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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不留行》 第111章 结束
一场大火烧起来需要多久?
倾倒的油迹,干燥的木墙檐角,只需要一粒火星和一阵恰当的风,火势就能滔天而起扭曲吞没一切。而一把混含毒辣恨意与思念的火焰,已经在郝春和心里燃烧太久了。即便混迹市野桥头,浑浑噩噩当了十几年软骨头的春燕子,也没能把这把火熄灭。
夜里无人时,郝春和躺在汴梁鬼市柳州食肆的窄小木床上一遍遍描摹这场大火,足足十几年。
今日,昔日名贯江湖的飞叶客终于跨越千里河山来到兴庆。洒油放火、闯入皇宫,越过一层层保护圈再次靠近昔日的仇人。
对方没有多大变化,依旧过着骄奢淫逸的日子,身边躺着一个光裸的女人。女人见到郝春和,惊叫着捂着身子躲到床下去,郝春和没管她,伸手去抓皇帝的头发。
他手上都是血,浓厚血迹成串滴下,劈头盖脸打在皇帝布满惊惧的面上眼上,流过皇帝左耳出诡异的平坦。
那里本该有一只耳朵。很不巧,当年他挥匕首的时候左凤江赶到了。他那一刀本可以割掉皇帝的头,最后却只割掉皇帝一只耳朵,不痛不痒。但没关系,这回左凤江被闻遥抓了,身负重伤,根本赶不过来。
这一次,再也没人可以阻止为死去的妻女报仇雪恨。
大腹便便的西朝皇帝半道头发散乱,像世间任何一个满脑肥肠的蠢人,半点看不出皇帝陛下的威仪,惊恐万分瞧着窗前矗立着的血人。
郝春和身上都是血。因为蛊虫不够了,他后面直接一路闯过来,受了很重的伤。他跑的太快,有人为叫他停下来朝他小腿射箭。有一箭真的射中了他的小腿,箭杆一半在小腿后,箭头穿出半个露在前。他腹部也被人砍了一刀,现在那里滚烫热烈,自内向外传来沉重感,好像有什么迫不及待要从横贯半身的破口里流出来。
外面大雨倾盆,电闪雷鸣,西朝皇帝被眼前堪称鬼魅的一幕吓破了胆。奇迹般的,他居然认出了郝春和,认出这是多年前刺杀过他的刺客。两次濒临死亡的阴影在他心中烙下烙印,成倍的震惊和恐惧一下子从皇帝心头挤出来。
他万万没想到郝春和居然还活着,并且又一次站在了他面前。
皇帝双目蹬圆,扯开嗓子呼喊,不住挣扎。可他实在太胖太老,挣扎地十分无力,只能伸手去握郝春和的匕首。锋锐的匕首割破养尊处优的手指,剧痛难忍。皇帝没受过这样的折磨,大叫起来:“来人!红禁卫!左凤江!护驾!”
没人救他。
辛蛮的蛊虫真的很好用,西朝又没有王浮,解不了蛊。要不是蛊虫数量有限,估计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放到整个皇宫的人。可现在也够了,满宫宫女太监大多昏死过去,剩下的几个根本不敢靠过来,只敢远远呼喊陛下,指望红禁卫来救人。
可谁能来了?如今寝宫外的红禁卫被郝春和提前弄出的动静调走一部分,剩下的在他匕首下已经成了死人。
当然,援军很快就会赶来,郝春和一个人绝对走不出西朝皇宫。但是没关系,飞叶客和妻女早就长眠地下,郝春和活到今天只为给他们报仇,为蔓延十年的仇恨画上句号。
他牙齿关咬得死紧死紧,高高举起匕首。外面的火被雨扑灭,他眼瞳里的火依旧灼烧,烧的他血液鼓胀,一颗心涨满,什么都没想,抬手便割断了西朝皇帝的咽喉!
惊恐叫喊戛然而止。
皇帝喉管灌进空气,被割断后色彩艳丽的血泡沫立刻从他的喉咙里冒出来,像一株俏生生的花。
郝春和看看,觉得这朵花很好看,比赵玄序在院子里种的好看。他加大力道,在几个宫女太监的惊叫声中彻底拽下皇帝整颗头颅!
一门之隔,风雨飘摇。
闻遥眸光猛然冷厉,转身拔剑,剑光如银河绽开,一招割破许多红禁卫的喉咙。血痕很深,但不致命,只是警告。
薛慎反应很快,及时拔剑挡在自己身前。他睁眼看着闻遥手上的星夷剑,一下子愣住,眉目间染上几分不可置信,抬起头试图去看闻遥的眼睛:“你——”
“陛下!”
凄惨的惊叫从紧闭门扉的寝宫内传出,生生打断薛慎的话。
他闭上嘴,心里陡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转过头就看到门扉上出现一道人影,手上抓着个圆滚滚的东西,粗粗看去有点像是人头。
也不用他胡乱猜测,下一刻,门就从里面被人打开了,浓厚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郝春和脸上溅满鲜血,手中提着颗沉甸甸的脑袋。
郝春和抬起手臂高举起这颗头,立在夜风中,觉得天地间所有的恣意畅快都被他吸进肺腑,像溺水的人被提出水面。他从没这么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仰天大笑,呼喊道:“晚娘!我替你报仇了!你与孩子可以安心去了!”
一道惊雷割裂天地。
闻遥浑身的衣物被雨水浇透,紧紧贴在她手臂上。她压根就没去看皇帝的人头,目光只落在郝春和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上。郝春和真的流了好多血,闻遥几乎看不清他的眉眼。但她知道那是老郝,那是春燕子。春燕子杀完人报完仇,她现在要去带他回家。
赵玄序已经处理好焚心决和左凤江带着马在城门口接应,只需要摆脱红禁卫,把郝春和带出去。
闻遥手指一转,星夷剑悄无声息改换方向,准备上前捞人。
下一刻,郝春和一动。
他突然就把皇帝脑袋扔地上,圆滚滚的脑袋咕噜咕噜顺着地势往下滚,周围红禁卫看了都忍不住向前迈出一步。随后郝春和看向闻遥,抬手按住自己的肚腹,从口中喷出一大口浓黑的鲜血!
闻遥一愣,眼瞳骤然缩小,转身暴露身后空门,足尖点地飞身往郝春和身边去。薛慎身边的红禁卫抓住时机,抬起手上弓弩连放好几箭!破空声阵阵,闻遥头也不回,挥剑砍落,落地伸手单膝跪下稳稳接住郝春和止不住往下遛的身体,带着他向后扑倒进殿中。
大事不妙,闻遥觉得郝春和身体温度有点低。不知道是不是受伤淋雨的缘故,没比她膝盖下的石砖温度高多少。闻遥迅速冷静下来,伸手为郝春和封住穴位,掏出白让塞给她的解毒丹给郝春喂进去。
郝春和还醒着,断断续续咳血。他眉间癫狂的凶煞气见到闻遥一下子全消失。他眉目彻底舒展开,又变成了那个苦口婆心的小老头,有些责备、又有些欣慰地瞧着闻遥:“…你还是来了。”
“闭嘴。”闻遥指尖搭在他脉搏处,心惊胆战感受那里的起伏正在迅速减弱,白让给的据说能解好多毒的解毒丹没半点作用。
“没用的。”郝春和把血全都咳出来了,堵在心里许久气抒发出来,说话也流畅不少:“我吃的是上好的断肠枯,马上就要死了。”
闻遥咬牙,压低声音凶狠呵斥:“我让你闭嘴!”
解毒丹没用,她索性站起来,一手拿着星夷剑,另一只手托着郝春和让他趴到自己背上,准备背他逃命。
就这会儿功夫,近处远处的红禁卫已经全部赶过来了。他们拔出刀剑弓弩齐刷刷对准半掩着的宫门,忌惮万分一步步靠近。
左凤江失踪后,薛慎就是红禁卫的头头。他胡乱扯过衣服包裹起皇帝的脑袋,又想到自己刚才看到的星夷剑,觉得自己的脑袋也开始隐隐作痛。
师父失踪,皇帝就这样死了,闻遥居然在兴庆……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破事!
刀光剑影重重包裹而来,闻遥与郝春和好似回到十年前逃命的晚上。除却下雨以及少了一个左凤江,其它如出一辙。而那个晚上郝春和没能砍下的刀,在今日终于落下。
“我带你出去治毒。”风又大了些,雨滴飘洒进来,闻遥面上沾染雨水,淅淅沥沥水珠挂在她眉毛眼睫上,成几行蜿蜒水迹沿着面颊落下:“不要运功,不要说话!”
可郝春和还是在她耳边絮絮叨叨。
自从晚娘和汐儿走了以后,他长时间孤身一个人。没人说话,漂泊在天水像一缕阴间游魂。只有闻遥会惦记他,常常写信过问他行踪,所以郝春和在闻遥面前就容易话多。
他觉得自己也算传授过闻遥轻功,算的上闻遥半个师父。他把闻遥当成自家的孩子,汐儿的姐姐。
“你不该来。”郝春和说,热热的血腥味从他身上不住飘出来,攀过闻遥耳后弥漫在她鼻端:“我杀了西朝皇帝,就该死在这里,这样一切就都结束了。”
可他其实知道闻遥肯定会跟过来。闻遥的心肠太软太热,轻易不会放弃身边的人。他知道自己拦不住闻遥,于是这次刺杀就拼了命,想着动作快一点,赶在闻遥出手暴露身份前杀掉皇帝再服毒自杀,这样事情就有了凶手有了交代。
左凤江当年顾忌影响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分量,没有交代出星夷剑,十年以后就更不会开口。闻遥没有暴露,今天死在皇宫的只有蓄谋多年意图报仇的飞叶客。
这是郝春和思虑许久设想地最完美妥帖的结局。
什么破烂想法!
闻遥不说话了,有一口气直直哽在她喉咙里。让她现在有点暴躁,单手抓着星夷剑反手逼的上前的红禁卫退开好几步。
红禁卫的援兵赶来了。
寝宫周围的宫墙屋檐上不知何时密密麻麻趴上弓箭手,远处还有连绵不断的马蹄声,闻遥听见一大堆人朝这边赶过来。与此同时,她背上的郝春和真不说话了,他的气息逐渐微弱冰凉,很困倦似的慢慢闭上眼,沧桑面容一片平和。
郝春和死了。
闻遥搭在郝春和手腕上的手倏然移开。
她愣住一瞬,紧接着嘴唇抖动两下,胸口起伏。忽然,闻遥抬手飞快脱下自己的外袍把郝春和绑死在背上,剑尖撑地站起,侧首朝外面看过去。
援军好像有两拨人马,有一边是闻遥见过一面的擒生军,她一眼认出为首的西朝二皇子李侑齐。那另外一边就该是大名鼎鼎的弓弩军,身边站着个灰袍人的该是西朝皇太子李扶白。
“春燕子,你真是出息了。”雨珠黏连着从闻遥发丝间滚落,她的眉眼愈加鲜明,烈烈夺目:“他国皇宫斩杀皇帝,古往今来你是第一人……你等着,我带你出去。”
第112章 一年之别
雨越发大,西朝宫里铺的不是琉璃瓦,是青瓦,瓦片上深邃的青色含混在夜色中越发沉重。弓弩箭泛着寒芒,数百近千支箭从四面八方将殿前一小块牢牢包围,雨滴不断从尖端滚落。这种情况别说走高蹿墙,人从殿里走出来稍稍一动都能被射成筛子。
李侑齐勒马从散开的擒生军后慢慢往前走。白电忽而闪过天际,他眉目明灭,大半心思都在身边不知搞什么的李扶白及不知身份的灰袍人身上,细细思量太子爷这是在玩什么把戏。
西朝政治复杂,李扶白和李侑齐两兄弟一来,薛慎立即谨慎退到一边。自从认出刺客手里长剑,他便百感交集,口舌恍如有火在烧,心中堵上重重顾虑。闻遥如今的身份,天水与西朝之间的局势在他心里快速过一遍,最后他慎重地没有出声,只沉默捧着皇帝头颅跪下。
他一跪下,半开的宫门口就连滚带爬出来两个太监,涕泪混在雨水横流在面上,伏地高呼:“殿下!陛下遇刺,已经崩殂了!”
太监嗓门高,声音尖,惊天叫喊撞在宫墙久久回荡。趴在屋檐上的弓弩军和地上的擒生军恍若未闻,一动不动毫无反应,沉默成座座凝重雕塑。西朝两位皇子也没反应,薛慎看二殿下眼神不住往太子那边飘,不知道听没听到这句叫喊。
太子身边跟着一堆灰袍人,稳稳当当坐在马上,面上瞧不见一点惊异。
李扶白忽然垂眼,朝薛慎直直看过来。薛慎手上抱着皇帝的头颅,觉得太子爷的眼神有点凉,说不出什么意思。他赶紧低头,半边腿浸在雨水里,又湿又冷,生出麻意。
他一个小人物,夹在这些天水西朝大人物中间,心里发苦。
另外半扇宫门突然吱呀一声,从里头被人拿脚踢开。闻遥后背上绑着一个人,单手拿着星夷剑,一步步从寝宫里迈步走出来。她眉眼全部湿透,发丝蜿蜒贴在面颊和脖子上,烙印一样勒紧发烫。
一阵金属滑动的声响,周围一圈弓弩军尽数举起寒冰利刃,对准闻遥蓄势待发。
闻遥抬眼一看 觉得这些箭手有些麻烦。若是没有郝春和,她倒可以试试直接突围走人,可现在不行。
闻遥略略抬头看着前面骑着马的人,眼睫轻轻一眨,掉落一滴雨珠。
她打算挟持一个人质。
见过一面的李侑齐在军中有官职,好像还挺能打。保险起见,闻遥决定抓个大的,抓太子李扶白。
她稳稳当当背着郝春和,抬腿迈出宫殿,从容自在,气势迫人。明明此刻场上人多势众的是西朝诸人,围拢在周围的擒生军看着她手上沾满血的长剑,却警惕地步步后退,包围圈不断前移,慢慢靠近两位皇子。
李侑齐看一眼闻遥,又看着李扶白身边的灰袍人,心中古怪感觉更甚。他忽而沉下面色慢慢抽出腰侧长剑,高声呵道:“擒生军听令,捉拿刺客!”
