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130
作品:《不留行》 第121章 造反
赵玄序手腕悍然拧动,剑光划过,拦在他身前的辽人将领脖颈上霎时炸开花,脑袋和身体一起从马背上滚下。赵玄序提剑立马,一抬手,周围翎羽卫立刻止住动作,杀气腾腾盯着耶律都罕在周围人拱卫下迅速奔逃。
远处马蹄声再次踏响,七八个翎羽卫匆匆赶来。高少山一挥刀,雪刃上残留的血点乱溅,说:“火放了?”
为首翎羽卫点头:“三处粮仓俱点了火。”
白日里,闻遥与阿巳的玩笑话竟然一语成谶。不管是她,还是耶律都罕、韩兆,都没想到赵玄序恣意妄为至此,胆大包天,率五十轻骑就敢夜越两国边境,一路绞杀所遇巡逻兵,一手压下所有消息,一直杀到析津城外大营,还往北辽粮仓里丢了火把子。
于北辽人而言,天水骑兵如同天降。他们被析津城的动静吸引去全部目光,守粮仓人一时疏忽,等回过神自家粮仓已经燃起熊熊烈焰。
“好。”高少山颔首,随即看向赵玄序:“主子,闻统领——”
“带人回去。”赵玄序挥动马鞭,驱马毫不犹豫踏入沼泽地:“让钟离鹤撤,退回边境,不得擅动。”
高少山立即点头,肃声应道:“是!”
*
沼泽地内,四下无人,月光惨白。
闻遥眉头蹙起趴在马背上,被颠簸得又吐出一口血。她伸手捂住嘴巴,捂不住,又伸手去勒马的鬃毛,有气无力道:“好马好马,知道你对这块地方熟,能不能慢点跑,我真是要吐了。”
这匹马是通人性,但依旧听不懂人话。它听到闻遥的声音后扬起脖子欢快地叫,更加得意地向她炫耀自己灵活娴熟的步伐。马背上更加颠簸,闻遥差点没又吐出一口血来。
而自从郝春和身故,她一闭眼就是那日宫廷雨夜,自己跪在西朝皇帝寝宫中,郝春和躺在她怀里没掉动静,一连好几日夜里都没闭眼。眼下马背起伏,闻遥反而觉得突然松下一口气。她感受身体里细碎绵密的疼痛,慢慢地昏昏沉沉阖上眼皮。
在一片如水颠簸中,她听到赵玄序的声音。周围人影幢幢,戏台上恨海情天。坎子将她和赵玄序领到位置上,大红灯笼在旁高高挂起。昏沉光线中,她撑脸去看对面的赵玄序,赵玄序也看她。她叫他赵姑娘,赵玄序就过来牵她的手。
两人十指紧紧扣住,周边景色又是一变,颠簸变得更加明显。酒酿饼、春卷和青团散落在船舱,江上水雾弥漫,赵玄序撑在她身边,柔顺长发垂在她心口,眼睛定定固执地看着她,口中开合,似在说话。
他在说什么呢?
闻遥漫不经心捻着那冰冷潮湿的头发,朝他靠过去。
“阿遥。”赵玄序眼瞳中透出一种情绪,万分顽固,浓郁不化:“你只需看着我。”
“阿遥——”
闻遥倏然一惊,浑身绷紧,反射性从马背上直起身。周围的景色已然变化,早就不是方才那片死寂的沼泽地。也不知道这匹撒欢的马背着她跑了多久,天际都泛起白来,草原上的日出已经要来了。
“阿遥。”
又是一声喊。
这下闻遥迷蒙而混沌的脑子反应过来了,一道惊雷在她脑中炸开。她猛然回过头,朝后面看去。
远远的地方,赵玄序骑一匹高骏黑马,策马而来。
完了,还真是赵姑娘。赵姑娘从梦里跑出来了。
闻遥一愣,继而大笑。她捞起缰绳止住身下马匹,翻身下马,站在原地朝赵玄序张开双手。赵玄序衣袍鼓起,停住马抬手扔掉手里长剑,三两步走到闻遥身前。他一手按着闻遥的脊背,一手按着她的后脑勺,将她整个人紧密地按进怀里。
“阿遥。”赵玄序迅疾低头,唇瓣炙热轻柔,似一阵轻柔细密的春雨不住落在闻遥眉心眼间:“我来了,我好想你。”
“诶诶。”闻遥不住笑着,回抱他:“我也想你。”
赵玄序:“你让我等你,我等了几日实在等不住。我过来找你,你别生气。”
“我不生气。”闻遥从后面环抱住兖王殿下劲瘦的腰:“我今天不是出来了吗。你要是再等等,说不定就是我先来找到你了。”
赵玄序没说话,弯腰俯身,整个人盖住闻遥,闭着眼同她相抵额头。他的两条手臂环抱在闻遥身上,力道如同钢铁禁锢,却又细细打抖。
他呼吸也很急促。闻遥闷在他胸口感受一会儿,忽然说道:“……等等,先松开,我吐一吐血。”
赵玄序闻言大惊,触电般松开手臂。
闻遥冷静无比,头撇向一边,朝地上吐出一口血,一模嘴,说道:“就你一个人?你搞什么事了?”她立即把方才军营里的骚乱和赵玄序联系在一起。
“不是一个人,还有少山和钟离鹤。”她冷静,赵玄序半点冷静不下来。毫不夸张,他垂眸看着闻遥吐在地上的那口血,肝胆俱裂,居然有些结巴:“阿、阿遥,你——”
“淤血淤血,吐出来好。”闻遥道:“他们在哪儿呢?算了,这不安全,我们先走。”
赵玄序不敢应声,亦步亦趋,抬手虚虚扶在她后背。闻遥走到那匹呆马面前,动作利落地将马背上的马鞍和缰绳解开,朝马屁股上一拍:“走吧!下次见到绿眼珠子的人快快跑,别被逮住了。”
束缚骤然被解开,马显然很高兴。它精神奕奕,低下头蹭闻遥的肩膀,随后转身小跑去远处,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最后简直像一道黑色的闪电,飞快消失在远处。
闻遥远远看着它的速度和跑起来的动静,可算明白刚才她为什么会被颠得想要吐血。
赵玄序牵着马走过来,单手环住闻遥的腰将她轻轻放到马背上,随手翻身坐在她身后,两人紧紧相靠,驱马往另外一个方向赶过去。
在见到钟离鹤和高少山之前,闻遥大概猜想了一番眼下的情形。她和韩兆一样,认为眼下要天水大军压境主动袭击北辽是痴人说梦。所以她猜想,赵玄序应当是自己带着高少山和翎羽卫来救她。至于钟离鹤,或许是雍王和朝廷放心不下,派他跟随。
她感叹,觉得赵玄序这把还是有些冒进。虽然目前看来,北辽暗地里想先拿下渤海扫平隐患,但毕竟兵强马壮,不是没有两面一起打的可能性。
她是万万没想到,赵玄序骑马带着她越过边境线回到天水境内后,继续径直前往了边境处的一座边塞守城。守城规模不大,平日算上驻兵屯田也就一万余人。可闻遥骑在马上靠近时,远远就看到城墙之上高悬的天水战旗,周围遍布巡逻鸣队,戒备森严。城外驻地大军浩浩荡荡,行帐一眼望不到头。
“这……”她有些犹豫:“你把翎羽卫全都带来了?朝廷没人拦你?”
赵玄序坐在她身后,没回答。
进到成立,闻遥立即就看到了高少山。许久不见,高少山胡子多了不少,见着闻遥高兴地挥手打招呼。闻遥还看到一身银白盔甲、威风赫赫的钟离鹤,他站在高少山身边,看过来的眼神复杂无比。
赵玄序先行下马,俯身转过头说道:“阿遥,我背你去看大夫。”
与男朋友重逢的感动已经烟消云散。闻遥看着这阵仗,只觉得哪哪都不对,一巴掌拍在赵玄序背上,自己从马背上跳下来:“都说了我没事,你们这是什么情况?”
比起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的高少山,钟离小将军就要矜持许多。他抱着剑,同闻遥一点头,简略道:“兖王殿下造反了。”
闻遥一愣:“啊?”
钟离鹤紧接着说道:“我叛出雍王党,投入兖王麾下,应当也算作一起造反了。”
“少山,带白让过来。”赵玄序皱眉,一手按着闻遥带着她往里走:“阿遥,先进去再说。”
闻遥觉得她是需要让白让过来仔细瞧一瞧,强行冲破化功散好像不止损伤了她的心脉,她好像还听不懂人话了。
一行人在过往士兵注视下往里走,赵玄序颇为强硬,一路牢牢半拥着闻遥。闻遥晕乎乎在椅子上坐下,在钟离鹤不忍直视的神情里被赵玄序喂着喝水,吃下两块糕点。
“来了来了!”门口传来精力充沛的叫嚷,许久未见的白让挎着药箱子匆匆从外面快步走进来。他远远见着闻遥的面色就被唬了一跳,连忙上来把脉:“诶呦,你这内伤不轻啊,经脉受损!这段时间你先不要用内劲了,我开点温补的药剂,必须得好好养着,要不然——”
赵玄序视线紧紧相随,加重语气:“要不然如何?”
白让老老实实道:“要不然怕是会损坏内劲,当不成天下第一了。”
闻遥一挥手,完全没有心思听白让的话。她打量一圈,见周围人神色平静,方才从钟离鹤嘴巴里吐露出的惊天言论好似如同梦幻泡影,当真是她听错了似的。
她犹疑道:“钟离小将军,你刚才在门口说什么?”
“嗯?”钟离鹤挑眉,看着她,重复道:“我说,兖王殿下造了陛下的反,我造了雍王殿下的反。”
哦。
好消息,她脑子没出问题,没听错。坏消息,世界更新太快,她有点跟不上了。
“不对,不对啊。”闻遥喃喃道:“这才过去几天,我才几天不在,怎么就造反了。而且耶律都罕可是半点风声都没听到,他的那些暗探——”
赵玄序站在一边等着白让开药。他拿起药方扫视一眼,抬手一招,千影冒出来低头将药方接过去。
“耶律都罕在汴梁的探子已经被宋明德抓干净了。”赵玄序低声道:“原先随缙云北去,我一路上差令三司追捕北辽暗探……也不算造反,还没杀皇帝,只是抓住赵玄奉叫他闭嘴。”
赵玄序从不骗她,闻遥也相信他真没想造皇帝的反。她迅速梳理一番情况,说道:“你只是抓住雍王,控制了汴梁。”
皇帝如今身中辛蛮蛊毒,至今昏迷不醒。原本雍王占先,代太子印入主东宫。岂料赵玄序丢了闻遥,疯了似的冷不丁杀回汴梁,一刻不等,当即带着十二卫连夜围住东兴街,包围皇宫,亲自带人入东宫,将始料未及、满身狼狈的赵玄奉和徐氏押出来。
赵玄奉是聪明人,也自认为了解几分赵玄序,故而他也从没想过赵玄序会在这时候突然动手,很难得没绷住,失了温文尔雅的面皮。还有满京的官员,赵玄序也是一个没有放过,全都被收押在各自府上禁足。全汴梁戒备,鸟要从汴梁飞出去都会被十二卫和三司的人打下来细细搜擦一番。
可赵玄序在迅速翻脸制住汴梁后并没有像各方惶惶猜测的那样,杀掉父兄登基称帝,反而抛下汴梁不管,带着翎羽卫没有一点留恋撤离汴梁,再次赶赴边疆。
闻遥:“钟离小将军怎么帮你做事?”
“我与雍王道不同,不相为谋。”钟离鹤双目垂下,淡淡说道:“强敌环饲,决定天水基业的大战在即,可不论是雍王还是秦王,都只顾争夺皇位,毫不在乎眼下局面。钟离家满门英烈,忠心耿耿,忠的是贤明君王,是天水百姓,不是自私自利蝇营狗苟的弄权之辈。”
原来如此,怪不得。十二卫虽是天水各地选拔出的精兵,但人数统共不过十五万人。方才一路走过来,有些将士身上衣着盔甲很让闻遥觉得陌生。现在就能解释通了。钟离鹤和钟离老将军驻守边疆,边疆四十万大军的调令在老将军手上。钟离鹤叛出雍王,钟离老将军没阻止没啃声,当是默认孙子的做法,把调兵虎符给了钟离鹤。
“好!”闻遥给钟离鹤竖起大拇指:“好觉悟。那现在雍王身边就只有广姑娘守着?”
钟离鹤点头。
闻遥随即感慨,这叫什么?这才叫对这雍王忠心耿耿。
不管怎么样,赵玄序此番动静着实大胆。短短几日折腾的天翻地覆,从今往后怕是没人相信他无心帝位。汴梁城的动静也封锁不了多久,兖王造反的消息马上就会举世皆知。
现在就要看赵玄硕那边是何反应。
“你在汴梁没有留人?”闻遥:“万一秦王趁机从宿州带兵北上,真把皇帝雍王杀了怎么办?”
“我留了一半十二卫,还有张鋆和宋明德。”赵玄序淡淡道:“他们若是拦不住,那就让赵玄硕杀。我处理完北辽再杀回去,刚好,望奴做皇帝,你我就可以走了。”
钟离鹤不置可否:“眼下还是要先平北辽,否则天水恐有亡国之危。”
好好好,你们一个两个,说干就干,真有行动力啊。
闻遥深吸一口气,内劲涌动,情绪大起大落之下又猛然低头吐出一口血。白让一看,连忙开始赶人:“快快把药喝了!你们都下去,让她好好睡一觉!”
