了一遍,纪延朗觉着还是不能妄下结论,他看一眼外面黑透的天,突然道:“给我把里间的床铺上。”


    从方盈出月子,他们就已经住进暖阁睡火炕,此时他陡然叫人去铺床,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因此话一落地,本就安静的室内更是落针可闻。


    侍女们没一个敢答话,都悄悄看向方盈。


    方盈没让侍女为难,淡淡道:“天这么冷,哪能让郎君去睡床?”


    纪延朗心不由提起来,等她下文。


    “我去厢房好了。”方盈不看纪延朗,径自吩咐,“杏娘去给我把被烘一烘。”


    杏娘眼见郎君脸色已沉得能滴出水,却不敢不应,边往后退,边拼命给立春使眼色。


    立春心念急转,好容易想出一个借口叫住杏娘:“你等等,都没问问是哪床被子就走。”


    她赔着笑,回头禀报方盈,“娘子怕是忘了,原先月子里那几条锦被,您嫌都有血腥味,已叫扔了。”


    杏娘赶忙接话:“对对对,奴婢糊涂了,怎么把这事忘了?”


    “不是有新做的冬被么?”方盈知道她们两个是故意拖延,希望自己改主意,但她宁愿去东厢带女儿睡,也不想留在这里看纪延朗的脸色,“去箱笼里拿就是了。”


    立春趁着娘子说话,不停往郎君那里看,希望他能出言阻拦,缓和一句,也许两人就和好了,谁知郎君只狠狠盯着娘子,既不出声,也不往她这里看一眼。


    她哪里知道,纪延朗此刻根本没想什么和好不和好,而是:果然一试就试出来了!什么早就爱慕他,都是骗人的鬼话!——


    作者有话说:鸿儿:要不你们干脆把布老虎给我自己玩吧……[白眼]


    第126章


    杏娘和细柳搬着冬被进厢房时,曾嬷嬷正看着乳娘哺乳,听见动静,从里间出来瞧见她们两个,有些惊讶:“你们这是……”


    两个年轻侍女互相看看,还是领这差事的杏娘答道:“娘子今晚要过厢房来睡,叫我们先把被烘一烘。”


    曾嬷嬷一向少去正房,只管这厢房里和小娘子相关之事,午后方盈过来看孩子,还请她去歇着了,因而并不知道他们小夫妻闹了别扭。


    但听了这话,再瞧这俩侍女的神色,曾嬷嬷一把年纪的人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也不多问,只叫她们轻声些,小娘子吃了奶就要睡了。


    等方盈过来,听说她想带着鸿儿睡,更不多言,叮嘱乳娘几句,就自去歇着了。


    反倒是方盈没想到,暗自松一口气——这嬷嬷毕竟是李氏安排过来的,从她有孕生产到坐月子都是尽心尽力,既有功劳也有苦劳,要是问起来,或是苦口婆心劝她不要跟纪延朗分房,还真有点难办。


    其实方才杏娘二人搬着被子出来后,方盈想起曾嬷嬷不放心乳母,夜里都是宿在东厢房,心里就有些后悔。


    然而话都说出去了,纪延朗更是见到这一幕便拂袖而起,自己进了内室,她总不能这时候低头,不过来了。


    本来他早早从营里回来,又能主动来东厢看她和鸿儿,方盈觉着他应当是反省过了,还打算回房后,趁着等晚饭的功夫,先同他谈谈,把这个结解开。


    谁知临出门了,纪延朗突然变脸,还冲着她冷笑,方盈怒火顿时直冲头顶。


    她停下来等他先出去,明明是给他留足颜面,他冷笑什么?


    不识好歹!


    吃完饭还要分床睡,她巴不得两人分开睡,拿这个吓唬谁?


    方盈小心在女儿身边躺下,伸手轻轻戳她软嫩嫩的小脸蛋,轻声道:“长大了不许学你爹,天天惹人生气。”


    小婴儿睡得香甜,一声也没哼,方盈静静看了一会儿女儿的睡颜,只觉再大的怒气,也都烟消云散。


    她示意杏娘吹灯,自己躺下睡了。


    此时正房暖阁中的纪延朗,眼睁睁看着厢房的灯熄了,却是气得能出去再打一趟拳。


    她心里果然没有我,说不定还觉着没我在身边,自己睡更舒坦呢。


    纪延朗越想越睡不着,连翻两次身,突然想起她怀着身孕时,天热搬去竹楼住,自己也跟着去了,她当时便没有他以为的高兴,反而有些无奈似的。


    他想得心下发凉,奇怪自己当时怎么没觉着不对劲,再一细想,却想起那时他们好像就说到过方盈不信他不纳妾,只是后面不知怎么转到丧偶之后,会否再婚,他就把这一节给忘了。


    还好此刻记起来了,不然他方才就要把事情往更坏里想了。


    以后真不能夜里想事,总是不自觉往坏处想,竹楼那几个月,他们明明住得很快活,方盈还同他一起读兵书,商量孩子生下来如何教养。


    纪延朗心口重新热起来,要不明日跟她低个头……不行!就算昨日的事不提了,今日她怎么也不该,一赌气就跑去厢房睡吧?


    而且今日明明他都先低头去厢房找她了,是她一直爱答不理,还赖他醉酒闹事。


    这次无论如何,他都绝不低头道歉。


    下定决心的纪延朗终于有了睡意,很快睡去,第二日早上还按时早起,去院里练了拳。


    只是练着练着,总忍不住往东厢房瞄上两眼,尤其有人走动的时候,然而直到他打完一趟拳,也没见方盈从里面出来。


    反倒是曾嬷嬷,不知何时站到廊下,正笑着看向他。


    纪延朗几步过去,上了台阶,打招呼道:“嬷嬷起这么早。”


    “老奴上了岁数,觉少。”曾嬷嬷笑眯眯答道,“昨晚六娘又过去带小娘子睡,让老奴躲懒,睡了个整觉。”


    纪延朗脚下不由一顿:“


    鸿儿,如今夜里还要醒几回?”


    “只醒一回,但得换尿布,擦洗,吃了奶才能再睡。”曾嬷嬷细细解说,“中间起这一回,回去再睡,便睡得没那么好。”


    纪延朗听了,忍不住回头看一眼东厢房。


    曾嬷嬷笑道:“六娘还没起身,老奴带她们服侍六郎如何?”


