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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不留行

    第101章 回程(修改)


    整个淮南东路都在下雨,连绵几日的大雨。干涸河道咕噜咕噜喝水,坚硬马蹄在一旁泥泞河堤上飞踏而过溅起连串泥点,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密报从北境直传天水汴梁国都。


    北地荒芜,人言粗鄙。天水使臣往北,本都已与北辽说定岁银。没想到临到天水使臣启程返回的践行宴,北辽突然发难,一改原先条件。宫宴之上,几个北辽亲王当着满座大臣外臣的面大放厥词,说听闻天水送缙云公主去西朝和亲,于北辽不公,要天水也送两个公主来北辽。


    态度放荡,言语轻佻。堂堂公主,金枝玉叶,在这群蛮人口中竟成粘板上肉货任人挑挑拣拣,轻蔑与侮辱不言而喻。皇帝在雍和宫看完这份信,饶是道心坚定、视己以外天下人为粪土也被气得仰面吐出口血,一众宫人内侍连连叫喊,太医急急奔忙。


    雷声轰然炸响,汩汩雨水从阶梯铜龙口吐出,不断冲刷皇宫平整光洁的地面。


    宋明德蟒袍鲜红,与周围深黑的宫闱格格不入,深白面庞冰冷不虞。他衣袖翻飞龙行虎步往前走,身后跟着连串人。跟前两个番子不顾自己淋湿大半身子,匆匆跟在他身后为他打伞。


    转弯处一座假山边,苏怡身着湖蓝罗烟纱裙,紧紧牵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面色同样冷沉,站在这条去往皇帝寝宫的必经之路上等候。她一介养育皇子大的宫妃出行,这次却并没有带什么人,只带了红漱和一个小太监。


    有番子眼睛尖,隔着雨幕远远瞧见她,弯腰对宋明德低声说了一句话。宋明德脚步停下,刀子一样的目光递过去扎在苏怡身上。下一刻,他脚下转了方向朝假山边走去,身后番子自觉四散开围住周围大片地方。


    宋明德走近,苏怡坦然自若。领着的男孩年纪虽然稚嫩,却显然很有几分超出同龄人的心性。又是暴雨夜,又是面对别人畏之如虎的宋督主,他既不不出声,也不哭闹,只是抓着苏怡的手,眼珠子乌黑盯着宋明德看。


    宋明德看着这母子连心的样儿,心中轻嘲。


    他拨动一下拇指上的翠玉扳指,站在苏怡面前不弯腰也不行礼,只垂眸看着她,说:“苏妃娘娘站这儿做什么。雨夜风急,早些回宫歇息为好。”


    “陛下迟迟不醒,雍王入住东宫。后宫的人手都由皇后抽调去东宫和陛下身边照看了,本宫殿中也不例外。”苏怡并不在意厂监督主的傲慢,缓缓说道:“入夏虫子变多,总来叨扰。闻统领曾说要为我制草药包驱蚊,如今外面风波未定,她不曾还未归来。不知宋督主能否派些人手守着,以免咬着望奴。”


    望奴,大名赵玄颐,如今的五皇子,皇帝新鲜出炉的便宜儿子。


    听到闻遥,宋明德眼眸一动。半晌,他微微点头道:“宫中下人欠收拾,怎能叫五皇子受惊。来福,挑几个聪明的,送到苏妃娘娘宫里治治虫子。”


    苏怡压在心里的一口气猛然抒出,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推着玄颐后背屈膝道谢。宋明德冷眼看着后妃对自己行礼,也不再说话,转身就走。


    人走远了,一抹高挑鲜红的背影在黑夜里依旧灼灼夺目。


    五皇子一扯苏怡裙摆,唤道:“母妃。”


    他抬起头,稚嫩脖子上赫然落着几枚青紫印记,竟是被人狠狠掐过。小孩养尊处优,皮肤白皙柔嫩,这点青紫痕迹打眼的很,看上去触目惊心。


    苏怡安抚地摸他脑袋,想起方才那失足跌落荷花池淹死的宫人,眼睛里头一点一点冷下来:“望奴听话,这几日不要一个人去外面,要一直跟在母妃和红漱姑姑身边,知道吗。”


    五皇子安静点头:“知道了,母妃。”


    苏怡弯腰,有些吃力地将他抱起来,搂在怀里轻轻的拍着背。一边的红漱有些担心,一手打伞一手垫在她胳膊下。流产以后苏怡的身子就差了许多,常常生病。她苏怡稳稳抱着玄颐,一行人在滂沱雨夜里打着伞慢慢走回云锦阁。


    前面,宋明德大步走出一段距离,身边来福低声询问道:“可是冯贵妃的人?”冯贵妃和苏怡不和,后宫之中人人都知道,对五皇子下手也很像是冯贵妃能做出来的事。


    “她?她现在可没心思在乎一个五岁的孩子。”宋明德微挑眼皮,道:“挑些手脚好的送去,兖王未归前,一只蚊子也不许放进云锦阁。”


    无尽的雨声淹没宫廷中起伏扭曲的人心。皇帝吐血昏迷,皇宫便一夜灯火未熄。同样点了一夜灯盏的还有宿州秋家富丽堂皇园林宅院的一处书房。


    秋屏烟梳着螺髻,花钿细致在眉间描摹开。她能与袁媚齐名,自然也是一副顶好的姿容。回雪纤腰,双瞳含秋水,眉间拢着积蓄清愁。


    她亲手端着托盘,托盘上放油两碗甜汤,站在书房外面安安静静地等。先前在厨房,她素白的手指被微烫的碗灼红。一边侍女看不过去要她把托盘放下,秋屏烟摇头回绝,定定看着倒映灯光的门扉。


    “父亲和殿下商讨要事到现在,也该疲累。”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我愿在这里陪他们。”陪着她目前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


    门扉之内坐了不少人,气氛格外紧绷。偌大宽敞的房间,最里面坐着赵玄硕。他沉脸,膝盖头压着的一张纸被他有力的大手揉皱,紧紧攥成一团。


    “吐血昏迷迟迟不醒,雍王代受太子印,暂迁东宫。”他倏然抬头,狼一样的眼睛泛着狠,咬牙切齿:“我父皇为何会突然吐血昏迷?宫中太医全死了不成?好一个皇后,好一个雍王!”


    “殿下,扬州城已落入兖王手上,泰州估计也撑不下多久。”一幕僚劝说道:“眼下该如何破局,是走是留,还望殿下早做决断。”


    赵玄硕冷笑:“回去?回去做什么?等他赵玄奉收我兵权,坐稳他的太子之位?”


    幕僚眼中一闪,轻声说:“并非如此。陛下一贯身体硬朗,怎会无缘无故吐血昏迷。定是有奸人从中作梗,趁着这个档口兴风作浪。殿下,殿下既然带兵在外,又有南面诸位将军大人支持……何不领兵回汴梁,清君侧,杀掉与北辽虚与委蛇的歹人,还北辽一个朗朗青天?”


    此话一出,其余人皆是敛声屏气。


    赵玄硕捏着纸张的手几度攥紧松开。半晌,他拧着浓眉慢慢道:“你要我造反?”


    幕僚心下莫名,暗道您先前在暴民动乱里出心出力,现在又坐在秋家书房,不就是打算造你老子的反?


    “只是清君侧,暂且收押朝中小人。”他说道:“旁的事,还要等到陛下醒来决断。”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从宫里传出的消息上看,皇帝这次吐血来的突然,绝对不只被北辽蛮子气到急火攻心那么简单。这一次,皇帝恐怕不那么容易醒的过来了。


    幕僚道:“殿下不在宫中,万一有人乘机伪造圣意、挑弄是非,怕是更为不妥。”


    秋家家主坐在一边,屏息敛声,烛火倒映在他苍老的面容。他始终不发一言,也不抬头,坐在秦王下首像个瞎子聋子,只掌心微微打着抖。


    过了许久许久,赵玄硕闭上眼,口吻陡然冷静下来,说:“有我母妃外祖在,有人想浑水摸鱼也是不简单。何况父皇身边还有宋明德——此人不见得就站在皇后赵玄奉那边,在他眼皮子底下闹出这种事,有些人还真当厂监是吃素的。”


    幕僚犹疑道:“那殿下的意思是?”


    “宿州刁民反对改稻为桑者众,暴民动乱远胜扬州。我不忍屠戮子民,决议缓慎为之,在此亲自坐镇,带兵镇压,促行改稻为桑。”赵玄硕唇边裂开一点笑,阴狠十足:“即便雍王拿着太子印给我盖急召,我这次怕也是回不去了。”


    不杀进宫里逼宫造反,而是要带兵留在淮南,不听旨意宣调不回汴梁。赵玄硕这是有拥兵自重与汴梁两地抗衡的意思。


    “可雍王手上还有钟离将军府。”幕僚道:“若是雍王党给殿下扣帽子,带兵来打——”


    “蠢货。”赵玄硕轻轻嗤笑:“赵玄奉不是傻子。现在跟我打,是觉得北辽对上天水赢面还不大,想着法儿把弱处递给北边吗。”


    幕僚恍然,顿时闭上嘴不再说话。


    家国当立无非内忧外患,两相制衡。北辽盘桓,此次无礼要求显然是存心挑起战事,接下来不管天水做出怎样的让步,与北辽这一仗是注定要打。


    无风不起浪,对赵玄硕而言,这不是一件全然的坏事。北辽外患不除,谁都不敢公然把谋反的帽子扣在他头上。万一把他逼急了,当真联络诸位将军起兵造反,那就是把天水的脖子递到北辽手上,给北辽趁乱发兵的机会。


    大胆些想,如若皇帝醒不过来,雍王占据中宫嫡子身份和如今手上的太子印真成了太子储君,赵玄硕也可扎根淮南东路,继而向南蚕食,接手冯相党羽在南边的势力,与朝廷二地为王,分庭抗衡。


    这和逼宫造反也差不了多少。


    赵玄硕看向秋家家主,说:“你的船被赵玄序扣下,他可会有发现?”


    “殿下还请放心,船上的印记都已清理干净。”秋家家主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恭敬,说道:“船上几人也不知背后是我秋家主事,只听说有人租用秋家的船,要运一批人去扬州。我秋家是做生意的,有人给钱就给船,没考虑这么多。最多,是失察之过。”


    “好。”赵玄硕看着这个商海沉浮多年,老谋深算的老狐狸,语气缓和下来:“劳你费心。时候不早了,都下去休息吧,有事下次再议。”


    秋家家主点头,在身边人的搀扶下起身,同其他人一同向外走去。


    关闭已久的门扉终于打开,秋屏烟已经有些发麻的脚手一动,望着走出来的几人,桃花般的面上泛开笑:“阿爹,女儿给你熬了甜汤。几位大人也辛苦了,后厅备下了茶点,如今雨势迅猛,不若用过热茶吃食再走吧。”


    一边说,秋屏烟的目光一边往书房里望去,见秦王并没有跟着出来,她面上掩盖不住显露出一点失望的神色。


    姑娘家的小心思怎么能瞒的过在场这些精明人。只不过秦王与这位秋家大小姐的关系实在难说,几人不敢探听秦王私事,纷纷应下这话赶忙离开前往后厅,徒留秋家父女面对面站着。


    周围顿时变得安静。父亲九九不说话,秋屏烟反应过来,略有不安,唤道:“阿爹?”


    “把汤端进去。”秋家家主回首,对一边侍女道。侍女屈膝行礼,低头走过来从秋屏烟手里端走甜汤,迈步屋内送去秦王案头。


    秋家家主语气冷淡:“这是前院,这是你能来的地方吗?有没有一点规矩!往日不管你,如今都到这个时候了,江湖上不入流的习气也该改一改,学一点规矩。”


    这话说得很重。秋屏烟不敢回话,掩下心中失落,连忙低头认错:“是,阿爹,女儿知晓错了,这就下去。”


    旁边的侍女搀扶她,一行人慢慢消失在连廊。秋家家主等女儿走远,回首看向书房内。


    他家书房大是大了些,可里面也不至于连一点外面的动静都听不到。


    从始至终,赵玄硕坐在里面,对外面没有丝毫反应。


    烛火幽影晃动,过了一会儿后,秋家家主也离开了。


    赵玄硕的声音从书房里面传出来:“全都下去。”


    门口围着的一圈侍女护卫纷纷屈膝行礼应是,转身离开。书房周围空出来,赵玄硕向后靠在椅子上,眼睛闭着。直到他身后走出一人,递过来一封信:“殿下,贵妃娘娘送来的。娘娘吩咐您行事小心,宫里有娘娘和冯相在,您无需记挂。还有范姑娘,范姑娘听闻宫中变故也很是担心,如今已经入宫陪在贵妃娘娘身边。”


    赵玄硕睁开眼,伸手将这封信拆开看完。信里还装着一个平安扣,其上女子的字迹秀丽漂亮,轻飘飘就能落进他心里。


    他合掌握紧这枚平安扣,说:“多派些人,一定要护住她们和祖父。”


    秦王这边想尽办法找借口不回汴梁,闻遥与赵玄序却是要回去的。


    翎羽卫马踏扬州城的消息迅速传开,泰州城内军心大乱,城外士气越发高涨。高少山酣畅淋漓打到一半,听闻他家殿下已经把扬州拿下了,顿时激动振奋,当天晚上甩小队夜袭,单刀直入浴血拼杀,愣是攻破了泰州重城,同样是大捷。


    扬州城破第三日。因大雨倾盆,大军修整一日有余方才抵达高邮城。军中要去城里采买绿豆草汁煮凉水给将士消暑,闻遥和赵玄序也跟着去到城里吃了些东西。


    高邮湖浩瀚,因此在先前大旱中高邮城的情况比其他地方好了不止一星半点,起码城内蔬果供应都不成问题。闻遥和赵玄序坐在摊子上,面前堆着一盘一盘糯米藕和汤面。闻遥看罢信纸后抚掌,笑笑:“行,省去我们再拐一趟泰州,接下来直接回汴梁就好。”


    如今皇帝莫名其妙昏迷不醒,北辽狮子大开口,既要银两还要天水嫁出公主,同时陪嫁几座边城做嫁妆。雍王拿着太子印高坐东宫,秦王扯出借口拒不返京,事情如此复杂,她先前关于辛蛮之事首先怀疑秦王,现在却又有一番新猜想。


    赵玄序终于和闻遥一起吃到糯米藕,心情也很不错。他夹起一块热乎的糯米藕往她碗里面放,说道:“召他自行前往汴梁,于京畿道前汇合。”


    泰州距离京畿道近,闻遥这边又是水路又是陆路,两番折腾下来差不多和高少山人马同时抵达。原先拨出镇守各地巡灾的一万人马还和监察抚司的人一块,赵玄序大抵心知肚明底下官员大多是怎样货色,没把人召回,给监察抚司增添几分仪仗。


    “殿下!闻统领!”


