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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不留行

    第91章 辛蛮


    尹怡莼咬牙,心中觉得屈辱的同时更添几分憎恶,梗着脖子不说话。


    小姑娘,嘴巴快,吓唬吓唬就行。


    闻遥没再动作,收回手四处打量。


    琴声幽幽,席间一时间有些沉默。


    雍王妃对破碎的杯盏熟视无睹,好似全然没有看见闻遥的动作,笑道:“既然开始弹琴了,曲水宴也是要开始了。水是从山上引下来的山泉,还特意叫人掺了香粉。皇后娘娘嘱咐,若是有人能够拔的诗会头筹,便赐一匹织金锦。这是难得之物,诸位好好把握。”


    外面有人开始击鼓。


    闻遥抬眼,透过前面悬挂着的影影绰绰的竹帘隐约看见对面坐着一片人。琴声徐徐,面前水渠自上漂浮下木质托盘,上摆粉嫩可爱的点心果子。


    闻遥一扫身边人的动作,拿起筷子伸手向水渠中的盘子夹过去。


    陆陆续续,自上方有酒杯飘下来。谁若是拿了酒杯便要站起吟诗,由对面来承接。


    曲水流觞,吟诗作赋,你来我往,玩的就是高雅含蓄的暧昧。就这么一会功夫,两边的男女席位已经对上好几首诗。


    闻遥有点走神,咬着手里的点心。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有人在看她。


    闻遥眼神放空,视线一点一点偏移落在前面的屏风上。素面屏风,丹青绘踏青图景,隐约可见一女子身影绰绰,坐在其后抚琴。


    容月是乐坊的姑娘,久负盛名,是各个权贵宴会的上宾。闻遥从没见过容月,她也不是个好音律的,但就是觉得此时这琴声非常耳熟。


    好像在哪里听过,在一个很特殊的场景,叫她到现在都隐隐约约有些印象……


    闻遥思绪不由得沉下来。


    是在什么地方听过呢?


    尹怡莼手紧紧握着袖子,忽而豁出去一般,回头对一旁侍者说道:“去把酒拿来,我要与斗诗。”


    流觞宴,两人约定诗眼平仄,同倒酒于杯中,便可开始斗诗。


    尹怡莼不是才女,却也学过诗词歌赋。她笃定闻遥对此一无所知,挥开丫鬟劝阻的手固执地看向闻遥,憋着一口气道:“我要于你斗诗。”


    话音落下,对面男子席间传来一些动静。所有人都被尹怡莼的话吸引注意,目光聚拢到中间竹帘上。


    尹怡莼憋着一股气,抬着下巴,等闻遥反应。却见闻遥压根就没有看着自己,而是抬头直直看着前面的屏风,手里的筷子慢慢按到桌上不动。


    “闻姑娘。”她差点没岔气,声音尖刻起来,咄咄逼人:“莫非是不敢吗?”


    闻遥看着前面的屏风,思索自己心里那种不妙的预感从何而来。


    要知道,她的直觉向来很准,甚少出错。


    忽然,闻遥眼神猛然定住。


    前面屏风上原本绘着山水虫鱼,栩栩如生。此刻在琴影之前,一道拇指大小的黑点慢慢在屏风之上游走,由一个圆点变成细长的一条,底下冒出一个圆乎的去壳,斜拉着慢慢变大。于此同时,闻遥身边的姑娘一低头看到什么后失手摔掉杯子惊叫提裙站起,打破现场的凝滞:“好大一条蜈蚣!”


    闻遥下意识看过去,见一条足足有成年人半边手掌粗细的蜈蚣,不知从何处钻出来斜趴在姑娘粉色衣裙角上。足肢密密麻麻,背面甲壳泛着一层油量的红光,肥硕无比,看得人喉头滚动直泛恶心。


    姑娘猝不及防被这狰狞毒虫爬上鞋面,慌慌不已,眼含泪花。闻遥倏然起身在她肩膀一按,抬脚将这东西踩在脚下碾碎。姑娘心尖一颤,眼泪差点掉下来,呼吸急促看向闻遥开口想要道谢。


    闻遥没看她,也没看对面站着的尹怡莼。她在周围人茫然的注视下抬脚一勾将身侧星夷剑勾起,手臂撑起整个人越过案桌,手里筷子凌厉无比破空飞去,霎那间穿透屏风。在旁人惊讶的目光中,闻遥翻身而起,踏步拔出星夷剑飞身朝着屏风刺去。


    琴声戛然而止。


    在闻遥星夷剑气触上屏风面前,屏风猝然裂开。一把环首直刃、两侧铸有血槽以及波形印花纹的碧色短刀就从女子袖中抽出,猛然和星夷剑撞在一而后分开。


    女子抬头,长发随风扬起,对着闻遥露出一个笑:“居然这么快就认出我来,是否因为心怀愧疚,对我念念不忘。”


    她说着垂在身侧的手轻抚过一遍古琴,琴声铮然传出。立刻惊叫四起,人群慌忙起来,掀翻面前桌案。一大堆一大堆腹部通红滑腻的蜈蚣从角角落落里面钻出来,足肢扭动,口器展开朝众人扑过来。


    闻罕见警惕,眉目压着,起剑将星夷剑紧紧压在手背上。


    “辛蛮。”她叫女子名字:“你怎么会在这里。”


    西南多林瘴,其民尚武尚蛊。尤其是南诏,那的十万大山里藏着一个西南毒窟,里面有一群不出世的老毒物,占山为王,在瘴气里建营安寨。不管是天水官府还是大理土司,见着这群驱使毒虫毒蛇的老毒物都敬畏不已,免去赋税不说,还要定期送钱送粮送奴隶。


    闻遥与西南毒窟有交集,是因为当年走货,大老板家里人害急病,一大家子跪着求到闻遥面前来点名要深山里的龙螭草。闻遥想着干这一票就能实现接下来五六年的财富自由,干脆就接下这笔单子。


    现在回想,当年到底是年少轻狂被百晓生榜单上蹭蹭往上涨的排名弄花了眼,大意轻敌,差点在几个同样采摘龙螭草的老毒虫手里遭了难,交代在南诏。


    ……不过她倒是也没进吃亏,反杀了一个玩蛇的老毒物。没成想,老毒物还有个徒弟,瘦瘦小小一个姑娘,名叫辛蛮,一路跟着闻遥出南诏北上,路上没少下毒添麻烦。小毒物吹一手好笛子,也会弹天水的琴,养着一条人手臂大的毒蝎子,剧毒无比,杀死过一个村庄九户人家的命。


    “来中原,自然是来杀你。”对面女子伸手在脸上一摸,撕扯下来一张完整的人、皮面具,露出底下五官秾醴、眉眼深邃的脸。辛蛮盯着闻遥,手臂翻转,一只恐怖唬人的火红蝎子就爬到她小臂上来。


    闻遥一脚踢开周围的碎木板:“容月呢?”


    席间早就混乱不已。主子不敢走,仆从不敢动,乱糟糟叫成一片。尹怡莼周围也围满了蜈蚣,被惊叫的侍女推着踩到案桌上,脑袋被这突发状况弄成一团浆糊。


    “杀了。”恰好辛蛮扔掉手里的面具,正好扔在女眷席位上,落在尹怡莼面前。她呆愣看着眼前的那张透白东西,接下来辛蛮说的话差点就她晕过去。


    辛蛮扯唇,天水官话语调古怪:“那个女人的皮肤很滑,面皮戴着也很舒服。”


    人…人皮!


    尹怡莼嘴唇颤抖,腿软下来。


    闻遥不说话,剑尖举起对准辛蛮。


    “我这次来杀你。”辛蛮:“为卓娅报仇。”


    “这么多年不来杀,现在倒是来了。”闻遥不吃她这一套:“谁指使的你?”她心里清楚得很,辛蛮对天水外界一无所知,要是没人指使,她根本不可能知道汤山同年大会,还提前杀掉容月混进来。


    辛蛮竖起手指,笑容古怪僵硬,反问闻遥:“我在水渠里下了毒,你管不管这些人的命?”


    闻遥眼珠一转,霎时感受到四肢传来的剧痛。她身体一滞,下意识回头想去看赵玄序,不待她动作,辛蛮手里的翠刀抬起,再次劈砍而来。


    辛蛮抵着星夷剑:“我杀你,杀了你,给药,如何?”


    “这里有天水的皇子,有满朝文武的家眷。”闻遥声音几乎结成寒冰:“你要你的寨子被朝廷兵马夷为平地吗。”


    辛蛮却道:“我已经不是寨子里的人,不管他们,我只管为卓娅报仇。”她说话间,手背蝎子行动迅速,攀着辛蛮的手臂爬上肩头,尾针竖起向着闻遥扎过来。闻遥陡然收手,侧开身子躲过这一击,迅速往后退。


    一旁挂珠帘的木桩子被紧随而来的翠刀砍断,直直砸向流杯渠,眼看就要砸到一边女眷。她们被脚下一堆一堆长蜈蚣困住,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沉重的木桩带着竹帘成片朝自己砸下来。


    闻遥唇抿直,飞身越回毫不在意一脚踩进毒虫堆,跺脚内劲散开掀飞一片长虫,另一只手挡在一女子面前,将直直向她砸去的木桩子挡住,手臂曲起伸直把它推开。


    “每回开宴都要有人折腾事。”闻遥回首:“拖你们的福,这种稀罕场面,我还没安生吃过饭。”


    她语气依旧稳当轻松,额角却冒出一点细细的汗。


    辛蛮没有空口放屁,她当真在曲水流觞的水里下了毒。就这么点功夫,闻遥已经感受到自己身上的内力像浆糊一样粘稠起来,手脚经脉刺痛不已,血管破裂,细小血迹在手腕以及脚腕处渗透。


    她停止运用内力,抬手在自己身上点两下,封住穴道。


    好,果然,闻遥发现自己还是讨厌这些动不动给别人下毒的。


    辛蛮眼珠抖动,如同一只观察猎物的毒蜘蛛一般捕捉到闻遥身上细微的变化。她咧开嘴,正要开口,身后狠辣蛮横袭来的一刀霎时将她的话斩断。她急往旁边闪避,腹部又被紧跟着变化方向的刀锋破开血肉。


    赵玄序不知什么时候过来,满身煞气,眼瞳黑沉,手里提着一把从翎羽卫身上拔出来的刀。


    “你——”辛蛮惊讶一瞬:“怎么会,你没有中毒?”


    她下的毒并不见血封喉,只是叫人自手腕脚腕处开始溃烂,叫习武之人内力流转中断。但是眼前这个高挑的男人分明武功不低,却丝毫不受她的毒的影响。辛蛮又惊讶又疑惑,皱着眉盯着赵玄序看,突然道:“是你,燕——”


    雍王秦王还在场,闻遥刚听一个开口就暗道不好。


    赵玄序反应更快。


    终归是用刀用剑不顺手,他面无表情扔掉刀,抬掌直接朝辛蛮打去。


    辛蛮眼神一冷,立即回身避开。她练毒,少练招式内力,纯拼武力她绝非是此人对手。


    转身之间,辛蛮腰间散开一拇指大小的囊袋,无色无味粉末飘散而出。这是她亲手调制的奇毒,寻常人沾到一点就会从鼻腔一路烂到胃里。


    可在辛蛮的注视下,赵玄序偏偏是毫无反应。他欺身而上一掌穿透那些粉末,直直拍在辛蛮右肩!


    剧烈疼痛从肩胛传来,辛蛮闷哼,脚下蹬地飞快退开,捂着肩膀。


    她右肩骨头从锁骨处起到小臂,全部碎裂了。若非方才稍稍避开,只怕现在已经被眼前人掏出心脏。


    对,不错,就是掏心。


    辛蛮很确定方才这个男人五指微弯,是要活掏她的心脏。


    她望着曾经跟着卓娅见过的人,苦惑:“为什么,你不怕毒?”


    第92章 江湖仇杀


    赵玄序为什么不怕毒?


    当年闻遥找龙螭草与西南毒窟里的人缠斗,被燕苍所救的先决条件就是她在与老毒物缠斗时燕苍也在。


    她豁出命打架,三司首领带人在一旁树上悄咪咪蹲着。坐山观虎斗,渔翁得利,然后大发慈悲顺手把闻遥拖走救了。


    这也无怪燕苍。赵玄序儿时羸弱,经脉骨骼都有伤。体弱多病,两三天小病一次,逢天气变化就大病卧床。


    燕苍费尽心思,几乎挖空南诏深山里的名贵药材。王浮为赵玄序亲手调制药浴,泡了不知凡几才一一根除他身上的毛病打通习武筋骨。因祸得福,从那之后,西南危困三军的瘴气毒虫从没对赵玄序起过作用。


    只是没想到当年药浴的效用这般强大,辛蛮调配的毒也奈何不了赵玄序。只能感慨王浮果真医术超绝,回春圣手之名名不虚传。


    闻遥深吸一口气,趁着这空档迅速转头冲外面还没进来的翎羽卫高喊一声:“立刻回府,叫王浮过来!”


    听到“王浮”二字,辛蛮面色立刻一变。


    她不知晓王浮已经回到汴梁。


    王浮医术冠绝天下,她比谁都清楚决计不能叫他过来此处。当即,辛蛮毫不犹豫拍起一掌,斜里拍碎七弦古琴下的桌案,掀飞古琴,完好的手臂伸出稳稳当当接住琴身夹在身侧,弹指拨弦。众人脚下逐渐安静下来的蜈蚣堆受到刺激,疯一般扭动起来,口器翁张直直冲外圈翎羽卫扑过去,顺着盔甲缝隙钻入衣物扑咬


    经过人精心豢养的蜈蚣毒性无比强烈,钻入衣物后咬下一口就叫人闷哼出声,面色瞬间青紫,踉跄倒在地上。


    “铮!”


    琴声戛然而止。


    赵玄序已然逼近辛蛮,抬手侧擦过她脖颈,打断其手上动作。他的内力滚烫强悍,杀气腾腾,辛蛮忍着肩膀剧痛勉强躲过一掌,却被赵玄序抬腿踹飞手里抱着的琴。来不及回头看,辛蛮凭本能架起双臂格挡,生生吃下一击后整个人横飞出去,脚下带出一道白痕,七弦琴摔在地上七零八落。


    赵玄序眼锋如刀,欺身而上瞬至辛蛮面前,伸手毫不犹豫牢牢扼住辛蛮脖颈,手指力道狠辣收紧,眼看就要拧断她的脖子。


    闻遥匆匆叫停:“别杀她!”


    她声音一出,赵玄序手上的力道骤然松下。随后他小臂肌肉绷紧,掐住辛蛮脖颈将人高高举起,侧身狠狠甩到一边。


    脆响传来,辛蛮倒地而后迅速撑着一只手爬地而起,估计是断了一根肋骨。碎裂的肩膀也与地面相撞,那种剧痛足以叫人晕厥。


    辛蛮面色煞白,整个人都在出汗,状若被人从水里捞出。她完好的手臂细细打哆嗦,勉力握住翠刀支撑地面,单膝跪地。


    此时院子里已晕倒一大片人,全都是被蜈蚣咬住晕死过去不省人事的。加上水里原本掺和的毒,双毒并发,许多人呼吸日趋微弱。


    琴声消失,蜈蚣失去控制后安静下来,拧动身体层层往周围散。外面的仆从终于敢进门,赶紧各自冲到各自主子身边殷殷呼唤。


    “闻统领!闻统领!”