    纪延朗忙推辞:“哪能劳动嬷嬷?我平日也不用她们,不信您问。”


    曾嬷嬷在这院里也快一年了,这事自然是知道的,便只笑道:“那让老奴伺候六郎梳头。”


    这事纪延朗确实不能自己来,而且曾嬷嬷似乎有话要说,他便答应了,进房洗了脸,就坐到镜前,让曾嬷嬷梳头。


    “一转眼,六郎都当了爹了。”曾嬷嬷给纪延朗散开头发,一边梳,一边感叹。


    纪延朗笑了笑:“是啊,我自己也总觉着没回过神。”


    “郎君都是这样的,不是自己生,也没在跟前养,一天到晚见那么一两回,当没当爹,好像分别不大。”


    纪延朗听着话音不对,从镜子里看了一眼,却见曾嬷嬷仍是面带微笑,正专注地给他通头发。


    “当娘的就不同了。”曾嬷嬷仿佛没察觉,自顾说道,“十月怀胎,母子之间便已不能割舍,又有分娩之痛。”


    纪延朗有点明白了,这老嬷嬷是来劝他低头的,难道方盈给他告状了?


    他刚这么想,曾嬷嬷就抬起头,从镜子里看着他笑道:“六郎别多想,夫人走的时候嘱咐过老奴,说六郎六娘小夫妻,闹个别扭、拌个嘴,都是常事,让老奴不要多嘴劝和,您们自己就能好。”


    纪延朗:“……”那你前边说这么多什么意思?


    “老奴不是来劝和的,也不知二位是为了何事,只想提醒六郎一句,小娘子落地还不到八十天,六娘身子尚需仔细保养,虽不亲自哺乳,却也生不得气。”


    曾嬷嬷为纪延朗绾好发髻,最后道:“不说别的,六娘月……”话说一半,她轻轻一拍自己脸颊,“真是老糊涂了,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


    “月什么?”纪延朗追问,“嬷嬷都说了这么多了,不差这一句。”


    曾嬷嬷笑了笑:“没什么,只是这话原不该同郎君们说。”


    “嬷嬷尽管放心,我们屋里没什么不能说的,她有孕之前,我便请教过御医,还同她一起写了孕中杂记。”


    曾嬷嬷不知道什么叫孕中杂记,只道:“那事说不说都不要紧,六郎既知道心疼六娘,凡事多容让她些就是了。”


    纪延朗哼一声:“我心疼她,她心疼我么?”


    曾嬷嬷笑道:“六郎说这话就是赌气了,阖府上下,谁不知道六娘心疼六郎?”


    纪延朗:“……”


    这不还是来劝和的么?


    他忍不住抱怨:“嬷嬷尽向着她说话,她把我抛下,自个跑去厢房睡,嬷嬷怎么不说?”


    “六娘可不是自个睡的,还带着小娘子呢。”


    纪延朗:“……”


    曾嬷嬷笑道:“六郎就当看在小娘子份上。”


    看来方盈确实没告状,不然这老嬷嬷就不会这么说了,纪延朗敷衍几句,说时辰不早,他用过饭就得去营里,等傍晚他回家再说。


    曾嬷嬷闻言便说去厢房看看,还没走到门口,立春就从外面进来,回禀说娘子起身迟了,请郎君不用等她,先用早饭。


    这是连饭都不想跟他一起吃了,纪延朗也不答话,催着摆饭,吃完饭换上官袍就大步离去。


    曾嬷嬷眼见六郎连背影都满是怒气,终于忍不住问立春:“六娘真起迟了?”


    “真起迟了。”立春忙说。


    “你们怎么也不唤一声?”曾嬷嬷皱眉问。


    立春道:“唤了,娘子说再眯一会儿,寅时小娘子醒了吃奶,娘子也醒了,再睡就没睡好。”


    曾嬷嬷自然知道这一节,先前也跟六郎说了差不多的话,但是:“再眯一会儿,也不至于这时候还没……”


    话没说完,东厢房门打开,方盈从里面出来了。


    虽没听见她们说什么,但只看神色,也能猜到曾嬷嬷正在说立春,方盈边走边道:“是我眯着眯着睡熟了,她们不敢叫,嬷嬷别怪她们。”


    曾嬷嬷迎上来扶住方盈,却道:“老奴知道六娘一向待下宽和,但此事就是她们做错了,六娘睡熟了不要紧,她们就算不敢叫,也该出来一个人,或是同老奴说一声,或是干脆回禀六郎。”


    她说着话,眼睛在方盈脸上打量一回,见她眼下青黑,确是睡眠不佳的模样,又接道:“六郎就算在怄气,还能不心疼六娘不成?”


    此时她们也进了堂屋,立春忙上前认错:“嬷嬷教训的是,此事全怪奴婢糊涂笨拙……”


    方盈摆摆手:“还是怪我,昨晚就不该去厢房睡,那屋子我真是怎么都睡不舒坦。”


    前半夜还好,躺下很快就睡着了,后半夜鸿儿醒来哭了一会儿,她也跟着起来,等乳母给孩子换完尿布,喂过奶哄睡了,方盈再入睡,就开始乱七八糟的做梦。


    一会儿是坐月子那时候在床上便溺,一会儿是生孩子,费劲力气生下来,孩子不哭,她瞬间惊醒,摸了摸鸿儿热乎乎的小脸,才安下心来。


    当着曾嬷嬷,方盈没说这些,只说自己睡得腰酸背痛,总想起坐月子那时候。


    “是啊,还是这屋子暖阁里舒坦。”曾嬷嬷顺势劝道,“六郎吃软不吃硬,有什么事,六娘还该好好同他说才是。男子都是一样,冷着他,他就该往外头去,不爱回家了。”


    方盈虽不爱听,还是谢过曾嬷嬷,然后自个吃了早饭,去找岳青娥一同分派家事。


    当日李氏离家之前,高氏便提出把手上管着的家事交回给方盈,李氏看她确实无心,想着方盈虽然才出月子,但自己走后,家中事务能少一小半,便答应了。


    如今方盈每日跟岳青娥见一回管家娘子,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能料理完,确实清闲。


    高氏虽然不管事,闲了还是会找她们说话,或是带孩子一处玩耍,只今日一直没什么动静。


    午间方盈和岳青娥坐在一处喝茶,说起她来,正想打发人去问,就有人来回话,说五郎请了御医过府,进内院给五娘诊脉。


    岳青娥跟方盈对视一眼:“莫非有喜了?”


    “应当是,昨日五嫂还好好的,别的事不至于要五伯早早从衙门回来,亲自去请御医。”


    两人静等好消息,果然不一时高氏便遣人来报,说御医诊出她已有孕两月。


    “五弟妹真是个沉得住气的。”岳青娥边笑,边叫人替自己和方盈去道喜,“咱家喜事一桩连着一桩,父亲母亲得知,定然高兴得很。”


    方盈点头附和,想起自己本来打算让纪延朗给李氏写信问安,那日让他一闹,倒把这事给忘了,罢了,今日有五嫂这桩喜事,就不和他怄气了。


    谁知到了纪延朗散值的时辰,这人却没回来,只打发个小厮回府,说他和同僚饮酒去了——


    作者有话说:写的时候没想太多,刚才一回想,才发觉不对,曾嬷嬷不该跟男主这么自然地谈起女主的月经,修了一下


    第127章


    纪延朗气闷了一天。


    他想不通方盈何至于此,早上起来连见他一面都不肯,饭都不一起吃了。


    怎么?他不低头去找她,两人就此不见面了是吗?