白让开给闻遥的药可以调息内伤,兼具安眠成分,闻遥喝下后就昏昏沉沉躺在床上。赵玄序握着她的手,合衣躺在她身边,身上炙热温度融融传过来。
闻遥睡的深,但不踏实,眉头老皱着。赵玄序凑近盯着她看一会儿,伸手盖在她眼前,把她整个人连同软乎乎的被子一起裹进怀里,一半压在身下。
闻遥头半靠在他的手腕上,皱着的眉头缓缓松开,彻底睡过去。
闻遥这一觉大约睡了两个时辰。醒来后睁开眼,入目就是赵玄序美貌无双的一张脸。
白让医术越发精进,一碗药下去闻遥身体里细密的疼痛消散不少,也不想吐血了。只是还没有缓过来,脑袋有些发麻。她慢慢凑上去,把脑袋抵在赵玄序肩窝上。
赵玄序横在她腰上的手一动,忽然睁眼,身体转动将闻遥整个人带到身上,叫她侧脸趴在心口:“还疼吗?”
“不疼,本来就不怎么疼。”睡够了,闻遥思绪都清醒不少。她闭着眼睛说道:“春燕子回去了?”
“嗯。我在燕苍后面挑了一块地方,他以后就在哪儿,等我们回去就去看他。”赵玄序一顿,说道:“千影他们很难过,给郝春和带去酒肉,烧了钱两。”
闻遥唇角一动,眼睛一眨:“嗯。”
她当初拿着五百两银子从汴梁鬼市永州食肆后厨带回飞叶客,让他做了王府暗卫的教头。郝春和从不私藏,虽然经常念叨千影等人天资愚钝,但该教的都教了。
闻遥觉得挺好。这样算来,千影他们和她一样都是郝春和的半个徒弟。说不定将来还能够开宗立派,立一个专教踏月摘花之术的飞叶派。她再叫百晓生拿笔好好写一写郝春和单杀西朝皇帝的光辉事迹,让春燕子千古传芳。
第122章 黑云压城
闻遥想着,一手抓起赵玄序顺滑如同绸缎的头发把玩,另外一只手往下握住赵玄序手腕,探他的脉象。果然,焚心残卷到手,赵玄序体内摧枯拉朽敌我不分的内劲一下子被中和,变得乖巧起来,脉象平稳强健。
她相当满意,顺着赵玄序手腕习惯性往上摸,意外地碰到一点绷带。
闻遥一顿,立即撑着手臂要从赵玄序身上起来,语气也变了:“这是怎么回事?”
赵玄序不愿意让她动,手臂一移,重新将她按到自己心口,说:“沼泽地外遇见耶律都罕,和他动了手。不要紧,都是皮外伤。”
赵玄序的话没说错,他不过被刮过几刀,确实都是皮外伤。耶律都罕不敌赵玄序,赵玄序又是真心想要他死,耶律都罕伤势才是不轻。
闻遥想起来了,说道:“我先前在北辽军营听到外面有动静。你来军营。钟离鹤干了什么?”
“他带三千骑兵去析津城将人引开。”赵玄序轻轻抚拍闻遥背部,大掌顺着节节清瘦脊椎骨往下摸,缓缓道:“三司在析津埋过钉子,知道你去军营,我来找你。”
“你们俩这胆子是真的大。”闻遥轻轻扯赵玄序发丝,说道:“现在事情闹成这样,打算如何收场?”
赵玄序自然而然道:“当然是和北辽开战,打赢,然后回家。”
这就是闻遥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她看着赵玄序漂漂亮亮的一双眼瞳和浓长弯翘的眼睫,严肃道:“你与我说,现在你和钟离鹤一共有多少兵马,有多少粮草?”
她觉得不对味,既然都已经出其不意打到析津城下,为何不一鼓作气继续进攻,反而要撤回来,白白让北辽得到消息提高戒备?
有两种可能。要么人手不多,只能佯装威风吓吓北辽。要么就是粮草供应有问题。析津重城坚固,周围强兵环伺。昨夜的慌乱只是因为猝不及防,一旦北辽军队冷静下来回身进攻,战局必定陷入胶着。攻城战对峙,带粮草就是性命,粮不够的不敢打这样的战。
“阿遥聪明。”赵玄序轻轻地笑:“我带来半数十二卫,近八万人。钟离鹤手上有虎符,照理可调北境三十万驻军。一路调集,如今此处拢共有六万人马。”
三十万驻军,这些年一直跟随钟离老将军和钟离鹤的父亲出生入死,对大将军府心悦诚服。钟离鹤又有虎符在手,不管外面风风雨雨传什么兖王造反的话,他们也都会听从调令。只不过如今时间紧迫了些,从最近几个驻地调兵,最快也只调来六万人马。
那拢共就是十四万人马,不到十五万。闻遥先前在北辽军营里逛了一圈,大致估算析津城外军营驻军,应当也不过二十万数。若是两军对垒,人数上不是问题。
闻遥:“人不是问题,那就是粮草有问题。”
“是。”赵玄序承认地干脆利落:“走太快了,粮草还拨过来,得等上一段时日。”
有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赵玄序麾下十二卫兵贵神速,行进太快,十六万人马所需粮草数量又大,分拨从各地调集要不少时间。就算此地驻城有屯田存粮,但也只是一万人的供给,实在不足长久供应。
闻遥迅速冷静,说:“现在米面还能吃多久?”
赵玄序坦然:“最多两日。”
闻遥想到少,没想到这么少,她轻轻抽气,心都提起来:“你应当知道,兵吃不饱是要命的事。”
“不怕,不碍事。”赵玄序轻飘飘:“从前在川蜀打仗也没粮,我照样赢。”那时天水朝廷乱糟,拨不出粮。加上山高路远、山水险恶、蜀王截杀,有粮也送不进来。整个川蜀已经被朝廷视作反王的囊中之物,谁都没想到赵玄序能在那种绝境下活活打出一条通天道。
赵玄序的办法简单粗暴,充满匪徒之气。敌人恶劣,他和他手底下的兵比敌人更加恶劣。他们是没粮,但对面有啊。兵要吃饭怎么办,抢呗!
赵玄序的语气还挺无所谓的,说道:“打赢了自然就有饭吃。”
“狗话。”闻遥轻轻拍他嘴巴,说:“以战养战是没办法的办法,现在还没到那地步,用不着这样犯险。”
“嗯。”赵玄序乖巧点头,补充说道:“离时汴张鋆已经在想办法。”
可怜的张鋆,在户部火急火燎把算盘都拨出火星,就为了给赵玄序这个蛮横不讲道理的大老板兜底。
闻遥还是觉得不放心,她仔细一想,说道:“渤海国世子在析津,北辽和渤海之间有猫腻。看耶律都罕的意思,北辽早有吞并渤海之心。要是你没过来,此次渤海世子怕是不能活着回去,现在你来了,耶律都罕却未必会杀他。干脆我跑一趟,把他杀了吧。”
眼下局面,只要北辽能多一个对手,对天水就都是有好处的。
闻遥继续道:“先杀了,把消息传出去再说。”
“你受伤了。” 赵玄序眉头顿时皱起,手臂更加用力,说:“白让说这段时日不能同人动手,阿遥,你说过受伤就要听从医嘱,你自己也要记着。”
“我没事儿,白让胆小,凡事都喜欢大惊小怪。”闻遥说:“一点内伤而已,碍不了事,我可是天下第一。”
“阿遥。”赵玄序温温柔柔:“纵观江湖,代代都有天下第一,但没有一个是善终,你猜为什么。”
闻遥一噎。
“因为天下第一也是肉体凡胎,受伤就应该好好养着。”赵玄序起身,拿起被子把闻遥整个人裹住,只留脑袋露在外面。他态度颇为强硬,闻遥也没再说话,侧过脸,墨发披散在枕头上,蜿蜒似水迹。正好外面高少山在喊,赵玄序弯腰与闻遥抵抵额头,转身离开。
他一走,闻遥登时推开被子盘腿坐起,右手搭在左手手腕,闭眼运功调气。
白让说的话不是全然恐吓,她接连两次强行冲破化功散,心脉经脉确有受损。但总归还好,这种程度的伤,以前被人追着打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
她耐心推行内力,全然接受所有疼痛。营帐外青天白日,安安静静。赵玄序走出营帐,翎羽卫黑压压如海浪涌来,在他身后里三层外三层将营帐团团围住。
天水驻地风平浪静,百里之外,析津城详隐司府邸一片死寂低压。大厅里站满人,各个都是髡发大汉,对面耶律都罕的怒火,各个低头不敢言语。
耶律都罕面色微白,上身赤裸。两个医师哆哆嗦嗦为他处理身上的伤口,他则神情暴戾,骂道:“蠢货,几千个人攻城,居然把你们吓成这个模样。”
“详隐司大人,这事也要怪天水人狡猾。”挺着将军肚子的男人站在一边,擦擦额头上冒出来的汗,假模假样劝说:“我北辽铁骑威名赫赫,都以为天水军既胆敢靠近,必举全国之力、汇聚百万大军。哪想到是声东击西,带着人过来假模假样晃一圈。”
韩兆一听到这话就知道不妙。这人名叫石康,是皇后朵月丽光明正大塞到析津的沿线。平日在析津什么事都要插几嘴,明里暗里拿着皇后当令箭。放以前,他插科打诨搅风弄雨,耶律都罕抬抬手就放过去了。现在不一样,耶律都罕到手的人丢了,怒火万丈,容不下他这点小心思。
果然,石康话音刚落,耶律都罕抬手就把手边茶盏扔出去了,正中石康的额角。瓷片砸落地上,石康懵然,闭嘴捂着头瞧着耶律都罕。
“蛊惑军心。”耶律都罕冷冷道:“拖出去剁了,扔到草原喂狼。”
“不,不!”石康没料到耶律都罕会有这么大的反应,错愕不已。眼看着周围的辽骑虎视眈眈走上来,当真是要拖他下去,石康顿时挣扎起来,奋力望向耶律都罕,不可置信道:“你如何能够动我?我是上京王帐遣使,是圣皇后的人!”
辽骑抬头看耶律都罕一眼,见后者不说话便利落掏出腰间匕首,掰开石康的嘴巴,手起刀落把他舌头拽出来割掉。在一片凄惨的呜咽声和弥漫的血腥味中,两名辽骑一左一右将人拖了下去。
耶律都罕握着拳头:“传令各营,给我备整粮草刀剑,今夜月亮升起全军出击。摘下天水兖王项上人头者赐牛羊千头,封官赏爵!”
满大厅的人齐齐点头应是,不敢停留全都退下。唯有韩兆一动不动站着,他看一眼赤裸上身、伤口血淋的耶律都罕,叹一口气后劝阻道:“你受伤不轻,战场上瞬息万变,还是不要轻易冒险。”
耶律都罕根本听不进去,阴沉沉地看过来一眼,挥手让韩兆和医师一起滚下去。
*
等闻遥睁眼吐出一口浊气时,外面日头已经落下。
都赖化功散,给她日夜都弄得颠倒了。
闻遥穿上衣服起身,抬手舒展身体,生涩筋骨一寸一寸打开,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舒展完了,她推门出去环顾四周,立即发觉不太对劲。早上回来这里还都是人,这会儿除却一圈翎羽卫,周围连半个人影都没有,也无人值班守卫。
闻遥心里顿时横生几分不妙预感,朝一人问道:“其它人呢?”
那翎羽卫答道:“辽军开拔,我军将士随同殿下与钟离将军应战,已不在城中。”
好好好,果然如此,耶律都罕还真是半点不让她失望。
闻遥一句话没说,当即反身到帐中拿剑,骑上马匆匆出城。
第123章 围猎
两军在一处平坦荒原对峙。
天水战旗猎猎展开,对面北辽白马青牛的图腾昭昭。翎羽卫全黑铁甲覆身,手持长枪长剑,作中军在大军后。边城守军自左右两翼围上,肃然对上对面虎视眈眈的北辽铁骑。钟离鹤一身银甲,帽上红缨鲜亮,看着前面的眼神冷冷淡淡。
战鼓擂撤天地,急促迅猛鼓点的冲击叫人血脉偾张。辽骑自正中间像海浪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道。耶律都罕同样身覆铁甲,身侧追随两个体型魁梧壮硕的北辽武者。
其中一北辽武者使的是重锤,锤上铁牙寒光阵阵。他眯眼打量一番钟离鹤,随后居然笑开,使着半生不熟的天水话对数百米外的天水少将军大声喊道:“小子!你长的不像你爹!你爹的脑袋被我砸烂了,但我还记得他的脸!回去问问你娘,你亲爹到底是哪个!”
话音刚落,他身后听得懂天水话的辽骑都哄哄笑开。耶律都罕拽着缰绳,盯着钟离鹤身边未着盔甲骑马而立的赵玄序,面色阴沉。
两军对峙,阵前喊话挑衅是常有。但这北辽武者这般满口脏污的也是少见。追随钟离鹤的诸多将领亲卫见状都心火腾起,□□马驹跃跃欲试,想要上前宰杀辽蛮。唯独钟离鹤面色不变,不为所动。他盯着耶律都罕身后两个辽人武者,迅速认出他们的身份。
北辽盘踞草原,周边部落小族无不避让臣服,北辽四十八部威名赫赫,响彻天下。大抵每个部族中都有武功顶尖者,突吕部便有一对双胎兄弟,力如泰山,性情残虐,曾在众目睽睽之下生吃过战俘血肉,即便在北辽也是恶名昭著。
没想到居然会在此处。
耶律都罕忽然抬手拔出身侧长剑,下颔绷紧举起剑尖直对赵玄序。他身边那两个北辽武者和若干将领霎时间闭嘴安静下来,面色恭敬安顺。
耶律都罕双眼垂睨,剑光闪闪,呵道:“今日踏平此处,牛羊草场和奴隶便归属我北辽勇士!”
“好!”震耳欲聋的叫喊应答接着耶律都罕的话冲天而起!耶律都罕话音落下,二十万辽骑策马奔腾犹如巨江扑面卷袭而来!
冲在最前面的便是那两双生兄弟,他们也果真勇猛无匹,重刀劈下将一天水将士从中间劈开,重锤砸下让一人脑花四溅。虎入羊群般迅速在天水军中撕开一条破口,直直冲向赵玄序与钟离鹤。
钟离鹤手中长剑翻转,策马犹如利箭般冲出,抬剑稳稳迎上那记重锤。侧面长剑砍来,他猛然一拍马背,整个人斜掼而起,抬腿当胸踢在一人心口。那人在马背之上避无可避,硬是吃下这一击,骨裂声清晰可闻。钟离鹤一刻不停歇,手中长剑抬起直直冲向他咽喉!