    官道之上快马奔腾,尘土飞扬。高少山身负长剑策马最前,隔着老远一眼瞧见并肩立马的闻遥和赵玄序,眼睛一亮,扬起马鞭大声叫唤。


    他声音精神奕奕,到跟前闻遥才见高少山双目青黑,下颔长出短短胡茬。


    泰州围城之战,高少山怕是打得不容易。


    “辛苦了。”闻遥说:“回去让赵老板给你发奖金。”


    高少山常和闻遥喝酒唠嗑,听得懂她说话,摸摸脑袋爽朗而笑:“好!”


    “对了,殿下,我们如今快马赶回汴梁,可是因为北辽事变?”


    闻遥惊讶:“你知道了?”


    高少山笑两下,神色收敛。加上他如今容貌,生人勿进的大将军气质越发明显:“属下知道,这便是这件事的古怪之处。这几日走陆路,一路而来过处停歇,大街小巷上已然传遍北辽蛮人言辞无状,辱蔑天水使臣的消息。”


    这种事情,朝廷使臣没有悍然回击,反而遮遮掩掩,其中情状足以叫天水上下跟着蒙羞。问题也在这儿,朝廷没有宣传,哪怕消息早晚会从北辽传来也不会这么快。这才几天功夫,淮南东路的人都知晓了,明显背后有人推波助澜。


    就是不知背后藏着的是北辽还是秦王。


    “得了,先别考虑了。”闻遥拍拍马脖子,拽起缰绳掉头:“你张大人信上跳脚,一张纸还不够他写一句话。汴梁纸贵,我们得快些回去,免他破费。”


    第102章 以蛊攻毒


    此番回汴梁,雍王给赵玄序排场极大。大军抵达汴梁的那日,恰逢连日大雨处歇,天光大亮。雍王一身月牙白长袍,腰佩兰茵,率文武百官在城头相迎,通身气度模样远胜从前。


    闻遥打量他一会,低声道:“人逢喜事才精神爽,自己老子出事这么高兴,装都装不好。”


    近旁高少山听得想笑,肩膀一下下抖。


    雍王浑然不觉有人在背后蛐蛐自己,亲自走下城墙朝赵玄序这边来,俊美温和,略带笑意。姜乔生和雪客避人耳目跟随在翎羽军中,赵玄序身后的几位将军,包括高少山都纷纷翻身下马,低头行礼。唯有赵玄序与闻遥一动未动,坐在马背上不动如山。


    或许是没想到两人到现在依旧我行我素不给面子,雍王眸色微闪,他身后一众大臣中也有些人面色不定,觉得兖王着实不识时务,倨傲乖张若此,他身后的江湖剑客也狂悖无礼。


    “三皇弟辛苦。”


    战马高大,凑近就要抬头看人。雍王在离赵玄序老远的地方停下脚,微微抬起头,亲亲密密说道:“你平定暴动,维护民生,实乃国之干臣。待父皇醒来,我定向父皇细禀皇弟功勋。”


    人一骄傲就容易飘,此番雍王也不例外。虽然不明显,但他话一出口,那语气那神态,已经让闻遥直想摇头叹息,为着一个老戏骨的巨大退步。


    情绪太假。


    赵玄序垂着眼,压根懒得搭理。


    闻遥清清嗓子,说道:“殿下啊,上次皇家别庄,我看王妃体弱还受了惊扰。未曾上门拜访,不知王妃现在可有大碍?”


    这话出来,雍王身后众人直泛嘀咕。皇家别庄进刺客,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就算要关心雍王妃身体康健,现在来说也实在太晚。


    雍王微怔,随即笑道:“她身体已无大碍,只是体虚体弱,常有风寒。”


    “王妃待我极好。”闻遥陪着他笑:“改天我带着王神医去给王妃瞧瞧吧,总这么病着不见好也不是办法,损坏根基啊。”


    神医王浮也是个怪人。不受王命,太后在世时命他救人敢回拒偷溜。众人早听闻王浮寓居兖王府,还想着怎么这么巧,汴梁城最古怪的几个人凑到同一屋檐下。没想到听闻遥这话,她与王浮感情挺好,能轻轻松松做出这样的许诺。


    雍王挑眉,也是惊喜,柔声道:“如此再好不过,就劳烦神医,也劳烦闻统领。”


    简单寒暄到此结束,雍王干脆转身,挥袖转身坐上轿子带人浩浩荡荡的离开。


    皇帝还在龙塌上晕着,赵玄序也没进宫。闻遥回到兖王府,身上疲惫一松,还没感慨一下回家真好,方才被她提及的王浮就从外面噔噔噔快步走过来,须发乱糟,一指姜乔生得意洋洋道:“老夫找到了应对鬼灯一线之法!”


    此话一出,姜乔生抬眼,雪客一惊,瞬间看向王浮。闻遥颇为冷静,抬手按住王浮肩膀,说:“不愧是你,什么办法?”


    “以蛊攻毒,以秘术制衡秘术。”王浮摸白胡子,十分陶醉于自己前无古人的设想,摇头晃脑,说:“这是那毒窟之人刺杀给老夫提的醒。西南毒窟里有一诡谲蛊术名为血杀,此蛊种在血中,与血相融,恰与鬼灯一线十分相似。我手里正好有一只老毒虫留下的残蛊,已经试过了。在姜乔生的血里,两毒相争如同困兽相杀。血杀霸道更甚一筹,二十余次攻击吞噬,已将鬼灯一线解决干净。”


    闻遥打断王浮略带得意的语调:“理论上很通畅。我有两个问题,第一,吞噬过程中人会怎么样?第二,吞噬结束后,血杀在体内,又该怎么办??”


    “会怎么样?会疼,非常疼,万针在体内流窜也不为过。”王浮语气夸张,恫吓望向姜乔生,要吓吓这个半点不尊敬老人的丫头。偏偏姜乔生笑眯眯,眉眼坦荡毫无惧色。


    吓唬失败,小老头一撇嘴,继续说道:“不要她遭罪,我会给她另吃药遮去痛感。至于血杀,吞完鬼灯一线后也差不多死了,割几次血,喝点药排干净就好。”


    姜乔生有些抑制不住,磨磨因为兴奋激动有些发酸发软的牙齿,走过来撸起袖子把胳膊放到王浮眼皮子底下,干脆道:“你现在就给我种。”


    “种不了。”王浮抬下巴,傲然:“老夫手上就一只血杀蛊,已经用掉了用掉了!我是神医,不是蛊师,我不会养蛊!”


    雪客大步上前把姜乔生扯开,低头对着王浮说道:“还请老先生稍等些时日,我立即带人前往西南毒窟取蛊。”


    闻遥摸摸下巴:“这蛊我知道,西南毒窟也难得的高级货,一般蛊师养不出来,保险起见,得去找他们的祭司。”


    雪客蹙眉,有些焦急,沉默寡言的酷哥气质消失不见,断然道:“那便去找祭司。”


    闻言,闻遥神色瞬间莫名,说:“别着急,倒不用老远跑一趟。他们的祭司,不,前任祭司,也不对……总归,有个人,当过西南毒窟的祭司,玩得一手好虫子,现在就在汴梁。”


    西南祭司代代相传,卓娅就是其中之一。卓娅死后,应由辛蛮接替卓娅继任毒窟寨祭司。可辛蛮又不知为何出现在汴梁。祭司要祭祀山神,庇佑全寨。照规矩,除非有天大的事,祭司终生不得离开西南毒林。当然,也有可能辛蛮如今已经不是祭司了——不管她是不是,她都是西南毒窟中的佼佼者,说不准可以养血杀蛊。


    姜乔生反应还好,雪客激动难以抑制。在黑衣刺客沉默焦急目光的催促包围下,闻遥第二日便早早起来,带上王浮姜乔生准备去探望雍王妃。


    她没要赵玄序跟着。


    闻遥清清嗓子,严肃道:“赵同志,你不用去了,反正也和雍王没话说。组织上另有一项重大艰巨的任务要交给你。”


    白让替王浮背药箱子,听到这话,扭头问一遍的雪客,疑惑不解,小声道:“何为同志,什么组织?”


    赵玄序牵着闻遥的手腕,低眉顺眼,无可不应:“你说。”


    “带着白让进宫看看皇帝。”闻遥道:“厂监权力与皇权相连,改朝换代容易大出血。宋明德应不希望皇帝死才对。他给皇帝喂药喂了这么多年,也很有经验,不可能真让皇帝现在就嗑出问题。我怀疑皇帝昏迷不醒,太医又查不出缘由,最有可能的就是他也中了蛊。”


    前朝曾闹出巫蛊之祸,洋洋洒洒殃及大半个朝堂。和毒不一样,蛊诡秘远胜于毒,带给人更加深沉的恐惧。天水朝也有类似丑闻,所以一向对蛊术讳莫如深。如果辛蛮在雍王手里,那皇帝恰到好处的昏迷可就太好解释了。


    皇帝寝宫如今严防死守,能进去的除却雍王皇后就只有宋明德。若赵玄序不亲自去,光让白拿牌子进宫,闻遥担心行不通。


    于是兖王殿下二十多年来头一回孝心大爆发,听闻“甚是担心陛下,忧心忡忡夜不能寐”,亲自进宫探望。


    赵玄序去皇宫,闻遥站在东宫门口,遵守城门前的许诺带着神医探望雍王妃。


    自从本朝皇帝当上皇帝以后,东宫就一直空着,直到这次雍王隆重入驻。闻遥到的时候,恰逢雍王不在东宫,或者说,雍王接到赵玄序带人闯入皇帝寝宫的消息后就马不停蹄跟着进宫。


    老爹和老婆,雍王最后选了老爹。


    姜乔生穿着襦裙,扎着发髻,一副侍女打扮,难得乖巧,低眉敛目跟随闻遥身后。东宫极大,但闻遥没能闲逛。徐氏婢女出来相迎,就站在门口,说王妃吹不得风,一路将闻遥等人引去了卧房。


    一路上,雍王妃的女侍对王浮极热络,满眼期盼王浮将王妃的身体调养好,让王妃为殿下诞下一儿半女,将来有个依仗,不至于每回都被皇后刁难。


    闻遥自然瞧出她心思,没说什么。和雍王不一样,徐氏给闻遥感觉不错,温和坚韧,再典型不过的温婉闺秀。她这次来除却要在这天下第二尊贵的东宫里找找辛蛮,也是真想让王浮给徐氏好好瞧一瞧。


    她踏进殿门时,徐氏正坐在桌上细细捻着针线。她手边摆着一筐刺绣的针线,手里拿着一张春景绣图。


    “来了。”徐氏笑起来,恬淡柔和,面容虽然苍白,精神却还算不错。她招呼下人端来糕点茶水:“怎么今日就过来,分明这段时日辛苦,应好好歇歇才对。”


    “我不累。”闻遥一指王浮:“喏,神医。”


    徐氏点头,由侍女搀扶着站起来,竟是向王浮轻轻行了一礼:“劳烦您。”


    王浮挥手:“行了,坐吧坐吧,给你把个脉。”


    谁都没有注意到的间隙,姜乔生低头退至门边离开,避开眼目翻到暗处消失不见。


    东宫大的很,闻遥估摸要找个人不容易。她拿出以前年少喝酒吹水的气魄,以不输说书人的语气神态向一屋子汴梁城里的富贵人描绘出一番精彩绝伦的江湖事。讲的是口干舌燥,一屋子人听得如痴如醉。


    等她止住话头低头喝水,一抬眼,撞上姜乔生同样饱含惊叹的目光。


    闻遥嘴里的那一口水差点叫她吐回去。


    找到人了,这么快?


    姜乔生弯眼,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一勾。


    “闻统领?”徐氏难得好奇,口吻天真:“那擅赌狗的大侠后来如何?他妻子的病可有钱医治?”


    闻遥摇头。


    她记得那人越赌越上瘾,运气也挺好,大部分时候都在赢。不过后来他已经忘记最开始赌钱是为了给妻子治病,完全烂在赌场,成了老赌棍。妻子不治去世后还在赌,最后被砍掉两双手臂,在一年冬天死在馒头摊前。


    “原以为他是个痴情之人,没想到竟然如此。”徐氏一惊,而后长长地叹息:“人生在世,想要的太多,守不住的也太多”


    王浮看法不同:“痴情什么,不过是庸俗之辈,贪心不足而已。”


    一边的女侍回过神,赶忙问道:“对了,神医,王妃的身子究竟如何?”


    王浮:“天生体弱,你们仔细养着,没多大问题。”


    徐氏咬咬唇,有些难以启齿:“那,那子嗣之事?”


    王浮看她一眼:“你可想好了,调理调理是能生,不过极其艰辛危险。你自己的身子会亏空的不成样子,补也补不回来。”


    “无碍!无碍的!”徐氏赶忙开口道:“就先请神医为我调理,以后的事,我自己心里有数。”


    “行。”王浮摸胡子,尊重患者选择,痛快掏笔开出一张方子:“按这个吃。少吹风多动弹,各种香料胭脂,但凡加铅的都少抹点。”


    侍女小心翼翼伸出双手将这张药方单子接过来。徐氏宽慰不已,定要留闻遥吃饭,闻遥看姜乔生一眼,找个借口回绝。待一行人离开,转身走出东宫门,她立即扯过姜乔生:“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地方我熟嘛。以前这离皇宫近,没人,风景还不错,踩点的时候常来逛逛。”姜乔生坦然:“这里面有几个地牢暗房,我比赵玄奉清楚。”


    闻遥眉眼下压,语气严肃:“真找到人了,就在东宫?”


    “花园湖下边有个地方,里面确实关着一个女人,身上趴着一只大蝎子。”


    “那便是辛蛮。”闻遥断然道。随后她注意到姜乔生的用词,一顿,问:“为什么说是关?”


    “那不然?”姜乔生瞧她,稀罕道:“在水牢里,脖子上还带着锁链,跟条狗一样,不是关是什么?”


    第103章 夜半偷人


    闻遥没想到,她是万万没想到。她只猜想辛蛮或许不知为何投效了雍王,为雍王所用。雍王不好光明正大养个为人忌惮的蛊师,故而将她藏匿在东宫,没想到现在事情的发展另有玄机。


    “她是被迫的?”闻遥舌尖一抵牙齿,心头漫上丝丝缕缕疑惑:“怎么回事儿?”


    “她看到我,还挺乐意跟我走。”姜乔生说:“我于她说,闻遥今天晚上会亲自带她出来。”


    确定人在东宫,几人打道回府。没多久,赵玄序也带着白让从宫里回来。他尽管面色如常,身后的白让却冷汗练练,一副丢了魂的模样。


    像天底下所有的长辈,王浮看不惯白让软脚虾的样子,一巴掌重重拍在他背上:“鬼样子!我看你不是去见皇帝,你是去见鬼了!”