    纪延朗想想就心烦,在营里来回跑了好几趟马,也消不去这股烦闷,临到散值的时辰,更是不似往日般急着回家。


    与他共事的另一个指挥使刘全见状便问:“怎么?家里事都办完了?”


    纪延朗近来时常早走,都是说家中有事,闻言点一点头:“嗯,办完了。”


    “正好,我今日也没什么事,要不叫上陈嗣男他们几个,去丰乐楼饮上几杯?”


    “好啊。”纪延朗正不想回家,“上回我告假,多亏兄弟们帮我分担,今日我做东……”


    刘全却按住他手,笑道:“你这一顿且留着,骁锐军那个新来的副指挥崔龙祥,一直想同咱们结交,早同我说,看你几时得空,大伙同去丰乐楼,饮他个不醉不归。”


    他说着,就让人去叫人,纪延朗等他安排完了,还没对上人,就问:“崔龙祥是哪个?”


    “啊,他是你告假那段时日去的骁锐军,后头还过来打过招呼,可能你没留心。”刘全伸手比划,“就那个身量不高,腰上常挎一把刀,长脸,笑眯眯的……”


    纪延朗隐约想起来了:“是不是家里出了个王妃那个?”


    “对对对,韩王妃,上个月刚成婚。”


    韩王就是卫王的同胞兄弟四皇子,上个月刚开府成婚,纪延朗想起卫王就觉得膈应,皱眉道:“亲王的舅兄,同咱们结交什么?”


    刘全道:“咱们两个营挨着,他诚心结


    交,咱们过于冷淡,也不好看。”


    他没想到纪延朗只听个开头就不耐烦,有些意外,因为这位虽然出身高门、少年得志,但向来没有世家公子的毛病,对同僚下属都不端架子,很能和大伙打成一片。


    难道有旧怨?不对,他方才分明不认识崔龙祥。


    刘全今日张罗这事,本是受了崔龙祥之托,又劝和道:“再说来日上阵杀敌,不都是生死兄弟么?”


    纪延朗先前心思没在这上头,还以为同往常一样,只是去饮酒,这会儿明白过来,还是给了刘全几分薄面:“也是。”


    刘全松口气,笑道:“他家也算武将世家,从前齐就做官的,不过他爹死了好几年了,要不是他妹妹选上王妃,他还谋不到这个缺。”


    纪延朗左耳进右耳出,只问几时走,然后打发小厮回府报信。


    除了崔龙祥,刘全还叫了几个交好的指挥和副指挥,一行七八个人到了丰乐楼,崔龙祥已经让人订好雅座。


    纪延朗今日纯为了买醉,坐下等做东的崔龙祥敬过酒,就拉着一个好酒的同僚一杯接一杯的拼酒。


    他心绪烦乱,酒饮得又急,等刘全看着不对想劝时,纪延朗已醉得有些口齿不清了。


    “哎,纪兄弟,怎么喝这么急?”刘全拦住他举杯的手,拿了一碟蜜饯果子放到跟前,“天还早呢,吃点果子,慢些饮。”


    纪延朗没看那碟果子,他恍惚听见歌声,便撑着昏沉的头问:“谁在唱歌?”


    “方才从外头过来的娼/妓。”刘全随口答道。


    “谁叫的?”


    “没叫,自己来的,讨口饭吃。”刘全知道纪延朗不好这个,解释之后,便凑近了低声问他,“兄弟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纪延朗不作声。


    刘全拍拍他肩膀:“同哥哥说说,就算哥哥不能为你分忧,说出来,心里也痛快些。”


    纪延朗还是不肯说。


    他们二人在一个营里共事也两年多了,对彼此的事多少知道一些,刘全便猜测着问:“可是同弟妹怄气了?”


    纪延朗抬眼看了他一眼。


    “还真是,我就说你这两日总不见笑脸呢。”刘全笑起来,“还是你们年轻夫妻好啊,还能吵吵闹闹,到我这岁数,别说吵嘴,多说几句话,都嫌烦得慌。”


    刘全能猜到他为何烦闷,纪延朗自然也知道一些刘全家的事,“全哥硬气了,都敢嫌嫂嫂烦了?”


    刘全一挥手:“我平素是不同她一般见识,真发火你看她老不老实?”


    纪延朗笑着竖起大拇指,然后端酒敬他。


    两人对饮一杯,刘全吃了口兔肉,接着问:“你同弟妹一向不是挺恩爱的么?”


    “我也以为挺恩爱。”


    纪延朗叹口气,端起酒又要喝,刘全伸手拦住:“不许偷喝,等我一等。”接着劝道,“年少夫妻,吵几句嘴,不耽误恩爱,再说弟妹不是才给你添了个女娃么?”


    说完见纪延朗不答话,又道:“这时候你且容让着些,还没到百日吧?”


    纪延朗一听又让他容让,不耐烦起来:“都让我容让,我还要怎么容让?”


    他这一句语声有些高,对面聚在一处拼酒的同僚都看过来,刘全摆摆手:“没事,喝你们的。”


    而后自己压低声音,劝纪延朗:“你听哥哥说,哥哥是过来人,你嫂嫂给我生了四个了,虽然老大老二落地,我都在军中没赶上,但从生下来到一岁之前,哥哥可都经过见过。”


    他端起酒跟纪延朗碰了碰,饮尽之后,接着说:“这其间的女子,就同那刚生下崽的母老虎一样,别说捋虎须,想近身都难。”


    “嫂嫂也这样么?”


    “啊!”一看自己说对了,刘全更来了劲头,“她看都懒得看我,我有一句话不顺她心思,她就开始一哭二闹三上吊,哎!”


    他边说边大摇其头,纪延朗听他只说这些,忍不住问:“那嫂嫂……让你亲近么?”


    刘全看他一眼:“弟妹也……”


    纪延朗默认。


    “那比你嫂嫂还厉害,你嫂嫂生完老大,虽然不情愿,但我想亲近,也还是能亲近的,到老二就得哄了,后面两个,”刘全给自己倒一杯酒,饮尽后叹道,“怎么也得百日才让碰。”


    崔龙祥恰好这时走过来,笑着问道:“二位谈什么呢?什么得百日才能碰?”