他这里酣战不休,另外一边,高少山却被被一队北辽铁骑逼开,渐渐远离赵玄序。见状,耶律都罕带着另外一对弓弩箭手迅速靠近赵玄序。
他手指搭在弓弩箭滑扣处,新仇旧恨混合在一起,他眉眼冷厉折下,毫不犹豫扣下滑扣。数柄短小而锋锐的弓弩箭飞至赵玄序近旁,箭头上毒光冷锐,只要划破皮囊沾染一点就足够要人性命。
赵玄序眼睛眨也不眨,手里拎着的长剑一横,内气回荡震落所有短箭。闻遥查探地不错,焚心残卷到手,赵玄序体内原先残缺运转的内劲补全,这会儿实力提升不止一两成。击落短箭后他反身欺上,耶律都罕迅速避让,剑尖几乎擦着咽喉划过。
而后冷光自旁边来,耶律都罕咬牙抬手竖剑挡下这一击,立即发觉了不对劲。上回军营外他是隐约不敌赵玄序,可一夜过去再次交手,赵玄序实力展露,赫然远胜昨晚!
耶律都罕心中顿时涌上重重疑虑。
为什么,既然有如此实力,为何不先前就杀了他?
一击落空,赵玄序转手挥剑,另一只手勒住缰绳,眼神厌恶落在耶律都罕身上,杀气毕露。
野狗,罪该万死盯着别人碗里的骨头叫。偏偏这只狗当真与闻遥有过一段密切的过往,这段过往里没有他赵玄序,他永远替换不了耶律都罕还是楼乘衣时与闻遥相伴的时光。
这一点,光想想就让赵玄序如鲠在喉,抓心挠肺,恨不得将那段记忆从耶律都罕脑子里连根挖出,把闻遥从里面掰下来,嚼碎咽下自己肚里。他怎么可能不想杀掉耶律都罕,他只是没在四下无人时动手的打算。
赵玄序心知肚明闻遥心软,顾念旧情。他不打算给闻遥留下哪怕一点探究猜想耶律都罕死法死状的机会。两国交战,两军对垒,他要在在三军之前、大势所趋下杀掉耶律都罕,光明正大,不容一丝质疑。楼乘衣灰飞烟灭,今天死在这里只是北辽三皇子,一点不讨闻遥喜欢的耶律都罕。
他与耶律都罕再次同时拔剑,寒光闪烁,但凡靠近的都叫两人削掉了脑袋。周围北辽的弓弩手蠢蠢欲动,可碍于赵玄序离耶律都罕太近,他们又不敢擅自动手。
耶律都罕悍然抬手,手中长剑与赵玄序剑刃纠缠。剑身在两股巨力之下不停颤动,倒压向一侧。耶律都罕迅速抬眼看向一个弓弩手,呼吸急促道:“杀了他!”
被耶律都罕点名的弓弩手咬牙,抬起弓弩对准赵玄序脑后,毫不犹疑地按下!
“叮!”下一刻,一把匕首流星般蹿过直接将这柄弓弩箭击落,而后继续贯穿弓弩手的心脏!
闻遥刚到就看到耶律都罕带着一群人围剿赵玄序。她面色冷凝,踏马飞起踩过战场上冲杀的一个个人头飞快靠近,而后拔剑一挑挥退耶律都罕,紧接近身,一掌稳稳打在耶律都罕心口。
耶律都罕那只翠绿澈亮的眼瞳蓦然睁大,犹带几分不可思议。他视线缓缓在贴近的闻遥身上划过,开口欲言,张口却喷出一口浓稠无比的鲜血!
闻遥也看他,可她的神色太冷静,收手回身落在赵玄序马上,看着耶律都罕被疼地坐都坐不住,身子一歪狼狈从马上滚落在地。他手臂上金灿灿的华丽臂环一下子沾上土壤,卷发散落,面上混合血污,连额头上华丽张扬的宝石抹额都变的灰蒙。
他手臂撑起,断断续续往外吐血,抬头盯着闻遥。
闻遥在高处看他,忽然觉得这一幕很是熟悉。当年山寨大火,一绿眼睛小孩跟着她走出来,瘦骨嶙峋,面上满是污垢。闻遥个子比楼乘衣高上许多,低头只能看到他一身破破烂烂满是脏污的衣着和蓬乱头发间露出的一只狼一样的绿眼睛。
往日之事不可追忆,汴梁城那场叫人意料不到的离别后,汴梁城点香酿酒懒懒散散的楼乘衣就和凝儿连同华美招摇的一同化为乌有。回到北辽的耶律都罕确实是她不喜欢的,她心疼不起来。
耶律都罕受伤坠马好似在周围万马奔腾的辽骑中点了一个大炮仗,辽语闻遥是听不懂的,她只听见周围的辽人哗啦啦一顿叫喊,不要命般朝她和赵玄序涌过来。弓弩箭四射,她抬手挥剑,星夷剑剑光绽开如万千莲华,周围瞬间又是倒下一大片人。
重重人影外,耶律都罕被人搀扶着带上马。前方有数不清的人前仆后继隔绝在他与闻遥之间,将他安然隔开。他却反而似受到什么极大的刺激,双目眼白处血红一片,右手死死按着剧痛的心口,额角青筋暴起,狠狠咬一下舌头,舌尖破开,血腥味顿时弥漫在他口中。
耶律都罕抬目看过来,翠绿眼瞳深深浅浅一片,哑声道:“你方才,竟是当真要杀我!”
闻遥:“我不是将军,不太懂领兵作战,但好歹会点拳脚功夫,要你脑袋不成问题。”
耶律都罕面色惨然,却依旧顽固地抬眼看着闻遥,恨恨言道:“是你当年亲手救下我,你救下我,把我带回去,让我活下来,能够去到汴梁、回到上京——而你今日却要为他杀我,闻遥,你我至多不过一载别离,究竟为何沦落到如此地步!”
闻遥侧首抬剑,星夷剑柄瞬间穿透两三盒贴近辽骑的胸口。她眼睛眨也不眨拧动手腕,将里面的血肉搅动的一团糟乱:“让你打仗,你在这儿给我念诗呢。”
此番话叫赵玄序眉目展开,神清气爽。他单手举剑抬起,周围围拢过来的辽骑瞬间忌惮万分地后退。原先在外圈厮杀的高少山密切关注赵玄序这边的动静,见状猛然爆发,抬手砍翻三两辽人。周围翎羽卫蓄势待发,纵列为长排并肩齐驱,手上不知何时牵起锁链,毒针冷锐,为白让这段时日精心调配,霎时就搅合的前边北辽铁骑人仰马翻,由着翎羽卫长刀收割性命。
一搀扶住耶律都罕的辽人将领见状环顾四周,觉得周围状况不对,扯起嗓子大喊道:“不好!快!清理后路,送大人离开!”
从战鼓擂响的第一刻,钟离鹤带来的边军就做冲锋前阵向两边散去,了绝大部分北辽铁骑叫人闻风丧胆的冲杀。如此这般,只为天水军中间豁开一条口子。方才耶律都罕见到赵玄序杀心四起,没多过思虑,驱马带人就从这条故意放出来的口子里穿过。
这一下就是孤军深入天水军府腹地。
眼下高少山放出讯号,先前冷眼散落周围的翎羽卫瞬间策马而来,如同围猎落入陷阱权的猎物,将这一圈辽人四面包抄。铁索和越发缩紧,狭小的场地克制北辽铁骑的冲杀,战场瞬息万变,转瞬天平倾倒,一众北辽将士猝不及防,连连撤退。
大事不妙。
那几位辽人见状,更加领奋力冲出包围,抓着耶律都罕往远处奔走。耶律都罕不说话,鲜红的血顺着他唇角留下。他直而长的睫毛垂下,与闻遥之间挤进来越来越多为甘愿为他赴死的辽骑。他被人一左一右带着,没有反抗也没有什么反应,离闻遥越来越远。
第124章 皇商
战场局势顷刻变化。钟离鹤抓到破口,反手挥剑,剑气冷锐洞穿一人心口,未被盔甲覆盖的面上伻然溅上连串血珠,温热粘稠。他探舌舔舐唇瓣,抬腿就将那先前口出狂言的辽人武者踹下马,转身挥剑逼向另外一人。他呼吸间热气喘喘,抽空看一眼闻遥赵玄序,忽然抬首高声道:“收军!回撤击杀辽蛮!”
混杂在战场间的号角兵瞬间吹响三下急促沉闷的角声,原先散开左右两翼的边军勒马转身,朝战场中间急速围拢。作中军的翎羽卫则如同一把尖刀,自上而下横贯整个战场,生生冲散辽骑原本阵列。
高少山挥刀砍翻几个挡路的辽骑,奔袭至赵玄序与闻统领身边。前面迅速围拢过来的辽人切断他们追向耶律都罕的路。实际上这种切断对闻遥这种级别的高手用处不大,还是那句话,顶尖武林高手不会领兵打仗,却能够千军万马中取敌人首级。
眼下闻遥与赵玄序同乘一匹马,星夷剑被她牢牢握在手里。前面重重人马对她而言不算什么,摘掉一个人的脑袋轻轻松松。
闻遥抬眼望向被人迅速带离的耶律都罕,握着剑柄的手下意识一抬,片刻凝滞后慢慢放下,从鼻腔中轻缓呼出一口气。她乌黑头发垂落身后,泱泱飘散,神色复杂难言。赵玄序坐在她身后牵着缰绳,垂眼瞧着她,神情看起来还挺高兴。
他微微侧过头,朝高少山抬手。高少山立即心领神会,从腰间拿起号炮朝天上连放三下。三声炮响,胜负已定。北辽铁骑的第一次冲城以耶律都罕重伤、两员大将身亡仓促结尾。
没人觉得高兴,天水死伤同样惨重。翎羽卫乃天水禁军精锐,折损将近三成,六万边军更甚。战场之上鲜血横流,断肢遍地,凝结成腥臭万分的血块,混在浓黑夜色中,狰狞万分。回营帐时吹在闻遥面上的风都是热的,宛如鲜血兜头浇下。
大战之后照例安抚伤兵,钟离鹤一刻未歇,从所剩不多的将士中排人夜巡,防止北辽人卷土重头来杀回马枪。索幸千影送过来一封信,盖着汴梁的印,八百里加急。张鋆在上面想闻遥大吐苦水,说想办法先行急调来一批粮草,可供三十五万人七日食量。闻遥算算日子,估计这批粮明日就能送达。
边军还要从别处调来,北辽肯定也会另行调兵。粮草到了,这算目前唯一一个好消息。
赵玄序扔了信,说道:“给底下人加米加面,剩下肉切块给发下去。”
肚子填饱,嘴里有油水,死气沉沉的驻城活过来。篝火照亮边疆夜空,断腿将士爬到一边,手拿木棍敲击一边金拓。家乡悠悠的调子混合金属的苍凉肃杀,说不尽的思念与悲壮,不断盘旋在夜空。
闻遥睁眼与赵玄序靠在一起听外头的调子,一听就是一个晚上。
第二日她照常起来,拿着剑准刚走出营帐,冷不丁就听到一旁传来一道声音。
“你伤的如何了?”
闻遥一愣,转头看过去。不远处站着一人,不是别人,正是许久未曾见面的楚玉堂。
楚玉堂还是那副样子,白玉冠束发,一身印着山河云纹图案的锦绣白袍,腰间别着白玉扇子,真乃世间贵公子,郎朗如明月清风。只是眼下有些青黑,瞧起来许久没有休息好的样子。
闻遥在短暂的惊讶后迅速笑起来,说道:“你,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来给你送粮,刚到不久。”楚玉堂双手拢在袖子里看着闻遥,垂落在他身后的发丝被风吹起,莫名有些静谧深沉之感。下一刻,他就混不吝地挑起眉头,示意一边一动不动挡在前面的翎羽卫:“从凤翔到此处,陆路转水路转陆路,跨越千里给你带来第一批粮,这么大的功劳就不叫我进去坐坐?”
闻遥一伸手,说:“来来来,坐坐坐,老板大气。”
她话音刚落,挡在楚玉堂身前的两个翎羽卫就朝着两边各自撤开一步,总算是不再拦着。楚玉堂哗一下抽出腰间的扇子,一晃一晃往帐子里面走,拿扇面掀开帐帘弯腰进去,口中说道:“赵玄序造反的事,你知道了吧。”
“昨天刚知道。”闻遥给他倒水:“他也不是造反,就是想把捣乱的人控制一下,好对付北辽罢了。”
楚玉堂默然无语:“这话,你觉得说出去会有人相信吗?”
“……消息已经传开了?”
“我出发的时候,汴梁的消息已经压不住。”楚玉堂说道:“秦王有秦王的门道,知道的更早。昨日已经昭告天下说兖王造反,囚禁雍王,准备带人赶赴汴梁救驾。”
他说完,看闻遥一眼,继续道:“不过也不用太担心,钟离老将军还在,京畿道也有驻军。还有那百里丞,他带武召司的人站在兖王这一边,想想看也能守一段时日。只不过这事办的,我非常好奇最后兖王殿下准备如何收场。”
“唉。”闻遥:“这也是没办法,办事要先抓主要矛盾……不管怎么样,北辽得先处理好。楚老板,张鋆怎么会叫你带粮过来,带了多少粮?”
“你这拢共有快二十万人马,事发突然,张大人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朝夕之间把粮草从各地调集过来。”楚玉堂坐下来,手撑在膝盖上:“正好我在凤翔府办事,就主动接下差事,从楚家各地粮仓里抽调了部分粮草从过来。算此处二十万人马,也能撑十几日。”
供二十万人马用上十几日,这笔粮草已经是个叫人咂舌的数目。
闻遥感动:“你真是个好人。”
“我是个商人,不是好人。这粮食可不是白给的,算是户部朝我这里借的。”楚玉堂摇头。从腰间挑出一块腰给闻遥看:“主动请缨给兖王殿下办事,也是存着几分赌性。”
闻遥低头看清玉牌上面写着的字,微愣:“布政使?”