他话音未落,惊雷闪过,电光火石之间闻遥已经不在原地。李扶白眼皮一跳,只觉一道令人脊椎发冷的白芒从斜里贯彻而下,转瞬间闻遥的脸已经出现在他面前。
闻遥一手抓着马鞍,翻身欲上李扶白的马背。下一刻巨力袭来、蛮横非常,错金古刀半道劈下砸在星夷剑上,愣是叫闻遥动作一停,松手重新落在地上,拔剑回击。
她动作太快,眨眼功夫已经靠近太子,弓弩手不敢擅自妄动,周围的擒生军便涌上来要将她拿下。
李扶白身后的灰袍人反应更快。
先前出手的人拎着错金古刀,一拍马鞍冲闻遥来。气若猛虎,一息间已经与闻遥连过数招。闻遥打着打着,开始觉得这人的招式路数很熟悉。
像谁呢?
有点像天水皇宫孤星台上和她打架的迭剌。
她横剑隔档,手腕略微一错剑风散开挑落灰袍人袍沿,灰袍晃荡两下滑落,露出底下一张陌生粗犷的脸,留着髡发。
是辽人。
“辽人?”李侑齐挑眉,侧首看向李扶白,盯他半晌,不阴不阳地质询:“敢问太子殿下,这是怎么一回事?”
“北辽特使。”李扶白微微剧烈跳动的心率再次平复下去。他性格本就冷淡,话少许多,此时也是言简意赅:“方才抵京。”
“哦?”李侑齐听到答案,差点没笑出来。他刚刚把天水公主接进西朝,怎么兴庆又来了北辽特使?且满朝文武没收到一点消息?
他的笑在雨夜下晦涩不明:“太子殿下,没过礼部审查放令的北辽人不叫特使,与之共事叫私通别国,是叛国之罪。”
李扶白抬手,身后跑上来一人,捧着一本折子和一枚印章。李扶白拿起印章随手在折子上一盖,将折子扔给李侑齐。
折子上写北辽有意遣使来西朝,章子方方正正,盖的是礼部的章。得了,立马就证件齐全了。
李侑齐唇角一扯,握着缰绳没再说话。他不说话,擒生军也就都没动弹,看着女刺客背着人和北辽武者打斗。
女刺客功夫高深莫测,那剑术极其漂亮,背着一个人都压着北辽武者打,没几句话的功夫就要定输赢。忽而马蹄声轻轻踏前,闻遥对面的北辽人犹听禁令,居然在激烈打斗中硬生生停下动作。
闻遥面色不改动作不停,手腕翻转改剑锋为剑柄,猛然贴近北辽武士攀着他的肩膀,凌空跃起,踩着屋檐就要走。
“你今日若走,飞叶客妻儿的坟就保不住。”低沉缓重的声音透过铜质面具传出,闷闷的,有些许失真,但依旧不妨碍闻遥听出这是谁在说话。
闻遥动作停住,背郝春和转身。她眼眸在这一瞬间被天空闪过的白线晃得熠熠生辉,看向李扶白身边一直低头不语的灰袍人。
那人抬头,肩背舒展,身形高大漂亮。面上铜质面具掩盖不住在北辽人中也十分罕见的翠绿眼瞳,面具上的獠牙与手臂上的金环交织,看起来像一只佩戴鎏金锁具的巨型猛兽。
是楼乘衣,或者说,是耶律都罕。
雨还在下,闻遥不动弹了,盯着耶律都罕看。或许是许久没见,耶律都罕又待在一堆陌生人里,她觉得他很陌生。
细细算起来,详隐司、西北招讨使……确实是不一样了,只有说话跟以前一样混账。
闻遥唇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沾到一点血,她眨眼,下意识伸舌头一舔,舌尖泛开冰凉腥甜。
她问道:“你在跟我说什么?”
耶律都罕的唇抿成一条直薄的线。
“北辽特使。”李侑齐说:“刺杀我西朝皇帝的刺客乃国之罪人,合该由我西朝处置、千刀万剐以敬天下,轮不到辽人说话。”
耶律都罕一动不动,没半点反应,没看李侑齐也没看李扶白。他视线滚烫沉重,一瞬不瞬落在闻遥身上。
快一年了,他终于又见到闻遥。
随后,他很不高兴地发现闻遥看他的眼神十足冷淡,没一点波动,与看李扶白李侑齐一般无二。
耶律都罕慢慢捏紧缰绳,手指咯咯作响。忽而,他摘掉脸上面具随手扔到地上,“啪”一下溅开浑浊水花。
“天水与西朝议和,北辽也愿与西朝修为盟好。”耶律都罕微抬下颔,双腿一踢马腹,驱马越过李扶白。身后一众灰袍人算他的心腹,此刻无不低头,都从他动作语气中嗅出叫人战栗的怒火。
“此人为北辽叛党。”耶律都罕身子往前倾,压迫威胁意味溢于言表:“叛出上京,两次三番拒不归返。西北招讨司此次前来,除却应下贵朝边疆礼定之约,便是要带走此人。”
“二弟。”李扶白在李侑齐听来依旧是那副鬼样子,语气没一点波动:“父皇遇刺,你我为人子、为人臣,即便悲痛欲绝,仍应以大局为重。”
两个人一唱一和,要是听到这李侑齐还没反应过来李扶白打的怎样一个算盘,他也就没这本事和李扶白分庭抗争多年。
李侑齐嘴角泛开冷然笑弧,等手底下生擒军将领小心翼翼抬头看他时又陡然阴沉下面色:“好啊。”
他挥手示意周围的人退开:“好话歹话,乖儿子好臣子,该说的都让太子您一个人说了,我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去年西朝派薛慎带队前往天水参与孤星台比斗,除却与天水商定婚事,也是想与北辽使团接触接触。西朝与北辽东西边境接壤,虽大多是戈壁荒漠,但也不是没有重要城池。此处界限模糊,谁都不肯相让。西朝不像北辽兵强马壮,不如天水民生富裕、粮草充足,无论跟哪边打起来,肯定都是他们损伤最大。
所以乍一听,楼乘衣和李扶白说的鬼话居然还有点道理。
薛慎在一边沉默,抱着皇帝脑袋的手越来越重。他垂眸与老皇帝瞪圆的眼睛对上,叹息着想念左凤江。
师父啊师父,您老人家究竟在何处?几位爷一唱一和,陛下被砍头的事居然就这么轻飘飘盖过去了。
想到这里,薛慎又想起他师父失踪后兴庆闹得沸沸扬扬的“刀妖”传闻,忍不住往闻遥那边看,心里已有猜测。
如今兴庆传的沸沸扬扬横空出世的“刀妖”,十有八九就是闻遥。
闻遥听着前面三个人商议她去处,抬眼看一下天色。时候不早了,赵玄序在城门口估计等了有一会儿,再不走,她的兖王殿下该提着刀杀过来。
郝春和悄无声息趴在她背上,枯瘦的身体轻飘飘,像一片被雨打掉的老叶。闻遥肩背有些僵,她伸手,附近擒生军以及对面的灰袍人一下子都警惕起来,死死盯着她的举动。闻遥没做什么,只是抬手把郝春和的脸拨正,把他与自己绑得更牢靠了些。
耶律都罕苍翠眼珠子一瞥,立即有灰袍人走上来,伸手递给闻遥一个瓷瓶。
北辽和西朝不同。西朝开国之君本为姜朝节度使,见老赵家祖宗造了反,索性也带兵圈了一块地,自立为国。不仅官职风俗与天水相似,官话也相差无几。北辽世代雄踞草原,同天水言语不同文字不同,是彻彻底底的异族,关系针锋相对。
结果现在冒出一个耶律都罕,他身边的北辽人倒是各个都会说一口古怪生涩的天水话。
灰袍人挺恭敬,道:“请先服此丹。”
“怎么?”闻遥一动不动,说:“今日是要杀我了?”
耶律都罕听到这话,面色更加黑沉,牙根痒痒。他握着缰绳的手先紧后松,反反复复几次后居然扭头不去看闻遥。
因他这么个动作,场上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顿时变得怪异起来。
第113章 互扯头花
闻遥伸手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
灰袍人连忙解释,道:“只是抑制内力,并无损害。”他们能跟着详隐司出来,武功都不差,在北辽称得上高手。可对着击败迭剌的星夷剑,光小心慎重是远远不够的
郝春和在闻遥肩膀上挂不住,歪歪斜斜往一边跌。闻遥把小老头往上一颠,伸手拿过瓷瓶拿打开一口吞下里面冰凉的液体。就这见鬼的玩意,居然是甜的,闻遥尝到了槐花蜜的味道。不仅甜,见效也快,闻遥凝功于掌,内劲像半干泥水阻塞凝滞,沉在丹田处出不来。
闻遥抬眼看向李家两位皇子:“杀你西朝皇帝,这都可以放过?”到底是和耶律都罕做了什么样的交易?
缙云方才嫁过来,总不至于翻脸不认人,转而和北辽联手攻打天水?
李扶白不回答她,恍若未闻。
闻遥扔掉瓶子,也不多废话,干脆利落收起星夷剑跟着灰袍人往外走。场上情况混乱,她却异常冷静,整个思绪像被一把大刀从中间劈开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感受着郝春和冰冷的温度,想着雨太大了,得给郝春和挡挡雨。另一部分抽离出来想着耶律都罕、天水西朝,最后想赵玄序。
这次有点过了。要是不能回天水,她都有点不敢想赵玄序会有多生气。
到时候难哄的哦。
一路无话,闻遥背着人一步步走在最前面。她身后是耶律都罕,马蹄声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落下,最后面是擒生军与弓弩军,簇拥着两位西朝皇子往宫门口走,场面相当古怪。
走到宫门口的时候,闻遥看到一架马车停在外面。一灰袍人上前搬下脚凳,示意她上车。
闻遥没动弹,说道:“我要郝春和与妻女同葬。”
“好。”耶律都罕垂眼,苍翠眼珠掩在长睫之后,颔首吩咐一人,说:“去准备棺椁。”
闻遥就是不上马车,继续道:“要个大的,我要让他们一家子躺在一起。”
灰袍人领命,匆匆离去。
耶律都罕忽然道:“你不想上马车是在等赵玄序?”
他天水话说的好,咬字轻曼,声音不大,压着情绪,给人的感觉诡谲危险,像丝丝吐信的蝮蛇。
“他若是聪明点,现在就该离开兴庆罢。”耶律都罕紧紧盯着闻遥,轻声道:“若是不走,那他这辈子就再也走不了了。”
“给你个建议,要不还是把我杀了吧。”闻遥踩上脚凳,将郝春和慢慢放到轿子里,一手掀着帘子,回过半边脸,说道:“不然万一药没用了,死的第一个就是你。”
她话里的冷漠乃至敌意犹如一根细长的针,一下子戳破耶律都罕的心脏,在经脉表皮上吐露出浓浓毒汁。
“闻遥。”耶律都罕英俊的面容阴鸷下来,忍不住嘲讽道:“短短一年,你就当真爱他若此?庸俗至极,任凭一个有些姿色的男人说几句好听话糊弄住你!”
这话可实在太酸了,像个拈酸吃醋的深闺妇人。耶律都罕身边的几个灰袍人此刻恨不得自己听不懂天水话。
闻遥手一松,帘子落下隔开将她与耶律都罕隔开。耶律都罕被她这举动气的又是眼睛一闭,伸手狠狠拽过缰绳转身离开。
靠在马车上,周围安静下来,闻遥才觉得自己心脏狂跳,快到一种不正常的频率。她在车壁上靠一会,然后又撑着手臂坐起来去给郝春和擦脸,一边擦一边说:“看到没?现在麻烦大了。就你最舒坦,报完仇就去陪老婆孩子,什么都不用管。”
这辆马车很豪华,车上有软垫。闻遥也不客气,拽起来就去擦郝春和身上的血:“那日与你去见晚娘估计被人跟着了,晚娘和汐儿得换个地方。我看干脆就让你和她们同葬,回天水去。”
郝春和身上伤口很深,皮肉往两边翻开,非常狰狞。在雨水中泡久了,伤口被冲成淡粉色,发白变肿。闻遥把郝春和身上最后一点血迹擦干净,让他垂头靠在椅子上。随后她从怀中拿出一个瓷瓶,指尖推开一点车窗,瓶口对着外面轻轻往下倾斜,细微粉尘飘散而出。
白让出品,必是精品。
没过一会儿,马车外面接二连三传来倒地的声音。没等外面的人反应过来,闻遥深吸一口气,猛然凝聚起所有内劲往丹田处一冲。撕裂剧痛乍然炸开,她闷哼一声仰头吐出口血,内劲一下子回来五六成。
她指腹抹开唇边的血,冷冷笑一下。区区化功散,还是加了蜂蜜减了浓度的,真以为她拿他没办法。
寒光闪过,剑花秋莲绽开,偌大马车犹如被剥开的橘子,一瓣一瓣四分五裂向周围砸。闻遥恍若察觉不到丹田处火烧火燎的疼痛,面无表情冲耶律都罕去,星夷剑没有半点犹豫直向他心口命门!
“铮!”
耶律都罕迅速往外倾倒,险险躲过这致命一击,右心口到左肩被星夷剑划拉出一道狰狞血痕。他反身欲拔剑,脖颈却一疼。闻遥落在他身后,星夷剑不偏不倚架在他的脖颈处。这下没蓄半点力道,他皮肉被陨铁利刃划破,汩汩流血。
外头还没倒下的灰袍人本来还要上前,一看如此场景,顿时都停住了动作。
闻遥贴在耶律都罕身后,鼻息森森吐在他耳边:“都跟你说了,还是杀了我比较好。”
淋了这么久的雨,闻遥身上却依旧温热。极具存在感的温度从两人贴着的一点肌肤处传过来,耶律都罕喉结滚动,抬起一点脖子,眼珠下意识向要往后转去看她。
“别动。”闻遥伸手,五指没入耶律都罕发根,牢牢将他后脑掌住。她抬眼看向周围的灰袍人,说:“我要你们做两件事,要是做不好,我就杀了他。”
她手上力气一重,耶律都罕脖子上的伤口迅速变深,血流的更快了。一留着大胡子的灰袍人着急了,棕色瞳孔牢牢叮住闻遥,操着一口怪里怪气的口音说道:“把剑放下,你要什么?”
