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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不留行

    第71章 喝你的破酒


    姜乔生带上门走了。


    闻遥手上拿着信封,素白纸面,曲曲萦萦的紫藤香融化在须臾间。


    上京到汴梁,相距千里。这封信传出来不知要经过多少人的手,见鬼的居然还能留的住紫藤香。


    她拆开封口摸出一张纸,楼乘衣铁画银钩的字迹力透纸背,张狂万分。第一句话是“已抵上京”,第二句话是“楼外桥头,埋风月酿十坛,开春可饮。”


    闻遥看完,探手又摸摸信封,把信纸翻过来仔细瞧瞧,确定楼乘衣千里迢迢送过来一封信就只留下这两句话,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提。


    她沉着脸,哗哗几下把信纸撕碎扔到一边,心道谁他娘要喝你的破酒。


    第二日,宫里传话的中官早早到兖王府外候着。皇帝宣赵玄序入宫,另有口令叫闻遥一同入宫探望苏嫔。闻遥不意外,装好果脯同赵玄序骑马入皇城。赵玄序去雍和宫,后宫与雍和宫一北一南,两人在宫门口分开。


    “走了。”闻遥朝他挥手,招呼一声拎食盒随一个小太监离开。赵玄序站在原地看着闻遥走远,身侧一大堆太监催不敢催他,欲言又止,心里干着急。好不容易等到闻遥拐过一个拐角彻底看不见人影,赵玄序收回目光,转身迈开腿大步往前走。


    他身侧的太监松下口气,急急跟在他身侧,阿谀奉承道:“殿下这次可是替陛下解去一个心头困顿,陛下早早要司礼监拟好赏赐品列,就等殿下功成归来好行嘉奖!”


    赵玄序双耳不闻,毫无反应,龙行虎步衣袖翩飞,越过俯身行礼的众人抬腿跨入雍和宫。


    他甫一踏步进去,殿内众人的目光就唰唰朝他身上汇聚。


    张鋆原本混在人堆里垂着脑袋装怂,赵玄序一进来,他松下一口气,动动肩膀站直身体。


    其余人的神色就要复杂许多。高兴的、厌恶的、冷淡的,多种多样。小太监守在旁边,手里银簪子缓缓拨动香炉。气味特殊的香雾随之扩散,游蛇般消失于煦煦春日里。镶嵌珠玉的帘子从中间分开,后头坐着皇帝。


    今日皇帝模样颇为不同,居然衣着鹤纹道袍,头戴银冠。他面色红润,再被那香雾一包围,当真有几分仙人姿态。


    赵玄序在他面前站定。


    “事情办的不错。”皇帝也不在意他,一指旁边:“淮河水灾,宿州遭难。有人给朕上折子,商议在宿州收买百姓田亩,推行以桑代田,增加丝绸产量以充盈国库。来都来了,在旁边听着。”


    “父皇,儿臣还是觉得这是良策。”


    皇帝话音刚落,秦王当即上前一步,拱手,率先开口:“边疆屯田、锻造甲胄、兵马粮草……处处都要用到钱。既然南洋人看中天水丝绸,愿送百万两白银购买,何不能以桑代田,提高纺织司丝绸产量换取白银,以解决国库空虚的难处?”


    “四皇弟。”雍王声音温和而坚定,道:“民以食为天。宿州水患淹没良田,眼看就要春种,百姓心中本就焦急。以桑代田,桑苗成熟还需不断时日,百姓何来米粮?如何能够吃饱饭?即便从外省借调,米价也定会上涨,百姓必定心有不满。”


    秦王怒视雍王,语气冷嗖,说:“皇兄何不提以桑代田百姓能够从中取得的钱财?钱财充裕,百姓又怎么会买不起外省米粮?”


    “因为以桑代田兼并田地,获益的是商贾不是百姓!”雍王也沉下声:“水患不除,农田贱卖,百姓如何安身立命!”


    秦王咬牙:“何必如此固执,充盈国库戍边,以防止北辽南下,这才是如今头等大事!”


    两位亲王互不相让,唇枪舌剑。周围人包括皇帝都没太大反应,显然这段时日已经吵过不止一次。就在这时,门外卷帘掀开走进来一个小太监,附在皇帝近旁几步,轻轻说了几句话。


    “果真?神丹成了?”皇帝一下子精神许多,手撑在膝盖上,身子前倾,殷殷问太监:“好好好,快,快随朕去看看!”


    说罢,竟是不管还站在地下大的众臣与儿子,拂袖要走。迈出去几步,皇帝又想到什么,转头目光准确落到躲在人堆里的张鋆身上,声音缓缓,道:“以桑代田之事再议。张爱卿,今年户部的花石纲需多花心思。”


    张鋆一张俊脸皱成苦瓜,闭闭眼,低头上前两步拱手:“是。”


    皇帝点头,转身离开。外面銮驾落下,太监尖长的声音响起,随后一众宫人浩浩荡荡拥着天水九五之尊往丹药房去。


    皇帝找重臣商议国事,商议到一半道士丹药好了,于是就兴冲冲抛下大臣离开——这事怎么看怎么荒谬。


    没有人动,有人轻轻叹着气。


    赵玄序冷淡厌烦,深觉这一趟浪费时间,不如在宫门口等闻遥,率先转身往外走。张鋆连忙跟上,一路追着走到连廊下,气喘吁吁:“等等等等,有事要商量!”


    赵玄序瞥眼:“花石纲?”


    张鋆点头又摇头,伸手比了一个数字:“今年司礼监递过来的数目比往年翻了整整一倍,他们还真敢开口要!回去细说,闻遥人呢?”


    闻遥自然是还在云锦阁。


    她一来,苏嫔心情就大好,笑声隔着一层窗户都能叫人听见。内屋软塌上,苏嫔肚子盖着一层狐绒布,手边放着果脯,褪去鞋袜躺在上面笑得花枝招展,一只手紧紧握着闻遥:“就是这个味道,我已经想了许久了。”


    苏嫔苦孕。据红漱说平日里闻着一点荤腥就想吐,压根用不进去肉食。但怀孕的人光吃素怎么行,只能憋着气强撑着吃下去。结果折腾小半个月,人又清减下去许多,下巴尖细尖细。


    皇帝老来得子,虽然说算不上多么重视,但也有些关心。闻遥看看周围,这才几天过去,云锦阁就又添置不少好物件。


    门口响起轻快脚步声,红漱端来碗燕耳羹,捧到苏嫔面前小心劝慰:“娘娘,早上就没怎么用膳,现在时候还早,喝点东西垫垫吧。”


    苏嫔没有一点胃口。


    她描摹的越发弯挑的眉毛扬起,漫不经心摸摸手上的护甲。当着闻遥的面,她怀孕后越发古怪的脾气没有发作,口吻尚好,缓声道:“那就用些吧。”


    “好。”红漱相当高兴,取过一个小碗盛两勺燕耳放在里面。一旁悄无声息走上来一个小宫女,先用银针在小碗里刺一下,而后端起燕耳羹一言不发大口吞咽下肚,垂头退至一边。


    闻遥一愣:“这是——”


    苏嫔笑起来,掩着红唇:“宫里手段,脏的臭的都有。我这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吃穿用度就都要更加小心。”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宫女和银针都没有异样。红漱另行盛些燕耳递给苏嫔,还给了闻遥一碗。


    这种清淡如稀粥却又没有粥香的汤汤水水,闻遥也不爱吃。她仰头一口囫囵咽下,放下碗站起来。


    苏嫔赶忙抓住她的手:“这就要走了?”


    “嗯,雍和宫那边差不多快结束了。”


    苏嫔手指头一松,略有不舍。但马上就笑起来,往后理理头发,说:“好,那就拜托姑娘替我向兖王殿下问好。另外,丽妃娘娘前段时日被老虎伤着,这几日又大病一场,许久没见过她出来。兖王殿下要是想,我可以代为探望。”


    如果不是她提,闻遥都忘记后宫里还有个琢磨和赵玄序生孩子的丽妃。


    闻遥犹疑片刻,说:“这,应当是不用。你如今小心身体,最好还是不要去丽妃处走动。”


    她话说的隐晦,说完就走。


    红漱看着闻遥一抹黑色衣角走出门外,低头道:“娘娘,那丽妃娘娘那儿,雪肌膏还要送过去吗?”


    丽妃姿容出众,也是宠冠六宫。但自从她莫名被老虎伤了,动静就小掉许多,没再有什么声响。


    苏嫔不在乎丽妃是不是宠冠六宫。闻遥一走,她立即点点唇角,把碗放到一边,思虑片刻后道:“不用送了,兖王想来并不在意这个姐姐。那盒雪肌膏赏给你了。”


    雪肌膏可以淡化疤痕,增白肌肤,价值不菲,很是难得。


    红漱闻言大喜,连连点头应是。


    而闻遥那厢才出云锦阁,还不待她松下一口气,往前走几步迎面就遇上一个叫她意想不到之人。


    宫内走道,她与广清玉对面而立、四目相对,一时间气氛颇为尴尬。


    “闻统领。”广清玉率先开口,抬脚朝闻遥走来。她面上依旧覆戴面纱,一身素淡衣裙,头发用簪子挽在后脑,身边没人随侍。


    闻遥站在原地不动,对她点头,客客气气问好:“广姑娘好。”


    广清玉盯着她看一会儿,忽然道:“闻统领不愿见我。”


    闻遥抬眼看她。


    广清玉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上回在延陵,是我多有得罪。只是你我各为其主,皆是奉命行事。还望闻统领勿要怪我不择手段。”


    闻遥自然知晓这个道理。


    她瞧着对面女子,略有惊讶。广清玉性格孤高傲然,她没想到延陵一别后再见,广清玉开口第一句话会是挑明道歉。


    “闻统领是世上难得之人,我敬佩你。”广清玉语气缓和,下一句话锋一转,陡然又变得强硬:“但倘若日后你我再次相对,我当还是会如上次一般,绝不手软。”


    闻遥听着,也不由得笑一下:“雍王麾下第一谋士都敬佩我,那看来我是真的厉害。”


    广清玉:“不过虚名,闻统领……”她看一眼闻遥身后:“这次是来探望苏嫔?”


    “嗯。”闻遥不欲多言,一拱手:“探望完了,马上就要出宫。广姑娘,不多叨扰。”


    说罢,她转头匆匆离开。


    闻遥走的快,一口气走到宫门口。翎羽卫的马车已经在外面等着,闻遥攀着车沿翻身而上,推开车门坐进去。


    哪想到刚进去就看见张鋆坐在赵玄序右手边,笑眯眯冲她打招呼:“闻统领好啊!”


    闻遥挑眉,回头看看外面又看看张鋆:“这可是宫门口,你就这样上来?”


    “我天水的朝堂,如今管什么都不会管结党营私。”张鋆半开玩笑:“咱陛下快成神仙了,越发不爱管凡俗事。”


    赵玄序把闻遥拉到身边,低头看她神色,敏锐无比,一伸手抚在她背上,问:“怎么了?”


    “没事,刚遇到广清玉。”闻遥往后一靠,语气或多或少有些郁闷,说:“苏怡变的挺多……诶,你说这宫里的风水是不是不好,怎么每回来都是麻烦事?”


    第72章 缙云公主


    闻遥感慨,抬眼扫一下张鋆:“你呢,急匆匆叫我们回来,出什么事了?”


    马车一动,厚重车轮辘辘往前朝兖王府而去。


    “不是我出事,是天下黎民百姓出事。”张鋆敲敲膝盖,摇头晃脑地叹气:“陛下这段时日是越发信奉方士,干出不少荒唐事,取道号、建道观,这几天还说要建紫霄道场……呵,建道场,银子呢?边关修缮、河内赈灾,哪哪都吃紧,上哪里掏银子建道场?要我加收花石纲,奇珍异宝从民间搜刮过来,哪样不沾点百姓的血?”


    可如今皇帝心意已决,一定要向上天表这个忠诚。劝也劝不住,更无人敢劝。


    张鋆说着,伸手推开点车窗户。锦绣汴梁是天下风流之地,人群围绕兖王府车马川流不息,熙熙攘攘的叫喊随风吹拂入车。


    这其实不算多太平的日子也维持不了多久了。


    “这段时日,宿州还出了事。”他说道:“水患,延河各县皆成巨浸,人畜死伤枕籍。”


    其实淮水泛滥朝廷早有预见,可没想到来势如此凶猛,大水决堤,吞没十几县田舍。先宿州兵马钤辖勾结上下,其它官员跟着有样学样,官场贪墨横行。朝廷要开仓赈灾,户部派人过去清点米仓才发现里面大半都是烂米沙土。地区守军也是,像样的刀都拿不出几把。


    “监察抚司处置先钤辖,陛下派了宋明德亲自带人去宿州。宋明德宋督主办事,何等雷厉风行,却也至今未归,没什么消息。”


    “那赈灾款呢?”闻遥混于民间,知晓寻常百姓心中所想:“百姓不过求一口饭吃,肚子饱了心就定了。”


    “坏就坏在这。国库空虚,偏四处都要用钱。”张鋆说道:“朝宴过后,西域诸国使臣愿以百万两白银购换天水丝绸。陛下一口应下,可现桑丝产量远远不够。朝廷拨出去几大艘都到江口了,偏朝廷里有人提出以桑代田,要百姓改种桑苗,改种桑苗者才可换粮。”


    “谁提的主意。”闻遥吃了一惊,低声骂道:“八辈子阴德都给他损完了。”


    “黄回书,一言官的儿子,你不认识。”张鋆道:“他才入官场不久,估计着急想在皇帝面前冒头,居然上折提出这么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想法,也是有单子。”


    当然,黄回书明面上不是这样说的。皇帝倚重的大臣,包括张鋆在内都传阅了黄回书的折子。此人说改稻为桑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百姓可种桑苗纺织丝绸,行销海外换取银钱后再去别省买粮。


    听上去似乎有理有据,可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大户兼并,小户就要吃紧。朝廷对桑田与农田收税不一,一趟折腾下来不知有多少人要吃回扣。田地贱卖、粮价太高,最后苦的还是百姓。


    张鋆朝靠在懒散靠在一边的赵玄序拱手:“殿下,臣在这里恳请您出手给个反应。今年快过插秧时候了,若还僵持不下,来年宿州百姓又得饿肚子。桑苗长不成,丝绸也成一场空!”


