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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不留行

    第81章 宋明德兄长(改错)


    看着也不像啊。


    闻遥脚一动,慢悠悠移到男人面上,毫不留情往下踩,说:“宋督主确实凶。但我打都打了,这样,先把这顿打完,然后我放你们走。你该找谁找谁,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看我怕不怕。”


    男人呆愣,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往日里作威作福,不管对面是谁,听到宋明德宋督主的名号全都畏惧退让,还没遇到过现在这种状况。


    他口中含混:“什、什么……”话到一半,闻遥弯腰捏着他的衣领抓他起来,一拳头结结实实砸他面上。这一下鼻骨断裂,鼻血流的越加汹涌澎湃。极大的疼痛与恐惧之下,男人涕泪横流,双股战战,从中间淌下一串腥臭液体。


    居然吓尿了。


    闻遥一掌将他推出四米远,头一偏,示意他滚。周围呐呐不敢上前的狗腿子得到这个间隙,登时七手八脚围拢上来抓起男人就跑,一下没掉踪影。


    郝春和走到闻遥身边,有些担忧:“他刚才说宋督主——”


    “没事。”宋明德在旁边站着也照揍不误。闻遥扯过他的手,几下拍掉他身上灰扑扑的鞋印。


    她没问郝春和刚才为什么不动手,只看向鬓发微乱的荷娘,略带几分安抚之意,笑道:“老板娘,好久不见,还记我吗?”


    荷娘还未从激烈的情绪中缓和下来,整条手臂连带牙关都在发颤,多半是气的。她转头看向闻遥,勉强笑笑:“当然记得。算上这次,姑娘两次到我店里都打了人。今日多谢姑娘仗义出手,方才那厮恐怕有些来头,避免拖累姑娘,姑娘还是快快离去吧。”


    说罢她又看向郝春和:“春燕子,你也走!”


    恰在此时,今日守鬼市的官兵姗姗来迟。为首者步履匆匆,面带不快,身后踉踉跄跄跟着的竟然是方才出去的男人。


    “看来一拳头打轻了。”闻遥慢慢道:“还敢回来。”


    “贾大人,就是此人!”男人血沫星子从口里横飞出来,面孔狰狞无比:“把他们都抓起来!一个都别放过!”


    而他颇为依仗的贾大人威威风风带人冲过来,瞧见闻遥与赵玄序,目光停留在赵玄序身上,片刻后膝盖一软噗通一声结实跪下。


    “兖、兖、兖……”贾大人趴伏在地上,舌头打结,冷汗涔涔。


    “大人?”男人傻眼:“你——”


    他反应一会儿,瞧瞧贾大人又看看赵玄序,被酒肉混沌麻痹的脑子里兀然有道白光闪过,反应过来自己是遇上个硬骨头。一口气没喘上来,身上的伤口更加疼痛,叫他头晕眼花也跟着跪倒在地。


    好,现在两个人都跪在地上,看着倒是整整齐齐。


    “押东狱去。”赵玄序眼皮子不抬一下,扔下这句话。


    街道周边霎时围拢过来一圈身穿黑衣面蒙黑布的人,为首者正是千影。他手中抓住一块不知道从何而来的破布,一把扔在男人身上,与另外一个暗卫一起将男人扯起来带走了。闻遥看不到千影的脸,光看他的动作就能从中感受到满满的嫌弃。


    留在原地的贾大人牙关打颤,终于把话说出来:“兖王殿下!殿下饶命!小的、小的不知是殿下,殿下饶命啊!”


    他的恐惧太过明显太过浓烈。


    这位贾大人曾在十二军中当差,亲眼看到过赵玄序将人剥皮串在竹竿子上,一点点沥干血,晒成半人高的枯槁尸体。现在回想起来,那股冲天的腥臭依旧萦绕在他鼻端不散。


    他能不怕吗?


    赵玄序置若未闻,没看他,低头去检查闻遥手背的伤口。


    荷娘听了个大概,隐约猜测到赵玄序的身份,微张开嘴有些说不出话。


    闻遥把手抽出来走到她身边:“不怕,这事到此了结。往后你们安生做生意,一如从前,没人会来找你麻烦。”


    “这真是……多谢姑娘。”荷娘蹙眉,弯唇笑一下,眼眶没忍住泛起微红,说话点点哽咽。她孤身一人从永州到汴梁鬼市来开食肆,不是寻常女子。但对着方才那自称与厂监督主有干系、硬是要纳她为九房小妾的男人却还是没办法。就刚才那么点工夫,她已然想好收拾变卖店中物什,与伙计分了离开汴梁。


    “谢什么。”闻遥知晓这些年荷娘对郝春和的照顾。


    当初郝春和一个小老头心灰意冷从西朝回返,千里迢迢跑来汴梁,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又不肯重操旧业劫富济贫,又不想被人认出身份,不接走镖的活计,只能浑浑噩噩混在汴梁。是荷娘给郝春和一个容身之所,不至叫他颠沛流离。


    郝春和要留下来帮荷娘清理店中被砸碎的桌椅,闻遥与赵玄序先行离开。荷娘看着闻遥的背影,突然对着拧抹布的郝春和道:“她是星夷剑主闻遥?”


    郝春和动作麻利扶起桌椅:“认出来了?”


    “最近江湖上再没有比闻遥和兖王更出风头的人。”荷娘瞧着郝春和:“你这死燕子,没想到还认识这种大人物……这些东西先别收拾了,去厨房把那些鸡鸭宰了。今儿不做生意,我们自己吃一顿。”


    而闻遥从鬼市出来,坐上马车都还在想着方才那男人叫嚷的话。


    “官兵帮他,难不成他真是宋明德的哥哥。”闻遥喃喃道:“基因突变啊,一点不像。”


    宋督主性格如何暂且不提,一副皮囊是实打实的漂亮。方才那男人说周正都勉强,与宋明德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


    “两三年前,宋明德从外面接回一个哥哥。”赵玄序漫不经心:“要是这人,宋明德回来叫他来领便是。”


    话是怎么说,但你都把人关东狱里去了。等宋明德从宿州千里迢迢赶回来,看到的不会只有具死尸吧?


    以东狱地严苛程度来看,闻遥这个担心是很有可能的。还好在它成为现实之前,宋明德及时从宿州回来了。


    这几日武召司陆续有二十多人加入,编成小队混入军中,做各将军手下将领。闻遥作为挂名提司什么事也没有,乐得清闲。


    一日,汴梁城门边响起马蹄声,城门大开,守军卑躬屈膝。月余前去宿州解决水患推行改稻为桑的宋督主回来了。一回来,一刻没有停歇,从城门口就挥鞭策马直直奔向兖王府。


    恰逢今日十二军中有急事,赵玄序刚才临时出去一趟。闻遥喊他带些白糖糕,自个儿待在花园里,摆开满地竹条编竹筐竹篾。


    上回她带着阿音去逛街,阿音看中个做成狸奴脑袋模样竹篓子。可惜那是叫人家订走的,没买到。闻遥哄阿音开心,亲口允诺要亲手编一个竹篓送给她。


    话都说出来了,那就编呗。


    闻遥拍拍手,看着满地凌乱的竹条子,对进来禀话的女侍说道:“叫他过来吧。”


    园子门口花卉掩映,一派生机盎然、锦绣迤逦,假山之后摆着一副双面刺绣的华贵屏风。闻遥盘腿坐在地上,听到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紧接着一角亮红的衣袍从屏风后赫然摇曳而出,一双黑靴踩在兖王府光可鉴人的地板上。


    她嘴里咬着竹条,抬眼看到宋明德站在远处,一动不动看过来。


    出去大半个月,宋督主半点没变,依旧阴郁苍白。眼珠子黑黑沉沉,面无表情,不见欣喜也不见怒容。


    “来赎你哥啊。”闻遥乐了,扯出竹条把最后一点编好:“那真是你哥?”


    宋明德阴沉沉反问:“你觉得不像?”


    “诶呦。”闻遥反问:“你觉得像?看不出来啊,宋督主还挺谦虚。”


    宋明德一动不动,仿若定在原地,静静打量着闻遥。今日天气好,太阴暖融,她没高束头发,只用带子绑着垂落在腰侧。宽大的袖子系在手臂上,脚边散乱满地竹条。


    他奔波多日也不觉得累,这会却突然被股蓬蓬的朝气燎到眼,忍不住一眨。


    “放人。”宋明德把手背在身后,拇指按着玉扳指开始转。他打量着闻遥,慢慢道:“要什么,尽管提,我能给的都会给。”


    哇。


    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没想到真有亲情。


    “什么都不要,人在东狱,你带回去好了。看好他,要是再敢跑去找麻烦,我当场打死。”闻遥低头继续编篓子。


    她手上篓子是蝴蝶模样,勉强能看出轮廓。


    宋明德垂眸,忽而迈步走近,很矜贵地把周围的竹条子捡起来收拾在一边,盘腿在闻遥身边坐下。


    他捡起两根竹条按在一起,居然就这样认认真真编起来,手法还很熟练,一根一根朝着里添加竹条。不过一会儿功夫,一只栩栩如生的竹蛐蛐就趴他的手掌心。


    闻遥手上没动了,看着他编完:“宋督主手艺很好,博学多才。”


    “没进宫的时候靠这个过活。”宋明德手上拿着竹蛐蛐,坐在地上的样子有点不像阴郁残忍的宋督主。他把蛐蛐放在地上,看向闻遥手里的竹篓子,问道:“你要编什么?”


    “猫头竹篓。”闻遥加一句:“我得自己编啊,要送小孩儿的。”


    宋明德没说话,又抽出两根竹条子压在手指上。没过多长时间,他修长白皙的指间就冒出来一个胖乎乎的猫头。


    闻遥惊叹宋督主心灵手巧,看着他手上的动作渐渐看出一点门道,放下手里的蝴蝶篓拿起竹条,也跟着编出一个猫头的样子,比起先前的蝴蝶看上去精致许多。


    “多谢多谢。”她大喜:“多谢赐教。”


    宋明德没说什么,又看了她一眼,站起来拎着猫猫头自顾自大步走出门。


    第82章 打杀


    门外,一排腰挂长刀的青衣番子手牵缰绳站在大街上。周围行人见之如见猛虎野兽,纷纷掩面避行。


    宋明德大步从兖王府朱门内走出来,那站在最前面的番子登时弯腰迎上,把手中的缰绳递出去:“主子。”


    “去东狱,把人带回府。”宋明德言简意赅,利落翻身上马。竹编猫猫头被他单手握在掌心,他的另一只手拽着缰绳,狠狠抽在马脖子上,策马奔离。


    厂监督主出门一月有余,今日总算归来。府中下人接到宋明德回来的消息,早早洒扫打理好事宜,在府门口恭敬站成两排。


    宋明德下马,缰绳随手一扔,头也不回龙行虎步大步走向书房。青衣番子跟随身侧,说道:“督主,都查清楚了。宫中共进三名道长,都是孙才善从闽南搜刮入宫。道场、道观还有加收生辰纲之事,也是他撺掇陛下去做。”


    他语气不善,有些轻蔑。为着这区区一个孙才善,自以为有冯贵妃撑腰,居然有胆子趁督主下宿州时贴上去向皇帝示好谄媚。


    “撺掇?”宋明德推开书房的门,里面有些沉闷的香一下子冒出来。他意思不明地冷笑一下,语气没多少对九五之尊的恭敬,反倒有些嘲讽:“若自己没这个意思,旁人就算说破了嘴皮子也不会去做。”


    番子不敢接这话,另起话头,继续说道:“还有那苏嫔——现在的苏妃。您出去的时候她给我们递了条子。底下人按照您的吩咐,帮她把肚子里的孩子送走了。”


    宋明德面色不改:“尾巴扫干净了吗?”


    番子:“处理得很干净,从开始到最后都是我们的人。”


    几句话的功夫,宋明德越过种着翠竹的庭院,穿过层层垂落珠帘,走到桌案前。他伸手铺平一张宣纸,很有眼力见的番子立即往砚台里加水磨墨。


    宋明德提笔,微微弯下腰凝神在纸上落下一行字。


    宋督主是秉笔太监,一手字写得尤其好,行笔峥嵘孤高,清荣风骨。就算是一直攻讦他的文人清流,对着这手字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你将冯贵妃宫里的事拿一件出来。”宋明德写完秘信,交由番子:“我不过出去一段时日,孙才善就敢仗着她越俎代庖,该吃点苦头。”


    “是。”番子双手伸到头顶接过密信:“太医院还说,这段时日陛下丹药用的厉害,这样下去身子里丹毒淤积,恐有损龙体,我们要不要着人去拦一栏?还有孙才善需不需奴才寻个错处调他入厂监?”