“我要一辆马车,马得是好马,停到城门口去。”闻遥一顿,说道:“我还要郝春和和妻女同葬,回去天水。正好你们有人守在坟边,那就把她们送过来,也是到城门口。”
耶律都罕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星夷剑架在他脖子上反而不见一点紧张惧怕,甚至他原先身上的躁郁都没了,坐在闻遥身前阴阳怪气嗤笑:“星夷剑果然是重情重义,宁可杀我,也要叫心上人与故友安然回到天水。”
“不是宁可。”闻遥缓缓道:“你——我如今也不知道该叫你楼乘衣还是耶律都罕,总之,你呢,最好给我闭嘴,我真挺想杀你的。你废话一多,我万一没忍住要你人头落地,你那复仇的宏图伟计就此泡汤,未免可惜。”
说完,闻遥不管耶律都罕猛然僵住的神情,偏头看向灰袍人,低声呵道:“还不快去!”
城门口一片安静,野林中远远传来零星几下犬吠。皇宫里的混乱被人有意压下,没有传到这边来。
赵玄序站在树下,雨水被他头上密集的叶子遮去,落下后又顺着地势静静汇聚到他靴边,沾湿一圈衣袍。不远处,三匹精心挑选的马站在一边啃草,几个摊子站在一边陪着等候许久,已经渐渐察觉不对劲,开始有些焦躁。
一人低声道:“时候是不是过了?要不去趟皇宫看看吧。”进皇宫、杀皇帝,这么大的事就两个人去干。哪怕这两个人一个是飞叶客一个是星夷剑,他也觉得实在胆大妄为。
另外几个人偷偷窥着赵玄序,压根没敢开口说话。
要说他们的主子还真是古怪,明明在闻统领面前那样温柔那样好,闻统领一走,整个人立马吓人起来。黑色衣袍苍白的肤色,往这边一站,跟鬼似的吓人。
几个人正这么想着,前头沉寂的城门处一下子就传来一阵动静。两扇紧闭的大门缓缓打开,从里面出来一辆古怪的马车。
为什么说这马车古怪?因为这辆马车后面横放着一具巨大的棺椁。
探子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一伸脑袋去看,就瞧见马车后还有一群人,一群留着髡发的辽人。他心心念念等候已久的闻统领和一个绿眼珠子的男人坐在一匹马上,架着剑挟持身前人,面色很难看,像是受了伤。
不是去皇宫杀皇帝吗?这棺椁和这些辽人又是怎么回事?
这探子这么想着,忽然感觉手上一轻,他挎在肩上的长弓被赵玄序拎走了,箭筒里的剑也少了三根。
雨噼里啪啦打在林子里,周围暗得只能勉强瞧见人影。探子头回离赵玄序这么近,看着他拎着长弓和箭,直直迈步走出去。
树林离城门不远,虽然下着雨,但动静一出来,辽人还是立刻发现了。他们扭过头,齐齐注目着赵玄序拎箭踏过茂盛草丛,步步走到路中央。
“你——”耶律都罕一见到赵玄序,心里滔天的杀意立刻卷袭起来,止也止不住。他看一眼赵玄序手上的长弓,忽而一笑,满是恶意,嗓音沙哑道:“可惜当时那一箭火候不够,没能送你去死。”
“巧了。”赵玄序开口,说:“我也想杀你。”
琼玉楼打第一个照面就有这想法,并且几次三番不断加深。他觉得耶律都罕该死,现在又觉得这人蠢。
当初那一箭穿过凝儿心口、没入他的手掌,那就是一根刺牢牢扎在阿遥心口。他怕阿遥难受尚且闭口不提,耶律都罕这个始作俑者,居然还敢这么说?
真是蠢货。
北辽重用这样一个蠢货,看来不用也张鋆花多少力气提防应对,自己就能给自己玩死。
赵玄序从树林里出来站到雨里,面庞一下就被雨水打湿,湿漉漉的眉眼泛着阴冷古怪的戾气。他目光自闻遥搭在耶律都罕肩上的小臂一晃而过,落在她毫无气色的面颊和沾染一点血迹的唇角。
一边跟着他出来的探子瞪大眼,肉疼地听着自己那副花大价钱打出的弓箭在兖王手里咯吱作响。
第114章 三箭
闻遥丹田撕裂,强行破出的内劲一阵一阵上涌,经脉钝痛,喉头不断弥漫腥甜。她估摸几番身后北辽人的战力,又舔一下唇角,冷静看向赵玄序说道:“你别气……情况特殊,你先带春燕子回天水,我在这留几天。”
赵玄序掌中长弓已见裂纹。他盯着闻遥,语气柔柔,不疾不徐:“阿遥,我可以杀了他们。”
耶律都罕冷笑:“凭你?”
闻遥手中长剑一抬,耶律都罕一顿,被迫抬起下巴郁郁闭嘴。
闻遥:“西北招讨司来西朝皇都和西朝太子讲条件谈合作,不管怎么想也不会只带这几个人。”
话音刚落,城门后马蹄惊踏,大批人马追逐而来。有身着甲胄的辽人武者,也有红禁卫。红禁卫为首为薛慎,他神色莫名,身后随一辆马车。马车停下,两名红禁卫从马车里搬下椅子,上面老神在在坐着的正是失踪几日方才现身的西朝第一高手左凤江。
白眉老太监垂头枯坐,身上披一件大袍子,乍一看更像是骷髅。他左右两侧各自有人替他打伞,电光一闪,鬼气吓人。
“人家第一高手都来了,咱不硬碰硬。”闻遥挑眉示意探子去拿马车缰绳:“你先回去,我挟持人质,等你和春燕子与翎羽卫汇合。”
她眼睛一眨,朝赵玄序做口型。
回府治病,别闹脾气,等我回去。
探子看看赵玄序又看看闻遥,眼瞧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赶紧上前牵过马车,搬下脚凳后毕恭毕敬掀开车帘。
薛慎瞧着事态发展,眉头一皱。虽然闻遥和赵玄序都还带着人皮面具,但他已经认出闻遥身份,自然也能猜出眼前黑袍男人的身份。普天之下与星夷剑如此亲密者,除天水兖王外不做他想。
别国皇子,私来兴庆,参与行刺,随便哪一件择出来,天水与西朝就别想安生。
他张口欲言,手背猛然一疼。
“慎儿。”老太监活到现在就是人精,收回手耷拉眉毛,对着徒弟言简意赅吐出两字:“闭嘴。”
薛慎乖乖闭嘴。
前边,赵玄序在闻遥面前常有的安静顺从的神色不见了。他眼瞳冷下,幽深晦暗,一手抓着弓一手抓着箭,默然站在雨中。
“我不是不回去。”闻遥轻轻道:“我现在要你先带着春燕子走。”
赵玄序拢紧的五指极缓松开,应下闻遥的话:“好。”说罢转身,衣角哗然掀起荡开,踏上脚凳俯身入车。
林中其余几个探子见状,纷纷牵马出林。他们不知闻遥与耶律都罕有何前尘往事,肃容执剑向闻遥行礼,为闻遥以身饲虎、困住西朝声名鹊起的西北招讨使动容。驾车探子一甩缰绳,马车拖着巨大棺材,在夜雨中迅速往前驶离。
“都不准追啊,刀剑无眼。”眼瞧有人按捺不住拔出剑要去追,闻遥拖声警告,手上用劲,鲜血霎时涌出淌在耶律都罕衣襟上。
西北招讨使面无表情,往旁看去一眼。
北辽人不敢再动,红禁卫也不动了。
闻遥长长叹气:“这样才对嘛。”她唇角血迹点点扩大,呼吸重一下。
耶律都罕似有所觉,眉头拧成一座黑山,沉默后开口道:“行了,这次不杀他,你的内伤——”话戛然而止,一支长箭冷不丁自前飞来,悍然洞穿耶律都罕垂在身侧的手掌。
拔刀声阵阵,辽人反应过来口中急急喊话,扑上前挥刀砍下第二支箭。第二支箭后紧跟着第三支,射箭者不管是技巧还是内劲都十分高明,三支箭并不对准致命要害,全擦着马腹往下,直冲耶律都罕手臂手掌。力道刚刚好,箭头卡在血肉中就不动了,半点伤不到后面的闻遥。
耶律都罕的反应也很迅速,中第二箭后他闷哼一声,随即毫不犹豫伸手在身前牢牢握住接踵而来的第三支箭,箭尖破开他左手掌心血肉。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耶律都罕如何不知晓,他咬牙切齿,猛然抬头望前面看去。马车渐行渐远,依旧可以看到后窗被打开,赵玄序手臂缓缓松手,抬手把长弓扔到马车外。
耶律都罕眼珠被怒火和嫉妒涩意烧得通红,恨不得将这口蜜腹剑厚颜无耻之徒千刀万剐:“赵玄序——”
“喊什么喊。”闻遥对赵玄序杀个回马枪也有点惊讶,但又不是很惊讶。她往耶律都罕伤口上撩一眼,偏心的很,嘲讽道:“你一个皇子,气量就该大一点。难道只许你伤别人,别人不许还回来?”
耶律都罕气结,五指血迹一滴一滴落在马鬃上:“你是真护着他!”
“监察抚司的人习惯在兵刃上涂抹毒药,不知道这些箭上有没有……耶律皇子啊,雨这么大,不然大家就都别站着说话?”闻遥等马车彻底消失在视野中,开口说道:“去驿馆坐坐呗。”
天将放明,大雨初停,驿馆热热闹闹。薛慎去而复返带来宫中医官为耶律都罕诊治,左凤江已经知道宫中变故、老皇帝身死的消息,当年救驾立功扶摇直上的人却半点急,愣是坐在驿馆喝完一杯茶后才同薛慎一起走了。
闻遥被带到一间屋子里再次喝下加份加料的化功散,按捺翻涌气血冷眼旁观驿馆混乱。她心里琢磨西朝皇帝耽于酒肉享乐,被两个儿子架空的传闻果真半点无假——死了皇帝,方才回驿馆的路上兴庆城还是安安静静,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挺稀奇,闻遥不知道李扶白和李侑齐接下来要怎么分权。倘若西朝当真两面逢源和稀泥,老皇帝又死了,她要不干脆找个机会带着缙云假死离开算了,这摊子烂事,谁爱管谁管。
想到这里,外面的珠帘忽然被人打开。闻遥思绪中断,抬头看到耶律都罕换了一身圆领罩纱紫袍,束犀玉带,金冠束发,气势非凡。
他径直走到闻遥身边,手上伤口被紧急简单处理过,缠绕了一圈纱布。一只药碗被他力道很重地放到闻遥手边,“砰”一声,几滴褐色药水溅落桌案。
“强行冲破化功散,你可真是厉害。”耶律都罕直起身,张口就是闻遥无比熟悉的阴阳怪气:“怎么,那口淤血憋在肚子里能治暗伤?”
闻遥不搭理狗叫,慢条斯理端起药碗在鼻端轻嗅。
耶律都罕:“没毒,喝不死你。”
“哦。”闻遥手一抬,一口闷,喝完后面色又有些古怪。
……还是加了槐花蜜。
槐花蜜的清甜冲淡中药的苦涩,本该更易入口。可闻遥却不太喜欢,她想起韩兆那一句“详隐司大人心悦你”就觉得浑身不得劲,嗓子口齁甜。
“唉。”她叹气,继而大手一挥:“给我拿些酸的吃食来。”
耶律都罕语气不好:“你如今是阶下囚,还使唤我?”
“我也不挑,酸的就好。”闻遥:“最好有甘草梅饼。”
耶律都罕双手抱胸,站在一旁居高临下看着她被热气熏润的面色,半晌后朝着门口叫人,语气很冲:“去拿甘草梅饼。”
甘草梅饼立马就被送过来了。
闻遥心不在焉,一口一个往嘴巴里面塞。吃到一半,手腕忽然一凉一重。她咀嚼动作停下,眼珠一转瞧着自己右手手腕“啪嗒”一声扣紧的锁环。
锁环大概三指宽、半指厚,松松扣在闻遥手腕处。别说,忽略这是一条镣铐的本质,这玩意下缀锁链点缀璎珞珠子,晃起来还挺好看。
闻遥嘴巴继续动起来,咽下梅饼,目光顺着锁链往上移动。锁链有两头,另外一头正被耶律都罕握在手里把玩。这条锁链的材质看起来有些特殊,不像是铁,也不像是银,颜色深沉却又泛着凛凛光泽。
看着眼熟。
耶律都罕察觉到闻遥目光,心情一下子豁然开朗,神情舒缓下来。他俯身将手环扣在闻遥左手,松开手,锁链当即垂下在空中晃荡。闻遥拎着一拽,发觉这条锁链大概有一米长,两端扣死在她手腕上,中间挂在她身前。
“你的星夷剑是用陨铁打造。”耶律都罕翠绿眼瞳看过来,语气好似顽童炫耀:“这条锁链也是。”
“是吗。”闻遥一抹嘴巴,朝他拱手,敷衍道:“那这链子不便宜。就这样送我了?大气大气,谢谢谢谢。”
她刚才还奇怪呢,都这么放心不下给她喝了三瓶化功散,怎么不干脆把星夷剑拿走,原来是有这么个东西。陨铁打造的锁链……要是她的内劲被化功散抑住,还真没办法弄断。
掩着的门被人匆匆敲响,耶律都罕退开两步,说道:“我们要在兴庆留几日,不会太久,最多后日,你便随我回南府。”
说完他转身往外走。走到门边时,他一手按着门扉,转头深深回看一眼闻遥,道:“我知道你现在还在生气。等时候久了,你会理解我的。”
理解个头。
闻遥扭头把嘴里的果核吐在碟中,慢慢往后倒,后背靠在椅背上,抬袖擦掉嘴角再次涌出的血迹。
化功散得再想办法,她不可能让这条见鬼的链子呆在手上。赵玄序虽然带着春燕子回去了,可想到他走时一连射出的三箭,闻遥就觉得不安生不放心,隐秘的担忧和不好的预感刺得她眼皮子直跳。
赵玄序回天水境内后,是会直接传信让千影带着翎羽卫调头杀回来,还是会记得告知张鋆西朝两面通吃和稀泥的做法?