    闻遥听着肃然点头,也转头去看赵玄序。


    赵玄序撑在闻遥后腰的手臂往前面移:“从现在赋闲官员里挑几个干净胆大的,呈道折子去吏部调去治水。改稻为桑就改。谁吃回扣兼并田亩,无论身份,监察抚司就地诛杀。”


    “殿下思虑果真与臣一般。”张鋆松一口气,眉宇间如丝凝重散去,狐狸眼登时恢复神韵,漫上吊儿郎当的笑意:“就是这么一来,雍王秦王恐怕都不高兴。”


    雍王纯属就是为了反对秦王而反对改稻为桑;黄回书是秦王的人,为趁水患低价拿下百姓田亩才上这道折子。监察抚司进驻、宿州知县换人,想暗箱操作大肆敛财就不这么容易。


    “哦。”赵玄序面无表情:“那又如何?”


    “不如何,不如何。”张鋆卸下一桩心事,放松不少,整个人往下瘫。只是还没等他靠到车壁,原本前行的车马忽然停下。踏雪良驹嘶鸣一声,紧接着车窗外响起翎羽卫的声音:“主子,是缙云公主。”


    闻遥疑惑:“缙云公主?”


    张鋆蹭一下立直了,捂着心口简直花容失色:“缙云公主?!”


    “嚯哟。”闻遥猝不及防,被差点从位置上跳起来的张大人唬了一跳,她还没见过张鋆如此模样,惊讶道:“你喊什么,有故事啊?”


    当今天水皇帝子嗣并不多,除却苏嫔肚子里的龙嗣与四位皇子,剩下便只有三个女儿。大的两个都嫁了人,剩下一个最小的缙云公主还没有尚驸马。


    张鋆声音大了些,清清楚楚落在马车外。在短暂寂静后,外面突然传来“啪”的一记嘹亮鞭响,伴随一道清脆但怒气冲冲的女声响彻闻遥耳畔:“好啊!果然在三皇兄这儿!张鋆,你敢躲着本宫!还不快给本宫滚下来!”


    外面是凤鸣街,这个时间点可是人来人往。闻遥听着那中气十足的叫喊,没想到缙云公主会是一个这样的性子,挑眉侧过脸与赵玄序视线相对。


    张鋆狐狸眼瞪老大,慌忙不已摸摸车壁摸摸袖子,简直恨不得在这车上找个洞钻进去。


    “煞星!煞星!”车是兖王府特制的,自然找不到洞。张鋆无法,只得转头去看赵玄序:“殿下,咱们快走快走!”


    “咱们?”赵玄序薄唇轻挑,懒散靠坐,显出点恣睢之态,丝毫不买账:“你的话已经说完了,还想同我回府?”


    兖王府已经足够拥挤,姜乔生碍眼,不需再来个多话的打扰阿遥。他先前肯让张鋆坐上马车已经很不容易。


    赵玄序一抬下巴,淡淡示意:“滚吧。”


    “张鋆!你这个无耻之徒!”


    外面又传来一声喊叫,紧随其后又是一道清脆的鞭子声响:“下来!”


    闻遥实在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稍稍靠后,肩膀挨在赵玄序胸膛处,转头透过窗户的缝隙朝外面看去。


    毕竟周围人来人往的,挡在翎羽卫面前也就算了,堂堂公主,居然当街朝着一个朝廷重臣这般言语,实在是有些特立独行。


    闻遥看到一抹亮丽的裙摆,热烈痛快的红,像漫天艳霞。缙云乌发如云,明眸善睐,带着女侍拦在传说中如吃人恶鬼般的兖王的车架前骂骂咧咧。话语虽然多是指责,闻遥却没从这些话里听出一点真正动怒的火气。


    她转头去看张鋆,见置身朝堂暗涌中依旧能够先谋身再谋国的年轻能臣急头白脸,忽然觉出些狭促,焉坏焉坏,催促道:“张大人,人家公主在外面说要你下去,你躲什么呢?”


    不躲,我不躲能成吗?


    “她这人不讲道理啊!”张鋆没忍住,哀嚎一声:“我就是买了一个玉佩,至于堵我到现在?做生意不都是价高者得?何况当时我也不知她是缙云公主,她……她会使鞭子,一鞭子抽在人身上是真的疼啊!”


    赵玄序不耐烦,略微坐起臂弯往下压在闻遥肩胛骨,长腿将车门抵开,一手拎在张鋆衣领后直接把人扔出去。张鋆慌忙万分由翎羽卫搀扶勉强落地,还不待他反应,缙云冷哼着挥手,一边立即走上来两个侍卫,一左一右将他挟持在中间。


    翎羽卫准备拨马前行,张鋆当即连形象也不要了,扶着腰去扯翎羽卫的衣服。


    缙云啪啪两下拍掉他的手,转头下巴微抬,看着眼前气派万分的马车,坦坦荡荡道谢:“缙云多谢皇兄。”


    赵玄序没说话,一踢门边。翎羽卫立即挥鞭子赶马,抛下苦哈哈的张鋆辘辘前行。


    叫喊声远远落在后面,闻遥凑近窗户边推开一点窗户,看着街上百姓渐渐围拢过去凑热闹,开始笑起来:“你可真是不厚道。”


    “原先还在想为何今日他非要坐上车。”赵玄序轻哼:“原是拿我做挡箭牌。”


    “那缙云公主与他是——”


    “当年张鋆状元及第,缙云向皇帝请婚,张鋆誓死不从。”赵玄序对这些一向关注不多,闻遥问起,他眉头拧其仔细想想,说道:“当时他年轻气盛,话说的些许难听,差点被皇帝砍头。缙云拦下皇帝保住张鋆的命,自己亲自上手天天与张鋆不对付。”


    起初张鋆傲骨铮铮,与缙云公主针锋对麦芒绝不退步。后来不知怎的,他见到缙云越发像老鼠见到猫,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乖顺到不行。


    “哦。”闻遥了然,霎时放松:“原来是这样。”


    确定张鋆不会真吃什么苦头,闻遥迅速心安理得地把他抛在脑后。岂料回到兖王府,绕过花园刚踏进院子,一柄小刀飞快袭来,快如幻影。


    闻遥反应更快,迅速侧身抬手夹住小刀,手指一转把刀拨到手掌心,充满疑惑地看着前面对立而站的姜乔生于郝春和:“干什么,你们也要打架?”


    雪客站在姜乔生身边,黑衣长剑,面带面具,依旧是那个酷哥。郝春和对面的树上则蹲着满树的暗卫,眼睛亮亮,显然也很激动。


    “我这辈子杀过很多人,轻功自认是数一数二的好。”姜乔生转着手腕,眼睛牢牢盯住郝春和,舔着唇依旧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可居然半点比不过他。”


    “这……”闻遥委婉劝说:“他毕竟是飞叶客,咱们有时候也不必要这么要强。”


    “就是就是。比轻功就比轻功,你上来就招呼暗器,我个老头子经得起这种折腾?”郝春和半点都不想再和这心黑手黑的女娃娃折腾下去,见到闻遥回来,连忙开口说道:“不打啦不打啦,到吃饭的点,吃饭!该吃饭了!”


    第73章 武召司


    这半年兖王府对外广招厨子,做菜花样越来越多。郝春和撇下姜乔生拔腿往饭厅走,抓起筷子坐下来闷不吭声就开始吃饭。


    姜乔生从红阁一路厮杀坐上阁主之位,自然也是争强好胜的。她坐下来在碗里挑挑拣拣,还咬着筷子斜眼瞧着郝春和,显然没死心。雪客坐在旁边显出点拘谨,吃完就催促姜乔生出门理事。


    姜乔生在院子里转,被他跟在屁股后面硬生生念叨得烦起来,发了好一顿脾气后甩手气冲冲出门。


    闻遥瞧着她的背影,靠在椅背上笑。


    赵玄序踱步走过来,立在闻遥身边,伸手覆在她后心:“几日连日奔波,累吗?”


    从汴梁去到姑苏,从姑苏回来又立马进宫。基本连轴转,行程着实忙了些。


    “嗐。”闻遥伸手抓起桌上的花生,慢慢搓:“这才什么强度,不累不累。”


    赵玄序:“有时候身体察觉不到累,心却可以。”


    闻遥挑眉:“这么文艺的话,居然从你嘴里说出来。”


    “因为我知道啊。”赵玄序一本正经,按着闻遥的背:“只要看见外面那些蠢货,我就觉得烦累。”


    闻遥:“那你怎么办?”


    “不上朝,不见他们就可以了。”赵玄序把疲懒怠政说得理直气壮:“事情都可以交给张鋆和高少山。”


    “你可真是好老板。”闻遥牙齿间咬着颗圆滚滚的花生,抬头瞧着赵玄序乐。


    赵玄序垂头盯着她看了会,忽而毫无征兆弯下腰,拇指轻轻卡住她的下巴凑过来在嘴角亲亲,然后牵起闻遥的手拉她起来往外走:“阿遥,走,我们去泡池子。”


    闻遥早发现赵玄序喜欢洗澡。他这个人,不杀人的时候很有些龟毛,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细致又讲究,一天洗两三遍澡。闻遥起初还以为赵玄序是杀人杀多了怕身上有味儿,可后来在她身边,赵玄序不常杀人,却也是天天洗两三遍澡。


    猫一样,隔段时间就要给自己舔一次毛。


    她被赵玄序带着走到一个院子里。院子外长着一棵榕树,院子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方往上冒热气大水池子。半圆玉雕的管子架在旁边,几个女侍提着水桶往玉管里面加热水。


    闻遥环顾四周,认出来这是她与赵玄序第一日重逢时相见的院子。那时候她抱着试探的想法趴在那颗榕树上,看着赵玄序动手干脆利落拧断侍女的头。


    她盯着热水池看了半晌,不由感慨:“时间过得真快,我刚来的时候,哪能想到会和你谈恋爱。”


    女侍提着水桶下去,沉默守在院子外。赵玄序乌发披散,捻着衣带解开挂在一边,外袍被他脱到手臂弯,层层堆叠。听到闻遥的话,赵玄序转过头盯着闻遥:“我就不一样,我一直在想怎么和你在一起。”


    闻遥不是个薄面皮,听着这话都有点不好意思,心道男朋友怎么这么会说好听话。她耳朵尖发热,看着赵玄序脱到仅剩一件内袍,身上肌肉线条紧实流畅,长腿迈开踏到水里。


    “阿遥。”赵玄序之下而上瞧着闻遥:“过来。”


    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闻遥也不在忸怩,三下五除二把衣服脱掉踩着池边下去。满池热水,里面不知加了什么,散发着一种清清淡淡的香。闻遥头一回闻,觉得还蛮好闻。她扒拉自己的头发,掬起一捧水凑到鼻子边上嗅。


    赵玄序踩着池底靠过来。


    两人纯白的衣袖被搅动的热水温柔托起,缠绵萦绕成一团。赵玄序把闻遥手臂握在手里,从手指头开始一根根揉捏。


    他力道不轻不重,闻遥整个人一僵:“你干什么?”


    “活血化瘀,舒缓疲劳。”赵玄序低笑,把下巴靠在闻遥肩头:“找白让学的。”


    “不愧是我男朋友。”闻遥渐渐放松下来,觉得被他按过的位置酥麻一片,开始夸他:“又会煮粥又会按摩,厉害!”


    她念叨许多遍,赵玄序已经知道“男朋友”大概是什么意思。他欣然接受闻遥的夸赞,贴在她脸颊边笑,唇齿呼吸间热气簇簇打在闻遥耳朵软肉上。


    兖王殿下以一种极其专业的手法,从闻遥的手腕骨顺着捏到小臂又捏到肩胛骨。闻遥泡在热水里面,浑身暖洋洋,闭着眼睛舒舒服服快要睡过去。忽然,她感觉她的头发被轻轻扯了一下。


    闻遥撩起一只眼皮,单眯着眼看。见赵玄序伸手捞起两人飘在水池里的发丝,取出两小缕打了个结。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无端想到这句诗,赵玄序眉眼霎时漫上奇异天真的温柔。他的手穿过温热流水,扣住闻遥手指轻轻地摇,絮絮道:“送给我吧。”


    闻遥当即觉得赵玄序可爱到爆。


    她带着赵玄序往池边靠,在两人脱下的外袍中摸索取出匕首,干脆利落将那打结的发丝削断,放到一边。


    “送你了,收着吧。”


    翌日,闻遥刚练过两遍剑,兖王府八百年没外人来访的大门就被敲响了。管事跑来找闻遥,闻遥收剑入鞘,挑眉:“找我,谁啊?”


    “是百里将军。”


    管事引着闻遥一路走出去到会客厅,里边坐着两个男人,手边各自放着一盏茶。在兖王府喝茶显然叫这两人很不习惯,茶是一口也没动。闻遥迈步走近,两人站起,朝着闻遥拱手:“闻统领。”


    闻遥认出其中一人是骠骑将军百里丞。


    她见过百里丞两面,一次在寸英山一次在贺神节刺杀现场。那日混乱中,百里丞一眼认出红阁追杀令,被红阁刺客的梅花刀一刀穿透左肩。刀上抹了正儿八经的毒,厉害得很。这几个月百里丞都在调养,在朝堂上远没有前段时间踊跃。


    至于他身后背着一把长剑的中年男人,闻遥没有什么印象。


    百里家是走秦王的路子进的朝堂,不折不扣的秦王党。而如今赵玄序在表面上虽然还是两不相帮,但朝廷人心浮动,不少人都觉得兖王偏向于雍王。所以百里丞上门来找她,闻遥着实是惊讶。


    闻遥在上首坐下,接过管事递过来的茶,格调拿捏稳稳当当:“百里将军找我?”


    “本该在寸英山就谢谢闻统领维护天水脸面。”百里丞是个聪明人,武夫的狂和官场人的狡猾被他很好结合在一起,络腮胡下心眼比蜂窝还要密。他开口,客客气气,说的不是朝廷而是江湖:“闻统领武功盖世,当日一众江湖弟兄即便不知统领的身份,也对统领心服口服。”


    闻统领谦虚:“客气客气。”


    “没有没有。”百里丞一挥手:“我天水朝哪哪都需要人才,寸英山那次也是打着擢拔人才入朝为官的旗子。闻统领,奈何效果不佳啊。”


    闻遥只是笑笑,低头喝茶,不接这话。


    庙堂之事归于庙堂,江湖之事归于江湖。两者泾渭分明、互不沾染几乎就是江湖铁律。故而上回寸英山,来的都是些小鱼虾,有名有号的一个都没有来。


    那还招什么?招一群废物不如不招。


    就在这时,百里丞身后的男人一直看着闻遥,一拱手,郑重说道:“星夷剑,久仰大名。”


    星夷剑、星夷剑主,这才是江湖人见着闻遥打的招呼。譬如刘素灵、虞乐,她们即便知道闻遥在替兖王做事都没有喊闻遥闻统领。


    闻遥放下茶盏,抬眼看过去:“你是?”