    只要人捏在厂监,搓扁揉圆还不是由着他们。


    “不用麻烦。”宋明德语气轻飘飘,垂下的眼睫浓密的像一道黑色弧线:“至于孙才善,就叫他染病,去了吧。”


    前一句话在说皇帝,后面一句话在说孙才善。


    番子闭上嘴,躬身,悄无声息退下。


    偌大奢侈的书房内就剩下宋明德一个人。


    他背手站在桌案桌前伫立片刻,忽而伸手,拿起桌子上的猫头竹编放到眼前端详。


    又过了一会儿,他毫无征兆地抬手把猫猫头扔到窗户外。


    守在外面的侍从吓一大跳,以为是宋明德发了火摔东西,赶忙要上前收拾。岂料才刚弯下腰,手还没碰到猫头竹编,头上冷不丁就传来一道声音:“别碰。”


    侍从浑身激灵,手指被烫到似的飞快缩回,惊惧抬头,对上宋明德的视线:“大、大人……”


    宋明德眉头狠狠皱着,整个人更显苍白阴鸷:“滚下去,滚远点。”


    侍从求之不得,连连点头,转身飞快离开。


    片刻之后,几个青衣番子拎着人匆匆走进来。进到书房,看见宋明德站在书案前,正垂眸瞧着一个嫩黄圆乎的竹编。


    为首的番子上前几步,把手上软着腿的人丢到地上,动作相当不客气:“督主,人带回来了。”


    瘫倒在地上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日被千影压入东狱的男人。


    他叫宋庆。此刻他面颊凹陷,整个人落下一层黄白,眼瞳涣散,丝毫没有先前满脑肥肠的奢淫模样,被扔到地上都没缓过神。


    宋明德从书桌后面绕出来,一尘不染的锦绣靴子踩在宋庆面前。


    这一下,好像往宋庆眼睛里注入了神韵,叫他喘着粗气猛然回过神,眼睛紧接着湿润起来,扯着嗓子嚎叫:“阿弟,阿弟啊!你回来了,你可算是回来了……”


    宋庆哆嗦爬起,伸出手死死抓住宋明德袍角:“你可知东狱的狗吏是怎么对我的?他们把我掉在房梁上,一口水、一口水都不给。昨日听到你要回来了,我才稍稍闭眼睡了个觉。阿弟,你要为我报仇啊!”


    宋明德任由宋庆跪在脚下,下颔微抬,眼神睨着,凉凉道:“哥哥要我如何为你报仇?”


    “先杀东狱那些狗东西!”宋庆眼神瞬间毒辣,充满恶意道:“兖王是主子,我们碰不得便碰不得。但他身边那个背剑的女人,听闻阿弟你的名号后居然还敢对我动手!她必须要死!阿弟,你将她手脚折断捉来给我,我自会处置。”


    一番他自认为进退有度通情达理的话,几乎叫一旁的几个番子冷笑出声。


    折断手脚…那可是名冠天下的星夷剑,宋庆怎么这么不要脸面。


    “哥哥。”宋明德弯腰,五指倏然张开抓住宋庆的头发将他直直提拉起来。苍白指间上翠玉扳指华美万分、闪闪发光。


    宋明德很不解,皱着眉头,苦惑道:“你是我亲自找回来的。胎记,儿时家在何处,爹娘的模样全都一一对上,你就是我哥哥——但为什么你我一点都不像呢。”


    头皮传开撕裂的剧痛。


    震惊之下,宋庆的错愕多过痛苦。


    他愕然:“阿弟——”


    “啪!”混杂内力、毫不留情面的一巴掌结结实实落在他面上。宋庆先是觉得面上一阵火辣,随后那点痛感就被肿胀感吞噬。他牙关发麻,一张嘴,吐出几颗断牙。


    宋明德声音似毒蛇吐信,阴森森道:“你去鬼市抢女人,惹到兖王头上,我为何要替你报仇?”


    一直以来虚幻飘渺的好弟弟伪面破碎破裂,冷漠狰狞的凶兽吐露獠牙,贴面凑上来。


    宋庆当真被吓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被抛弃的预警在他心中疯狂升腾。宋明德手上力气大的吓人,他被抓的发疼,但不敢去扯宋明德的手,只能勉强伸直胳膊摸到宋明德的衣角,泪水一下子流下来:“是、是我错了,我错了,我……我是怕咱家绝后,所以、所以…”


    昏头昏脑说出来的蠢话。


    宋明德一下子笑出声来,眼睛弧度弯弯:“这是你这几年你娶二十多房小妾,生十几个孩子的缘由?”


    “不,不是。”宋庆也是着急才脱口而出这样一句滑稽的辩解。说完后就反应过来,脸色刷白,后悔不已。


    在他看来,厂监督主也是太监。太监没了命根,不算男人。这事是很多太监的禁忌,提也不能提。


    当年闹饥荒紧赶上瘟疫,他爹妈一共生下两个孩子,实在养不活,只能卖掉一个换取米粮。他年纪大,壮实一些,能跑能跳能干些活,所以被留下来,眼看着瘦瘦小小经常生病的弟弟因白净的样貌被人牙子挑走。


    这么多年,他只以为弟弟早死了。他躺在爹娘留下来的破屋里,一直觉得自己幸运。直到一群番子破门而入,将他带来汴梁,带进一个仙宫一样的大宅。


    他跪在地下打哆嗦,看着上首位置上锦衣华贵的男人,惶惶不已。


    上面的贵人走下来,说他是他的弟弟。


    弟弟?


    宋庆茫然不已。


    这种茫然在得知宋明德的身份后迅速变为狂喜。厂监督主,皇帝宠臣,那是天底下顶顶大的官!


    他原先不过市坊地痞流氓,一朝鸡犬升天,就成了人人都要给三分面子的督主兄长!


    巨大的落差,好似青天白日走在大街上凭遭神仙点化。而且这几年宋明德几乎予取予求,让他更加飘飘然。


    飘然到虽然对宋明德依旧畏惧,但在畏惧中又掺杂一些古怪的傲气得意。


    不错。对于这个没了根的弟弟,宋庆心中一直都有隐约的傲气感。


    他是没本事,但他有根啊!


    可以给家里留后,难道不是一个男人最大的本事吗?宋明德再风光,也是个太监,将来还是要靠着他宋庆的儿子入葬摔盆。自然,宋明德的钱财也会是他儿子的,说不准他儿子还能当个一品大臣、皇亲国戚!


    一直以来浅薄愚昧的妄想在今天暴露在外,并且被宋明德冷漠狠辣的一巴掌拍了个粉碎。


    “哥不惹事了,哥不报仇了,阿弟,阿弟!”牙齿断裂的剧痛也止不住宋庆内心的恐惧,他死死抓着宋明德的衣角,说道:“哥知道自己错了!”


    宋明德挑剔地打量宋庆:“虽是一个肚子里爬出来的,但你和我的确不像。不知道你那几个儿子里,会不会有和我相像的?”


    他说着袖子一挥,宋庆瞬间飞身出去撞在对面墙上,口吐鲜血。鲜血里面混杂肉块,这一下,宋庆竟被当场震碎五脏六腑断了气!


    “风光葬了吧。”宋明德收回手,施施然走到一旁,撩起紫檀木架子上放着的铜盆里的清水细细洗手:“他家里的人都看顾好。几个孩子带过来,叫人去教养。”


    宋明德当场杀掉宋庆,一旁的番子都是他的心腹,见此也是吃了一惊。


    毕竟当年督主寻自己家里人,动静闹得很大。这些年对这宋庆也一直很容忍,方才也是,一回城就亲自去兖王府要人。他们还以为督主对这宋庆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血脉亲情。


    没想到今日就这么打杀了。


    几个番子什么也不说,什么情绪也不露,拖着地上尚冒热气、瘫软成烂泥的尸体下去了。


    第83章 急报


    宋明德宋督主返回汴梁城的第二日清晨,天色尚且昏沉乌蒙,罗城城门外便忽然响起连串马蹄声。城门关轴拧动,缓缓向两面敞开。矫健战马踏过石面,骑手高举烽火,八百里加急的塘报自边关而来由信使经由凤鸣门直接送入宫中。


    层层宫帐掀起,丹药余香被夜风卷散。当今天子从床榻上起身,接过信件看一眼后就愤然将纸掷在地上。没过多久,司阍开宫门。队队侍者从宫门骑马飞奔而出,直冲贵族大臣聚居的东兴街。


    外面刚吵闹起来,闻遥就在一片静谧无声的黑暗中睁开眼。


    她眼睛亮极了,精神的很,半点看不出是从睡梦中醒来。闻遥胳膊下意识一动,猛然定住动作。


    赵玄序还没醒。


    他闭目躺在闻遥身后,下巴搁在她发顶,一手垫在她脑后,另一只手横亘在她腰际,双腿也与她纠缠。这是一个几乎可以说是恶狠狠抱着的姿势,也亏闻遥适应能力强,野山挂树上也能睡,被这样抱着睡几天就很习惯赵玄序这种将人死死箍着的姿势。


    闻遥琢磨着外面是出了什么事,没动弹。等门外一阵急促脚步声靠过来,赵玄序呼吸猛然变化,她才摸摸赵玄序的手,把他的胳膊推开。


    “外面出事了。”


    闻遥披上衣服坐起,点亮一边的灯盏。摇曳的烛火和管事敲门的声音一同出现在这间卧房。


    赵玄序从身后撑着手臂靠过来,火热的胸膛贴在闻遥后背,微凉顺滑的发丝垂下,顺着动作滑进闻遥的衣领带来一阵瘙痒。


    他尚且困倦,而且不耐,具体表现在兖王殿下径直拉起被子将自己与闻遥团团围住,拥着闻遥,不让她站起来。


    管事不知道房间里面是什么状况,但也能想到这个点打搅主子休息不是个明智的决定,故而声音放得轻之又轻,说道:“主子,是宫中传唤,让诸班直大臣以及几位亲王速速进宫。”


    赵玄序眼睛微阖,鼻尖埋在闻遥的发丝里,咬字冷而凶:“什么事?”


    管事更加恭敬:“传话的番子只特意过来交代和北边有关系。其余的,暂且就不知道了。”


    北边。


    听到这两个字,闻遥侧过脸,面颊和赵玄序的面颊贴在一起,呼吸纠缠。她一摸赵玄序靠在自己肩上的头,说:“快去,省得张鋆叽叽哇哇过来找你。”


    赵玄序停顿两秒,慢吞吞应一声,掀开被子赤脚踩下地面。


    外面管事听到动静,赶忙推开门挥手叫人进去伺候。婢女鱼贯而入,捧着衣服及洗漱用具伺候赵玄序到屏风后更衣。


    一侍女捧着托盘走到闻遥面前,低声问道:“大人可要起了?”


    闻遥:“起起起,我自己来就行。”


    她的衣服样式简单,不像赵玄序的那样长长一串,穿起来麻烦无比要人帮忙。


    闻遥趿拉鞋走到屏风后麻利换好衣服系好腰带,到一边涣牙洗面。一转头,赵玄序也已穿戴整齐。鸦青暗花锦缎袍华贵万分,在摇曳的烛火与外面昏暗的夜色中,兖王沉脸站着,气势迫人。


    “快去快去。”闻遥:“袖子里装点糖糕,路上吃。”


    跟送小孩上学似的。


    兖王府外传唤的宦官等候许久,终于见到大门敞开。兖王带着翎羽卫气势汹汹走过来,袖口微沉,翻身上马往宫里去。


    爬都爬起来了。闻遥练一遍剑,嘴里咬着油饼,提上新鲜出炉的猫猫头竹编溜溜达达出门去。


    步观澜下榻的酒店离东兴街不远,都在汴梁最富庶繁华之地。


    闻遥到的时候,天色比刚刚只微微亮起一点。她轻车熟路攀上酒楼三楼檐角,推开走廊悬窗,在几个琉璃岛护卫的默然注视下稳当落地。


    “闻姑娘?”


    “诶。”闻遥晃晃猫猫头:“步观澜在哪里?”


    她问的是步观澜在哪,而不是步观澜起了没。


    护卫也直接答道:“在后院。”


    这栋酒楼已经被步观澜包下,这也是他与一般江湖剑客不一样的地方,他出行的阵仗总是很大的。不仅要带侍女仆从护卫,还要自己带医者厨子,浩浩荡荡一船人从琉璃岛过来,眼下这栋三层酒楼里外住着的都是步家人。


    闻遥刚走到后院便见满院水缸摇晃,水波被横生的剑气掀起,跃起半人高,而后又落回缸中。


    这是步观澜的习惯,天天这个点爬起来到琉璃岛海边悬崖上练剑,风雨无阻。闻遥初到琉璃岛的那几天还觉得特别新鲜,抱着星夷剑蹲树杈子上看步观澜凌冽的剑气与精绝的剑招。


    剑起潮动,白浪拍崖,何为潮生剑、何为潮生剑法便一目了然。


    闻遥踏步入内,步观澜面色不变,手腕一转,剑气偏斜。落在地上的一片嫩叶被他用剑锋拾起,轻轻递送到闻遥面前。


    闻遥笑着接过那片叶子,弹了弹:“你还真是专一啊,一件事情天天重复,重复十几年都没厌。”


    “只要心中喜欢,便是重复一辈子也不会厌烦。”步观澜微微一笑,收剑入鞘。站在一旁的罗九立即走上前接过潮生妥善仔细收入剑匣。


    步观澜望向闻遥,目光在她身侧顿一下:“兖王没跟过来?”


    “有事儿,进宫了。”闻遥提起猫猫头:“等他回来我估计也要忙起来。这个是要给阿音的,我现在也没什么事,就给她送过来。”


    罗九听着,走上前手肘悄无声息撞一下步观澜后腰。


    步观澜紧握的手登时松下,开口道:“鱼油用完了吧。”


    “嗯,差不多。”


    步观澜:“待会儿走的时候带几盒去。”


    闻遥也不客气:“好啊!多谢步老板。”


    英俊潇洒、颇讨姑娘喜欢的罗九站在一旁绝望地闭上眼。


    闻遥本来还想在酒楼待一段时候,等阿音起来亲手把竹编交给她。没成想天光大亮的时候,街上又好像出了事,突然吵闹起来。


    她手里端着碗走到窗前,看底下人头涌动,众多百姓奔忙,纷纷朝一个方向去。


    闻遥往嘴里塞樱桃煎,把头探出窗户一看,认出那正是皇宫凤鸣门的方向。


    ……嘴里的樱桃煎一下子不香了,


    “诶!”她喊住楼下一人:“咋的了?看什么热闹去?”