    刘全一看他那笑就不是好笑,斥道:“说你嫂嫂呢,少往歪处想。”


    “啊,嫂嫂啊,无妨,她不让全哥碰,外头有的是人让。”崔龙祥嘻嘻哈哈,坐下来要给刘全和纪延朗敬酒。


    纪延朗来者不拒,饮尽之后,才道:“崔副指挥如此熟谙,看来外头相好不少。”


    刘全抢着道:“他何止外头,家里好几房美妾呢。”


    “哪里哪里,比不上纪指挥……”


    “这你就错了。”刘全伸手搭住纪延朗肩膀,“我们纪指挥才新婚不久,眼里还看不进旁人呢。”


    “对对对,”崔龙祥一拍大腿,“我怎么忘了?听说纪指挥这位娘子,还是陆天师给算出来的,可见是姻缘天定,不像我和我家里那位,怨偶天定。”


    纪延朗本来听说这姓崔的家里好几房小妾,已经想走,没想到这人还有几分见识,知道他和方盈是姻缘天定,遂赏脸又饮了几杯酒,才告辞回家。


    此时天色已晚,随从见他醉了,不敢让他骑马,叫了一乘软轿,好说歹说,哄着纪延朗上去,一路回到纪府。


    纪延朗路上眯了一会儿,被扶下轿子时,人还晕乎乎的,深一脚浅一脚进了内院,到自己小院门口了,才认出这是到家了。


    他瞧见正房亮着灯,有人影晃动,便一把推开小厮,大步往里走。


    堂屋里侍女听见动静,出门瞧见他摇摇晃晃的,慌忙来扶:“郎君当心脚下。”


    “我自己走。”纪延朗还是挥手,不让人扶。


    侍女眼看他一步三晃踏上台阶,赶忙掀起帘子,提醒他当心门槛。


    纪延朗扶着门框进去,一眼看见方盈,心下刚松一口气,就见她皱了眉头,吩咐侍女去要醒酒汤。


    “我不喝。”见方盈不先同自己说话,纪延朗甩手就往里间走。


    他自觉走得很有气势,却不知旁人眼中看着却是跌跌撞撞,活像一个负气而走的孩童。


    侍女们不敢笑,都还忍着,方盈却趁他背对自己,笑着吩咐侍女:“顺便把热水打回来。”


    待侍女应声去了,她才抬步跟进去,一路行到内室,找着正在解棉袍的纪延朗。


    方盈站在一旁,看他低着头,仿佛全副精力都在解衣上,一双手却不得章法,把衣带都给扯成了死结,犹自不知。


    “我来吧。”她上前两步,拉开纪延朗的手,把他系死的结解开,又帮他脱去棉袍。


    纪延朗觉着身上束缚轻了,也不管自己还穿着官袍,回身就抱住方盈,哑声道:“你还知道管我。”


    方盈抬头看他,见他满眼都是委屈,颇觉好笑:“我何曾不管你了?”


    “昨晚你就不管我,还有早上,”纪延朗越说越心酸,“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这事方盈多少有些理亏,便解释道:“我早上真睡过了……”


    纪延朗不信:“我走的时候你总起了吧?你就是心里没我,不然怎么也能出来送一送。”


    “……”他话里意思虽是指责,但语气过于委屈,让方盈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纪延朗看她不出声,只当她是哑口无言,顿时将她抱得更紧,质问道:“你从前说什么倾慕我,是不是都是骗我的?”


    方盈一愣,他怎么问出这话来了?不对,吵架那天晚上,他好像就问过心里有没有他的话,他……方盈念头还没转完,就被纪延朗抬起下巴,对上他泛红的双眼。


    “我不管,你就算是假的,就算是骗我,”纪延朗将额头抵上方盈的,目光紧紧盯着她双眸,“也得骗到底,骗一辈子!”——


    作者有话说:哈哈文案达成![撒花]


    第128章


    相悦,大抵也……


    方盈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开头听见纪延朗的质问,她不可避免有一丝慌,想要弄清楚他为何有此怀疑,但他随即就说出了这么一句她怎么也想不到的话。


    她那颗被警惕怀疑防备紧紧包裹起来的心,好像受到了重重一击,坚固的城墙剧烈震荡,土崩瓦解,内里在巨震中酸麻难当,丢盔卸甲。


    “说什么呢?”方盈力持镇定,轻声斥道,“谁骗你了?”


    纪延朗头仍是昏沉的,内室昏暗的烛光下,他看方盈也有些重影,但两人相距实在太近,她眼中一瞬间的动容和波光流转,即便是酒醉的他,也看得清清楚楚。


    他欢喜起来:“我就知道你没骗我!”


    “……”


    方盈不及回答,就被纪延朗抱了起来,她双脚腾空,察觉他转了半个身子,忙提醒道:“当心屏风!”


    纪延朗本想抱着她转一圈,听了这一声慌忙停住,转头看时,果然只差一点就撞上屏风。


    他讪讪地放下方盈,自个脚步却踉跄了一下。


    方盈忙扶住他:“先把官袍脱了。”


    纪延朗老老实实伸开双手,让方盈帮着褪去官袍,又让她牵着进去暖阁坐下,脱了皂皮靴。


    “立春,”方盈转头叫人,“热水打来了没有?”


    立春忙说打来了,很快带人端着盆、送了热水进来,给纪延朗擦脸、泡脚。


    方盈又让把醒酒汤送进来,亲自吹凉了,送到他面前:“多少喝一点,早上起来也能少些不适。”


    她这般温柔仔细,纪延朗早忘了自己说“不喝”的话,接过来一口气全喝了。


    侍女们都低头偷笑,纪延朗醉眼迷离,加上只顾着看方盈,竟没察觉。


    方盈还有话要跟纪延朗说,怕他泡完脚就睡着,催着侍女们收拾了水盆退下,又给他端了一盏水,而后关上内室槅扇门,自己坐到他身旁。


    “你明早起来,还能记着今晚说了什么么?”开口之前,她有些迟疑,便先问道。


    纪延朗倒过来枕着她腿,含混道:“我就没醉,怎会不记得?”


    方盈:“……那还是明日再说吧。”


    纪延朗仰起脸:“说什么?”


    他眼神看着就不清明,不过也许这样更能问出真心话,方盈抬起双手,边给他轻揉额头和两边太阳穴,边道:“说说我哪骗你了。”


    纪延朗:“……”


    他立刻闭起眼睛,还故意打个哈欠:“娘子说得对,还是明日再说吧。”


    方盈见状,也故意叹一口气:“那你睡吧。”


    她收回手,作势要下地,纪延朗赶忙握住她双手:“你不睡么?”


    “我哪里睡得着?”方盈再叹一口气,“你既然觉着我骗你,自是我有做得不到的地方……”


    “没有没有。”纪延朗一急,坐了起来,“是我一时想岔了……”


    “怎么想岔的?总有个因由吧?”方盈追问。


    纪延朗起得急,头有些晕,别的都想不起来,只有一件,耿耿于怀:“你叫我纳妾。”


    他说得很快,又因酒醉而含混,方盈没太听清:“什么?”