    “差不多,差不多。”白让讪讪。抬手摸摸自己的脖子,确认脑袋还好端端连在上面:“师父,皇帝昏迷不醒真是因为中蛊。都说皇家辛秘知道太多容易掉脑袋,我以后的性命安危究竟能不能保住啊。”


    王浮又是一巴掌往他脑袋上扇,扇得白让脑瓜子嗡嗡:“没出息!”


    “对上了。”闻遥看着走过来的赵玄序,说:“辛蛮确在东宫,先前是雍王派她来刺杀。现在看来,她当时的目标不是我,是秦王。”


    皇家山庄守卫松懈,依照当时情况说不定真能叫辛蛮杀成功。岂料一见着闻遥,辛蛮注意力霎时走偏,大败在星夷剑下,两个都没杀掉。


    赵玄序站到闻遥身后,熟练伸手绕她的头发,,说:“今晚我陪你去。”


    “不要。”闻遥一口回绝,说:“我和辛蛮还有事,我想与她两个人来解决。”


    赵玄序把她有些毛躁的发丝理顺,说道:“好。早些回,给你留梅花汤饼。”


    大半夜有觉不睡,要去打架捞人的感觉自然很苦逼。但家里有人留盏灯,做好饭等着的感觉却是实在好极了。


    闻遥一乐,点头:“好!”


    月黑风高夜,最适合蹿房越脊。


    闻遥这事干得相当熟练,溜溜达达进到东宫,目标明前直奔花园后湖。她照姜乔生所说打开湖边竹林开关,闪身进到暗门。陡峭狭窄的台阶她视若无物,脚下就没沾着地,一路顺着势遛下去。落地抬眼,一错不错对一上两只安静到渗人的黑色眼瞳。


    这对眼珠子离她很近,近到闻遥有些承受不住,破天荒朝后退一步,缩起脖子,感慨道:“奇了怪了,一好好的楼梯修这么远干什么。”


    指望下来直接和绑在这儿的人嘴对嘴吗?


    辛蛮站在她对面。听到这话一甩手臂,四肢乃至脖颈上沉重的铁链子全都跟着哗啦哗啦响。


    她被绑在一根大石柱上,这根柱子距离台阶很近,几乎就隔着两步距离。湖底这间水牢也十分狭小,隔间放一个恭桶,外面有一张床,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几盘冷掉的菜,其余什么都没有。


    辛蛮甩链子,略带抱怨,说:“她说你会来,你来的好慢,我都想睡觉了。”


    闻遥径直走到那桌菜前拿起筷子拨弄:“菜还不错。给你吃好饭,却只给你这种环境,你和雍王在搞什么东西?”


    “原先不这样,闹掰了,他才关我。”桌子上的菜一口都没被人动过。辛蛮眼睛一直盯着闻遥,整个人跟着她的动作转了个面,主动开口道:“他抓了我心上人,我要救人才帮他做事。”


    闻遥啪一下放下筷子,扭过头:“心上人?你喜欢的人?雍王干什么抓他?人救到了吗?”


    一连串的问话,闻遥神情不见松快,心底疑虑交织。


    辛蛮摇头,脖颈上锁链又是哗啦啦一阵响,这让她看起来有点像被栓在木桩子上的狗甩脖子:“他是中原人,我陪他来这里考试。前段时间,他跑到皇帝门口闹事被抓,我回家没见到人就去牢里救他,被雍王手下的人认出来了。”


    世界好小,辛蛮的心上人居然是先前凤鸣门闹事举人中的一个。


    闻遥站在两步开外看她一会儿,走上前拔剑,切豆腐一样切碎辛蛮身上捆绑着的锁链。


    显然,雍王差遣辛蛮,却也对她极其忌惮。捆着她的铁链粗重无比,足足有人小腿粗细。压在辛蛮手腕脚腕乃至脖颈上,留下一圈圈深紫色的淤痕,磨出血星。


    偏偏辛蛮没感觉似的。手脚重获自由后,她活动活动脖子,挥手,巨大的蝎子竖着微针从屋子犄角旮旯飞快爬出,顺着辛蛮裤脚一路爬上她后背,乖乖团在头发上不动了。


    “都这样了,你还帮他做事。”闻遥挑眉:“而且先前那些举人根本没被收监,关一下就放出来了,法不责众,雍王蒙你的。”


    “当然不止这个。”


    “我帮雍王杀他弟弟,雍王会让我心上人做很大的官。”辛蛮面无表情道:“中原人读书很不容易。在南诏的时候,我心上人每天要在竹楼写好久好久的字,念好多好多的书,手上长满冻疮。即便这样,他也只能做个小官。雍王一句话,就能让他留在汴梁,过想要的日子。”


    闻遥听完简直啧啧称奇,说:“因为这个,你就要杀当朝秦王?”


    “是。”辛蛮理所当然:“我与他成亲,祭拜山神这辈子会一直在一起,直到老死魂归山林,我自然要对他好。他不愿留在南诏,我就不当祭司陪他出来;杀一个皇子能让他当大官,我就把那人杀了,给他铺路。”


    “那你这么爱他,怎么如今怎么又要和我走,还和雍王闹掰?”


    辛蛮看她一眼,纠正道:“是以前爱,现在不爱了。上次从汤山回来,我就把他杀掉了。”


    故事的发展不是叫人猝不及防。


    闻遥:“啊?”


    “山神讨厌背弃誓言的人,我也讨厌。”辛蛮声音冷静阴狠:“外族人不守信用。他对着山神发誓这辈子与我一起过,可来到汴梁他便忘了,转头与他老师的女儿定下婚约。那女子先前不知晓,身上没有罪过,所以我放过了她。可他胆大包天蒙骗我、背弃山神,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她的手在蝎子背上绕了一圈,冷笑连连,言语中丝毫不见半点往日情谊,说:“我把他剁得细碎,喂给山里野蛇。”


    短短时间,闻遥消化一会儿,迅速接受了辛蛮从成亲到杀夫的全过程。依照天水律法,杀人要偿命。但依照南诏毒窟原始血腥的理念关系,辛蛮杀背弃她之人,没半点毛病。


    闻遥也什么都没说,只看着那对她竖尾巴的蝎子,挥手示意辛蛮快点上去。


    辛蛮抿唇,低头往前迈出一步。


    她一动,闻遥顿时意识到她是如何被雍王抓住了。作为一个擅用蛊毒怯有不浅内里的武者,辛蛮走路的姿势与上回见她大为不同。极其缓慢不说,从脚踝到小腿,她整个人都在抑制不住地打哆嗦。


    闻遥双手环抱着胸,歪着头,乌黑发丝顺着她的动作自前胸倾泻而下:“你脚怎么了?”


    辛蛮开口开口想要说话,脸色却一层层白下来,轻轻倒抽着气,看上去有点疼。


    闻遥上前蹲下,不顾蝎子冲过来时竖起的锋锐尾针,伸手仔细看着辛蛮的脚踝。在鞋袜布料之间,她看到一点金属的润泽。有两枚细细的、铁钉大小的锥子,被人生生敲进了辛蛮脚踝骨缝。


    闻遥眼皮子当即就是一跳:“多久了?”


    “不知道。”辛蛮垂眸看着闻遥柔软的发顶,说:“有人下送过二十次饭。”


    那就最起码快六天了。就这水牢的环境,伤口肯定已经化脓发炎。


    闻遥抬起头来看一眼辛蛮。


    脸色真难看……要不是脸色难看,光听她说话的语气,闻遥还以为辛蛮已经炼蛊炼到不知道疼了。


    “你可真厉害,都这样还能走路还能站。”她掂着脚唤个方向,背对着辛蛮,催促道:“上来,先带你走。”


    辛蛮一动不动。


    “先跟你说好。现在汴梁城里是雍王当家,你要敢放虫子咬我,半道上被抓住我们指不定谁更惨。”闻遥认认真真说道:“不许放虫子,好了,快上来。”


    辛蛮自然知道闻遥一身轻功好的不得了,她是亲自领教过的。当年为给卓娅报仇,她一路追着闻遥离开村寨,一路上几次被闻遥甩掉,几乎被她遛着走。但像今天这样趴在她背上,两个人轻盈跃在沉谧夜色中还是头一次。


    王蝎藏在她怀里没动弹,辛蛮感受着迎面吹来的久违的自由清醒的风,突然问道:“你想让我帮你干什么?”


    她不傻,就凭她和闻遥过往的过节,那些横隔在她与闻遥之间的血海深仇,无缘无故闻遥会来救她才怪。


    “今天白天来见你的那个姑娘。”闻遥托着辛蛮腿弯的手稳稳当当,呼吸均匀,足尖一点在屋檐上滑出长长一段距离:“她身上中了毒,要你在她身上种血杀蛊才能解。”


    辛蛮不知道鬼灯一线的诡秘,不过她也不感兴趣以蛊解毒的原理。闻遥说完这话,她便想起来白天进来的那人,于是颔首道:“好。不过血杀蛊难养,我用我的血,最快也要半年时间才能成蛊。”


    “可以。”闻遥当即就决定秋后由她与赵玄序前往西朝送缙云出嫁,让姜乔生与雪客老老实实待在汴梁。


    又越过一重屋檐,她背着辛蛮轻巧落入兖王府的院子里。对面站着好几个人,赵玄序提着灯笼拿着食盒站在老树下,姜乔生打着哈欠,偏偏又被难掩激动的雪客拽着从被窝里拖出来,大半夜站在这里等人。


    闻遥没让辛蛮下去,她头也不抬,招呼道:“来个人,去白让那把木轮椅搬过来,多谢多谢。”


    她话音刚落,黑暗中倏倏闪过几道身影。不过多时就有暗卫扛着一把木制轮椅过来。


    闻遥走上前,转身屈膝将辛蛮放下。


    姜乔生精神一点,自上而下打量着辛蛮,目光在她膝盖以下徘徊,问道:“遥遥,你怎么把她腿打断了,她要跑?”


    “可不是我干的,是赵玄奉打的,他那假菩萨,没品的很。”闻遥拍拍轮椅,低头看向辛蛮,语气凶一下:“你就住在这儿,跟王浮和他徒弟住一块,顺带治治你的脚。蛊养好,毒一解,天高任鸟飞,要去哪随便你。在这之前你不能离开兖王府一步,否则我真要打断你的腿。”


    辛蛮仰着头,有些惊奇地瞧着她,半晌后点点头。


    第104章 临行


    半夜偷人回来,闻遥颇为心累。


    她拉赵玄序回到屋里,被兖王端茶倒水伺候着喝下一大碗热腾腾的梅花汤饼,蒙头倒床上就睡。


    第二天风和日丽,她特意起了个大早练完剑,捧着碗蹲后院大树上喝粥,笑眯眯看着底下几个人脚步轻捷神色焦急,步履匆匆经过兖王府围墙。


    这些都是雍王布置在附近的探子。东宫现在估计是发现人不见了,赶着去问话呢。


    闻遥昨晚出去没有避着人,因为没什么好藏的,她压根不在乎雍王会不会怀疑到她头上——她如今和赵玄序一样,主打一个“你怀疑怎样,有证据吗?有证据又怎样,敢动手吗”的强横无赖。


    她心知肚明雍王是真的不敢动手。


    如今场上局势,焦灼的是雍王和秦王。两边人马角力好比一杆秤,赵玄序就是其上沉甸甸不容小觑的砝码。头尾两端相差无几,他往哪边倒哪边就会赢。这种情况下,除非雍王是傻子才会和赵玄序撕破脸皮。


    有人朝闻遥蹲着的大树走来,仅差一步停在围墙外。


    闻遥唏哩呼噜吞下一口粥,听到动静,低头对上一张斯文又俊俏的脸。


    张鋆站在墙外,两只手拢着,微微抬头看她。青色发带衣袖挥舞在身后,清俊绝逸,超凡脱俗。


    “吃什么呢。”朝堂之上春风得意的张鋆张大人腆着脸开口,说:“给我也吃一口呗。”


    闻遥仰头扒干净最后一口粥,从树上下去提着张鋆,带着他落到院子里面来,笑道:“什么都要,没吃饭啊。”


    “没吃啊。你这儿饭菜好,反正都要过来,就顺便来吃个饭。”张大人的面皮远比旁人优越,又好看又厚,毫不避讳应下故意卡着兖王府饭点蹭饭的心思,颠颠跟着闻遥朝花园亭子走。


    亭子里摆着案桌早膳,赵玄序坐在侧边椅子上,千影躬身而立,在他旁边不知刚说完什么。


    赵玄序浓郁眉头蹙着,苍白修长手指一下下揉着块糕点,无意识掐成碎末。等闻遥走过来,他眼珠子一动,视线迅速凝实落到闻遥身上,没去看一边突然多出来的张鋆,挥手撒掉手里的东西。


    “好好好,碧玉粥,白香饼。”张鋆没见识地哇来哇去,潇洒撩起衣服坐下,拿起白香饼狠狠咬下一口,口齿不清,夸赞道:“好手艺,好吃好吃,深得我心。”


    “真是奇了怪你不是才升过官?”闻遥眼疾手快,拍下张鋆再次摸向白香饼的手,抢在他之前拿走碗里最后一块白香饼放到赵玄序手里,颇为严厉地瞧了赵玄序一眼,催促他不要挑食快点吃饭。


    赵玄序碗里的东西几乎没怎么动,被闻遥塞下一个白白软软的饼后,他才乖巧低头,撕一些放到嘴里嚼。


    闻遥说:“张大学士,你的俸禄养不活你吗?”


    “实在是张某出身微寒,总觉得花钱的没有白拿的香。”张鋆丢了饼也不气馁,伸手又抓向桌上的糕点。吃完一整整一碟子后方才住嘴,满足地坐的七扭八扭,感慨道:“今天日子不错。太阳好,也吃的也饱,真舒服。”


    赵玄序看着张鋆,眼神像在看一个垃圾:“有话就说,说完马上走。”


    一天天,家里人是越来越多。


    “有话说有话说,正经事。”张鋆撑手坐起来,端正面色姿态,一本正经问道:“殿下,敢问秦王殿下可是不打算回来了?”


    “他要造反。”赵玄序眼皮不抬,说:“回来干什么。”


    “哎,果然如此。真是偏逢屋漏连夜雨。”张鋆叹息,说:“北辽要我们嫁公主,这事没人同意,绝不可能,仗是一定要打了。”


    提起这事,先不说余下二位公主年纪不过八九岁,太过年幼不可能远去和亲。北辽野心昭昭,开口就要公主陪嫁边北九城,都在山前诸州——那可是天水边防大门,能给才怪。


    “现在的问题就是该怎么打。”张鋆拿筷子沾沾杯盏中的水,在桌面上划出一个大圈:“北文南武,北王南冯。雍王自不愿用朝中那些武将,可单靠一个钟离府却也独木难支。所以最近,雍王和百里家走的很近。”


    “雍王想要武召司。”闻遥瞬间明白过来:“百里家不在秦王手底下混了?”