    “听说北边辽鬼把我们天水使臣的脑袋砍了,要我们年年上供。要是不答应,辽鬼就要发兵南下,打到汴梁来!”那人急急说道:“今年来参加春闱的举人老爷现在都去皇宫门口了,说要打就打,绝不能丢天水的骨气!大家赶着过去瞧呢。”


    闻遥把盘子往桌上一放,提起星夷剑一跃踩上窗户。


    步观澜在旁边听,叫住她:“你要去拦那些举人?”


    “皇帝脾气不好,皇宫门口聚众闹事,说不准出人命。”闻遥道:“而且皇帝才召大臣入宫,我都还不知道宫中出了什么事。我有点好奇,举人和百姓是怎么这么清楚地知道宫里发生的事的。”


    步观澜点头:“好,你去吧。鱼油我会差人送到兖王府上。”


    闻遥一路踩着屋檐,直直掠向总是那不太平的凤鸣门。


    她到的时候宫中禁军早就出来了,腰间刀剑俱出,寒光闪闪对着跪在凤鸣门前的近百读书人。百姓们赶早看热闹围,在远处成密密麻麻一圈,议论声震天响。


    闻遥刚在就近屋檐蹲下,正好听到为首那举人振臂高呼:“绝不降辽!北蛮之人猖狂万分,杀我血脉同胞,抢掠我天水城池!仇深似海,不共戴天!”


    一呼百应。


    他话音落下,追随他过来的众多举人纷纷举手,情绪更加激动:“当年燕云十六州之耻早该洗刷!北辽欺人太甚,我天水自当捍卫国威!”


    “主议和者实为我天水之内贼!”


    议和的可是当今两党之一的雍王党,这话说的着实大胆,闻遥听到都忍不住要鼓掌。


    她不由得细细看过去,见这些人皆布衣长袍,衣着简约,一看就不是什么富贵出身的读书人,一个比一个清瘦文弱。故而此刻跪在地上正对禁军大刀、怒目而视,反倒显出种倔强的强硬与不屈。


    “我辈有志之士,血性男儿,绝不坐视此等辱国之约签署!”为首男子掷地有声,唾沫星子溅了凑上来的禁军一脸:“今日即便尔等将我压入刑部大牢,我也要把话说完!”


    禁军可是天子近军,不是普通护卫,基本是官宦子弟。除却对宫中贵人,脾气都大的很。那禁军神情不定一抹脸,当即踢脚当胸踹在男子肩上,怒喝道:“大胆!宫门之禁,法度最严!胆敢扰乱宫门,你们不死也要掉一层皮!”


    闻遥心道不好。


    果然,禁军一脚踢出来,那手无缚鸡之力的举人顿时倒在地上捂着肩膀说不出来话。此人在这帮举人中很有地位,仰面倒下后一帮子人七手八脚搀扶他,口中呼喊不已,面上神情更加愤愤。


    远处围观的百姓中也有人倒吸一口凉气,为这些铁骨铮铮、为国为民的举人大人捏把汗。甚至开始议论投降耻辱、陛下若答应向北辽称臣便是亡国之兆云云。


    “不是啊大哥?”闻遥蹲在屋檐上嘴角一扯,很无语:“大庭广众直接动手,禁军选拔光看体格子不看脑子?”


    显然这么想的不只有她。


    远处马蹄奔腾,一人黑衣纵马,挥鞭自长街尽头奔来,见状怒气满怀,高声呵斥道:“都我住手!不得擅动!”


    人群循声望去,当即安静下来:“钟离小将军……钟离小将军来了。”


    闻遥抬眼,钟离鹤在远处下马大步朝这走来。


    他是功臣之后,是少年得志的将军,汴梁城中的百姓为他迎过城门、抛过花果,自然都认识他,自发往两边退去,让出一条路让钟离鹤走到前面。


    禁军忙松开抓着那举人衣领的手,拱手恭敬道:“钟离将军。”


    钟离鹤眼神如刀,冷漠而锋锐。他浑身绷紧,眉眼间神色越发冷峻,萦绕逼人煞气:“宫里如何了?”


    “大人们都在雍和宫议事。上头的意思是不准有人在宫门口聚众闹事。”禁军其实也是为难,握着腰间长刀抬眼看钟离鹤神情:“要我们尽快把这些人处理掉。”


    “他们可没说错话。”钟离鹤丝毫不给面子,冷冷道:“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些人,直接打死吗?”


    天水重文,士大夫哪怕犯死罪也少有赐死,最多不过是流放。这是太祖当年定下的铁律,禁军怎敢应这话,连说不敢。


    第84章 脑子坏掉


    禁军这边被钟离鹤呵退,那尚且被人搀扶着的举人反而抬头,瞪眼怒视,一字一顿道:“不管你敢还是不敢,我今日都要在这把该说的话说完!不愧对我这么多年写下的策论、读过的诗书大义!”


    好一个视死如归、大义凛然。


    “我朝厚待文人,可死在断头台上的文人不是也没有。”钟离鹤拧着眉,尤其不理解:“人死灯灭万事空,你们寒窗苦读数年,还没进官场实现心中大义,难道便要如此愚钝顽固,白白在凤鸣门前断送仕途?”


    “有何不可?今两党相争、国将不国!以头抢地死在这里也是明志!”举人毫不退让,望着钟离鹤:“钟离将军,你满门忠烈,本该是平定天下之能臣。可如今大敌当前,为何也蜷缩于党羽之下,毫不顾天水风雨欲来大厦将倾!难道你也以为我天水可以与北辽议和?难道你不明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


    钟离鹤的唇抿成细细一条线,许久没有说话。


    闻遥蹲在屋檐盯着他看,从他眉目间瞧出一种沉重与凝闷。


    她忽然想起钟离将军府是雍王党。雍王主和不主战,在对辽态度上,钟离将军府在雍王面前想必也是处境尴尬。


    闻遥与钟离鹤接触不多,但就几次接触来看,钟离鹤爱武惜才、心胸宽明、不贪权势,加上难得的勇武与谋略,实在是可贵将才。


    雍王想必也是知晓,所以才一口一个灵瀚亲亲热热。可架不住雍王党极力支持与北辽议和,钟离鹤心里怕是纠结至极。


    举人深吸一口气,转身对身后百姓振臂高呼:“北辽磨刀霍霍,我天水却意图摇尾祈怜,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话音刚落,人群轰然。并非为他的话撼动,而是面带畏惧连连后退。


    闻遥抬眼,见凤鸣门嗡然打开,里面冲出几十青衣番子,手握砍刀冲杀上前,毫不犹豫朝这些举人劈砍。


    钟离鹤眉眼猛然一厉,挡住一人质问道:“厂监这是要做什么?”


    一名叫闻遥觉得有些眼熟的番子悠悠迈步上前。


    对着钟离鹤,番子嘴上带笑,眼中无敬,手拢在袖子里,倨傲道:“传厂监督主令。今已查明闹事者与北辽暗探勾结,企图诬蔑朝纲,霍乱民心。着令,立即将为首闹事者投入刑部牢狱,择日问斩!”


    “你们这些阉狗!蛊惑陛下的佞臣!也胆敢来逮捕我!”举人周围的追随者被隔开,他在一个番子铁爪般的手上猛烈挣扎,大声道:“太祖遗命竟是不顾了吗?”


    “对勾结北辽人霍乱民心者,可用不着遵守太祖遗命。”番子好神在在拢着手,嗓门不比举人小,说出来的话也是叫百姓听得清楚明白:“密信方才送到陛下手里,朝中各位大人都是进宫后方才知晓发生何事。你不过进京赶考的举人,蜗居市井野庙,所闻所见不过诗书礼乐。若非与北辽暗探勾结,怎会知道北辽乃至方才那封密信的动静,啊?”


    举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呛吞掉言语,默然半响,额头不知为何渗出层汗。半晌,他咬牙抬头,说道:“知晓便是知晓,这些事难道还能瞒住天下人!”


    番子挥手,不耐:“把他给我带下去。其余闲杂人等不要逗留,速速离开,否则便是与此人同罪!”


    闻遥盯着这番子看,认出来了——他便是楼乘衣离开汴梁之日凝儿争辩的那人。如今看他衣着打扮与当时不同,似乎很得宋明德重用。


    番子说的话也有道理,周围看热闹的百姓听进心里,也是开始猜疑,对着这些举人指指点点。跟着一起过来的同窗好友没想到事情会有这样一个发展,不由上前阻拦:“这其中定是有误会,李兄绝不可能与北辽勾结——”


    “还不滚开!”番子仰面,阴森森呵斥:“都想进刑部大牢吗!”


    方才要以头抢地的气势忽而散了,众人遭到斥骂,呆头呆脑站在原地,呐呐不言。


    一场混乱的临时请命就这样被简单粗暴地消弭。


    番子转身,朝钟离鹤一拱手:“钟离将军轻便,奴才还得去向督主复命。”


    凤鸣门再次阖上,禁军各司其职,徒留钟离鹤站在原处。


    闻遥站起来,一踏屋檐飞身掠到钟离鹤身边。


    钟离鹤身子下意识绷紧,手按上腰间长剑。转眼见是闻遥,他颇为错愕,不觉松开手。


    “他说的话很有道理。”闻遥下巴一抬,对着宫门内:“北辽在天水暗探桩子密布,那举人指不定就是热血上头,受人挑拨。”


    钟离鹤沉默片刻,道:“可看他神色,我信他确为天水考量。如此遭难,实在可惜。”


    “他被带去的是刑部,秦王的地方。一个主战的举人,说不定在问出他从何得知消息后,秦王会向陛下求情放了他,搏一个好名声。”闻遥端详钟离鹤的神色,开口问道:“雍王不想打仗,钟离将军府想打吗?”


    钟离鹤抬眼看她。


    闻遥眉眼清凌凌,相当坦然:“我一直不觉得你和钟离老将军会是参与党争之人,但偏偏钟离将军府是雍王党的中流砥柱。我就是想问问,若真有一天北辽大军压境,钟离将军府是会主动请缨上战场,还是追随雍王,主张献礼议和?”


    钟离鹤转头,望向面前深红巍峨的宫门,缓缓道:“钟离家世代为将,从没出过逃兵懦夫。”


    “哦。”


    闻遥点点头,知晓了。


    随后她转身,干脆利落跃上屋檐离开。


    押人的番子还没走远,一个转角,面前一阵风袭来,睁眼就看到闻遥站在他们身前。


    “闻统领。”这些番子竟然都认识闻遥,拱手,态度难得客气,问道:“您有何事?”


    闻遥指指被捆住手腕压着走的举人:“我问他几句话呗。”


    几个番子对视一眼,也就这样松开手:“闻统领请便。”


    他们好说话的让闻遥觉得有些奇怪。


    但她也没有多想,走上前拉过举人走到巷子角落里,开门见山:“家中有妻儿老小吗?想活吗?”


    举人原先失魂落魄,颓败地垂着头。听到这话抬眼,警惕地瞧着闻遥:“你是何人?”


    “被你一番诚心打动,赶着来救你的人。”闻遥笑一下:“兄台,贵姓啊?”


    举人沉默一会儿:“我姓李。”


    “好,李兄。劳烦李兄告诉我,是谁与你说密信之事。”闻遥道:“我信你忠君爱国,你也当反应过来自己被人当刀子用,背后告诉你消息撺掇你来的人才是真正包藏祸心,要对天水不利。告诉我那人是谁,我捉了他押到宋督主面前去,你自然也不必去刑部大牢遭一遍罪。”


    可李举人能说会道的一张嘴,偏偏在此刻又黏住分不开了。


    “李兄不想出卖朋友,我很理解。”闻遥走近,抬手按上他的肩膀:“但小义小信与家国大义孰轻孰重,李兄也要想清楚才对。”


    又是一阵沉默。


    “十里坊拐角,有个字画店。”李举人面部肌肉抽动,咬牙开口道:“是店老板告诉我此事。”


    “他是何人?这样的消息,他告诉你你便信了?”


    “我家中贫寒,留居汴梁参考无处可去,是他收留我住了两年。”李举人声音隐隐颤抖,忍不住抬手掩面:“我与他一见如故引为友人,两年相识早已知己。听闻消息,我一时怒火涌上心头,竟、竟是未加考虑。”


    方才对着番子的大刀都还能怒吼出声的人,此刻意识到自己怕是被挚友蒙蔽利用,却是悄然湿润眼眶。


    倒也是性情中人。


    闻遥点头,伸手拎着他走出巷子,随后转身朝十里坊去。


    她心中隐约有个预感,这预感在她依照李举人的话走到十里坊字画铺,看到那敞开的大门以及端端正正坐在门口的青年人时彻底落实。


    闻遥握住星夷剑,手腕轻轻往外转:“特意等着呢?”


    “对,特意等着闻姑娘。”青年人面貌普通,怕放到人堆里立即就会泯然众人。偏偏他丝毫不慌乱,见到闻遥后站起来,规规矩矩行礼。


    “知道我会来?”闻遥道:“按道理,抓暗探,来的该是厂监番子。”


    “先来的是谁都无所谓,我领了命,一定要见到姑娘。”青年人叹息:“楼外桥头十坛风月酿,你没有去拿,消息穿到上京,详隐司便知道你对他生了气。”


    “你等会儿。”闻遥挑眉,叫住他:“什么隐什么司?”