    “我姓百里,是江湖之中的无名剑客。”这位百里家的剑客正是寸英山时站在秦王身后为江湖申辩之人。他没有像百里丞一样绕弯子,而是直言不讳,说道:“我自年少起就在江湖上行走,见过许多人,他们都是百姓,都吃不饱饭。我的剑可以惩恶扬善却不能填饱他们的肚子,可见有些事也不是游侠仗剑能够解决的。后来我便改了志向,从老家来到了汴梁。闻姑娘以为,何为“侠”者?”


    “我只是个用剑的,不清楚这些。”闻遥一摊手,说道:“不过兄台若让我猜,我猜是鸣天下所不平。”


    “正是如此。”百里剑客忽而激动起来,高声道:“如今天水周围强国环绕,北辽虎视眈眈。若只顾着老规矩守在江湖,不曾为国着想为国效力,那就不配为侠,只是太平盛世里的地痞流氓!”


    闻遥听懂了。


    她手肘一移,身子往前倾斜一些,说:“所以你们这次过来,是要我再办一次比武大会,把其它人都请过来?”


    “是要借闻统领的名头,不过不是比武。”百里丞见闻遥态度松动,连忙开口道:“我已上奏陛下筹办武召司推选江湖人才,武召司每三月推举人入朝为官。”


    也就是武人的国子监。


    “江湖强者为尊。”百里丞说:“在星夷剑的名号比什么都好使。如果武召司能够挂着闻统领的名,想来会有更多少年英才赶赴汴梁。”


    闻遥一点头:“可我已经在为兖王做事。”


    就这一句话,百里丞就敏锐地察觉到闻遥松了口风。他赶忙道:“闻统领若是觉得麻烦,那就只是挂提司腰牌,名号而已。只要您肯出面说话,各门各派都会卖您一个面子。总归是不伤江湖根本,也有利于天水国事,还请闻统领多加思虑。”


    这番话说的倒是诚恳。


    闻遥指尖一抹茶盏,忽而道:“百里将军来找我,秦王殿下可是知晓?”


    百里丞深深看了闻遥一眼,坦言道:“知晓,此事我没有瞒着。雍王、相王,满朝文武都知晓。闻统领,今日百里丞只是一个说客。”


    “好!”闻遥抚掌,站起来:“你说的很对,有些事情不是江湖人靠着手里一把剑能够解决的。这件事,我应下了。”


    百里丞与那百里家的剑客瞬间大喜。


    百里丞一拱手,说道:“后日便是春蒐,届时陛下当会过问此事。我百里丞就先在此谢过闻统领深明大义。”


    第74章 草笛(改错字)


    春蒐,孟春之际,皇帝携群臣往猎场围猎。


    闻遥掂掂手里的一把弓,发觉这围场里提供的弓箭都是轻弓,很快失去兴趣把手上的弓箭挂随手搁到一边。


    一回过头,她身边站着数十身着甲胄的男人,年纪不一,皆是目光炯炯盯着她看。


    高少山站在前面热情介绍:“诸位将军,这位便是闻统领。闻统领,这些都是十二军中的领兵将军,都是自己人!”


    十二军中除却翎羽卫,其余都是一直驻扎汴梁的天子近军。赵玄序执掌十二军之初,怀有异心的不是没有,只是都没能留下来。如今能站在闻遥面前的同兖王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然是自己人。


    “诶。”闻遥笑眯眯:“见过诸位将军。”


    “不敢当不敢当!”


    “闻统领真是客气了!”


    十二军中领兵的将领最起码都是正五品以上官衔,个个虎背熊腰,对着闻遥笑得春风化雨,眼神上下把闻遥打量一遍,看什么稀罕物似的。没有恶意,只是眼中的好奇怎么都挡不住。


    一生的虎头虎脑的年轻人最大胆,捧一根长枪凑上来对闻遥说:“闻统领武功高强。我是耍枪的,不知闻统领可会枪法?”


    闻遥惯常用剑,但在还没遇上越长抟的时候也由不得她挑剔,有什么用什么。她接过这小将递过来的红缨长枪,手腕一震,枪头红缨飒飒甩开,破空声隐隐。只这一下架势摆开,内行人就能一眼看出这是个行家。


    不远处,赵玄序手里拿着张薄纸,身边站在一衣着朴素的男人。他听到动静后把纸递给男人,转身朝闻遥走过来。


    闻遥猛地抬臂,红缨长枪被她抛起。她抬腿拧腰一脚稳准狠踢在长枪末端,长枪如脱弦之箭瞬间破入一颗碗口粗细的树中。清脆断裂声响起,树木拦腰而断轰然往后倒去。


    “好!”小将眼睛一亮,大声鼓掌,突然被身后的高少山扯一下才闭上嘴懵懵退开一步,看着赵玄序擦过自己大步走到闻遥身边。


    闻遥笑着看向赵玄序,一指架子上的弓箭:“怎么都是轻弓?”


    “春蒐不猎有孕禽畜,不备重弓。”赵玄序伸手把她袖子上的绑绳理好:“让人回去取重弓来。”


    “算了,不打。打着玩的又不是肚子饿了打来吃,平白别造杀孽。”皇家狩猎一套形式一套样子,展示一下天子对百姓农猎耕种的关怀,增进一番天子与重臣之间的感情罢。闻遥瞥过眼去看悄然离开的男人,问:“宿州的消息?”


    “宋明德杀贪官污吏斩首示众,压富商家眷,盯着商贾买卖粮田。成效不错,等几个县县令赴任,他就能回来。”


    闻遥点头。


    成效听上去是不错,就是手段也难看了点,不过也很符合宋督主的行事作风。


    她余光里忽然人影一晃,看到一队太监束手垂头小步急走过来。太监走到跟前,对赵玄序和闻遥躬下一躬,细声细气说道:“兖王殿下,闻统领,陛下宣诸位大人过去了。”


    帝王行帐与旁人不同,格外宽敞气派。这次春蒐,皇帝共带三位后宫妃嫔前来。除却皇后和冯贵妃就是因为怀有龙嗣、风头无二的苏嫔。三位娘娘都不在此处,与各位官员家眷在另一面帐篷里。


    闻遥踏入其中环视一圈,周围站着雍王秦王相王还有王冯两党,都是老熟人。张鋆上回被缙云公主当街揪住带下去,现在也和没事人一样站在一边。闻遥看他手脚完好,精神头看起来也正常,挑眉对着面露哀怨的张鋆一笑。


    开始照例是君臣闲扯,上下最起码看起来其乐融融,一起说堆有用没用的屁话。话到一半,皇帝瞥眼看见闻遥,忽而往前倾过身,问道:“闻遥,百里将军于朕说,你有办法能收拢江湖人心叫他们为朝廷办事?”


    “回陛下。”闻遥上前,一拱手:“江湖人亦是天水人,他们都是天水百姓,自然关心国家大事,想着盼着为国效力。我不过凑巧与他们认识,做中间人行个方便而已。”


    皇帝喜欢听这话,欣然认同闻遥的说法。他是皇帝,万民之主,天下所有人自然都是要心甘情愿为他做事。他面色缓和,点点头说:“百里将军说要办武召司,那就去办吧。”


    百里丞面露欣喜,赶紧从后排人堆里挤出来走到闻遥身边,对着皇帝深深鞠躬:“微臣定不辱命!”


    看着百里丞喜不自胜的模样,闻遥心下了然。上回寸英山的事情没有办好,百里丞在秦王处怕是受到不少冷遇,应当是着急了才跳出来另辟蹊径,直接来找她。


    有些小心思,不过不要紧。


    众人身后的帘子被掀开,一臂弯挂着浮尘,面孔很是陌生的太监手里捧着锦布托盘缓步走入。闻遥侧身回到赵玄序身边,抬眼看一眼这太监,确定自己从来没在宋明德身边见过此人。


    “陛下。”陌生太监对皇帝说:“时辰到了。”


    皇帝点头,随手拿起托盘上的酒盏将里面酒液往地下一倒,然后怦然摔碎玉杯。营帐外鼓角声连天响起,太监又高声念叨几句吉祥话,春蒐便开始了。


    闻遥跟在赵玄序身后往外走,赵玄序走两步就停下来看她,说道:“想待吗?不想我们就回家。”


    兖王殿下垂着眼,神情聊赖,一听就知道是不想待下去。闻遥正要点头,旁边斜里插进来一道声音:“来都来了,闻统领不若陪着本宫逛逛。”


    两人一齐望过去,见支起帐篷的木桩子后面走出身着一袭亮丽裙装的女子。乌发如云,肤色胜血,富贵昳丽,不是别人,正是缙云公主。她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仆婢,没去看一眼不远处的张鋆,而是好奇地看着闻遥与赵玄序,随后对着闻遥笑。


    “好。”闻遥反手拍拍赵玄序的手臂,抬脚走向缙云走。一旁的侍从连忙从外面行马厩下牵来两匹马,递过缰绳后毕恭毕敬站在一边。


    这些马都是好马,被驯养的很服帖,对人亲近温柔。闻遥翻身上马,一边的缙云动作也娴熟利索。她挥开周围试图搀扶她的人,稳稳当当坐在马背后,一挥马鞭率先冲出去。她身后的人吓了一大跳,口中呼喊着公主慌慌张张要追上去。


    闻遥不知道这与自己毫无瓜葛的缙云公主闹的哪一出,勒着缰绳不远不近跟在后面。周围树木越来越繁盛茂密,缙云策马狂奔,一直到一口湖泊边上才停下。她呼出一口气,畅快淋漓地瞧着闪亮亮的湖泊,一甩鞭子大笑出声。


    闻遥驱马慢慢降下速度走到缙云身边,看着她额头上的一层汗水:“殿下骑术很好。”


    “当然,我辛辛苦苦练的。”缙云笑看闻遥一眼,随后把鞭子扔到一边,翻身下马。她走到湖边上,弯下腰随手从地上草丛里择下一片扁长的草叶,抵在唇边吹起来。


    缙云闭着眼,清脆细长的声响高高低低盘旋在湖面上,惊起一群白鸟飞掠上天。这似乎是一曲完整的调子,闻遥听了会儿,从马上下来扯下一根草放进嘴巴里嚼了。


    悠扬曲调陡然颤一下,停下来。缙云转头瞧着闻遥,静默片刻后忽然又开始笑。她弯下腰撑住膝盖,抬头瞧闻遥,眼睛亮亮:“什么啊,我以为你也要吹草笛。”


    “不会嘛,舌头笨。”闻遥也笑,把手里剩下一根草芯子剥开递给缙云:“喏,这个是甜的,能吃。”


    缙云身后的一个宫女看到,眉头一皱张口要阻止。缙云动作比她快,接过闻遥递过来的草芯扔到嘴里两下嚼碎了,随后略带惊奇地瞧着闻遥:“真的是甜的。”


    宫女没忍住:“殿下——”


    “闭嘴。”缙云转头,面色骤然冷下,眉目带上倨傲骄纵,一指他们:“待在这儿,不许跟。我同闻统领到前面走走。”


    闻遥看那宫女一眼,跟着缙云踩进湖边飘荡的芦苇往远处走。


    “平日呆在宫里差点憋死我,好不容易出来活动一下,还得带着一队人在我耳朵边上念叨。”缙云边走边拔草,动作熟练地开始编圆环:“闻统领——我叫你闻遥吧?”


    “江湖是什么样子的?”她忽然转过身倒退着走,盯着闻遥:“雨夜、竹林、高手过招?我从话本子里面看的。”


    “自然是有。”闻遥目光分出一些落在缙云脚下,随时准备在她绊倒的时候把人拉回来。


    “那你们孤身纵马,到长亭酒家里是不是一买就是十斤羊肉?然后一人甩下筷子,周围就刷刷站起来许多人开始打架?”缙云说:“但画本子里也没说把店打坏了谁赔店家钱。”


    “自然自然。”闻遥听着听着,有些忍俊不禁,说:“不过在荒郊野岭接待江湖人的酒家都不是好惹的,大家打架也一般都会出去打,不会影响别人吃饭做生意。”


    “哦!”缙云长长地叹一声气,满是神往:“真好啊。闻遥,我听人说你和三皇兄已经相许终身。你是因为这才离开江湖到汴梁来陪三皇兄吗?”


    不待闻遥说话,她就继续自顾自说道:“你真傻,这里可不是什么快活地方。你原先过着这么好的日子,不应该到这里来的。”


    闻遥没否认,她仔细想了想,说道:“江湖的潇洒快活属于高手,江湖里的普通人大多一辈子兢兢战战过不上好日子。他们做梦都想安定下来,像汴梁城的百姓一样安居乐业,过安过日子。”


    “那他们估计不行了。”缙云手上的草环已经编好了,她把草环递给闻遥,说道:“北辽死了皇子,父皇派出使臣却迟迟没有传来消息,估计北辽是要和我们打仗了。不过,我倒是能帮帮他们。我是要去西夏和亲的,西夏和天水站在一起,那些当兵打仗的百姓是不是可以好过一些?”


    闻遥闻言猛然一愣。


    缙云又把草环往她手上推推,她才伸手怔怔接过有些粗糙的草环。闻遥目光陡然往下移,落到缙云公主腰间。她看到那里挂着一枚鱼形玉佩,尾巴翘着,鱼身拱成一弯小月亮,最妙的是鱼的脊背处天然泛起红,从栩栩如生的背鳍鳞片抹开,异常漂亮。


    这玉佩眼熟。


    闻遥想起她头一回见张鋆的时候,张鋆身上穿着一身青衣,腰间就系着一圆满如月的双鱼玉佩。两条鱼犹如太极八卦盘一样紧密衔接在一起,很打眼,她记到现在。


    缙云注意到闻遥的目光,随手扯下那枚玉佩晃晃:“这个,从张鋆手上抢来的。”


    闻遥咂舌。


    “一开始就是我看中的这对玉佩,当时我偷跑出宫,身上没带够钱。我还特意叫那荣华斋的掌柜帮我留着,没想到转头他就把这玉佩卖给了张鋆。”缙云哼哼,似乎即便现在想到当时的事情还生气,站在原地按着眉尾翻白眼,很没有一个公主的礼节:“后来父皇想给我在当年春闱三甲中择婿,我隔着屏风都一眼看到了这枚玉佩。”


    闻遥没忍住:“所以公主选了张鋆?”