要是直接带兵过来,那她和赵玄序遛进兴庆的事情就瞒不住,天水朝廷怕是要一片哗然;让张鋆知道她陪郝春和杀西朝皇帝,柔弱无力鸡都不敢杀的张大人怕是能直接气晕过去。
第115章 黑心老板
耶律都罕挺忙,出去后有一日没回来。
几个作辽人打扮的女侍送来热水衣物,闻遥这才掀开人皮面具洗漱一番,清理血污。她把头发撩到一边,靠在木桶上,伸出手臂挑起一边衣服看。
衣服是天水样式,牙白素纱百迭裙和墨蓝扎素绢褙子,旁边还贴心地放了根同色发带。闻遥歪头盯着衣服看一会儿,起身换上。
用不出内力就烘不干头发,长发搭在面巾下湿漉漉滴水。闻遥倒也不介意,意思意思拧一下就披头散发女鬼般提拖着手上链子慢吞吞敲门。
即便给闻遥吃下加量的化功散,将她双手用陨铁锁链扣住,耶律都罕也还是不放心闻遥一人待着。他知道闻遥的厉害,布置的滴水不漏。
门外守着一排辽人,都是习武之人,体型彪悍魁梧,腰间刀剑不缺。门一开,他们目光如炬刷刷看过来,警惕万分。
“我有点饿。”闻遥双手环抱在胸口,靠在门边轻轻松松朝他们笑:“你们管饭吗?”
饭当然是管的,西北招讨司少不了闻遥一张嘴。闻遥秉持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观念敞开肚子大吃特吃,毫不客气地兴庆有名的糕点铺子全点一遍。外面那群看守她的北辽武者一天要出去给她买好多次点心吃食,彻底沦为跑腿小厮。
就连耶律都罕第三日上午回来的时候,手上都拎着一盒糕饼来见闻遥。
他踏进屋子就朗声道:“兴庆糕点这么好吃?”
闻遥躺在软塌上,面上盖着书,瓮声瓮气:“还成吧。”
“那今日下午回南府,把你买过几家铺子的厨子带走。”
闻遥揭下面上倒扣的话本子扔在耶律都罕怀里,骂道:“带个屁,让人家背井离乡,你也好意思。”
耶律都罕今天心情显然特别不错,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和李家两兄弟的谈判中占到大便宜。他把话本子握在手里,居然没跟闻遥对呛,从善如流道:“好吧,析津府也不缺糕点铺子。”
北辽南北分治,北面王庭屹立,辽人部族世代所居。南面大部分疆土为前朝吞并,百姓与天水血脉同源,便以天水风俗设郡县治理,民风不改。耶律都罕任突吕部详隐司,统管南面都府析津府,兼任西北招讨司指挥使——闻遥目前只知道他三个名头,各个都是要职。
闻遥盘腿坐起,撑着下巴打量耶律都罕,心里觉得不太对味。虽然这人的眼睛还是以前的眼睛,嘴巴还是从前的嘴巴,但就是不像昔日与她和姜乔生阴阳怪气的楼乘衣。
可她分明知道楼乘衣小小年纪千里流亡、敌国皇都一手扶持壮大北辽暗探,绝不会是等闲人物,他的野心昭昭狠辣手段也从未在她面前掩饰过,如今只是回到该去的地方变成耶律都罕,改个名字换个身份而已。
怎么就让她觉得那么不一样呢。
她盯着耶律都罕看的时间有点长,耶律都罕走过来把糕点盒子打开放到她身边,一推,眉目舒展神情缓和,略带悦然:“吃东西,看我做什么。”
他手臂上那对金环卸下,充满异族攻击性的危险感淡化不少。
闻遥鼻子一动,说:“你没熏紫藤香。”
耶律都罕挑眉,应道:“你不是不喜欢?”
闻遥拿起糕点往嘴里塞,手上链子随着动作哗啦哗啦响。耶律都罕听着这动静,眉间轻松散去,神情略有凝滞。她倒是坦然:“这么为我着想?韩兆说你喜欢我,我以为你被北辽皇后逼疯了。”
耶律都罕不说话,好似先前汴梁又警告又是让韩兆传话的人不是他。耶律都罕看着那条锁链,目光慢慢移动到闻遥衣服上,忽而皱眉:“你为什么要穿这种衣服?”
“漂亮裙子。”闻遥:“怎么,不是你的人给我的?”
这衣裙好看是好看,就是穿戴格外繁琐,穿起来也谈不上舒适自在。闻遥平日没个正形,这蹲蹲那躺躺,一身精致妥帖的衣裙就被她弄得不成样子。
“腰上带子这么紧,穿得能舒服?”耶律都罕莫名生气:“待会让人给你换了。”
闻遥啧啧称奇,没理解他生气的点。她觉得在耶律都罕手下做事的那几个小姐姐挺悲催,上辈子不知道做了什么倒霉事,这辈子摊上这么个喜怒无常、一看就不在乎员工基本人权的老板。
“好哦好哦,真贴心。”闻遥两根手指捏起链子,凑到耶律都罕眼前晃晃:“我好感动,相信你喜欢我了……这么贴心,那就把这个也解开呗。”
耶律都罕慢慢伸手,手指与闻遥的指尖隔着一点距离,轻轻碰一下链子。动作挺温柔,拒绝的停无情:“不行,我怕你跑,等到析津府再给你解开。”
“你知道吧。”闻遥叹气:“乔生离开后,红阁现在的头子叫风纪珉,你和他会很有共同话题。”
这个梗,耶律都罕不懂。他眉头飞快皱一下,却也没说话,双腿舒展姿态地坐在闻遥身边,手臂搭在软塌上。
安静下来后,耶律都罕眉宇间瞧着有些疲惫。
闻遥打量他,手指细细把糕点捏碎,提要求:“走之前我要见缙云。”
“缙云?”耶律都罕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这号人物,天水送来和亲的公主。
现在西朝老皇帝死了,天水的这位公主封妃宴都没有就成了寡妇。西朝又与北辽暧昧不清,如今该是处境堪忧,少不了被人议论。
耶律都罕知道闻遥这次跟赵玄序是护送这位公主来西朝和亲。但闻遥这时候要见人,和这公主的关系怕是比他所想的好上许多。
左右只是个和亲公主,无足轻重。入兴庆后天水公主送去天水的每一封信件自会被细细筛过,就算闻遥是要通过公主向赵玄序传消息也没用。耶律都罕不愿在小事上拂闻遥的意,一口答应。他也说到做到,临到出发前,本在宫里的缙云果真来到驿馆来见闻遥。
闻遥打开门,看到缙云身边的侍女在一众北辽人注视下瑟瑟发抖。缙云一身桃红衣裳,满头金玉,浑然不惧周围彪形大汉,推着闻遥肩膀进到屋子里反手关门。
“老皇帝死了。”缙云抓住闻遥的手,压低声音迅速道:“宫里说有刺客,是不是郝春和?他与我说他来兴庆就是要杀一人,那人是皇帝?郝春和人呢?”
她果真是个非常聪明的姑娘,凭着只言片语就想明白了弯弯绕绕。
提及郝春和,闻遥笑意迅速淡下,脑仁又开始突突直跳,心好似淹没在冰冷雨夜中,又冷又沉。她其实到现在都没阖眼睡过,她实在睡不着。郝春和的死出乎她意料,她纵容他报仇就是以为能护着人安全离开。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郝春和仍旧没从晚娘汐儿的死中回过神。
闯皇宫、杀皇帝、服毒自杀,桩桩件件紧密相连,不给她一点反应的时间。郝春和这个惯常拖拉絮叨的老头,这次走的是如此决绝。
缙云盯着闻遥,将她的手腕握得更紧,语气加重:“那自杀的刺客果真是郝春和。”
闻遥轻声道:“已经让你三哥带着他回去了。”
缙云正要继续说什么,手指冷不丁碰到被闻遥袖子盖住的陨铁锁链。她一愣,低头看到闻遥情状,久久才开口道:“我原还想问你为何在这儿……不跑吗?”
“这事说来话长。”闻遥晃晃链子:“出了点小意外,内劲被封暂时跑不了。先前与你说过的暗探,还记得吗?”
缙云赶忙颔首:“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暂且别和他们联系。”闻遥说:“西朝两面通吃,你传出去的信件能被他们翻看好几遍,消息传不出去还会暴露暗探身份。我接下来要去趟北辽,你一个人在西朝记得万事小心,身边切记不要离人。”
缙云一抿唇,失落道:“我帮不了你吗?”
闻遥一笑,想想,说道:“皇帝死了,李扶白和李侑齐现在是什么动静?”
“李扶白准备继位。”缙云扳着手指头细细说道:“李侑齐被封离王,等李扶白继位后就要去封地。”李扶白继位在闻遥意料之中,毕竟名正言顺。可李侑齐手上有兵,母亲又是一方大族出身,看起来对李扶白夜颇为不服气,眼下居然从头到尾没有闹腾,倒是让闻遥没有想到。
她有点遗憾。看来兴庆是乱不起来了,不然还能试一试趁乱逃跑。
“笃笃笃。”门扉敲响,耶律都罕站在门外,说道:“该走了。”
缙云抓着闻遥的手一下子握紧,下意识挡在闻遥面前憋着气想要说什么。闻遥瞧出她心思,安慰地拍拍她,转身开门。
耶律都罕手臂上又戴上了金环,身后跟着一大堆护卫,气势非凡。他眸光冷冷扫过缙云,语气不善:“你跟她也有这么多话好说?”
这是缙云第一次见到耶律都罕,她面色也难看,上下将这辽人打扮却没留梳髡发的男人打量一番,敏锐地从这人看闻遥的眼神和说话的语气里察觉到一些不对劲。
爱慕一个人很难藏得住,何况耶律都罕压根没遮掩。
这是她三皇兄的情敌?皮相看着倒是不错。不过缙云想想闻遥手上挂着的链子,对耶律都罕没半点好印象。
闻遥示意她别开口说话,转头看着侍女说道:“公主是怎么来的?”
侍女哆哆嗦嗦:“坐、坐马车。”
闻遥点头,一推缙云,说道:“去吧,好好照顾你们公主。要是公主想家了,随时都可以给天水去信。”
真是对谁都体贴,除了对他。
耶律都罕在旁边看着,面色又臭下来。
第116章 韩大人飞黄腾达
缙云口中憋着话,在闻遥眼神示意下被提心吊胆的侍女半推半搀扶带走。闻遥对着耶律都罕一笑,越过众辽人拎着锁链晃悠悠爬上马车。
两天功夫,李扶白和李侑齐两兄弟一番角力,终于探清底线分好利益,直到今天皇帝死讯才昭告天下。这样平静冷漠的态度,闻遥都觉得他们早有杀掉没用的爹上位的想法,只不过是没来得及动手。
而对一个并不贤明的君王的死,百姓心中就更没半分波澜。除却按照规矩四处挂上白布,大家照常过日子。大街小巷雪白纸钱被风一吹,在过往匆匆行人脚下打转。
闻遥推开车窗打量这隆重的葬礼。应该是驿馆下人手脚勤快,这两天她在里面没看到漫天飘舞的纸钱。耶律都罕拎着缰绳,身下骏马踱步凑到马车边上。他微弯下腰,转头与闻遥四目相对,翠绿眸子幽冷深远,像山中精怪。
闻遥手撑在马车车窗边,往后退去一点:“做什么?”
“我会带人从另外方向回析津府。”耶律都罕说:“你路上会换几辆马车,没有内劲不要乱跑,留在车队,他们会护着你安全到析津。”
闻遥听出来他话里的意思,这一路上不会安全,不出意外会有人截杀。
“耶律皇子怎么回自己家也这么谨慎。”闻遥说:“看来你人缘不好,大家都不想你回去。”
这说的是实话,耶律都罕并不恼怒。他眉头一抬,朝车中座椅下示意,说道:“抽屉里有闲书,你安分打发时间,很快便能到。”
估计是时间紧急,他说完一拎缰绳,立刻带着身后蓄势待发的辽人脱离队伍。马鞭破空一抽,身影飞快消失在一条岔道上。
如耶律都罕所言,离开兴庆后不久闻遥便换乘另一架马车,跟随乔装一番更加低调的车队继续前行。从这开始,马车上也不止她一人。车门推开,一名辽人女子弯腰进来,恍若闻遥有什么传染病般贴在门边坐下,离闻遥远远的。
她腰间佩剑,目光冰冰凉凉。闻遥听到她绵延悠长的呼吸,知道这是个练家子。
闻遥明知故问,朝姑娘搭话:“你是?”
辽人女人冷冷瞥过来,眼神相当不友善,声音紧涩,天水官话语调邦硬。她不说自己是谁,只说道:“详隐司大人让我看管你。”
“哦。”闻遥笑起来,赞许地点头。
吃一蟹长一智,不错不错。耶律都罕经过兴庆一遭,即便给她吃下加倍加量的化功散又扣上陨铁锁链,也不放心她一个人独处。
而接下来不到半天,闻遥还察觉到面前看守她的北辽姑娘似乎是相当讨厌她。甚至说讨厌都委婉了,人家应该是很想杀她才对。
辽人姑娘坐在对面,森然眼神时不时就刮过来,手指不住摩挲腰间配剑。杀意昭然,是攻击的前兆。
闻遥老神在在坐在一边,眼睛停在话本上,心里琢磨这姑娘为何有如此反应。她对这姑娘没印象,应该没得罪过才对
途中车队休息,辽人三三两两散在周围生火做饭。闻遥刚在一块石头上坐下,辽人姑娘就拿着一只烤鸡前翅和半块囊饼丢到闻遥手里,很不客气。
闻遥看看那沾灰焦黑的前翅和干巴巴的馕饼,试探性对这姑娘说:“换个腿呗?”