    “北辽官职,突吕部详隐司。”青年人道:“主子归去上京,此中种种杀机艰辛不必多言。幸而如今已在上京站稳脚跟,任突吕部详隐司,兼任南府官职。”


    “哦。”闻遥眼睫一动,扯开唇:“我还当是谁,云里雾里讲半天,原来是说楼乘衣——不,耶律都罕啊。”


    她心微微沉下,翻来覆去考量这人说的话。


    突吕部,突吕部……闻遥回想起楼乘衣说过完颜部破败后是被突吕兼并。


    那么这突吕部应当是北辽皇后的势力,楼乘衣怎么会去突吕部?


    “详隐司交代说你可能是为凝儿姑娘的死与他生气。”青年劝说道:“其实大可不必,天水有句古话,叫做一将功成万骨枯。详隐司在汴梁隐忍多年、藏刃于怀,杀回上京之日必然要流血。况且详隐司对凝儿姑娘恩重如山,能为详隐司死,凝儿姑娘在九泉之下,也定是能够瞑目。”


    “铮!”


    星夷剑忽然出鞘。


    闻遥手指稳稳当当,握着剑柄:“你今天就是为了替他传达这些废话,特意送死吗?”


    “不止。”青年正色:“还有你与兖王之间的传言最近闹得沸沸扬扬,详隐司听闻后很生气。”


    他话说的委婉。


    要照上京那群人的说法,详隐司可不止是生气。尤其是平江府探子传信回上京之后——详隐司那猫憎狗嫌的脾气,简直是暴跳如雷的发疯。


    对面暗探的话听着听着,越听越不对劲。


    闻遥觉得有点荒谬,皱着眉,把星夷剑放下一些,语气古怪:“他生气?你说他生什么气?”


    哪知青年也奇怪,他甚至比闻遥还觉得奇怪,瞅着闻遥:“什么什么,详隐司心悦你,你不知?”


    “详隐司说他也惹你生了气。故今日之前种种扯平,互不追究。但今日后你就莫要与闲杂人等纠缠。”


    青年一板一眼:“你手里拿着完颜部令牌。待两国开战,详隐司带兵马踏燕云十六州时你就去找他。要么你过去,要么他带兵过来。”


    闻遥难得震撼,觉得言语浅薄,不足聊表心中懵然。


    “上京风水不适合他,他可能是脑子坏掉了。”她惊诧:“平白无故,发什么疯?”


    第85章 韩兆


    “这些话皆是详隐司亲口所言,不敢添改半句。”青年言之凿凿。接着坦然挥袖,看向从闻遥身后走出来的几个番子:“详隐司嘱托已毕,诸位可以带我走了。”


    他语气神态从容自若,宛若不知厂监是和鬼煞之地、自己此去会遭何等待遇。几个番子还未见过这种人,面面相觑后迈步上前。


    闻遥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放下星夷剑,任由几个一路跟着过来的番子将青年团团压住。


    “闻统领可还有什么要问的。”番子道:“若是没有,奴才便将此人压去厂监审问。”


    闻遥摇头,目送番子将毫无反抗的人拉走。


    她回到兖王府,赵玄序还没回来,她便躺在窗边竹椅上望着房梁发呆。只是现在一静下来,闻遥脑子里就又开始循环播放方才那北辽暗探说的话。


    她一下子琢磨那人为何自己送上门来毫不反抗,一下子琢磨楼乘衣怎么会对她有意思。


    怎么会对她有意思呢?


    楼乘衣骨子里恶劣,桀骜不驯,打小就是长刺的硬骨头,相当难搞。闻遥头回带孩子,常被气到不能自己,无法宽容教育,没少揍他。


    后面几年相隔千里,偶有书信。只要不见面说话,两人间勉强算得上温情脉脉。这次汴梁重逢,楼乘衣狗脾气不改,嘴里吐不出好话,见面大都不欢而散——


    闻遥将这十几年复盘一遍,当真完全看不出楼乘衣对她有意思。


    “还带兵过来……说什么屁话。”闻遥喃喃,摸出腰侧匕首破空而过,匕首尖深深没入对面柱子,匕首末端丝毫不见颤抖。


    赵玄序这趟留在宫里的时间有点长,午膳过后才回来。听那帮人吵吵嚷嚷一上午,赵玄序心烦气躁,迈步进门时面色难看。


    闻遥在窗边躺着,他便游魂般从廊下悄无声息走过来。闻遥当即起身,隔着窗弦将他一把扯住。


    她面色严肃地瞧着赵玄序。


    赵玄序衣襟被扯歪了也不反抗,弯着腰在窗外停下来,浓眉抚平松开,神色登时和善。


    “你——”闻遥张口欲言又觉得不对,深吸一口气重新开口:“我——”


    “哎。”


    终归不知从何说起,闻遥颓唐,头碰一下狠狠砸在赵玄序手臂上。


    赵玄序少见闻遥此般神情,五指张开,撩起她垂落的长发:“怎么了?”


    “密信消息泄漏,北辽暗探挑拨举人在凤鸣门前闹事。”闻遥道:“这事宫里可知道了?”


    “禁军已经回禀。”赵玄序手指松松,与发丝缠绵在一起,说道:“没人在乎,还在吵架。”还是吵老问题,打架还是送钱,老生常谈,异常无趣。


    “北辽开出什么条件?”


    “天水让出山前诸州,或者送钱。”赵玄序语气淡淡:“年贡五十万两白银,绢布各三十万匹,金银瓷器各百箱。天水与北辽约为兄弟之国,北辽皇帝年长,天水需称北辽为兄、”


    “……不要脸。”闻遥坐起来:“居然要的这么多,胃口真大。”


    燕云十六州分南北,以燕山和北陵关为界限划做山前诸州与山后诸州。自草原南下百里便是燕山,燕山过后就是辽阔平原,往下挥兵可直贯天水腹地。


    这样重要的门户,除非天水皇帝及满朝文武脑子都傻了,否则绝不可能相让。那么余下的就只有给钱。


    天水商贸富庶,税收昌达。北辽开口要的这笔钱虽然数目巨大,但天水却还是给的起。就是名头实在难听。岁贡,还兄弟之国,摆明就是让盘踞中原的天水当周边诸国的面向北辽俯首。


    这要是答应下来,天水皇帝这么大年纪突然多出一个讲北辽语的哥哥,耻辱万分不必多说,天水上下臣子百姓也是颜面扫地。往后史书秉笔功过,还不定遭后人怎么议论。


    赵玄序摸一下闻遥的头发,忽而想到什么:“北辽还说要保一人。若是答应供给岁银,天水便要重遣使者将银子绢布以及此人送往北辽。”


    “谁?”


    “韩兆。”


    “这是谁?”


    “不知道。”赵玄序松开手,从一旁门边拐进来:“辽人不曾提身份,只说了名字。”


    满朝文武,耳目遍布汴梁城,谁都没听过韩兆此人。


    闻遥沉默一会儿,艰难道:“这人,估计是在厂监。”


    她算是明白为什么被抓还不慌不忙,原来真的是有恃无恐。


    闻遥撑在塌上瞧着走过来的赵玄序,心里想过许多上辈子网上传的风风火火的恋爱法则,开口道:“你过来。”


    她整理好心情,拉过赵玄序坐下,按着他的肩膀,纠结一会后深吸一口气,委婉道:“你知道,楼乘衣,他脑袋不太好。”


    “为何突然提他?”


    赵玄序柔和乃至温顺的神色蓦然变化,眉眼梢沉沉下压,眼尾弧度变得诡谲危险:“你说韩兆与他有关?方才有人来找你?”


    兖王殿下这时候精神万分,嗅觉格外敏锐,方才在朝廷之上的倦怠懒散一扫而空,两句问句就迅速切进重点。


    “举人闹事背后是北辽暗探挑拨,方才我过去凤鸣门,顺手摸到十里坊捉到一人。”闻遥道:“我去抓他,番子就跟在后面,他发现后也不惊慌,给我带几句话后就自己跟着番子去到厂监。”


    话到此处,赵玄序心下了然,冷然扯唇,他开始盘算这几日从北辽传回的消息,心中颠来倒去杀意滔天。可偏偏又要压下心绪,抬眼去看闻遥,眼底沉着铅黑幽光,细细舔舐她面上每一分表情变化:“他说了什么?”


    闻遥与他面面相对,忽而抬手拍上他的脸:“做什么样子。他说什么,我还能答应不成?”


    “楼乘衣。”赵玄序光是念出这个名字就勉强的很,喉咙哽着,直犯恶心:“他说什么了?”


    “一大堆,总结一下就是他对我有意思。”闻遥一手压着兖王的肩膀,一手摸他脸,全然安抚:“我全当他是我相逢相识的友人,有打死他的想法,但从没有这方面的意思,你信不信我?”


    赵玄序把闻遥的手死死抓在手心,语调扬起来:“为什么要问我信不信?”


    “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全然信你。”


    “那便好。”闻遥重重点头,道:“以后我不再管他。我既然与你在一起,旁人想做朋友可以。如果生出别的想法,我会与他划清界限。”


    她说的认真,眼瞳在窗外希光中淡去颜色,里面什么都没有,平静笃定。


    赵玄序便安静下来,微微侧面,脸颊紧紧贴着闻遥的手掌心。他眼睫极长,透着惊心动魄的漂亮,直直垂在闻遥手里:“阿遥,我记着了。”


    *


    闻遥的猜测当真是不错。那有史以来第一个自己拎着衣袍施施然走入厂监暗牢的年轻人,果然就是北辽点明要保的韩兆。


    “此人并非辽人,不知为何软下骨头做了北辽在汴梁的耳目。”宋明德归手,身侧掌印太监的牌令淌在腰间,闪闪夺目。


    皇帝坐在书房宽大奢侈的横塌上,依旧一身绸缎织就的道袍,只是面色不若前几日那样饱满有红光,眼下眉间泛着青色。


    大殿雕刻蟠龙的柱子边绕过一个太监,手里端着托盘,盛着碗热气腾腾的清心汤。他踏步走到九五之尊身边,与宋明德错身而过。后者没有别的举动,仅仅是退后一步,就让他背后登时冒出一层白毛汗。


    他畏惧这位厂监督主,或者说,宫中谁人不怕这位手腕通天、牢牢把持厂监与兖王的三司斗得不相上下的督主?


    上一个不怕的是孙才善。背靠冯贵妃,趁老虎出山调来陛下身边献媚。结果呢?不过风光月余,宋督主一回来就害了急病,诡异蹊跷,听说是快撑不下去了。冯贵妃打死几个宫女的小事也被皇后抓住把柄,借着由他又是狠狠一通责罚,几日都没怎么出宫门。


    “人在厂监暗牢。”宋明德站在皇帝上边,微微垂头,腰背弯下一点弧度:“奴才扣着人没动,端看陛下是要杀还是要留。”


    杀还是留,换句话来说,就是天水是要向北辽示弱送钱还是与北辽开战。若是前者,人不仅要留着,还得好好伺候,不能缺胳膊少腿。若是后者,人也可以留。在两军交战之际抹脖子取人头,祭奠军旗。


    皇帝许久不应,等一旁太监端着盘子的手臂开始颤抖才端起清心汤,沾沾唇角,缓缓开口道:“凡俗政事,果真是扰人清修。明德,你刚回来,许久没看那帮人吵架。今日见到,觉得如何啊?”


    “诸位大人皆是肱股之臣。”宋明德清隽的眉目拢着一层阴翳:“心优则乱,尚在人情之中。”


    “朕自是知道他们都是为了国事好。”皇帝幽幽道:“朕是皇帝,是天子,自然也是一心为着天下黎民百姓。可你看看,今日不过一妄悖之徒几句言语挑拨,那些举人和百姓就做出如此之举,全然不顾朕派使往北是为护住如今的太平盛世。”


    “他们空有一腔热血,看不到北辽兵强马壮。若是朕选了第二条路,天下人岂不是要戳破朕的脊梁骨?”


    帝王话到后来已有怒音。


    一旁的太监宫女早颤巍巍跪下,神志贴在地上,偌大书房寂静无声。下宋明德一人站在一边面上依旧没什么大的神色波动。


    “陛下言重。”宋明德声音偏清,缓缓说话时便像极一把窄利的刀,带着叫人起鸡皮疙瘩的寒光:“普天之下,天子最为尊贵。江山是陛下的江山,百姓是陛下的百姓。陛下为人君,自是没有人胆敢妄议陛下。至于那些闹事的举人百姓,愚昧之才尔,成不了大事。厂监自会会陛下排忧解难,陛下无需在意。”


    真是好一番奸臣当道、摄威擅势的发言。


    偏偏皇帝喜欢。


    九五之尊缓缓道:“好,为人臣者当似你。如今悍臣满朝,各有各的心思,唯有你最得朕心……朕听闻你那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哥哥醉酒落水淹死了?”


    “是。”宋明德垂着眼:“先前奴才在世的便只有这个哥哥。到底是强行寻来的,亲缘浅薄,只能做几年兄弟。”


    “人命如灯,飘忽不定,自有命数。”皇帝挥手,开了天恩:“将你兄长的牌位送去九阳道长观中吧。收受香火,好为下辈子积福。”


    九阳道长便是孙才善这次找来的得道术士,有几招把戏,很得皇帝宠幸。不仅赐下爵位宅邸,还在汴梁城为他修建了道观,是近日御前头等大红人。


    “陛下隆恩。”


    宋明德垂头,唇边笑意似有似无,冰凉无际。


    自古为帝者都是自己卧看江山,容不得旁人在自己塌边指手画脚。皇帝眼中可没有忠臣奸臣,也没有雍王党秦王党,只有他自己想做的事、想听的话。有些话由一个贤明有为的皇帝来说不太恰当,由他宋明德来说,那便是刚刚好。


    “那韩兆,要在厂监好好看顾。”皇帝抬手理着自己身上的道袍,缓缓道:“莫要叫他死了。”


    第86章 王老爷子


    且不论楼乘衣在北辽如何搅风弄雨、拾级而上,韩兆被捕入厂监,先前带头闹事的举人经由一众文人求情倒是捡回一条性命。皇帝愿意得一个良善之名,打发其三年不得科举便就叫他回乡去了。


    第二日,闻遥精神抖擞从床上爬起来,用过早膳,拎上星夷剑翻出窗户练剑。赵玄序驻足廊下,注视她翻挑起身,星夷剑锋绽开寒光刺破空气发出赫然声响。


    千影悄无声息从后面走上来,说:“主子,人带过来了。”


    赵玄序恍若无闻。待闻遥一段剑式落下,他往前一步,开口唤道:“阿遥,今天吃白糖糕吗?”