    “嗯,吓吓他。”缙云偏过头,满不在乎:“当驸马就不能做官。他那么聪明那么有野心,无依无靠辛辛苦苦,靠读书挤兑过那些权贵子弟站到雍和宫,肯定不甘心做我的驸马。”


    “草民到汴梁也很久了,竟然从没听过这段故事。”


    “他拒绝父皇了。抗旨,他抗旨也不娶我。”缙云直言不讳:“还对父皇横眉冷对,气的父皇要杀他。我多大度啊,保他一命,这玉佩他合该给我。”


    “这……”闻遥没想到叫缙云当街拦车的真相竟然是这样,牙疼似的呲牙,为缙云公主天不怕地不怕、把事情往大里搞的性子。她干巴巴憋出一句:“张大人说话或许有时跳脱了些,但心思却是不坏的,是个难得的君子。”


    “所以才没让他死。”缙云把鱼玉佩重新挂回腰间,拍拍手上草屑对着闻遥说:“你武功很高,上次朝宴,我看到你能在天上飞。”


    “草民不能飞。”闻遥如实道:“那是轻功。”


    “我不管是什么。”缙云对着闻遥张开手臂:“快来抱我,带我飞一次!”


    闻遥无法,只得上前勾住缙云腰肢,足尖点地带着小声叫起来的公主跃上树梢,像是两阵轻盈的凤,轻飘飘在树梢顶晃了一圈。等落地的时候缙云还是意犹未尽,抱着闻遥说再来一次。


    闻遥从善如流,再次拎着她飞起来。只不过改了方向,在硕大的密林中往营地驻扎的方向靠。没想到缙云的方向感特别好,当即就发现了闻遥的小动作,一下子松开了搂着闻遥脖子的手。闻遥被这祖宗吓一跳,手臂上立马加大力气箍着她的腰,以防人掉下去:“殿下,不要乱动。”


    “我不回去。”缙云立即跟闻遥讲条件:“我不想回去,你带我走,我们走远一点好不好?”


    闻遥抿唇,立在树梢搂着她转过方向,准备往远处走。


    忽然,趴在她怀里的缙云又小声叫起来,伸手扯扯闻遥衣袖:“诶,等等,你低头看看,那边是不是三皇兄?他身边的女人是谁?”


    闻遥挑眉,低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不期然看到高少山带着翎羽卫远远站在一旁,赵玄序立身一道溪水畔,手里握着长弓,侧过脸垂眼看着一衣着粉裙、圆脸圆眼的姑娘。


    那姑娘看起来岁数不大,生的娇憨可爱。因为紧张,她额角冒着细汗,但目光却很坚定,手里举着一绣工精美的护臂递给赵玄序。


    “不走了不走了。”缙云看看底下又看看闻遥,一下子兴奋起来:“我们下去!”


    第75章 猎狐


    闻遥跟着缙云走了。


    赵玄序站在原地看着前方那群飞驰入密林消失不见的骏马,眉梢眼角挂着的浅谈和煦消失,眉眼陡然冷下,锋锐危险,宛如色彩斑斓的婀娜蛇类高张獠牙。


    他觉得缙云胆子太大。


    她母妃是后宫里难得的老实人,不该教出这样一个女儿。


    一旁众人战战兢兢,偷偷看着赵玄序。赵玄序面色不定,转身迈步向兖王府帐篷。


    还差两步走到营帐,旁边木栏围住的小道忽然涌上一群锦衣华服的贵公子。各个身姿挺拔,手拿长弓,一副偷溜出去后从外面归来小有所获的样子,热热闹闹哄笑往里走。


    赵玄序面对他们,带着身后的高少山和随行太监站在一顶帐篷后,和前面的小道隔着几排一人高的木栏彩绸。那帮公子哥经过,没看见帐篷后面有人,嬉嬉笑笑就要离开。


    小太监心中一紧,看着兖王神色,想快步走出去叫停他们行礼,却冷不丁被赵玄序打断。


    赵玄序略带疑惑:“他们手上为何都有狐狸?”


    狐狸?


    太监和高少山看过去。


    这群公子哥前呼后拥,身边多少都有几个劲装打扮的随从。随从身上的背篓已经满了,装着山鸡野兔之类的猎物,不尽相同。唯一一样相同的就是这些公子哥手里大多拎着狐狸,灰狐、棕狐、火狐……什么颜色都有。


    漫山遍野的狐狸在今天算是倒了霉。


    太监转念一想,顿时了然:“回禀殿下,估摸着是因为快春林宴了。今年春闱一放榜,诸位大人榜下捉婿,这些公子也要会见各位才子。春林宴挨着春闱后,各位小姐也能随同长辈参加,许多都想着能结识青年才俊——”


    “我说。”赵玄序面无表情:“为什么他们都拿着狐狸?”


    “这,这,……”太监头上冒出一点汗,省去赘话:“自是因为姑娘家大多喜欢狐狸。春林宴上诸位公子与各家小姐互赠字帖礼物,最近年好似流行送姑娘家皮毛锦缎。若是姑娘和姑娘家中有意,回头就可差人说亲,在乞巧节那日回赠皮毛锦缎织成的饰品。”


    赵玄序眉头迅速皱起来:“麻烦。”


    “是是是,是有些繁琐。”太监连连点头。


    王公贵族嘛,最喜欢的就是附庸古人风雅,礼节越繁琐约好。古时男子打猎女子纺织,勤顺柔和、琴瑟和鸣方能结为夫妻。汴梁这些权贵人家闲的没事干,琢磨半天才琢磨出这么一套,很是沾沾自喜。


    赵玄序抛下“麻烦”二字后再没说话,注目看着那群毫不知情的公子哥走远,他站在帐篷后,苍白修长的手拢在衣袖之下,歪着点头忽而道:“去把我的弓拿来。”


    狂风卷过街面,翎羽卫挥鞭快马从兖王府匆匆取来半人高的强弓。兖王要进密林狩猎,翎羽卫山水云纹黑旗一字排开,威风赫赫。


    赵玄序单手拿弓,另一只手握住缰绳往手腕上绕过几圈。他小臂结实有力,线条流畅,手指修长,缰绳握得稳稳当当往自己身侧一扯,调转马头选定处人罕少进入的小道,一踢马腹驱马入林。


    这样的阵仗,高少山开始还以为主子是要打几头熊瞎子回去挖熊掌熊胆,没想到主子一路垂头,就光盯着草丛里的狐狸看。


    赵玄序骑在马上,手指虚虚搭着弓箭。茂盛草丛中偶尔闪过一点动静都全部落入他眼中。


    他面无表情地挑剔,这只皮毛太杂,不好看;那只太消瘦,不好看……赵玄序的眉头慢慢皱起来,很不满。


    这么大一个林子,难道没有一只好看些、配得上闻遥的狐狸?


    旁边突然蹿出一道火红的影子。


    赵玄序眉眼一动,眼神倏然落向草丛。那里摇摆着一条顺滑蓬松的长尾,一只肥硕的、毛色比朱砂还要浓烈的狐狸举着爪子拼命在一处隐秘巨石底下挖洞。


    赵玄序抬箭,扣住弓弦的手臂慢慢拉紧,紧绷的弓被强悍的臂力扯开,圆满如月。泛着寒芒的箭头对准红狐狸的尾巴尖,正要射出,一旁忽然传来一道紧张到结巴的声音:“兖、兖王殿下!”


    狐狸陡然被惊动,飞快收回爪子灵活飞速跃上几块石头往远处奔逃。赵玄序不为所动,继续举着弓,箭尖微微一动后猛然松开手指。


    利箭穿空,狐狸发出哀鸣,被极悍戾的一箭射穿脑子,整只狐狸都被力道带的翻起来串在箭杆子上,四爪抽搐。


    一翎羽卫迅速上前,拔起半支没入地面的箭杆子,提着血淋淋的狐狸回到赵玄序身边。兖王居高临下垂眼挑剔打量这红毛畜生,半晌后觉得尚可入眼,于是翻身下马亲自接过狐狸来到一旁的溪水边,朝高少山伸手。


    高少山登时心领神会,拔出把匕首递过去。赵玄序接过匕首,动作娴熟流产从狐狸头颅划开一刀,开始剥皮。


    血腥味和狐狸特有的骚味不断蔓延,一旁身着粉色衣裙,带着两个女护卫出现在这密林当中的姑娘惨遭无视,呆呆站在旁边好半天。最初的勇气突然褪去,她不敢开口,面色渐渐涨红。


    倒是高少山转头看她一眼,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他皱着眉使劲想想,恍然,说道:“哦,姑娘可是尹将军的女儿?”


    尹怡莼被叫这一下,忽然反应过来。她的视线划过蹲在潺潺溪流边的赵玄序,落在他的侧脸上,然后捏紧袖中的软物,再一次鼓起勇气:“是我,我来找兖王殿下。”


    “尹小姐有什么事,但说无妨。”高少山笑得憨厚,挡在尹怡莼面前寸步不让:“主子在忙呢。”


    尹怡莼顿时咬牙,略微气恼起来,暗骂这高少山不懂事情。少女怀春的心思,敢于跟上来已经是她最大的勇气,怎么能够当着这么多人的直接说出口呢。


    她是十二军中虎贲军将军的独女。将门独女,总有些其它闺中女子没有的胆量与气魄。尤其是尹怡莼的老爹老来得女,把尹怡莼如珠似宝地养大。从川西将这姑娘一路带来汴梁,要星星不会给月亮,疼爱非常。自然而然,面对凶神恶煞的翎羽卫以及旁边与她爹同级的高少山,尹怡莼并没有其它女子那般惧怕。


    她甚至不像旁人对凶名在外、枭心鹤貌的兖王避之不及,……无人知晓,尹怡莼爱慕兖王,她对赵玄序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崇拜恋慕。


    当年她不过十一二岁,随着阿爹住在川西军营。乳母抱着她在外头玩耍,时常能够见到赵玄序被一群人簇拥着从外面进来。赵玄序生的好,身份高贵,更关键的是,军中人人都夸赞不过十七八岁的兖王用兵如神,她爹爹回来也对兖王赞不绝口。


    少年慕艾,尹怡莼性子骄傲,眼光极高,却渐渐对那位从未搭过话的兖王充满好感,并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执着浓烈。


    尹怡莼自是知道赵玄序从没对什么女子上过心,她对赵玄序有些惧怕,更多的是兴奋和一点幽微的自喜。她爹爹是殿下的得力手下,她天生就和他是一边的。她在军营长大,相较于其它女人,她离殿下最近,自然也是最为亲密。殿下有朝一日若是要择妃,这世上还有谁比她尹怡莼更加适合?


    她一直这么认为,心中欢喜似花苞一样几欲待放。


    直到这段时日,她听闻兖王身边莫名其妙来了个江湖女剑客,不知用什么样的手段得到殿下的青眼,居然贴身护卫在侧,鲜少分离。


    那女剑客据说是什么天下第一,还亲口承认是仰慕兖王殿下才来汴梁城追随——当陛下的面说出这样不知道廉耻的话,果真是粗鄙不要脸!


    天下第一又如何?天下第一依旧是江湖草莽,哪能嫁入皇家做兖王妃?论身份,怕是做滕妾都不够。她不一样,她爹爹是朝堂四品大将军,前途无量。她也不是什么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女人能够比的上的。


    这些话翻来覆去被尹怡莼在心里面念叨了好几个月,起初还能勉强叫她的心安定下来。可是时间越久,兖王与那女剑客的传言越盛,她的心就越是嫉妒焦灼。


    她如今不能随意进出军营,也许久不曾遇到兖王殿下,这次的春蒐是她等待许久的机会。往年殿下并不参加,她心里暗自祈祷许久,终于从爹爹口中试探到今年殿下会来围场狩猎。


    尹怡莼一到围场就派人在外盯着,等兖王从陛下营帐出来,她便立即带两个女侍偷偷跑出皇后营帐过来见殿下。尹怡莼见到了赵玄序,也在赵玄序身边瞧见了那个风头鼎盛的女剑客。


    样貌…倒是不错,无怪能笼络殿下。但尹怡莼自认自己的样貌也不差。无论如何,她今日都要争上一争,绝不会将殿下拱手让人。


    尹怡莼没搭理高少山,取出藏在袖子里面的一对护腕,压着砰砰直跳的心脏步步走向远处的赵玄序。她嘴唇都有些发抖,舌根发甜,坚定地朝赵玄序伸手递出自己缝制许久的护腕。


    周围很安静,只能听到赵玄序拨动水花的动静。高少山包括翎羽卫全都眼神幽幽,跟随尹怡莼过来的两个女侍早就汗湿衣服,紧张戒备地瞧着赵玄序手上翻转的匕首,生怕兖王突然发疯给自家小姐脖子上面来一刀。


    “殿下。”尹怡莼压着激动的嗓音,说:“用弓要戴护腕,还请殿下收下。”


    赵玄序置若未闻。


    他细致清理狐狸的皮毛,掬起清水将每一点血沫肉碎都冲干净。狐狸皮腥臭,他眉头蹙起,想到闻遥好似喜欢那日池子里的白蝶香,准备将狐狸皮收好带回去腌一腌,然后做对护腕送给阿遥。


    护腕?


    赵玄序站起来,手上湿漉漉,拎着一张狐狸皮。他脚底下卧着一团血肉模糊的肉块,血沫在溪水里泛滥。赵玄序眉目深刻,周围又是这番情景,看起来难免吓人。


    尹怡莼心里鼓起的勇气退散,手腕举久了开始细细发抖。


    “你做的?”赵玄序盯着她手上洁白的护腕。绣工精致,边角上落有花草图案,瞧起来活泼可爱。


    绣的不错。外面人送给心上人的饰品都是这样吗?


    赵玄序没裁剪过衣物,更没碰过绣花针。简而言之,兖王殿下会杀人会剥皮会按摩会做饭,唯独不会缝制护腕。


    既是要送给阿遥自然要送最好的。若是他绣的不如这些女人做的好看,阿遥戴出去岂不惹人笑话?