“从二品官阶,怎么样?”楚玉堂摇头晃脑,笑道:“楚家从今往后也算是皇商,茶盐往来都能掺和一手,我楚玉堂也算是光宗耀祖。”
他这话里的惊喜或多或少有些夸张。皇商不好做,自古以来没几个富商巨贾当上皇商后能够善终。楚家原本世代经商,兼有鬼市涉及江湖,何等庞然大物,隐匿暗处才是历代楚家人行事的作风手段,楚玉堂这一下把楚家放到明面上来,实在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楚玉堂精明,闻遥也不傻,知道楚玉堂甘愿冒这么大的风险是看在谁的面子上。她心中百感交集,复杂万分,笑容都微微收敛下来,望着楚玉堂叹息道:“多谢,我欠你大人情。”
“你这是和我生分了,要开始算人情了。”楚玉堂桃花眼微弯起来,深处晶晶亮亮,语气相当正经万分认真道:“好,真要这么算,当年你救我一命,那我楚玉堂这一辈子都该是为你活着。”
“别了别了。”闻遥忙不迭回绝,一个没忍住,眉眼舒展,终于笑起来:“楚老板身价太高,我可担不起。”
楚玉堂白玉擅自轻轻扣在膝盖上敲两下,神色蓦然严肃起来:“好了,言归正传,你身上的伤到底怎样了?看你这面色不如以前红润好看。”
“真没事、”闻遥活动活动手腕,示意她现在健康的不行:“冲破两回化功散,小伤而已。哦,对了,粮既然送到了,你也别待太久,今天就回去吧。”
“赶我?”
“不是赶你。”闻遥叹息道:“边军急调,北辽肯定也有应对,马上就又会打仗,这么危险,你留在这里干什么?”
闻言,楚玉堂玩笑似的口吻收敛起来,说道:“等粮卸下归仓我便走。你可还要我做什么?”
闻遥若有所思,忽然道:“确实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我在兖王府的屋子里有一方木盒,上面挂着把铜锁,你回去后想个办法取来送来给我。”
这话说得就相当不同寻常。在兖王府的东西,为何要楚玉堂去取,不叫人直接护送过来?
楚玉堂轻声道:“不让兖王知道?”
闻遥摇头:“他以后会知道的。”
“好,木盒过几日给你送过来。”楚玉堂站起来:“我也就不问你要干什么了,你自己心里要有数,多多顾忌自身安危。”
*
析津城内乱成一团,人心惶惶,都听说了大军首战失利的消息。突吕部两大高手毙命,就连详隐司大人都身受重伤。闻遥那一掌没有半点含混,直接打在耶律都罕心口。刚回到各自医馆的医师没过一日就又被请到了详隐司府邸,一帖帖珍贵的汤药流水一般送到耶律都罕床榻前。
韩兆听闻消息后也是匆匆赶来,看到耶律都罕卷发凌乱,惨白着一张脸躺在塌上的样子暗道作孽。他看向一边医师,连声问道:“药还没喝下去吗?怎么还没醒过来?”
“药喂不下去啊。”医师苦着一张脸,说道:“大人伤重的很,内淤起高热,再这样下去情况不妙。”
医师话音刚落,门外面就又传来一阵喧哗。韩兆刚想说话,听到外面动静后眉头狠狠皱起,眼神阴冷,对着医师沉声道:“不,你记着,详隐司大人用药后情况好得很!从现在开始,你便带着人留在此处,掰开嘴灌也要把药喂进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能从此踏出一步!”
他身后两个辽骑闻声而动,手拿刀剑堵上前冷冰冰瞧着满屋子的医者。
门外的喧哗还没有停歇,反而更加吵闹。韩兆吩咐完后拂袖推门离开,带着几人来到院中,远远就听到一人说话的声音:“……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拦着我!”
韩兆一顿,继而快步走上前,跨过院门。不知何时,院子里站了数十个辽人,都是从未在析津府出现过的生面孔。府内的辽骑得到命令不能放生人进门,便在此处同这伙来势汹汹明显不善的人对峙僵持。若闻遥在,看到站在为首男子身后断了一只手臂的男人,或许还能记得此人是谁。
当初北辽皇后朵月丽二儿子耶律都罕来访汴梁,被红阁刺客于天水皇宫中刺杀,直接导致北辽与天水撕破脸面,连番要挟天水给钱给地。而当时收尾带着耶律都罕尸首北上返回北辽的就是耶律都罕身边亲信,一个名叫阿古的辽人。
与一年前相比,阿古变化相当大。圣皇后朵月丽死了儿子,惊怒至极,下令处死耶律都罕所有随侍。她念及耶律都罕活着的时候最信赖阿古,便留下了阿古性命,只让他砍下自己左手手臂随耶律都罕入葬。
此刻,阿古站在耶律安端身后垂着头,沉默寡言,眼中的光彩阴沉晦暗,全然不似从前冷静稳重。
第125章 为何不杀
韩兆挥袖,跨步上前,原先挡在耶律安端身前的辽骑看到他纷纷撤开让步。耶律安端看着这一幕顿时心头火起,面上泛起讥讽的笑。
他太年轻,是朵月丽最宠爱的孩子,北辽这位追随皇帝出生入死的圣皇后甚至明确表示让皇太子将储位让给自己最小的兄弟。母亲大权在握,对他诸多偏爱,耶律安顿便更加无法无天、蛮横跋扈,辽人贵族的傲慢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天水人在他眼中不过是两条腿站立的猪狗。
“哦,我知道你。”耶律安端慢慢道:“你是杂种从天水带回来的狗。怎么,你要在我面前叫吗?”
“殿下。”韩兆对这番挑衅侮辱的言辞置若未闻,朝着耶律安端躬下身,语气平静无波,说道:“详隐司不慎受了些轻伤,如今刚服药歇下。陛下命殿下驻守东境待命,殿下突然从赶来,可是有要事找详隐司商议?”
明着是问耶律安端为何会在这时候来析津,实则暗指他擅离职守,违背皇帝命令。
耶律安端如何听不出来韩兆话里的意思。的确,按照上京王帐原本的计划部署,他此刻应当留守东境,待渤海世子殒命后乘机挑战攻打渤海。
“天水兖王造他老子的反,先一步打上门来。既然如此,渤海小国自然应当放一放,先行了结当年燕云十六州之憾。”耶律安端恶意笑道:“轻伤?动手伤他的是天水大名鼎鼎的星夷剑,那样的高手,他如何只受轻伤?我在东境听到天水突袭的消息匆匆赶来,路上就听到与天水的第一仗打输了。果真废物,丢尽北辽脸面,枉费父亲高看他一眼。”
“他要是快死了就安心去,北辽有我,用不着他死了又活,叫人生厌。”
这小孩,嘴真臭。
韩兆一拱手:“殿下说笑。详隐司在房中休息,殿下若无要紧事,还请改日再来。”
耶律安端嘴角闪烁的那点笑弧慢慢收回,冷声道:“你胆敢拦我?”他身后辽人唰唰拔出刀剑,面色不善瞧着眼前颇受耶律都罕身边倚重的天水谋士。
“让你滚,你就滚。”一道略沉些的声音忽然从韩兆身后传来,韩兆略微一顿,扭头往后面看去。
方才还昏迷着的耶律都罕从韩兆身后院子圆门拐角处走出,披着外袍,微卷头发散落身后,像一头脾气暴躁的雄师。他眉头紧蹙,神色阴鸷暴戾,盯着耶律安端慢慢走过来,继续道:“废话这么多做什么。”
他走路步子很稳当,除却脸色苍白些,看不出身受重伤的迹象。他来了,韩兆也就用不着提着脑袋顶在北辽小霸王面前。
韩兆松下口气退后两步,想着耶律都罕这把醒的可真够及时的。
耶律安端看到耶律都罕,眼中敌意几乎要泛滥开来。他上下将耶律都罕扫视一番,嗤笑道:“可惜了,居然是真没死。”
被闻遥当着心口打了一掌,耶律都罕没死,但此刻绝对不好受,心口一阵翻江倒海的疼,额角鼓胀好似针扎锥刺。这些□□上的疼痛比起方才他睁开眼那一刻感到的痛苦和嫉怨相比不过木上浮稍,不值一提。他嘴角拉直,冷冷说道:“看完了?看完就给我滚回东境。”
听闻此言,耶律安端神色似有得意。他睨向身侧一人,那人立即上前,也不向耶律都罕行礼,挺胸抬头大声道:“殿下是奉皇后旨意,携宫卫骑军十万、精骑二十万前来析津,与详隐司共理战事!”
耶律都罕闻言,当即冷笑。
奉皇后旨意?赵玄序带人突袭到现在还不到两日,上京城的鸽子就飞得这样快,这么快就来了皇后旨意?
耶律安端蠢材,好大喜功,本来就对皇帝将南线交给他心怀不满。一听事情有变急匆匆带兵赶来,究竟是要协理局面还是压制抢功,是个人都能看明白。
耶律都罕不发一言,眼珠子一转,视线落在说话那人身上:“你是什么人?”
那人面上傲然更甚,道:“我名卓别,乃群马太保司督领。”北辽铁骑之所以能够闻名天下,依靠得就是数量庞杂的彪悍战马。群马太保司在东境协管战马,是重职肥差,里面大多是辽人贵族。
耶律都罕意味不明地点点头,最后看向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阿古,而后微微一笑,面色豁然开朗,说道:“耶律汇时死后,你竟在耶律安端手下做事。罢了,也算是高升。之前没来得及给你送礼,今日既然来了,就带一壶好酒走吧。”
听听,这话说的,详隐司的这一张嘴可真是会往别人心窝窝里捅刀子。
韩兆没忍住,抬头望阿古的方向看,果真瞧见这位与耶律汇时感情深厚的汉子眼中带上凛然杀意,恨不得掏刀往详隐司身上扎。
耶律汇时怎么说都是耶律安端的亲哥哥,听到这句话,耶律安端也不由得回看阿古一眼,迅速丢了逞口舌之快的兴致,没继续说什么,眼刀剜过带人拂袖离开。
韩兆看着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出去,一转头,心惊胆战看着耶律都罕倏然抬手按着胸口,整个人冷汗涔涔,脱力往一边墙上靠。
“大人!”
耶律都罕抬手挡住他伸过来欲要搀扶的手:“不碍事,你把人都叫到书房去。”
“大人该好好休息。”韩兆苦口婆心:“身体为重。”
耶律都罕心里涌上一股烦躁,张嘴欲要呵斥,忽然眼神顿住,按在韩兆手臂上的手松开,整个人强行直起脊背站起来。韩兆不明所以,以为耶律安端杀了回马枪,转头却看到闻遥一张贴近的脸。
——!!
这个惊吓比耶律安端大多了,他搀扶着耶律都罕,狠狠纠结一把是要自己跑还是要挡在耶律都罕面前。
“你这个弟弟脾气跟你很像啊。”闻遥趴在屋檐上看老半天,等人走了才下来。她似一根鸿毛,轻飘飘落在地上没有一点声响,面无表情走近看着耶律都罕嘴边缓缓溢出一点鲜血。
她看出韩兆对她的警惕,没管,目光转开在耶律都罕身上转一圈,却有些意外的没在他身上看到警惕和惧怕。
闻遥奇了怪了,把星夷剑抱进怀里,点头说道:“你看起来不怕我杀你。”
“不怕?怎么不怕?昨天你对我出手,我便以为我会死。”耶律都罕胸膛起伏,每一下呼吸都鼓动着浓厚血腥气。他扯开嘴,面对闻遥,没能维持住神情。这时间他竭力维持的亲近与熟稔被昨日闻遥一掌击的粉碎,他终于是知道有些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了。
耶律都罕神情似哭似笑,很难看:“可我没有。我也想问问你,你为什么不杀我。”
不是喜欢赵玄序?不是一直要回他身边去?不是不要我?星夷剑一剑可以碎裂千金巨石,既然如此,昨日为何不杀我?!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耶律都罕喉结滚动,推开韩兆往闻遥面前走了两步。他的心脏仍旧狂跳不止,看到闻遥一派平静的面容,活肉收缩,几乎在无尽的酸涩中化为一滩水。他回想方才叫他惊惧万分挣扎醒来的梦境,缓缓道:“梦到我从寨子里出来,跟在你后面,你没回头看我,跳上林子头也不回的走了,我被一只野熊撕开肚腹,吃下了肚子。”
那只野熊首先掏出的是他的心脏——真疼啊,筋肉尽碎的疼。
闻遥眼睫一颤,唇不甚明显地一抿,说道:“跟我说有什么用,我不会解梦,说不定你是亏心事做多了心虚。行了,不扯别的。耶律都罕,你以前说过你回北辽为两件事,第一是为母报仇,第二是要当北辽皇帝。”
“我那时候没说什么,因为这是你的事,我没资格拦发表意见。”闻遥盯着耶律都罕,说道:“现在,我想帮你。”
她这话,在诸多事情发生后的今天来听简直匪夷所思。耶律都罕眉头皱起,当真不能理解闻遥话中意思:“你说什么?”
“你可以回北辽做皇帝,报你的仇。但无论是天水百姓还是你北辽子民,他们都是无辜的,不该为谁的宏图霸业百年芳名去死。”闻遥一眨眼,耳边回荡起昨夜凄怆无比含混金属调子的旋律。
她继续说道:“你也看到了,天水盘桓中原已久,实力不会没有。我这次没杀你,下次不一定。何必呢,你要威望要排除异己,不只与天水开战一条路。”
耶律都罕眉头蹙成一座黑蜂,似有所感,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捏紧。
闻遥冷静无比,扔下一句话,轰轰在他耳边炸响:“北辽皇帝如今还剩三个儿子,只要皇后与其余两个人死了,你不就能坐上那个位置了吗?”