    闻遥停住手,侧脸:“你出门啊。”


    “嗯。”赵玄序点头,道:“食甜旺肝火,不要白糖糕,我带些饮子回来如何?”


    这段时日天气急剧回暖,特别是午后,日头也能晒的人头昏脑胀。


    闻遥:“好哦。”


    赵玄序遂转身出长廊,迈步出府。兖王府台阶下停候一架马车,他提衣迈步而上,马车缓缓驶离到宫城红墙外一道小门前停下。小门开着,内面停一顶软轿。两个宫人从里出来,手脚麻利打开马车下的一扇缺口,从里面抗出一人俑扔到轿上。


    人俑一动也不动,白布盖过全身,手脚处勒死麻绳。厚厚的白布湿濡地贴在麻绳上,炸开一团醒目的猩红。四肢无力垂下,竟是被挑断了手脚经脉、


    软轿悄无声息从小门离开。


    半炷香后兖王殿下入宫探望令嫔娘娘。


    依旧是空荡破落的宫殿。令嫔长发披散,脸颊凹陷,畏畏缩缩靠在脱漆水缸边发怔。赵玄序步履轻缓踏入这四方院子,侯在两边看守令嫔的宫女见到他及他身后两步搬着的人俑宫人后,一语不发垂首退下。


    赵玄序在令嫔三步开外的地方停住。他略一偏头,两个宫人手脚麻利放下人俑,将捆扎的麻绳以及白布掀开。白布浸染香料,很好吸收一部分的血腥味。现在一解开,热气哄哄的浓烈腥锈气腾腾泛开。


    赵玄序站着,眼睫垂下,睨着靠在水缸边的女人:“我把他带来了。”


    令嫔一动不动,眼睛虚焦定在半空中,伶仃的手指开始一下一下扣着身边水缸的陶面。


    赵玄序眉目间噙上深冷意味,衣袖晃动,往旁边侧过一步。


    宫人之一从袖中拔出一把刀,刀尖对准从人俑中剥出的人,狠狠扎下去。


    柳连城被割掉舌头,牙也没了。眉毛下面两个血窟窿淌着脓水,宛若一尾被刮去鳞片的白鱼,躺在砧板上泛着黏糊臭气。一刀狠狠扎进血肉,柳连城早对痛楚麻木,只是闷哼一声,胸膛起伏。


    这一声就够了。


    令嫔回神,仿若散掉的魂魄聚拢一点,被情郎笼罩在迷雾中昔日轮廓吸引,一点点转过头,目光落在手脚锯断挂在宫人身上的男人上。


    她认出了这是谁。


    霎时,令嫔惊惶地打起颤,口中喃喃,踉跄起身朝柳连城走去。等靠近血腥味传来,情郎身上昔日迷雾被扯开,令嫔已经混沌成浆糊的脑子清醒一瞬,垂目却对上两个生漫腐败黑肉的血窟窿。


    那里本该有一双格外多情的眼睛,给她异国他乡、深宫里的慰藉。


    现在眼睛不见了,白糯蛆虫在肉坑里翻卷身体,男人面颊泡水似的苍白。


    “啊!”令嫔尖叫,双手胡乱拍打往后退,一个不稳狠狠摔在地上,手掌蹭出两道血痕。她怕极,牙齿关打颤,缩着手脚蜷在地上呜呜流眼泪。


    “今天是你的生辰。”赵玄序无动于衷:“今天送他上路,免掉他的苦楚,也让你们临终见一面——这样的生辰礼,你应当喜欢。”


    此话他说的真心实意,没有半点嘲讽。


    原本柳连城在他手上还能活好长一段时日。白让屈服赵玄序淫威,三天两头往地牢里面跑,去救半死不活的柳连城。每次从昏不见天日的腐朽地牢里出来,白让抬头看外面暖呼呼的太阳都想掉眼泪。


    他好好一个医者,刚刚也是在救人,可就是觉得做了大孽。


    “我爱之人,也喜爱我。”赵玄序瞧了令嫔一会儿,忽然开口道:“上苍眷怜,天地之大,她独留我身边,待我极好。她回汴梁时拜过燕苍,我会跟她往西北大漠见她师父,便是拜过高堂。”


    他破天荒、头回在令嫔面前说这么多话,甚至眉眼带笑。说完,朝旁边伸出手,拿着刀的宫人立即恭恭敬敬把刀放在他手上。赵玄序漫不经心,刀面在指尖抹开:“往后,他就留在这陪你。”


    从始至终柳连城都如死狗一般没什么动静,利刃穿透他心脏时也没有丁点挣扎反抗。甚至嘴唇一动,嘴角咧开,流露出解脱的快慰。


    赵玄序眉目颜色浓而鲜明,眼尾泛红,显然畅快至极。他拔出匕首带出一串弧线的鲜血,红绸般落在哆嗦成鹌鹑的令嫔身上。令嫔便好似被火燎到,往前扑在地上,指甲都折断了,胡乱蹬腿捂着脸大声哭嚎。


    赵玄序歪着头,眼里无甚情绪地瞧着她。他握着匕首的手垂下,落在袖中:“把柳连城埋在令嫔床下,往后好好照顾她安寝。”


    偌大一个宫殿,外殿门扉紧锁,宫人徘徊在外,对里面的动静置若未闻。宫人手脚麻利,挖开地砖将尚且温热的尸体埋在令嫔床底下。赵玄序没再看令嫔一眼,扔掉匕首转身走了。


    “你!”令嫔这时候忽然追出来,被宫人死死按住趴在地上。她眼睛血红,口齿不清地叫骂:“怪胎,坏种,你该死,你去死!”


    旁人听的心惊胆战,跪在地上恨不得把头也埋到地底下去。


    赵玄序却是浑不在意,大步流星离开这座困兽一般的宫殿。往日旧影重重被他抛在身后,他眉目豁然,满心记挂御街边有家饮子店专卖乌梅渴水,卖的极好,过午就没,他一定要叫阿遥尝尝。于是出宫后赵玄序弃掉马车,身后随侍远远跟在身后,长街纵马而去。


    闻遥自是不知道赵玄序做什么去,她在花园陪郝春和考矫暗卫身法。


    她蹲在一边瞧,暗卫虽然一个个都蒙着脸,却依旧能从他们眼睛里瞧出一点灰败。赵玄序走进来的时候,闻遥略略转过头,眉目带笑看向他。


    “什么饮子啊。”她怕拍手站起来,飞快凑到赵玄序身边。


    闻遥如今也算是吃遍汴梁城,鼻子一嗅便知道竹筒纸包里面的东西是什么:“乌梅渴水?好好好,我喜欢。”


    “乌梅酿成酒也好喝。”赵玄序换了一件衣裳,袖口掐金,头发披散在身后。


    闻遥看他这样子便知道他大白天又去泡澡。


    赵玄序:“汤山庄子外有一片乌梅树,天气热起来,带你去玩。”


    闻遥没说什么,一只手把乌梅渴水拎过来,另一只手牵赵玄序的手,拉他去亭子里边坐下。


    她从怀中取出一根发带——赵玄序挺喜欢披着头发,其实闻遥也喜欢,这样舒服,在自己家里也不用有什么讲究。


    但赵玄序头发太长,散着做事不方便。于是如今她袖里总备着条发带,放洗完澡的兖王溜达一会儿,就把人逮回来绑头发。


    闻遥五指没在赵玄序冰冷光顺似绸缎的发丝中,梳理几下,忽而憋着点坏心思,几下给他编成松松的发辫。


    她上下打量一番,乐起来,后抱住赵玄序一边肩膀靠在他身上,闷笑道:“你知道我来汴梁刚见到你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什么?”


    “你有点像长发公主。”


    “长发公主?”赵玄序身子一动不动,手臂抬起往后拦在闻遥身边。当然闻遥不可能摔出去,纯属是赵玄序下意识的动作。


    他仔细想想,很诚实地说道:“这是哪朝的公主?我从未听闻过。”


    闻遥说不上来话,只是趴在他脸边一下下笑。


    赵玄序感受到她呼吸间细小急促的温热气流,蝴蝶一样扑腾在脸颊边。


    他忽而抬手,宽大袖子遮住两人的脸,转过头闭眼,轻而专注地亲上闻遥唇角。闻遥也没抗拒,自然地与他交换了一个纯情浅淡的吻。完了还扒拉下他的手,捧过兖王的脸:“笑一个。”


    赵玄序挑眉,很听话地看着她露出一个笑。


    闻遥掐住他的脸,看准上面甚少在外人面前流露的酒窝,快准狠地亲在上面。力道很大,姿态相当豪放,发出吧唧一声清脆的声响。


    “嗯!”闻遥揉揉赵玄序的脸,吊儿郎当浪催不羁的混子模样,厚着脸皮夸赞:“好亲!”


    她耳根子有一点点热,还有一点点红。


    凉亭建在假山边,也算有个遮挡。闻遥既然拉着赵玄序进来,自然也没人敢冒被兖王拧掉脑袋的风险,不识好歹凑上去打扰。


    哦,不,还是有的。


    这一口刚才亲完,花园前厅边忽然传来极大阵仗,吵嚷一片。闻遥一惊,方才有些砰砰跳的心口猛然静下来。


    她一撑桌面与赵玄序分开,起身往外看去。


    鹅黄衣角翻飞,风风火火大步而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扬言去杀风纪珉的姜乔生。


    “遥遥!”姜乔生手上抓着一个白发白胡子小老头,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雪客,跨过门槛朝这边走过来。她人未到声先至,听上去很兴奋:“我回来啦!看看我给你带回来谁!”


    她手上的老头被不知轻重一路抓着飞快地走,早就苦不堪言,使劲掰着她的手:“你这黄毛丫头忒没有礼貌,松开!快给老夫松开!”


    闻遥一听这声音就认出来这是哪个了。


    “王老爷子。”她讶然:“你回来了啊?”


    第87章 分明喜欢


    闻遥惊讶,略略转头瞧一眼一边蹲着的暗卫。暗卫心领神会,起身飞掠而起往白让院子里去。


    姜乔生松开手,白胡子小老头立刻离她远远的,冷哼伸手整理衣领子,后怒视姜乔生,指着她:“这丫头是谁!简直是毫无礼教可言!”


    姜乔生半点不生气,冲王浮一笑:“说的对,我的确从来不管礼教。”


    闻遥一捂她嘴巴将她摁到自己身后:“她不懂事……老爷子回春圣手,神医之名冠天下,别和她计较,快过来坐。”


    “老夫不坐,老夫不是要来汴梁城!老夫就是路过!路过!是她半道上见着老夫把老夫拽过来的!”王浮的脾气那可不是一般的大。他与燕苍很有交情,即便如此,燕苍要他办事也是直接把人压过来:“老夫要走了!”


    王浮一甩袖子,转身就要走。下一刻,踏着轻功飞速离去的暗卫去而复返,手里揪着一人。


    白让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身子骨脆的不行,被一路提过来就跟他师父一样吱呀乱叫。一落地晕头转向,猛然看到王浮,呆愣过后一下子热泪盈眶。


    “师父哇!”他冲出去抱着王浮大腿跪下:“你回来看我了?多年不见,徒儿好生想念师父!”


    王浮腿被死死抱住,好似绑上一个大秤砣沉得动弹不得。他暗自使劲,几次没拔出来。低头对上徒弟泪汪汪的眼睛后,王浮不自在握拳轻咳,说:“是,是,顺道过来看看你……现在看到你很不错,为师也就放心了。现在时候还早,为师就先走了。你记得勤练医术,救死扶伤啊。”


    白让声音霎时哽在喉咙里,面上流露出一点迷茫。


    闻遥站在一边朝他使眼色,白让福至心灵,牙关咬紧死死抱着王浮不让走:“师父!徒儿遇到一人,身中前朝迷药鬼灯一线。徒儿才疏学浅,束手无策,还请师父点拨!”


    王浮这下子不动了,眼睛泛起光,手捋上胡子:“哦,鬼灯一线?此乃姜朝秘药,只在古籍上听闻,应当早已绝迹才是……那人在哪儿?”


    姜乔生双手环胸,站在一边似笑非笑,说道:“就是我啊,老头。”


    王浮盯着她看半晌,猛然挥手:“不治不治!不会治!走了!”


    挂在他腿上的白让发出惨叫:“医者仁心啊师父!鬼灯一线从古至今都没人能解开,徒儿思来想去,这世间也就只有您能够一试了啊师父!”