    赵玄序的目光停留在护腕上的时间太久。


    尹怡莼开始还以为是兖王喜欢自己的护腕,心里顿时涌起一片欣喜。可兖王只是盯着看,没半点伸手接过去的意思,她被兴奋激动冲昏的头脑就渐渐冷静下来,觉出一点不对劲,抬眼去看赵玄序的表情。


    这是她第一回离兖王殿下这般近。


    即便周身狼狈,兖王殿下的气势也丝毫不减。尹怡莼脸红心跳,不由得再次低下头。


    然后赵玄序就拎着狐狸皮径直掠过尹怡莼走了。


    他将狐狸皮放入竹筐,翻身上马毫不犹豫挥鞭离开。


    尹怡莼不可置信,猛然抬头。


    高少山在走前看一眼满脸呆愣怔怔站着的尹怡莼,心知肚明主子已经是看在她老爹的面子上放过了她。


    否则,主子看谁都觉得是要挑拨他与闻统领关系,对这方面可以说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早就连同旁边两个女侍一起打杀扔一边去了。总归荒郊野外没有别人,做干净点,尹怡莼的老爹也想不到是兖王杀的人。


    “走!”高少山振臂一挥,跟着翻身上马。翎羽卫马蹄铮铮,随着主子狂风般匆匆卷袭离开。


    “哇。”远处,高高树梢上,闻遥一把捂住缙云的嘴,逼她咽下感慨。


    缙云不满,揪她的衣服。闻遥也不管,硬是等到赵玄序走远了才松开手。


    缙云捂住自己的嘴巴,怒视闻遥:“你干嘛!好大的胆子!”


    “殿下恕罪。”闻遥:“你那声喊出来,可要叫他们听到了。”


    “听到就听到,我还要下去看呢。”缙云抓着闻遥袖子:“你看到了吧?三皇兄没搭理那个女人,他是真喜欢你。这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不下去叫那女人知道三皇兄究竟是谁的人?”


    明晃晃唯恐天下不乱。


    闻遥无奈。


    她下去做什么?


    “嘘,嘘,殿下。”闻遥抬手揽住缙云的腰,转移她注意:“刚才过来的时候草民看见野蜂巢了,殿下吃过野蜂蜜吗?草民带你去采。”


    第76章 毒蛇(改错字)


    闻遥说到做到,果真带缙云到一颗槐花树下掏了野蜂巢。她揽着缙云回到驻扎地,缙云还在回想方才蜂巢被树藤拽下,野蜂倾巢而出去围拢野兔的场景,深觉惊险又刺激,紧紧抓住手中包裹一大块蜂巢的大叶子。


    看见两人,徘徊外面已久的侍从几乎狠狠落泪。


    这么久都不见人回来,他们差点以为公主出事,自己与九族要人头不保。


    “殿下,殿下!”闻遥刚带缙云落地,一群人就立即前呼后拥上来把她挤到外面去。先前试图制止缙云嚼草根的宫女抓起缙云,上下打量个遍,有点心疼地责备:“都晌午了,您是跑哪去了?”


    她的话是对着缙云说的,眼神却不住瞟向闻遥。


    闻遥其实也没想到自己能陪着缙云闹腾这么久。赵玄序刚才如果是直接回营地,到现在也该等久了。


    “对不住。”她笑笑,一拱手:“我的疏忽,没注意时候。”


    “关你何事。”缙云推开身边的人,高声说道:“本宫心里自有分寸,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


    闻遥没说话,趁场面混乱后退一步开溜。她取下腰间草藤挂着一块野蜂巢,拎着一晃一晃去到翎羽卫驻扎的帐篷面前。翎羽卫守军身着重甲,手握长枪,看见闻遥自发向两边靠,给她让路。


    闻遥脚步轻快,掀开门前垂落的帘子弯腰钻进帐篷。


    对面,正巧雍王半扶徐氏从雍王府营帐中走出,抬头就看到闻遥拎着个模样古怪的草包越过翎羽卫进入帐中。


    雍王一袭白月长袍,袖口金线游走,温文尔雅,看着闻遥笑了一下,眉间小痣生动,恍如谪仙:“我这三弟弟,当真与闻统领形影不离。”


    徐氏也笑了,道:“你说方才在父皇面前,闻统领答应与百里丞同办武召司?”这段时日,她的身子面容比先前更为消瘦一些。细细眉头皱起,无不忧愁。


    承办武召司,明眼人都知道会是闻统领出力占大头。可皇帝金口玉言,闻遥只得一提司身份,往后有好处的还是百里丞。百里丞是铁板钉钉的秦王党,很难不叫人怀疑这是否是兖王有意同秦王交好。


    “换做旁人不一定,但若是三皇弟,他绝无可能与老四站在一处。”雍王眸光清明,嗓音带笑闲适柔和:“闻统领是个赤诚之士,或许做此事并不为名利,只是想要帮朝廷一把。”


    “这样叫人误解的事,兖王竟然由着她去做。”徐氏感慨:“对闻姑娘,兖王这样的人都能情真意切。”


    跟在两人身后的是徐氏的贴身丫鬟,年龄尚小。加之两位主子都脾气柔和,这丫鬟一向快言快语成习惯,闻言竟笑道:“可即便这闻遥武功高强,终究也是一介江湖闲散人士,并无家族势力,兖王如若要娶这样一个女子——”


    徐氏面上笑容倏忽淡下,惊起回头,压声道:“还不住嘴!有你多话的地方!”


    丫鬟一愣,当即还没反应过来。可紧接着雍王眼珠轻轻一瞥,看过来的一眼却无端叫她打了一个激灵,彻底清醒。


    意识到自己方才在说什么,她面色刷白,立马颤抖着跪在地上一句话也不敢说。


    “三皇弟功勋卓著。”雍王面上带笑:“以后藩王戍边靠得就是这份勇猛智谋,何须与朝中势力有所牵扯。”


    丫鬟不知想到什么,战战兢兢点头:“是、是,奴婢失言,奴婢失言了!”


    徐氏有些不忍心,看着她,却也没开口说什么,只是轻轻叹气。雍王拍拍她的手:“午宴要开始了。你身子不利爽,荤腥就少沾,回来给你炖些清粥。你们两个,跟去伺候王妃。”


    他随意点了跟在他身后的两个人,最后头也不回,轻飘飘落下一句:“处置了吧。”


    丫鬟瞪大眼,雍王身后走出来一个男人,捂住她的嘴将她拖入身后的帐篷。轻微的利器刺破皮肉的声响,空气弥漫起一点点的血腥味。


    对面帐篷,闻遥掀开帘帐走进去。


    赵玄序正坐在长塌边,一脚抬起压在矮凳上,专心致志剥东西。


    “什么啊。”闻遥拎着草绳子好奇凑上去一看,看到他手边碟子里落满香榧:“这么麻烦的东西,你也能耐性子给剥出来。”


    “嗯。”赵玄序慢悠悠把最后一点香榧剥好,放到一边:“给阿遥吃。”


    “回来再吃。”闻遥提着野蜂巢在赵玄序眼前转一圈,然后把散漫不成样子的兖王殿下拉起来:“我看外面的人都出去了,是不是要吃饭了?”


    这种场合,午膳照样是男女分开。女眷跟着皇后在帐篷用膳,皇帝携一众大臣在外宴饮。


    “嗯。”赵玄序垂眸,指尖漫不经心搓搓捏碎一个香榧,随手洒在地上。这种浪费食物的行为很快换来闻遥落在他手背上轻轻的一个巴掌。他顺势耍无赖,整个人压在闻遥肩上:“我不去,看那些碍眼的东西就烦,吃不下饭,你也别去。”


    “你说不去就不去?”闻遥掐他脸,拇指按进赵玄序脸颊单侧的酒窝里,握着往外扯扯。她把他拉起来往外走:“去席面上坐着,吃不下去也坐着。大不了咱两回家去再吃一顿,做人要低调谦虚,不能太张扬跋扈。”


    已经张扬跋扈十几年的兖王殿下贴着闻遥弯下腰,一句话都没敢说,亦步亦趋随着她往外走。


    好说歹说,总算把赵玄序送去外宴。闻遥自个儿绕过弯去到女眷的帐篷,见里面人都来齐了。


    皇后坐上首,下面左右分别是冯贵妃和苏嫔。她跨步进门,里面热闹的气氛立即安静下来,朝中诸位重臣骄臣的妻女纷纷看向闻遥。闻遥目光上抬,对上苏嫔视线。


    苏嫔如今已经快四月身孕,肚子有些隆起,穿着漂亮,腹部盖着毯子,整个人显得丰腴了些,目光盈盈望着闻遥笑。


    “闻统领,不用多礼,快过来坐。”皇后衣发端正雍容。闻遥迟来片刻,可以说有些失礼无状,她却不见丝毫气恼,坐上首一招手,门口宫女立即上前为闻遥引路。


    “谢皇后娘娘。”


    闻遥跟着宫女往帐篷里面走。


    她的位置意外地被排在很上面的地方,紧挨几个国公家诰命夫人,对面坐着雍王妃,前面就是三位公主。缙云换身衣裳坐在自己位置上,面上的张扬神色消失殆尽,眉目聊赖,摆弄杯中清酒。见到闻遥后倒是坐直了一些,一个劲盯着她瞧,又使使眼色往一个方向看。


    嗯?看什么?


    闻遥接受到她的意思,下意识往一旁看去,不期然却对上一双红肿似核桃的眼睛,唬了一跳。核桃眼的主人也看着她,粉色衣裙,满头珠翠,正是方才在溪边赠赵玄序护腕的姑娘。


    与闻遥对视,小姑娘没绷住,埋下脸去又是一声抽泣。


    …得了得了,真够造孽的。


    闻遥收回目光,走到自己位置上坐下。对面雍王妃抬起茶盏对她示意,闻遥也笑笑回敬,茶盏边沿抵在手掌心的时候一转,浅尝截止。


    帐篷中的气氛原先很是融洽。闻遥一进来,光是一身打扮就和宽袍缓带的官员女眷格格不入,场面难免有些冷落。


    皇后眉眼温温柔柔,说道:“不必繁琐了,把看盘都撤下去,开宴吧。”


    她话音刚落,底下候着的人便鱼贯而入端上道道菜肴。闻遥都不需要尝,看一眼就知道这些都是从宫里膳房做好带过来的。冷都冷了,油水都凝固了。可见赵玄序点评实诚,说菜没法吃那就真的是没办法吃。


    在周围人看过来的火辣目光中,闻遥坦然伸筷子夹菜。哪知她普一动筷,先是有人轻笑,再就是一阵细细索索的议论声响。


    闻遥筷子停住,她身后宫女飞快靠过来,说道:“大人,让奴婢为您奉筷吧。”


    “哦。”闻遥懂了。这桌上的菜汤虽然就摆放在她面前,但她不能夹,得让别人来帮她。真乃国宴,高端大气,有排场。


    她从善如流,递出筷子。


    闻遥不觉得有什么,苏嫔却是不乐意。


    “闻统领巾帼豪杰,不拘小节。屡次救驾,功勋卓著。”苏嫔眉头一挑,尖尖护甲划过自己眉梢,说出来的话却叫底下许多人低头:“方才是谁家这么没礼教发出动静?”


    她这话说出口,底下一众惯常在这方面拿捏挑刺的臣子家眷才想起上边坐着的不是闺阁小姐,是大功臣、兖王面前红人,与她们的丈夫平起平坐。


    没人再吱声,方才口中嘲笑议论的几个更是低头,面皮子一顿火辣。


    “苏嫔倒是识大体。”冯贵妃年纪不小,但保养得当,看起来还是个美人。她柳眉吊起,面上傲慢,冷冷淡淡嘲讽道:“看来平江府小门小户出来的,却是最有眼界礼数的。”


    “贪党严峻,家父风骨不败。便是因为懂得大义,所以才得了陛下赏封。”苏嫔抚着肚子,神色半点没变,眉梢依旧带笑:“言传身教,有些事情本宫自然也是谨记于心。”


    顶上两位主子娘娘三两句话,现场的气氛顿时焦灼,闻遥身边夹菜的宫女也不夹菜了。闻遥不做声,从她手里接过筷子静静往嘴里塞肉,瞧着最中间的皇后娘娘不言不语,稳坐钓鱼台。


    过好半晌,皇后娘娘才终于看够了戏,挥手淡淡抛下一句:“折腾什么。苏嫔,你怀有身孕,切莫动气。去,把暖汤端上来,给苏嫔盛一碗。”


    暖汤是用各种清甜谷子掺和甜浆炖的,鲜糯非常。从宫里带出来,用三层红木盒层层包裹,抬上来的时候那宫女都显得有些吃力。


    哪知盒子一开,宫女都还没得及让开,一条长长绿影就从里面蹿出,顺着地面爬上苏嫔的袖子。浑黄眼睛,紫红信子徐徐吐出,惨白獠牙显露在外。


    事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苏嫔自己以及她身后的红漱,都是怔愣许久才反应过来。


    闻遥手中筷子甩出,将那条半人长的毒蛇打落在地下。毒蛇鳞片幽绿,黑纹盘踞,在地上翻滚挣扎,长长的身躯扭结,惊起一片尖叫和碗筷齐飞。


    “啊!”苏嫔似是反应过来,捂着心口掩着肚子往后退去,没走几步她的眉头便狠狠皱起来,像忽然被抽掉骨头似的往后坐,倒在一众宫人身上,面色惨白,捂着小腹痛苦呻吟。


    闻遥站起来几步跨到苏嫔身边,心中升腾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快!”皇后发冠微乱,气息也乱。谁都没有想到暖汤的盒子一打开,竟然会从里面蹿出一条毒蛇。暖汤还是皇后亲口叫人端上来的,她现在的面色自然不好看,难得厉声道:“快去传太医!”


    宫女太监急匆匆往外跑。很快,女眷帐篷里的动静就惊动到前宴。


    皇帝被扫去兴致,起初还有不满。来传话的小太监触怒天颜,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在众人目光下说道:“方才苏嫔娘娘撞了蛇,腹中龙子……腹中龙子怕是出事了!”


    皇帝撑着椅子:“蛇?围场帐篷里哪来的蛇?”


    “这……这……皇后娘娘赐苏嫔娘娘暖汤,一开盖,蛇便出来了!”这小太监着实不会说话。短短几个字说的虽是实情,说出来后却又变了味道。


    雍王面色一沉,手上的筷子停下,对面的秦王也皱起眉头。唯有赵玄序还在喝酒,眼睛垂着,不见丝毫情绪。


    周围大臣突然听到皇帝家事,立即自觉把头垂下。皇帝率先离场,紧接着几位皇子相继离开。


    赵玄序走在最后。


    他站起来,衣摆流水般垂下。手里的酒杯被他随手一扔,很不客气地砸落在桌案,撞击碗碟发出巨大声响,吓得一边的几个小太监慌忙连忙跪下。


    皇帝到的时候,苏嫔帐篷外已经外围满人。太医进去了,仆婢捧着热水白布来回跑。大臣女眷被另行安置。皇后冯贵妃两边各搬把椅子对面而坐,一句话不说。


    皇后满面肃容,眉宇间是风雨欲来的怒色。冯贵妃坐在对面,妩媚眉眼中也是带着几分惊疑不定,来来回回打量皇后。


    太监唱喏:“陛下驾到!”