    闻遥看过去,见一人抱着秦王不撒手,扭头扯着嗓子喊道:“快让这女人交出解药!”


    一旁雍王相王情况还好,倒是秦王,脖子上手背上赫然是两个巨大的孔洞,泛着青紫。面色苍白,嘴唇紧抿,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对了,秦王武功不差,起码内力远胜过一边的雍王相王。他又不像闻遥那般反应迅速,及时点穴封住毒素。直接导致三人中他中毒最深,反应最大,四肢全是血,模样看上去十分吓人。


    闻遥手腕处从毛孔里渗透出的鲜血也已经打湿她的袖口,可她依旧稳稳当当拿着星夷剑。赵玄序走过来一言不发伸出手掌企图托住她的小臂,却被闻遥不轻不重推一下,空着手站到一边。


    “辛蛮,我一点不想杀你。”闻遥一指倒地的人,直白道:“你也不想死。给解药,我留你一命,往后你大可以再来杀我。”


    辛蛮额头汗珠滚滚,抬头看闻遥一眼。随后在场清醒的人都瞠目结舌看着她没一刻犹豫立即应下闻遥的话,并果断在腰部掏出一个瓷瓶滚到闻遥脚下,动作干脆利落。


    在如今这样的场合,辛蛮居然就这样轻松相信了闻遥,半点不像不死不休的敌人。她甚至一指旁边的水缸,示意道:“倒进去,打水给他们喝了就行。”


    而对辛蛮这种叫旁人觉得匪夷所思的痛快,闻遥半点不觉惊讶。她弯腰捡起瓷瓶,挥手示意外面的人进来打水。辛蛮便站在原地摸自己肩膀,低头让毒蝎子爬到自己发上,从袖子里摸出一粒药吃下。肩膀上的剧痛瞬间麻痹消失,她面色好看许多。


    仆从赶忙取来碗筷,一份份分发解药。花厅内昏迷的人不少,各家的反应却是各异。有些人立即仰头喝下药,有些人却捧着碗犹豫不决。


    秦王身边的随从便是后者。他看看辛蛮,又看看自己主子的惨状,实在是警惕万分,心惊胆战道:“这……闻统领,这解药如何确定是真的?”


    那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女人方才还又是下毒又是放蝎子,现在解药却给的如此痛快,实在是叫人不由不多想。


    闻遥宽慰道:“喝吧喝吧,她跑不了。要敢骗人,我砍她手脚。”


    见这些人还没有动作,闻遥干脆走过去接过一人手里的碗,抬头将里面的水一饮而下。她把碗倒扣着抖了抖,放在一边,抹嘴说道:“先前水里的药是死不了人,但现在的蝎子毒再不解开,你主子被咬到的手和脚可就不能要了。”


    她方才搬出王浮只是为唬住辛蛮。实际上闻遥心里头清楚得很,汤山距离汴梁城东兴街距离不短。真要等王浮赶过来配出解药,这帮人早就撑不下去了。


    一衣着粉色衣裙的姑娘听到这话,忽然骨气勇气推开了身边侍女,屏气垫脚找寻虫堆里的空隙,几步走到秦王身边跪下。她从旁边侍从的手上接过药水,捧起秦王的脸,用勺子一点点把药喂给他。


    闻遥略略挑起眉头,认出这是方才率先发现衣裙上爬有蜈蚣的姑娘。


    周围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没有从惊魂未定中冷静下来,对这显然有悖礼数的一幕没有太大反应,秦王侍从也让开位置任由那姑娘给秦王喂药。一时间,花厅里除却粗壮浑浊的呼吸声便是小声的议论与抽泣。


    辛蛮冷眼旁观。等到休息够了,便忽而一撑刀,慢慢站起越过闻遥朝门口去。


    闻遥侧首,抬起星夷剑将她拦下。


    辛蛮捂着肩膀,那只油光发亮的大蝎子又顺着她的头发爬到她肩膀上,举着尾针与闻遥对峙。


    “干什么?”辛蛮侧目:“你说我给药,你让我走。”


    “让你走让你走。”闻遥:“着什么急,等他们毒性解开就让你走。现在你先告诉我,谁让你过来的?”


    辛蛮:“我说了,我是来杀你的。”


    闻遥走近几步,贴到辛蛮身边,衣料若有若无碰上蝎子泛着幽光的尾针。她挡住众人看过来的目光,声音压低,说道:“是秦王让你来这里的?”


    “哪个是秦王?”辛蛮按着肩膀,道:“我不晓得。”


    秦王在一边被人掰着下巴灌药,气若游丝。辛蛮神情平淡又真挚,不似作伪。闻遥握着星夷剑的手一松,继续道:“你说你要杀我,你是如何知晓今日我会在这?还为此提前杀了乐师?”


    问到这里,辛蛮不肯说了。她颇为气恼地拧着眉,说:“你只说我给药你放我走,没说还有这么多话问我。”


    闻遥放下星夷剑:“那就等着,等他们醒过来你就走。”


    辛蛮的解药见效很快,还没一盏茶的功夫,原本晕厥过去的人就陆陆续续清醒过来。


    “他们醒了。”辛蛮握着翠刀的手一动:“让我走。”


    闻遥脚下微动,侧过身让出一条路。


    辛蛮步步向外走,她走到哪,哪的蜈蚣就四散开。周围人躲在两侧畏惧万分地瞧着她,直到辛蛮走到门边,门外围拢的护卫立即噌一下拔出刀围过来。辛蛮扯唇,眼睫一动看向闻遥。


    这些守卫都是从外面赶来,大多是三位皇子殿下的护卫。


    闻遥叹气,对这些护卫道:“方才讲定给药放行,诸位让条路出来吧。”


    没人动弹,所有人都在看雍王等人的眼色。


    赵玄序缓步上前走到闻遥身边,途中顺手拔出先前被他插在地上的长刀,一扬手擦着为首护卫的脸扔出去。翎羽卫闻讯而动,顿时哗啦啦包围过来,对这些护卫虎视眈眈。


    雍王搀扶着唇色发紫的雍王妃,高声呵斥道:“全都退下,让她走!”


    这下周围的守卫才向后一步撤开,让出一条道叫辛蛮离开。


    辛蛮走后不久,周围的蜈蚣就渐渐钻入四处不见了。徒留周围一片狼藉,碗筷遍地。事已至此,这院子无论如何也待不下去。惊魂未定的贵人主子是腿软脚也软,尹怡莼也由下人搀扶着,再没气力想别的,出门登上马车返回城内


    秦王还没醒,那粉色衣裙的姑娘也依旧跪在地上,紧紧握着秦王的手,担忧异常。注意到闻遥视线,姑娘抬头勉力对闻遥笑一笑,说道:“方才多谢姑娘出手相助……如今秦王殿下已经喝下解药,何时才会醒来?”


    她面容饱满,一双眼睛极其灵动,是个样貌叫人觉得极其舒心的姑娘。


    “解药喝下去,秦王殿下性命坑定无虞。”闻遥说道:“只是中毒太深,还是尽快回宫找太医瞧瞧,开些解毒的药剂。”


    相王也并无大碍,他站在一边瞧着被雍王搀扶着的雍王妃,忍不住关怀道:“皇嫂如何?”


    “你皇嫂刚病过,身子本就不大好。方才受了吓,瞧着有些发热。”雍王地圈着妻子,表情也有些难看,说道:“所幸没让毒虫咬到。二弟,三弟,闻统领,我就不留了,先走一步。”


    雍王离开后,相王、秦王一及那粉衣姑娘也相继离开。闻遥胳膊肘一捅赵玄序,问道:“秦王身边的那姑娘,是谁啊?”


    赵玄序眼睛全胶着在闻遥小臂上和裤腿上,听到问话勉力回想一番,一五一十说道:“好像是范家人。”


    “范家?”


    “兵部侍郎姓范,冯氏的妹妹嫁给他,两人生了个女儿。”


    范姑娘也就是秦王的表姐妹,与秦王青梅竹马一同长大。这次皇上有意为秦王择妃,冯贵妃属意的便是她。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这茬儿,闻遥登时便想起在平江府时姜乔生说的话。


    “如此,秦王可是喜欢这个范姑娘?”闻遥略带疑惑:“那他与宿州秋小姐又是怎么个情况?而且这段时间也没听到有动静,难道是已经作罢?”


    谈及此话时,两人已经回到山顶庄子上。赵玄序坐在旁边,一条白布搭在他膝头。他伸手没入水中试探铜盆水温,而后给闻遥挽起袖子。


    “正妃之位应当会给范家。”他一点点擦掉闻遥手腕上干涸的血迹:“赵玄序还有侧妃及一众夫人的位置可以给秋家。”


    “那他究竟为何与秋家搅合在一起。”闻遥百思不得其解:“秦王府如今很缺钱?不会吧?”


    赵玄序不是很想管赵玄硕娶几个女人。他抬手把白布扔到铜盆,溅起一小圈水花。


    闻遥回神看向他。


    “方才那女人是谁。”赵玄序眉头紧皱,拇指虚虚触在闻遥伤口狰狞的手腕,心惊胆战不敢用一点力气。他一闭眼,压下眼底被闻遥手上鲜红刺到的灼烫,轻声说道:“她好像认得我,也认得燕苍。”


    “她从南诏来,是毒窟祭司的徒弟。至于认得你和燕苍,应是跟着她师父远远见过你几面。诶,不是我瞒着你,我没想到会见到她。”闻遥道:“我杀了她师父,是她仇人。她师父不止她一个徒弟,却只有她一路跟着我离开南诏一路下毒追杀,小小年纪,胆子很大。”


    辛蛮当年就是一头倔驴,跟了闻遥足足一年时间,实在杀不掉闻遥才在某天突然消失,后就再没在闻遥面前出现过。


    “江湖仇杀嘛。她师父要杀我,我杀她师父,如今她来杀我,都正常。”闻遥拿起白布在手腕上按一下,登时白布上就染上一层绯红:”不过今天她说是说来杀我,不知为什么,我偏不这么觉得。”


    第93章 行军


    世上兵刃万千,刀剑无眼却有形,唯蛊毒阴幽难测,叫人防不胜防,故而从心里生出万般的恐惧。一擅毒之人,若下定决心要杀一人,只会是可怕非常。


    闻遥一下子回想起当年被辛蛮追着跑的苦日子,那时候可真是吃喝拉撒都要小心翼翼,生怕中招。可今日刺杀,她全无防备。辛蛮若来杀她,大可直接往餐食酒水里下见血封喉的剧毒。哪怕闻遥对气息味道及体内变化感知控制细致入微,也定会吃一番大苦头。而不是像现在这般看似凶险实则不痛不痒,雷声大雨点小。


    “她师父卓娅是毒窟祭司,她在寨子里向来备受尊崇。可方才,她却说她如今并非寨子里的人。”闻遥当真是困惑,说道:“这么多年没动静,到今天突然冒出来杀我,果真古怪。今天秦王也怪,我开始还以为他要搞事情,结果一直没动静。看刚才他半死不活的样儿,辛蛮当不是他的安排……要这都是在演戏,那他想当个皇帝也怪不容易。”


    闻遥话音刚落,旁侧半掩的窗户被人轻轻叩响。她抬眼看过去,见窗户面上透过一道高瘦人影。


    千影侧身站在外面,低声道:“主子,闻统领,那女子离开汤山后一路往城中去。我们的人一路追随,在州桥附近跟丢了。”


    赵玄序没说话,弯腰握住闻遥小腿肚,将她的腿抬起剥去靴子,长袜褪至脚踝。他神情不定瞧着那片狰狞伤口,手上拿过帕子,犹豫不决。


    水渠里的毒破坏经脉,习武之人内息涌动间又往往先抵手脚经脉,故毒性纠缠,经脉血管破碎出血。闻遥被他抓着腿,下意识蹬蹬脚。其实她自个儿倒觉着还行,就是阴疼了些。抹些膏药捂一捂,过几天就好的大差不差。


    赵玄序显然不怎么觉得,他觉得闻遥疼极了。


    千影屏息站在窗户外,半晌,听到赵玄序说:“叫高少山带上白让,一家家搜。抓到送去鹫台,反抗就杀了。”


    千影低头应是,转身带一众弟兄领命离开。


    闻遥脚脖子一片冰凉。赵玄序为她细细擦过血迹,在伤口上均匀涂抹膏药。闻遥看着他垂眼低眉的样子,想想,终究还是闭嘴把叫千影‘别查了算了吧’的话咽下了肚子。


    查就查吧。


    汴梁城人那么多地方那么大,辛蛮滑不溜秋,背后又有人相助,应当不会被抓住,就暂且叫赵玄序撒撒气。


    汤山皇庄出了这档子事儿,在汴梁城里却没掀起什么动静,只在参宴人与权贵阶层有些流传。毕竟当时刺客嚷嚷的是杀闻遥,这位闻统领在兖王心里是个什么地位,各人各自心里门儿清,不会有人大肆宣扬此事触兖王霉头。况且这场刺杀也没耽误什么。秦王回去后不久就清醒过来,身无大碍,顺利与范家定下婚期。


    倒是相王,皇帝要给他赐婚,他一反往常缩在兄弟后面的温顺样,拉着一风尘女子入宫跪在皇帝门外,扬言娶王妃可以,但要先迎娶那风尘女子为侧妃,好一通胡搅蛮缠。老皇帝被这个二儿子气个半死,从书房里扔砚台砸了相王一脸让他滚。相王目的达成,洗把脸潇潇洒洒离开宫门去自己府上禁足,就这样揭过了自己的婚事。


    至于兖王殿下的婚事,反正皇帝没提。皇帝不提,皇后自然也不敢提。两位天家夫妻不提,群臣哪怕有别有心思也不能主动提及,只能暗自惋惜打消主意。


    闻遥也没想错。那日之后,辛蛮便好似人间蒸发,任由高少山带着巡检司将汴梁城搜了个底朝天也一无所获。闻遥不觉有什么,高少山却万分羞愧,深觉浪费赵玄序培养,一头扎进十二军中越发勤勉,操练的手底下将士叫苦连天。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一月有余。汴梁多日未雨,暑气渐盛。庄外乌梅熟透,绿叶繁盛,林间清风一吹清凉一片。闻遥毒伤大好,整日无所事事就去抓鸟摸鱼,摘乌梅做饮子酿酒,陶然自乐。


    一日午后,张鋆坐马车来汤山,携一身滚烫暑意从外面走进来,正巧碰上闻遥在做梅子酥。他看着满院晒花晒梅的竹架,又看看坐在另一边挽袖专心倒腾梅子酱的赵玄序,啧啧称奇:“外面已然翻天,你们却在这儿过神仙日子,当真是不理凡尘。”


    闻遥递他一碗绿豆汤,听到这话,问道:“怎么,又出什么事?”