什么权谋斗争,什么部族派系,这些东西存在都得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人活着。死了就没这么多事了。剩下各方角逐,耶律都罕想必不会没用到输给谁。
韩兆看着闻遥,瞠目结舌,神情失态。耶律都罕面色万分难看,止不住微微摇头,盯着闻遥哑声道:“闻遥,你武功高强不错。可高手榜千山老人排你之前,当年两国交战,他曾入上京意图斩杀皇帝止战,险些被四十八部高手耗死在上京。你以为你杀掉的几人当真是北辽顶尖武者?天水继承姜朝,武学散尽江湖,北辽不同,北辽高手尽在王帐左右,你去了就是九死一生。”
他一番话说完,深深喘气,惨然而笑,眼眶陡然流露出点红意:“还是说,你为他你甘愿送死?”
“为他?为谁?赵玄序?”闻遥眉头一皱:“关他什么事。”
她男朋友不是尔等俗人,压根不在乎天水北辽,一句话立马就能跟她骑骆驼走人。
闻遥看着耶律都罕那副丝毫不能理解的神情,一笑,真情实意说道:“你知道,天水现在麻烦事多。我呢,答应许多人要去做一些事。所以天水不能乱,我没空和你耗。你呢,也不容易,跟我拼死拼活,结果一大家子背刺你,功劳还被抢。现在我给你机会,只要你答应我,当上皇帝后与天水停战,订立盟约重修百年之好,我就救你救到底,再拉你一把,送你上青天。”
这话听起来,简直就是一个散发着香甜气味的大烙饼。
“不,不对。”韩兆在旁边听得直摇头,还是不敢置信:“不是为了赵玄序是为了谁?有谁值得你去拼命?”
“韩大人,你瞎啊?”闻遥嘴角放平:“昨天只打了一仗,死多少人你看不见?我杀四个人止天下战乱,要是有诺奖还不得颁给我?”
她说话稀里糊涂,最后一句话韩兆没能听懂。不过大意他是懂的,因为懂,所以越发不理解:“人和人怎能一样?有的人命比泰山重,有的人命比茅草轻。不过区区几万人的性命——”不过区区几万人的性命,如何同一国帝后相比?如果天下权谋都是杀来杀去,那得是何等荒谬!
闻遥敏锐极了,一指他:“闭嘴,我本事大,爱杀谁就杀谁。我现在火气也大,看到你们就烦,别说让我不高兴的话。今天你们不答应不成,不答应,我立即杀了你们,再去杀掉刚才那人,再杀去上京王帐,总归结果一样。若是答应……”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瓶子。
当初临走的时候,王浮站在旁边看着白让忙忙碌碌准备东西。老头好面子,背着手溜达走了,后来才过来塞给闻遥一瓶药。这药不是速发药,闯兴庆皇宫的时候她没带,留在赵玄序手上,今天刚翻出来。
闻遥把药瓶子扔到耶律都罕手上,冷森道:“吃下去,往后每年我会送解药。你要是出尔反尔,放着好好的皇帝不做,敢发兵打仗,就当我救你是错的,昨日放过你也是错的。一错再错,别的不说,你的这条狗命我一定会收回去!”
第126章 蛊解
闻遥翻身回到军帐的时候,赵玄序正站在门边。身边千影一脸肃容在跟他说话,可赵玄序定定望天,眉目神色渺远,右手垂落身侧,拇指中指轻轻捻动,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话。闻遥落地后悄无声息走进,千影还没反应过来,赵玄序先把头扭过来看向闻遥。
“阿遥。”他眉目漠然尽数散去,一下子化进亮晶晶的柔情里,肉眼可见愉悦起来。一旁千影闭上嘴,对着闻遥点头示意,随后无声退下。
“有好消息,你听了肯定高兴,”赵玄序走到闻遥身边,从袖里取出一封信:“辛蛮给姜乔生炼的血杀蛊大成。王浮看护,已经蛊解鬼灯一线。”
这的的确确是个非常好的消息。
闻遥接过信看,挑眉大笑:“这么好!”
赵玄序点头,不加任何拘束的发丝轻轻回荡在身后。他生的美,美得锋锐沉甸,没半分中性,不会叫人模糊性别。此刻眉压着眼,背对屋外天光,姿容诡艳。闻遥从前不以相貌看人,实在是上辈子在雨林草原上待得久了,见狮子比见人多,见老虎觉得比人漂亮。可现在她看着赵玄序老是晃神,觉得兖王殿下怎么看怎么俊俏。
老祖宗的话错不了,果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而且她这个还是真西施,赵西施。
不过析津城离这挺远,即便她快马加鞭来去匆匆,离帐也有一段时间。赵西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估计等了一段时候,也该知道她离开驻城了。
就算是这样,赵玄序还是什么都没有问。只是低头垂眸,静默瞧着闻遥。兖王殿下固然乖张阴郁,在闻遥面前却没一点锐气,任她搓揉拿捏,向来如此。
他盯闻遥看一会儿,见闻遥果真没有主动开口说方才去哪儿的意思,便不再过问。只缓缓伸出手摸闻遥的手臂,顺着衣料一路滑下,五指牢牢扣进闻遥指缝,牵她到一边坐下。
方才一路急行,闻遥头发有些凌乱。赵玄序自然而然从袖中取出桃红梳篦,手指轻柔细腻将闻遥发丝理顺,而后自上而下一点点梳理她的头发。
闻遥头发被摸顺,舒服地眯眼,忽然道:“我昨天没杀耶律都罕。”
“嗯。”赵玄序眼睛弯起来,略带笑意:“阿遥想说什么?”
闻遥双手按在自己腿侧,微微歪过一点脑袋:“我没杀他是因为有自己的考量,不是因为对他有意思。”
“对,阿遥只心悦我,我知晓。”赵玄序目光专注手上,修长白皙略带薄茧的手指撩起闻遥发丝,说道:“你做想做的事就好,只是最好不要瞒我。我通常能猜得你有事瞒着,也知道你厉害,但我还是会担心。”
“阿遥,心疼我,就别让我担心,好不好?”
“你这……”点我呢?
闻遥笑起来,抬手按住赵玄序的手腕,轻轻拍拍:“来来来,耳朵靠过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赵玄序从后面环抱过来,跟闻遥在一起后他身上味道很安静,就是皂角混合一点柔顺的香,跟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格格不入。闻遥有些感慨,凑到赵玄序耳边,轻声说出这个世上她从来没有对人说过的秘密。
“赵玄序,我有上辈子的记忆,我上辈子不是这儿的人。”
这个时代刀耕火种,冷兵器横行。许多人信奉鬼神,相信命缘天定死有轮回。但闻遥发现坚定笃信这些的大多是平民百姓,那些站在时代顶峰的人一手操纵权势,反而不信鬼神不行命数。她也知道赵玄序不相信这些神神鬼鬼,因为小时候道士批命赐字,他很有几分讨厌游方术士。
但现在赵玄序显然听进去了。他轻轻搭在闻遥肩膀上的手骤然握紧,这一瞬间力气惊人的大,大到让闻遥都觉得疼痛。只一瞬,赵玄序马上松开,改捏为抚,轻轻摸着那块受疼的地方,低声道:“上辈子?你死过?”
他嗓音不能自抑地带上戾气:“是不是有谁——”
闻遥知道他想岔了,连忙道:“没有没有,没死过。有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睡觉,一睁眼就到这来了。大冬天躺在巷子里,差点没给我饿死。”
赵玄序手掌一动不动掌在闻遥肩头,呼吸轻轻压下来:“你说你突然来,那你会突然走吗?”
“说实话,我以前不知道,有段时间还等着呢,也没把周围遇到的人遇到的事放在心上。可是现在我有一种感觉,我这辈子是不会走了。”闻遥转身按在赵玄序后脖颈,把他轻轻拉下来,凑上前在他唇上一吻,两人温热柔软的唇瓣一触及分,呼吸缠绵纠缠。
闻遥一笑:“这两天我才想明白,老天让我来这原来是来拯救世界的。”
“不要你救。”赵玄序打断闻遥的话:“你自己好好的就行。”他多聪明,显然联想起闻遥方才出去干的事,难以避免与闻遥现在说的话相联系,一把心提到嗓子眼,眉眼层层阴郁下来。
“阿遥,你瞒我可以,但不要去做危险的事。”赵玄序一字一顿,神色冷静认真,显然没再开玩笑,十足具有威慑力地道:“不然,我要关你了。”
……男朋友,这种逆天的情趣类词汇不太适合出现在你嘴里。
闻遥半点不怕,闻遥哈哈大笑。
笑完了,她撑着脸,喃喃说道:“话是这么说。”
她是个老江湖,趋利避害是她从前期弱小时活到现在的本能。她并不伟大,不是心有山河、义薄云天的大英雄。她才是最狭隘的人,只在乎自己身边的人。对旁人,最多不主动出手害人,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帮上一帮罢了。
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闻遥在这儿认识这么多朋友,走过这么多地方,吃过这片土地上长出来的米菜。别的不说,就说卖她和赵玄序梳篦的老媪、姑苏城蒸青团的小贩,哪个不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哪个活着心里没有自己盼头?
偏偏他们最弱小,命运对他们最残酷。天下雄主搅动风云,这些命如浮萍的平头老百姓就要不知道飘向何方。
闻遥又看向赵玄序。赵玄序生在天家,虽然小时候倒霉遇上抽风的爹娘,但怎么说呢,总归因为这个时代的规则享受到了恩惠。有来有往,有些事情既然如今就阴差阳错落在她和赵玄序肩膀上了,那就得上,不能怂。
她想想,说道:“北辽和天水并立百年,打了好多年的仗。从前的天水城池如今不少在北辽境内,析津只是其中一座。这里面的人虽说天水话,却不认为自己是天水人,他们和北辽人紧密联系在一起,摆脱不了干系。可北辽贵族对这些人不好,并不把他们当人看。”
“耶律都罕,起码他在汴梁活了这么多年,如今看看析津城,被他管的也不算差。”闻遥说道:“若是他当上北辽皇帝,像析津人一般的百姓,日子应该能够好过一些,不用被划分等级,层层压下。”
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嘛,自古都有摩擦。只有两者文化出现交汇点的时候才有可能和平相处。就现在局面来看,耶律都罕就是这个交汇点。
闻遥望着赵玄序,语气轻松:“听说耶律安端带三十万兵马到析津府,接下来也会上场。北辽有两个主帅,杀哪个都是威慑,就拿耶律安端开刀吧。”
“好。”赵玄序从后面把闻遥抱紧,闻遥不管说什么他都说好。可他眉间固执又涌上来,一遍遍向闻遥强调,道:“你想要做什么都可以,只是不能够伤害自己,不能够丢下我。”
“哈哈……”这孩子,她都转移话题了他怎么还绕在里面呢。闻遥轻易不骗人,她目光从赵玄序脸上慢慢游移到他的发顶,轻轻应了一声:“嗯。”
*
接下来两三日,天水与北辽都是整军待发。耶律安端带来三十万大军,钟离鹤也用虎符从几路辖军调来二十万人马,两边气氛越加紧绷。
闻遥几天都没往外面跑,而是戴上赵玄序去年亲手给她缝制的护腕在校场上练箭。她没有经过系统的训练,对各路武器都是无师自通。从一箭到三箭齐发,只用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惊呆旁边一众教头的下巴。
“闻统领!”有人匆匆跑进来:“有个商队停在外面,说是要见您。”
闻遥一拨弓弦,扔到一边,清晰干净的眉目拢着一层微薄汗意,恣意勃勃:“谁?”
传一个样貌端正的中年男人被带上来,一副富贵行商的打扮,身处军营却半点不惊慌。他抬手向闻遥行礼,袖口处的山水云纹清晰可见。
这么快?
闻遥挑眉,挥手示意周围人下去。她带这人进帐篷:“辛苦了,急行赶来的吧。”
“不辛苦,我等起先乘船,日行千里。”男人慎重地从袖中拿出一个木盒,上面落着一把精巧的锁。他呼出一口气,说道:“总算见到大人,没辜负主子嘱托。”
闻遥接过木盒,手上运起内气轻松一捏,那把看上去挺结实的铜锁就从中间断开。她看着静静躺在木盒里的东西,那是一方令牌,中间泛着极其深沉的黑。悍戾的海东青利爪锋锐,翎羽尽数铺展,雄壮凌人。
闻遥把盒子盖上,对男人抬手行礼:“实在多谢,辛苦你了。”
军营重地,不宜久留。男人将东西带给闻遥,很快就被人领着离开。他不止带来这一木盒,为了掩人耳目林林总总带来不少东西,包括姜乔生写来的一封信。
这丫头重获新生,从字迹就能看出来扬眉吐气。她让闻遥等她,她先去杀风纪珉一雪前耻,然后就来帮闻遥杀耶律都罕。
——兜兜转转,姜乔生总算是看清闻遥一颗心全在赵玄序身上。楼乘衣半道脱身成了耶律都罕,彻底没机会和赵玄序争什么了。她也全然不顾儿时作伴的情谊,兴高采烈帮闻遥策划一百种杀耶律都罕的方式,完全忘记自己当初还和耶律都罕做过交易。
第127章 请君入瓮
闻遥笑笑,把信收在一边掀开帘子走出营帐,一直走到城外荒地。草原辽阔荒芜,她眯眼看向远方,忽而弯腰折下一根蓬草抵在唇边用力吹响。细长调子悠悠盘桓,没过一会儿,远方天地交际处突然出现一个黑点,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朝她靠近。
极其俊美的野马奔向闻遥,鬃毛浓密,飒飒扬在风中。闻遥伸手,这匹撒欢的野马立即缓下速度,晃悠悠朝闻遥凑过来,鼻吻嗡动去嗅闻遥的衣襟。
“馋死你。”闻遥忍俊不禁,从衣襟内取出一大块纸包的糖块掰下一块塞到马嘴里,亲昵地拍马脸。
上回沼泽地一别,闻遥割断缰绳放这匹意外流落军营的野马自由。本来吧,草原之大,要是不刻意寻觅或许这辈子闻遥都不会再见到这匹马。但就是这么巧,几日整军,闻遥闲着没事去附近勘探搜查,居然又跟这匹马遇上了。
她也高兴,当时正好带了一袋赵玄序早上给她蒸的糕点,顺手就往马嘴里塞。这马桀骜不驯爱啃温泉花,显而易见贪吃嗜甜。闻遥喂它糖,它就很没出息地嘚嘚跟着闻遥来驻城,半点没有在耶律都罕面前暴烈的样子。闻遥有空会出城来喂它,顺便骑着它转一圈。
闻遥摸它粗糙顺滑的鬃毛,说道:“好马,明日有一场大戏要唱,你帮帮我,好不好?”