    “鸟择良木而栖,百里丞之所以为秦王党也因为秦王为他打开百里家进入官场的大门。”张鋆说道:“现在来看,他先前在秦王党中不受重视的时候,便已经转搭了雍王的线。此人审时度势,反应果断。有他是百里家的福气。”


    闻遥不置可否,说道:“只怕有了武召司,赵玄奉也不敢打这一仗。”


    不然朝廷和北辽干起来,赵玄硕难保不会在后面作乱。万一直接来个釜底抽薪,自立门户要分家,赵玄奉就真是后院着火,两面着急。


    “不错。”张鋆道:“如今赌的就是秦王殿下也不想毁祖宗基业,成千古罪人。雍王朝野打算一面稳住北辽,一面向宿州施压,叫秦王散去兵马归汴。”


    皇帝昏迷不醒,原本就扑朔迷离的储君之位更加叫人摸不着头脑,各方势力下场心思涌动。两个大孝子干脆都不盯着东宫了,眼珠子直接放到龙椅上。


    闻遥等着张鋆把话说完,盯着他的狐狸眼,直接了当问道:“这场好戏里你想干什么?”


    张鋆笑眯眯,语气诚恳万分,说:“想为天水选一个好皇帝。”


    “选谁?”


    “不管是秦王还是雍王,都不适合当天水的皇帝。”他轻飘飘落下一句堪称逾越放肆的话。


    所幸这亭子周边没有侍从,只有千影站在一处。后者对张鋆这话恍若未闻,悄无声息站成一道影子。


    张鋆把在心里咀嚼过许久的话吐出来,细细分析,说道:“雍王心思重,好名利,与世家来往过多,门阀压迫民生,不可取;秦王刚愎自负,性情暴烈,能领兵作战却平衡不了朝事,容易叫朝中党派横行,也不可取。”


    闻遥缓缓道:“张大人,君臣有别。你为人臣者忠君爱国,好像不能妄议立储继位之事。”


    “非也非也。”张鋆摇头晃脑:“我读圣贤书,为万万载天下黎民,不为哪家江山。再说我一文人又不造反,说说还不行了。”


    说着说着,张鋆目光轻飘飘略过赵玄序,无不叹息:“殿下您就算了。相王倒也是聪明人,可惜是真志不在此,不愿干涉权争。所以这些时日,我思来想去,觉得现在最合适的人选便是苏妃娘娘膝下的五皇子。”


    “五皇子……望奴?”刚回汴梁事情就多,冲的人头晕眼花。闻遥此时听张鋆一说,才想按时候算,老郡王家的孩子早就入宫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


    怎么说也给那孩子取了小名,这么久居然没有过去看看,实在不应该。


    “不错。我见过五皇子,小小年纪聪慧过人,好好教养未必不能成一代贤明君王。”张鋆说道:“且苏妃娘娘自己也有此谋划,又与兖王府交好,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赵玄序吃完饼,指尖斯文在手边锦帕上捻过,擦去油沫子,直切重心:“你想杀赵玄奉与赵玄硕。”


    “不止。”张鋆恭敬而又谦逊,说道:“光死两位殿下,远远不够。”


    这话说得,千影都忍不住眉头一挑,抬眼看他。


    张鋆说道:“这么多年,我苦思天水为何疲弱。思来想去,大抵因天水承前朝优待官僚,冗杂堪病。世家大族盘桓各地,制约皇权,鱼肉百姓。削肉煮骨方可去病,不若就借这场动乱,除世家门阀,为后世铺路。”


    “好志气好志气。”闻遥给张鋆啪啪鼓掌:“请问张大人知道古往今来和世家作对的人的下场一般怎样吗?”


    “知道,不仅知道,还知道单凭我一人无法与之相斗。”张鋆倒水,朝闻遥与赵玄序一举杯子,一饮而尽:“故而恳请两位相助。”


    *


    这顿早膳,足足吃了一个时辰才结束。张鋆实在喜欢白香饼,好说歹说赖去厨房带走许多。


    临到他要走,闻遥跟在他身后相送。在即将出门的时候,张鋆忽而站住脚转身,说:“还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你。”


    闻遥盯着他的眼睛,心中已有预感:“关于缙云?”


    “昨日她跑去见雍王,说让她快快前往西朝。”张鋆说:“没人说她这话不好,和亲的日子便又要提前。你与兖王殿下护送她北上,不若……走的慢一些。”


    闻遥挑眉看他。


    “她没怎么出过宫门,更没有离开过汴梁。往后到西朝,便又是在西朝皇宫。此去路途遥远,路上风光无限,她应该会要你们走慢一些,多看看。”张鋆缓缓道:“不急于一时半刻,到时候就应下吧。”


    闻遥一时间很难描述出此刻张鋆眉眼中的情绪。那里有种轻柔的沉甸,像一团吸饱水的棉絮。


    可很显然张鋆对缙云绝无男女之情,所以这么说,只是因为往日纠葛而对一个和亲公主产生的怜悯?


    那么闻遥觉得他这话多少有点多余。


    “她不需要你说这话。”闻遥道:“缙云公主马骑得很好,草笛吹得也好听。想要什么就说,什么都不怕。若是想在路上逛一逛,她自己就能高高兴兴提出来。”


    张鋆听完,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笑,感慨道:“是了,不错。她鞭子使得也很好,打得我十足的疼。”


    闻遥拍拍他的背,看着张鋆拎着一纸包白香饼晃悠悠离开,身影消失在人群。


    世间怎会有这样的人?狡猾,工于心计,喜欢黄白之物,偏偏又心怀天下百姓。


    闻遥转头看着赵玄序,说道:“张鋆不会是皇帝的忠臣,但会是万民的好官。”


    “那就随他去做。”赵玄序语气平平,把张鋆安排得明明白白:“以后我们离开他也能管事,照看三司十二卫。”


    闻遥仔细想了想,回房取出一个木盒,没让赵玄序跟着,自己递牌子去了一趟皇宫。


    见到闻遥,苏怡从来都很高兴。


    “快过来快过来!”苏怡从云锦阁快步走出,身后的红漱险些都没跟上她。苏怡一把搂过闻遥的胳膊,亲亲密密,略带一点抱怨:“回来两三日,可算是记得看我了。”


    “主要来看看望奴。”闻遥晃晃手里面的盒子:“皇子要习武,这是我抄录的基础心法。不知大内心法如何,但这些我都挑选过,最适合开拓筋脉打基础。”


    正巧一个穿着锦衣,头上一本正经用簪子束起头发的男童由两个低眉顺眼的太监领着过来。闻遥抬眼,先看看男童,又看看两个身怀内力,显然是个中高手的太监,微微惊讶。


    这是厂监的番子?


    男童生的玉雪可爱,脸颊微微鼓着,神情端正,严肃地朝闻遥拱手行礼:“望奴见过闻统领。谢闻统领相赠功法,望奴往后定当勤勉研习。”


    闻遥又是一愣。


    这孩子也就阿音一般年纪,竟已经有一番大人模样。


    “望奴就是板着,也不知是随了谁。”苏怡口吻怜爱,眉眼温柔。她把闻遥手里的盒子接过来递给望奴,又摸摸他的小脸:“去吃点心,记得不要出宫门,不要一个人。”


    望奴点点头,又朝闻遥拜过一拜,而后带着两个太监下去了。


    苏怡见闻遥的视线一直落在那两个太监背后,主动开口说道:“那是宋督主借我的人,留在望奴身边保护他。”


    闻遥听出话里意思,看向她:“宫里有人手脚不干净?”


    “是,上次凶险万分。若不是我临睡前总要看看望奴才能安心,那贱婢就要把望奴生生掐死。”苏怡声音冷狠:“有些人眼珠子毒辣,未雨绸缪,已经动到我儿子头上。”


    第105章 两尊大佛


    苏怡拉着闻遥到宫内坐下,红漱立即端上一盏梨肉蜜糖汤。


    “新梨新糖,滋味清甜,快尝尝。”


    宫里的吃食小而精致。闻遥拿勺在瓷碗里两口捞完果肉,又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好喝。”


    “给你装了几罐,你带去西朝,路上用水冲冲就能喝。”苏怡说道:“漠北风沙大,梨膏润嗓,要多喝。”


    闻遥不回绝她的好意,拨弄瓷盏,说道:“张鋆早上去我那儿吃饭,他很看好望奴。”


    一听到望奴,苏怡神情就真真切切柔和下来,眉目间闪烁一种母亲对优秀孩子的嗔怪得意,说道:“其实望奴也就是性格安静,爱读书。我教他念诗,没想到全被他记在心里,现在已经会背许多书。”


    “他很聪明。”闻遥顿了顿,缓缓道:“娘娘可知,如今兖王、张鋆乃至宋明德都选了你。”


    “说不知晓,自然是假的。”苏怡收起笑,叹息道:“此乃我苦苦所求,我怎会不知晓。”


    知晓现在风云场上的局势,知晓上次未遂的刺杀不会只有一次,脚下通往天下权势顶峰的路艰难险阻。


    闻遥垂眸,站起身准备走了说:“不多久我就要去西朝。在汴梁,高少山和张鋆是你可以信赖的人有什么事传话三司,监察抚司会飞鸽传书告知我。”


    苏怡点头,一路将她送到宫门口,说:“我知晓的,你放心。”


    闻遥从云锦阁出来,本还想去见见缙云。岂料缙云这些时日清点嫁妆忙得不成样子,婚前也不见外人,闻遥才作罢。日子一晃而过,朝廷已经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适应了没有皇帝的日子。等闻遥再见到缙云,已经到和亲队伍出发的那日。


    在准备出发前往西朝的日子里,辛蛮被刺穿的脚踝已经叫王浮治好。她坦然承认是她在雍王示意下给皇帝下蛊,却见一兖王府的人没有半点惊奇,也没人提及要她给皇帝解蛊。姜乔生在血杀蛊成前还需风纪珉的解药,不能同闻遥前往西朝。对此,姜乔生表露出极大不甘心,坐在一边面色阴晴不定,恨恨瞧着白让转来转去给闻遥收拾路上可能会用到得解药。


    白让不止手上不停,嘴上也絮絮叨叨,说:“你不高兴,你不高兴什么呀?人家夫妻一快儿出去,你怎么总凑热闹。”


    他已脱胎换骨,和刚见到姜乔生怕得要死的时候判若两人,鹌鹑大的胆子也敢对着姜大魔头指教两句。


    姜乔生抓头发,暴躁道:“要你管我!”


    大门口,管事吆喝收拾好东西,翎羽卫围着车队,随时准备出发。


    闻遥看一屋子老老少少颇不放心,拉过最靠谱色雪客叮嘱好久:“看好姜乔生,看住辛蛮。风纪珉要有动静别一个人上,去找三司。”


    雪客慎重点头,看闻遥翻身坐上赵玄序身边的大马,一夹马腹带队伍浩浩荡荡离去。车队还有许多马车,分别装着衣物用具。


    最前面的马车坐一个郝春和,他难得换身精神的衣服,头发也尽数扎起,整个人与先前的破烂老头大为不同。


    他慎缓考虑一段时日,决定要跟随闻遥同去西朝。


    出席大场面,兖王府总姗姗来迟。等闻遥抵达城门边,汴梁高耸如云的城墙里外三层已经围满人。百姓手捧瓜果明花夹道而立,皇后和一众后宫妃嫔了宫,衣着绸缎锦绣立在城墙。


    具体来说,雍王左边站着皇后,在左边站着冯贵妃。苏怡不打眼,低低调调在角落。雍王没有下来,白金色身影连同天水文武百官一起模糊成一片,恭送缙云为天水去西朝嫁一个年龄够当自己爹的皇帝。


    闻遥面无表情,目不斜视驱马越过城墙漫天飞扬的红色绸缎,越过长长的仪仗队,和赵玄序一道来到为首奢华无比的婚车前。


    她身在局中,知道有些话不是嘴上说说而已。三国鼎立,天水和西朝身负千万条人命的买卖,纵使世上机智近妖、武功盖世者都只能袖手旁观。


    一个宫人快步走上来,低头来到闻遥面前,轻声说道:“闻统领,缙云殿下传您过去。”


    闻遥点头,下马走进婚车,对着那扇半掩的车窗道:“殿下找我?”


    马车里传来窸窸窣窣声,有人提着繁重衣裙朝车窗靠过来。一旁嬷嬷不甚赞同,欲开口阻止公主大庭广众之下失仪。闻遥敏锐转眼看向她,不发一言,眼神里头的深冷叫嬷嬷一悸,无论如何开不了口。


    车窗被打开一些,缙云凑过大半张脸,问闻遥:“有吃的吗?”


    闻遥一愣:“殿下…没吃东西?”


    “大半夜就起来了,到现在我一口东西都没吃。”缙云捂着嘴打哈欠。


    她今日格外漂亮,唇上口脂娇艳欲滴,面上丝毫不见紧张的神情。不像要远嫁他国,像去春游踏青般轻松自在。


    “嫁衣麻烦嘛,如厕不方便。”


    闻遥摸摸身上,从怀里掏出一张干饼递过去,这是她早上没吃完顺手揣怀里的。


    “身上只有这个,后面车里有点心。先点垫垫肚,过会儿给你送来。”


    缙云接过干饼扯下一大块往嘴里塞。她是真的饿极,吃得飞快,脸颊肉鼓起来口齿不清道:“我母妃这几日天天哭,刚才哭晕过去了,我就没让她来送我。这几日人人都觉得我可怜——有什么好可怜的。我是公主,从小锦衣玉食,如今要嫁的也是他国皇帝,嫁过去就是贵妃,威风凛凛,真搞不懂我母妃哭什么。”


    短短几句话,一张不小的饼竟然已被她囫囵吞完。


    缙云潇洒挥手让闻遥下去:“谢谢你的饼,好吃。”


    闻遥心情复杂,转回赵玄序身边。


    礼部的官员已扯开书卷,站在城门口大声念叨辞藻华丽的恭贺词。等他念完,送亲的队伍终于动了。


    深色缰绳绕在赵玄序手上,他一扯,身下马匹迈步走开,跟在他身后整支送亲队伍便犹如被拔出的长绳,一齐向远处去。


    开始没走远,缙云还算安分等城门被远远甩在身后看不真切,她便待不住了,在一旁侍从高高呼喊声里伸出一只脚踹开婚车车门,遥遥冲着闻遥挥手:“点心!”


    闻遥干脆揽过她,把她接到前面的车马上。缙云利落爬上去,半跪半蹲,身上凤冠霞帔拖在一边,没一点公主样儿。闻遥给她一盒满满的点心,她就盘腿坐下往嘴里塞东西,对前面的赵玄序说道:“三皇兄,这一路上走慢一点。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远门。”


    赵玄序今天刚天亮就被闻遥从床帐里拉出来,闭目养神,没搭理她。


    闻遥想想,说道:“殿下喜欢看打架吗?”