    张鋆一手拿碗一手拎着衣服,在丝瓜架下找片阴凉蹲下,唏哩呼噜喝完一大碗绿豆汤,抹嘴说道:“今年开春早,天气暖,雪化的快。淮水水患刚平息下去,现在呢,南边又快一个月不下雨。乡间田地,井里溪里都快干了,眼看要有大旱。这也就罢,毕竟是天灾,非人力能够左右,叫各府县间借粮调粮开仓赈灾便是。”


    说着说着,张鋆向来挂笑的脸也沉下来,嘲讽之意毫不掩饰:“可这段时日,陛下还要升仙。压着户部征收花石纲,数目额度一翻再翻。苛政猛于虎,原先改稻为桑的几十个县本就有大把耕农对朝廷不满,这次干脆借这股风,举着皇帝失德的旗号反了。”


    闻遥结结实实吃下一惊:“造反?这么大的事怎么没有听闻什么动静。原先推行改稻为桑的地方,那就又是有宿州。宋明德不是前阵子才处理好吗?”


    “厂监强压民意,只能处理一时。宋督主一走群龙无首,下面那群酒囊饭袋自然镇不住场子。”张鋆道:“现在内忧外患,有动静也不可能大张旗鼓闹出来。各官府把造反的耕户一律打做强盗山匪,调兵镇压。效果不好,消息盖不了多久。”


    闻遥叹息:“还真是多灾多难。”


    张鋆没说话,眯眼盯着头顶瓜藤上胖乎乎的青瓜看了一会儿,忽而说道:“缙云公主的婚期提前到了秋后。”


    闻遥一愣:“是口头提及还是已经下旨?”


    “下旨,已差人给西朝送去消息。”


    原本公主前往他国和亲,从出纳嫁妆到正式和亲会有一年多的时间。皇帝叫缙云秋后启程,便是叫缙云提早一半时候嫁过去,未免有些过于心急仓促。


    看来陛下求仙问道不够专注,四起的暴动还是在他心里放了一把火,烧的他焦躁起来。


    闻遥下意识去看张鋆腰际,那里空荡荡,原本一对双鱼玉佩被缙云拿走一半,留在张鋆手里的另一半也从来没有被他戴过。


    “缙云出嫁。”闻遥道:“你如何觉得。”


    张鋆没有丝毫犹豫:“可怜。”


    “自古以来两国交往,送公主和亲不过是送作添头。女子命薄,贵为公主也是如此。若有一日两国反目成仇交战,公主要么以身殉国要么以身殉夫。就算没有变故,那也要远离故友亲朋,死在异国他乡,总归没有好下场。”


    他目光清亮,语气略显平和:“缙云公主本性不坏,我总觉得她可怜。”


    闻遥按着膝盖蹲一会儿,半晌,站起来对赵玄序说道:”走吧,我们在庄子上待太久了,该回去了。”


    汤山庄子离汴梁城到底远了些,回城闻遥才切实体会到张鋆口中大肆加收花石纲是个什么意思。


    每日从辰时到未时,都有高头大马拉着一车一车奇珍异宝从城门进来,直通皇帝私库。白玉堪作砂砾,南海珠搪塞期间,半人高的珊瑚随处可见。还有虎皮、鹿角、凤羽……这些稀罕物以花石纲的名义从百姓身上拿来,朝廷不予补偿,只降些赋税,最后百姓还是吃亏。户部收的银两也变少了,只有皇帝私库慢慢充盈,汴梁城的紫霄道场日渐辉煌。


    皇帝只管升仙,对民众暴动不闻不问,也不管南方大旱愈演愈烈。难民渐多,许多都往汴梁跑,城外随处可见衣衫褴褛者横躺荒野。如此场景,即便汴梁城百姓在天子脚下安逸久了,也逐渐嗅出风雨欲来的惶惶不安。


    内忧外患,闻遥凭借上辈子朴素无华的历史素养,深觉天水这艘庞然大物已行至暗礁,危机四伏。


    这么想的显然不止闻遥一人。


    胶着数日后,一日朝会,两党人马罕见抛去互唱反调的惯例,浩浩荡荡在雍和宫跪下,一同递折子恳请皇帝开仓赈灾,同时排厢军京畿守军南下平息百姓暴动。午后,宫中侍从策马而出,手里拿着调令圣旨直奔兖王府,带来皇帝旨意。


    皇帝对花石纲半个字不提,只允开仓放粮。同时命秦王兖王各带手下兵马,兵分两路南下,沿途清缴所遇暴民,平定叛乱。一道圣旨下来,消息传入各家,瞬间又激起千种心思。


    闻遥打开手上圣旨仔细看看,上面字迹锋芒毕露,就连收笔也锐意万分。她摸着下巴,说道:“皇帝让你和秦王去平乱,雍王留在朝中处理政事。这是不是有点定雍王为储,让太子爷监国的意思?”


    还真别说,除去秦王冯贵妃母子这些年来深受皇帝宠爱,雍王为中宫嫡出长子,为人谦和,这次对北辽态度还和皇帝一致,怎么看都让人觉得皇帝立储天平已经隐约倾向雍王。


    不知秦王和冯贵妃那边如何做想,最起码表面上秦王和赵玄序各自领旨,两日整理军队,随后就离开汴梁平叛。


    闻遥头回随军赶路。她骑在马上,身边是赵玄序,侧后是高少山。姜乔生嫌自个儿骑马累,躺车上不动弹。


    十二卫快出来一半,浩浩荡荡长队保持一种均匀又迅速的脚程,已经绕过几座远山。一直到日暮四合,高少山下令整军休息,山间野地迅速扎起一个个简单营帐开始生火做饭。


    军粮粗糙,只有米粥和面饼。闻遥拍拍身上的草木屑,正寻思上山抓点野味改善改善饮食环境,就看见千影带着人从山上下来,手里捉着野鸡野猪,正好和拎着野兔和野果的雪客碰上。


    两边人面面相觑,闻遥笑起来,冲他们竖大拇指:“动作真是快。”


    暗卫和杀手都常在树上蹿,攀高走低采摘野果野味再适合不过,动作自然是快。千影身后跟着的暗卫是曾被闻遥揪住问话的小孩,如今个子蹿的飞快,已经赶上千影。他瞧着闻遥的动作,犹豫后悄咪咪走过来问:“闻统领,这个是什么意思?”


    他冲闻遥竖起大拇指。


    “厉害的意思。”姜乔生躺在一边矮树上,斜眼看赵玄序:“夸人呢。”


    赵玄序跟闻遥到现在,自然也知道闻遥偶尔冒出来的古怪动作是什么意思。他对姜乔生幼稚的挑衅不屑一顾,自顾自削木头签子,准备给闻遥烤肉串。千影等人利索割肉放血,处理好猎物穿上树枝架到火上烤,没过一会儿,泛着油脂味的肉香就散出来。


    闻遥爱吃肉,没有什么调味品的肉也爱吃。她吃饱喝足,又灌下一碗粥。姜乔生吃完饭被雪客催着去看账本,好一通抱怨后扯着头发走了。


    赵玄序冷眼旁观这两人的动静,扭头对闻遥道:“雪客不错,忍得了姜乔生江的脾气。我可为姜乔生和他各备嫁妆彩礼,置办宅院,让他们成婚。”


    闻遥一巴掌拍在他手臂上:“你想的倒还挺远。”虽然她也不是瞎子,也看出来雪客对姜乔生有意思,但姜乔生对雪客没意思也是很明显的事。她主张自由恋爱,绝对不会做封建家长。


    慢悠悠拎上水桶,闻遥走到溪边正准备打水洗漱。一抬头,立即看到漫天融融银河。


    夏夜的天总是这样漂亮。


    赵玄序也提着一个桶跟过来,接过闻遥手里的木桶。他看看闻遥,而后也眯眼抬头去看天上。


    闻遥一指上边,说:“漂亮吧,大漠晚上比这里还要漂亮。”大漠的夜空是另外一份旷达意境,她在柳叶城的时候喜欢坐在屋顶看天,有时候吃醉了酒,觉得天地颠倒倾斜,寰宇都在围着自己转,心醉神迷。


    “漂亮。”赵玄序走上前,踩在石头上俯身打水。水温还泛着白日的温度,并不冷。赵玄序手指沾一点水,弹在闻遥面上,语气颇为天真:“阿遥,水是温的。”


    闻遥一笑,说:“温的好,免得再烧。”


    周围并不安静,能听到下游溪涧远远传来的嬉笑。有将领扯开衣襟,木头敲在锅上扯着嗓子开唱,汉子粗狂的歌调在山间弥漫成一片。


    闻遥一抹面上的水珠,看着赵玄序提着两大桶水走过来,长发被发冠束扎脑后,整个人在月光星辉下好看的不可思议。


    她摸摸心口,上前提起一桶水:“明天早上得很早起来赶路,回去洗洗赶紧睡。”


    行军途中,赵玄序也不甚讲究。四根杆子围起帘帐、中间垫一块木板就是洗澡的地方。千影高少山等人早就没了踪影,帐子外只有闻遥与赵玄序两人。


    赵玄序坦然解下外袍挂在一边,牵起闻遥往帘帐里面走。他不害臊,闻遥也不怯场,走进去后扬手就给他冲下一桶水,看他衣料湿漉漉黏在身上,勾勒肩背起伏连绵的线条。


    赵玄序漂亮的脸都被沾湿了,长睫挂着水珠,唇色鲜红,偏头朝闻遥看过来,眼睛里面带着钩子:“阿遥?”


    闻遥忽略自己耳后的热度,拍拍他后腰,手腕一转从他手里挣出来,顺便把木桶塞到他手上:“你先去洗,空桶递出来,我再给你打水。”


    等赵玄序冲洗过后,溪水已经散去温度。


    他湿发垂下,坐在石头边一根一根把木头塞到铁锅下面给闻遥烧水,然后用凉水兑了送进帘帐。闻遥舒舒服服洗过澡,趿拉着鞋走到营帐。刚进去就被赵玄序捉住手臂,塞了件东西。


    闻遥定睛一看,发觉是一对狐狸皮做成的护腕。她捏一下,觉得这护腕毛茸茸软绵绵,手感很好。上面还绣了花草,样子十足精美。


    她望向赵玄序。


    赵玄序矜持点头,说:“上次春蒐打了只狐狸,想着给你做护腕。不曾做过,生疏了些,这几日方才做好。”


    闻遥惊讶,说:“你自己做的?什么时候做的?”毫不夸张,赵玄序几乎与她形影不离,闻遥从没瞧见赵玄序缝这玩意儿。


    自然是特意挑闻遥不在的时候做的。


    赵玄序轻描淡写略去翻覆拆剪针线的过程,说:“现在天热,穿戴不合时宜。等天凉下来便戴着吧。”


    “好啊!”男朋友第一次给自己送手工制品,闻遥也高兴,抬手勾下赵玄序脖颈,在他面颊处响亮地亲了一下。


    赵玄序眉头当即一动,立即牢牢按住闻遥后背亲上来。他第一个吻落在闻遥眼梢,再就一路往下,细细密密直到亲到唇角。这着实是一种很磨人的亲法,炙热澎湃的感情痴缠,呼之欲出毫不掩饰。赵玄序的眼睛也没有闭上,他凝神细细望着闻遥每一寸的神情变化,堪称贪婪。扣在闻遥腰侧的手指张开,指腹温度灼人。


    闻遥被他亲的热起来,又觉得有些痒,止不住地笑。胡闹一阵,她拉着赵玄序走到床边躺下,扯过旁边挂着的一块干净的白布,伸手撩进他头发慢慢地揉。赵玄序紧紧揽住闻遥的腰,额头抵在闻遥脸侧,呼吸一下下打过来,眼睫颤动。


    “明天是不是还要早起行军?”闻遥内力烘出,将他的头发一点点擦干,低头在赵玄序高挺的鼻侧亲一下,满意道:“睡觉吧。”


    第94章 比我狠心(微调)


    此次灾民暴动大体在淮南东路,以扬州为中心,宿州、泰州南北呼应,殃及周围十几州县。淮南东路自古富庶,水网密布,北接汴河南通淮水,位置不偏不倚正好卡在汴梁脖子上。如此险要之地突发流民暴动,无怪皇帝和满朝文武开始心急。


    钟离鹤代钟离大将军守汴梁城,秦王率京畿五万守军中的三万人马向东南而下,沿淮南西路途径宿州通往扬州。赵玄序率半数十二卫将近三万人马,向东越楚州往泰州,最后与秦王夹击扬州。此番布局由群臣商议而出,可谓万般慎重。


    第二日天光堪明,军队便继续行军,炊烟同朝阳升起,绵延山间。简单用过早膳,长队浩浩荡荡开拔前往楚州。


    闻遥沿途见道路多泥泞,山路盘旋,周围树干曲折损毁众多,一半都被扒掉树皮和嫩叶。分明是盛夏,烈阳当空,周围景色却十分凄惨荒芜。


    她瞧着瞧着,心不住下沉。此番场景着实不陌生,当年天水内战,叛王作乱还有雪灾水灾,她跟着商队一路行进,沿途看到都的是这番场景。


    “诶。”她叫赵玄序:“对那些反抗的百姓,朝廷一般怎么处理?”