马欢快地嚼糖,蹭着她的脸颊打响鼻。
大军原定第二日袭击北辽援兵营地。实际上,早在几日前赵玄序与钟离鹤率大军先一步在靠近析津城的河谷丘陵中安营结寨。赵玄序是翎羽军的主心骨,明面上还拿着“收拢钟离将军造反”的野心勃勃的人设,那么多眼睛盯着他,只有他随军而行才能叫大军安定。
闻遥也明白这个道理,高少山三催四请,她干脆利落,态度强硬将赵玄序送去营地,一个人留在驻城喂马。驻城内兵马不丰,只有余兵与转运夫配合大军行动调配粮草,临近第二日快天亮的时候闻遥才领兵压送粮草前往大军驻地。
丘陵山地间早早热闹,操练吆喝不断。中央大帐烛火通明,闻遥足尖点地从高处掠下,吓周围守军一跳,纷纷握紧手中刀尖长枪,看到是闻遥后才放松警惕。围堵严密的大帐前防给她让开一条路,叫闻遥进去。
闻遥迈步进帘帐,坐在帘帐中拧眉思索的一众武将幕僚纷纷起身向她行礼。钟离鹤站在桌前看上面铺展开的羊皮图纸,赵玄序坐在最上首,撑着脑袋,指骨抵在深邃眉眼边,耷拉着眼皮神情倦怠。
看得出来天光大亮后面临的是一场旷世之战,连赵玄序这么个喜好披头散发穿宽大衣裳的任都换上了戎装。金冠乌发,袖口紧束,宽大绣金腰封显出精窄利落的腰线,肩背肌肉线条隐约起伏,威武霸气。且神态渺远,眼瞳黑沉映着烛火,整个人隐晦不明,显得极有城府。
很冷漠,很不好惹,很有功高盖主起兵造反的反王的样子。
闻遥打眼一看 就知道他在发呆。
她了解赵玄序,兖王殿下神游天外有可能是心情不好,也有可能是昨天晚上没睡好。这时候赵玄序就不太耐烦上班,会变得非常暴躁。看看眼下一帐子人唯唯诺诺的神情,闻遥就知道他们应该是领略赵玄序的脾气了。
看到闻遥,赵玄序眉目登时一动,回魂了,放下手站起两三步朝这边走来。闻遥有心叫他精神精神,不待他开口反手将姜乔生写过来的信拍在他胸口。
果不其然,赵玄序低头拿信将将扫过一眼,没绷住,眉头皱起来:“她一定要过来吗?”
“嗯。”闻遥:“身体没事了也就不用拘着她,跟耶律都罕掐架她也熟,做起来得心应手……她才多大,你别老和她计较。”
赵玄序没啃声,攥着纸站在一边。围着闻遥的所有人里他最烦姜乔生。姜乔生是女的,偏又喜欢缠着阿遥,他甚至因为这个不能将其从闻遥身边赶走。
很憋屈。
闻遥与赵玄序的话半遮半藏,帐中其余人并不清楚,面色有些茫然。闻遥朝钟离鹤走过去,垂眼去看桌面上铺着的地图。
这都是这几天斥候在这附近绘探而得,简单粗略,许多都不清晰。
钟离鹤站在她身边,看一眼莫名冷脸的赵玄序,又看闻遥,说道:“现北辽援军在析津城外十五里处扎下五十座营盘,连营六十里,周二十五里,状若盘蛇,首尾联结,不好袭营。”
闻遥:“不袭营,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等先发制人占据丘陵山间,此处道路密窄,若是能引北辽主动出击,北辽铁骑的优势便能够化为乌有。”钟离鹤摇摇头:“可惜,这样的道理北辽也懂,怕是很难上钩。”
谁说的。
闻遥舌尖抵在齿列上,不自觉轻舔,说道:“这道理北辽懂,蠢货却未必懂。耶律安端岁数不大,脾气很差,读书写字兵法战略都不精通。唯一优点是脑子够蠢够莽撞,好掌控,讨北辽圣皇后喜欢。他大军压境和耶律都罕抢功劳,他老娘知道儿子是个什么货色,送他过来是名义挂帅,实际上做主的是个叫答巴勒的人。”
一番话听到营帐中人是面面相觑。这样的情报可不止在析津城待上两天道听途说能够知晓的。不过他们包括钟离鹤在内都没有多想,只以为是赵玄序在耶律都罕身边埋了眼线。钟离鹤思索片刻,很快同意闻遥的构想,说道:“那就兵分两路将此人引走,而后率兵突袭,将耶律安端引来此处。”
闻遥眼睛一弯,刚要说话,一边的赵玄序就冷不丁开口了。
“前锋兵马调度交给你。”赵玄序眼神不明不白看一眼闻遥,继续道:“用不着恋战,把人引开后回撤即可。”
钟离鹤与一众将领肃然点头。
天光大亮,钟离鹤点三万兵马离开营地,前往北辽驻地挑衅。他带的都是精锐骑兵,短途突进神速非常,悍然与发现状况的北辽铁骑碰上。闻遥和赵玄序坐镇营帐,赵玄序坐在主位上,她抱着剑坐在一边,没去看赵玄序,只是撑着脸看着一份份实时战情报告雪花般飞到赵玄序案头。
战事如火如荼,不知道钟离鹤是如何操作的,答巴勒果真率兵五万出营回击。钟离鹤事先将人马分为两半,在苍莽草原上散成左右两翼,从两个方向成钳形围攻,成功牵制住答巴勒。与此同时,高少山也带人一路疾行到了北辽援军营地前,左将军将兵痞阵前叫骂的混蛋样表演的淋漓尽致。
耶律安端张扬跋扈,是何等暴烈的脾性!天水人在他眼中就是两脚羊,他遭到高少山的辱骂后自然是怒不可遏,当即顾不了答巴勒对他的叮嘱,清点兵马就要出营应战。一边的谋士对他是苦苦相劝,怒气上涌的耶律安端一概不听,只知道天水此战兵马并不充足,自以为自己是世间良将,绝不会输。
他非但不听,别人越劝他还越上头。一边的谋士说的口干舌燥也动摇不了他的想法,无奈之下,转眼看向坐在一旁端坐喝茶的耶律都罕,说道:“详隐司大人就没什么话要说?”
耶律都罕这几日突然收敛锋芒,不再与耶律安端争锋相对。在旁人眼中就是首战未捷对他打击极大,不敢再拂耶律安端的意。
耶律都罕长睫微动,浓眉单边挑起,不轻不重放下杯子抬眸望向耶律都罕,说道:“答巴勒的意思就是皇后的意思。耶律安端,做好儿子,听阿娘的话。别去了,乖乖缩在帐子里等答巴勒回来。”
这话讥讽至极,阴阳怪气。半点不像是劝解,火上浇油的效果显著。耶律安端一脚踹飞桌案,当即带着亲卫匆匆离开率兵下场与高少山交战。
北辽骑兵骁勇善战绝非浪得虚名,重骑冲刺在辽阔草原上,简直无人可敌。高少山所带人马不多,很快显出颓势只能吃力招架,且战且退迅速朝着天水驻地去。这一幕给耶律安端极大信心,他热血沸腾,血染盔甲杀红了眼,彻底将答巴勒的叮嘱抛在脑后,举起刀刃命令继续乘胜追击,一路追到天水大营。
耶律安端年轻面庞气血翻涌,挥刀嘶吼:“给我杀!杀光里面的天水人!拿他们的脑袋装酒祭拜白马青牛!”
密集骑兵开始冲锋。草原上的丘陵坡度低缓,并不崎岖。但山就是山,山间的道路就是狭窄。北辽骑兵人数众多,在耶律安端命令之下一股脑往山上涌,道路立即显得万分拥挤。
周围寂静的山林里忽然一阵响动,传来密密麻麻数不清的箭羽。
北辽兵都身覆重甲,箭羽伤不了他们,但也不是冲他们来,而是对准在山路上攀登原本就显得笨拙的战马。一阵箭雨过后人仰马翻、惨叫连连,原本有利于北辽的场面乱成一锅粥。
不知什么时候,道路之上冒出来密密麻麻的天水兵,手举大盾长枪自上而下朝着北辽军捅杀冲锋。山路过于狭窄,后头又都是自己人,冲在最前面的北辽军一时间进退两难,避无可避,活活被天水军串在长枪之上。天水军排枪冲锋,不过几个呼吸间就扭转战局。
这下耶律安端上涌的热血冷却下来了。
他看着近在咫尺却叫他轻易靠近的天水营地,面色慢慢阴沉下来,终于反应出情况的不对劲。
上当了!
身边的亲卫牢牢护着他,耶律安端调转马头振臂高呼:“撤退!全军撤退!立即退到平地之上!”
在他的呵令之下,一路顺畅抵达陷阱的北辽军开始狼狈地撤退。几乎是他们刚离开山地,无数股天水军就从山上冲下,犹如洪水一般朝着北辽军反扑过来,首当其冲便是几匹高骏的马。
耶律安端似有所觉抬首看去,认出最右边骑马的是方才骂阵的高少山。高少山身边刀光凌冽,玄衣划过,赵玄序纵马跃下山路,苍鹰一般的眼睛瞬间牢牢锁住耶律安端,眉眼深沉阴冷。
姓耶律的,都很让他讨厌。
没有半刻迟疑,赵玄序手中长弓举起,肩背肌肉绷直,一箭破空而出穿过万千人影!纯黑的箭羽裹挟千钧力道,快如闪电,转瞬就到了耶律安端面前。
耶律都罕呼吸屏住,眼瞳急剧收缩。“噗呲”一声响,那支长箭直直没入耶律安端右肩,力道之大直接将他整个人带飞掀翻落在马下,差点没被马蹄踏死!
第128章 被俘
千钧一发之际,耶律安端身侧的北辽人反应极快,手臂一伸将他捞回来躲过受惊的马蹄。马蹄上坚硬的铁角几乎擦着他眼睛划过,耶律安端脸白下一层,在剧痛和死亡的恐惧之下冷汗滚滚,粘稠鲜血翻涌而出,整个人都在打哆嗦。
差一点,就差一点他就要毙命于赵玄序箭下!
“回撤!”军旗舞动,阵阵号角回荡。毕竟骁勇善战,大乱的北辽铁骑迅速恢复有序阵营往后撤去,企图退回到平原之上。北辽人扶着耶律安端,惴惴不安。耶律安端可是圣皇后最宠爱的儿子,为此不惜派出身边得力干将答巴勒协助他成事。若是耶律安端意外死在南府,他们这些亲卫怕是要和曾经侍候耶律汇时的人一样给他陪葬,连和阿古一样断臂求生的机会都没有。
周围战马不断冲撞交战,闻遥上半身压低,抬手按住星夷剑,忽然扭头对赵玄序说:“留耶律安端一条命,拿来跟他们谈。”
赵玄序手已搭在箭上,第二箭蓄势待发。他小臂肌肉绷紧,手腕腕骨凸起,腕见线条凌厉清晰。闻遥话出口,他没什么表示,修长手指依旧牢牢束缚箭弦,而后箭头微微偏转,毫不犹豫松开!
耶律安端身侧坐着的那个北辽人霎时被一杆长箭穿透脑袋,他再也不用忧心要不要给耶律安端陪葬了。
耶律安端猛然回神,一扯缰绳往后急急退。他想到了天水将北辽铁骑困死山路的计谋,眼下只有后退,立即后退,退去更辽阔的草原,退出这片狭小的山前平地。只要到平原上,北辽铁骑就有重新发起冲锋的空间,他就能摆脱劣势重掌握战局。
高少山气沉丹田,振臂高呼:“追击辽蛮!活捉耶律安端!”
天水士气大振,战马呼啸从丘陵山地掼下。两侧包抄,有意无意驱逐北辽铁骑渐渐拐过弯朝一个方向奔去。
狩猎是武力和智慧的胶着,北辽人在草原上狩猎会追逐的猎物朝陷阱的方向跑。天水骑兵明明占据优势,却一直咬在后头没有出手,这太不同寻常了,可耶律安端半点没有意识到不对,他带着人驱驰在草原之上,一心想要摆脱如今的困境。
闻遥轻轻抽动缰绳。她身下的马通她心意,四只蹄子抡出残影迅速脱出天水军靠近前方辽骑。闻遥拔出星夷剑,不避不闪剑光横扫,周身的北辽兵就接二连三坠马。她犹如一柄匕首插入横扫,很快穿透浩荡北辽军,不断靠近耶律安端。
耶律安端身边亲卫咬牙拔刀围拢开始打斗。耶律安端一只肩膀不能动弹,目光阴狠瞧着闻遥,手里暗自从摸出一只弓弩箭对准欲射。突然,队伍前段传来一阵惊叫,奔袭在最前面的北辽铁骑身下战马嘶鸣,膝盖忽然软倒直直跪了下去。
这只是一个先兆。没有号令,奔袭的铁骑不会停下来。前面接二连三传来混乱的动静,马匹纷纷跪倒挣扎。耶律安端惊疑不定,正扭头去看发生何事,他胯下战马往前蹿出几步,忽然就不动了,整匹马往下矮下去,开始惊慌的嘶鸣。
耶律安端眼珠子往下,指尖战马蹄子破开草皮,被柔软泥泞的沼泽尽数吞没。
“沼泽地!”他终于知道发生什么了。周围看似是一片正常的草地,实则是被人铺上草甸子的沼泽!难怪天水人一路追着他们躯赶,原是要将他们逼入此处,叫泥巴困住北辽战马的铁蹄!沼泽是草原上凝固的流沙群,异常恐怖,会吞噬上面的一切东西。眼下小半的北辽铁骑都踏入了这片辽阔的沼泽地,后小部分虽然及时停了下来,却也不得不对上天水军的围剿。
可是不对!