    纪延朗干脆凑到她跟前:“就那天晚上,你叫我纳妾,”这事他特别委屈,越说越理直气壮,“哪个同丈夫两情相悦的妻子,丈夫自己说了不纳妾,还非要丈夫纳妾的?这能怪我想岔吗?”


    “谁非要你纳妾了?”方盈又气又笑,“你想得美!”


    “我可没想,我从来就不想纳妾。是你不信我,还说当我的话没听过。”


    方盈道:“你这不是记得我的原话吗?抛开这是气话不提,这跟非要让你纳妾,是一个意思吗?”


    “气话也不行。”


    “……那你歪曲污蔑我就行了?”


    昏暗烛光里,她一双明眸亮如星子,纪延朗情不自禁低头,在她唇上轻轻一吻:“都不行,两相抵消了可好?”


    方盈抬手给他抚了抚眉,低声轻笑:“这次且放你一马。”


    纪延朗握住她手,送到嘴边亲了亲。


    “早晨我真是睡过了。”方盈又解释今早的事,“在那屋子里睡,总梦见生孩子和坐月子。”


    “做噩梦了?”


    方盈点头,纪延朗就抱住她拍了拍背:“不怕,再不去那边睡了。想鸿儿,就叫乳娘抱过来,跟咱们睡。”


    “还不是你要分床睡,我才去厢房的。”方盈在他怀里嘀咕。


    “好好好,是我的错。”


    “就是你的错,”方盈突然想起一事,推开他问,“晚饭前我都想同你和好了,临从东厢出来,你冷笑那一声什么意思?”


    “……”纪延朗装傻,“我笑了吗?”


    方盈盯着他不语,他却就势躺下:“哎呀,真是醉了,头晕,我得睡了。”


    “方才谁说没醉的?”方盈揭穿归揭穿,还是扯过锦被,给他盖好,“你先睡,我去洗洗。”


    纪延朗不舍得,拉一拉她手:“快些回来,我等你。”


    “等我做什么?困了就睡吧。”


    方盈拍拍他,起身出去,先交代明日早饭做点清淡开胃的汤羹,然后才去揩齿洗脸,等泡完脚回到内室,果然如预料一样听见纪延朗的鼾声。


    她笑了笑,轻手轻脚地上去,本打算如往常一样盖自己的被子,没想到还没躺下,纪延朗就醒了。


    “唔,回来了。”纪延朗半睁着眼,掀开被子一角,让方盈进来。


    “吵醒你了?”方盈边问边转过来,把腿伸进去,然后探身想去吹灯。


    纪延朗拦住她:“就没睡熟。躺下吧,我来吹。”


    方盈在他枕上躺下,灯烛恰好吹熄,暖阁内一片漆黑,温热的身躯躺回来,将她整个抱进怀里。


    “怎么这么久?”纪延朗在她头顶咕哝。


    “我以为你睡了。”方盈声音里带着笑,“都听见你打鼾了。”


    “是么?我怎么没听见?”


    “你还能听见自己打鼾?”


    “啊,有时候打得响了,自己能听见。”


    方盈不信:“哪有这等事?”


    “真的,骗你做什么?”


    他一说骗,方盈想起前话,问他:“你又不困了?”


    “困,但不想睡。”纪延朗说完,停了停,又道,“不舍得睡。”


    “不舍得?”


    “嗯,”纪延朗低头,用鼻子摸索着找到方盈额头,亲了亲,“我心里好欢喜,怕睡着再醒过来,这欢喜就浅了。”


    酸酸麻麻的滋味又涌上来,方盈展开手臂,将他抱紧,口中却道:“傻子。”


    听她这么说,纪延朗自己也觉着有点傻,他低低笑了两声,才说:“但我真觉着,这是我们成亲以来,两颗心挨得最近的时刻。”


    方盈也有同感,所谓两心相悦,大抵也就是如此了吧?


    丝丝甜意在心间蔓延,她正品味着,却忽然想起一事:“差点叫你糊弄过去,你光想着质问我,怎么不提你从来没说过对我是何心意?”


    “我怎么没说?我就差天天说了。”纪延朗立刻道。


    “哪天?怎么说的?”方盈有点后悔吹了灯,这会儿室内太暗,瞧不见他神情。


    纪延朗:“说


    不纳妾那回,我就说了‘我们两个情投意合,从没想过纳妾’,是你一直不信。”提起这事,他语气中还带着气恼。


    方盈哭笑不得:“你管这叫表明心意?”


    “啊。”纪延朗仿佛沉冤得雪,应得理直气壮,“不然是什么?”


    方盈:“……”


    怪不得他那么在意她相不相信,闹了半天,他说这话有两重意思。


    “那谁知道?我以为你只是说不纳妾呢。”方盈回了一句,而后不等他接话就说,“毕竟我表明心意,可是实实在在说了好几次倾慕你的。”


    纪延朗语塞,这么一比,好像确实不如她直白坦荡。


    他思量片刻,摸索着扶住她的脸,鼻尖对着鼻尖,轻唤:“方盈。”


    “嗯?”


    “我心悦你。”


    方盈脸上一热,心间丝丝缕缕的甜,像是遇到火种,瞬间被点燃呈燎原之势,溢满整个心胸。


    “我想不起是从几时开始的了,兴许是在军中收到你随信寄来的蜡梅,也兴许是我们乘船游河,谈起幼时经历,总之,”纪延朗捉住方盈的手,按在胸口,“这里早就全是你了。”


    掌心下微微起伏,有砰砰的心跳声传入耳中,却分不清到底是谁的。


    方盈轻抬下巴,吻上他的唇,随即便接收到他更热烈的回吻,两人唇舌交缠、耳鬓厮磨,很快纪延朗身上某处就起了变化。


    他不想毁坏这般美妙的时刻,便往后挪了挪,在两人间留出空隙。


    方盈自然察觉,犹豫一瞬,还是问:“想要么?”


    “想。”纪延朗嗓音低哑,“但更想像从前那样,让你舒畅,让你快活,而不是一时心软,委屈自己。”


    方盈确实只是心软,她心中已然十分动情,也想亲一亲他,抱得紧些,却仅此而已,并不想真的行房。


    但听他这么说,心里难免觉着有些对不住他,方盈正不知该说什么,纪延朗突然问:“咱们圆房时,我说的话你还记得么?”


    “哪一句?”


    “就是那句,我要奋力追赶,在两年内胜过你所付真情,”纪延朗轻轻捏了捏方盈耳垂,“娘子是不是该给为夫评判评判了?”


    方盈失笑:“我都忘了。你自己觉着呢?可有做到?”