    “打到他们自行散去。”赵玄序眼神瞥过来,一顿,略带安抚道:“不难打。杀几个出头的,其余人便会自行散去归乡,死不了太多人。”


    闻遥:“这回应当与往常不一样。”


    高少山接过话茬,感慨道:“是不一样。这次闹事造反有规模,那些人占据诸州府衙下辖乡县,有粮也有刀,不太像往常遭天灾的流民啊。”


    天水各地每年都有地方要遭灾,老天惯常为难可怜人,看不得天下人人平安顺遂。百姓平日给上头地主官员当牛做马,趴在地上趴习惯了,所求不过有口饭吃。等最后的底线也被踩着才会站起来打砸呐喊一阵,叫上头人注意到他们活命的需求,给口饭吃。但也不过如此,米面一,他们就又会安静下来,老实本分恭颂陛下天恩。


    闻遥摸把脸,叹息:“得了,人想活命没毛病。赈灾粮一到,能不杀人就不杀人,大家坐下来好好谈。”


    因为怕遭受暴民百姓哄抢,赈灾粮即便走水路行程更快,也还是跟在赵玄序身后晃悠。


    相对于宿州泰州扬州,最东边的楚州地方小,农事不盛、遭灾较小,动乱势力不大。一开始就被原本守军控制了个七七八八。沿途偶尔入村县遇到些流寇,军队抵达城门之下时城门大开,知府率一众官员相迎接,热络地表示兖王殿下一路辛苦,要给赵玄序设宴接风洗尘。


    闻遥略略错过身看着城门内空无一人的街道,挥鞭抽打身下马匹往前走。赵玄序几乎和她一同动作,高踞马背之上勒住缰绳,肥头大耳的知府被马蹄子晃一下,叫身边人一扯才及时让开步子。


    来者不善,汴梁贵人看上去心情不甚愉悦


    面对鱼贯而入凶神恶煞的翎羽卫,知府什么都不敢表露,只压着惶惶不安的心跟在赵玄序后面。


    没走出几步路,前面出现一个草棚。下面架着好几口一人高的大锅,锅上热气滚滚,其边一众百姓手捧着碗站在一边。闻遥走近了,见他们几乎就是一把把枯瘦的骨头架子,面上也没有什么反应,长队一直排到街角,像队苍白的游魂。唯有分发米粥的官吏伸出手中长勺在他们碗里打一下,落下一碗混合菜叶的米粥时他们眼神才泛起热,不顾菜粥滚烫往就嘴边送,囫囵大口吞咽。


    知府背着手,大肚圆滚滚挺着,面带悲悯摇头晃脑叹息一句:“民生多艰,民生多艰。”


    闻遥盯着那些灾民看半晌,又垂头去看他,莫名笑一下,说道:“你们这粥看起来不错。”


    知府其实并不知道闻遥是谁。先前看到这一与兖王齐头并进的女子,他就已经开始揣测她的身份。闻言,总归是恭恭敬敬低头,说道:“是,楚州虽今年遭了灾,但承蒙陛下庇佑,往年风调雨顺,米仓有些存粮。也因这个,那些乱军无法蛊惑人心,下官也算为殿下守住一城。”


    他话里话外带着炫耀谄媚,明里暗里吹捧一番自己的功绩。可惜这群从汴梁来的大人物都十足冷淡,看着他毫无反应。


    既楚州无事,赵玄序不会在此停留。围看一圈城内景象,修整一番,补充物资后便迅速策马离城,赶往反抗军集聚的泰州扬州去了。


    送走这帮瘟神后已到傍晚。


    知府长舒一口气,弓着的腰板直起来,挥袖回到府衙中。一进门,往凳子上一坐,登时就有娇美侍女上前为他跪地脱靴捏脚。


    知府手下人匆匆走进来,回禀道:“大人,兖王已出城外亭角。”


    “嗯,知晓了。这兖王殿下果真如同传言一般,无端吓人。可惜这回殿下身边跟了个女人,本官准备好的美娇娘都没能送出去。”知府舒舒服服塌下腰,想起那些漂亮的舞女,眼睛又色气昏沉起来,笑一下:“罢,兖王没福气!让她们都上来伺候吧。”


    一旁下人立即转身下去唤人。


    “大人。”手下人一顿,有些可惜的样子,说道:“防着兖王殿下留一晚上,底下人可是煮了两顿的米面。真是可惜,白花花的米,全都进那些贱民的肚子。”


    “两顿?”知府眼睛一瞪:“这日头还没下,剩下的一顿快快给我免了,换成原来的。”


    手下人一口应下,飞快出门去。迎面撞上缓步而来衣着绸缎的舞女,顿时陶醉地嗅闻气香风,伸手欲捉美人衣袖,想起后面看着是知府又不敢擅动,只得憋着鼓气快步走到一处屋舍,喝止搬米的人,把一股火气全都撒出去。


    “别搬了别搬了!都把东西放下换成原来的!随后快快送到粥棚,莫要延误时候!”


    今日晚上街道等待施粥的人是以往的两三倍,连家里有些余米的人也来了。都是听闻中午的赈灾粮是顶好的粥,又稠又甜。这种灾荒年月,野菜粥可算得上是难得一见的好吃食。


    青壮年挤在前面,老人孩子被挤在后头。大热天的,骷髅似的手臂从两侧伸出来,哭闹四起,臭气熏天。


    官吏一身鲜亮的衣服,腰间挎长刀,扛着几袋米大摇大摆走过来。动作慢悠悠地架锅,在里面浇水。赈灾米倒进去,热气腾腾而起,没过多久第一口锅的粥就熟了。


    冲在第一个的人不住吞咽唾沫,极力把手举锅头顶换府衙大人慢悠悠伸出勺子在碗边敲一下。他激动不已,把碗凑到嘴边猛灌一口却只喝到一口昏黄的米汤,淅淅沥沥飘着一层烂米。


    “下一个下一个!”他不及说话,后面的人就把他给挤走了。


    官吏高扯着嗓子喊话:“别给我挤!把锅给我挤倒了,你们就给我爬地上舔去!”


    他正发号施令呢,忽而有人凑过来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他被锅里冒出来的热气蒸起一身汗,正烦躁着,不耐烦地回了一下手:“做什么?有话就说。”


    随后他的脖子就被骤然勒紧了。一只手从后面绕过来死死扣住他的脖子,又将他扯起来扔在地上。这一下砸的结结实实,他头晕眼花,胡乱睁眼一看率先看到晃荡在一边的墨发红绳。女人眉眼干净利落,此刻透着股勃发的浑戾气。


    他只是一个小啰啰,知府大人过去接驾兖王的时候他都不在场,自然没认出闻遥。可周围肃然安静,等着派粥的百姓畏惧都退让开来,一圈穿戴盔甲的兵围拢上来——他哪怕是个傻子也该看出大事不妙。


    闻遥松手,掀开锅盖见那一大半人高的大口锅中米汤素淡一片,淅淅沥沥和水差多不。用勺子一刮,锅底少得可怜的米才浮起来。米汤还是昏黄的,闻遥仔细看看,居然发现米间夹杂一层细沙。


    她暗骂一句见鬼,转身手腕一偏把这勺子“粥水”浇到了地上躺着的人脸上。


    远处响起马蹄声,两个翎羽卫去而复返,拖着衣衫不整的知府匆匆走过来,往地上一扔:“大人,人带来了。”


    知府刚被人从美人肚皮上拉起来,脑袋还昏昏沉沉。他是先看到问闻遥,目光往后一移,看到站在闻遥身后眼神冷淡的赵玄序。


    膝盖骨顿时像被人抽走了,知府整个人下滑,结结实实跪在地上……


    “少山。”赵玄序有些不耐烦,眉间戾气腾腾冒出来,开口说:“朝廷发放赈灾粮应当如何?”


    “筷立粥中不倒。”高少山声如洪钟,同时上前一脚狠狠踩在知府肩膀上,力道之大,几乎叫人骨头生生裂开。


    先前都说了,楚州遭灾不严重。何况海运昌达,有上京路一路向这里运米,就算朝廷的赈灾还没下来,也不会叫百姓活活饿这个样子。


    赵玄序垂眸,看着楚州知府的眼神宛若在看一个死人:“把他剁碎扔进锅里煮了,少放水,立筷不倒。”


    “不,不不不!”知府一听这话,整个人登时从牙齿开始发抖:“殿下,我错了,我错了!我把米面还回来!我——”


    高少山看出赵玄序当真是要杀此人,便毫不犹豫拔出腰间长刀,挥刀砍下。腥臭血液飞溅,一颗肥硕的人头翻滚几圈落在地上。


    百姓们被吓着了,挤在后面缩成一团跪下,惊惧万分。闻遥看他们个个饿的面黄肌瘦,孩子的手臂瘦成竹竿子,一折就断,肋骨突出根根分明。


    姜乔生也凑过去瞧了一眼锅里的粥,而后嬉笑着去踩知府肥头大耳的脸,幸灾乐祸道:“江湖上的人畏我如虎,可我每次不过杀一人杀几人。天水随随便便一个知府都是这般的好气魄,一口气便要杀上千人上万人,比我狠心,比我大气,赵玄序,你家江山也要完蛋喽。”


    赵玄序不在乎自己家的江山有没有完蛋,他转头看一眼闻遥十足难看的面色,思索片刻后道:“拖下去,剁碎熬粥喂狗。传楚州监察抚司,清查赈灾粮去向,放粮于民。违背者杀,藏粮者杀,作乱者杀。”


    他一连说好几个杀,语气平缓却犹如重锤落在人心。


    立马有人上来把知府的尸体拖走了。


    “楚州都如此,难保其它地方不是这样。”闻遥有看一眼锅里的东西,怒气从心里涨起,丝丝缕缕缠绕在言语间:“天天喝这种东西,换做是我,我也造反。”


    “我们就不按原来线路走。”赵玄序拉起她的手腕,拇指错开摩挲几下:“留一万人马与监察抚司驻扎各府县管控赈灾状况。其余人调转漕运司水军,取道高邮南下。”


    他平静道:“我要打扬州。”


    第95章 火烧赤壁(微调)


    打扬州,高邮湖是一条近道。


    高邮湖是扬州近前大湖,走水路过此湖,免绕路泰州,可直攻扬州城下。


    兖王殿下突然改主意要走这条道,军中几个将领听闻,面面相觑后竟然都有些犹豫。


    这次朝廷兴师动众要求兖王与秦王一路带兵压过去,显然不只为对付淮南东路几个州府的暴民,还想要弘扬朝廷威严,镇镇民间动荡之心。况且若是走高邮湖便要大船,天水水军多在东南沿海抵御倭寇,兼除海上与域外诸国贸易,留在附近水域的楼船着实不多。


    “高邮湖上的五支船只,最多装下一万人马。”有将领单膝跪在地下,双手呈上漕运司布防图:“即便如此,粮草也只能带足三日的量。”


    闻遥想了想,建议道:“其实要是朝廷的船不够,可以租赁商会漕运船只,楚——”楚玉堂超级有钱啊,楚老板干漕运的,楚老板有好多大船。


    “不用。”赵玄序听到一个楚字,浓眉一跳,想也不想一口否决。


    他坐在上首,双膝分开,一手掌着额头。高少山将那布防图递到他手边,他勾过来,随意瞥眼一看便扔在地上站起来,衣袖垂在身侧,语气有些不好,对着高少山吩咐道:“带八千人去泰州,五日内攻城。粮草不够,就去监察抚司拿名单抄家。”


    这是要两个地方一起打。


    听上去几乎有些冒进了,但高少山从不质疑赵玄序的话,立即点头应是。


    好好好,说干就干,真是绝佳的行动力。


    兖王发话要船抄近道,漕运司万万不敢违背,先给了船,而后一封急报送去汴梁。一万将士追随赵玄序弃马登船,行于高邮湖上。高邮湖仅仅次于太湖,无比辽阔,波涛磷磷,苍茫一片好风光。


    闻遥站在船头,被湖面上凶猛的风吹得头发糊了自己一脸。千里江陵一日还,果真不是假话。他们顺风而行,早上登船到现在,已经可以看到对面遥遥的湖岸。


    忽而,前面那片湖岸动了一下。


    闻遥一愣,细细望过去,见前面那道河岸线越来越近,由长变短,到近处变成一些细细的船只。


    先前所看到的竟然不是湖岸,而是一字排开的船只。


    闻遥:“船?”


    凑近了看,看得出来这些船都不大,只是普通渔民的渔船。


    赵玄序忽而拉过她走到船侧,回首往后面看去。果然,不只前面,后面左右侧面不知何时也冒出将近五十几艘渔船,前后左右围拢过来将五艘战船牢牢包围。


    闻遥眼瞳一动,看对面离她最近的船只上冒出来许多人。皆身着短打,头围头巾,手举弓箭,其上夹着的剑羽泛着油光牢牢对准这边。有人举着蜡烛在箭头一晃,箭羽倏然被火焰围住,灼灼燃烧带着火光朝她飞射而来。


    闻遥扬手拔出星夷剑,挥剑剑气一连砍落四五支箭羽。她看着这些船,意外过后首先觉得奇怪,道:“他们怎么知道我们改走水路?”


    赵玄序独断专行,注意当天做出即刻执行。漕运司禀报朝廷的密函飞鸽传书此刻都不一定送到汴梁城,这些人是如何知晓此消息?


    千影自后面走来,同一众暗卫拿剑不断将漫天箭雨击落。


    赵玄序眼睫一动,吩咐道:“帆拉满,就近登船,不留活口。”


    旁边的将士立即应下,五艘煌煌大船风帆拉满,巨大船身破开水浪带起强劲暗流,快速朝前船只撞去。对面船只上的人瞧出朝廷兵马想做什么,急急往后退。


    闻遥看到周围的火箭不断落到船上。箭是特制的,下面还帮着油囊。一落到船上,火箭沾染油脂立即烧起来。不过还好,船上人也多,火势不大可以控制。


    她目光往上抬落在帆布上,觉得要是把帆布点着了天黑之前不能登岸,这才是个大麻烦。


    闻遥一按赵玄序手臂示意他松手,向前跑两步踏空而起跃上数丈高空,单脚立在勒着风帆的长绳上,挥剑砍落一支支火箭。姜乔生踏着桅杆也上去了。见状,雪客与千影对视一眼,留两人护在赵玄序身侧,随后带着余下暗卫飞身至其余船只,攀着桅杆护着船帆。


    湖面上的风愈发大,楼船与几艘小船险险撞在一起。有箭的可不止对面,旋梯架起,船上弓箭手迅速跃至前排,满天箭雨落向前面的船只,霎时就将上面站着的几个人万箭穿心射成了刺猬。


    见势不妙,左右后面的船只改方向就要跑。闻遥翻身一踏桅杆,轻飘飘越过数百米的距离精确落在一艘船上,转身把拿着刀捅上来的一个人打晕了。然后迅速点住一个人的穴位,一手抓着一人拎回到船上。


    “留活口问问。”闻遥松开人,看着他们被人压在地上:“人家这是早早埋伏好等着我们过来,玩火烧赤壁这一套。”


    两人被封住穴道,是动也不能动、话也不能说。在他们被带下去之前,闻遥仔细打量两人一圈,指指他们手指头上厚厚的一层茧子:“当过兵?”


    方才那满天火雨密密麻麻的架势,可不是普通百姓打打猎能有的。


    那人穴道被解开,吐出一口水唾沫:“当你娘的兵,要杀要剐随便!你们这群狗官!别想从老子这里问出话!”


    赵玄序忽然抬脚直直踩住这人腿骨,清脆的骨裂声随后响起,落在四周清晰可闻。


    姜乔生似笑非笑,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出一把小刀,伸手就要挖这人的舌头:“好好跟你说话呢,嘴巴怎么就不干净。”


    闻遥将她拉开:“看他样子,以前应是当过兵。而且就这么几艘船,拦我们显然不可能。他就是被送来找死的,不会知道太多东西。杀没必要,问不出什么的话,靠岸放了。”


    赵玄序一抬手,千影立即走上来。


    “走监察抚司的线,通知高少山内有耳目。”赵玄序说:“我给他全权,叫他随机应变。”


    千影迅速点头:“是。”


    对面火烧赤壁没玩成。经过这一波偷袭,没过多久船就靠了岸。牵下马匹,整理粮草,一万余人在高邮湖边稍作休息。


    闻遥从随身带着的包袱里拿出肉干,又掏出水囊。她看向赵玄序,见他站在旁边,凝神望着一个方向。她顺着赵玄序的视线看过去,隐约可见城池轮廓。


    “那是高邮城。”闻遥凑过去:“怎么了?”