耶律安端转头去看闻遥。闻遥分明也置身在他们中间,却丝毫不受沼泽地影响。身下骏马肌肉矫健,轻快地在周围来回踱步。
“老马识途。”闻遥朝他微微一笑:“外来马有些时候还是不如本地马好使。”
片刻后,几十里之外,留着一脸浓密大胡子的答巴勒接到天水大军突袭,耶律都罕不顾劝阻带兵出击然后被俘的消息。
要不是他是臣子,耶律安端是主子,答巴勒早就摔掉手上结实的牛鞭子大骂出声。
蠢货!蠢货!十足的蠢货!
答巴勒面上肌肉抽搐,壮硕像老虎的筋肉绷紧。他一挥手,牛鞭结结实实抽在传话的身上,霎时间皮开肉绽,翻起狰狞血色。传话人一声不敢啃,任由答巴勒宣泄怒火。
“殿下莽撞!”答巴勒怒火意思,责问道:“耶律都罕没拦着?”
“拦了。”传话人忍痛道:“详隐司与殿下吵了两句,殿下就立马带兵出去了。”
答巴勒:“你们也不拦着?”
这下子没人说话,他的神情明明白白地告诉答巴勒,以耶律安端说一不二的性格,即便他们上前劝阻也不会起到任何作用。
答巴勒还没从这个坏消息里回过神,急轰轰的马蹄声就从远处传来。来人面上站着血灰,大声请求答巴勒下一步的指令。他们如今还在于天水交战,对面带兵是钟离鹤。那个男人极其敏锐果决且手腕非常、进退有度,他们已经被拖住相当长的时间,谁也奈何不掉谁,谁也摆脱不了谁。
答巴勒听到这话,面色更加难看。他原本是隐约觉得钟离鹤行军方式古怪,大敌当前,为何只退不攻?现在听到耶律安端出兵被生擒的消息,他终于明白钟离鹤方才行事的目的。
好个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之计!
“大人,我们现在——”答巴勒蓦然抬手,那人立即闭上嘴巴。
答巴勒抬头,视线悠长、锐利不减,直直看向远处交战地。在对面阵营中,钟离鹤身着银色盔甲威风凛凛,下颔绷直不避不闪对上自己目光,紧而露出一个嘲弄的笑。
“从行帐调兵。”答巴勒冷冷道:“把人都调过来,不惜一切代价活捉钟离鹤。”钟离家是北辽老对手,他在抵达析津城的时候就听说钟离家唯一的小子跟随天水兖王造反,手里拿着虎符调令边军。答巴勒脑子转得飞快,立刻意识到活捉钟离鹤换取耶律安端是破解如今局面唯一的办法。
钟离鹤带的人也不多,只要现在调兵围拢攻拿,答巴勒有把握能够捉住钟离鹤!
传令兵来去匆匆,脸色黑青说道:“详隐司不同意调兵。”
答巴勒虎目圆瞪,扭头说道:“什么?!”
“大局当前,详隐司大人说要带兵防止天水军队袭城,让您好自为之。”
答巴勒不敢置信,他怒气冲冲,废老大劲摆脱死咬着他不放的钟离鹤,带着剩余兵马奔回行帐来到耶律都罕面前。他看着坐在上首一动不动的耶律都罕,眼中没有尊敬也没有轻蔑,凝结着深深的忌惮与猜忌。
“你为什么不派兵!”答巴勒紧盯着耶律都罕,试图从这张脸上看出一点反应。他从牙缝里僵硬地挤出一个个字:“没有人质,我们要换回殿下只能答应天水更多的条件!”
耶律都罕漠然地瞧着他,眼中的神情叫答巴勒心里发凉,只能压下心中的惊惧,缓慢而包含威胁地说道:“你什么意思?你不打算从天水人手里救殿下?你别忘记皇后与陛下!”是了,如果耶律安端出事,局面不仅有益于天水,从某个方面来讲同样有益于耶律都罕。
听着答巴勒的质问,感受则周围北辽将军越来越古怪的目光,耶律都罕面上没有半分表情。眉梢紧绷,显出一种勃然的压抑感。他今日穿着戎装,面料极其深沉,恍若鲜血,衣摆绣着黑纹。头发束在身后,额前压着抹额,金臂环挂在肌肉线条流畅的手臂上。
答巴勒话音刚落,耶律都罕手掌下的木质扶手被他生生掐碎,显示出蛛网一般的裂痕。
答巴勒闭上嘴,警惕地瞧着他,手缓缓搭上腰间长刀。
片刻之后,耶律都罕开口,声音低沉缓慢,苍翠眼瞳阴沉沉盯着答巴勒:“当然要救。他再蠢,也是北辽皇子,临阵被俘死在天水人手里太窝囊,我不会让北辽北天下人耻笑。”
答巴勒质问:“那你刚才为什么不派兵!”
“因为比耶律安端更重要的是析津府。”耶律都罕眼神嘲讽:“天水人狡诈,我调兵帮你未必不在他们计谋之中。若他们趁此机会越过营帐攻下析津,那就是丢掉整个燕云十六州的大门!这个责任我担不起,你担不起,皇后同样担不起!”
他这一番话落下,就算其余北辽将领碍于答巴勒没有说话,可面上神色显然也是赞同的。耶律安端自己过鲁莽导致被俘,要是他们贸然行事,弄丢析津城,恐怕皇帝陛下会摘掉他们脑袋喂野狼。北辽的勇士可以为部族战死,为兄弟姐妹战死,但唯独不能为一个鲁莽愚蠢的殿下去死。
耶律都罕口才好,一番话叫答巴勒无话可说,心中对于耶律安端刚恨铁不成钢。可是没有办法,他必须想办法救出耶律安端。
他缓下语气,再次开口道:“那详隐司打算如何救出殿下?”
耶律都罕想出来的办法很简单。第二日,北辽要求停战谈判交换战俘的信件就送到了天水驻城。
高少山接过这封信看了又看,有些惊奇,叹道:“耶律都罕要和我们讲和?就因为抓住耶律安端?真的假的,太容易了吧?”
钟离鹤看着那张薄薄的纸,纸上字迹锋芒毕露,力透纸背。他是武将,感觉敏锐,此刻拧着眉,越来越觉得不正常,很不正常,他们这场仗打的不正常。
发展太顺遂了些。
是,他们奇招制胜抓住了对方的主将,这个主将还是皇子,北辽要和他们讲和可以理解。但根据他知道的消息,北辽那位详隐司身世不一般,与皇后有深仇大恨,而且野心昭昭。耶律安端死在天水对这位详隐司有利无害,对方为何如此顺从积极地与他们接洽?
其中怕是有诈。
钟离鹤看向赵玄序与坐在他一侧拿着星夷剑削水果的闻遥,谨慎万分分析自己的顾虑,慎重道:“会不会他们放弃耶律安端,正在调兵准备等我们放松警惕后突袭?”
闻遥听着钟离鹤这番周全的顾虑,面色泰然自若,手上给野果削皮的动作稳稳当当。可她的眼睛却一转,想要悄悄去看赵玄序的面色。
然后她直接对上了赵玄序的眼睛。
赵玄序也不知道盯着她看了多久,与她对视后倾身接过她手上的果子,用匕首把它切块放进盘子里,然后塞回闻遥手上,同时淡淡开口说道:“派人查探北辽后方动静,若有调兵痕迹立即回禀。”
这就是要和耶律都罕谈条件的意思了。
钟离鹤有点意外,转念一想又觉得在常理之中。这几天秦王纠集几路大军开拔到京畿道,宿州秋家公然给秦王提供钱财粮食。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不管兖王是不是在造反,秦王反正是打着清君侧的名头反了。
如今汴梁能够调动的兵马不多,他们不能够和北辽耗太久,必须尽快稳定局面去解决汴梁的麻烦。耶律安端落入他们手里,不失为他们破局的机会。
第129章 察觉
钟离鹤点头,同其它人一同走出大帐。赵玄序仍旧一动不动坐着,一手牢牢按住闻遥膝盖,手指轻轻滑动,动作细腻随意,像抚摸一块结构精巧的宝石。
他摸着摸着,闻遥就觉出不对劲来了,嘴里有些酸涩的野果顿时变得没滋没味,如同嚼蜡。她眼珠慢慢溜回来,嘴巴又嚼两下,随后嘴边就出现了一只白皙修长的手。
“阿遥。”赵玄序声音柔柔,温絮体贴:“不好吃就吐出来。”
闻遥耳后起鸡皮疙瘩,喉咙一缩咕噜一声硬把那团嚼出渣的果肉咽下。赵玄序的手停在她脸侧一动不动,看过来的眼神也一动不动。
很好,真的不对劲了。
“你好像心情不好哦。”闻遥按下男朋友的手,一把握手里:“汴梁出事啦?”
“汴梁暂时无事。”在闻遥面前,绝大多数时候,赵玄序温情脉脉,无害的像一潭泉水。只有在极个别时候,通常是闻遥受伤或者不顾及自己安危康健的时候,赵玄序眼里的温柔泉水才会泥泞湿重,泛着幽冷。
他半笑不笑:“我的心情的确不好,因为阿遥有事瞒着我。夫妻本一体,阿遥有事却不愿和我说。”
他离的近,吐息像一簇簇温热的花朵不断扑洒在闻遥脖颈上:“前几日阿遥出城,今日耶律都罕就如此配合,阿遥还要和我说两件事之间没有关系吗?”
赵玄序聪明,猜到了闻遥与耶律安端有接触。好在他还不是神仙,知道的也不多。
闻遥提起的心放下,说道:“是是是,我的确找过耶律都罕。主要是报仇嘛,把他狠揍一顿顺带下了点王浮给的药,让他答应和我们签订休战协议。天底下老百姓苦太久,打仗,不管赢得是哪边,受累的都是他们,我不想天水和北辽继续打下去了。”
她深知这个世界强权压迫,阶级壁垒赤裸血色。可当她亲眼目睹成千上万的人不为国家大义民族存亡、只为统治者倾轧私欲战死沙场,她心里实实在在涌出叫停的欲望。
恰好,闻遥觉得自己好像有叫停的能力,就是危险了一点。
她不是一个狂妄的人,她以一种极端冷静的态度评估自己决定可能带来的后果——内伤未愈,此番去上京肯定会受伤甚至重伤。但她不会死,她肯定能够回来,然后带所有人一起回家。
这番笃定来的莫名其妙、匪夷所思、没有依据。闻遥自己愿意相信,却不能成为说服赵玄序的理由。她若是告诉赵玄序自己准备去做的事,赵玄序未必会拦她,但绝对会要求同她一起去。现在局势复杂,各种势力相互掺和。赵玄序是不喜欢上班的甩手掌柜,偏偏权势被他握在手里。他不能离开,边疆战役离不开他,汴梁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张鋆和百里丞也离不开他。
闻遥咽下一半真相,让赵玄序的手指搭在她脖颈处的经脉,感受里面汹涌澎湃的血液和生气,说道:“我不会让自己有危险,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回到你身边,不用担心。”
不管怎么说,此次开战接连大捷,还俘获了北辽皇子,狠狠挫伤北辽的气焰。几个领兵将军商议一番,不敢直接找赵玄序和时时刻刻关注汴梁城对峙状况的钟离鹤,就转而来找闻遥。
“办庆功宴?”闻遥算算张鋆新运过来的粮食,点头:“行,也该给大家吃点好的了,办吧。”
军中庆功宴形式简单,无非宰杀猪羊犒劳功臣,下发米面肉汤犒劳将士。简单的是吃食,繁盛的是人心。篝火点燃,黄亮焰光在难得的欢腾和喧闹中简直要烧到天上去,各色方言和酒歌吆喝混杂在一起,在苍茫草原之上回荡出去很远很远。
闻遥没想到最先喝醉的会是钟离鹤。毕竟钟离小将军从小在军营糙汉中间长大,军中烈酒向来都是拿海碗喝,实在有着好酒量。
但或许两次连胜太过高兴,或许再回边疆心里激动,又或者是这一年功夫里汴梁天翻地覆、他与过去效忠的明主分道扬镳,庆功宴开始没多久钟离鹤腿边就堆积起几个空酒坛子,面上有了醉意。
闻遥正弯腰去拿火堆上架着的烤肉,钟离鹤突然拿着酒坛子站起来大步朝这里走来。闻遥眼前的火光一暗,抬眼莫名地盯着脸和脖子都在发红的钟离鹤:“钟离小将军?”
靠在一边拿酒杯浅酌的赵玄序目光登时斜过来,酒也不喝了,手中杯子放下,脊背慢慢挺直。
“闻统领。”趁着酒劲,钟离鹤直接忽视赵玄序的目光,对闻遥举起酒坛子:“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我那时莽撞,贸然出手,实在对不住。”
“客气客气。”闻遥赶紧起来回敬他:“我与你是不打不相识。”
“闻统领武功高强,乃我所见第一人。”自叛出雍王麾下,有些话堵在钟离鹤心中许久。身边高少山上来扯他,他不明所以,内力一震将人震开,随后说道:“广清玉从延陵回来后多次在雍王面前提及你,劝说他尽快见你击杀。广清玉眼光高、性子傲、说话难听,让她这么看重的人,少有,闻统领也是第一人。”
闻遥一噎:“嗯……那真是多谢广姑娘赞誉。”广清玉这个名字她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听到,钟离鹤此番突然提及,闻遥猝不及防,心里却对钟离鹤接下去要说的话有了几分猜想。
果然,钟离鹤继续道:“世道对女子刻薄,不活在世人眼光中的,闻统领是一个,她也算一个。她并非不知雍王虚于表面,只是受惠于雍王,决心回报,从一而终。也是忠良之才,若有朝一日大局已定,她不自戕,不如留她一条性命,堪可留用。”
这番话憋到现在,憋到两场仗后同兖王这边差不多熟悉才讲出来,看得出来,曾经雍王麾下“双谋”关系不错。
闻遥笑了,颔首,简单道:“我也觉得广姑娘有意思,是难得有才干的人。”她没明说什么,但口吻是赞赏的。
这就足够了。
钟离鹤看一眼撑坐在闻遥身后的赵玄序,抬手把酒坛子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转身回到自己位置上。
闻遥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往后靠。她今夜兴致也很高,喝了许多酒,双颊微烫,眼瞳黑润,看起来极其清亮。营地之外羌笛悠悠,她不动声色在心里算着拍子数着时候。终于,远处火光炸开,突然传来一阵叫喊。
“刺客!有刺客劫持耶律安端出逃!”