    缙云:“喜欢啊。”


    “好巧。我要护送殿下去西朝,消息一传出去,这几日我便收到好几份战帖。”闻遥道:“都是江湖人,说这一路上会来找我打架。”


    “真的啊。”缙云一下子精神起来,干净亮亮,唇角弯弯:“你那么厉害,怎么还有人敢来和你打架?”


    闻遥:“江湖便是如此,打一架武学才能精进马。”


    她一语成谶。


    送亲队伍此行往西北,过凤翔府去西宁州,途中经过黑城子。就算两国和亲迫在眉睫,缙云公主千金之躯,路上也不敢有丝毫差池。故而队伍行进缓缓,都依大城前行。掩盖不了身份,闻遥这个江湖传说可就万分显眼。刚到凤翔府,落脚驿站外就来了不下十个江湖人找她打架。


    来者都在百晓生高手榜榜上有名,水平颇高。打架自然也是激动人心,赏心悦目。


    缙云穿身芙蓉长裙,头上钗环明艳,坐在驿站楼上边看边笑:“那人手生的好古怪,手指怎会如此细长!”


    郝春和坐她对面磨一把匕首,头也不抬,说道:“他是白阴错骨手的传人嘛,功夫练久了,手自然成这般模样。”


    “那人分明是女人,怎么声音和男子一般?”


    “这个练的是双相神功,到后面就是雌雄同体,不稀奇。”


    “这些功法听上去都古怪。”缙云喃喃道:“和话本子里大为不同。”


    “因为快出中原武林了。越往边走,心法功法就越邪气。”


    缙云看他:“老头,这么了解江湖,你是何方神圣?”


    “我?”郝春和挺直脊背,把匕首往桌面上一拍,得意道:“我的名气比底下这些人大许多。我乃十多年前赫赫有名的飞叶客,郝春和!”


    缙云不知道飞叶客郝春和,问道:“那你这次跟过来干什么?怎么没人找你打架?”


    “因为江湖上的人多以为我死了。”郝春和说罢,沉默一会儿,口吻猛然严厉:“而我这次跟过来,是要去西朝国都,杀一个人!”


    “仇人?”


    “不共戴天之仇。此人杀我妻儿,我活着便是为了杀他。”


    缙云“哦”一声,十足贴心,问道:“他当官吗?我到了西夏便是贵妃。西朝皇帝年纪也大,国政听说也乱我努努力说不定也能从中分到一杯羹。你到时候要是打不过你仇人也别着急,我帮你杀他。”


    她都还没到西朝国都兴庆府,就开始野心勃勃谋划他国江山了。西朝许多人只以为他们迎了个当摆设的公主,怕是没想到娶回去一个十足能折腾的祖宗。


    郝春和却没再吭声,又开始折腾他那柄看上去很有些年岁的匕首。匕首把柄上刻着一个“晚”字,字迹秀丽飘逸突起的边沿已经被摩挲的叫人看不清晰,泛着一股旧意。


    今日来星夷剑下找打的人不多,闻遥收工特别早。把人从驿站扔出去,她身上也只是出了一点汗。


    赵玄序坐在桌边等她,手里端着一杯凉茶,看着闻遥走过来一饮而尽。他伸手抹去闻遥额角的汗意,有些不高兴,拧着眉拍她的背,一下一下往下捋:“往后来人,让千影扔出去。”


    “算了。都是千里迢迢赶过来,按规矩下战帖才登门的。”闻遥说道:“活动活动没什么不好。”


    拒绝总归是浪费人家心意。可要是不拒绝,武林中的武痴犹如过江之卿,数不胜数。当年她就是因为天天被一群人堵,烦的受不了才提剑找百晓生叫他给她划掉名字,换个清净。


    赵玄序挑眉,不甚理解。但他也没再说什么,拉闻遥坐下,手掌覆在闻遥手上:“黑城子有消息传来了。”


    闻遥喝水的动作一停:“怎么样?”


    “月前西朝十二监军司派驻燕军司入住黑水,离黑城有段距离,实际上化归掌控。”赵玄序垂眸给闻遥擦手,说:“十天前北辽西北招讨司也进驻城中。”


    闻遥眉头一下子皱起来,惊讶:“这是在干什么,底下发现金子了?”


    黑城子荒凉,到处都是沙漠,戈壁千里渺无人烟。天水北辽与西朝,这么多年在黑城子来来走走,没谁真想管这鬼地方,否则当年的漠会也不会猖狂万分。


    现在倒好,一下子有了两尊大佛。


    赵玄序抬眼,凤眼长睫浓密冷沉:“大抵因为新任西北招讨使名为耶律都罕,是北辽皇帝刚找回来的儿子。”


    第106章 黑城子


    闻遥牙齿关瞬间合拢,一口水混杂空气咕嘟一下砸到胃里,呛得她差点咳出声。她挑起眉毛,错愕不已:“他?他不是在南边当什么详隐司?”


    “兼任西北招讨司使。”赵玄序摸闻遥清瘦的脊背,感受上面略微浮起的脊椎骨以及从她身体上传来的蓬勃热意,拇指力度稍稍加大:“他很受北辽皇帝重视。”


    “哦。”闻遥干巴巴应一声,心想楼乘衣有几分本事。北辽后族独大这么久,他这样直接莽过去还就真给他混出来了,又是详隐司又是招讨使,官名这么多。


    但现在最要紧的不是这个,最要紧的是男朋友的脸色有点不好看。虽然语气温温柔柔,但很明显一副阴沉沉的样子啊!


    闻遥往四面打眼一看,头顶上缙云和郝春和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没注意这边。她偷摸往下到赵玄序宽大的袖间牵他的手,郑重保证:“再三声明,我对楼乘衣没感觉,清清白白!你不高兴,我以后非必要不见他!”


    赵玄序修长凤眼微垂,“嗯”一声:“我知道。”


    风轻云淡,没了。


    闻遥觑他面色实在看不出什么来,只得闭上嘴巴。


    距黑城子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途中会经过许多城镇。送亲队伍遇到城镇庙会还会停一停歇一日,行进就越发缓慢。过凤翔府后一路上风沙渐大,路上走着的胡人越来越多。骆驼背上捆着干草走在道上,闻遥陪缙云在地上摊开的红布里挑选锡器。大胡子胡人操着口半生不熟的天水话一顿吹,缙云越听越高兴,大手一挥全部买下。


    她兴高采烈抱起东西去看闻遥,却见她站在自己身侧,微微抬头凝神看向远方。


    昏黄的天际,一座城淹没在漂浮的黄沙里若隐若现。


    “那就是你和三皇兄要去的黑城子。”缙云捧着东西凑到闻遥面前:“你怎么了?走这么久的路,终于要到地方了,你怎么看起来不高兴?”


    闻遥回过神,哑然,说道:“没不高兴,就是不知道怎么,心里有点发慌。”


    “懂了,近乡情怯。”缙云点点头很懂地开解:“没关系,进城就好。那儿有你要见的人吗?找他说说话。有在乎的人的地方,不管离开多久都能一下亲近起来。”


    “闻统领。”有人过来喊话:“马吃饱了,水囊也灌满了。”


    他们在这停歇的原因不全是因为缙云要买东西。这附近有个小湖泊,可以取水喂马。周边原本停了一大串商队,见着浩浩荡荡过来的朝堂兵马全都往外移好几圈,远远躲一边窃窃私语。


    闻遥刚在摊子上脚蹲麻了,深一脚浅一脚返回车队。正好看到赵玄序弯腰从一架马车上清东西,摆出了一个红木圆盆,里面摆满糕点干货,还塞着一坛酒水和满满一叠纸钱。


    东西是给谁的不言而喻。


    赵玄序一路上都没把东西拿出来,这时候一样样清点东西,仔仔细细往干果堆上压黄纸。


    闻遥走过去:“那么多?”


    “还差熟食。”赵玄序把盖子盖上:“他有什么忌口?”


    “没,就爱吃肉,没有忌口。”闻遥仔细想想,说道:“城门口有家炮羊肉好吃,待会儿买点。”


    赵玄序点头,确认红盆里的东西没差池,慎重盖上盖子。


    现在黑城子有北辽人,为避免节外生枝,由闻遥和赵玄序骑马离开,千影和郝春和带着翎羽卫护送缙云继续前行。


    等靠近黑城子远远排开的荒芜苍旧的城墙,闻遥手掌心又被汗湿辱,几次握不住缰绳,针刺样痛感在心尖传开,恍惚鼻间又漫上一股浓厚到化不开的血腥味。


    赵玄序忽而靠近,轻轻勾住她手指一晃,语气破天荒听出一点紧张:“只吃羊肉?要不多买一些?”


    闻遥回过神:“……行,都行。”


    虽然是城池,进黑城子却不需要路引,寸草不生的鬼地方,没人有心情管来人是人是鬼。


    城门没有门,只有黄土跟脚下阴影处依靠着的几个衣衫褴褛的人,面上统一压着布遮掉滚烫的烈日。躺在最外面的人听到动静,耳朵一动摘掉面纱,眼皮子半耷拉,沙哑着声音有气无力:“要进城,一人一两银子。”


    闻遥蹲下来,说:“分明是十文钱。”


    “穷人十文,你们穿的这样好,就得多交钱。”那人毫不伪装敲诈的本质,拖长声音威胁:“给不给,不给滚。”


    闻遥笑一下:“老糊涂,你还真糊涂。你要不要仔细认认看我是谁。”


    “这儿是黑城子,你是哪个都不管用——”那人略带嘲讽,掀起眼皮要看看哪个外来人口气这么大。他目光蜻蜓点水般在闻遥脸上一碰,没讲完的半截话一下子消失在他嘴里,末调拐弯成一句变调的惊叹:“我滴个乖乖,这不是那个嘛!这不是闻遥嘛!”


    几个字炸开,他身边躺着的几个弟兄也一下子瞪大眼,下一秒七八颗脑袋围拢过来仔细地凑到闻遥身边打量。


    “还真是嘞!我以为是你晒太阳晒糊涂了!”


    “这么多年不回来,怎么现在突然回来了?”


    闻遥笑着:“我成亲了,带夫婿过来看看老越。”


    于是那七八颗脑袋又齐刷刷看向她身后的赵玄序。


    老糊涂再次惊叹:“乖乖,男娃娃长得真是俊啊!好,配的上你!”


    黑城子民风本就彪悍,赵玄序虽气势迫人,但架不住他手上提着两个大木盒,低眉顺眼跟在闻遥身后一副任劳任怨好夫婿的模样。围过来的几人都不怕他,上下将他打量好打几圈。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进去!那么热的天,去凉茶摊上喝茶,别站着啦!”老糊涂平日在城门充当守城人,大手一挥放行。等闻遥走出几步,他又想起什么,扯扯她压低声音说道:“最近城里来了几个辽人。”


    他们不知道那几个辽人是西北招讨司的人,甚至不知道闻遥在外面是个什么样的情况。但黑城子的人知道闻遥当年是跟着中原武林的人走的,也知道天水和北辽快打仗了,所以老糊涂特地提上一嘴。


    能被派来守门,老糊涂精明着呢。


    闻遥眉眼弯弯笑起来:“诶,晓得了。”


    一别许多年,黑城子被风沙隐藏在大漠中,没有半点变化。闻遥牵着赵玄序的手慢慢走在街上,照着记忆一家家数着店,最后在一家晒着草药的铺子边停住脚,看它旁边杂草荒芜的残垣断壁:“这是我从前的家。”


    越长抟死后被漠会一把烧干净的地方。


    赵玄序目光落到一处,忽而说:“那有纸钱。”


    废墟坍塌倒压很占地方,但没人来动这里的一砖一瓦。大约是门口的位置,那里放着一块大石头,上用小石头压着几张陈旧的纸钱。


    闻遥看一会儿,走上前把石头搬到一边:“他们不知道我把越长抟埋到哪里,估计每年就来这里看看。”


    她心里突然有了安慰。虽然她混账,一别数年不敢回来看,但好歹黑城子没有把越长抟忘干净。


    突然,闻遥唇边带起的柔和弧度倏忽收敛,摸在大石头上的悄无声息手转个方向,捡起两个硬石块抬手飞掷而出。


    两道闷哼声与一阵细微凌乱的脚步声传来,周围重归平静。


    会武功,是辽人?


    闻遥眉头蹙起:“跑了。”


    她心里陡然升起一种不快,一种被侵犯的怒火。


    黑城子是三不管的荒城,没什么价值。楼乘衣在北辽升官飞快,要说西北招讨司的人出现在这和他没关系,闻遥半点不信。


    让人来黑城子想干什么?想烧掉琼玉楼一样烧掉这儿,还是改了主意准备给她也来一箭?


    赵玄序走上前到大石头前蹲下,衣摆垂落进尘土中,伸手把这块在黑城子中充当越长抟墓碑的大石头摆正。


    闻遥看着他弧度起伏优越的侧脸,心中窜起的火气慢慢平下去。


    “太阳快下山了,到时候沙漠里不好认路。”她说:“我们去前边儿打马店买些干粮水肉,今天晚上要是回不来就在羊毛毡子里睡。明天带你认认人,他们人都很好。”


    当年闻遥没有把越长抟留在城内,她脑子里一片白茫轰鸣,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抱着越长的尸体走到大漠中一处胡杨树林里,周遭浅浅的水滩泛着凉意,扑在她面上,像一阵雨。


    闻遥从前常来这片杨树林,这是除越长抟家里外她最常待的地方。开始是给越长抟捡柴火烧火塘,有时候来不及回去就带行囊蒙头睡一觉。


    后来就纯粹因为喜欢。夏天大漠荒无人烟,头顶银河群星灿烂无比,不停流转,瑰奇壮丽。她躺在这里容易想起上辈子刚果河边的无人区,差不多也是这个样子,干净漂亮。


    她把越长抟留在这个很美的地方。


    闻遥略微喘一口气,步步往前走。等看到树木间掩映的土堆,她的心脏就开始剧烈的跳动,呼吸也变得急促。


    赵玄序和她紧扣的手指换个角度力道,变成他牵着闻遥往前走,另一只手把大小包裹放到土堆前。


    兖王殿下熟练摆出祭拜红盆,撩起衣摆坐下折纸钱。他折出一个个圆圆胖胖的钱币元宝,在一边堆成一堆。


    闻遥挨着他蹲下,火折子点火,黄色纸钱上就燃起一道幽蓝的火光,直直照到故人面前。


    “老越。”她把纸钱放到铜盆里,又打开一坛酒,而后抬头看着面前的土堆,轻轻吐出一口气,扬起笑:“回来看你了。”


    第107章 临近边境


    漠北有雨季,水草丰美,牛羊肥硕。此时雨季初歇,羔羊正是味美之时,黑城子这店家又特意给闻遥挑了快最劲道的羊脊肉,烤得油光发亮,滋滋冒水。


    越长抟尤其爱这口。每回月亮从大漠深处爬上来,他都要切一碟子羊肉坐在气温骤降的院子里喝热酒。


    闻遥“啪”一下把酒坛子上的泥封撬开,坛口倾斜凑近土堆绕一圈,笑道:“这是汴梁城的名贵好酒,你估计以前没喝过,尝尝看。”