“给你什么就吃什么。”辽人姑娘居高临下的站着,冷冰冰睨着闻遥:“不要多话。”
闻遥确定了,这姑娘是真不喜欢她。行,左右吃什么都是吃,闻遥不再说话,痛快吃掉前翅和馕饼,灌下几口水,然后拖着链子继续上车躺平。
她爬上车后,原本有些紧绷的车队顿时放松下来。周围人看着辽人姑娘开始笑,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辽人姑娘置若未闻。在火堆前坐下自顾自吃肉。有一人好事,凑过来给她递炒米奶茶,问道:“阿巳,那女人是详隐司大人喜欢的人。你这样对她,不怕详隐司大人回来罚你?”
耶律都罕罚人手段向来凌厉狠辣。问话的人回想起一些惨状,晴天白日之下忍不住打哆嗦。
阿巳也一下子握紧手里的树枝,半晌后冷冷道:“害大人受伤的天水女人,不杀已经格外开恩。难道还要好吃好喝供着?”
“可大人宁愿把我们留着保护她,自己就带着几个人对付安石。”那人继续说道“她以后说不定会是大人的侍妾,还会给大人生孩子——”
阿巳到这里已经听不下去,“砰”一下把大半只烤鸡重重扔到火堆里,溅起一圈火星。她很有脾气地站起来环顾四周,目光直直对上每个看过来的人,昂首挺胸,大声道:“我不怕她向大人告状!”
她不怕,她觉得自己没必要怕。她虽然不是贵族,但她的父兄都在详隐司大人手下做事,颇受重视。莫说闻遥还不是大人的侍妾,就算是,大人英明神武,难道还会因为一个侍妾的抱怨惩罚她吗?
问话的人也就是凑个热闹,不是真为闻遥抱不平。见阿巳不为所动,打趣几番后也就不了了之。
大约急行六七日,车队终于抵达北辽南府要城析津府。闻遥成天无所事事待在马车上,骨头缝都发酸发胀,等到地方她都跟着外面那些辽人一起舒出一口气。这些时日她算是看出耶律都罕在北辽的水深火热危机四伏。从兴庆到析津府,她同共换掉四辆马车,改掉三趟线路,即便如此都还遇上几次刺杀。
耶律都罕那边具体什么情况不知道,但招呼他的人肯定只多不少。果然半道回家的孩子不招待见,三职在身的荣耀不那么好受。
骑马比马车快,耶律都罕据说两天前已经抵达析津府。闻遥从马车上下来后被领到一处奢侈宅院,最先见到的却不是耶律都罕,而是一位在汴梁见过一面的故人。
闻遥有些惊讶:“韩兆?”
“闻姑娘。”韩兆依旧是天水衣着,只是一改在天水的低调。青灰华服,手拿羽扇,腰间玉佩成色非凡,一看就过得相当滋润。他站在花团锦簇的内庭,对闻遥手上引人注目的锁链视而不见,一本正经朝闻遥行礼,说道:“久别重逢,在下甚是挂念姑娘。”
阿巳与两个北辽武者跟在闻遥身后,怀中抱着剑,站在一边看着韩兆。她认识这个男人,大人从天水换来的谋臣,大人身边的得力干将。看上去脾气好,实际上很有些孤傲。阿巳看着他对着闻遥行礼,一皱眉头,心里有些不太舒服。
不过是个天水女人,一个两个,究竟为何都对闻遥另眼相待。
“确实是好久不见。”闻遥听他这么说,心里不知怎的,真升起一些诡异的亲切之感。她朝他走过去,打趣道:“你发达了,在这儿当什么大官啊?”
“幸得详隐司大人青眼,在都总管府任职。”韩兆谦虚道:“在汴梁时姑娘未曾为难在下,在下感激不尽,特来探望。”
“真客气。你在这儿,耶律都罕上哪儿去了?”闻遥说着说着,眼神不由自主望着他身后:“——你后面是什么?”
“大人离开许久,军中有人生出异心,大人在军帐中处理,晚上会回来用膳。”韩兆转身,看闻遥直直走来掠过他到一张长桌前,俯身拿起碟子里的糕点。
他身后的桌子尤其长,堪堪摆在宽敞大厅里。上面一个个碟子密密麻麻挤着,各色甜咸糕点炸物齐全,堆码齐整,很壮观。
“大人特意交代,说姑娘好吃食,尤其爱吃糕点。”韩兆羽扇翩翩,朝满桌上百种点心一指:“知道姑娘今日到特意备下这些点心,析津府能找到的糕点都在此处了。”
“嗯,好好好。”闻遥点头,嘴里已经塞下两块点心,手里还捏着一块。她转头,真心实意对着韩兆竖起大拇指,诚恳道:“是真的好吃。你也过来吃啊,站着做什么。”
“韩某不吃。”韩兆瞧着闻遥不羁的吃相,摇头:“世间名士都是风流倜傥。自从来到析津府,韩某心宽体胖,腰围渐长,如今正在克制饮食。”
此番回答也是奇葩。
闻遥和他互盯,互相都觉得对方很神奇。
闻遥咽下嘴里糕点,上下打量他一番,忽然反应过来为何自己看到韩兆会觉得亲切——韩兆的衣着打扮乍一眼看过去居然与张鋆十分相似。都是青衣似皎皎修竹,腰佩兰黛,文弱风流。
她又想起韩兆在牢里说过的话,那时韩兆还特意提过张鋆。
这叫做什么?张鋆粉丝?
韩兆看着闻遥又抓起两块点心往嘴里放,实在忍不住,上前给她倒满一杯茶水递过去,轻声道:“姑娘还请慢用……这些点心真有这么好吃?”
闻遥摸摸鼻子,视线在一旁瞪她的阿巳身上一晃而过:“好吃。”
尤其在饿几天后,显得更好吃了。她毕竟是习武之人,一贯食量大,内劲被封又不影响她胃口。这几日天天只有些许肉和干粮,她的确有些馋饿。
韩兆凑闻遥很近,定定盯她一会,视线跟着她瞥向一边阿巳,手里羽扇晃动,语气不明:“是吗?”
“是啊。”闻遥:“你说耶律都罕在军帐,析津府附近有军队驻扎?”
韩兆视线转回来,也不瞒着闻遥,点头:“析津靠近燕云十六州,一直留有重军。”
“哦。”闻遥厚着脸皮:“大概多重啊?”
“姑娘要是想知道,可以自己去问大人。”韩兆打太极,睁着眼睛说瞎话:“一路过来舟车劳顿,既然姑娘一切安好,在下就放心了。再多说一句,大人有治世之才,对析津百姓非常爱护,这一年析津府两族百姓和乐、欣欣向荣。姑娘日后不妨多在析津府走走看看,莫对大人抱有偏见。除却一些细枝末节,大人实在是位雄主。”
第117章 羊角
韩兆当真只是来看看闻遥,说完就走,飘飘然清风一般。闻遥半句有用的都没从他嘴里套出来,就捧着糕点蹲在廊下发呆。
没过多久,一排辽人打扮的侍女自外鱼贯而入,手中托盘齐整垒放衣服鞋袜,发饰用具也一概不缺。她们从始至终不发一言,放好东西后齐齐退下,只在经过蹲着的闻遥时快速抬眼一瞥,神色难掩好奇。
详隐司大人政务繁忙,大部分时候都住军营。她们虽是大人宅邸的奴婢,除却与诸部大人和王帐使者会面设宴外,很少见到大人。
偏偏这两日府苑动静大得很,又是来人整理宅院,又是置办女子衣物首饰,还满城搜罗厨子……大人做这些事,都是为了这个女人?
闻遥一点不知道自己在旁人眼中享受了多少殊荣,她面上发着呆,心里却在琢磨怎么这么多天过去,赵玄序那边没传来一点动静。
通常情况下孩子不哭不闹,一般都已经干了件大的。
析津府靠近燕云十六州,有重兵驻守。这么一想,胆大如闻遥都有点没安全感。她长长叹出一口气,脑袋又开始疼。干脆脚下一松直接坐在地上,拿点心慢慢吃,举头怅惘望天。
但愿一切正常,但愿张鋆能帮着拦着点。
临近晚膳时候,耶律都罕果然来了。韩兆说他家大人挺忙,光看模样却看不出来。耶律都罕审美偏好向来明显,眼光钉在奢华贵美一档。天光刚昏下来的时候,他穿一身金绫袍,脚踩獞皮靴推门而来,整个人都映着光。他额前还习惯性地压一条暗金抹额,正中间宝石硕大无比,色泽奇谲。
阿巳和几个辽人连忙从暗处出来低头行礼。他们对耶律都罕是真心心悦诚服,面上神情非常虔诚。阿巳冷冰冰的脸化为春水,从草原狼变成小羊,呼吸都静默起来。
闻遥靠坐在摇椅上,瞧着这一幕甩动一下手上锁链。
耶律都罕大步径直朝她走过来,说:“没事就跟我出去看看析津府。析津是大城,以后不会比汴梁差”
“去呗。”闻遥吃了许多点心,眼下胃里正好有些胀。她看一眼耶律都罕,他也不知道吃没吃晚饭,反正瞧着不饿,神采奕奕,精神得很。只一头微卷头发散落腰侧,一看便是刚从马背下来,冲淡些凛然,平添几分散漫。
闻遥仰着头看他一会儿,忽然问道:“你都回北辽了,怎么不和他们一样留髡发。”
她边说边朝一边辽人抬颔示意,那几人头顶莫名一凉,不自在起来。
髡发为北辽男子发式,通常是在头上剃干净几道,剩下头发编成辫子。耶律都罕回辽已经快满一年,衣着打扮却还与在汴梁时一般无二。以及辽人虽体型通常比天水人高大些,但眼珠都是黑色褐色。耶律都罕这只绿眼珠子不仅让他在天水和周围人格格不入,在北辽也同样显眼。
耶律都罕挑眉:“习惯了,不想改……你觉得那样好看?”
你自己的人还在旁边听着呢,真是一点面子不给。
闻遥笑起来,手指一松,锁链叮当撞在椅子腿上晃。
重逢以来头一次,她与耶律都罕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消散一些。耶律都罕不明白闻遥突如其来的转变的缘由,但不妨碍他心情也亮堂起来,语气蓦然一软:“夜里的析津很漂亮,去看看吧。”
他从袖中取出把钥匙,俯身打开闻遥手上锁链。
锁链套手腕的环子很松,但毕竟有重量,时间一长,闻遥手腕就有一片凌乱红痕。
她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腕,耶律都罕微愣,动作霎时僵住了。刚才那点微妙的松快便像活水中的一尾小鱼,被这痕迹惊扰,一摆尾巴在两人间迅速消弭不见。
闻遥活动活动手腕站起来,在一边阿巳越发冰冷的注视下脚步轻快朝外走,将耶律都罕落在身后:“可以啊。我没钱,买什么你来付。”
这幅样子,浑然没把在北辽以雷霆手段累下威名的耶律都罕放在眼里。和这满宅院的人不一样,闻遥看耶律都罕是一种平视的姿态,没有畏惧恭敬。而耶律都罕神色如常,显然也默认闻遥对他该是这般态度。
阿巳死死按着腰间长剑,被这一幕刺痛双目,咬牙想要跟上。
耶律都罕眉头皱起来,抬手叫他安排看护闻遥的侍从止步,将锁链扔到一人手上,头也没回,匆匆扔下一句不用跟,继而便大步往前跟上闻遥背影。
阿巳面色一白,手指猛然攥紧,低头没说话。
析津府两族共聚,城池风格很有特色。飞檐红窗雕刻灰色鹿纹,门挂毡毯,往来行人衣着各异。这些年闻遥已经去遍天水大江南北,唯独没来过北辽,此刻走在大街上的确也觉得挺新奇。
耶律都罕身边没跟护卫。他双手负在身后,不紧不慢走在闻遥两步外,默不作声盯着闻遥看。
闻遥在一摊位前停下,伸手拿起一个羊角模样的挂件晃晃,问道:“这是什么?”
摊主是个带毡帽的老人,眼眶深陷。他睁着眼看着闻遥与耶律都罕的衣着打扮,缩缩脑袋,有些畏惧地用北辽话嘀咕了几句。
耶律都罕立在闻遥身侧,往她手上看一眼,说道:“祭祀时宰杀的白羊羊角,可以祈福消灾。”
北辽与天水不同,天水人鄙夷北辽为蛮夷异族就是因为北辽虽然建国已久,但大部分辽人还是世代游牧在苍茫草原。他们信奉天地鬼神,皇帝要在秋冬用数百牲畜祭奠青牛白马。强硬铁血和古老民族的野蛮结合在一起,叫中原世家忌惮万分。
“这么好的寓意。”闻遥晃晃羊角:“我要了,你付钱。”
耶律都罕随手扔给老人一块金子,瞥眼看闻遥身侧摩挲那枚小小的羊角,说:“你喜欢这个?”
“也没有。”闻遥漫不经心:“就是最近太晦气了,图个吉利。诶,你们北辽的神,保不保护外族人?”