    她靠过来,赵玄序当即抬手习惯性圈住她手腕,眉眼间霎时冷郁全散,柔和情绪化开:“我听人说过高邮糯米藕和鱼汤面鲜美。等从扬州回来,我们缓缓返程,去高邮逛逛。”


    闻遥笑着看他。


    其实她一直觉得挺奇怪,赵玄序怎么就那么爱给她吃东西。她是挺好吃食,但和赵玄序在一块儿后吃的最多,每日都有新花样,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都尝遍了。赵玄序好像很怕她饿着,反倒是他自己挑嘴,不重口腹之欲。这几天行军路上,除却闻遥烤的山鸡他会吃几口,其余东西一概没动。


    “好哦。”闻遥逮着机会,拧下手里的肉干往他嘴里塞:“等赈灾粮发放好,大家伙好好过日子没什么事儿了,我们就去逛逛。”


    只是现在的情况变得有些复杂。


    他们原本只是来打流民暴民,按照往常的经验,那就是压制一头发脾气的猛兽。天水皇室的愚民政策和其它朝代一样玩的明明白白,百姓大字不识,掀不起多大风浪。但这绝对不包括现在这群又是探听消息又是提前埋伏的流民。


    本事有点超了。


    说背后没有高人指点,闻遥不相信。


    高邮城离扬州城共八十里路,离开高邮湖周围平坦的滩涂往前,官道两侧就都是高耸的山谷。闻遥勒马朝两侧山坡高耸处郁郁葱葱的野林望过去,倒也没拔星夷剑,拍拍姜乔生后跃起,两人一左一右隐没入旁边高耸草从,掩盖身形迅速向山坡而去。


    赵玄序坐在马背上,面上没有丝毫变化,静静地等待。大约五个呼吸后,山坡后传来阵阵惨叫,原本埋伏好的人没想到会有人从天而降,三两下放到一片人。慌乱之下,有人直接拿出匕首割断捆绑在巨石上的长绳。刹那间山谷轰鸣天地震动,数不清的巨石接二连三从坡上滚落,悍然朝山谷中砸来。


    泥土飞溅,空气中尘土飞扬叫人睁不开眼。若是方才直接走上这条道,那么道上的人应该已经被这些巨石砸成肉泥。现在前行的道路也都被堵死,到处都是断裂的木头石块,马蹄子根本没地方落。


    千影迅速带人上前,翻身下马抱起石块往旁边扔,短短时间内就清理出一条道儿来。


    赵玄序乌发垂在身后,定定瞧着闻遥消失的地方。没过一会儿,闻遥从山坡后冒出来,手里抓一个看上去像小头目的,飞身到赵玄序身侧将人扔到地上,示意千影同先前那人一样拉下去问话。


    倒是姜乔生不知道怎么迟迟没有下来。她办事诡异,不能说不靠谱,但也实在算不上靠谱。雪客着实不放心,按捺不住提剑在一边等着。等了会儿后,他忍不住要往山上去看看发生了什么状况。


    这时候,姜乔生倏忽从树梢里冒出来。


    与闻遥不一样,她面色变得很难看,恶狠狠的,咬牙切齿杀气四溢。她从山上飞掠而下,手里同样拿着东西,不过不是活人,而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咕噜。”


    一声沉闷的响。姜乔生狠狠把那颗人头扔在地上,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当即跳脚指着这颗几乎被她硬生生扯下来的人头破口大骂,当真是厌烦至极气急败坏:“怎么走哪儿都有他,还真就甩不掉了!风纪珉!我迟早杀他!”


    第96章 入城


    听她这话,闻遥低头去看这颗被血染透看不清面容的人头。


    雪客先是一愣,而后迅速反应过来蹲下撩开这颗人头的头发,露出耳后狰狞的鬼首刺青:“红阁的人?”


    姜乔生冷冷纠正:“是风纪珉的人。”


    汤山覆灭后红阁一分二,大块在风纪珉手上,姜乔生只留下几个据点。她的人也没再接杀人的活计,从做人命生意到做正经生意,差不多算是金盆洗手、半隐于市。风纪珉在江湖之上还是十分活跃,甚至比原先更肆无忌惮,直接把手伸向朝廷,收受押金杀了好几个朝廷命官。


    汴梁城没他们的踪迹,宋明德厂监番子没法管。监察抚司游走各方倒意外和红阁交过手,闹出不小动静,又被吴佩鸣一手压下。


    闻遥不知道为什么风纪珉的人会和反叛军待在一起。不过,若淮南东路暴乱有他插手,反叛军的怪异之处就可以解释了。


    她蹲在地上盯着那颗脑袋看一会,再次感慨着问姜乔生:“他到底为什么缠着你放?以前揍过他?”


    “不知道。”姜乔生阴沉沉:“从小就是个死疯子,以前训练选拔的时候就专挑我下手。早知他如今这么麻烦,倒不如以前找机会弄死他。”


    上任红阁阁主生了二三十个孩子,方便从择优选出下任红阁阁主。上一任红阁长老也有过许多弟子,风纪珉只是其中之一,甚至因为他从小武功不出众,除却皮囊比较惹人注意,在长老一众弟子里面并不算出挑,谁知道后来会是他坐上长老的位置。


    闻遥敏锐听出一个问题:“那时候风纪珉的腿没问题?”


    “何止是腿,他那时还不是白毛。”姜乔生抬腿把那颗脑袋踹飞:“他现在一身病,该是杀他师父杀的。具体不清楚,没问过。”


    “不气。”闻遥按揉她柔软的发丝,想想,说:“他在也好,再试试能不能把他抓回去。王浮也回来了,让他仔细看看。”


    这时候,前面的场地差不多被清理出来。千影看向赵玄序,赵玄序拉过闻遥从怀里取出帕子,细细擦过她摸过姜乔生的那只手,施令道:“继续往前走。”


    看得出来反叛军竭力想让兖王兵马留在扬州城外,一路上各种埋伏不断。估计也知道他们的实力或许能勉强与各府守军一战,但若正面对上兖王十二卫,大概率就是拿豆腐去撞刀尖。


    闻遥骑在马上有些走神。她一想到反叛军居然和风纪珉早有勾结,眼皮子就一直跳。


    姜乔生同她说刺杀皇帝颠覆天水朝只不过是红阁的传统运动,意思意思罢了。可风纪珉心思鬼魅难测,明知如今反叛军对上朝堂毫无胜算,为什么还要参与反叛军?难道风纪珉是真的想造反当皇帝?


    不不不,应当不会,太扯了。


    闻遥想着,随手抓住一支从树林里射出来的箭羽,顺手扔了回去。箭杆速度没比先前慢多少,直溜溜穿过人体,血花飞溅。


    如果风纪珉现在在扬州城,这样下去说不定会叫他给跑了。


    思及此处,闻遥转头对赵玄序道:“我去前面扫一遍,抓紧时间在天黑前到扬州城下扎营。”


    赵玄序看闻遥一眼,低头从腰间摸出一块令牌抛给千影,单手握着马鞭,长腿一踢马腹,朝闻遥走近。


    “雪客。”姜乔生森森磨牙:“我们也去。老娘今天一定要抓住这只躲躲藏藏的白毛老鼠。”


    闻遥曾对人家说过她有些功夫,百万敌军中取上将首级勉强可以,领兵打仗不大行。如今四匹骏马呼啸冲出,脱离黑压压的部队冲前面去,碰上的些许埋伏人马顺手就叫几人解决掉。


    距扬州城十里,杭河河滩边。闻遥割断这片灌木丛中低矮交错的绊马绳,拍拍手看向赵玄序。赵玄序方才掐断几人脖子,手上沾染不少血。他垂眸往自己手上看一眼,掏出手帕来擦。


    这也是赵玄序矛盾的一点。他杀人不爱用刀剑,闻遥先前给他带来一把长剑,他悄咪放回去,结果现在活掏心肺又嫌脏。要不是这没洗澡的条件,赵玄序估计立马就要去泡澡。


    闻拿出赵玄序先前送给她的暗器匣子,拽过赵玄序的手给他戴上,又把她一直带着的匕首递过去,教育兖王:“别什么东西都拿手去掏,怪不干净的。”


    赵玄序接过匕首,低低应下一声。


    他对闻遥特有的低眉顺眼的神情又冒出来,姜乔生看得犯恶心,站在一边面色阴晴不定。


    她自知道风纪珉也在扬州城后,心里就躁。几次目光朝城门看,恨不得立即进去杀人。


    雪客走过来。


    他出去的时间长一点,不仅查探好了远处埋火药的壕沟,还做好标记传给了千影。


    雪客说道:“城门没开,上面有人守着。”


    扬州城,十二门。闻遥等人此刻就在扬州城东北方向的一处城门,正对着杭河相当繁华的渡口东关。往日这条官道行人如织、商旅不绝,现在城门紧闭,大道上也看不到几个人影。


    “居然没动静。”闻遥若有所思:“为什么不撤走,还在守城,是真准备跟我们打。”


    究竟是胆子大底气足还是另有仪仗,说不清楚。闻遥心里有根细线紧紧绷着,总觉前面不远处的扬州城里外透着古怪。


    “走不走?”闻遥看向赵玄序:“来都来了,要不干脆先进去看看怎么回事,把城里的埋伏布置也传给千影。”


    赵玄序把匕首拢在手里,毫不犹疑应道:“好。”


    来都来了,这四个字很多时候有一种特别的魅力。不管前面有多大艰辛,看到这四个字都会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想往前面的坑里跳一跳。


    几人弃马而行,很快靠近扬州城东北处城门。闻遥侧首压着姜乔生脑袋隐匿于城外树林,眯眼去看城门上状况。扬州城乃富庶风流之地,城门十足气派,夹城瓮城一概不缺。此刻丈高大门紧闭,确如雪客所说,每隔几米就有身着褂衫巾之人守着。不是扬州城原来的守城军,而是暴乱的流民。


    姜乔生的脑袋一直试图突破闻遥的手探出去:“杀?”


    “杀个头,不杀。”闻遥拍一下她:“聪明人有聪明办法。”


    扬州是一方大城,这样的地方鬼市绝不缺席。闻遥也来过扬州,知道扬州城内商贾繁盛,坊市间有一片瓦子,占地庞杂,内有河道交叉,都和城外杭河相连。那片瓦子构造特殊,白天还算正常,晚上牛鬼蛇神出动便是扬州鬼市。


    闻遥转身往杭河边上走,绕过树林子便看到一片平静的护城河。因十天半个月没下雨,烈日连续暴晒,护城河又不如高邮湖那般浩瀚,所以已经接近于干涸。已什么都没有,烂鱼烂虾臭气熏天。


    她熟门熟路往河道边上走,几步后蹲下推开河堤边一堆碎石头,往里面一模。一道细微声响传来,赵玄序偏头去看,见树林子里一道青幽的石门打开,露出里面一条通道。


    “狡兔三窟,这是鬼市自己人的道。”闻遥挥挥手,石门开了后空气里便飘扬起浓浓的灰尘。看这情况,也不知道这条道是有多久没人走过了。


    “当时刚从琉璃岛回来在扬州城落脚,总有人想着法儿堵我打架。鬼市的人把这条道告诉我,我从这出的城门。”


    “路数多。”闻遥一边说话一边往里面钻:“混江湖嘛,不奇怪。”


    这条暗道极其隐秘,里面全是灰尘,空气不新鲜,应当许久没有被人用过。闻遥早有预料,提前扯块布捂着脸。即便如此,出来时她也还是被呛的打喷嚏,揉着鼻子推开外面靠在墙上遮掩的凉席。


    四人相继出来,周围是一方狭小的巷子里,安静一片,什么都没有。


    赵玄序扯住闻遥,上下为她拍去身上灰尘,而后扫视周围,问:“这是扬州鬼市?”


    “是啊。奇怪,人呢?”闻遥环顾一圈,挑眉。


    他们现在所在处就是扬州城内瓦子场。和延陵完全不同,这里大小道路密集,巷子交错纵横,每条巷子都只能让两个人并排走。周围的店铺更是奇形怪状,密密麻麻开在夹缝中。


    闻遥走出巷子转一圈,周围的小商铺空空如也,不见半个人影。


    她眉头皱起,驻足原地细细思索后突然转身朝一个地方走去。


    几条巷子交汇处夹着一条小河,河上有桥,石柱布满湿冷青苔。现在这条河也干的差不多了,露出桥洞底下一堆破碎的砖瓦。


    闻遥停在这片砖瓦前,从腰间摸出一锭银子放在地上。几乎是下一刻,碎石堆里赫然伸出一只苍老褶皱的人手,飞快将这块银两扒拉走。


    “老爷子,问个话。”闻遥蹲着朝里面喊:“这儿怎么没人了?”


    听到这话,桥洞底下传来动静。碎石块被推开一些,一个乱糟糟的头探出来,头发缝里露出一双深陷的眼睛,朝闻遥瞥一眼。


    “星夷剑?”只一眼,这老乞丐模样的人就认出了闻遥。他声音呕哑嘲哳,卡着痰:“你来了?如何进来的,朝廷的人也来了?”


    闻遥朝周围看一圈,又从腰间掏出一块银两放在老人面前:“附近没人,出来说话。”


    老乞丐便再一次收下银子,推开堵在他身边的碎石块,从桥洞底下的一个破口处爬出来。他的腿从小腿往下便消失了,深色裤腿空荡荡贴在地上。动作很利落从栖息的洞口爬出来,像一只被人叫醒的长虫。


    “现在扬州城是什么情况?鬼市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老乞丐眼皮子都不抬一下:“都走了。那群造皇帝反的封了城,鬼市他们消息灵通,听到消息早走了。”


    “城中百姓怎么样?”


    “原先还好,只是不能出入城门。”老乞丐回首掏掏,掏出来一个酒坛子,往下灌下一口酒:“这两天有人搜人。男的被拉过去当兵干活,女的就烧水做饭洗衣服。”


    这话又不知戳中姜乔生哪个笑点,她面上阴沉一扫而空,笑起来:“还抓人?他们不是说是为民请命才造老皇帝的反?”