    “王老爷子,先前失礼之处,,我待乔生向您致歉。”闻遥恭恭敬敬对王浮拜下:“乔生似我妹妹,您救她一命,往后闻遥任您驱驰。”


    “哼,闻丫头,这句话我十年前救你的时候,你已经说过了,这种誓言难道还能说两次不成?”王浮毫不留情戳破闻遥。


    但他也没要走了,指指罗九手上捧着的药箱和肩上扛着的包袱,说道:“去给我收拾一个避阳的院子,搭一个药棚,我要种药草。”


    一旁下人瞧着赵玄序。


    赵玄序轻轻颔首,立即有人上来接过王浮的行礼去收拾院子。


    王浮顺势看一眼他:“你小子看上去倒是比几年前倒是好上许多,过来。”


    从前赵玄序的身体便是一手由他调理。


    赵玄序慢吞吞走过去,在凉亭石桌前坐下,王浮老神在在抬手搭上他手腕。


    闻遥刚想问问赵玄序如今怎么样,话还没说出口,旦见王浮眉头挑起,眼珠子一瞪,惊讶至极道:“嗯?居然破了元阳?!”


    王浮老爷子年纪虽大,但健步如飞、精神矍铄,声如洪钟,一句话嚷嚷的结结实实,当头砸在在场所有人头上。


    微风拂过枝头,死寂一般的静谧无言。


    闻遥一下子闭嘴闭眼,站在原地不动了。


    赵玄序泰若自然,应一声,还拿起茶盏给王浮倒了杯茶:“破了元阳又如何?”


    “哦,没事,没影响。阴阳调和是好事。”王浮之所以惊讶,是因为他满心以为赵玄序会和他那叫人讨厌的师父一样孤寡一辈子。


    他捋捋胡子,继续把脉。查探过赵玄序的身体状况后,他连惯常劝年轻人节制的话也说不出来。


    精血旺盛,阳气内蕴,好的很。


    王浮道:“症由心结,你如今已经好上许多,若能解决焚心决的错处便无大碍。”


    说罢,他瞧一眼姜乔生:“至于你这丫头,先跟老夫去放一碗血。老夫倒是要会一会这传闻中解无可解的鬼灯一线。”


    王浮一来,原本就日渐热闹的兖王府更加热闹。白让一改原先不出院子的毛病,天天往他师父这边跑。姜乔生被闻遥看着,也不得不每天也去王浮院子里报道,放完血还得和汤药,等药的间隙没事可干就跟白让聊天。


    “我出去这些时日,不仅砍下风纪珉得力干将的一条手臂,还往他肩膀上射了一箭!”她洋洋得意,故作矜持道:“姑且算是给雪客报仇吧。”


    “哇。”白让也很给面子地鼓掌:“厉害厉害!”


    雪客站在一旁,不管姜乔生说什么都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闻遥躺在一边看话本,嘴里咬着酥饼,目光一点一点移向他。雪客反应敏锐的很,闻遥视线刚挪过去,他便转头看过来,正好与闻遥四目相对。


    闻遥掂掂手上的书,点头对他一笑。


    兖王府内岁月静好,外界却很不太平。


    这两日,朝堂上争论不休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皇帝一锤定音,在群臣喧哗中接受北辽开出的条件。选好侍者,准备派遣使团带上韩兆和银钱再次出发去往北辽。


    消息一出,沸反盈天,士农工商五行八作大多是叫骂天水当官的没骨气,对辽鬼下跪。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那便是步观澜同楚玉堂的生意谈完了,准备返回琉璃岛。楚玉堂做东,特意选在城门口的一家小酒楼里给步观澜践行。


    闻遥坐在窗户边,听到外面的动静,伸手把窗户推得更开一些。窗户外面就是街道,小孩满大街乱跑,哼唱童谣玩闹。童谣唱的稚气,话里话外却是在嘲讽雍王党软弱无能、狗宦官迷惑皇帝。


    “听听。”楚玉堂摇头:“这几日汴梁城都是这般光景。”


    “雍王与王太师不想武官做大,主张议和。这是事实,被骂可以理解。”闻遥一手肘杵在窗户边上:“但这与宋明德有什么什么干系?”


    楚玉堂说:“说是陛下定夺此事时,宋督主也应下了主和的主张。”


    “是吗。”


    这种事,原本不是天子近臣都不一定知道,现在却传的满城风雨人尽皆知。说里面没有人刻意推波助澜,闻遥半点都不信。


    她挑眉:“罢了,今日不提糟心事。”


    “不错。”楚玉堂笑起来,一身银白罩纱长衫风流倜傥:“难得今日没有兖王殿下,只有我们三人。来,我先敬步兄一杯。这批货走完,下次再见也不知什么时候。”


    步观澜沉默着喝完一杯酒,而后看向闻遥,说道:“你留在汴梁城?”


    闻遥夹肉:“嗯。”


    步观澜:“兖王有军职,若有一日天水北辽交战,他上战场,你可要随他一同前去?”


    “去呗,还能不管?”


    “步老兄啊步兄,看看,星夷剑可是变了不少。”楚玉堂长吁短叹摇头晃脑:“从前是不见踪影的关外神仙,现在——”


    闻遥扒饭:“我算是成家的人,和以前能一样吗?”


    楚玉堂唇边笑意倏忽落下,但也只有一瞬。马上,他再次笑意盈盈,拖着声应道:“是是是。”


    步观澜垂眸,忽而开口道:“兖王不错,配得上你。”


    鬼市主拿着的酒杯登时转个方向,被他牢牢握在手里。楚玉堂抬眼,意味不明看向步观澜。


    闻遥坦然点头:“他自是极好。”


    步观澜:“若是世上若是有谁能够抛下一切同你离开,便只有他了。”


    所以说疯子有疯子的好处。旁人身在红尘俗世,为名为利为亲缘人情,总是牵扯纠缠不清。只有赵玄序那般为世人惊愕的狂悖之徒可以全然不顾,说断就断。


    步观澜语气静静:“私心里,我望你安乐。若是有机会,与他尽早抽身。”


    “好!”闻遥自然听得出这话里的真心实意,举起酒杯朝着步观澜敬了一下:“我心里有分寸。”


    “嗯。”步观澜略略点头,抬起酒杯一饮而尽。


    楚玉堂手掌仍旧抵着酒杯,一动未动。


    这顿饭吃了很长时间,直到底下人匆匆来报,说阿音午睡醒了。偌大一个商队,那么多人马,却都在等一个娃娃睡醒后再启程,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闻遥看在心里,明白步观澜真是将小刀与阿音照顾的极好。


    步观澜起身:“走了。”


    闻遥与楚玉堂一同站起来,送步观澜下楼。小刀抱着阿音,阿音一看到闻遥就张手要她。闻遥笑着抱抱她,叮嘱到:“回去听哥哥的话,没事儿少勒你哥脖子。”


    都快给勒细了。


    阿音羞怯地红了脸蛋。


    步观澜侧过身,目光落在闻遥身上。


    “走吧。”闻遥笑起来,潇洒挥手:“改天去琉璃岛看你们啊。”


    琉璃岛与汴梁相距甚远,闻遥说出来却仿若近在咫尺。


    步观澜点头,走到一匹黑亮骏马前翻身而上。小刀与抱着猫猫头竹编的阿音也上了马车,车队随即浩浩荡荡离开。


    闻遥与楚玉堂站在城门边,身影越来越小,直到快要看不见。


    步观澜从始至终腰身挺直,双目定定看着前方。倒是罗九,在快要彻底看不到闻遥时忍不住回了一下头,感叹着对步观澜道:“你二人不愧是江湖绝顶高手。离别不言伤,跟话本子里一样潇洒。”


    步观澜微微垂眼:“人生在世,只要活着终可相见,为何伤感?”


    “不打算说明白?”


    “没有什么可说。”


    “你分明喜欢她。”


    “喜欢就一定要说?我知她有心悦之人,且她也心悦对方,这就很好。”步观澜在罗九古怪的目光下继续说道:“琉璃岛于她太小,我也不会放弃步家。我与她之间没有可能,很早就知道,心思说出来不会有半点好处。”


    从闻遥随商队来到琉璃岛,步观澜便觉得此人古怪。他总觉得一个人要是太自由豁达,到了极致也是一种凉薄。


    怎么会有一个人同你说说笑笑、近在咫尺,可又像海上潮汐时的明月,捉不到手心呢?


    俗人留不住闻遥,现在便来了个同样在世俗之外的赵玄序。


    步观澜无话可说,明白有些人是上天注定、恰到好处的缘分。


    得了吧,这话可太磨人了。


    罗九摇头,不得明白,一抽马鞭走远了点。


    第88章 无话可说(捉虫)


    步观澜走了,闻遥喝下不少酒,即便都是些清淡酒水,此刻面上也有些发热。她眯着眼,迎面站在人来人往的长街上吹风,半晌后发现楚玉堂也站在她身边一动不动。


    “诶。”闻遥转头看他:“你还不走?不是每天忙得团团转,帐库里的金子跟瀑布一样哗啦哗啦响?”


    楚玉堂晃着扇子,笑得恣睢多情:“等等嘛……你方才说你算是成家,我觉得这话不对。礼节没落成,婚宴也还没办,怎么能胡乱算作成家?兖王前几日还说要宴邀整个江湖,这便不作数了?”


    闻遥:“你着急喝我喜酒?我想先带他去看看越长抟。”


    楚玉堂百书扇展开抵在下颔,半笑不笑没说话。


    闻遥扬起巴掌往他肩膀上来一下:“走了!”


    楚玉堂身子往前一晃,应一下,看着闻遥抱剑哼歌,沿着汴梁包罗万象的长街石板道往兖王府方向走去。


    给步观澜践行设宴的酒楼靠近城门,离兖王府有段距离。闻遥晃悠悠穿行于往来不绝的行人商贩。她抱着星夷剑,红绳束缚长发垂在身后,嘴里轻轻哼着调子,拐过弯迈步往前走。忽然一旁小巷冒出两三个人,皆是灰扑不打眼的衣服,立在一边毕恭毕敬弯下腰叫一声闻统领。


    小调停在闻遥嘴里。


    她打量这三人。全然陌生的脸,没有丝毫印象。


    闻遥歪头笑笑:“找我啊?”


    “督主有请,闻统领,随我们来。”几人并不做过多解释,言简意赅,说完后侧身向前伸出一只手臂。


    闻遥才注意到几人都面白无须,说话人的声音也尖细。


    行,宋督主有请,走就走。


    厂监在皇城根底下,督主府在东兴街,这几人带闻遥去到的一间小宅院既不在厂监也不是督主府。黛青色砖瓦,院子里开着一株很漂亮的桃花树,光华落在枝头燃烧一样的夺目。半人高的水缸蓄着水,浮萍点缀,好似市井恬淡人家。


    “这边请。”一人为闻遥引路。


    闻遥收回看向那株灼灼桃树的目光,随那人走到一处小门,踏过一段分外逼仄的小道来到一间密室。


    她跨步进门,宋明德站在灯架边,手中信纸边角触碰火芯。


    这种情况,一般都是在处理机密文件。


    闻遥当即停住脚,觉得这时候走进去有些不太妥当。


    宋明德抬眼看过来,随后把纸扔到灯盏里:“韩兆今晚便走,他要见你。”


    闻遥惊讶一瞬:“这么快?还晚上走?怎么觉得那么见不得人呢。”


    “不然呢。”宋明德今日没有穿那身煊赫的红袍,潋滟的灰青色衣裳文质彬彬,阴郁苍白的眉眼似笑非笑:“天水朝内,西朝,其余诸国……想着要让韩兆死的人大把的是,自然低调为好。闻统领也要记得这句话,做人小心些,交朋友的时候选一选。否则走掉一个声名大噪的北辽三皇子耶律都罕耶,下次又冒出个什么东西来,可说不准。”


    闻遥装作没听见他这话。


    宋明德伸手推开一旁书架,自顾自躬身走入地道。房间底下有一处地牢,稻草铺在地上。韩兆盘腿端坐,发丝整齐,衣裳也整齐,旁边还摆着清水糕点,待遇比寻常犯人好上不少。


    韩兆见到闻遥,笑眯眯挥手打招呼:“闻姑娘,又见面了。”


    闻遥盯着他:“你见我干嘛?”


    韩兆不说话,视线轻轻转向一边的宋明德。


    宋明德面色沉沉:“半炷香时间。”说罢转身上去了。


    韩兆向后撑着手:“上次时候比较赶,忘记问闻姑娘有没有话要带给详隐司。若是有,我代为转交。”


    “其实吧。”闻遥真心实意道:“我跟他一见面就吵,没有半点好话可说。”


    “闻姑娘此言差矣。”韩兆叹息:“你或许是第一次知晓我,但我等追随大人在天水之人却对你早有耳闻。当年你在漠北与汴梁相距千里,且不知大人身份,每每来信都由同一支商队带回。大人做事向来谨慎求全,唯独这封信定要亲自去拿,不准旁人经手。大人脾性不温和,说不出漂亮话,但对你是确有真心,做不得假。”


    当时厂监都摸到这个规律,当天都会到商会处蹲守。详隐司一向奉承隐秘行事,为着一封信倒是杀掉不少番子。


    “拿封信而已,嫌麻烦可以不拿。”闻遥不为所动:“就这件事?没事我走了。”


    “诶,等等等等,稍安勿躁嘛。”韩兆正色,叫住闻遥:“我是信得过姑娘的,十里坊字画铺房梁上存放了千两银票,劳烦姑娘取用三百两做烛火钱。我与凝儿姑娘也有几分交情,往后忌日寒食我不便归汴梁,便拜请姑娘添上我的这一份。另五百两劳烦姑娘寄给李回,他是个赤诚之人,我坑害了他,这笔钱就算作给他的补偿。余下的,便算我请姑娘喝杯茶水”


    李回便是先前带头闹事的举人。


    “他有才华,先前得罪考官才屡试不得中,经过这么一次他在天水怕是再没有出路。”韩兆无不惋惜:“他若是愿意,其实可去北辽谋出路,我愿代为引荐。”


    “得了吧。”闻遥说:“一个宁肯死在宫门口都不愿天水屈服北辽之人,是绝对不会去北辽谋生的。你也是天水人,干什么了要帮着楼乘衣做事?他也救过你的命?”