    众人连忙起身行礼。


    皇后站起来,由贴身侍女搀扶着快步迎上去:“陛下!”


    皇帝匆匆摆手:“情况如何?孩子怎么样?”


    皇后紧紧抓着身后侍女的手,呼出一口气:“孩子…孩子已经没了。苏嫔身子弱,现在太医还在里面,没有准话。”


    皇帝大怒,一脚踢翻旁边的桌案。茶盏破碎,茶水四溅:“蛇……朕问你们!好好的暖汤里怎么会跑出来一条蛇!”


    “陛下息怒!”


    周围一众太监宫女纷纷呼喊,跪倒在地。


    帐篷外乱成一团,帐篷里空气弥漫腥味血味。闻遥站在一边,看着方才还好好的苏嫔此刻面色苍白,躺在被褥里一动不动,好似死过去一般。


    她面上汗水凝结,乌发弯曲沾连。面色灰蒙,像结了层翳,唇色也是灰白干裂。


    随行而来的两名太医都在此处,跪在一边替苏嫔细细把脉。


    苏嫔睁眼,直直望着头顶,眼睛通红,全是血丝:“本宫的孩子,是没了吗?”


    “臣无能。”太医下跪,额头碰在地上:“娘娘节哀。”


    苏嫔的眼睛闭上了。


    帐篷外传来声响,皇帝传太医出去回话。太医匆匆离开,随后一直跪在一边抓着苏嫔手腕的红漱站了起来,神色冷静,叫一旁的婆子和宫女全都下去,让苏嫔娘娘静养。


    第77章 转折


    宫女跟随红漱俯身退下,偌大帐篷中忽然安静下来。闻遥目送所有人离开,目光重新落回软塌上看着单薄瘦削、身形掩在毯子下几乎不见起伏的苏嫔。


    苏嫔仰面躺着,忽而动弹一下,睁开眼,指尖费劲朝闻遥一动。


    闻遥走过去,她冰冷的手指便立即搭上闻遥手腕,面上抽动,竟然极其缓慢的、对闻遥笑了笑。


    “闻姑娘。”苏嫔声音轻轻,气若游丝:“别担心,我没事。”


    她额头上依旧挂着汗珠,眼睛雾蒙,面上神色却平静,平静到让闻遥觉得不对劲,方才在宫人和太医面前悲伤欲绝的痛苦仿若突然从苏嫔身上抽离殆尽。


    闻遥盯着苏嫔看了会儿,电光火石之间忽然反应过来,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她脑子里猛然炸开,叫她悚然一惊!闻遥惊疑不定,背后隐约起了层鸡皮疙瘩:“你——”


    苏嫔一笑,眼中平静猝然碎开,化为酸楚凄然:“不关那条蛇的事……我吃了药,这孩子与我缘分不到,是我叫它走的。”


    她苍白嘴唇开合,眼睛一眨,里面的雾气就变成泪水顺着姣好侧面滑落,没入枕面消失不见,哑着嗓子,有些狼狈地哽咽,吐露道:“在你从平江府回来的前两日我便发现肚子里的孩子不对劲。宫中各处耳目众多,我没敢贸然去太医院。兖王殿下于我说,若是宫中有事摆平不了就去找宋公公,我便往厂监去折子。隔天,太医院来人给我问诊,便告诉我孩子已经没了,是个死胎。”


    闻遥喉咙一动:“怎么会?”


    “皇帝吃丹药坏了身,这个孩子本就活不了。”苏嫔声音轻缓,陡然又沉下,其中透出的固执叫人心惊胆战:“可这怎么可以?我苏怡,是必须要有一个儿子的。”


    她的话停下,因为帐篷的帘子叫人掀起来了。红漱把人带出去后,手里重新端着一碗人参汤走进来:“娘娘,快喝些东西。”


    苏嫔起不了身。


    闻遥取来软枕垫在她腰下,接过红漱手里的瓷碗,一勺一勺喂给她。


    苏嫔眼角还有泪水,恍惚回到她被带回兖王府上的第一晚。她原先有些紧绷的身体蓦然放松下来,身体疼痛便又漫上,额角又出了一些汗。


    一碗参汤很快见底。


    “我还在想你为何会参与春蒐。”闻遥拿温热布子拭去苏嫔面上的汗水。事情发生虽猝不及防,但到如今这个地步,她也不会看不出苏嫔的打算:“你打掉这个孩子,是想从宗室里过继一个男孩?”


    “是,老郡王爷有个小孙子,今年正好五岁,进宫就能念书。”望着闻遥的眼睛,苏嫔用尽此刻力气抓住她的手腕,紧而接一句:“他若有野心,这次入局来便是他的造化。若是没有,他因我远离亲身父母,我定会对他犹如亲子、绝不苛刻。”


    闻遥垂眼沉默。


    “你莫要怪我不同你说,此事重大,宫里我能信的人不多。这些时日我白日里风光,夜里惶惶,实在到昨晚上才打定主意。”苏怡闭眼,眼泪又流下来,哽咽不已:“我入宫走到现在,让我就此放弃,实在心有不甘。”


    红漱由苏怡进宫后亲自挑选提拔,对苏怡忠心耿耿,听到这话也是眼圈泛红。


    “好。”


    过去许久,闻遥低声问道:“今日随行的太医看不出来?”


    苏嫔观察她的神情变化,见此终于彻底松下一口气,往后仰头更深地陷到枕头里:“他们是宋公公的人,都已经安排好了。”


    如此一来,苏怡便是欠下尚在宿州的宋明德一个天大的人情,且还叫他知晓了这个了不得的秘密。


    闻遥侧过脸,看一眼紧闭的帐篷门。外面的人似乎已经撤走了,她没听到什么动静。


    “你先休息。”她说道:“红漱,好好陪着你家娘娘。”


    红漱点头。


    闻遥按一下苏嫔的额头,确定她体温正常,而后给她拉好毯子起身掀开门帘出去。


    外面果然已经空了,栅栏边上只站着几名禁军。


    赵玄序袖手站在一旁,衣袖飘飘。闻遥一出来,他的目光便立刻看过来。


    闻遥走到赵玄序身边,一句话不说,忽然用脑袋重重砸在他手臂上。她心里说不出的有些难受,泄气又郁闷,闷声道:“……皇帝呢?”


    “在大帐审人。”赵玄序揽过她后背:“他不信盒子里无缘无故会蹿出一条毒蛇。”


    野地里当然会有蛇,但是这是皇家猎场,皇帝的驻扎之地。周围早就被人仔仔细细清理过一遍,怎么可能有条蛇流窜进来,好巧不巧还藏入暖汤的盒子里?一看就是有人故意为之,企图暗害苏嫔以及她腹中龙嗣。


    皇帝倒不一定多在乎苏嫔,但他在乎孩子啊。故此时此刻营地中央大帐里也跪倒满地的人,从膳房活计到看顾暖汤的宫女通通被捆起来压在了地上。


    白发苍苍的太医跪在一边,说道:“苏嫔娘娘体弱,怀胎四月本就有滑脉之像。此次陡然受惊致使小产,怕是伤到根本,以后再难有孕。”


    太医话音落下,地上几个奴婢瞬间面如土色,心都凉了。


    可他们哪里知道发生何事?只知道应是顶上神仙打架,叫他们几个小鬼遭殃。惊惧之下只能趴在地上就连连磕头,连声说陛下饶命、说自己不知情。


    “不知道?”皇帝撑在手坐在上首,面色难看:“那样的长虫跑到主子面前,你们居然不知道?”


    “或许是真的不知道呢,陛下。”冯贵妃依靠椅背坐一边,目光划过皇后,闲闲道:“苏嫔入宫不久,与人和善,不曾结仇。这些人又都是御膳房的人,与苏嫔没有交集,更不会有这胆子谋害皇嗣。即便真是他们做了,这背后也肯定有人指使。”


    皇后面色蓦然沉下,雍王亦是抬眼,面上没什么表情地看一眼冯贵妃。


    皇后对后宫权柄向来把控极严,这次春蒐亦是如此,上上下下由她一手包办。冯贵妃这话意有所指、含沙射影,实在不怀好意。


    “老四之后,宫中已许久没有喜事。”皇后淡淡道:“若真是如贵妃所言,背后指使之人便是抄家灭门也不为过的。陛下,还请陛下肃查此事,给苏嫔妹妹一个交代。”


    “当然要查。”皇帝站起来来回走几步,越发觉得怒气上涌,一指下面厉声道:“孙才善!将这些奴才带下去!务必给朕查个清楚明白!”


    他身边那个叫闻遥觉得面生的大太监应一声,佛尘一挥围上来几人,把跪在地上哭叫不断的奴婢带下去了。


    春蒐因苏嫔小产匆匆结束。皇帝雷霆震怒,銮驾车马浩浩荡荡摆驾回宫。各家大臣缄默着各自回府,红漱走时给闻遥传信,说娘娘安好,叫闻遥莫要担心,安心回去。


    “她这次的胆子是真的大,忍得也好,居然一点异样都没显露出来。”闻遥推开窗户,外面月光落进洒在她雪白里衣上。她手边桌案摆着碟子香榧,便是赵玄序在围场剥好的那些。


    她捡起几个扔到嘴里嚼,转头看坐在远处床上的赵玄序,说:“你还和苏嫔说过叫她有事摆平不了就去找宋明德?为什么?你料定宋明德会帮忙?”


    “宋明德是个太监。”赵玄序手里拿着一块胭脂一样火红的皮料子,放在手里摩挲,语调轻轻:“厂监如同三司,只能站在皇帝身边。宋明德瞧不上赵玄奉赵玄硕,苏嫔曾过同你说的话若是对他说,他也未必不会心动。”


    良禽择木而栖,人为利益往来。太监是宦臣,权势滔天犹如彩云琉璃易散易碎。下任皇帝是谁对于厂监而言至关重要,宋明德先前不站队必然不是因为对老皇帝一片忠心,而是别有考量。


    扶持一个皇子走上帝王宝座临深履薄。若苏嫔光挺着肚子去找宋明德,依照宋督主城府之深沉未必会在她身上下注。但如果苏嫔已经有了赵玄序闻遥的支持,那事情就截然不同。


    宋明德是极其聪明的人。他远在宿州,苏嫔那日仅是往厂监去信就得到援手,可见宋明德平日对底下人早有过吩咐。


    那么如今的问题便是,皇帝不缺儿子,他会同意苏嫔过继子嗣吗?


    闻遥沉思片刻,说道:“蛇是厂监塞的,估计查不出来。皇后与此事多少有牵扯,苏嫔开口要过继孩子,她就算不支持也不会反对。至于冯贵妃——”


    明日再查查,那条蛇不定就要与冯氏有牵扯了。


    这就是抢先动手的好处。狠下心,主动权就在苏怡手上,一堵可以赌两个人嘴。无人反对,皇帝身边厂监的几个小太监给点提议,苏嫔再拖着身子哭一哭求一求,过继之事在此刻看上去居然不难。


    闻遥捏着香榧出神。


    赵玄序看着她,忽而把手里的狐狸毛撇在一边,掀开身边被子拍拍床榻,示意闻遥走过来。


    自平江府回来,赵玄序就堂而皇之登堂入室,在姜乔生的气急败坏中和闻遥住到一块。他在闻遥屋子里收拾出一个桌案,平日闻遥坐在窗沿擦剑,他偶尔坐在桌案前写东西。更多时候是坐在一边,衣服散着头发披落,安安静静看着闻遥,细致地剥些水果果脯。


    赵玄序道:“若是担心,明日进宫看她。”


    “不成。”闻遥走过去和男朋友坐一起,动作流畅踢掉鞋子上床,盘腿坐下,深深叹气:“不能表现的太亲密,这个时候惹人议论,对苏嫔没好处。”


    赵玄序不说话了,他手臂撑在身后,歪着点头仔细端详闻遥面上的神情。看着她皱着眉,带着愁,为白天死了一个孩子心惊。


    他却什么感觉都没有,因为他知道皇宫里每年要死多少个孩子。后宫厮杀的严峻不比朝廷党争弱,要是婴孩真有冤魂,宫里只怕瓦缝中都早就爬满婴儿鬼。而闻遥虽然能杀人,有些时候心也狠,但在某些方面反倒不如曾天真无邪的苏怡习惯的快。


    赵玄序伸手抱住闻遥的腰,搂到自己身上,带着她两人一起仰面躺倒在软乎乎的被褥中。闻遥整个人摊开,右腿横压在赵玄序腿上,手臂搭在他脖颈处,呼吸浅浅洒在他的锁骨。


    地牢里的柳连城可以杀掉了。


    赵玄序紧紧按着闻遥清瘦的脊背,有些餍足、又十足散漫。


    天水的麻烦事要一桩桩解决,他的阿遥有些累,他得快些做好准备同她远走高飞,去过一辈子逍遥自在的好日子。


    第78章 步观澜来了


    事实证明,苏嫔计划的确成功。


    春蒐流产,太医当场看诊,回宫后太医院院判重诊,确定她身体损伤,以后子嗣艰难。


    苏嫔拖着身子,在皇帝来看她时哭得险些晕厥,手中死死拽着为孩子缝制的虎头鞋,一番慈母之心叫人动容。


    皇帝身边的人适时排解圣愁,提出为苏嫔过继子嗣。皇后为撇清干系默不作声。冯贵妃起先有异议,但随厂监查探,查出当日暖汤从御膳房送出时撞见过她宫中的人后就没什么话了。


    没等几天,闻遥就听到宫里传来消息。皇帝晋苏嫔为妃位,且召见了淮南郡王,过继老郡王的小孙子给苏妃做儿子。


    闻遥耐心等待,等事情平息一些后,她进宫去探望苏妃。


    红漱带她进到暖阁,苏妃躺在窗前软塌上不言不语看外面的花。闻遥走过来,她转头一笑:“那孩子下月月初进宫。先前你答应我要给孩子取小字,可莫忘了。”


    闻遥坐下,说:”他原先的小字和名字都要改过?”