此话一出,先前还能说温情脉脉的气氛就被瞬间戳破。两个人停下脚站在长街巷尾,气氛陡然怪异。
耶律都罕面色变了,拧着眉头定定瞧过来,半晌后嗤笑,说话语气陡然尖锐:“怎么?忍到这里就忍不下去了?你的耐心每每对上我就这样少。”
“谁让你特别欠。”闻遥:“不乐意听就干脆让我走呗。”
“想都别想。”耶律都罕阴狠道:“你往后都只能给我老实待在北辽。”
闻遥手指转动,烙满祝福印记的羊角在手指间灵活移挪。她对耶律都罕的威胁与警告满不在乎,转身依旧往前走走停停,四处观望。
分明是两个人吵架,却只有耶律都罕一个人生闷气。他阴沉着脸僵持一会儿,最终还是缓缓迈步跟上,语气也缓和下来:“怎么就只想着汴梁?明明从前那么爱跑,哪都能待。汴梁可以,析津就不行?你不是问韩兆析津府外驻军多少,明日军中设宴,你随我同去,想看自己看。”
闻遥转羊角的动作一停,感叹好你个韩兆,狗腿子,面上跟她你好我好,背地里居然连这种话都如实转禀给耶律都罕,半点张大人的反骨都没有。
不过军中重地,依照道理闲杂人等不得入内,耶律都罕居然这么轻松就答应她过去看。还就真是半点不担心她会闹出什么事。
行,去就去,看就看,谁怕谁。
耶律都罕也是说到做到,第二日早中午便带着闻遥去到军中。
析津府外面是茫茫无际的草原,很难看到成片密林,地势开阔。从这里往南包括燕云十六州都是这样平坦毫无阻碍的地势,没有一点山峦可以阻止北辽骑兵南下的铁骑。
半点用兵计谋也不懂的人稍稍一想都不难知道天水为何如此看重燕云十六州,北辽又为何一直对此虎视眈眈。南下北上的大门,试问哪个不想将其握在自己手里?
出了门,一晚上不见的阿巳再一次出现在闻遥面前,跟随一起来到军营。耶律都罕刚把闻遥带到个宽大奢侈的行帐中就被人请走了,走前让阿巳领着闻遥,闻遥想去哪都随便。
阿巳当面恭谦应下,耶律都罕一走,她抬头看着闻遥的眼睛已经越发冰冷,厌恶和杀意藏也藏不住。
这天水女人哄劝大人将她带来北辽军中,究竟是要做什么坏事?!
闻遥觉得阿巳全有意思,当做看不见她的反应,把她当路牌使,在军营中四处走走逛逛。北辽军营帐篷通常全白,青牛白马的图腾巍峨耸立在蓝天白云之下,很有苍茫圣洁之意。一般人看不到这番场景,闻遥瞧着稀罕,背着手站在人群外看着一群士兵宰杀一只母羊。
他们动作利落娴熟,烤肉撒调料,不停翻动,不一会就肉香扑鼻。眼见那群人扛起羊往一个方向走,闻遥下意识迈步跟过去,却被阿巳伸手挡住。
“今日大人宴见渤海世子,那里是诸大人的宴厅。”阿巳冷冷道:“你不是辽人,身无职位,不能进去。”
闻遥收回脚,痛快点头:“行,那我去哪儿吃饭?”
阿巳从鼻孔呼出气,略带鄙夷地瞧着闻遥。
从兴庆过来,一路上不是要吃就是要喝,脾气也好拿捏,看起来没半点长处,也就一张脸长得还可以。可这世上美人千千万万,胜过闻遥的不知凡几,真不知道详隐司大人为何独独对她另眼相待。
她懒得与闻遥多说话,转头就走。
第118章 青牛白马
闻遥跟着阿巳来带另外一处空地。这里同样四面围拢北辽兵,中间支着篝火架着羊,只不过这里坐着的都是女人。有辽人,也有天水打扮的女子,都年轻貌美、衣着鲜亮轻薄。
阿巳没靠近,进场后站在旁边不动了。闻遥看着她的意思,走进去找空位坐下开始吃桌上的烤饼。周围姑娘视线晃过来,见闻遥一身劲装、背着长剑和她们一块吃饭,疑惑又好奇。
闻遥姿态闲适,虽然拿着剑,看起来却不难亲近。没过多久,近旁一个姑娘就凑过来,问闻遥:“你是哪家的?怎么从没有见过你?”
这姑娘面容像天水人,说的也是天水话。闻遥看着她,反问道:“你又是哪一家的?”
“我是渤海世子新纳的妾。”姑娘乖巧道:“这次陪同他赴宴。”
渤海国,北辽以东之国。盘踞黑山白水之间,贸易昌达。闻遥略微惊讶:“渤海世子……渤海王的儿子?他在析津府啊。”
析津府靠近北辽天水边疆,与渤海国相距甚远。眼下又有作为前线要塞与天水开战的意思,渤海世子居然在这时候来这里?
“是啊。”姑娘催促:“你快说啊,你是哪位大人府上的?怎么是这幅衣着打扮,还背着剑,一点也不好看,像个护卫。”
“我?”闻遥环视一周,大概明白这满场漂亮姑娘是何身份。有权有势的男人喝酒,带在身边的女人不是歌姬就是妾室。她琢磨渤海世子出现在析津府的用意,随口敷衍道:“哦 我是韩兆家的,韩兆,韩大人知道吧。”
“知道知道,我知道!”岂料姑娘一下子激动起来,伸手抓住闻遥的手,居然是满眼羡慕:“你是韩大人的人啊,真好……韩大人从天水来,脾气好,又得详隐司大人重用,前途不可限量。”
闻遥一顿,看向这姑娘,说道:“你是天水人?”
“我爹娘从前是。”姑娘摇头:“我生在析津,我是析津人。”
据她说,渤海世子几日前抵达析津,进城排场大的很,街上围着都是人。她到街上凑热闹,却意外被渤海世子相中纳为妾室,这几日被带着一起四处走动。
她语气坦然。对一个普通农家女来说,能被渤海国世子收为妾室是祖上冒青烟才有的福气。最起码能穿金戴银、吃喝不愁。
“渤海世子是个什么样的人?”闻遥声音放轻,视线一瞥,在阿巳身上划过。阿巳很显然不喜欢这里的姑娘,站得很远,眼下也没朝这边看,注意力不在她身上:“渤海很远吧,他来析津干什么?”
“你原先倒底是哪里人,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姑娘纳闷道:“渤海与北辽关系很好啊,渤海人每年都要来一回的。”
与此同时,在姑娘口中“关系很好”的北辽渤海会宴上,气氛却异常凝固。闻遥胡乱点名的韩兆坐在一边,面上几乎挂不住笑,冷眼看着站在中间酒气熏天的渤海人,心里已经翻来覆去将此人骂上百遍。
此人是渤海使团中的一名官员,喝几两酒脑子就不清醒。一炷香功夫前,渤海使团向耶律都罕献上一只半人大的贝壳,打开后里面盛满洁白珠玉和血红珊瑚,极其华美。事情到这里都还没出差错,耶律都罕作为东道主,收下礼物与渤海世子把酒言欢便是。岂料这人却跌跌撞撞站起来,在众目睽睽下走到营地中间,满嘴狂妄言辞。
“详隐司大人。”他头插雉尾,一手拎着酒杯子,大着舌头嚷嚷道:“我海东盛国国力强盛,与东瀛琉球贸易来往昌达,民生富庶。听闻大人年少时南下流离,不曾在北辽皇帝陛下膝下长大。此宝出自海上仙岛,大人应当未曾见过吧!”
此话一出,原本其乐融融的宴会瞬间安静下来。在场析津府与上京的人都是一惊,目光晃过此人和一边状若无闻低头喝酒的渤海世子,纷纷往坐在上首的耶律都罕看去。
谁不知道耶律都罕的母亲出身完颜部,谁不知道他在年少时被皇后朵月丽逼得出走天水?这人莫不是疯了,提着脑袋往刀口上撞?
篝火空地最上方横陈宽大长椅。一张巨大的斑斓厚实的虎皮铺盖其上,虎爪虎头俱在,獠牙狰狞、怒目烈烈,叫人看着就胆战心惊。
耶律都罕一条长腿曲起,毫不在意踩踏在虎皮之上,额间抹额熠熠生辉,单手拎着酒壶往嘴里灌,卷曲头发散落肩头,狂放不羁。
他原本倒也喝酒到兴起,看着天气不错,想着日落时草原景色壮美,正好带闻遥出去走走逛逛。没想到有人非要不识好歹,赶在他高兴的时候泼冷水。
“海东盛国。”
一片死寂之中,耶律都罕微笑着点点头。他像极其赞许这人说的话,腿压在身前,手肘架在膝盖上,微微前倾身体,说:“渤海富庶,名不虚传。”
“这是自然。”这人继续吹嘘:“北辽虽与我渤海世代相交,亲如兄弟,但手指头仍有长短。北辽困居在草甸子上,娘们身上穿的衣裳都比我渤海单调许多!”
“哦。”耶律都罕唇边笑弧更大:“原来还有这番说法。”
熟悉他性子的人这时候已经大气都不敢喘。坐在他下首的渤海国世子看他一眼,眼中精光闪烁,一口一口往嘴里塞肉,愣是没说一句话。
耶律都罕笑着笑着,忽然拧身探出手拔出身侧护卫腰间的刀,毫不犹豫挥臂掷出!他变脸变的太快,出手又毫无预兆,能拉开十石强弓的内劲混含在一刀里瞬间便破开血肉,将此人右臂轻松斩落。
那人双目瞪圆,笑容凝固,未尽的话语霎时堵在喉咙中咯吱作响,半晌转为一道凄厉的嚎叫!
韩兆倒霉,他坐的近,首当其冲跟着遭殃。血花四溅,那条热腾腾的手臂飞开不偏不倚砸在他面前的盘子上。文质彬彬的韩大人低头看一眼手臂的断面,文人脑袋有点发晕,面色也是惨白。
“哐当!”沾着血的刀紧跟着深深没入地面,刀锋之上,粘稠滚烫的液体不住淅淅沥沥往下滴。
渤海世子猝不及防,怔愣一瞬后大怒,吐掉嘴里的肉一拍桌子站起来,叫喊道:“耶律都罕,你这是什么意思!”
耶律都罕短促古怪地笑一下:“什么意思,你说我是什么意思。”他那只被无数人非议过的眼睛一片深冷,妖异诡谲。
韩兆迅速冷静,强撑着晕眩感一推桌案站起来,冷声道:“这厮酒后无状,极其失礼!胆敢对圣皇帝之子,我北辽突吕部详隐司大人不敬,损害两国邦交,罪大恶极!大人,世子,以韩某之见,此人包藏祸心,怕是蓄谋已久。如此罪责,只断其臂不足抵过。”
耶律都罕点头:“你以为当如何?”
韩兆深深鞠下一躬:“取其心肺祭青牛白马,由大人世子共饮祭酒,以证两国情谊!”
“两国情谊。”耶律都罕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很有礼貌地看向僵盏在一边的渤海国世子:“世子以为呢。”
渤海国世子未出口的诘问被韩兆快言快语堵回去,铁青着脸,嘴唇一动,硬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是……自当如此。”
主营的动静很快波及开,闻遥一个烧饼没吃完就听到外面吵嚷嚷的动静。士兵奔走,武器相撞,在座姑娘不知发生何事,都惴惴不安起来。阿巳眉头皱着,扭头几次三番朝闻遥看,一副很想出去看看什么情况的样子。
偏闻遥半点不着急。她看着外面的动静,愣是把烧饼吃完才一抹嘴站起来,绕过桌案朝外走。其它姑娘看看她又看看周围散开的侍卫,犹豫片刻后也忐忑不安地站起来,跟着朝外面去。
绕过几顶营帐,闻遥抬头就瞧见不远处滚滚冒出的黑烟。
“怎么?”她抱胸挑眉,真诚发问:“你们粮仓着火了?”
阿巳目光转过来,恶狠狠斥责道:“别乱说话!那是祭台,是大人在祭祀青牛白马。”
好好的,又没过节,突然搞什么祭祀。
闻遥当即迈步朝祭台走,要去凑热闹。青牛白马是北辽信仰,阿巳自己也想看,就没拦,甚至脚步急切走的比闻遥还快。
姑娘们挨挨挤挤,糊里糊涂跟着闻遥来到一处偌大的空地。空地正中间搭着一座巨大石木祭台,牛骨羊骨挂在两侧。中间的木头柱子上绑着一个人,涕泗横流,不停叫嚷。
他说的话既不是天水话也不像北辽话 闻遥听不懂,目光在场上巡视,很快就看见了耶律都罕和他身边衣着奇特穿金戴银的男人。
应该是渤海国世子吧。世子爷面色不好看,绑着被火烧的倒霉蛋该是他的人。
祭台前,一个面带巨大面具身披彩衣的祭司手举青铜匕首来回舞动。祭司在匕首上浇羊血牛血和马血,双手高举递到耶律都罕面前。
耶律都罕伸手稳稳握住匕首匕柄,随后两步登上祭台,毫不犹疑将匕首插入那人心口转斗。匕首没入血肉,就像铁撞入豆腐。耶律都罕面上溅上血珠,眼睛一眨不眨,在沙哑惨叫中将男人的心脏活活刨出,扔到一碗清水中。
跟出来的姑娘里有人没忍住,看到那团活肉后弯腰干呕起来。
闻遥手指在手臂上敲敲,若有所思,看了面色铁青的渤海国世子一眼。
这叫北辽与天水两国亲近、邦交甚密啊?
第119章 顽固
祭司脖上白骨项链哗啦作响,双手各自端起酒盏递给耶律都罕与渤海国世子。
“世子。”耶律都罕毫不在意自己面上沾着的一点血,接过酒樽,血淋淋的手指印留在樽面上。他牢牢盯住渤海世子,缓声道:“请吧。”
众目睽睽之下,又是两国邦交,又是北辽皇帝威严,渤海国世子本想在耶律都罕这个半道皇子身上试一试北辽对渤海的态度,如今却是自己吃了一个硬亏。他面容扭曲接过酒樽,憋着气把这杯酒灌下肚,重重放到一边侍从手上的托盘中。
祭台浓烟滚滚翻起,很快将那人吞没,空气弥漫肉焦味。
耶律都罕忽而微微侧过脸,似有所觉朝闻遥站着的方向看过来。闻遥手臂一下子松开,面色收敛暗道不好。果然,耶律都罕扔掉手里酒樽,若无旁人大步走过来。周围人不明所以纷纷退让,让出一条康庄大道直通闻遥跟前。
阿巳身体紧绷低头行礼,闻遥身边做渤海国世子侍妾的姑娘正好把胃里最后一点酸水吐出来,蓦然感到周围忽然安静。她抬头,迷惘地看着详隐司不知何时站在韩兆大人妾室面前,神态亲近自然。
耶律都罕:“怎么过来了,饭吃完了?”