    “皇帝轮流当,谁当都一样。”老乞丐说着,慢慢爬回去:“那些人有刀,你做事小心。”


    闻遥当然知道那些人有刀。方才高邮湖,还有这一路上埋伏的人,他们不仅有刀有弓,甚至还有炸药,装备无比齐全。


    她帮老乞丐把碎石摆好,又摸出一两银子塞给他,而后牵起赵玄序的手带他七拐八拐走在这些蛛网般密布的小巷子里。


    暗道设在鬼市的内侧,走到大街上要横穿半个鬼市,一路上居然没有撞见一个人。大街上也没什么人,只有巡逻军,头系头巾,腰间挂大砍刀,每条街都有人在巡逻。


    戒备挺森严。


    不过巡逻军对闻遥等人算不了什么,一路畅通无阻穿行扬州城。姜乔生跟在闻遥后面抬头打量扬州城,嘴里轻轻哼着歌。


    闻遥正琢磨一会先去知府府邸看看是什么个情况,很突然的,她耳朵旁边欢快的调子陡然停住。


    “嗯?”闻遥下意识去看姜乔生,头刚转过一半,她眉目一冷,猛然扭过头朝着左前茶馆二楼看过去。


    那里有人。


    寥无人烟的街道上,风纪珉赫然坐在路边茶馆的二楼。雪发白睫红瞳,一身素净的衣裳,身后围拢五六个面覆白面具的男人,左右打着伞。


    晴天白日,茶馆无人,帘子在旁拉下,里面洞洞昏暗。乍一眼看过去,风纪珉都不太像人,像大白天也出来晃悠的森罗厉鬼。


    第97章 天灾人祸


    风纪珉坐在椅子上,两把青伞挡在他前面遮去暴烈的日光。他垂眸看向姜乔生,继而目光移向闻遥与赵玄序。


    “闻姑娘,又见面了。”他挺有礼貌地与闻遥颔首打招呼,也看向赵玄序:“兖王殿下,久仰大名。”


    赵玄序没见过风纪珉,不知道这相貌奇异的男人是谁,但他听过姜乔生嚷嚷不下许多遍要杀风纪珉要刮风纪珉。


    赵玄序凤眼轻轻一瞥,看过闻遥与姜乔生的反应,当即猜想出风纪珉身份。


    他有些漠然,一言不发。


    “遥遥。”姜乔生眉梢间的轻松愉快赫然不见,阴沉足以滴水。她盯着上面耀武扬威的那只白毛老鼠,心中杀机四起,对闻遥慢慢说道:“你去办你的事。”


    说罢,抬掌飞掠起直直打向风纪珉面门,也不顾会不会把巡逻军引来。


    闻遥没拦她。


    “鬼灯一线”解药吃下不久,姜乔生现在不会犯病。风纪珉身边人不多,还要护着一个行动不便的主子。姜乔生还有雪客看着,真打起来最起码也和他们五五开,不会出什么事。


    闻遥拍拍雪客肩膀,叮嘱道:“多看着点,有事放鸣镝,放着我来。”


    雪客点头,闻遥转身拉着站在一边,一副挺想看热闹的样子的赵玄序离开。


    姜乔生不在,赵玄序简直显而易见精神焕发,他兴致盎然,凑在闻遥耳边闻道:“方才那是给姜乔生下毒的人?”


    “红阁长老,红阁背后庄家。”闻遥言简意赅:“好像是个神经病,脑子不大正常。”


    她来过几趟扬州城,对这布局大概有印象。说话间步履不停,拉着赵玄序一路翻巷抄近道,不过盏茶功夫脚下一拐就到了知府府邸。


    闻遥侧身隐匿在暗处,打量前面并没有关上的大门,以及门口站着的与高邮湖人马打扮别无二致的护卫。


    她稍稍偏头,问赵玄序:“现在扬州知府在哪?”


    赵玄序弯腰,下巴隔在她发顶,微微眯眼享受难能可贵的二人时光,语气听上去还挺高兴:“被斩首示众了。”


    “那也是惨。”闻遥瞧前面防守严密的府邸大院,倒真想看看反叛军的头是谁,能操控反叛军。


    她绕了一点路,从知府大院后面的院子里翻进去。围墙之内就是正常宅院,只不过也有巡逻的反叛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严防死守。换做其它人,估计进来就被发现了。


    可今天偏偏来的是闻遥和赵玄序。二人闲庭漫步,没过多久摸到一处屋子。闻遥老远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拉着赵玄序蹲在屋顶上扒开瓦片。瓦片被移开,里面的声音清晰无比传出来。


    “……早说兖王是个疯子,他的想法我如何知道!”


    说话人掷地有声,中气十足扔出来一句话。


    赵玄序陡然被点名,没什么反应,五指轻轻扣在闻遥手背上细致摩挲。


    “那现在待如何?都说兖王会先到泰州,我们的人都在泰州准备解决他。现在扬州城就剩下万把人,如何抵得过兖王手底下的强兵悍将!”里面一共有两道呼吸声。第一个开口的人话音刚落,另外一人便立马开口。


    这人来回反反复复踱着步,即便刻意压着说话,也能听出他抓心挠肺的焦躁:“为今之计只能快快撤到泰州去。车马已经在南城门口等着,不能再拖了,我们立刻离开!”


    闻言,另一人冷笑连连,说:“你急什么。朝廷要兖王往经泰州到扬州,兖王说改就改,毫不遵循诸位大人布局。消息到了汴梁城也是要给兖王定罪的。现在泰州也有将近万人,由左将军高少山带着攻城。泰州兵马粮草充裕,重墙顽守,短时日内打不下来,朝廷派粮草也不容他们这么打!等他们粮草耗尽,泰州守军大可倾巢而出剿灭朝廷兵马。所以现在我们绝不能撤,一定要拖住兖王,不能让他回去支援。”


    慷慨激昂一通,那人声音又和缓下来:“老兄,我知道你心里急,还请再等等!秋家日前收到消息,今晚便能把援兵经高邮湖送过来!”


    嗯?什么秋家,哪个秋家?宿州的那个秋家?


    两个字犹如重重两锤砸在闻遥心尖。她浑身一震,扭头与赵玄序对视一眼。


    “殿下处情况安好,等他布局稳妥,实在不行,我们也无需和兖王纠缠不清!西去宿州便是。”这人一锤定音:“秋家的船马上就到,前后包抄,即便是兖王也要吃一番苦头!”


    话到此处,底下两个人彻底闭上嘴。屋子里传来窸窸窣窣一阵动静,似乎是他们掏出一叠纸来在一边烧。


    闻遥颇为震撼,被这两人对话中暗藏着的巨大信息量所冲击,盯着赵玄序许久才缓缓眨眼。


    赵玄序凑得相当近,闻遥一转过头,他高挺的鼻尖就蹭上闻遥的鼻头。


    闻遥心里梳理目前场上的状况。


    这里面两人是反叛军的人,也是秦王的人。秦王与秋家有联系,秋家在淮南东路暴乱中有出手。那就是说秦王在背地里挑动叛乱,然后又带兵离京镇压?


    这是要造反逼宫,还是要逼宫造反?


    北辽蓄势待发,西朝结盟未定,天灾人祸,秦王造反可真会挑时候。


    闻遥眼睛垂下,视线落在赵玄序殷红的唇瓣上,气声道:“你那秦王弟弟,好像要造反哦。”


    赵玄序眼窝颇深,眉目诡艳迫人。他像昏了头,专心致志盯着闻遥看。在这般要紧的情况下也不知听没听到闻遥的话,漫不经心应一声,头往下压就要往前凑去亲闻遥。


    闻遥稳稳半跪在屋顶上,抬手给他按回去:“先把这两个人解决掉。”


    赵玄序遗憾极了,很刻意的一抿唇,在闻遥注视下慢慢松开手。


    闻遥悄无声息落地,趁着院内交班的空隙手起刀落打晕外面守卫。赵玄序下来,伸手直接推门走进房间。


    两倒霉蛋原本站在火盆前忙活,抬头猝不及防瞪大眼睛,连一声叫喊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赵玄序一手一个掐着脖子一拧,脖颈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折下,如死鱼一般往下滑。


    闻遥扯过桌上布帘,拎起两人吊着手臂绑在房梁上。而后与赵玄序如同两道灰色的影子般掠过底下巡逻的人,翻到院子外的后巷里。


    赵玄序稳当落地,手掌在闻遥腰侧,摸着她的脸低头亲过来。


    兖王显然不在乎秦王和宿州秋家造不造他老子的反,很昏聩,很不上道。


    闻遥让他逮着亲了两口,伸手攀着他后脖子把他扯开:“秦王和秋家有联系。秋家在宿州,秋家有大船,秋家还有钱。这些人身上的刀弓都是统一制作,需要大把银子。说不定,这些银子也是秋家供给秦王的。”


    无怪秦王会与秋家小姐有联系。秋家一介商贾,参与夺嫡,还参与造反,胆子大的闻遥叹为观止。


    “就是不知道风纪珉又是怎么掺和进去,在里头是个怎样的角色。”


    辛蛮的事情都还没有头绪,现在又一个接一个冒出这些事。闻遥眉头皱起来,朝四周天上望望:“还有姜乔生,这都过去多久了,雪客怎么还没把她带回来。”


    赵玄序亲到女朋友,心满意足,神情缓和许多,捻着闻遥发丝在手里揉搓,神不思属,漫不经心:“总归没放信号弹……你若担心,就去找找。”


    “罢了,还是先出城。”闻遥犹疑片刻,说道:“既然后面有追兵要过来,我们就先行回去。”


    虽只见过风纪珉见过两次,但不知道为何,闻遥觉得他不会杀姜乔生只有姜乔生活着,他的血才有用处。若是姜乔生死了,闻遥绝不会放他活在世上。红阁庞杂,很难处理干净,也正因为此,风纪珉总会露出马脚,不可能毫无踪迹。


    两人又绕道出城,闻遥在街上撞见一个买烧饼的铺子有动静,掏钱买些饼送给老乞丐。而后才离开鬼市暗道,回到近乎干枯的河滩。


    进城小半天功夫,大军已按他们先前探听的状况绕过重重陷阱埋伏,在扬州城外不远处的密林中驻扎下来。


    几位将军在营帐里商议攻城之事,闻遥与赵玄序前后进来,他们立即站起,从前围拢过来。


    “殿下,闻统领。”


    闻遥大概讲述一番方才听到的话,掩去了秦王与秋家的联系,只说暴民有大船,援兵就在后头,马上就到扬州城。


    “竟是如此,他们究竟是何处来的船与消息?”几位将军俱是震惊不已。


    不过好歹都是久经沙场的将士,短暂震撼后便立即冷静下来思考对策。


    “不知来的是何等兵马,又有多少人数。”一将领思索道:“从后阻击包围,或是想困我们与此,耗尽我们粮草。”


    他口中这么说着,看他面上神色却并不见丝毫紧张。


    他们都和赵玄序上过川蜀战场,当年那真是横死万里的大战。他们是蹈锋饮血的悍将,即便知道后有追兵也不会畏惧。


    “殿下,不若我们即刻攻城。”一人建议道:“先把里面的打趴下,等人送上门来,再诱敌深入,一同清缴!”


    闻遥挑眉。


    这么莽?


    “扬州城内有万人。”赵玄序从进帘帐后走到一边,拿起茶壶给倒茶水,去掉浮沫后递给闻遥:“攻城要多久。”


    将领们对视一眼,抱手道:“不过是些流民,拿上刀剑也不足为惧。城门倒是高大些,至多两个时辰便可攻下。”


    “太慢。”赵玄序斜长凤眼抬起,看一眼外面的日头,道:“一个时辰,见乱党之首级。”


    几位将军不敢有丝毫异议,点头应是。


    第98章 破城


    这几日来扬州城依旧未降雨,天气越发闷热。头顶上烈日高悬,坚硬赤裸的城墙又没丝毫遮挡物,即便反叛军中多是惯常顶着日头耕作的农民也坚持不下去,许多人脑袋一片晕眩,唇瓣干裂,喉管都仿佛在燃烧


    但他们不敢动弹。


    当初加入反叛军,只不过为有口饭吃。到现在,上头的法令越发严苛,只要他们不听从命令,旁边看守的头目就会毫不留情朝他们抽下一鞭。那可是牛皮拧成的鞭子,一鞭落下皮开肉绽的疼。


    他们是人,不是老黄牛,经不住这般打。一回两回,记住教训后已经无人再敢闹事。


    一上年纪的守城兵一天一夜没有闭眼,早上吃的也不过稀粥,身子晃晃荡荡摇摇欲坠。他身后巡视的人眼睛尖刻的像老鹰,手上鞭子毒蛇般蹿出,下一刻破空抽在这人后背,抽破衣裳,血花四溅。


    “老东西,叫你站着,你给我晃当什么!”头目口中骂骂咧咧,手里不停,鞭子又高高扬起对准面前人的皱巴脱皮的侧面抽去。


    被抽打的人头上裹着头巾,大汗淋漓不敢防抗,闭眼准备等疼痛落在面上。没想到眼睛是闭上了,等来的不是疼,而是一阵黏糊温热的液体。周围响起慌张的叫喊,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恍恍惚惚睁眼,看到先前举着鞭子要打他的人眉心被一根箭穿过,力道之大,洞穿头颅后让整个脑袋都有了裂痕,带出一串红白粘稠的液体。


    他回过神,反应过来溅在他面上的是人血。眼珠颤抖往地下看,又见远处天地交接处的官道拢上细细黑线,地面颤动,石子飞溅,草木惊慌。


    不过呼吸间,黑压压的铁骑从两侧密林中铺天盖地冲出来,瞬至城下。后面来的铁骑里有两人格外引人注目,一男一女,分骑两匹高大骏马。女人红绳束发,一身墨色劲装,后背压着一指长剑。男人金边黑袍,单手举弓,样貌好看似神仙。


    他不知为什么怔住,直到旁边的同伴推他,冲到一边击鼓大喊:“朝廷兵马过来了!朝廷兵马过来了!”