    “差不多。我是罪臣之身,在天水一辈子不得科举。”韩兆笑笑,语气平静,说出来的话却有些倨傲:“韩某自认才华不输如今风头鼎盛的张鋆张侍郎。有一身才华,却不得不空耗一生,百年后化为世间最无用的一捧尘土,籍籍无名,岂不可惜?不若另择明主前往北辽,改头换面重新来过。”


    他姿态闲适,手松松架在膝盖上,无比坦然,毫不掩饰野心昭昭:“详隐司大人潜龙在渊,手腕通天。跟着他,我日后也能在天下棋局上有一席之地。”


    闻遥没说话,脚下转个方向推开门离开地牢。


    韩兆追在后面喊了一声:“当真没话要对详隐司大人说吗?”


    闻遥一挥手:“没有!”


    地牢里点着烛火,但还是太昏暗。迈步出地牢的那一刻,煦煦日光从门外刺进来,竟是一瞬间恍惚闻遥的视线。


    待定下神,她看到宋明德站在院子那棵桃树下,抬头看着满枝丫灼华,手指间落有一朵娇嫩粉白的花。难得平和,整个人透着气定神闲的斯文与贵气,像世家大族沉迷于山水奇玩的公子哥。


    闻遥想起宋明德说他曾经以编草为生。


    看不出来,完全看不出来。十几年来年踟蹰独行,华贵深红的宫廷阆苑加诸给宋明德的印记太深,深到已经磨灭过往苦难生活给他留下的印记。世人惊羡的权柄、荣耀尽数加诸在他身上。在外面人眼里,厂监督主宋明德便是恶毒狠辣,一手遮天的大人物。


    宋明德听到动静,捧着那朵花转过身瞧着闻遥,然后毫不犹豫将那朵娇柔的花掐碎扔到地上。


    闻遥回过神:“你,你哥哥怎样?”


    “还好。”宋明德语气平和:“已经埋地里去了。”


    闻遥猝不及防:“啊?”


    “他去逛花坊,吃醉酒半路落进水沟淹死了。”


    就你哥哥出门拿前呼后拥的架势,还能掉进水沟里淹死?多么拙劣的杀人理由,连掩盖都不屑于掩盖。


    闻遥面色古怪,讪讪一笑道:“为何我从未听过这消息?”


    “兖王府如今铁板一片,少有外界消息能传进去,除非兖王殿下觉得无伤大雅。很显然——”宋明德眼中带上几分叫人捉摸不透的嘲讽:“兖王可瞧不上咱家”


    ……


    嗯,你这话我没法接,下一个。


    闻遥当即转移话题:“那个,苏妃之事,还没和你道谢。”


    “各取所需,无需道谢。”宋明德慢慢朝闻遥走过来:“储位之争,多方下注。我为着自己选苏妃娘娘,顺手卖一个人情,不吃亏。”


    “那你先前为何不下场?”这个问题闻遥一直很好奇。皇位更迭,满朝文武或是自愿或是被迫也都跟着站队。与他们相比,恶贯满盈的厂监反倒是个纯臣。连与赵玄序合作也只是做戏给皇帝看。


    简直是天水百姓的地狱笑话。


    秦王,或是雍王,无不权势煊赫。宋明德哪边都不接近,两边送来的好处,厂监都大胃口照单全收。此番用意,一直叫外界不好琢磨。


    宋明德走到闻遥身边:“这么关心我做什么。今日韩兆要见你,想来是为耶律都罕。此番旧情未了依依不舍,他日若是战场相逢,还希望闻统领家国大意为先,莫要手下留情才是。”


    好生阴阳怪气。


    “好吧。”闻遥叹气:“既然没事,那我就走了,不打扰你。”


    她莫名其妙见了一趟韩兆,酒意也散了。回到兖王府,刚进门打眼就看到赵玄序手上拎着东西站在廊下。


    “等我啊。”


    闻遥快步走上去,赵玄序顺势握住她的手。


    “嗯。”赵玄序给她看自己手里拎着的食盒:“甜果汤,醒酒的。”


    “我今天没怎么喝酒。”闻遥端起食盒里的小瓷盅,将里面的汤水一饮而尽:“好喝。”


    她面色如常,语气也无恙。赵玄序凑的很近,弯腰瞧她一会儿,忽然道:“你若是觉得舍不得,我们往后同去琉璃岛探望。”


    闻遥抹嘴,有气无力一挥手:“我刚才去见韩兆了,他今晚便要启程。宋明德说很多人都想杀他,这一路得偷摸着走。”


    原来有点不开心是因为这个。


    那更进一步,便是因为楼乘衣。


    赵玄序神情毫无波动,心中迅速完成代换。他伸手摸摸闻遥的脸:“天热起来,我叫汤山庄子收拾出来,明日便过去住吧。”


    叮,你的男朋友向你发出了度假请求。


    闻遥注意力顿时被分散,有些犹豫道:“朝堂上的事——”


    “朝廷有张鋆,三司有吴佩鸣,十二卫有高少山。”赵玄序毫不犹豫,语气理所当然:“他们会把事情处理好。”


    哇。


    把什么事情都甩给人家,这就是吴佩鸣与高少山忙的脚不着地许久没露面的原因吗?


    第89章 正常


    闻遥有时觉得若是赵玄序生在她上辈子,估计也是被打工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扒皮老板。


    今年不过四月末,天却热的格外早。汴梁城多日未下雨,已经有炎炎暑意。赵玄序在闻遥面前反复提及汤山庄子外绿荫成片,凉快非常,所以闻遥最后还是去了。


    韩兆离开汴梁,闻遥替他处理完千两银票后就收拾东西随赵玄序去到汤山庄子。


    姜乔生跟了过来,王浮白让师徒在兖王府扎根,天天捣鼓院子里的药草,压根不想挪地方。王浮大手一挥,令姜乔生每三天回去一趟放血后就没再管她。


    姜乔生高兴了,臭着一张脸的就成了赵玄序。赵玄序将姜乔生视作狗皮膏药,觉得她烦人至极,怎么都甩不掉。


    “他看我不顺眼,我还看他不顺眼。”姜乔生抱着闻遥脖子嘀嘀咕咕:“遥遥你可知同年大会?”


    闻遥躺在躺椅上,姜乔生跟她挤一块,脑袋搁在她肩膀处。


    “今年新科进士放榜,同年大会定在汤山山脚。曲水流觞,游玩踏青,各家小姐到年纪都要参与。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说老皇帝要给秦王兖王相王择妃。”姜乔生凑近一点,呵气如兰:“姓赵的一家子憋着坏,你和兖王的事,江湖朝堂乃至汴梁城风言风语,谁人不知?偏偏把赵玄序的名字也写上去,同年大会非官眷不得入,遥遥,有人恶心你呢。”


    闻遥拍拍她脑袋,一指旁边小桌:“那枇杷刚摘的,好甜,吃不吃?”


    姜乔生不满:“遥遥!”


    赵玄序迈步下台阶,阴恻恻瞧着靠在闻遥身上的姜乔生:“下来。”


    姜乔生冷笑回看:“不下。”


    赵玄序眼中登时带上结结实实的杀意。姜乔生嘲讽扯唇,心道要不是她遥遥坐在这,她分分钟摘掉你的项上人头。


    雪客从一边匆匆赶过来,二话不说上前板着姜乔生的肩膀把她从闻遥身上扯下,对赵玄序与闻遥很是歉意的点头:“主子还有事要做,我们先走了。”


    “雪客!”姜乔生一甩手,阴晴不定瞧着雪客:“你胆子也大了。”


    “主子,这几日的账簿都堆着没看。”雪客泰若自然:“您的确有事要做。账簿迟早要看完,你就勿要拖延。”


    姜乔生与他对视一会儿,最后噔噔噔跑过来端起桌子上枇杷骂骂咧咧走了。


    闻遥早就在一边开始笑,盘腿坐在摇椅上看着姜乔生与雪客离开。


    “你听她胡说八道。”赵玄序走过来,手指搭在闻遥后脖颈:“我不去同年大会。”


    “我知道。”


    赵玄序盯着她,忽而道:“礼部昨日开始准备缙云去往西朝的嫁妆,她跑到皇帝面前说要我为她送亲。就这个机会,我们离开天水吧。”


    天水朝规矩,若有公主和亲他国,出嫁时由同胞兄弟送亲至两国边境。若无同胞兄弟,则在一众皇子中择一人送亲。


    闻遥一愣,撑着手坐起来。那日春蒐湖边草笛声落下,缙云歪着头看过来的目光和说出来的话忽而浮现在她脑中。


    ——我是要去西朝和亲的。如果我去西朝和亲,将士和百姓会不会好过一点?


    “和亲?”闻遥哑然:“这便要开始了?”


    “皇帝两年前定下她去西朝,已经拖了两年。”


    如今情况瞬息万变,缙云这时候过去倒是正好。


    不管天水是向北辽示好还是准备交战,两国间情况肯定不容乐观,思变是迟早的事。送一个公主去和亲,最起码明面上能稳定住天水与西朝的关系,避免左右夹击腹背受敌,稳定民心。


    且北辽势大,受其苦的可不止是提天水。西朝与北辽交接,同样屡次遭到北辽外扩掠夺。缙云和亲在两国看来都是有利无弊、天大的好事。


    “我杀了柳连城。”赵玄序提及那些人,轻嗤一声:“原来还想杀赵玄硕……如今便留他一命。”


    赵玄硕便是秦王。


    闻遥把他的手拉下来握在手里,低头短暂思索后,她点头道:“好,我们送缙云一程。顺便去看看越长抟,到左凤江那拿焚心残卷——但我们不能走。”


    赵玄序眼睫倏忽垂下,些许疑惑:“为何?”


    闻遥抬手不轻不重往赵玄序身上拍一巴掌:“你现在可以把事情丢给张鋆丢给吴佩鸣丢给高少山,是因为你还在汴梁。你要是真甩手不管,他们三个很难办,三司十二卫也会很难办。三司是燕苍的心血,十二卫是你辛苦攥在手里的,不能不担半点责任就扔掉。”


    “可以啊。”赵玄序语气沉沉:“我可以不管——”


    闻遥一下子起身伸出两根手指把他的嘴巴给捏住了,捏得扁扁的,显出几分古怪的滑稽。闻遥忍不住笑起来,随后哄劝道:“再等等,我陪你一起等。等……等吴佩有能力成为下一任三司首领,等高少山能自己担起翎羽卫,等张鋆能在王冯两党里站稳脚跟,不至于……”


    她细细地想,一连说了好多个等,说道最后自己都在赵玄序的注视下闭上嘴。


    “反正,我们等时候好一点再走。”闻遥一锤定音,推开他站起来:“从今往后,不管在哪儿、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陪着你呢,在哪儿都不差的。”


    “怎么不差。”一向乖巧的兖王殿下这次却低低开口,唱起反调:“我们在延陵时多自在逍遥。可在这里你身边都是人,我不喜欢。”


    他神色很矜持,意有所指方才赖着不走的姜乔生。


    “这也没办法。”闻遥:“我身边总不能都是鬼。”


    她胡乱扯扯,三言两语,赵玄序的这点子不满暂时就被压下去。


    庄子周围风光秀美,虽然时候早了点,原先说好的乌梅树还没结果,但却也是一片盎然绿意,凉意阵阵。枇杷树结了许多果子,枇杷清甜多汁。闻遥爱吃,就天天练完剑跳出去爬树上摘。


    一日,她嘴里咬着匕首,弓着身站在一根树桠上去摘一簇枇杷,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闻遥下意识停住动作往下看,见三两个身着鲜亮衣裙的姑娘相互搀扶着,身后缀一大串仆妇,慢慢朝这边走来。


    枇杷树在庄子围墙外一段距离,翎羽卫不在此处。这些人边走边抬头向远处的庄子张望,低低说话。


    闻遥绝不是有意偷听,她看到有人过来就收手站直,兜着满衣兜的果子准备等这些人走后从树上下来。奈何这些人说话没有压低声音,她耳力又好,一下就将几个衣着奢华、估计是官家小姐的姑娘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兖王殿下不来参宴,却带着那个江湖女子在此处厮混。”一人轻笑道:“可真是有意思。”


    “看到尹怡莼的面色没?打扮得那般花枝招展地过来,却连兖王的面都见不到。”


    另一人扯她一下:“她也是可怜人……心慕一人有何错?又没有逾越礼教,不比无名无分待在一处的人好?”


    闻遥摸着树干,悄无声息在枝丫上盘腿坐下。随手掏出一个枇杷搓干净,剥开皮咬果肉。


    原来山下同年大会开始了啊。这三姑娘应当是在宴会上待闷了,带着丫鬟婆子出门逛逛,姐妹之间看看风景顺带随便闲聊扯些东西。


    虽然话题的中心人物是自己,但闻遥倒是不生气,边吃枇杷边听,津津有味。挺稀罕,没想到她闻遥有朝一日也能混一个蛊惑人心的江湖妖女的名声。


    等这些人走远了,闻遥一抹嘴站起来,足尖轻点抱着枇杷回去。


    岂料刚到大门口,一打眼就看到翎羽卫拦着几个人。为首人口中嚷嚷:“我等是奉秦王之命来情兖王殿下赴宴,尔等作何相拦!”