闻遥一下子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她泰若自然:“没,还没吃呢,你吃完了?”
姑娘目瞪口呆,仰头呆呆看着耶律都罕。
耶律都罕注意到了她,或者说,他注意到了闻遥身边聚着的一群女人。有人捧来清水递到他手边让他洗漱,他拨动着盆里的水,语气和缓:“去看歌舞了?想看就召她们去帐中看,不耽误吃饭。”
阿巳听到这话忽然咬住下唇,一声不吭低下头。
闻遥漫不经心应着,一偏头,目光越过耶律都罕去看站在远处的渤海国世子。渤海国世子被几个侍从围着,视线与闻遥远远相交。
耶律都罕擦干净手,看向韩兆。韩兆一直站在旁边不说话,这时才站出来,高声道:“白马青牛为证!北辽与渤海情谊永驻!把羊肉牛肉和奶酒都端上来!诸位勇士继续吃喝,不醉不归!”
他扯开嗓子喊,声音听着中气十足,就是脸色不好看,唇色发白。
闻遥不由得看向他,眼神关切,口吻温柔问道:“这是怎么了,不舒服啊?”
“没事,就是有些晕血。”韩兆没察觉不对,呼出一口气:“坐坐就好。”
渤海世子侍妾看看韩兆又看看闻遥,再看看耶律都罕,眼神越加古怪。
耶律都罕不知道闻遥先前与旁人胡扯,只有点不满意闻遥对他的忽略,臭脸道:“那就回自己帐子坐着。你没吃饭站在这儿干什么,吃饭去。”说罢他拉过闻遥,快步走向主营旁的一个帐子。
帐子同样大,摆放床榻香炉桌案,一边屏风挂着衣物,另一边竖着面箭靶,门口挂着弓箭。太熟悉了,闻遥都不由得恍惚一瞬,以为回到了昔日的琼玉楼。
她迈步走去取下长弓,架箭弦上,箭尖对准耶律都罕,缓缓拉满。
耶律都罕都没看她,走到一边的屏风前换衣服。他毫无顾忌,当着闻遥的面脱去外裳,露出的肩背线条挺直利落,说道:“坐下吃饭,吃完去骑马。”
他话音刚落,门边帘子被掀开,几个北辽武士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是一盘盘切好的肉片鲜果。他们刚进来一抬头就看见闻遥拿着弓箭对着赤裸上身的耶律都罕,惊愕不已,差点摔下手里的东西拔剑。
耶律都罕不满,北辽语语气生冷,说:“愣什么,东西放下,出去。”
北辽武士面面相觑,终于还是放下手里东西离开了。
闻遥眯起一支眼,头发垂在侧脸。她一动不动,说:“北辽在打天水之前是准备先把渤海国拿下来?”
耶律都罕把长发从领口拨出,看向闻遥哼哼笑开,眉目越发显得狭长,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笑个鬼,死样。
闻遥明白了,她手里的长弓一扔,坐下开始吃饭。北辽军中不缺牛羊肉,稀罕的是蔬菜水果。可耶律都罕这里什么都不缺,鲜果冰酪蔬菜汤,花样繁多。原来两人都没什么话说,直到闻遥打开一盅汤看到里面漂浮的圆果,她一顿,尝一口后夸赞:“好喝。”
耶律都罕挑眉往那汤里看一眼,素汤,肉沫都没有,只有几个圆果子和几多菊花花瓣。闻遥却用勺子舀着那几枚果子含在嘴里,面上喜欢不似作伪。
“去。”耶律都罕转头对一边的人说道:“把做这道菜的厨子调去我府上。”
闻遥朝他一笑,把含在嘴里的果子全都嚼下去了。
吃完饭耶律都罕就带她选马。北辽铁骑闻名天下离不开北辽草原养出的野性无比的战马。闻遥看一眼马厩里的战马彪悍的体魄,也就能猜想出北辽铁骑冲杀时是何等气魄。
马通人性,她挺喜欢马的。闻遥与一只伸头看她的高大黑马对视片刻,伸手将它从马厩中牵出。这只马在她手上乖顺,到外面见到耶律都罕就开始喷气,隐隐躁动。
闻遥惊奇:“怎么连马都讨厌你。”
“这是我从草原上套回来的第一只马。”耶律都罕也没想到闻遥一选选中这一匹:“它还不服我。”
有意思,不服把它从草原上强行带回来的耶律都罕,却挺喜欢闻遥。
闻遥没说什么,拽住它的缰绳翻身而上,稳稳当当坐在马背上。耶律都罕也坐上马,驱马在前面带路。很,快两匹神俊无比的马冲出军营,在茫茫夜色中奔向辽阔草原。
草原上的月亮大而饱满,洁白皎洁。月光下草浪无声涌动,狼嚎阵阵。
“今天不打狼。”耶律都罕翠色眼珠熠熠生辉:“我们去看花。”
草原上有温泉,温热泉水涌动带来生机无限。快到深秋,色彩斑斓的野花依旧郁郁葱葱、铺天盖地。两匹马到这片花田上就开始啃花,闻遥止都止不住。
“它喜欢,这花是甜的。”耶律都罕俯身,长臂伸出采来一大把花,扬手把这些花朝闻遥怀里扔过去:“从温泉水里长出来的花都是甜的。”
闻遥被扑面而来的浓郁花香熏得鼻子一痒,差点没打喷嚏。她摸摸鼻子,低头捡散落在她身上马背上鬃毛上的花,说:“你很清楚哦。”
“我母亲喜欢猎马,她从前长带我去上京城外面骑马。有年生日,她送我一匹相当漂亮的马驹。”耶律都罕微微一笑,锋锐气质陡然划在音音如水的月色中:“我很喜欢。可惜后来南逃没肉吃,将它杀掉吃肉了。”
闻遥拿花喂马的手一顿。
被杀掉的不止那匹马。北辽后族独大,当年在朵月丽对完颜部的围剿中,耶律都罕的母族几乎被杀了个干净,普通族人被划并诸部当中,北辽再无完颜氏。
耶律都罕肩膀放松,举起头看着缥缈如沙的云绵延在银月边。他这样的神态也少见,眼睛睁圆,整个人都平和。
“昨晚的析津府你也看到了。”他忽然说道:“我将析津治理的很好,辽人与天水人一起生活,没有纷争。”
“你想说什么?”
耶律都罕微微一笑,很有自信:“想说我将来成为天下共主后,辽人与天水人也能相处的很好。”
闻遥给他竖大拇指:“大志向。”
耶律都罕凝望着闻遥,说道:“你从前说,我回北辽报仇、北辽与天水打仗都与你无关。除这两点剩下只有赵玄序。他是天水亲王,北辽若攻打天水,我必与之为敌。闻遥,我问你,明明是我先认识你,你为何选他?他何处比我好?”无论是样貌、权利还是财富,他分明都不比赵玄序差。
“首先。”闻遥摇头:“我是因为喜欢他才选他;不喜欢你,所以不选你。没有原因,也不用比较。”
耶律都罕下颔微动,肩背绷紧了。
闻遥继续道:“我也很惊讶,你听起来还是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对你。”
耶律都罕拧眉:“为何?”
“因为你杀了凝儿。”
“凝儿?”耶律都罕恍若听到什么匪夷所思的话,加重语气道:“为什么杀她,我已和你说过理由。你说因为她——她是我的奴才,为我卖命。你和她统共见过几次?她死了,你要为她与我生气?”
“哪怕不说赵玄序,就说姜乔生。她手上的人命不会比我少,你若是在乎人命,怎还将她带在身边?”
“我知道你和姜乔生都不是好人,也没指望你们成为好人。我手上也沾人命,都是江湖上混过来的人,说得难听点,没谁干净。”闻遥眉眼沉下,冷声道:“知道你和姜乔生的区别是什么吗?区别就是她绝不会杀陪她多年的雪客,可你却没半点犹豫杀了凝儿。”
耶律都罕抿唇,他知道雪客是谁,姜乔生手底下忠心耿耿的一条狗。他依旧不理解,顽固道:“凝儿只是一个奴才。”
两人气氛冷下,僵持起来。两匹马听不懂人话,没有受到干扰,专心致志啃花。
闻遥倏然叹气,挥手道:“算了算了。我如今也的确做不到对天水陷入战争熟视无睹。你就当我站在天水那一边,与你为敌。”
是夜,北辽军营灯火通明。北辽详隐司带着闻遥乘兴而出,裹挟怒火而归。
耶律都罕一头扎进行帐,叫醒所有人大半夜商讨军事。韩兆受到惊吓本早早就寝,硬是被人从床上请到主营帐中,半点君子风度都没有,头发胡乱扎起。
营帐屏风前地图铺展开,其上北辽天水西朝三足鼎立,互相制衡。渤海国俯卧辽东,大理国位居西南。这些年北辽天水摩擦不断,渤海反倒远离纷争,高枕无忧。
从今天渤海世子的试探上来看,他们是日子过得不错,野心越发大了。
烛火摇曳,耶律都罕侧脸紧绷,狼一样的眼睛一瞬不瞬紧紧钉在渤海国疆土上。
“大人,上京已调兵渤海边界,随时都能够发兵。”一挺着将军肚的壮硕男人沉声道:“只要大人守住边界,待三殿下踏平渤海扫除后顾之忧,我北辽铁骑便可放心南下,攻城略地。”
韩兆眼下青灰,神情冷静至极:“天水雍王秦王两相僵持,谁都不敢应战。要速战速决拿下渤海,此刻便是最好时机,三殿下这一仗,必须打得快、打得狠。”
大国纷争,变数太多。耶律都罕前往西朝与李扶白谈妥两国边疆划线,甘愿出让河西长廊便是为此谋划。耶律都罕看出李扶白野心昭昭,不似西朝先帝软弱怕事。他新皇继位,即便有天水公主和亲也不甘心与天水结盟相助,朝廷上也一直想南下占据河西。
渤海国这几年倒是越发气焰嚣张。侧卧之榻岂容他人安睡,待扫平渤海,便是北辽马踏燕云十六州之日。
第120章 惊变
耶律都罕缓缓道:“渤海一行何时返程?”
韩兆迅速答道:“后日出行,自东出边境。”
“跟上去,出关截杀。”耶律都罕拔出桌上摆着的一柄匕首,匕首尖刺破屏风,钉在北辽以东的渤海领土上。短短几个字,野心昭昭,杀机四溢。
韩兆肃容颔首,正要应答。忽然一边帐帘掀起,来人一路驱马穿行军营,在帐中人回首看过来的目光中下马,额上滚汗,扑倒在地,连滚带爬跪到耶律都罕脚前,闭眼一嗓子抖落出一个叫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晴天霹雳。
“报!天水突袭!兵马精锐已至析津城外,眼下正在破城!”
“什么?!”
惊雷炸响,满帐子辽人俱是一惊,纷纷站起,噼里啪啦带倒一片桌椅。耶律都罕回头,倏然拔出匕首,锋锐刃面危险地贴在小臂处。
“绝不可能!”韩兆惊愕过后想也不想,立即否认,快速说道:“眼下天水火烧眉毛,绝对不可能主动出兵犯境。且析津到边线一路上都有边军把守,陈列十几支巡逻骑军。大军压境动静小不了!怎可能没收到半点消息!”
其余人听到连连点头,十分赞同。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析津乃北辽要塞,南府第一据点。驻重骑六万,其余兵马十万。天水若是要攻析津,怎么着也得准备十五万大军。这么多人浩浩荡荡开拔前来,除有神仙相助,否则怎可能毫无声响,打到析津城下才被发现!
耶律都罕阴沉沉,睨向此人涨红的脸:“消息属实?”
“自然属实!”那人重重将脑袋磕在地上,发出好大一声响:“城门大火已燃,天水骑兵冲杀勇猛已在破门!城内守军不过千人,挡不住多久,还请大人速速决断!”
耶律都罕定住两秒,挥袖大步朝外走,一边走一边高声呵道:“重骑听令!出营回城!”他身后的几个将领闻言迅速散开,整理兵马调兵去。那挺着将军肚男人几步追上来,急忙问道:“详隐司可要亲去?!”
“自是亲去。”耶律都罕煞气四溢,怒如雷霆:“我的地方,天水军要是来了,不管是谁,都只能有来无回!”
他走到帐子外,已经有人为他牵来战马。耶律都罕正要翻身上马,动作忽而一顿,停住两秒。而后当着一众人迷惑的目光,他断然扔掉缰绳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大人要去哪儿?”将军肚男人看着他的背影,疑惑不解道。
韩兆知道耶律都罕这个时候是要去找谁。
星夷剑有一番好本事,此前在兴庆闹出来的事他也听说了。眼下还不知析津城是何情况,要真是天水攻至城下、军营大乱,保不准闻遥会不会乘机脱身。耶律都罕百般谋划,费劲心力把人带回来,绝不会叫闻遥轻松走掉,自要看牢。
“你莫管。”韩兆不纠结,挥手对将军肚男人叮嘱道:“先带兵马前去析津查探情况,大人随后便来。”
*
在耶律都罕找过来之前,闻遥刚在伙房众人的瞩目下喝完一大罐汤。
她和耶律都罕吵一架回来,心满意足,回营看到阿巳冷冰冰的眼神也觉得亲切可爱,潇洒道:“跟你们详隐司大人逛一晚上,又饿了。正好今晚喝的汤不错……这样,我不麻烦底下人,自己去趟伙房可以吧。”
“你不要得意。”阿巳厌恶至极,冷然道:“大人对你只是一时兴趣!大人宏图伟志,绝不可能与天水的女人有情谊!”