    闻遥骑马奔至城下,抬头看着面前高若悬崖的森严壁垒。在箭雨来临之前,她伸手在马匹上轻轻巧巧一撑,整个人原地拔高凌空落在城墙,一下踹翻两个守城兵。星夷剑没出鞘,闻遥用剑鞘结结实实敲在这些人后脖颈,敲一下就昏倒一人,眨眼功夫已然倒下一片。


    而在鼓声炸响的那一刻,扬州城里掀起轩然大波。瓮城以内大片平地顷刻冒出将近万人,都穿着短褂手拿大刀,朝城门口不住围拢。城门口的千斤闸紧闭,即便如此也有人举着粗壮无比的守城木死死压在城墙上。


    攻城战从来都是艰辛的。肉泥横飞,城外的人不择手段要破城而入,城墙上的人或用巨石或用热油往下倒,鲜血和人肉焦香交缠。这次不一样,闻遥不费吹灰之力登上城墙,身影闪过放到一片人,一条狭长无边的城墙让她清理出来。身后甲胄兵看准这片空地,飞爪斜出挂在城墙垛口迅速往上攀爬,翻身站在城墙上与后面登上来的人纠缠在一起。


    短短时间,厮杀震天响。


    动静远远传到城中坊市,百姓惊恐不已躲在屋内,死死抵着门窗。知府府邸书房外,有人焦急地朝里面喊两声,见迟迟无人回应后推门而入。


    迎面瞧见摇摇晃晃挂在空中的两双人脚,一下子冷汗练练,膝盖发软。赶忙把人放下来,一摸鼻息确定人真的死了才彻底慌神,不知如何是好。


    血腥味弥漫,闻遥站在城墙上望向城内,见密密麻麻的反叛军在城内涌动,朝着这边冲过来。


    擒贼先擒王。


    知府府邸的两人已经死了,姜乔生对上风纪珉却还没有消息。


    闻遥环顾四周仍旧不见姜乔生踪迹,低头回看赵玄序,冲他一点头,翻身跃下城墙。


    赵玄序隔着一片混乱,仰头注视待闻遥身影从城墙上消失不见。


    她一走,城墙上便有几十道身影飞掠而下,手起刀落摘下就近几个翎羽卫头颅。这些人脖子右侧的猩红鬼首狰狞万分,张牙舞爪昭示身份。千影拔剑上前挡住两人,其余暗卫立即也跟着迎上。有部分翎羽卫没有出去冲杀,拱卫在赵玄序身侧,警惕万分把赵玄序簇拥在中间。


    赵玄序随手把弓箭扔给一人,抹开长剑缓缓指向前面紧闭的城门,剑尖锋芒在烈日之下闪烁灼灼的寒光,刺目万分。


    他冷冷道:“破城。”


    城门内,闻遥赶着去找姜乔生,自城墙上踏空而起,衣裳猎猎,立刻就成了反叛军的活靶子。大刀好似两面荆棘,四面八方铺天盖地朝她过来。闻遥侧身避开一击,拇指一划星夷剑出鞘,寒芒泛开,周围一圈刀刃当即从中断开,碎落一地。


    闻遥目不斜视,一路急奔,在人浪涌动里生生杀出一条道。她没有回头,却能够清晰辨别出身后动静。


    有翎羽卫带着人从高耸城墙上翻下,开始解决城门内的守军。金属刀面碰撞声不断,战场搏击蛮横凶残,与不羁孤寡的江湖比试全然不同。杀红眼的时候,脚下全是残肢断臂,呼进肺里的都是血沫。


    斜上方猛然砍下一把大刀,闻遥眼睛不眨抬手挡住直接震碎,随后不再与周围人纠缠,翻身踩着周围头顶跃起到屋檐上,拔出腰间的鸣镝放出。长长一声呼啸过后,城区东南侧,也同样传来一声响。


    在那儿。


    闻遥收起鸣镝,迅速往动静传来的方向赶去。她依着那声动静落在一片空旷的街道,还没看清眼前耳朵场景,鼻尖率先弥漫上一股血腥气。


    闻遥提高声音:“在哪儿呢?!”


    她声音落下,暗里幽芒一转。闻遥转身架剑挡住一击,一根拇指长短的钢针摔落地上,尖端闪烁黑色,一看就知道毒性不轻。射出这最后一针,那只沾满血的手终于支撑不住砸在地上,倒在地上面带白面具的人断了气。


    闻遥上前查看死在街角尚且温热的尸体,从他胸口混杂的大片血迹和内脏碎块中看出他是被人一掌拍碎心脏而亡。


    这种手法,应该是姜乔生。


    周边血迹淅淅沥沥散落一地,闻遥摸着墙边血迹走,过一个转角,刚好看到雪客浑身血与两个白面具缠斗在一起。姜乔生背对闻遥,面对风纪珉,手里短匕首割破风纪珉的肩胛,削下一大块血肉,深可见白骨。


    看上去姜乔生没吃亏,但这不是最关键的。


    闻遥目光钉在风纪珉站起的双腿上,惊讶不已。


    风纪珉一开始就坐在木椅上,她一直以为这人腿是坏的,无法行走。


    原来能站起来啊。


    那就好,不算她欺负人。


    闻遥握着星夷剑朝着风纪珉走。她出剑罕有失手,这次也不例外。


    风纪珉本拿剑挡着姜乔生,背后是他的空门。闻遥当空一剑刺穿他右心口,毫不犹豫掐着他的脖子腰身猛然翻转,生生将其砸在地上。


    风纪珉后背与地面狠狠相撞,发出巨大沉闷的响动。他不由得呛咳几声,唇边溢出鲜血,抬头欲起身,鲜红的眼瞳直直对上星夷剑尖。


    “别动。”闻遥居高临下看着他,剑气微动,风纪抿右手拿剑的手腕立即炸开血花。


    风纪珉吃痛松手,剑摔在地上,人也颇为狼狈地倒下。身上雪白衣襟沾染在脏污泥地面,泛开一圈泥水渍。


    姜乔生也不是全占好处,她腹部豁开一个大口,脖颈处一片温热,呼吸炙热略带急促。可姜乔生并不在意这点痛楚,她看着风纪珉冷笑,袖子的匕首滑到掌心毫不犹豫朝着风纪珉心口刺去,杀意昭昭。


    风纪珉抬头,纯白眼睫似一片微凉的雪,不避不闪。面上也实在平静,带着一点轻松的笑,最起码看起来心情不差。若是换个场景换一批人,风纪珉现在不像在战场,像卧在花丛间听雨赏花的病弱文人。


    这就叫闻遥彻底看不懂了。


    她抬手挡住姜乔生,从袖子里摸出一个药瓶扔给她:“擦药,帮雪客去。”


    雪客拦着的两个白面具对风纪珉可谓忠心耿耿。见他遭殃,心里焦急,手上攻势愈发凌冽,拼命要往风纪珉这边靠,却愣是被雪客困住抽不开身。


    支走姜乔生,闻遥蹲下来看着对风纪珉开口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你的腿原来能走路?”


    第二句是:“这次带着人,是来找死的?”


    “托星夷剑的福气,风某离开汴梁后不久,腿上旧伤便大好,能走动了。”手腕经脉被残忍挑断,当痛苦万分。风纪珉却好似没事人,除却额角沁出一层薄汗,雪白发丝污浊月光般黏连一片。


    “至于来送死,自然不是。”他笑一下,温温和和看着姜乔生去杀自己两个下属,表情丝毫未变:“她没什么脑子,脾气大,也是真想杀我。若只有她,我绝不会只带这几个人过来。可现在还有闻姑娘在,听闻王浮归京,再怎么样你也应带我回汴梁,岂会在此杀我。”


    “其实。”闻遥道:“若是你肯配合王浮解毒,从此不再纠缠姜乔生,我可以放你一条命。”


    “我纠缠她?”听到这里,风纪珉笑起来:“如何是我纠缠他?”


    “给她下鬼灯一线,说明你不想要她的命,只是想把控她。我不清楚你和姜乔生之间有什么样的故事,但解开鬼灯一线是我最后的底线。以及,我问你——你为何会与反叛军在一起?”


    “红阁立身便是便是颠覆天水,有人造反,我若不从中帮一帮,实在太过可惜。”风纪珉声音淡淡,态度相当坦然,理由和当初姜乔生帮着楼乘衣做事差不多。


    闻遥听到这就听出来了。


    风纪珉或许不知流民暴动和秦王有关,只是差人混在反叛军中,帮着武力参差不齐的反叛军杀杀人。


    她盯着风纪珉看一会,蹲下来,叹息:“说来不怕你笑话,我这人对男女之事也才方开窍,并不十分清楚。总觉你对姜乔生有些别样心思,可看看你一路做的事情,又觉得不像。若是我察觉错了也就罢,若是我察觉的没错,奉劝你,追人就要有追人的姿态,要当狗就好好当,别随便发疯,叫人留在你身边记着你,太蠢太幼稚。”


    此番话突如其然。风纪珉面上一成不变的笑容终于消失,嘴角弧度收敛,目光冷冷望着闻遥:“你说什么?”


    “我说。”闻遥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腕,风纪珉另一只完好手腕也炸开血花。他疼的眉心一跳,呼吸急促,又听到闻遥不轻不重的声音:“你的腿好不容易才好,我便不动你的腿了,废你两只手吧。”


    第99章 马踏扬州


    闻遥挑破风纪珉双手经脉,动静着实不小。雪客拖住的两个白面人仓促回头,睁眼睛高声喊道:“主子!”


    下一刻叫喊戛然而止,姜乔生骂骂咧咧沉脸走过去,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把剑捅穿一人脑袋,白花花的脑汁溅开来,落在地上连成一串。雪客动作越见狠辣,下个近身后手起刀落干脆割下剩下白面人的头颅。


    从始至终风纪珉都没朝那两个面具人看一眼。他手肘往后曲起撑在地上,溢满鲜血的手腕细细颤抖,面上不管不顾、颇为凶狠地盯着闻遥,装模作样的神情消失不见,清透眉目泛出残忍杀意。


    他缓缓道:“你说什么?”


    “做人,总不能腿刚好,耳朵又聋。”闻遥一挑眉头,反倒微微笑起来,透出些混不吝的锐气。


    她俯身靠近风纪珉要去封他穴位防止他出状况。等扬州泰州事了,返回汴梁,她就把将此人带上,带给王浮好好观察观察如何解鬼灯一线。姜乔生的命门被别人握在手里,总归不是件好事。


    就在此时,闻遥倏忽听到她先前走过的巷子角传来一阵动静。


    本就为风纪珉这次轻易被抓感到隐隐疑虑,她当即停住动作,看着风纪珉说:“…你还有后手?”


    风纪珉面上神色恢复平静,垂眼并不答闻遥的话。


    一句话的功夫,巷子角的动静变得更加明显。姜乔生挥手,匕首飞出没入石墙,呵斥道:“滚出来!”


    拐角处走出来十几个白面人,手里各自要挟几个身着粗布麻衣的女人孩子。闻遥看她们身上衣着,猛然回想起这附近好像有个豢养孤儿的济慈院。冰冷沉重的刀剑架在这些人的脖子上,落下深深印痕,隐约渗透血迹。


    “放了主子,我便放了这些人。”为首白面人的声音闷在面具下,听得不是很真切:“星夷剑名满天下,应不会对这些人性命不管不顾。”


    威胁的明明白白。


    “哦。”闻遥心下竟有几分恍然:“我还当你这次是送上门来找死,原来是算准我不会让去街上杀你,也算准我不会拿她们的命换你。”


    “知己知彼。”风纪珉不阴不阳,说:“风谋行走江湖,习惯做事前先做些准备。”


    闻遥很冷静,也不意外,很痛快地收起了剑,说道:“好,那你走吧。”


    星夷剑尖移开,她往后退两步,看着两个垂手立在一边的白面人过来扶起风纪珉。风纪珉双脚踩在地上,站直以后个子意外地非常高,高出闻遥小半个头,很有身长玉立的味道。


    他垂目,手腕无力垂下,指尖往下面不住滴着鲜血。通红眸子冷飕飕瞥过闻遥,连那点虚假的温文尔雅也懒得装。两个白面人带上风纪珉,马上跃上屋檐几个呼吸间不见了踪影。


    剩下的白面人一面盯着闻遥,一面盯着姜乔生。等确定风纪珉已经离开,他们抓着那些女人孩子的手一紧,抬手欲杀。闻遥同样不惊讶他们撕票的举动,身法快如鬼魅,也没用星夷剑,犹如一阵风刮过,轻飘飘就将那些人的脑袋拧了下来。


    她不太常拧别人的脑袋,杀人杀的不顺手,袖子上都染上了血,黏腻腻,同时泛着一股很浓稠的叫人隐隐作呕的铁锈味儿。那些老弱妇孺失去桎梏,立马跪下来抱在一起瑟瑟发抖,不敢看周围倒下一地的尸体。


    姜乔生哼哼,颇为不甘心:“又跑了。”


    “没事,他还会凑上来,下次再给你抓。”闻遥说完一顿,不知为何举起手来嗅闻一下自己的指尖,露出一个颇为嫌弃的表情。


    血腥味层层叠叠难闻至极。她总算明白一点为什么赵玄序每次拧完人的脑袋都要去洗澡,以他龟毛挑剔的性子,这味道沾在身上确实受不了。


    闻遥一搓手上的血,让这些女人孩子离开回家中不要出来。远处城中交战的厮杀动乱已经往此处蔓延,战场逐渐扩大。闻遥听到铁马交戈,听到许多人的惨叫哀嚎。她轻松攀上屋檐。迎着扬州城外巨大无垠的血金色落日,看到半边城浸润在夕阳与血中的场景。


    朝廷先行军攻入城门后早就将千斤闸打开大开城门。门外强军虎视眈眈,当即涌入城中,如同虎入羊群般冲杀。他们身上镀着金光,面上手上的血迹和满地的残肢泛着一样的颜色,像盖着一层红色的薄纱。


    压倒性的胜利。


    也正常,暴民反抗凭的是心中一股气血,能压过没多少人数的地方厢军,却肯定抵不过朝廷精心培育的精锐兵马。许多反叛军早就生出胆怯,扔下刀剑不管不顾开始逃窜。


    闻遥还看到了赵玄序。他下了马,一身黑袍,凤目微扬,拎着把长剑不紧不慢走在扬州城大道上。剑上全是血,一路上过来也是杀了不少人。


    行,好歹没伸手去拧人脑袋。


    闻遥看着赵玄序,下一刻,与她相隔甚远的赵玄序心有所觉般抬头,毫不迟疑隔过扬州城雕梁画栋的重重屋檐撞上闻遥的目光。


    靠近城门处的街道上忽然响起哗然大波,闻遥半蹲在屋檐上,握着星夷剑慢慢站起来,知晓这是知府府邸两人口中的援兵来了。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从高邮湖上坐着秋家大船赶来支援的万余人以为自己是天降神兵,没想到扬州城城门竟然会这么快被赵玄序攻破。先前的守军已成溃势,夹着尾巴跑了。援军领头人在从后面带兵涌入城门试图两面夹击也不成样子。


    朝廷军浴血拼杀,士气一路高昂。人杀红眼的时候很难叫停,这样下去,不管是反叛军还是朝廷军,伤亡都会持续大量增加。


    闻遥觉得没必要。总归都是自己人,输赢已定,再杀下去没意思。有这股劲头还是往后对着北辽的人使吧。


    姜乔生和雪客从下面上来,她转过头对着两人说:“去帮忙,风纪珉的事回去说。”


    恰好,虽风纪珉先一步走了,后来的援军里却也有他的人。虽然没戴白面具,但这些人衣着整洁,没戴头巾,脖子右侧血红的鬼首面章十分的醒目。他们不管守城输赢,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入城后,他们迅速从援军中脱离出来,足尖点地飞掠而起拔剑直向赵玄序。


    千影率人上前抵挡,奈何红阁杀手人多,且武功各个都不低,分出人杀掉周边翎羽卫后拔剑砍向赵玄序。


    赵玄序手上长剑一转换个方向握着,并不阻挡对面攻势,也是挥剑。红阁之人脑袋和脖子骤然分离,掉在地上滚了两圈被马蹄踏碎。


    红阁之人没想到赵玄序内力如此强悍霸道,毒辣似火焰,每一击都像在人经脉处点上一簇火,钻心挠肺的疼,他们几人围攻也束手无策。


    姜乔生的心思全被红阁的人吸引。她舔舔唇,被风纪珉三翻四次挑衅点燃的怒火高涨,带着雪客率先飞掠屋檐,直直奔向红阁刺客。


    闻遥也迅速靠近战场,没往赵玄序那边去,直直冲向城门口的援军统领。她走直线,一路上拔剑厮杀毫不犹豫,密密麻麻的人潮愣是被她分开一条道。她面上温热,星夷剑温和澄明的剑身被鲜血重重包裹洗刷。


    自越长抟打造出星夷剑,这它第二次染上这么多血,


    三人都是当世难得的高手,下场以后战局立即微妙扭转。援军头领寸步不得进,原本要从城门处涌入四面包抄朝廷兵马的援军居然就这样被拖延此处,待冲在前面的朝廷兵回过头来吞咬。


    局势翻天覆地,谋划已久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草草收场。


    “快快快!快让开!”眼见那黑衣煞星拿着剑,显然是冲着自己项上人头而来,援军首领早已惊慌不已,勒马调头,呵斥周围的人给他让道。


    “噗呲。”


    丝绢断裂的声音响起。他口中还在嚷嚷着却视线骤矮,脖子一热,从马背上摔下脑袋咕噜噜滚到地上。


    闻遥自然还没到他跟前。她随手杀掉一人夺过那人手里的刀,右臂后举掷出刀刃。全是血迹的刀穿过重重人影,极其精准地破开他的脖子斩断生机。


    援军头领死了,周围人惶惶然发出呼喊。闻遥目标明确,迅速靠近他们翻身上前扯过他们的旗帜,单手握着旗杆跃上城楼,背对煌煌落日高举杆子扬声呵道:“尔等主将已死!战局已定!此刻放下刀刃跪地降者不杀!不予追责!朝廷震灾粮已到,尔等应当速速归乡,何必陪同叛党,赌上九族性命!”