    “今年刚五岁,只认得一些人。这些东西改的越早对这个孩子越好。”


    “好。”闻遥站起来,在红漱铺开的宣纸上提笔写下两个字。小孩小字通常故意贱俗,但毕竟是皇家子弟,直接叫阿猫阿狗还是不太好:“你对他希冀颇高,便叫他望奴吧。”


    “望奴。”苏妃点头:“好。我会告诉他,这是你为他取的小字。”


    闻遥望着她,面上露出笑,心中却毫无喜意。等陪苏妃用完膳,闻遥回到兖王府,马上又收到百里将军府递过来的消息。


    这几日波折归波折,百里丞筹办武召司之事一点没耽搁。能带着百里家半只脚踏入朝廷,百里丞显然不会是一般人。秦王的隐隐冷待叫没有让他诚惶诚恐,百里丞死死抓住北边僵局和闻遥这个契机,蓄力想为自己扳回一局。


    闻遥展开请柬粗略扫视一圈,上面说武召司落定,百里丞邀百晓生天下英雄榜前百名侠客参宴,比武切磋,共襄盛会。期间多次提及闻遥,摆明星夷剑提司身份,话里话外都是拿着闻遥做令箭


    闻遥目光下移落到接风宴承办地。


    “鬼市?”她挑起一边眉头。


    下一秒,“砰”一声,姜乔生推开门大步走进来。


    她身后跟着雪客,雪客身上挂满各种提绳纸包,十根手指各自拎着小食,看起来颇有几分滑稽。


    姜乔生冷着脸,拿出一袋酥饼桂花糖往闻遥面前一放,咬牙切齿道:“我这几日要出去一趟,十几日后回来。”


    “你去哪?”


    “杀人。”姜乔生气势汹汹:“我江南的几所绸缎庄过的是从前红阁的明账,风纪珉那个狗东西,居然到我那去杀人!我杀他——”


    闻遥拦不下姜乔生,姜乔生撂下一句话后掉头就走。雪客极其有礼貌地对闻遥点点头,把手里的各种吃食饰品全都放到闻遥面前,继而跟着跑出去了。


    汤山红阁被宋明德炸毁,姜乔生也拿出几个据点堵住朝廷的嘴。可红阁庞然大物,折腾一番下来仅仅损伤皮毛。风纪珉江湖生意照做,一改从前不碰朝堂的规矩,业务面拓宽一倍不止。闻遥不知他为何无缘无故招惹姜乔生,索性“鬼灯一线”发作还有月余,有雪客跟着出了什么事也能及时通传,也就没管。


    接下来几日,东西南北各路人马汇聚,汴梁鬼市叫一个沸反盈天的热闹。


    如果百里丞单打出武召司的旗号,最后效果可能与上回寸英山相差无几。但加上武召司提司星夷剑主的名头后,一切都全然不同。


    闻遥提剑挑江湖,打出来的名号是实打实的。


    不管有没有收到请帖,离得近些的江湖侠客与武林世家无不快马加鞭早早赶到汴梁城。天山雪域、西南毒林有些远,武召司的请帖写下双份算作阐明缘由,恭请诸位高手随时来武召司受试。


    叫闻遥感到些许意外与惊喜的,是步观澜写来一封信。琉璃岛主说原本年后就要来汴梁同楚玉堂谈生意,正好赶上武召司承办,给闻遥一个面子,他也会参加,顺带和着小刀阿音来汴梁玩一趟。


    闻遥挺高兴,原本兴致寥寥的郝春和听闻这个消息也激动起来,跑来向闻遥讨要请帖,说他届时要进去观战。


    “来都来了,你和步观澜得打一场吧?”郝春和啧啧:“当年你压他一头,如今人家是高手榜上的第一,你们打一场也不知谁输谁赢,有看头。”


    闻遥扔他果子:“你看我好戏?”


    小老头怀里揣着请柬,倒挂在屋檐下嘿嘿一笑,溜之大吉。


    赵玄序坐在一边看,脸沉着不说话。闻遥收回手,走到他身边揉他下巴,觉得有些奇怪,问道:“怎么了,小刀他们要过来,你不开心?”


    “很多人都会把你和步观澜放在一起。”赵玄序气势汹汹,眉目皱起来,凶神恶煞:“我也要和他打。”


    闻遥没反驳,认认真真想了想,然后认认真真道:“我替你打成吗?你自己上估计打不过。”


    一句话,里外亲疏格外分明,疗效极好。


    兖王殿下心里那点疙瘩瞬间消失不见,心里塞了蜜一样的甜,甚至还能假惺惺地说道:“当日延陵一别,说定若是他前来汴梁我当好好招待。小刀和阿音自然要住兖王府,我叫人收拾一间院子,等人到汴梁就接进来。”


    别的不提,赵玄序对小刀是真的亲切温和,比与雍王秦王相王更有几分做兄弟的样子。


    闻遥现在回想,大抵能猜到是当初小刀阴差阳错一句“赵兄和嫂嫂”叫到兖王心坎里。


    她笑笑,然后拒绝了兖王殿下的提议:“玉山别庄阎王戳的事儿已经翻篇。小刀阿音既去琉璃岛重新来过,我们也不用与他们太过熟稔,引人注目,他们跟着步观澜挺好的。”


    赵玄序贴着闻遥的手,看不出是失望还是平静,低声应一下。


    又过几日,江湖涌动,风云变幻。梅山派、莲山坊、明台剑冢等一众江湖豪强势力都陆陆续续抵达汴梁。


    比对上回寸英山的小鱼小虾,这回是真出动天水江湖半壁江山,这么短的时间里能赶过来的都来了。


    闻遥刚擦拭好星夷剑,百里丞就派人给她送来新鲜出炉的提司腰牌。加上这块腰牌,她手里各种表明身份的玉佩腰牌已经可以叮叮当当串成一大束。


    她摸一下沉甸甸的腰牌,没往身上绑,随手一塞到衣袋里,同赵玄序出门朝鬼市去。


    这次有官府插手,鬼市暂时清场,两人没戴面具。倒是果真跟来凑热闹的郝春和倒往脸上糊了层人皮套。他在荷娘等一众老伙计面前只想做春燕子,不想当飞叶客。


    赵玄序头回跟闻遥来汴梁鬼市,对建在地下的坊市接受良好。


    宴会设在鬼市八方街道交汇的空地,地底下黯淡无光,红擂台周边便束起红木杆子,彩绸一路拉下,周围摆满灯笼架子。


    和上回不一样,闻遥与赵玄序这次是压着时间入场。场内位置坐满了,大家不管有仇没仇混成一团,都是老熟人,都认得彼此的脸。


    闻遥打拐口进来,当即被人一眼看见,高声叫住。


    “闻遥!”背着重剑的男人冲着闻遥喊:“这么多年,你跑哪里去逍遥快活!”


    “是啊!当初一觉醒来,百晓生把你名字抹了。我们还以为你是遭人害了,琢磨有缘替你报仇呢。”三个身着白衣的女子坐在一块。


    她们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孔,腰间各自挂着长剑,额间都点着花钿。与柔媚的样貌格格不入的是她们桌上桌下摆着的空酒坛,一眼望过去大概有十几个。


    她们周围的人都知道明台剑冢的疯婆子们发起酒疯六亲不认,不动声色把桌椅位置扯远了,生怕波及到自己。


    “有缘替我报仇?”这话的意思就是打探一番是谁害的闻遥,若是打得过、有机会、遇上了就顺手杀掉。闻遥弯眼,唇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领着赵玄序走过去朝这三位女子拱手:“好好好,多谢几位姐姐。”


    为首女子美目一转,目光落到闻遥身后,上上下下打量几眼:“好俊俏的郎君,你的人?”


    闻遥还没说话,赵玄序便坦然果断应道:“是。”


    “哦。”另一女子凑上来:“有成亲的打算吗?要是有,到时候别忘记请我们喝喜酒。”


    闻遥有点不好意思了,偏过头去。


    实在是周围太多熟人,不乏她刚开始混江湖时结识的。闻遥脸皮厚,但当这么多熟人的面开这种玩笑,再想起她当年混迹市坊没个正形的样儿,再厚的脸皮子也还是有些发热。


    偏偏赵玄序每每聊及这种话题就格外温和爱说话。他长身玉立于闻遥身侧,泰然自若:“自然,只要是阿遥的朋友,都可以来吃酒。”


    “诶呦,那可有不少人呢。”最后一女子笑嘻嘻,说道:“你有没有家底请得起半个江湖?”


    郝春和站在一边,闻言心道那自然是有的,天底下恐怕没有人比汴梁赵家更有家底了。


    闻遥捂着脸哀叹:“姐姐们,他实诚,别逗他了。”


    周围侠客好汉哈哈大笑。


    江湖儿女爱恨情仇张扬浓烈,不怎么受礼教约束。闻遥一手拉着赵玄序,硬是把还有意要和人家细聊婚宴流程的赵玄序扯到他们的位置上。


    擂台周边华彩漫天,热闹非凡。不远处屋檐下,楚玉堂一身锦袍,手握白玉扇,定定望着挽手穿行于众人之间的两个人。


    一旁的管事习惯观摩楚玉堂的神情,偷偷觑一眼就知道他现在这个神情绝对称不上心情愉快,便赶紧抬手让身后端着托盘的一众人停下,伫立一旁不发出一点声响。


    “啪。”


    华贵万分的白玉扇不轻不重扣在掌心。


    楚玉堂舒出一口气,摇头,唇边勾起:“好啊。琉璃岛,兖王府,今天晚上我这是真要热闹了。”


    第79章 潮生剑


    言罢,楚玉堂晃晃扇子,一派倜傥风流,步调轻缓上前。他在闻遥与赵玄序桌前站定,一拱手朗声道:“草民见过兖王殿下。”


    声音算不上轻,正好能清清楚楚落进周围江湖人敏锐无比的耳朵里。而“兖王殿下”四个字也着实如雷贯耳,周围吵吵嚷嚷的声响慢慢消失,先前与闻遥搭话的几人转过头,都有些吃惊,瞧瞧闻遥又瞧瞧赵玄序。


    楚玉堂恍然不觉,一指头顶。那里由木台架着一只华灯,金粉描绘细纹,八个面上各自绘着奇珍异草,明珠为衔,熠熠生辉。


    “灯点宴开,大家伙都到了,就等二位和步兄。”


    天知道这场宴会有多少人是为着看闻遥与步观澜交战才赶来的。闻遥姗姗来迟也就罢,步观澜向来性子谨慎做事周全,最重承诺,到现在居然也还没有来。


    “我可没迟到。”闻遥一笑:“是步观澜来迟了,叫他给大家倒酒赔罪。”


    众人听闻都笑,心知这是玩笑话。琉璃岛在海外,虽属中原武林,与各大山门世家之间的联系却不深。步家家大业大,琉璃岛全岛人都仰仗步家吃饭过活,步观澜作为步家家主,在一方的威望不言而喻。这样的人,即便登上百晓生高手榜,始终也和大多江湖人隔着一层。


    简单地说就是步观澜和在场除闻遥楚玉堂外的人不熟,谁都不好意思喝琉璃岛主罚的酒。


    闻遥话音刚落,后面遥遥传来声响。一道声音斜进来,声线冷冽偏低,说:“请帖上定酉时初刻,时候未到。你却就把我许出去,这是什么道理?”


    一行人朝这里走来。


    步观澜手背在身后,身姿挺拔高大。古铜发冠鎏金,贵气凌人。一身劲装,眉目冷峻威严。


    跟在他身后的依旧是罗九,抬目对闻遥一笑。闻遥目光在这对主仆身上停下一瞬,立马看向步观澜身后。果不其然,许久未见的小刀抱着阿音站在那儿冲她招手。


    几个月不见,阿音长高许多,脸蛋圆润一些,脑袋扎两个圆鼓鼓的小包,很激动又很害羞地盯着闻遥看,手上又开始没轻没重勒她哥的脖子。


    小刀诶一声连忙把人放下。阿音小短腿一通扑腾快速跑到闻遥腿边,狠狠抱住闻遥的腿。末了又很公平地转过身,张开手抱了抱赵玄序。


    闻遥看的心中一暖。


    真是个好孩子。


    她弯下腰,坏心眼地捏捏阿音头上的小圆包。


    小刀衣着整齐干净,精神头饱满,很不好意思地说:“不怪步兄,是阿音晚膳后困了,怎么都喊不起来,所以才耽误了些时候。”


    阿音一抿唇,羞怯地把脸埋到闻遥衣服里。


    闻遥拍拍她的头,从桌子上拿起些米糕塞给小孩:“好了,现在人都来齐整了。楚公子,点灯吧。”


    江湖众人坐在一侧,对面稍小些的地方坐着一圈身着甲胄的官兵,为首的便是百里丞。他知道这次来的人不会想达官贵人把自己当猴看,所以除却他自己和跟随闻遥过来的赵玄序,在场无一人有爵位官职。即便如此,百里丞也一直没有出声,一副全权交给闻遥他只看看不插手的样子。


    楚玉堂挥手,管事连忙从托盘里拿出一个半人手臂粗的杆子展开成一条长杆,杆子前点上了烛火,颤巍巍伸过去一碰灯笼芯,这盏称得上巧夺天工的灯笼就徐徐亮起来,光彩夺目。


    底下当即有人叫好,一拍桌子站起来:“闲话莫要多说,我来摘这灯笼!”


    今天晚上过来是做什么的,大家伙心里都清清楚楚。


    要不要进武召司先两说,一旁挂着的木牌上写得清清楚楚,今晚谁能摘下这盏灯笼,谁就能拿到武召司备下的百两黄金。


    黄金,人人都爱。


    最先站起来的便是一开始与闻遥搭话的重剑男子。他刚才一掌直接拍碎了桌案,挥舞重剑踏步往台上飞身而去又搅起一阵烈风。周围人纷纷遮住脸,口中笑骂起来:“黄石!你赶着要这金子,是不是又出去喝酒耍完了你娘子的钱!”