    “主子敕令,无关者不得入此门。”翎羽卫的声音透过盔甲传出来,闷闷一片:“违者杀。”


    三个字砸下来,登时把那人想说的话堵个结结实实。那人嗫嚅一番说不出话,无奈得放下东西在一边转身走。闻遥顺着他的动作看向门边,只见那已经高高垒砌一大堆东西。


    她不过出去一会儿,这是有多少人来吃闭门羹。


    闻遥惊讶,几步落下站到大门口。翎羽卫当即一左一右撤开挡在前面的长枪让开大门,闻遥顺手往他们手上塞过去两个枇杷。


    再后来便是上午,赵玄序又弄来花盆折腾花,闻遥在旁边搓饵料喂池子里的鱼。这时,当空一个漂亮的纸鸳鸯晃悠悠飘下来,直接越过围墙落在院子假山里。围墙上的角门传来敲门声,女子娇滴滴的声音越过来:“劳驾开开门,让我们进去捡个鸳鸯。”


    千影看赵玄序一眼,立马上前毫不犹豫掏出到割断鸳鸯绳子,在围墙外的惊呼声里把鸳鸯扔出去了。


    闻遥撒掉手里的饵料,洗洗手,试探道:“要不,你去露个面意思意思好了?”不然今天是别想安生了。


    “不去。”赵玄序头也不抬:“千影,再来人就杀了。”


    “等等等等。”闻遥叫住千影,蹲在另一边搓下巴看他:“诶,往常也不见你这么受姑娘家欢迎,今天这是怎么了。”


    其实不难理解。


    论脸论身份论功绩,兖王在四个皇子里是出类拔萃头一份,理应是官眷小姐属意的婚姻对象。奈何赵玄序以往十几年在外人眼里就是个活疯子,有监察使司在,一般朝廷官员也不敢轻易亲近,各家小姐里像尹怡莼一样的勇猛之士更是寥寥无几。


    但现在不一样,太阳在转人在变。今年汴梁城最大的奇迹就是能在御街上瞧见兖王亲自下马在摊贩店铺中买吃食,还有年前汴梁城铺子里几乎被包圆的时兴料子——种种迹象都在昭示一件事,那就是哪怕是兖王,喜欢起一个人来也是正常的。


    第90章 龙园胜雪


    是正常人好啊,是正常人就能用常理揣测,不会叫他们觉得毫无拿捏之处,动心思再正常不过。大权在握,赵玄序哪怕当不上皇帝,手里的东西也叫人垂涎欲滴。


    姜乔生在一旁指着赵玄序,放肆大声嘲笑:“你个麻烦鬼!”


    搭在赵玄序修长苍白指间的花枝一下就被捏碎,他颇有些几分阴怒,将它扔在一边,冷冷看一眼姜乔生,走到闻遥身边拉起她手腕往外走。


    闻遥顺着他往外走两步,委婉地试图拒绝:“别了吧,我就不去了。”就冲今天上午来的几波人,她要是过去,那是想而知的麻烦。


    赵玄序遂一下子停住脚看她,凤眼微微睁大。


    “阿遥,你昨日还说——”赵玄序颇有些不敢置信:“说不管在哪儿都会跟我在一块。”


    闻遥哑然:“我、我……是,好,我们走吧。”


    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话还是得认。


    闻遥只得迈步往前走,跨过门槛时回首,眼神警告蠢蠢欲动要跟上来凑热闹的姜乔生好好待在庄子里,随后被赵玄序扯出去。


    同年大会往年都办在北阆苑,唯独今年在汤山脚下的皇庄。皇庄没山上院子那般风光秀美,胜在奴仆齐全,面积大,容得下几百人共宴。


    赵玄序既下山,翎羽卫自然跟着。从山顶上急速而下,黑压压一片,排场很大。门口守卫老远就瞧见这番动静与阵仗,胆颤不已,几欲退却,偏又得上头叮嘱兖王驾到定要恭迎。


    可此番兖王显然不是心情愉快过来参宴,黑袍衣袖翻飞,自马车上下来手中扣着个高挑女郎,通身低压气势,面色沉沉龙行虎步往前走,像是来抄家的。


    赵玄序此番实实在在很想杀掉一些不识好歹的人。原本设想的与闻遥两人的温情日子里横插一个甩不掉的姜乔生已经叫他怒火腾腾,打算往肚子里咽也就算了,现在又冒出来这些不识好歹的东西、企图离间打扰他与阿遥。


    姜乔生他弄不死,这些人还不行吗?送到吴佩鸣手上活刮死一千遍也不够。


    朱红大门被翎羽卫从两边推得更开,里头四散各处风雅交谈的书生公子猝不及防呆愣原地,猛地被这番架势惊出些寒毛来。


    所幸方才老远有人瞧见赵玄序车架,跑去后面知会。几位皇子相继走出,雍王秦王一左一右走在前面,后面远远跟着一个相王。


    闻遥看向相王,相王也没去看赵玄序,反拍着肚子冲她弥勒佛似地乐呵笑。


    “你们磨蹭好半天,可算到了。”雍王迎面走过来,笑得如沐春风,口吻亲近自然,略带抱怨:“还当你们不下来,我这有对钧窑龙耳杯,上等的成色,正准备给你们送上去。”


    闻遥到现在已经很熟悉雍王这番说话调调,反正他笑她也笑。


    闻遥开口道谢:“多谢雍王殿下。”


    雍王也是当真好气度,冲闻遥点头:“自家人,不用这么生分。快进去坐,一会儿曲水宴就要开始了。”


    赵玄序此时倒抬眼看他,垂手自衣袖间拉过闻遥的手与她五指紧紧相扣,掠过三人向前面花厅去。闻遥与秦王擦肩而过,后者玄衣金冠,从头至尾面色不变,薄而直的眼睛垂下,冷淡万分。


    居然没有阴阳怪气一句。


    闻遥略感惊讶。


    秦王武勇张狂,路边茶楼敢当街箭射赵玄序车架,可见其狠厉气性。今日又是差人拿东西上门来找赵玄序,又是站在一边不说话,真的好有些诡异的违和感。


    闻遥迈步往前走,想着过会儿桌上的酒水不得有毒吧。


    周围都是人,一路上她与赵玄序走到哪儿,哪儿的视线就齐刷刷看过来,犹如热针滚在背部。大半都在看她和赵玄序相握大的手,光天化日之下,惊世骇俗。可偏偏干出这事的是赵玄序,皇家别庄,这么多人,愣是没一个人敢发表见解。


    至此也没有什么问题。走到里面去,一旁侍立的仆从捧着珠帘欲言又止,不敢看赵玄序,只敢瞧着闻遥。哪怕是各家心照不宣的相亲宴,也是男女分席。中间用杆子挂着竹帘,中间石板地上刻着流杯渠,汤山上引来的泉水从中间汩汩而过。


    闻遥手腕一转当即从赵玄序手里抽出手来,没看他,朝一旁侍女道:“劳烦姑娘为我带路。”


    侍女松下一口气,点头挑起一边帘子,恭敬道:“这边请。”


    此番场景似曾相识。


    闻遥迈步走进去,里面笑语晏晏就顿时消弭。庭院零零散散坐着不下三四十人,皆是钗环銮佩,容色娇妍。


    雍王妃穿着宝蓝对襟百迭,坐在最上首弯着眉眼抬手朝闻遥招了招:“闻姑娘,快过来。今日外面日头不小,坐下吃口茶。”


    她指指左下,旁边的丫鬟婆子立即给一张空着的桌案添茶水。闻遥一路往前走,看到好几张眼熟的面孔。有昨日到庄子外瞎转悠的小姐们,还有上回在春蒐围场给赵玄序送东西的小姑娘——好像叫尹怡莼,后来听高少山说是十二军将领的女儿。


    “闻姑娘,用不着拘束。”雍王妃与雍王很是有夫妻相,温柔端庄,面上笑容温柔。


    闻遥看着她,没忍住,眉目也柔下一些:“不拘束,就是方才在外面看着院子里的水渠,有些好奇。”


    她可以清楚感受到雍王妃的温柔与她夫君和皇后略显虚假的菩萨样不同。雍王妃眉眼纤弱,自带三分清愁如黛,一眼看过去便是世家大族养出来的大家闺秀,且半点看不出先前延陵徐家那件事对她的影响。她看向闻遥的眼神煦煦,没恶意。


    “那是流杯渠,宫里头是有的,待会就在那开诗宴。”雍王妃温温柔柔笑起来:“外面廊下还有投壶,你有兴趣就去耍一耍。”


    闻遥笑着点头应下,目光在雍王妃面上一扫而过。


    施了粉黛,颧骨扫了胭脂,瞧起来精神头饱满得很。仔细一看,又觉得眼下虚浮,说话声音沙哑软绵,像害了病。


    雍王妃的身子好似的确不大好,常染病喝药。成婚多年,与雍王伉俪情深为外人称道,两人却一直没有子嗣。


    闻遥扣住一旁温热的杯盏,抬起往嘴边送。


    动作到一半,她忽而察觉到一道极其强烈的注视目光,不由得顿住抬头看过去。


    尹怡莼不避不闪,手紧紧握着桌角,面带愤恨瞧过来。她在心里已然将闻遥骂上一百遍,好一个放荡不堪的女人!


    既无媒妁之言,也无陛下亲口认定,无名无分不清不楚就缠着兖王殿下出入成双,还好意思跟来同年大会,简直、简直就是不知廉耻!无耻至极!


    闻遥面色岿然不动,在尹怡莼炙热的目光下硬是把手上那杯没滋没味的茶给喝完了。


    她放下杯子,看尹怡莼对着身侧一姑娘使眼色,心道终于要来了,电视剧里的经典剧目、她来天水这么多年在江湖中从来没有开出的剧本。


    果然,那姑娘接收信息,一抿唇后忽然开口,说道:“不知闻姑娘平日喜欢饮些什么茶?这龙园胜雪喝得可习惯?”


    龙园胜雪乃水芽,细如银丝,整个天水年产不过几十斤,实实在在贵如黄金,若非皇家御赐根本无福享受。


    “哦,我是乡野人,平日里也不爱喝茶,最多喝些酒水饮子。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世上的东西都是各有各的滋味。”闻遥指尖一转茶盏,说道:“各位姑娘出生大家,这茶既然能在这儿被姑娘特意点出来,自然是极其名贵的。”


    她坦坦荡荡,反倒叫对面意欲嘲讽她粗俗之人说不出话,悻悻闭上嘴。


    雍王妃含笑抬眼瞧闻遥,看她取下剑靠在一边,姿态闲适,眼里清清亮亮,甚至略带点笑,满座的姑娘对她而言不过是些无害的春草。


    真好啊,无怪连兖王都会喜欢。


    她心中突然生出一点羡慕,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轻轻舒出一口气,感慨道:“姑娘是随性之人。”


    话音落下,竹帘前面,柱廊右侧,以屏风遮挡的高台上忽然传来悠扬清脆的琴声。如清风入松林,叫人心中一静。


    外面婆子匆匆迈步进来,在底下朝雍王妃行礼:“王妃,开宴了。”


    “是吗,那这是便传闻中容月姑娘的琴咯。”底下有人低声道:“弹得真是好。一声入耳,我心都安静下来。”


    “哼,很好,我倒是觉得不过尔尔,有些人只是徒有虚名。”尹怡莼忽然开口,冷哼道:“这容月的七弦琴和先前汴梁一风尘女子的剑舞并为汴梁双绝,一听便知是坊市见胡乱传闻,如今一听,果真如此。”


    “风尘女子?”有人好奇道:“这又是何许人?”


    “这你都不知道。就是先前汴河那儿,那座被火烧掉的红楼。”在座都是女子,又大多结识,即便如此,谈起琼玉楼也是矜持的,偷偷摸摸点到为止:“现在好似被一豪商盘下做了码头。”


    “听闻那风尘女子在大火之后就再没消息,汴梁城不少浪荡子都在寻她,还有酸秀才为她写酸诗。”尹怡莼望着闻遥,嗤笑:“也不知有什么好。见惯正经的,对那些来历不明的倒有兴趣。”


    不愧是武将家的女儿,直白大胆,一番话噼里啪啦妙语连珠,看不出一点先前在赵玄序面前话都说不出来的羞怯模样,旁边的姑娘连应都不敢应。


    雍王妃的脸陡然沉下,温柔如水的神情荡然无存,觉得这尹怡莼着实娇蛮不知礼数,准备开口说话。


    闻遥却面不改色,将茶水一饮而尽,轻轻巧巧放下杯子。杯子放到桌案上,也不见得发出多大的声音,偏偏在触到桌面的一刻均匀裂开,继而化为一小堆齑粉,只留有一片捏在闻遥指尖。


    “手重了。”闻遥看向先前谈及龙园胜雪的姑娘:“这杯子不贵吧?”


    姑娘一瞪眼,迷迷糊糊盯着那搓粉末,胡乱摇头:“不、不贵,不贵。”


    “不贵就好。”闻遥干净温燥的指腹抵着杯子片习惯性转一圈,而后弹指,杯子片猝然飞出将前头半掩的屏风推的更开,外面的琴声传入,更为动人。


    她轻轻巧巧一笑,眉眼灼灼,带上点混戾之气:“果真很好听。”


    尹怡莼就坐在闻遥斜对面,那片破碎的瓷盏擦着她侧面划过去,细微但却清晰的疼痛从面上传来。


    尹怡莼没想到闻遥敢公然动手,面色骤变,着急忙慌抬手摸自己的脸颊。摸到一片平滑没有划痕的肌肤后,狂跳的心脏才稍稍缓和下来,只是后背出了一层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