    她气沉丹田,声音被内力拨着往外传。一字一句清晰地落入大街小巷。先硬后软,恩威并施,这句话在这种时候比强悍的兵马更有用,因为人心一旦动摇,手上便没有了力气。反叛军中许多人听到此番话都停住动作,毫不犹豫扔下手中大刀一个接一个跪了下去。这样的举动如浪花传开至远处,短短时间内,城内打斗迅速落下帷幕。


    城外马踏黄土,尘沙飞扬。闻遥立于城墙上耳尖一动扭头看过去,见一队翎羽卫不知是何时出的城门,拨开反叛军长驱直入,手里拖着几个人下马扔到赵玄序脚边。


    “报!此等皆为船上头目!”


    被拖过来的几人不是反叛军打扮,一身长衫,像是管事。骤然撞进尸山血海,周围满身鲜血的翎羽军垂眸看过来,前面还站着一个面色冷淡却更加吓人的兖王。他们当即便知晓大势已去,三魂六魄齐飞。哆哆嗦嗦不敢言语。


    千影解决手上刺客,走上来利落掰断这些人下巴防止他们自尽,而后和众暗卫一起将这些疑似是秋家人的人带下去了。


    输赢已定,满城潦潦。输者跪地匍匐,胜者高举兵刃嘶吼。


    闻遥瞧一番城中场景,随后抬腿干脆利落折断旗杆,从高耸城墙上跃下。刚落地,她就听到一位将军凑过来,面上还糊着血,喜气洋洋大声恭维,说:“区区三万流寇草莽,果真是不堪一击!我此番等大捷,全仰赖殿下与闻统领谋划!”


    ……真不愧是身经百战的英武将军,这个时候,拍起马屁也是如此熟练。


    赵玄序显然听得习惯,对这些屁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衣袍上沾着血,因为挥剑杀人,袖口一圈被打湿,湿漉漉垂在腰侧。


    闻遥看见他紧紧皱起的眉头,估计是再也忍不下去通身血腥气,神情瞧起来格外阴骛。


    赵玄序一言不发朝闻遥走过来,牵起闻遥就近走向街边一家客栈。两个暗卫很有眼力见,立即上前两步为破开客栈紧闭的大门往两边推。原先说话的将军等殿下和闻统领进门后,挥着马鞭大声命令,高声喊道:”叛军已败!传令三军整军修整,查探城中叛军粮草!驻扎城外,明日启程往泰州!”


    第100章 大雨


    闻遥被赵玄序扯着走入客栈,恰逢掌柜带着店小二哆哆嗦嗦从一边水缸里往外爬。城中混乱,反叛军封城,他们舍不下店,没跑,这几日一直藏在后院吃余粮。方才被外面血肉横飞的场景吓破胆蜷在水缸出不来,听到动静变小了才准备爬出来看看情况。岂料探出一双眼就看见两个血淋淋的人朝这边走过来,一步一个血脚印,分外吓人。


    掌柜和几个店小二呆住了,不敢动弹。赵玄序也不看他们,从腰间摸出块沉甸甸的金子扔在桌上继续拉着闻遥往楼上走。


    闻遥握着栏杆扭过头:“掌柜,一间上房。店里还有存水?有的话烧些来。”


    金子纯净的色泽晃过眼睛,掌柜猛然回神,听到这话连连点头,说道:“有的有的!城里有水队去高邮运水,后院还有口水井,不愁水!快,快送两位上去!”


    店小二年纪不大,还是有些怕,畏畏缩缩跟在后两步不敢越过赵玄序走到前面去,怯声道:“上房在二楼南面,水马上送过来,二位大人还请先稍做歇息。”


    闻遥瞧出他不自在,挥手让他下去了。客栈掌柜虽然不知她与赵玄序确切身份,但也知道是两位顶厉害的人。给出最高规格服务,没一会儿动作麻利抬上两大桶半人高浴桶装的热水,另放些滚水凉水在旁侧,还在桌上放了水果吃食。


    掌柜搓着手站在一边,委婉道:“大人,扬州城被封久了,附近乡下田庄里的菜送不进来,店里只有些余粮,您看……”


    “挺好的。”闻遥看看桌上的小粥馅饼,又想起之前饼铺里寥寥无几拿出来售卖的一筐饼,宽慰道:“明天城门会开,乡下的菜农就能把东西送进来了。”


    赵玄序站在屏风面前脱下被血打湿的外袍,弹指又扔出去一块金子砸在掌柜心口,落在他伸出的手心:“都出去。”


    掌柜眼睛都直了,乐呵呵笑起来飞快带着人出去。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屋边角窗被人敲两下。闻遥走过去,打开发现是个小暗卫,蝙蝠一样挂在窗户外面,递进来两套换洗衣物:“千影大人让我送来的。”


    “好嘞。”闻遥接过衣服,说:“这段时日辛苦你们。这里我看着,你们不用留人,都下去换衣服睡觉。”


    小暗卫倒挂着一点头,起腰翻到屋檐上去了。


    这趟澡洗的前所未有的舒畅。闻遥洗的快,半拥着衣服坐在屏风外椅子上吃水果喝粥的时候,赵玄序方才散着一头湿润长发,绕过屏风朝她走过来。墨黑长发垂在他脸侧,眉似园山,鼻梁高挺,唇色红艳,眼睫毛处的颜色格外浓一些,横生股邪肆。


    角窗没关,因为晚间扬州城热度散去些,且难得起风,吹得窗边垂落的铜铃一阵一阵响。赵玄序接过闻遥手边白帕,修长有力五指缓缓摩挲入闻遥发根,炙热内力细致涌出,一点点烘干闻遥的头发。


    闻遥嘴里叼着果脯仰头靠在他身前,半闭着眼睛,忽然想到吹风机。


    嗯,赵氏吹风机,吹头发有效率不伤发质且附带按摩功能,天水至此一支,不对外出售。


    怎么想都是她赚。


    赵玄序垂着眼,直到闻遥头发差不多干了才按着闻遥脖子让她仰着头彻底靠在自己身上,手指穿过闻遥发丝,轻轻碰碰她脸颊:“笑什么?”


    “男朋友。”闻遥朝上伸直手,给赵玄序嘴巴里塞了一口果肉,戳兖王殿下的笑窝:“吹头发麻烦,突然觉得自己赚大了。”


    赵玄序握住她的手,咽下酸甜果脯,低头自然地在闻遥眉心亲一下,从一边桌上拿起熟悉的桃粉色梳篦一下下给闻遥梳发尾。他倒也没说话,情绪难得很温和,很放松,像刚结束捕猎后卧趴在领地懒洋洋甩尾巴的雄师,先前的阴鸷迫人荡然无存。


    猫科动物,果然是猫科动物,舔完毛变干净了心情就变好。


    闻遥张张嘴正想说什么,窗外一阵微凉的风就吹进来扑在她侧脸,感觉有点凉,还有点湿润。


    “诶。”闻遥惊奇,推着赵玄序劲瘦结实的小腹站起来,走到窗边伸出手。屋角铜铃被越来越密集的雨丝打的胡乱蹿,透着一副可怜样儿,被她伸手捂住。


    下雨了,大战之后,竟是下雨了。


    久旱逢甘霖。


    黑压压的天上不知何时下起的雨。快两个月没来的雨水在这一刻尽数从天阙倾泻而下,裹挟扬州城里尚带血腥味的风急速落在大街小巷。雷声在天际隐隐泛开,白蛇急蹿,雨势绵延天地间且越来越大,噼里啪啦不给人留喘气的机会。


    扬州城大街小巷的死寂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搅乱。闻遥闭眼去听一扇扇木门被推开,家家户户移桌搬凳、拿着锅碗瓢盆放到外面接水,吵吵嚷嚷,叫喊充满惊喜。


    赵玄序一条胳膊横着揽过她的腰,整个人从后面沉沉压过来:“明日若大雨未停,就暂缓一日开拔。”


    “终于下雨了。”闻遥叹息:“春种秋收,误了时候,明年大家都没好日子过。”


    赵玄序侧过脸,嘴唇贴在闻遥面颊上,问:“你是不是不想推行改稻为桑?”


    闻遥也不知道怎么说,她从前学的是理科,没有攻读过历史政治。故而想想,很认真很慎重地说道:“百姓图饭吃,国家要花钱。只要朝廷没人贪污受贿,种粮种桑都有道理。”


    可惜朝廷的蛀虫当真如同草原上的野火,怎么都杀不干净。改稻为桑之所以招人反对,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这里面朝廷可以操控的利润太大了。科举考试考不出一个人的道德水平,眼前挂着一块好肉,能抵挡住诱惑的人太少。


    “我今天还见到风纪珉,然后让他给跑了。”雨水越来越大,雨声哗啦哗啦在昏暗连绵的扬州城里响成一片,青石板路上迅速鼓起一滩滩水迹。闻遥关窗隔绝外面欢腾的动静,趿拉着鞋走到床边:“不过也无所谓,他那副死德行我算是看出来了。只要姜乔生在,迟早就会凑上来,再揍就行。而且他不一定知道暴民动乱里有秦王秋家的手笔,单纯发疯搞事情罢了。哦,对了,还有秦王——”


    闻遥絮絮叨叨一通,赵玄序亦步亦趋跟着,牢牢盯着她。手里的水果被他放在一边,走到床榻边上时他自然接过闻遥披在身上的外衫挂在一边,伸手又要去捞闻遥的腰。


    很显然,兖王对白天浅浅亲的那一下很不满意,意犹未尽。


    闻遥话头止住,反手掐着他的手腕,似笑非笑抬头:“做什么?”


    赵玄序看着她,朝两侧张开双臂,轻声说:“快抱一下。”


    快抱一下。


    “诶,怎么这么磨人呢。”闻遥不是矫情的人,当即给了男朋友一个大大的用力的拥抱,然后推开他端起果盘坐到床上,继续说到:“现在场上乱糟,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秦王勾结秋家挑动暴乱,是不是要趁乱造反?如果是,那他现在算是成功还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毕竟到今天为止,淮南东路的暴乱都已经要给压下一半了。


    “监察抚司会去查他与秋家联络的证据。”赵玄序说道。


    闻遥不挨着他,心思也不在他身上。赵玄序垂眸,接过果盘一口一口喂给闻遥。


    闻遥口吻含糊:“北辽还盯着我们,秦王冯相手里有兵权又不缺钱。现在把这事捅出去,你说他会不会干脆直接撕破脸造反?”


    岂料赵玄序竟然说道:“皇帝没死,赵玄硕不会反。他对皇帝还算是有几分父子真心。”


    “嚯。”闻遥咽下最后一口果肉,惊异地听着这话:“真的假的。”


    “嗯。”


    闻遥被赵玄序挨着不知不觉往床帐深处坐去。赵玄序扬手把果盘扔到几步开外的桌子上,又要去亲闻遥的唇角。就在这时候,那扇已经落下的角窗又被人长长短短地敲响。


    赵玄序单膝跪在床上,依旧一动不动低头在闻遥脸侧细细密密啄吻。


    “殿下。”闻遥微微侧过头去看窗户,略带几分笑意地叫他:“有人在外面喊。”


    赵玄序闷声:“不用管,一会就走了。”


    闻遥笑起来,扯过他的脸吧唧一下落下个大大的吻,利落拉过衣服穿上。赵玄序眉间神色难测,唇角拉直,翻身撑手坐在床上,两条长腿压在窗边脚踏,很有几分不定的怒火。他沉着脸,听着那一下下越来越小越来越虚的敲窗户声。


    他恨恨想道,到底是哪个这么没有眼力见。


    闻遥打开窗,看到换了一身衣服、看起来格外精神的千影倒挂在外面,姿势与先前的小暗卫如出一辙。这几个月,千影明显比以前多许多活人气,闻遥闻到他身上香甜糕点的味道,估计是刚吃过东西匆匆赶过来。


    外面下着雨,闻遥往后退一步,并不给千影拒绝的机会,轻轻松松把人提着进来。


    “你刚才吃了什么?”她鼻尖一动,说:“好香。”


    千影一愣,低头闻闻自己,下意识回答道:“蜂糖糕,甜的,上面还有果粉。”


    “好好吃哦?”


    “嗯。”千影点头:“好吃。”


    赵玄序缓步自帘子后昏幽处走到亮堂的烛火中,他眼神冷嗖嗖往千影身上一看,千影当即就知道自己话多了。


    他后背有些发毛,干净把怀里揣着的两封信封取出来:“一封是张大人的,一封是三司传出来的。”


    他把信递给闻遥,然后后退两步转身迫不及待要从窗户离开。大抵轻功好的都有走窗户这个毛病,闻遥自己多少也沾点。她一扯千影,指指门,让他走正途不要爬到外面去淋雨。千影感受到主子的目光依旧落在自己身上,心里一紧,不敢有丝毫多余动作,脚步如飞推门出去。


    扬州六月夜雨滂沱,夜色昏沉,万籁俱寂。


    闻遥端着烛火趿拉着鞋到床榻边,盘腿坐在床上拆信件。她先打开张鋆寄过来的信,信纸一打开,纸面上墨迹勾连,一行大字龙飞凤舞,触目惊心:“北辽事变,陛下咳血昏迷,雍王册太子印代理朝政,事变,速归!”


    闻遥手指一抖,恰逢窗外白光炸开照亮半个扬州城,贯彻天地的雷声滚落,一旁的烛火明暗不定。赵玄序靠坐在她对面,手臂斜撑在她腰后,炙热的体温在叫人进心惊的雨夜传递而来。


    他也在看这张纸,看过后目光从纸面上力透三分的字迹上移开,对上闻遥的眼神。


    “你刚说赵玄硕对皇帝有几分孝心,轻易不会造反。”闻遥缓缓道:“现在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