    醇香凛冽的酒水没入沙土,转瞬间被吞没的干干净净。闻遥指指赵玄序:“这是我喜欢的人,打定主意要成亲,带回来见见你。”


    赵玄序听她说话,目不斜视看着眼前这方平平无奇的土堆,很谦逊地自我介绍:“汴梁人士,天水各地有房地田产,往后川南也会置办家业。我心慕阿遥已久,此生相随,您无需记挂。”


    “祭司成亲日子还没定好。”闻遥絮絮叨叨:“哎,忙。我现在在干大事,事情很多你知道吧。我想……到时候在这儿办一场,回汴梁办一场。实在是黑城子太偏,从中原过来不方便,路费要去掉不少。”


    赵玄序听到闻遥说要结两次亲,喉头滚动,欢喜劲压着眉梢要跳出来。他极其有眼力见得紧跟倒酒,柔声道:“办几次都行,江湖友人行程费用我给。”


    闻遥大笑起来:“好好好,你给你给。”


    一段羊肉,两蛊黄酒,一半酒水都进闻遥肚里。酒是好酒,不熏人脑袋,闻遥脸上发烫,脑中思绪越发清明。她后撑着手坐在湖水边,怔怔凝视远处大漠中滚烫下沉的烈日,巨大红殷的圆,照得这片胡杨林跟着赤红一片。


    赵玄序在一边,个高腿长,拎着张毡毯准备支帐篷。


    “怎么总是这个颜色。”闻遥忽而眯眼道:“血一样。”


    话音刚落,照在她面上的混红的光消失不见。赵玄序立在她身后,手上毡毯抖开把她整个圈住,结结实实盖在下面。又抬腿往地上锚钉上揣一脚,帐篷顿时支棱起来。


    “阿遥,不像血,没味道。”赵玄序绕到前侧,侧身垂发凑过来,在闻遥眼睛上亲一下:“别盯着日头看,伤眼睛。”


    闻遥一下子从低迷的情绪中拔出神来,拍拍脸爬起来到湖边洗漱,然后神清气爽回到帐篷里睡觉。


    大漠晚上气温降得快,树林里却还算暖和。火堆一晚上没灭,闻遥睡的舒服,第二日早早爬起来收拾收拾回黑城子。越长抟以前的屋子住不了人,闻遥带着赵玄序在众人热切注视下入住了黑城子中唯一一家客栈。


    客栈老板收下赵玄序好大一块银子面上笑成一朵花。闻遥让赵玄序待在屋子里,自己转身关上门带着老板出去,隔绝外面一堆热切视线。黑城子众人满肚子好奇与欣慰,七嘴八舌围着闻遥问。


    赵玄序隔着一扇门,罕见不反感这些吵闹,眉头轻松舒展,细细听着一大堆脚步声越来越远,闻遥连哄带劝叫一堆人出去。


    忽然,他唇边微扬的笑弧陡然凝住,转过脸,眼珠朝窗户看去,眉目间重新聚起煞气。赵玄序一言不发,像一只领地被入侵的大型凶戾猛兽,靴底落地无声步步逼近窗户。短暂寂静后,他双臂猛然舒展推窗往上探出,铁铸般扣住猝不及防转身欲逃的一人,肩背肌肉猝然绷紧,把人拽进来扔在地上,抬脚踩住脑袋。


    被拖进来的人闷哼一声,想要挣扎,压在后脑上的力道却越来越大,几乎要生生碾碎他的脑壳。


    赵玄序曲腿,手臂压在膝盖上,杀意昭昭,毫不掩饰。


    “辽人。”他居高临下俯身,凤眼低垂:“楼乘衣让你们过来找死?”


    他脚底辽人留着髡发,衣着打扮俱是不错,瞧起来小有身份。此刻冷汗层层冒出,没想到兖王的武功居然也这样厉害,他在远处躲着特意等到闻遥离开后才潜入屋内,本想奉命杀兖王,却反被人制住。


    辽人面容扭曲,忍着头上传来的剧痛,说道:“你不能杀我。招讨使差我向闻大人传话,你此时杀我,错漏消息,不怕闻大人怪罪?”


    赵玄序神色骤然狠厉,脚下加大力道毫不犹豫踩碎了这颗脑袋。


    骨裂声音清晰响起,死命挣扎的人从耳鼻口中流出大股鲜血,睁眼断气。


    此时,门外轻快脚步声逐渐靠近。闻遥去而复返,手里拎着一大堆干果哼着调子推门而入,等看到站在窗户边的赵玄序以及倒在他身边的尸体后一愣,反手把欲阖上的门推开:“杀了啊?那别扔屋里,味道大,老板要生气的。”


    她把那堆刚刚出炉的喷香干果点心往赵玄序手里一塞,豪气道:“黑城子特产,外面都吃不到,尝尝看,装几样给缙云他们带点儿。”


    说完拽起尸体,顺手拿抹布抹干净地上大滩血迹,推开窗户往下喊一声。楼道响起动静,上来两个手脚干练的伙计,一边和赵玄序打招呼,一边乐呵乐呵把尸体抬出去。就跟抬花猪似的,神态自若,面色淡然,见怪不怪。


    闻遥解释,说:“黑城子来往人多嘛,商队也多,又没有官府管着。杀人还挺常见,大家都不怕尸体。”


    她一句话都没提及方才的辽人。既没问那人为何出现在此,也没提及楼乘衣。这让赵玄序心旷神怡,手里不怎么感兴趣的的糕点也瞬间变得芬芳扑鼻。他又开始亦步亦趋跟着闻遥,给她喂糕点,乖乖点头:“方才那些人都走了?”


    “下午都要干活呢,还要凑过来看热闹。”闻遥把行李铺开,嘱咐道:“今天晚上要在这办席,让他们认认你。到时候少喝酒,黑城子的酒,烧刀子一样。他们灌人酒没轻没重,喝醉爬不起来,第二天不能赶路。”


    赵玄序一口答应。


    结果就是晚上客栈灯火通明,整只整只烤羊端上来,满堂喝彩起哄。闻遥推开还要敬酒的七八只手,在一片笑闹中扛起赵玄序胳膊,把埋头垂脸通身酒气的人拉起来。


    赵玄序比她高上许多,歪歪倒在她身上,自后将闻遥完全包裹住。他倒也是不出汗,就是热腾腾一大只。


    “行了行了,人家明天早上还要走的。以为都是你们这些懒汉,要睡到太阳爬起来?”药铺老板娘高声叱骂,推开人群提着一茶壶走道闻遥身边,叮嘱道:“我送你上去。给你男人煮了点醒酒的药。你俩都是啊,喝了再睡!”


    闻遥情况比赵玄序好不少。黑城子这一帮老街坊是故意为难一下闻遥带回来的夫婿,火力全在赵玄序那儿,她没怎么被人灌酒。


    闻遥点头,扶赵玄序进屋让他倒在床上。药铺老板娘含笑看两人一眼,放下茶壶带上门出去了。


    “想不想吐?”闻遥把赵玄序的脸抬起来:“不是跟你说过别听他们的话喝酒?”


    赵玄序面若桃花,似白玉沾血,深黑的眼瞳一错不错望着近在咫尺的闻遥,手臂摸摸索索抱到闻遥腰上自发抱紧,闷声道:“他们喊我闻遥夫郎。”


    闻遥简直要被他气笑出来,轻轻揪他耳朵:“没出息,起来洗澡,把药喝掉。”


    赵玄序当真喝了太多酒。亏得解酒药药效好,赵玄序又是习武之人有内力护体,身体强健,故而第二天他又从被窝里睁眼,没事人一样凑过来亲闻遥,一点头疼难受的症状都没有。


    用过早膳,在黑城子人夹道欢送中,闻遥背着满包裹的点心,与赵玄序策马扬鞭离开了这座野蛮荒芜的城池。她把酒坛子和烤羊肉留在越长抟跟前,没表露出一点留恋不舍,快马扬鞭追赶翎羽军前行的踪迹。


    他们离开才不到两天,马车队伍又刻意放慢了行程,日头落下的时候就叫闻遥追上了。缙云正好无聊抓着郝春和打叶子牌,看到从马上翻身下来的闻遥,一下子扔掉牌站起来,高高兴兴跑过去:“你回来啦!”


    闻遥把包袱塞给她:“吃的。”


    缙云打开看到那些形状奇特的点心,注意力顿时尽数转移,一个个试起口味不再缠着郝春和折腾。


    郝春和应付不来缙云这个年纪的姑娘,短短两天被折腾的苦不堪言。他大大松下一口气,看向闻遥:“你可回来了,明天就要到与西朝的边境,西朝的前探刚走不久,说西朝二皇子李侑齐已经带着擒生军两千人在边境处等候公主大驾。”


    西朝非中原氏族,但曲延儒士,潜设官邸渐有天水之风,官制也与天水相类。西朝皇帝白发苍苍,多年前还在飞叶客刺杀下瞎了一只眼,已经不太搭理朝政。皇太子李扶白与二皇子李侑齐各有派系,之间争夺丝毫不差于赵玄奉赵玄硕。


    “为何会是皇子带人迎亲。”闻遥闻言一惊:“礼部呢?”


    缙云入的是西朝老皇帝的后宫,名义上是两位皇子的长辈,二皇子李侑齐要恭恭敬敬喊缙云一声母妃。儿子帮老子接亲,怎么听怎么古怪。


    “不清楚。”郝春和摇头:“总归明天把殿下送到边疆,翎羽军就不得往前。要入兴庆,还需改头换面。”


    当年左凤江为规避自己职责,没透露夜袭皇宫的刺客有两人。历经多年未见,左凤江及红禁卫的人难保不会认出飞叶客郝春和与闻遥。一旦捅出来就是掉脑袋大罪,西朝要是伸手要人,天水不给,也会损害两国邦交。


    “焚心残卷还在左凤江手上,兴庆肯定得去。你先藏在宋庆队伍里别露面,到兴庆也千万忍住,别轻举妄动。”闻遥抬眼看向郝春和,她看着他磨了一路的匕首,再清楚不过他这趟赶赴兴庆是要干什么。她不拦着,但也不想看郝春和血仇蒙眼出意外。


    闻遥从怀里拿出一枚牌子,上面鎏金刻着云纹,影影绰绰。


    “这趟回去,你得亲自去谢谢楚玉堂。”她晃晃腰牌:“他给我们准备好了身份路引。明日千影带着替身返回汴梁,我们跟着商队一路去往兴庆府。”


    第108章 算你母妃


    因临近两国边界,旷无人烟,今天晚上是必须要在山野里过夜。


    缙云抱着被子站在外面,硬是挤过赵玄序过来和闻遥睡。闻遥把营帐的窗帘掀开,挂上驱虫药囊,单手垫在脑后和她躺下来看天。缙云嘴上哼歌,闲不住地拔草编东西,轻轻调子绕在耳边。


    闻遥半眯着眼,忽然说道:“我和你三哥会送你去兴庆。”


    三哥就是赵玄序,虽然缙云从来没有这么喊过。她手上动作一顿,看过来:“……和郝春和一起?”


    有些事情,知道的人最好不要太多。闻遥只斟酌道:“嗯,也是再送你一程。兴庆有监察抚司的探子,到时候给你名单,你把他们调到身边,想你娘想天水了,就让他们捎带信件物件。”


    缙云笑起来:“好哦。”


    第二日,边疆守军带来西朝迎亲队伍催促的信件。缙云被侍女拉着起来,面色不是很好看,捂着困倦的眼洗漱穿戴。队伍继续往前,树木越发矮小,水草愈发丰盛,周围是旷野,远处山谷高高低低回转。边疆守军早就在此候着,红缨飘扬,齐刷刷向赵玄序与缙云行礼。


    闻遥举目远眺,见大地震动,远处悍然袭来一片铁甲军,精炼盔面盖住全身。为首男子一身黑红华服,浓眉修目,高鼻薄唇,略带狂放。手中拿一杆长枪压在身后,勒马停下后视线越过众人首先望向赵玄序。


    “兖王。”西朝二皇子李侑齐打量对面的黑袍男子,高声道:“覆灭天水蜀王的勇猛之将,旧闻大名,今日一见却是与本王所想不同。”


    他说完又看向闻遥,语气傲慢:“这位应就是大名鼎鼎的星夷剑。本王也有豢养剑客,不知何时能够与你切磋一番?”


    当着天水亲王与和亲公主的面,勒马当前、张口就来,着实没有礼数。


    千影满身冷意上前一步,周围翎羽卫立即寒刀出鞘,对面的西朝擒生军跟着拔剑。气氛瞬间剑拔弩张,被两拨人马各自遮盖严实的礼部侍者是生怕这些莽夫打起来,焦急万分,不住往外探脑袋试图说话。


    就在这时,缙云一脚踢开婚车的门,低头扶着满头步摇走出。


    她由侍女扶着站在马车上抬眼看李侑齐,目光只能说比李侑齐更放肆,毫不羞怯拘谨,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遍,语调略扬:“你是老二?”


    老二?


    什么鬼称呼?


    闻遥挑眉,李侑齐一愣,看向从没被他放在心上的天水公主。缙云的礼仪嬷嬷站在马车下,一副马上就要晕厥过去的样子。


    “今日过了边境,本宫便是你母妃,是长辈。”缙云挥手,侍女捧着锦盒上前,打开里面端放一块上等美玉,光芒流转,一眼便知价值不菲。她略不耐烦,叫人把东西给李侑齐:“天水重礼,长辈初次面见小辈要给封钱。既然几个孩子里是你来接本宫,这块玉便是你的了,收下吧。”


    一口一个本宫,一口一个孩子,李侑齐看着缙云年轻娇美的面庞,一下子就笑不出来了。


    西朝也有公主,他也有姐妹,但个个是都温顺懂事的,没有缙云这般、这般……这般言辞不俗的。


    他停顿好一会,开口说道:“既然如此,缙云殿下美意,本王就收下了。”


    “行,收下就别愣着。快走,去城里休息。”缙云转身掀开帘子,又进了马车,抱怨声远远传到李侑齐耳边:“睡一晚上营帐,本宫头都睡疼了。”


    李侑齐嘴角弧度收起,环视周围,忽然呵斥道:“都聋了没听到话吗?启程!”


    被半道拦在一边的礼部官员擦着脑门上的汗,赶忙上前与天水官员交接。至此算是接亲结束,翎羽卫不得越过边境,止步于此,徒留送亲队伍带着浩荡嫁妆前往西朝国都兴庆。


    擒生军开始回撤。他们一走,闻遥立即勒马掉头,带着翎羽卫返回行到一隐秘处停下。她从马车里翻出衣服与人皮面具,丢给赵玄序和郝春和,千影拍拍手,暗卫中走出一男一女一老,容貌身形与闻遥三人一般无二。


    在延陵的时候闻遥就见识过此等易容术,看着那张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脸,她咬着发带冲千影竖起大拇指。


    “汴梁便交给你们。”翻身骑到马背上,闻遥眉目凌厉,挥手扬鞭:“走了!”