“我说我要去伙房煲汤,你在说什么得意不得意、情谊不情谊的。”闻遥径直略过阿巳,轻飘飘道:“你不跟,我可就自己去了。”
大概是耶律都罕下过死命令要阿巳时时刻刻跟随在闻遥身边,阿巳分明已对闻遥厌恶至极,却还是跟着她来到军营伙房外。伙房里面有人,见着闻遥都站起来,默不作声地打量。
“坐坐坐,我不干什么,就炖个汤。”闻遥笑眯眯地,走到一边篮筐里翻箱倒柜地找。很快她就在一筐菊花里找到一大纸袋子圆果子,拇指大小,头尖尖朝上,泛着成熟的褐色。
今天晚上煮这道连翘菊花汤的厨子绝对是天水人,还是个懂药膳之理的妙人,闻遥都要赞叹他的奇思妙想。
连翘,清热解毒,消肿散结。药效不大,巧就巧在专克化功散,乃化功散解药主要用药。化功散嘛,这玩意在江湖里其实稀疏平常的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药。毕竟只是阻塞内气运行,不伤身体根本,鸡肋的很。除非像闻遥这般,每天三大碗就着饭吞下,否则过一段时日都会自行解开。
更妙的是,眼下这些辽人显然对药理一窍不通。
阿巳抱着剑,冷眼看着闻遥拿着一推破草忙活半点,喝下一大罐汤。在她看来闻遥果真是多时,喝完汤没多久就又要如厕。
阿巳掩盖不住杀心,脸色奇差无比,退至帐外等候。
毡毯垂落,隔绝里外。
闻遥面色霎时一变,扶着桌子仰头喷出大口乌黑的血。她一手按着右手筋脉,竭力稳住急促呼吸,深而缓慢地喘着气。连翘汤的药性辅助内力运转,果然成功冲破化功散。先前强行冲破化功散在体内留下的淤血,也在此刻被逼出来。
久违的雄浑内力不断在浑身上下流窜,闻遥肌肤滚烫,心跳急促。她毫不介意地笑开,靠在一边一下下吐血,黑血吐完吐红血。
毕竟还是强行运转内心,虽有连翘辅助,闻遥的经脉状况一时间也还是雪上加霜,隐隐破裂。运气时如同有上万根针在血管里流窜,闻遥笑到一半没绷住,蹲下来悄无声息龇牙咧嘴。
呲完了,她缓过气,抬头冲外面喊道:“人有三急,劳驾再等等啊!”
阿巳没说话,身影倒映在营帐上。
闻遥无声握住星夷剑,走到营帐另一面推开窗户,翻身点在营帐上迅速朝晚上马厩的方向考过去。按她如今的伤势,要从耶律都罕手底下离开可不能只靠轻功倒腾,她得有一匹快马。
几乎闻遥前脚刚走,耶律都罕后脚就带着人提着剑匆匆赶来。他的面色实在太难看,将原本看到他有些欢喜的阿巳吓的一愣,面上笑意敛去,呐呐道:“大、大人。”
耶律都罕眼神如刀,毫不留情刮过他派给闻遥的女护卫,沉声道:“她人呢?”
“她吃了东西,在帐中如厕。”阿巳心中一涩,低声回话。
如厕?
耶律都罕侧耳,压根没听到帐子里有人的呼吸。他一瞬了然,随后怒极反笑,抬腿毫不留情踹在阿巳的肚腹上!
这一脚混杂内力,狠辣无比。阿巳皮下血肉瞬间肿胀青紫,人飞出去好几米远,狼狈倒在地上口吐鲜血,不敢置信地看向耶律都罕:“…大人?”
耶律都罕看也不看她,挥剑砍断帐口毡毯,大步走入。走到帐子里,他定睛一看,只看到地上两大摊血迹,营帐里空空荡荡,半个人影都没有。
“搜!”耶律都罕冷着脸,下颔紧绷,从牙齿关里挤出一个个字。长剑从他手中垂下,剑尖没有触到地面,地上却已经被剑气破开口子,露出里面的土壤。
详隐司震怒的声音回荡在周围人心尖:“一寸寸找,把营帐翻过来,把草皮拔下来,把人给我找回来!”
闻遥几乎刚出去就发现了军营中的不对劲。
她看着地下来来回回跑着的人,有些逮着屋子就进,一看就是来抓她的。有些看上去是将领,却是带着人急匆匆往外跑。
往外跑,外面出事了?
闻遥在一顶营帐上蹲下,她看了会儿下面,随后转身悄无声息摸到马厩。她如今的身体状况不可能只靠轻功捣腾出苍莽草原,她得有一匹好马。
今天晚上还在闻遥手上啃花的马对她实在亲近的很,见着她就凑过来舔她的手掌。闻遥拍拍它,下一刻星夷剑出鞘,前面马厩围栏碎成粉末落在地上。她牵马翻身而上,神清气爽,一甩缰绳,说:“走!带我出去,放你回草原!”
闻遥策马而出,顿时惊起一片哗然。正在搜查她下落的人见状提刀欲拦,却挡不住悍马冲撞。加上时局混乱,到处都是进出军营的人,闻遥没有多费劲就顺利突围,奔出军营。
有人高声大喊:“人跑了!快!告知详隐司大人!”
托耶律都罕的福,闻遥提前出来逛了一圈,知晓了大概状况。否则军营之外就是无边无际的草原,四处长的都一样,她还真不知道该往哪边跑。
闻遥充耳不闻身后追兵马蹄阵阵,俯身贴在马背上,一人一马踏草不留痕,如电光蹿过草原。
“闻遥!”一声呼喊,耶律都罕策马追来,几瞬甩开身后众人追在闻遥身后。
他手上紧紧勒着缰绳,高声道:“前面是沼泽地,你这样过去是想死吗!”
听到他的声音,闻遥这才转过头往回看。她眉眼肆意,因快马急奔轰轰作响的心脏如同擂鼓,轻松与自在随着疼痛充盈她每一寸骨血。
“刚才看你军营里好像有麻烦!”闻遥回想起那些急匆匆往外面赶的将领,迎着夜风大声道:“我死活跟你没关系!你既不想死,就回去处理你的麻烦,别追了!”
越往南面跑,周围草甸的颜色就越深,就越接近沼泽地。草原上的沼泽无声而凶猛,它会吞没一切,无论是牛羊马还是部落里最剽悍的战士。它是草原对凡物的威慑,叫它们时刻低头,谨慎每一步。草原上原生的生灵本能畏惧沼泽的,它们会避开沼泽地。唯独闻遥身下的这匹马,不知怎地居然拼命往沼泽地里钻。闻遥也纵着它,双手离开缰绳,没给半点拘束。
她的声音在前面顺着风远远传过来,落到耶律都罕耳中,叫他气血翻涌。他死死拉着缰绳,扬手又是一鞭抽在马上,加速靠近闻遥。
这可把他身后追着的一干骑兵吓着了。一将领扯着嗓子,焦急万分:“详隐司!不可再往前去!”沼泽地这样容易丧命的地方,详隐司如此尊贵的身份怎么能够为一人以身犯险!
说罢,他抓起一边弓弩往前扔向耶律都罕,示意他举弓射击。
耶律都罕看也不看,手臂往后一伸稳稳当当接住弓弩箭。他手指扣住滑扣,沉甸甸的弓弩压在他手臂上,正中间的铁箭泛着寒光,牢牢对前。
闻遥听到身后的动静,并不回头。剧烈颠簸叫她受损的内脏更加疼痛,一些鲜血弥漫在她的唇瓣上,被她伸手抹掉。
她任由这匹与她投缘的野马踏过最后一小片如因草地,在昏沉夜色中进入危险莫测的沼泽。
耶律都罕手臂上架着弓弩,好似成为一座凝固的石雕。他手指按在上面久久不动,布满野花的温泉边,闻遥说过的话和看过来的眼神在这一刻如同利刃直直插入他心口,叫那团剧烈跳动的肉块泛起猛烈的疼痛。
他眉眼压下,在最后一刻手臂肌肉收紧,恶狠狠勒住马匹。马匹扬颈嘶鸣,前蹄高高扬起近乎垂直,轰然落地后不住焦躁地来回踱步。耶律都罕手上已经被缰绳磨破了,他望着前面消失在沼泽地中的人影,调转马头就要往另外一个方向绕过沼泽地去追。
“详隐司大人!”身后终于赶上的将领见状连忙上前,劝说道:“大人!大军袭境,眼下最为要紧的是析津城啊!大人与北辽一年的谋划布局绝对不能如此不明不白的毁在今天!望大人速速前往析津,主持大局、查明事态!”
其余人练练附和:“大人!析津有失陛下必定问责,皇后必会借此大做文章!届时大人处境堪忧!”
七言八语胡乱挤进耳中,耶律都罕坐在马上,脊背挺直,银色月光下面上神情凝固。
他一瞬不瞬望着前面一团黑暗,半晌抬手扔掉弓弩箭,回首看向几人,眼中狠辣怒火难以掩盖,厉声道:“立即回营带人围住沼泽!非我回来,谁都不能从这出去!”
无人胆敢直面详隐司怒火,低头应是。跟过来的骑兵迅速往四周散开,准备先行沿边将此地围住。几位将领聚在耶律都罕身后,随他带兵前往析津城。
今夜辽北草原是难得的圆月,月光干干净净,色白似银,澄澈如水。在这种瑰丽的色泽中,每一缕风划过草地的动静都能被看得清清楚楚。云层飘动在地面投下阴影,在鸟类低声中缓慢游弋。
万籁俱寂。
耶律都罕马蹄方才一动,远处昏暗不明的地沟凹陷处就毫无预兆鼓起一团阴影。数十黑甲骑兵拖着长枪,拔地而起,片刻不歇直冲北辽骑!短短两个呼吸,冲在最前面的黑甲骑兵袭至辽骑眼前,黑洞洞面盔覆在面上,貌如阎罗,抬抢便洞穿一人高高挑起扔到马下!
耶律都罕一惊,拔出腰侧长剑。他周围将士也是错愕不已,悚然间牢牢将耶律都罕护在中间,高声呼喊:“是天水骑兵!果真是天水突袭!快!护送详隐司大人离开!”
突袭发动太快,他们实在太仓促,拔出腰间信号弹往天上放,随后便带着耶律都罕要走,来不及思考方才还在析津城外不知是真是假的天水大军,是如何转瞬就袭到北辽军营。
耶律都罕动作却停住了,他如同嗅闻到另一只凶猛雄性气息的猛兽,扭过头,心中腾烧着几分不可思议,看向天水骑兵之后骑马提剑而来的人。
赵玄序长发落在身后,只用一根云锦缎绑着。一身黑袍,肌肤苍白,眉间蹙着,阴郁森然,美而锋锐。他身后跟着高少山,左将军一身盔甲,雄赳赳气昂昂抬眼挑衅地看向对面绿眼珠的辽人。
“主子!”高少山声音洪亮如钟:“找到这帮子辽人的头了。”
耶律都罕面色陡然阴下,反应也是奇快,对比自己和赵玄序身边拱卫着的骑兵数量后,他迅速调转马头,调整方向,冷笑看向对面的赵玄序,阴冷道:“兖王殿下,真是没想到还能再这里见到你。”
月光之下,赵玄序看过来的目光十足阴鸷,看过耶律都罕,移向他身后沼泽地。数十日不见,他模样未变,整个人的气势却微妙地与原来大为不同。
赵玄序也并未命人进入沼泽地找寻闻遥,右手稳稳拿着长剑。他身下覆盖盔甲的骏马拧着头蠢蠢欲动,几下踱步就迈步往前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好似一团漆黑的风,直直冲向耶律都罕。
周围的北辽骑兵自然要来阻挡,却被迅速靠近翎羽卫拦住。高高哨声在草原上呼啸俯冲,高少山拎着大刀带人纵横穿刺,几下就把围在耶律都罕身边的将领逼得不得不让开。
金戈相交,寒光阵阵,两边缠斗。柔软的草地被马蹄踩烂,留下深深的痕迹。
赵玄序奔袭至耶律都罕面前,挥手抬剑,内劲霸道浓烈裹挟其上朝耶律都罕砍去!这一下要是落到实处,怕是顽石也能被削开。
耶律都罕一步未退,浑身涌动的战意杀意和浓烈的嫉恨烧得他血液沸腾,双眼泛红,毫不犹豫抬剑牢牢接住这一击。
两把精炼利刃扭转摩擦撞击,火星伴随叫人牙酸的声响迸溅。巨力之下,两人错身而过,下一刻便再一次驱马相近,刀剑相接。
招招都是杀招,处处都是杀意。两人都没考虑什么三国鼎立、天下大局,一心只叫对方去死。剑如残影,剑气锋锐。没过几招,赵玄序和耶律都罕身上都已见血。狰狞伤痕从心口开始弥漫向脖颈,所落无一不是一击即亡的死穴。
耶律都罕越打眉头皱的越紧,他觉得赵玄序内劲十足古怪,霸道滚烫,乍一接触便大团炸开,涌入经脉。看似至刚至阳,实际阴损至极,炙热过后就是深入骨髓的阴冷。
一边有北辽将领注意到耶律都罕渐渐落于下风的招式,一个咬牙逼退高少山,扑过来硬是挡下赵玄序一击,高声大喊道:“大人快走!”
北辽军营离此不远,只要摆脱这些幽灵一样突然冒出来的天水骑兵,详隐司就能够带着大军反绞此处!
耶律都罕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勒马后退两步,闷哼一声捂住火辣疼痛的心口,喉鼻之间血腥味弥漫,已然受了不轻的内伤。
诸多疑虑沉甸甸压在耶律都罕心头,他不再犹豫,趁赵玄序被挡住的瞬间调转马头,转身疾驰离开。几个杀死翎羽卫得胜脱身的辽骑紧紧跟随,护卫在他身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