    “说好了你来评判的。”


    她来评判啊,那可真有些……方盈把心间涌上的点滴心虚按下去,笑道:“又不是行军打仗,什么追赶胜负的……”


    她停了停,真心答道:“我只知道我没有嫁错人,我的夫君是全天下最好的夫君。”——


    作者有话说:呜呜呜,好久没写过这么甜的情节了,把自己都甜到了[撒花]


    第129章


    “那是因为你的夫君,娶了全天下最好的娘子。”纪延朗忍不住又凑过去亲了亲她,但终究不敢流连,很快便退开来。


    他提起圆房时的话,本意是想借说笑,让自己平复,谁料方盈竟这般褒奖他,倒让他更不平静了。


    纪延朗干脆问起女儿:“鸿儿睡了吧?”


    “嗯,你回来前就睡了。”方盈自然明白他为何退开,心中暖流涌动,顺着他的话说,“对了,今日家中还有一件喜事呢。”


    “什么喜事?”


    方盈笑道:“五嫂有喜了。”


    “是吗?真好,满月宴那会,五哥还跟我说,也想生个女儿呢。”


    “那时确实已有了。”


    “怀秀是不是也四岁?跟怀芷谁大?”


    “怀秀大五个月。”


    “嗯,二哥说明年开春,就让他和怀芷都随着祝先生开蒙读书。”


    方盈惊讶:“这么早么?”


    “二哥说五岁不算早了,再说就先学认字,不背书不做课业,只当是给怀芸做个伴,不然她也不爱去。”


    方盈笑了笑:“二嫂也说了,祝先生大约以前都是教的小郎君,有些严厉古板,怀芸很怕他。”


    “嗯,我同二哥说,不然还是像从前在洋州那般,找两个女夫子来教,女孩们读书不是为了进学考科举,教授上应当多些趣味,不要那么一板一眼。”


    “可惜原来那几位夫子年纪都大了,不愿背井离乡。”方盈叹道。


    “不急,孩子们还小,慢慢寻吧。”


    两人说着家常,都渐渐有了睡意,纪延朗那处也安分下来,他挪回来揽住方盈,掩好锦被,很快便沉入梦乡。


    第二日是个大晴天,他们这院里也雨过天晴,侍女们进进出出,脸上都带着笑容。


    曾嬷嬷昨日还担心六郎出去饮酒不回家,两人会闹得更僵,想不到今日就和好了,她理所当然认为是六娘听进去她的话,主动服软,心下对方盈又高看了两分。


    纪延朗起来有些头痛,便没去练拳,隔窗看见曾嬷嬷在院中走动,回头冲方盈道:“你知道么?昨日这老嬷嬷还教训了我一通。”


    方盈其实听侍女学了,此时却装作不知:“曾嬷嬷吗?”


    “除了她还有谁?”


    方盈笑道:“也教训我了。”


    “是么?怎么说的?”纪延朗好奇起来。


    “叫我多顺着你,和软一些,不然你该不爱回家,总往外头去了。”


    “……”纪延朗赶忙解释,“昨日是有个新来的副指挥,非要做东请我们,就是韩王妃的兄长。”


    他隐去自己想借酒浇愁这一节,把事情经过说了,“要不是刘全从中撮合,我都不想理会。”


    方盈也没细究,只说:“听说这位王妃的家世,贵妃并不满意。”


    “嗯,刘全说崔龙祥他爹死了好几年了,不过想要贵妃满意,怕是满朝也没几家。”


    “是啊,崔家好歹也是有从龙之功的,不然官家怎会选他家女儿做儿媳?”


    纪延朗喝尽碗中米汤,回头看一眼天色,道:“今日营中若是无事,我早些回来。”


    “嗯,二伯说要等你和五伯一起给爹娘写信报喜呢。”


    方盈也跟着放下碗,随他进内室,帮他换上官袍。


    纪延朗瞧着她,忽然想起昨日曾嬷嬷的话,便问:“昨日曾嬷嬷说你生产不久,生不得气,尚需仔细保养,后面一句只说了个‘月’字,是说什么?”


    方盈愣了愣:“月?”


    “嗯,还说这话不该同郎君们说。”


    方盈给他系好革带,拿起棉袍,先问他:“穿这个不冷吗?用不用带着斗篷?”


    “不冷,这还没到冬月呢,用不着。”


    方盈帮他穿上,自己思量一回,猜测道:“月事吗?”


    “嗯?月事怎么了?”


    “我月事还没来,曾嬷嬷叫我多吃些补气养血的。”


    “是该来了吗?通常产后多久来?”纪延朗关切起来。


    “各人都不一样,嬷嬷说,不哺乳有一个月就来的,也有四五个月的,我这还不到三个月,其实没什么好急的。”方盈给他整整衣领,最后道,“晚些来更好。”


    原本怀孕唯一的好处便是不会来月经,她才生完,真不想那么快就来。


    纪延朗却若有所思,到骑军营又拉着刘全问了几句,下值后便没立即回家,而是先去求见御医,请教妇人产后不愿与丈夫亲近行房,是否与月事有关。


    御医很惊讶,问他如何想到的。


    纪延朗说自己只是猜测,并无依据。


    “能有此猜测,纪指挥已是难得,妻子产后不愿行房,寻常男子要么不管不顾,强硬行事,要么纳妾狎伎,索性冷落妻子,肯细心查察、探寻缘故的,凤毛麟角。”


    纪延朗从方盈还未有孕就请教过这位御医,再到方盈有孕,孕期定时诊脉,也算常来常往,知根知底。


    御医便同他说了几句肺腑之言:“女子更不会为此事寻医就诊,我虽擅女科,二十年来也没几个实例可供参考,仅以前人记载,加上我行医见闻,推测似乎与月事有关。”


    纪延朗一喜:“是不是月事来了以后就好了?”


    御医却摇头:“未必,月事只是其一,产后身形不能恢复如前,也会令产妇心怀不畅,担忧丈夫见之不喜,进而不愿行房。还有产后劳累、婴儿哭闹等等,亦会令产妇无心于此——当然,这是寻常妇人,贵府应不至如此。”


    不单这个,便是身形,方盈虽尚未恢复到从前那般纤细,也不至于担忧他会不喜……不过她去产房睡一晚还做了噩梦,也不好说,生育确实让她变了许多。


    纪延朗决定先记在心里,回去慢慢问她。


    他谢过御医,并请他隐瞒自己今日曾登门讨教,过后给方盈诊脉时,不要提及。


    “纪指挥放心,我省得。”


    纪延朗再三谢过,才告辞离去。


    这么一耽搁,等他回到纪府,非但没比平日早,还稍晚了些。


    方盈倒也没问,只跟他说今日接方荃来待到午后,叫香儿跟她回方家了。


    “这孩子终于硬气些了。”方盈笑着跟他学,“我不是给了她一百钱作月例么?她手里有了钱,偶尔便买个糖吃,二郎瞧见眼馋,她也不吝啬,都会给一块,大郎听说也想要,她就不肯给了,说他自己有月钱,怎么还跟她要?她可从没要过大郎的东西。”