周围人一愣,饮酒吃肉的动作停下。下一秒,不知何处射来一只暗箭直直冲向营帐中间篝火,将其击碎。火星四散,周围霎那黑沉,只剩周围营帐火把余光和天上星辉。
闻遥手臂撑起,上半身像头捕猎的豹子一样压下,欲跃起离开。
没离成,她肩背突然搭上了一只手。
“千影。”赵玄序按着闻遥的肩膀,另只手不知何时拔出一长剑,眉目间冷意萦绕,说道:“带人去追。”
他身侧倏然划过几道暗影朝乱哄哄的地方去。闻遥暗道不好,反握住赵玄序的手:“我也过去看看,十有八九是北辽人来劫狱。”
“若什么事都需你亲自动手,旁人留着有什么用?”赵玄序手劲古怪地大,语气不容置疑:“你待在这儿。”
诶呦。
闻遥缓缓松开手,呼出一口气,状若无事道:“好,我待着。”
又等一会儿,周围暗箭不断,远处骚乱不减。钟离鹤酒气满身,走到别处拎起水桶兜头浇下,神色顿时清醒。他朝赵玄序行礼,带人离去支援。其余在座也都是武将,都不唬几支暗箭,当即拔刀挡下、怒目四顾,打算把这些不知好歹的刺客抓起来千刀万剐。
一片混乱中,闻遥抬头去看赵玄序。
他下颔线条凌冽,鼻梁高挺,长睫微垂,双眉蹙起,显然愠怒。
唉。
她叹气,自说自话般:“我答应过你什么呢?”
“我不会把自己置于险地,也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这是闻遥第一次对赵玄序出手。
她动作快若闪电,肩背一矮从赵玄序手下挣脱,紧接着星夷剑出鞘,同赵玄序手上长剑相撞,火光四溅。
赵玄序手上的剑质量不错,没断。他表情却变了,苍白阴郁眉目升腾起火气,手腕一转剑尖擦着闻遥衣摆而过,扯下小块布料钉死地上。
闻遥不与他纠缠,在周围人惊愕看过来的视线中,她犹如一只鹞鹰,足尖点出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军营里确有刺客,也确有人闯牢劫出耶律安端。这些人一看衣着打扮就是被辽人,各个身手非凡。千影等人与之交手,虽拖着没让人走,但一时间也奈何不了对方。所幸钟离鹤带人赶来改变了战局,场上形式迅速朝天水倾倒。
为首刺客拎着半昏不昏的耶律安端,心中焦急,提剑接下千影砍下的一剑。突然,他眼前划过一道白亮的锋芒,不仅将他的剑击退,也将千影的剑拨开。
来了。
他心顿时落下,抬头对上一双黑亮的眼睛。闻遥握剑而立,近在咫尺。
刺客瞥她一眼,抓起耶律安端转身踏过重重营帐往外奔袭。千影被闻遥一剑挑开,手臂有瞬间发麻,等他再抬头看过去的时候就见闻遥追着刺客离去。来不及思考心中一闪而过的困惑怪异,千影看着闻遥追逐刺客离去的方向,高声呵令道:“追上去!”
第130章 大戏
燕云十六州之外是辽阔的草原,无边无际。草原之上并非是全然的平坦,有丘陵、有河谷、有沼泽以及曲萦回荡的江河。
月光之下,过草不留痕。四五个刺客在前面跑,为首者手上半挟着耶律安端,闻遥不远不近跟在后面,千影等人坠在她身后,由刺客引着窜进一片丘陵河谷。
这片山地和先前天水军驻地属同一地脉,树木虽然算不上浓密,好歹地形复杂,能跑能藏。
似乎是被闻遥追得慌不择路,这几个劫人的刺客闯进一片山间平地。周围树干稀疏,旁侧陡坡高达百米,底下草原河流静谧宽广。
没地方跑了。为首刺客忽然停下,伸手把耶律安端推到一边,拔剑朝闻遥袭来!他也是个高手,能力雄浑招式狠辣。闻遥手指搭在星夷剑上,剑鞘都没拔,随意格挡,目光斜出看向迅速靠近的千影等人。
还有人在朝这边来。
林子里传来脚步声,赵玄序在月光下隐过半边身,从大步林间走出来。他发丝微乱,呼吸略有急促黑色袖子垂在身侧,极漂亮的面容此刻表情极难看,手里依旧见鬼地拎着那把长剑。
他身后跟着还钟离鹤、高少山和其余一行暗卫。
千影见此脊背瞬间放松,方才心里的一点怪异彻底被他抛在脑后。他觉得好了,没问题了,眼下局面已然明了。刺客同党被处决,余下劫持耶律安端的一人不足为惧。待闻遥出手制服,他就立马带人上去将耶律安端重新关押,重新排查营地巡卫状况。
可千影等一会儿,没等到此刻被闻遥击毙,只等到赵玄序往前走两步,眉间神色似枝头凝固的春花,拢着一层妖异邪气的。
高少山与钟离鹤的神情也十足怪异,站在原地没动弹。反而是另外跟来的暗卫沉默拔刀上前,将来往打斗的闻遥与刺客围在中间。
……这?
千影愣住,向来机敏的脑袋有些反应不过来,抬头看向闻遥。
闻遥手上稳稳架着刺客捅过来的剑,偏头对上赵玄序的目光,缓慢眨眼。
她眼睛有点不舒服,耶律都罕存心报复,办事还不忘让人在天水行帐放火。方才她目光匆匆掠过,恍惚竟被在黑夜里极其显眼的火光刺到双目,眼角又胀又痛。
她对面刺客体力内力开始不支,与闻遥角力的手有点抖。背着同伴看过来的目光强烈,竟含几分询问之意。
怎么办?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硬演呗。
“阿遥。”一片怪异的寂静中,赵玄序终于开了尊口。他视线冷腻似缠绕的藤蔓,将闻遥紧紧束缚在中间,偏偏嘴边挂着笑痕,轻声道:“怎么还不杀了他呢。”
闻遥不说话,抬手挥开刺客,一掌将倒在地上耶律安端挑飞出去推向千影。然后她起剑,剑气卷起刺客手上拿着的长剑,偏身冒进,好似猝不及防露出破绽,稳稳当当被这一剑捅穿心口!
她动作连串,速度很快,堪称行云流水。温热血液溅出,赵玄序面色陡变,大步上前。
一边众人呆愣住了,反倒刺客反应快,顺势牵制住闻遥脖颈把她往后勒,几步靠近陡峭崖边。他的同伴从傻眼中反应过来,纷纷拔剑上前阻挡周围的暗卫,离得远的两个被靠过来的赵玄序拧开脑袋,剩下两个得到机会靠近崖边,随着横刀闻遥脖颈的刺客一起推着闻遥从山崖跃下。
“闻统领!”高少山眉心一跳,忍不住叫喊出声。然后闭上嘴,心惊胆战地看着赵玄序走到崖边毫不犹豫跟着跳下去。
悬崖悬崖悬崖!毕竟是悬崖!
钟离鹤未能被冷水冲散的醉意在一阵深秋的寒风里被吹散了。即便已经看出这一场莫名其妙的劫持坠崖里头有隐情,他也还是被这一群人的举动弄得额角抽搐。
“去!”他猛然回身,高高呵令道:“速速下崖搜查!”
夜晚草原的河水冰冷而刺骨。草原上的河通常不深,但是很宽阔,曲曲绕绕,像条蜿蜒的蝰蛇。河水并不十分湍急,要命的是里头碎裂的石块木头多,苍翠水草丛生,从高处坠下万一磕着碰着或者被水草缠绕住身体,都只有一个死字。
几个刺客从河里爬出来,低头看着脚底下高高浅浅的石头,都觉得自己福大命大。而且他们奉答巴勒的命令前来营救耶律安端,眼下人虽然没有救出来,但有意外之喜啊,他们几个居然把闻遥绑回来了。
闻遥,星夷剑。这天水女人名气大的很,北辽都有许多人听过她。且和兖王关系不一般,拿来谈判是极好的人质与筹码。
闻遥心口遭一剑穿过,面色惨白,乌黑发丝贴在脸侧,整个人湿透,模样遭乱。可让这些刺客都佩服的是,她受这么严重的伤,又从悬崖坠下,寻常人早在砸到水面上的那一刻就一命呜呼,可她却还能站起来,不仅还站着,手里的剑拿的稳稳当当,没半点虚晃。
这份毅力和耐心远超一般人想象
“不要耽误。”先前挟持闻遥的刺客看着闻遥的样子,神色也是相当复杂。他一甩剑沉声道:“抓她回去见大人。”
天知道,他方才也被吓一大跳。原本只是约定作戏在众目睽睽之下坠崖脱身而已,没想到闻遥对自己下手如此狠辣,居然拿着他的剑往胸口捅。
在那一瞬间,他也想到诸多星夷剑的风言风语,不过不是和天水兖王的,而是他们详隐司的,想完就忍不住打哆嗦——这一剑可不在事先商议的范围之内,这是闻遥控制他自己捅的,要出什么事可不能赖他。
刺客想罢摸摸袖子里密封的竹筒,确定东西完好无损后朝闻遥走去。眼神交汇间,闻遥撩起头发朝几人一笑,一直没有出鞘的星夷剑剑光猛然贯出、快若闪电朝他们袭来,除却胸口晕染开的大片血迹,她此时的动作简直半点看不出受伤的痕迹。
为首刺客一愣,两个刺客也懵,搞不清这是不是闻遥绝境时的反扑,当即拔剑与闻遥缠斗,然后迅速确定闻遥确实伸手重伤,内里混乱,招招看起来都像勉力支撑。一个闪身,闻遥朝刺客肩上拍去一掌,而后回退,手里悄然握住一枚细长的密封竹筒。
她抬眼看这刺客一眼,不再恋战,三两步奔袭摆脱他们。两个刺客见状拔腿就要追,却还是没能留住闻遥,只能看着她踏过枯枝荒草离开。
遭了。
答巴勒派过来的两个刺客停下动作互相对视,面色都很难看。耶律安端没能救出来,到手的星夷剑又飞了。他们办事接连失利,这样回去说不低答巴勒会先把他们的脑袋拧下来。
交出竹筒的刺客的心情就和他们截然相反。漫长的一出戏演完,身边两人看起来也没做怀疑,他大大松下一口气,简直是神情气爽,面上瞥眼冷声说道:“起码重伤星夷剑,也算为详隐司大人报仇。现在速速随我回城禀告,不可耽误。”
*
闻遥一口气溜出好几十里地才停下来,停下来第一件事就是掏出怀里被河水泡湿一半的药往嘴里塞。
为达良好效果,方才那一剑她可没留情,虽然看准地方伤的不是要害,但又是跳崖又是在水里泡,她还是被疼到了,撕开衣服包扎眼皮子都一跳一跳。
简单处理过伤口,闻遥随便找一根树杈子坐下,将星夷剑支在一边,闭目吐息疗养。可惜她脑子纷纷乱乱,赵玄序的脸来来回回在她眼前晃,忍不住想,刚才跳下悬崖的时候没注意,赵玄序是不是也跟着跳下来了?
唉,难搞了难搞了,这回难搞了。
闻遥吐出一口浑浊的气,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干脆睁眼打开耶律都罕送过来的竹筒,从里面倒出一张窄小的羊皮纸,放在手心借着月光细细端详。
羊皮纸上文字缭绕,图案纵横,很详细地记述上京王宫和太子府邸的布局。字是天水字,字迹也很熟悉,锋芒毕露,张扬跋扈。
耶律都罕在纸上说了不少机密,还抖落出两个据点,让闻遥有需要随时差遣。
闻遥一挑眉,把羊皮纸塞回去。
不错,还算可以。
今夜之后,按照计划,北辽派人营救耶律安端失败的消息会立马传遍北辽。她在帐子里也留了密信,怕赵玄序出岔子,还特地抄送两封送到钟离鹤与高少山案前。若是没有意外,她重伤逃脱回到天水卧床修养的消息也会传得沸沸扬扬。
到此为止她与耶律都罕商议出来的好戏才算顺利地开了头。很折腾,可曲折,但是没办法,实在是不得不大费周章。
战况吃紧,北辽各处都盯着耶律都罕,耶律都罕纵然想耶律安端死也不能真不救人;闻遥要杀皇帝皇后止战,却不能真以她的身份光明正大杀人。家国脸面关系重大,天水星夷剑要是诛杀北辽帝后,北辽不蒸馒头争口气,咬牙也得继续跟天水打下去。
一言蔽之,北辽皇帝皇后得死,但得和天水无关,最起码明面上无关。耶律都罕必须有所表示,得动手去救耶律安端,这样才能安抚上京朝廷顺便牵制战局,拖延时间,一步步扯着两边坐下来谈。经过刻意安排,方才刺客里有答巴勒的人。答巴勒的人就是皇后的人,闻遥重伤有这些人亲眼所见,会更有信服力。
一次刺杀解决多方顾虑,堪称一石三鸟,效率极高。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