    楚玉堂安排好的商队不在此处,三人骑马赶往就近一座城池才见到商队领头人。闻遥出示令牌后,商队首领神色恭敬,立即把安排好的假身份和路引递过来。


    闻遥打开一看,郝春和是管事,赵玄序是茶马商,而她是赵玄序的——妹妹?


    她手指一松,由着赵玄序伸出手来将纸抽走。在商队首领错愕的视线中,赵玄序把那几张正规的身份安排揉成一团扔到一边,探手从袖中取出另外一叠东西,道:“监察抚司做的身份,你我夫妻带着老父北上做生意。”


    闻遥连连点头:“好好好。”


    “老父?”郝春和挠头:“那我岂不是和皇帝一个级别?”


    “你比他厉害。”要从左凤江手里拿到焚心残卷且不惊动各方扰乱时局,到兴庆后还得细细布置一番。闻遥催促,说:“莫要耽搁,我们快快出发。”


    兴庆在西朝靠南,此去倒不是非常遥远。商队从茶马官道出发一路北上,顺利通过各大关口查验,不过多日便抵达了兴庆安顿下来。此后第二日,全城瞩目下,护送天水公主入城的接亲队伍才堪堪抵达。


    估计是被缙云拖慢了步子。


    闻遥跟着西朝百姓挤到城门口看热闹,见李侑齐骑在高头大马上,面色沉沉,毫无一开始的张狂之意,就知道他一路上是被要这要那故意挑刺的缙云折腾的不轻。


    看缙云一切安好,她退后两步悄无声息离开人群,回到暂居的商会会馆。


    恰逢赵玄序坐在屋子软塌上,下面站着一拍监察抚司安插在兴庆的探子。闻遥翻身从窗户进来,在一行人齐刷刷的注视下落地。


    “有事啊?”闻遥立即站到一边:“有事你们先说。”


    探子看一下赵玄序,见主子已经从塌上站起来洗帕子给闻遥擦手,两人神情自若,当即眼眶一抽,低头道:“今晚皇宫设宴为缙云公主接风洗尘,红禁卫都统左凤江随侍西朝皇帝左右也在场。宴席散开后,左凤江会前往红禁卫指挥所处理事物。”


    “行。”闻遥点头,没忍住感慨道:“他跟西朝皇帝就跟长一起似的,两天了,终于等人出来。”


    关于怎么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从左凤江手里拿到焚心残卷,闻遥已经思虑许久。孤星台打擂,她没来得及一试左凤江徒弟薛慎的身手,但看其招式架势与左凤江大为不同。虽是左凤江徒弟,却好似没修炼同种功法。


    要从别人手里拿东西无非要等价交换威逼利诱。眼下时间紧迫,闻遥当机立断选了威逼。


    怎么逼?传统手法。打一顿,抓起来,细细拷问残卷下落。


    皇宫守着大堆的红禁卫,闻遥不想有人碍事也不想毁掉缙云的洗尘宴,就干脆找了把大刀,守在西朝宫门外等到明月上枝头。


    终于,一顶鸦青色的轿子从里头出来。抬轿子的都是太监,里面坐着的应当就是左凤江。


    等轿子拐过两条街,闻遥摸摸脸上的人皮面具,挥手拔出大刀跳了下去,轻盈落地,与猝不及防面露惊愕的太监们眼对眼。


    “打劫。”闻遥压着嗓子:“左统领将所练功法交出,饶你不死。”


    她话音刚落,对面的人就好似听到什么惊天的大笑话,怔愣过后纷纷笑开。


    一人道:“哪里来的疯子,还不快快打发了,莫要挡大人的路。”


    眼前女人高挑细瘦,手里的刀普普通通,有气无力拖在地上。世间刀客剑客,最在乎不过的就是自己的刀剑,绝顶高手更是如此。种种来看,此人定是不入流的小角色。或许是个疯子,突然发了病,居然敢跑到红禁卫都统面前找死。


    几人嬉笑,分出两人朝闻遥走过来,随后被闻遥用刀轻松放倒。余下几人面色一僵,不信邪又派出两人,又被闻遥放倒。最后干脆放下轿子一齐围拢而上,随后再一次被闻遥放倒,时间没比上次多多少。


    现在就尴尬了。抬轿子的人倒在地上了,鸦青色的轿子成了一座孤零零的荒岛,落在这条没什么人的街巷中。


    闻遥抬腿朝轿子边走,刀柄翻转随意挥手砍出一刀,干净利落削掉半边轿门和帘子。这时若是有会武的人看着,一眼就能看出闻遥虽然拿的是刀,用的却还是剑法。


    “哐当”一声,轿门连同轿子一齐在原地散开。闻遥停住脚横刀挡在面前,刀锋灌入内力,稳稳抵在袭至她面前的并拢的手指上。


    左凤江白发白须,整个人皮肤皱巴干老。多年不见,他显然比以前苍老上许多许多,几乎瘦成一具可怖的骷髅架子,两只凹陷的眼睛却依旧是明锐凌厉。这是一双聪明人的眼睛,看不到一点浑浊昏沉。


    刀面距离闻遥的咽喉只有两寸。


    她眼睛一弯,浑然不惧,说:“最后一次机会,我问你,是自己交出来还是我让你吐出来?”话到最后几个字,她语气压下收紧,手腕猛然一翻,霸道内劲散开,刀风直直逼向左凤江近在咫尺的心口。


    左凤江身上红袍飘逸,整个人像大蝙蝠一样倾斜快速后退,直到脚跟抵到轿子前,那凶悍至极的刀风才堪堪被他的内劲化解。


    “小友。”他终于开了口,声音意外比样貌年轻许多,似男也似女,分不出性别:“你是哪门哪派的传人?刀用的不错。这样年轻,多磨炼几年,说不准日后能有刀客逢海的水准。”


    “夸我?夸我也没用。”闻遥一笑:“我要你的功法,给还是不给?”


    听到闻遥此话,左凤江眼神猛然凌厉,冷声道:“可惜心性张狂,不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他手指佝偻如同恶鬼利爪,动作快如闪电,瞬间翩移至闻遥身后:“今天你便留在此处,算作个教训吧!”


    第109章 血仇难消


    左凤江在西朝是个传奇人物。


    一个太监,却偏偏武功盖世,一路扶摇直上统领红禁卫。有救驾之功,深得皇帝信重。人人都认为他是西朝第一高手,左凤江从未承认过,却也没有否认,越发显得诡秘难测。


    可这样的人物,在宫宴结束后平平无常的一个夜晚,出宫后突然失踪,留下一地狼藉和昏迷不醒的小太监。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红禁卫处所发现状况唤醒那些被打晕过去的人,才知自家第一高手被一个不知身份身手超绝的女刀客带走了,生死不知。


    听到这话的人首先就是觉得荒谬,荒谬至极。从来走夜路被人打晕带走的只有良家女子,什么时候会有女人扛刀劫持一个武功高超的老太监?


    或许因为实在耸人听闻,发现师父失踪的薛慎又着急忙慌直接把消息捅到御前,不过半日时间,西朝第一高手被人劫持的消息就传遍了朝野,传遍了兴庆大街小巷。经过极富创造力的百姓口耳相传,扛刀女刀客已经变成绝世名刀化作的妖鬼,因主人被左凤江所杀变成人形赶来复仇。


    而坊市间的一处宅院,监察抚司的几个探子带着浑身血腥气从地窖上来,正好看到一手搅动兴庆风云的“刀妖”抱着一大包热腾肉包走过来。


    闻遥挨个拍拍肩膀,往他们手里塞包子:“辛苦辛苦,问出什么没有?”


    一探子捧着热腾腾的包子啃,哧呼哧呼摇头:“老太监嘴硬,一个字也不肯说。”不但不肯说,还不停追问闻遥是哪门哪派,半点不在乎自己死活。


    世间公认的最强刀客是已经死了的逢海,左凤江被刀驾脖子上绑回来的时候甚至已经开始怀疑闻遥是逢海弟子或女儿,百般打听,唯独没有往星夷剑身上想。


    不奇怪,谁能想到已经“回程”的星夷剑会拎着把刀来西朝国都蹲守自己。


    “是吗。”闻遥也感叹,随后细细叮嘱道:“左凤江岁数也不小了,弄死没必要,其它随意,抓紧时间把功法套出来。”


    说完,她转头往郝春和屋子的方向看几眼,只见门窗紧闭,屋子里面没有人。


    郝春和又出去了。


    到兴庆后,郝春和整个人显而易见变得沉默。天不亮就往外跑,半夜三更也不回来,不知捣鼓些什么东西。


    赵玄序从厨房里掀帘子出来,手里端着热汤。闻遥见状,自发走到屋内桌前坐下,把肉包放到桌上开始吃早饭。


    赵玄序对闻遥心思把握细致入微,挽袖盛汤,淡淡说道:“担心就叫人去找。”


    闻遥咬包子,摇头:“没必要,其实我也不是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春燕子自己不想说,咱就别问了。”


    这次来兴庆,她和赵玄序是为从左凤江手上拿到焚心残卷,眼下已经成功大半。郝春和多年没出汴梁,这次却主动提及跟过来,闻遥立马便知道他要干什么了。


    当年郝春和刺杀西朝皇帝,中途杀出个左凤江,搞得功亏一篑,好不容易逃出生天。


    一转眼快十年过去,当年的债也已经到该清算的时候。


    闻遥嘴上这么讲,但明眼人都能瞧出她的忧心。


    白日几次擦肩而过,郝春和风尘仆仆,看到闻遥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神情,两三次后就率先开了□□代了自己在干什么:“我这几日进了几趟皇宫,熟悉熟悉环境。现在左凤江被你抓了,皇帝警惕许多,红禁卫都调在他身边,夜里也都是人守着。”


    闻遥点头,皱了好几日的眉头终于舒展开,问他:“你要什么时候动手?”


    “再过两天。”郝春和沉默一会儿,说道:“再过两天就是晚娘和孩子的忌日,我看完她们就动手。”


    他如今样貌精神与先前在汴梁是差别极大。头发扎紧,万年不打理的胡须剃干净,整个人都透着勃发的锐气。很不像混迹黑市帮人做饭切菜的春燕子,越来越像踏雪无痕的飞叶客,劫不仁之富救济天下穷苦,义满天下的江湖大侠。


    日子又熬过两日。在监察抚司探子勤勤恳恳的努力,外加闻遥看薛慎与左凤江感情不错,亲自下场威胁下,左凤江终于开口告知了焚心残卷下落。


    他拿到焚心残卷,只知这是大理国秘法,不知是秘法残缺的下卷,正好与上卷相对,至阴至寒。太监的身份救了他一命,若不是个太监,只怕没练多久就会真气逆转而亡。


    “东西放在我书房壁画后暗格。”左凤江浑身血,好在精神头不错。他原本怎么都不愿开口,听到薛慎的名字后才态度松动。


    左凤江被挂在架子上,从他这边隐约能够看到前面帘子后坐着一男一女。男的没见过,女的看身形,就是那日击败他之人。


    他看着那两人挨在一起的坐姿和交叠在一起的手,眉头一抽,缓缓道:“小友为何要我的功法?此功阴邪,练到最后只会变成我一般不人不鬼的模样。且此为内功心法,小友分明是刀客,苦苦追寻若此——莫非小友是大理国人?”


    猜的真好,继续往下猜。


    闻遥听到残卷下落,拉着在这事上没什么主动性的赵玄序站起来,说道:“甭管我是哪的人。老友,你放心,我拿到东西会放你回去,当然也不会动你那宝贝徒弟。”


    一旁探子闻言看一眼赵玄序,欲言又止,有些犹豫到时是不是真要把左凤江放回去。其实在他们看来此举大没必要,即使如今西朝天水结盟,左凤江也是别国的高手,终归是个威胁。今日局面千载难逢,不若干脆杀掉来的好。


    “一码归一码。”哪想到,他刚看过去,闻遥的眼睛立马就转了回来,里头黑白分明,瞧着吓人:“人这次肯定要活着送回去。诸位想杀自己去抓,不然他到阎王殿上诉苦,我可不认这笔账。”


    探子张口结舌,看着赵玄序。奈何他主子一个眼神都欠奉,垂头盯着与闻统领亲密交握的手不知在想什么。果真应了汴梁的传闻,昔日残暴无情的主子已经为星夷剑主神魂颠倒。


    闻遥与赵玄序从地牢里出来,,一个转身就撞见坐在外头台阶上的郝春和。很难得,今天郝春和没出去。他脚边放着一个纸包两坛酒,坐在台阶上眯眼晒太阳。看到闻遥赵玄序,他拍拍屁股站起来,说道:“走,这么多天了,带你们两口子去见见晚娘和汐儿。”


    晚娘姓邵,名徽华,晚娘是闺名,她是飞叶客郝春和的发妻。快十个年头过去,她与女儿紧紧睡在兴庆城外野山,早已不知岁月更迭。


    多年无人问津小小的坟头趴伏在荒草中。郝春和看到的第一眼当即驻足抬起手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这一巴掌打的很重,五指青紫印记清晰浮现在他脸上。而后他一声不吭,眼含热泪,拔出匕首开始除荒草。


    他拔地又快又凶,手掌被野草坚硬锋锐的边沿割破也浑然不觉。鲜血没一会儿就沾满沙土糊在伤口上,一片狰狞。


    “看看,看看,跟了我,你成了现在这样子。”郝春和絮絮叨叨:“早知这样,我当初就不与你师兄争你。那小子现在是莲花宝庄庄主啦,你若嫁给他,现在也是庄主夫人,不会跟着我居无定所,命丧于此。”


    莲花宝庄是江湖之上最大的武器锻造山庄。号称只要给钱给材料,没什么是他们做不出来的。从莲花宝庄出来的武器暗器都会有莲花印记,闻遥初到汴梁,恰逢楚玉堂茶楼遇刺,刺客所用暗器之上便有莲花印记。鬼市主扒着这根线索,愣是从嘴巴严密的莲花宝庄掏出了刺客同党的讯息,抓出来一并处决了。


    如今江湖少有人会记起莲花宝庄上任庄主有个小徒弟名叫邵徽华,是莲花宝庄有天赋的弟子之一。风华绝代,英姿飒爽,是江湖中不知道多少人恋慕的对象。


    晚娘与郝春和相差岁数颇大,飞叶客郝春和虽名气响当当,但劫来的不义之财全散给老弱妇孺了,穷得也是响当当。


    这样两个人在一次惩恶扬善中意外结识,相知相恋最后成家生子,当年也叫人大吃一惊,是满江湖议论的对象。


    郝春和手上动作飞快攥住丰润野草,任凭鲜血淋漓,一下子将荒草连带着土块儿拔出来,再细细用沾着血的手掌将土层抚平,仔细压上石块,不尽温柔道:“你嫁给我,就没过什么好日子。”