    纪延朗道:“说得对,就是这个理。”


    “但大郎怎么可能甘休?转头就去找母亲告状。”


    潘氏倒没因为一块糖的事叫方荃去,只叫下人抓了一把糖给长子,谁知晚饭之前,一家人到齐了,方益忽然开口,问父亲母亲,自己什么时候能有月钱。


    “他说二姐和哥哥都有月钱,就他没有,总是白吃二姐的糖。我爹自然要问怎么回事,二娘顺势说了月钱是我给的。”


    潘氏正恼火,闻言便斥责方荃多嘴,说都是她惹出来的事,做姐姐的,弟弟要块糖都不给,也不知读的什么书,一点都不懂事。


    “二娘本来不敢顶嘴,但听这话,好像是怪我找楚音教她认字读书,反把她教坏了,当时便哭着说二郎要她都给了的,只是大郎从来不拿她这个姐姐当回事,还总抢她的东西,连小丫头都给抢走了,她才不愿意给。”


    纪延朗皱眉:“岳母怎能偏心到这个地步?”不都是亲生的么?


    方盈已经习惯:“她向来如此。”


    “那后来怎么收场的?”


    “我爹教训了大郎,让他抄五十遍‘父慈子孝,兄良弟悌,长惠幼顺’,还说他已经八岁了,不许再往后头姐姐房里去,小丫头也还给二娘,连二郎房里也不许再留小丫头服侍——原来前边闹的这事,他竟不知道。”


    纪延朗道:“早知如此,上次我就全说了。”


    “我也以为他默许的呢。”不过毕竟是方荃房里的事,纪延朗说给她爹听并不合适,反不如他们一家人坐在一起,把这事吵出来来得妙。


    “岳父还是明白事理、知道轻重的。”纪延朗道。


    方盈不以为然:“他到现在才知道此事,难道全是我继母的过错?”但凡对儿女的管教用点心思,也不至于如此。


    纪延朗立刻附和:“你说得对,我光想着岳父公务繁忙,兴许没留意家中琐事,但方盛已经八岁,也入了私塾读书,实不该这般放手不管。”


    “是啊,我继母只知道溺爱,他若再不严加管教,将来方盛别说做官,能不能好好做个人都难说。”


    “才八岁,来得及。”纪延朗宽慰几句,问鸿儿醒着还是睡着。


    方盈打发人去看,得知正好醒了,便和纪延朗过去逗了会儿女儿。


    纪延朗看时辰不早,刚说要打发人去看看二哥回府没有,纪延寿那边就派人来请,说要给镇州写信。


    方盈送他出门,叮嘱他写信时记得问候李氏,“镇州天冷,也不知娘在那边住不住得惯。”


    “要不你单给娘写一封信吧?”纪延朗道,“把你想说的话都写上,娘收到,一准高兴。”


    他说完就走了,方盈自己回房寻思一回,还真有些动心,但这信她不好自己单独写,第二日同两位嫂嫂商议过后,由她执笔,以三个人的名义给李氏写了一封问安信。


    然后将两封信与冬至节礼一道送往镇州,两地其实并不算远,但冬季往来不便,等镇州回信送到,已是十一月下旬。


    方盈抱着鸿儿在房中边玩边等纪延朗,没想到他读完信回来,脸上不但没有笑容,还满是怒气。


    “三哥又闯大祸了。”——


    作者有话说:是的,方盈其实是产后激素变化导致的性~冷淡


    另;‘父慈子孝,兄良弟悌,长惠幼顺’出自《礼记礼运》


    第130章


    方盈一惊,忙把鸿儿交给乳母带下去,问道:“什么大祸?”


    纪延朗让下人都退下,而后才低声道:“他伙同几个都头,把今冬发下的冬衣调换出去,私下出售牟利,十月底事发,已按律削职为民。”


    方盈目瞪口呆:“都……都问完罪了吗?”


    纪延朗点头:“余外还有八十杖的杖刑,可以交银赎买,父亲气极,不让交银,还是母亲苦劝,说要打要骂,也该回家关起门来再打骂,在军中行杖刑,就算行刑人手上有数,打不坏,也有损父亲声威。”


    “……”这事太过匪夷所思,方盈一时都不知说什么。


    “回信时三哥一家已到镇州,父亲叫了部下行刑,要把这八十杖补齐,三嫂带着孩子们哭求,最后打了二十杖,剩下的记着。”纪延朗接着说道。


    “他缺钱吗?偷换冬衣,这要闹大了……”方盈都不敢往下想。


    纪延朗道:“幸好他们调换出去的并不多,我问了送信回来的人,说是不到千件,他们自作聪明,觉着调换的少,不易被查知。”


    “可是调换的少,还用得着冒这么大风险吗?还是几个人,每人分到手能有几个钱?”


    “信中没有细说,但我和二哥五哥猜测着,要么是他们才开始做这档事就被抓着了,要么这些人给了三哥好处,把他拉入伙,还有别的勾当想干。”


    纪延朗说着一叹:“幸亏沧州都部署是个勤慎之人,怕今冬胡人又来,要整兵增援,派人各营巡查,早早查出此事,悄悄处置了,也不至连累父亲。”


    方盈握住他的手,以示安慰。


    “三伯这是鬼迷了心窍么?还是有恃无恐,以为就算查到他,旁人看在父亲面上,也不会动他?”方盈真是想不通。


    “信上父亲只叫我们都引以为戒,没写三哥是怎么说的。”


    方盈道:“但你肯定问过来人了。”


    纪延朗捏捏她的手:“就是问了才生气,三哥说被贬到沧州,成天植树挖渠,上阵杀敌轮不到他们,立功受赏自然也没他们的份,俸禄又低,家里孩子多,他不想总伸手问父母要钱才无奈为之。”


    “……”方盈沉默一瞬,庆幸道,“幸亏当初娘给钱了,不然这不还得赖到娘头上?”


    纪延朗一愣:“你是说……”


    “你忘了?他们刚到沧州的时候写信回来,你劝娘不要给他们,但娘不想受人指摘,还是给了。”


    纪延朗没忘,他只是才明白过来:“原来如此。”


    方盈叹道:“还是娘有先见之明。”又问,“那三房就留在镇州了?”


    “嗯。”纪延朗思绪还停留在上一句话,只应了一声。


    方盈见他出神,也没再问,左右事情已然如此,旁的细枝末节已无关紧要。


    倒是纪延朗出一回神,想起来告诉她:“娘给你们还单回了一封信,交给二嫂了。”


    方盈看一眼天色,道:“今日晚了,估计得明日看了。”


    此时正是一年中天最短的时候,外面只余一线天光,又冷,高氏还怀有身孕,自是明日一起看最好。


    她吩咐人去传饭,和纪延朗早早用过晚饭,逗了会鸿儿,又说了会儿话,便早早歇下。


    第二日送走纪延朗,方盈和岳青娥碰面,才得知李氏不只回了信,还送了一车上等毛皮回来。


    “要送人的,娘都叫人标注了。”岳青娥把单子递给方盈,“一会儿单留出来,正好和年礼一块送出去。”


    方盈低头去看,听岳青娥叹道:“眼看过年,把自己官作没了。”


    “我倒觉着他这官没了才好。”方盈知道她是说三伯纪延昌,头也不抬答道。


    岳青娥实在忍不住,拿起帕子掩住脸笑了一会儿,才说她:“你啊,这话咱们说说也罢了,可别当着六郎说。”


    “他也这么说,不做官闯的祸总归小些,不至带累亲人。”


    岳青娥惊讶:“是么?”想了想,又点头,“是六郎的脾气,不像你二伯。”


    她没往下说,方盈自然也不会问,将单子放回桌上,叹道:“就是苦


    了三嫂和孩子们,这一年来回奔波,没过多少安生日子。”


    “是啊,事发时不知怎么担惊受怕呢,我虽同她不睦,想起来也觉着不忍。”


    两人说着话,等仆妇们把该入库的入库,要送礼的单放起来,核对了单子,才一起去找高氏看信。


    李氏信中并没提纪延昌的事,只说从来信中读到高氏有孕和孙儿孙女们的趣事,郡公与她都十分喜悦,镇州确实比京中天寒,风也大,但屋舍保暖,住着倒没甚不惯之处。


    又提了两句四郎和程氏的近况,说他们一切都好,如今三郎一家也到镇州,有安氏和孩子做伴,不怕寂寞,让三个儿媳不要挂念。


    “娘真是体贴,明明是罢官,都能说成是他们一家去承欢膝下。”从高氏房里出来,岳青娥忍不住同方盈道。


    “也算是这桩祸事唯一的好处吧。”


    好歹过年守岁之时,能热闹些。


    两人办完事各自回房,方盈刚坐下来歇了歇,周从善便遣人来见,问她明日是否有暇,想接她过府叙话。


    自满月宴后,她们还没见过,府中如今也没什么事忙,方盈便答应下来,等纪延朗回家,先同他说了此事。


    “去吧,家里左右也没事,不过这两日外头冷得很,你多穿些。”


    方盈答应一声,便让侍女预备明日出门要穿的衣裳。


    纪延朗见她兴致勃勃,很高兴似的,便笑她:“怎么高兴成这样?这些天在家里憋坏了?不对,前几日你跟二嫂不是还出门喝喜酒了么?”


    “那怎么相同?”方盈可是憋了好些话要同周从善说呢。


    她打发人先跟岳青娥知会一声,第二日早上简单交代了家务,周从善派来接她的车就到了。


    方盈出二门登车,见来接的人里有楚音,很是惊喜,上车后先问她近况,楚音自是说样样都好,方盈接着便同她说了方荃和香儿的事。


    “香儿在我身边待了半月,回去后再没人敢明面欺负她,盖嬷嬷讨了我爹的嫌,一时半会也回不去。方荃如今上午读书练字,午后随便学学女红,挺清闲的。”


    楚音大为安心:“奴婢就知道,只要方娘子出手,定能护住二娘。”


    方盈笑道:“二娘知道姐姐这般挂念她,不知高兴成什么样。”


    开封府距纪府并不远,两人说着话,车驾就已进了后门。


    等车停下,楚音等人先下了车,又扶方盈下来,换乘小轿行了一段,到一处院落落轿。


    方盈下轿,见此处房屋规制,知是周从善所居正房,颇有些惊讶。


    但房内已有周从善贴身侍女迎出来,请她进门。


    方盈忙快步登上台阶,随她进门,一抬眼看见周从善站在当地等她,忙关切道:“王妃怎么站在这等?当心吹着冷风。”


    说着上前一步,矮身要行礼,却被周从善一把拉住,道:“没外人,快免了吧,进去坐。”


    方盈与她携手进去里间,见有桌有榻,案上还摆着她送的那架桌屏,知道是好友日常起居之所,便不多看,挨着周从善坐下。


    “这一向在家里忙什么呢?”周从善打量方盈面色,“瞧着比满月那会儿清减了。”


    方盈笑道:“是那时太胖了。”又说家中无事,清闲得很,“只出门喝过两次喜酒。”


    此时侍女送上茶来,方盈也打量一回好友,道:“我怎么瞧着王妃喜气洋洋的,可是有什么喜事?”


    周从善禁不住抬手摸脸:“喜气?有么?”


    侍女们却都笑起来,方盈看看她们,也笑道:“看来我猜对了。”


    周从善欲言又止,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回头看一眼身侧侍立的侍女。


    侍女上前一步,笑道:“方娘子眼力过人,确实有大喜事,我们王妃有喜了。”


    方盈见了她们主仆的神情,已隐隐猜到,但听她真正说出来,仍是惊喜不已,“这可真是大喜事!”她拉住周从善的手,“可是早就知道了?昨日打发人去,怎么不告诉我?”


    “就是想当面和你说,才接你来的。”周从善笑着答道。


    方盈又问怀上多久了、御医哪日来看的,可有什么不适。


    “两个月,就是昨日才请的御医,我们不欲惊动旁人,想等一等再说,但我又想告诉你,殿下就说干脆接你来吧,咱们还能说说话。”周从善唇角含笑,说道。


    方盈替好友高兴,道:“殿下有心了。”


    周从善又说自己除了比之前易疲累外,尚无不适,“胃口还好,也没吐过,你从几个月开始吐的?”


    “我不到两月便开始吐了,胃口也不佳,原本爱吃的,那几个月连都闻都闻不得,她们都说必是男娃,才会如此折腾娘亲。”方盈边说边摇头。


    周从善道:“她们怎么都能说成是男娃,我这没什么动静,说是孩儿不娇气,必是个稳重的小皇孙。”


    方盈禁不住笑起来:“倒也说得通。”


    “我现在也想开了,随她们说吧,总之是女儿,我很喜欢,是男娃,”周从善看着好友,笑道,“说不定咱们真能做亲家。”


    方盈失笑:“你还记着呢?”


    “岂止我记得,昨日殿下还算了算,说这孩子落地,比鸿儿只小十一个月,年纪上般配得很。”


    方盈一时不知该作何答复——这毕竟是在开封府里,不是纪府花园。


    还是周从善自己接着说:“不过我猜他这么说,是怕他也像旁人那样说什么小皇孙,我不高兴,拿这事哄我呢。”


    方盈便放心了,秦王肯花这个心思哄周从善,就比那些只知要儿子的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