    嫁给郝春和后,晚娘跟着他云游天下,做神仙眷侣,不久怀孕生子有了汐儿。为着妻女,郝春和金盆洗手,干起镖局的正经营生,晚娘带着汐儿随他到西朝兴庆暂居。


    岂料祸从天上来,一日寻常午后,她抱孩子上街玩耍,竟一眼被微服私访的老皇帝看上。


    西朝皇帝荒淫无度,残暴成性,当即下令红禁卫将晚娘和汐儿强行带入皇宫。晚娘不愿受辱,手脚经脉俱断仍旧咬伤皇帝,被红禁卫处死。汐儿亲眼目睹母亲含恨而亡,哭喊之中也轻松被人取走性命。


    两条人命,一个不识抬举的妇人,宫中高高在上的贵人只是嫌恶啐一口唾沫骂一句不识好歹。等郝春和听闻惊天噩耗匆匆折返,看到乱葬岗中用草席胡乱卷着的两具尸体,却只觉得天崩地裂,魂飞魄散。


    他此生挚爱,居然以一个这么荒诞的理由死在异国他乡。


    “其实那天晚上我就该来陪你和孩子。”郝春和轻声道:“你也知道,我滑溜一辈子,就逃命的功夫上乘,打架的功夫算不得好。我想着,买好棺材把你和汐儿葬了,留下衣袍和头发和你们娘俩一起。然后进宫,杀那狗贼。不管成没成,不管我死在哪里,黄泉路上都能与你们相聚。”


    闻遥叹气,站在一边闭上眼。她只听郝春和说西朝皇帝杀他妻女,却不曾想到会是如此内情。


    她没见过晚娘,与郝春和认识的也匆忙。月黑风高,她在偌大皇宫里蹿高走墙找藏宝库给步观澜拿琉璃岛重宝琉璃观音像,哪想迎面撞上要杀西朝皇帝的飞叶客。那时郝春和已不怕死,他已全然不顾其它任何事,一心一意要杀西朝皇帝。


    星夷剑声名鹊起,飞叶客是世间宝地的常客。恰好一个找不到地方,一个对付不了红禁卫,两个人各取所需,于是便有了多年前震惊天下的国都惊变。


    可惜最终还是没能杀掉皇帝,只是割掉皇帝一只耳朵。


    时过境迁,如今江湖人才辈出,早就没有飞叶客和他妻子的消息。更不知往日潇洒大侠已步入暮年,潦倒乱遭,风光不在,与挚爱妻女阴阳两隔。


    郝春和哑着声音,几乎要从喉咙里呕出血来:“是我糊涂,我糊涂了!我是小人,贪生怕死把你们娘俩丢在这里!我真不是个东西,真不是个东西!”


    第110章 混乱雨夜


    斯人已逝,留活人在皇天后土煎熬未必是好事。郝春和当年早就心存死意,被红禁卫追上后,飞叶客轻功卓绝却没一点想跑的意思。他已经把头发和衣袍留在妻女身边算作衣冠冢,这让他感到安心,能冷眼看着无情刀剑逼近命门,心安理得准备随妻女而去。


    可闻遥不知道啊。


    她从来都是艰难求生,还没见过有人一心找死。秉持共同战斗过的革命友谊,闻遥见郝春和突然发呆,愣是挥剑逼退左凤江,抓起他操着并不高明的轻功溜之大吉,一路逃出皇宫到城门外。


    结果都快要逃出生天了,郝春和还在她手里挣扎叫嚷让她放手,让他陪老婆女儿去死。


    何其混账又窝囊的要求。闻遥闻言大怒,当即一个巴掌拍过去,怒骂道:“废物!仇人还活着,自己倒撑不住去找死,你老婆女儿死的够憋屈!”


    一个巴掌,两句叱骂,唤醒郝春和的求生意志。


    一直到今天,闻遥都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西朝天气急转而下、寒意阵阵。她衣物穿得不多,为引开左凤江打得浑身是汗。郝春和留在城中对付其余红禁卫,恰好遇到一户人家杀狗驱邪,他拎起一桶狗血立在城门上,当空浇下,一举再次名躁江湖。


    而闻遥直到将左凤江打成重伤,确定他一时间无力追上才转头去找郝春和。


    她那时候功夫不到家,和老太监打一架自己也受伤不轻。左凤江的内气与她的内气冲突,搞得她一颗心脏在生理学层面上忽冷忽热,看着城门口泼狗血的一幕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掉到地上摔死。好在郝春和发觉及时,在寒夜中转头看到闻遥,踏月而来拎着闻遥就跑。


    多刺激啊。红禁卫,西朝皇帝禁军,各个都是杀人好手,顶着满身狗血跟在一个刺客一个贼身后追,一路将两人逼到悬崖之上。底下是大江汹涌,拇指粗细的寒锁链在寒风中不住晃动,从悬崖这头到另外一头,长逾千米。追兵手上有弓箭,近在咫尺。


    若是只有郝春和一个人还好,边退边防;可若还要带一个闻遥,那就大受拖累。


    “你看着!”郝春和双目泛红,一把抓着闻遥:“内劲如何运转,你看清楚了!”


    不到半柱香,飞叶客带你速成绝世轻功。


    闻遥做到了,郝春和带她运功两个小周天,她便松开手溜出去十几米远。心脏怦怦跳,脚下像是踩着风,回过神已经站在悬崖另一边,后面的暗器弓箭红禁卫没一个追上来的。


    那是闻遥头回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真他大爷的是个武学天才。


    可惜那夜之后,郝春和虽活下来与闻遥结伴同行躲避追击,却还是大受打击。飞叶客的名号再也没有出现在江湖之中,潇洒倜傥踏月而行的大盗陪着妻女葬在西朝野山上。一路流浪到汴梁,与乞丐睡桥洞、与流氓打架的只是衣衫褴褛的春燕子。


    回想当年,郝春和内心凄楚更甚。他跪在焕然一新的坟前,血红一片的手掌轻轻摸着石碑,在一片虚空中恍若看到妻子音容,哑声道:“苟且偷生这么多年,我何其羞愧!”


    好在,到该算清这笔账的时候了。


    郝春和知道他年纪已经大了,恐怕以后再没如今这样的好机会。


    他缓缓道:“只可惜,缙云公主才嫁到西朝,我就要杀西朝的皇帝。”


    “有何可惜。”赵玄序黑瞳幽深,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的郝春和,淡淡道:“她嫁得是西朝,不是西朝皇帝。”


    又蠢又老又坏的皇帝若是死了,缙云只怕再开心不过。且西朝的状况比天水好上太多。西朝有储君,皇帝一死,皇太子李扶白直接继位就可以稳定时局。哪怕李侑齐有意见要造反也是以后的事,一时间折腾不出什么大动静。


    “这次入宫你们不用与我去,也不用管我。”郝春和对赵玄序的话不置可否,坚持道:“这是我的事,你们干完你们的活就尽早回天水,那里离不开你们,切记别耽搁!”


    当着郝春和的面,闻遥一口应下说好。转头回到屋里对着赵玄序道:“先去把焚心残卷拿来,你看看有没有问题。要是没问题,今天晚上我跟着春燕子进宫,你带马在城门外面等着。”


    赵玄序看着闻遥:“我陪你去。”


    闻遥迅速扒拉下兖王的脑袋,响亮地在他脑门上亲一口:“不用,今天晚上动静大得很。你把左凤江和焚心决处理完等我,我们一起回家。”


    郝春和没具体是今天晚上动手,但闻遥预感就是今天。她抱着星夷剑坐窗户上边抛光边等,等到月上柳梢,一道极其细微的动静从郝春和屋子里窜出来,黑影顺着屋檐快速向远方挪动。


    闻遥扭头看赵玄序一眼,对着他轻松笑笑,转身跟上了。


    郝春和这次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人将全服心神投入一件事时往往会爆发出巨大的潜力,他这次就是如此。


    郝春和速度太快了,快到闻遥赶到西朝皇宫前时,里面已经大乱。火光冲天,围着皇宫向里面烧。烈焰滔天宛如天雷滚落,粉碎世间一切吃人血肉的罪恶。


    宫人侍女嚷嚷着走水救火,四处奔走。闻遥还听到了火器爆炸声,郝春和居然还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火药。


    她敛神屏息,摸摸脸上的人皮面具,迅速躲到阴影处一路往里快速掠进。很快,闻遥发现了不对劲。


    她过来的一路上太顺畅了,宫里头除了寻常侍卫太监与宫女外什么都没有,没有暗卫也没有死士,半天不见人出来拦路。


    她一脚踏在屋柱上,抬手攀上房梁。暗卫影卫,一般就是藏在这种地方。果然,她眼前狭小拥挤的房梁上挂着两个人,一副暗卫打扮模样,已然昏迷过去。


    闻遥刚凑近,一只米粒大小的血红虫子迅速从那人的眼角爬出来直直扑向闻遥,被她一道内劲挣开,落到地上后蠕动两下死掉了。


    作为从西南毒窟单枪匹马闯过一回的人,闻遥认得这虫子。没什么大作用,杀不了人,只能叫人睡一会。


    怪不得推进速度这么快,原来是提前向辛蛮要了东西。看这蛊虫,也不太像刚才布置下去的。郝春和这几天日日不着家,该就是忙活这个。


    只是西朝皇帝身边的守军可不止暗卫与死士。


    据监察抚司探子回禀,西朝两大精锐人马擒生军与弓弩军都在兴庆。一支在李侑齐手上,还有一支听太子调令行事,算是相互照看制衡。宫里还有红禁卫,也不知道郝春和带了多少虫子,够不够用。


    忽而,一阵凉风迎面吹来,两滴微凉的液体随风砸落在闻遥面上。她一愣,眯眼转头朝天上看过去,差点骂出声。夜幕黑沉,贼老天在这个节骨眼上竟是开始下雨,且短短瞬息雨势越来越大。郝春和临时放的那把火怕是不成阻拦作用了。


    闻遥回忆一番皇帝寝宫的位置,拔剑翻身上重重屋脊迅速朝那边靠过去。


    对这次刺杀而言,左凤江的失踪有好有坏。


    一方面,郝春和行刺最大阻力被拔除一个。另一方面,惜命的西朝皇帝感受到威胁,将散落兴庆夜巡的红禁卫尽数调集到自己身边,围得密不透风。


    越来越多的红禁卫从各处冒出,行动自如。郝春和带的虫子果然不够,大部分红禁卫没受影响。


    红禁卫红禁卫,人如其名,特别红。一身软甲澄红,像浇透鲜血,且直接听命于西朝皇帝,两项要素叠加,威名赫赫。直到飞叶客一桶狗血当空淋下,这份威名才隐约变了味道。


    血确实是血,只不过是狗血。


    闻遥轻巧落地,悄无声息靠近两个红禁卫。近在咫尺之时,红禁卫感到不对迅速拔剑刺来,却被一道更加冷厉果断的寒光封了喉,鲜血喷涌而出倒在地上断了气。


    闻遥扭头,看到前面不远处已经有几具倒下的尸体,知晓从这开始郝春和恐怕就已经被发现了。


    郝春和轻功好,隐匿功法一流,刺杀尚有胜算。可红禁卫将皇帝寝宫团团围住,一只蚊子也飞不进去。这个情况下再高超的隐匿功法都没有作用,必须正面撕开一道口子才能靠近皇帝。


    她抿唇,一边暗骂死燕子这次手脚动作怎么就这么快,一边一刻不敢停留再次冲进雨幕。也顾不上遮掩身份,遇上红禁卫就杀,势如破笋直接冲到西朝皇帝寝宫外。


    在含混雨声中,一个红禁卫倒下,就有更多红禁卫冒出来,潮水般朝闻遥围拢。闻遥身上衣服湿透,于嘈杂中听到薛慎的声音。她扭头看过去,视线与飞奔而来的白净青年交错而过,随后又落到正前方大殿的门扉上。


    闻遥不确定薛慎能不能认出她。


    她此时也顾不上这个,因为就在她看向大殿时,一串液体飞溅而出落在洁白门扉上,猩红的颜色映亮了她的眼瞳。宦官刺耳细长的惊叫犹如雨夜中的一道惊雷,一圈一圈透过宫门回荡开来,强行压在众人心尖。


    “陛下——!!”


    雨越下越大,冲刷油迹,扑灭烈火。


    快马飞出,有人夜闯皇宫行刺的消息立即传到外界。不过一炷香时间,宫门大开,两队人马自不同方向而来,急速奔驰朝宫门而来。


    狭路相逢,李侑齐勒马止步,身上的衣物被雨水打湿,眸光越发冷冽。


    “太子殿下。”李侑齐高声喊道。他身后跟着擒生军,且手上举动远远不如他口头上来的恭敬。他一边说,一边毫不犹豫拔剑,单手握着垂在身侧,质问道:“父皇遇刺,情况危急——你这是要拦我?”


    西朝的太子李扶白瞧着是个年长些的男子,远不如李侑齐这般凶相毕露,却也不和蔼可亲。他眼睑很深,眼型又偏长,整个人显得冷淡又无情。方才李扶白先一步抢占一步先机,此刻正好堵在进宫通道面前,将入宫救驾的路堵的结结实实。


    照常理而言,皇帝一死,太子即刻继位。今日胆大包天闯宫门的刺客是奔着皇帝去的,那太子想不想救自家老子,还真是难说。


    任凭李侑齐挑衅,李扶白一言不发,挥手弓弩军迅速聚拢上前涌入宫门。


    怎么回事?


    瞧着太子这番举动,李侑齐眉宇间跋扈之意不散,心却冷沉下来。他熟悉自己的兄弟与对手,疑虑迅速冒出扩大,从李扶白反应里头瞧出一番不同寻常。


    天水公主方才抵达兴庆,各部粮草未动,擒生军尚在。这种情况下,总不会如今宫里头的刺客是李扶白的人,在这儿演戏打算逼宫篡位。


    这样胜算不大且败坏名声,太蠢了。他们西朝太子英明神武,可干不出这事来。


    李侑齐视线一晃,突然注意到李扶白身后的弓弩军中还跟着一队人。一队身着灰袍、体魄高大健硕之人,一看便知晓都是武者。


    而且方才是他没看仔细,这会儿看到了,李侑齐便紧跟着发现这伙他从没见过人的为首者,居然骑着马立在李扶白身边。也就是说,这个不知身份的人居然与西朝太子并驾齐驱!


    李侑齐浓眉挑起,结结实实吃了一惊,握着刀的手指倏然捏紧,警惕之意不断上涌。


    这些究竟是什么人?!


    下一刻,为首的灰袍人一动,忽而抬头遥遥望向混乱宫门之内。


    袍沿下露出的铜质面具口吐獠牙,狰狞万状。眼窟窿处一只碧绿的眼瞳苍翠阴郁,手臂上金环熠熠生辉,格外醒目。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