    还有人起身跟着掠出,是打定主意要让黄石拿不到百两黄金,好叫他家中的铁娘子将他好好修理一顿。


    一旁的官兵看得身上冷汗直冒。在他们眼中,场上交战的人越来越多,出手都是杀招。刀光剑影交织,削得周围木屑狂飞,叫人不禁猜想这些人是不是有什么仇怨才上来就下如此狠手。


    百里丞坐在一边瞧着也有些激动。哪怕他的武学天赋不算好,也忍不住感慨:“都是百晓生帮上赫赫有名的人物,这才是江湖。”


    随着兴致起来提剑混战的人越来越多,灯笼被剑气刀风搅合地摇摇晃晃。索幸楚玉堂早有先见之明,特意命人拿几道绳把灯笼捆得结结实实。


    楚玉堂收回目光到闻遥近旁的一张桌子前坐下。步观澜坐在闻遥另一侧的桌案上。


    小刀抱着阿音,阿音抱着米糕,两人全神贯注盯着台上的打斗瞧,全然没有察觉到此刻周围一言不发的气氛有些怪异。


    赵玄序在闻遥身边,稳稳当当将闻遥与步观澜隔开。一手紧紧握住闻遥的手,压在自己膝盖上。


    他平日里也是如此,时不时就会突然黏上来,闻遥已经习以为常。她眼睛转一圈打量场中的人,猜测有哪些人在今晚后会加入武召司,心中思绪翩飞。


    步观澜目视前方,方才刚来时的一点笑意荡然无存,眼底平静无波。


    他与闻遥都是稳坐不动。


    在场的都是江湖高手,大混战中也总会有优先胜出者。很快,一人使一杆长枪,得了空隙后枪如银龙、游蹿而出,一把射穿系着灯笼的长绳,将灯笼揽入怀中。


    一明台剑冢的女子见状,身形轻飘如提剑迎上,红唇勾起笑:“小兄弟,这盏灯笼俊,让与我罢。黄金可以给你,我不与你争。”


    而黄石摆脱周围人,见灯笼已被人捷足先登摘下,也当即挥着重剑来要抢夺。


    “黄老兄!等等等!”这人不但武艺高强,脑子也聪明。见周围人纷纷转眼看过来,明白自己是一下子站上风口浪尖,连忙开口道:“黄金分你四十两,灯笼就给明台剑冢的这位女侠。你若不讲理,我立马到你家去告诉你娘子,你喝酒喝光了钱!”


    周围人冲天大笑。


    这人说罢,眼珠子忽而一转看到坐在前面的闻遥,喊道:“剩下的六十两黄金就由我来设个局,赌星夷剑与琉璃岛步观澜今日打一场,究竟谁是天下第一人!”


    他话音落下,场上当即热闹万分。桌面上的东西被一扫而空,中间横枪拦开,两面立即有人跟着下注。


    这群人,开赌局开的是十分熟练。


    闻遥瞠目结舌,瞧着桌面上堆满的银子珠宝:“真来啊。”


    而且从数目上看,她与步观澜得的银钱不相上下。


    有人高声喊道:“鬼市主何不跟注?”


    “诶。”楚玉堂一会挥扇子,道:“不赌不赌,楚某不沾赌。”


    郝春和混迹人堆里,偷摸走过去塞了一包银钱压在闻遥这边。


    赵玄序打眼看一下桌上的银钱,甚至还有些不满意,抬手要去摸袖子里的钱袋,看起来是要给闻遥这边添砖加瓦。


    闻遥深知他没轻没重撒钱的属性,当即把他的手给按住。


    “别闹。”


    她和步观澜差不了多少,真要认真打分出一个胜负,那就只有一死一活。


    正想着,闻遥看步观澜兀然起身,朝身侧伸手。罗九迅速打开他背着的剑匣,从里面取出一把通体玄色、刃面剔透的长剑。


    这是一把相当威风且漂亮的剑。


    周围人当即压低声,不约而同朝着这把剑看过来。


    自古名剑如美人,天下闻名者比比皆是。而近五十年只有一把剑横空出世,惊才绝艳无人出其左右,那便是星夷剑。


    步观澜手上的这把剑名为潮生,闻名已久,为历代步家家主所有。相传是融入龙骨所铸,所以格外锋锐悍戾。


    “来吧。”步观澜视线不偏不倚,只看向闻遥:“在延陵没有机会。你我分别多年,算起来已经许久未曾切磋过了。”


    他说这话,语气里有遥想当年的怀念,有惺惺相惜,还有几分郑重。


    闻遥收敛声色跟着严肃起来,手腕一转示意赵玄序松开,站起反手握住星夷剑拔出。


    星夷剑似星光夺目,灌入内力后不断嗡动。


    步观澜最先动手,手腕一抬剑气横出。他原本坐着的桌椅被强悍无匹的内劲荡出直直往后退,相当蛮横地清出一大片空地。随后他猛然抬手格挡,星夷剑的剑面擦着潮生而过,燎起火星点点。


    星夷剑法是闻遥自己多年来在不断被杀和反杀的实战经验中总结出来的剑法。特点鲜明,那就是又快又密,围的人密不透风。


    步观澜丝毫不见慌乱,潮生剑大开大合,内劲排山倒海,威压一切。


    短短瞬息,两人过手已超百招,且速度越来越快。在场武功稍弱些的已经认不清两人的剑招与样式,离得近的一圈人早就连人带桌扛起来站远了。


    “哎。”有人下了注,观望已久,见此不免问道:“到底是谁更胜一筹?我可压下八十两白银!”


    “我怎么晓得……嘶,当初闻遥为什么排在步观澜之上?”


    天下高手榜的排名大致是照交手前后结果来排。但仔细想想,在场竟没人听过闻遥与步观澜在哪里打过架,也不知结果如何。只记得突然有一天,闻遥的名字忽然跃居步观澜之上。


    “鬼市主。”一明台剑冢的女子幽幽走到楚玉堂身边,道:“你是不是料到他们今日分不出上下,所以才不下注?”


    “楚某不做不赚钱的生意和没有把握的事。”楚玉堂笑眯眯,说:“而且楚某是真的不好赌。”


    底下说话,忽然听闻“噗呲”一声,淡淡的血腥味逸散而出。


    闻遥手背上被潮生刮出一道伤口,颇深,血液立即涌出。她面不改色手腕翻挑,同样干脆利落地在步观澜小臂上留下一道印记。星夷剑锋顺势往上,直直冲向步观澜的脖颈,又被紧随而来的潮生打落。


    两把绝世名剑再次相接,动静叫人心惊肉跳。这回后,闻遥与步观澜各退两步,没再动手。


    “平局。”


    闻遥甩手,手背血珠溅落一边,变成几点猩红的圆:“这几年你进步很大啊。”


    步观澜也毫不在乎手臂上狭长的伤口。略带笑意,沉声道:“还是打不过你。”


    “你还想和我打成什么样?”闻遥被他这话逗得一笑,随即收剑入鞘,转身大步走向自己的位置。


    赵玄序站起,三两步跨过来,拿着张帕子捂在闻遥伤口上。


    “方才那一剑,”赵玄序原形毕露,煞气冰冷,阴森森道:“你分明可以直接削掉他的胳膊。”


    第80章 世界真小


    “噢。”闻遥失笑。


    她手背上的伤口从食指末端延展到腕骨,鲜血涌出,很快湿濡手绢。


    楚玉堂侧坐,看一眼闻遥手上的伤,唇角弧度稍稍平下。他身边管事见到立即匆匆迈步上前,从一旁侍者手中的木盒中取出两支瓷瓶药分别递给闻遥与步观澜。


    瓷瓶里装着上好的药。


    赵玄序将膏体挖出在指腹揉开,握住闻遥的手轻轻在伤口上抹。原本还有些火辣痛感的伤口登时清凉一片,血也不流了。


    “好!”周围人影幢幢,噼里啪啦掌声雷动。他们热血沸腾,即便闻遥与步观澜最后未分输赢也激动得很。


    趁着这个氛围,闻遥转身挥手,高声道:“诸位!”


    “今日武召司牵头,鬼市主做东,我在请帖上留名,诚邀诸位前来是为了什么想必大家也都知道。”


    “知道知道!”黄石跨腿坐在最前面,重剑“哗”被他甩在地上,剑尖自然而然深深没入地面:“想劝我们进武召司做官嘛……我反正不干!朝廷多狗官,我是粗人,进朝廷玩心眼的事做不来!闻遥,你从前也是快活人,莫不是因为这兖王来汴梁?江湖女儿好志气,我今日劝你一句,莫要被情情爱爱束缚住手脚,委屈自己!”


    他性格当真豪爽万张,这种话,即便当着赵玄序的面也要说出来。


    “不错,开始我确实为他出西北入汴梁,且只打算在汴梁留三年时间。”闻遥也是,相当大方地承认:“但现在不一样,现在我是心甘情愿留下来。你们都知道,北辽老皇帝的儿子死在了我们天水!和北辽的一仗,我们怕是必然要打。你们都是江湖大人物,天水数一数二的高手,且都有德行,踏入这江湖都心存大义,想要惩奸除恶。当游侠只能趁一时之快,不能匡扶社稷百姓,只有做将军才可以!如今有直接做武官的机会,为什么不干?”


    “江湖朝廷两不相干。”


    “是有这个规矩。”闻遥点点头:“可你们不是被虚名束缚的人。国难当头,难不成反要顾及这种莫须有的规矩?我今日就可以告诉大家,武召司已经请下特令,诸位若进武召司非见皇帝不需跪。不论男女都能上战场挣功名,封狼居胥、留名青史也不是没可能!”


    一番话落下,方才热热闹闹的众人安静下来,或是转着酒盏,或是倚靠长刀,一言不发。


    百里丞撑着桌案站起,走到中间对四周拱手:“诸位应该都有听说我百里家。当初投效朝廷,江湖中对我百里家颇有微词。是,我不能说百里家是全然不慕权势!但我百里丞心里面也的确是痛恨天水武弱,想尽自己一番薄力为国效忠。我知道诸位的顾虑,只想请诸位信我一次,百里家先走一步,是甘为踏石!叫武召司扶持诸位向前!”


    他态度谦卑,全然看不出一点傲慢。且也是年纪老大不小的人了,这番言辞恳切,倒是叫人体会到他的诚心诚意。好些人看着他,面色和缓下来。


    “武召司就在南北御街。诸位这段时日留居汴梁,若是有心,随时都可以前来武召司登记留名。武召司即刻就为诸位安排住所,登发俸禄,接洽入军。”百里丞说完,又是拱手深深拜下:“我百里丞先替天下百姓,谢过诸位!”


    差不多了。


    楚玉堂手上扇子一收。


    “百里将军快快请起。在座都是聪明人,已经知道将军心意。接下来要走要留,那就各自随各自的意。”他站起来,朗声笑道:“今天来鬼市是吃饭的。为这顿,我抽调樊楼一半的厨子过来,都是好酒好菜。难得琉璃岛主也来了,往后天南海北,还有几个机会能叫大家伙坐那么整齐?”


    “好酒?”明台剑冢都是酒鬼,一听这话眼睛登时亮起:“比方才那几坛子还要好?”


    凝滞的气氛陡然一松,侍从鱼贯而入端上各色好酒好菜。不是樊楼常有的精细,都是大块肉整条鱼,整扇的羊腿码的整整齐齐,很合这帮江湖草莽的胃口。


    饭菜吃饱,酒过三巡,热气上头就有人拎着酒坛子站起来提剑起舞。甚至还有人起哄:“星夷剑的人,一定也要会绝顶的武功!兖王从前在蜀地大名鼎鼎,今日难道不露一手?”


    赵玄序被点到名字时手上还在帮闻遥剥虾。闻遥爱吃虾,但考虑到她手上那条伤口,赵玄序看着她的面色,很谨慎地剥了三四只,点到为止。


    黄石抹嘴挥手,拿起桌上倒满的大酒盏,大嗓门拉起来犹如锣鼓:“闻遥从前来我家小住过一段时日,我娘子把她看做自己的妹子。今日难得见到个王爷,这杯酒,我黄石敬你!”


    说罢内劲运行,手上酒杯裹挟劲风直直飞向赵玄序面孔。赵玄序正好擦干净手指,抬手不偏不倚轻轻松松扣住杯盏,锋锐内劲被他尽数化去,一滴酒水都没溅出来。


    他仰头,喉结滚动将这杯酒一饮而尽。


    闻遥当即暗道不好。


    果不其然,赵玄序不喝还好,一喝,不只是黄石,周围其他人也兴奋起来,接二连三给赵玄序敬酒。


    眼看他们越来越过火,闻遥抬手截住第八盏酒杯,皮笑肉不笑:“差不多得了,再闹,小心我揍人。”


    “诶呦诶呦。”明台剑冢酒鬼醉呼呼,东倒西歪趴在桌上哈哈大笑:“长大了,懂心疼男人了!”


    嬉嬉闹闹,一片欢腾。


    罗九盯着众人看,忽而目光移向一边不言不语也不笑,正襟危坐的步观澜。


    “主子。”他道:“上回给闻姑娘的鱼油该用完了,不是特意带来了吗?这几日找个机会送出去吧。”


    步观澜衣袖挽在臂弯,露出肌肉线条流畅结实的小臂,上面绑着白布。他手指转杯子,神色淡淡,点头:“好。”


    然后就没了,罗九左等右等也没等到下言。


    他看看步观澜又看看对面的兖王,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感叹自己主子是个哑巴,光做事不说话。


    看看人家,不管在外面什么样,对着闻姑娘就是柔情蜜意。无怪哄得闻姑娘乐不思蜀,待汴梁不走了。遥想当年在琉璃岛,主子对闻姑娘也是事事过问——奈何竟是个哑巴!


    各人心思各异。总的来说,这顿饭主尽宾宜,许多人酩酊大醉归去歇息。梅山派这回来的人不是虞乐或是刘素灵,而是几个闻遥从没见过的年轻人。


    他们倒是认得闻遥,走上来与闻遥搭话。


    “大师姐说她一定会来武召司。”梅山派弟子道:“这次下山,她须在外游历满两年,两年后她再来汴梁。”


    大师姐便是指虞乐。


    “她有这个心思,武召司就会一直有她的位置。”闻遥手里还抱着阿音。她微笑点头,与梅山派弟子别过,而后把阿音交给小刀。


    百里丞也走上来:“闻统领,这次多谢你。”


    “你自己说武召司是为天水百姓立的。”闻遥:“那我这次就不算帮你办事,你不用谢我。”


    “不管如何,你我都尽了力。武召司最后怎么样,就端看这几日了。”百里丞拱手:“殿下,闻统领,楚市主,我先走一步。”


    “将军慢走。”


    楚玉堂漫步上前,看着百里丞的背影,略带感叹:“他也是不容易啊。”


    “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闻遥一拍楚玉堂:“今天多谢款待。”


    “我是沾你的光,多认识认识朋友,往后多给我一些面子,不亏。”楚玉堂风度翩翩摇扇子,端的是浊世贵公子的姿态:“怎么样,我那还有酒,要不我们几个——”


    白玉扇子对着闻遥赵玄序步观澜转一圈,楚玉堂停一停,意味深长道:“继续喝?”


    “还喝,都喝成什么样了。”闻遥抬头看一眼赵玄序。


    今晚都是陈年烈酒,被那几个不知轻重的灌下几大杯,赵玄序神色虽依旧清明,下颔耳垂处却染上薄薄一层红。


    闻遥:“你自个儿喝去。步观澜,同楚玉堂做生意可要小心。这人鬼精,别被他坑了。”说罢,她牵起赵玄序的手扬长而去。


    罗九见到这一幕,又是深深叹气。惹得小刀抱着阿音频频侧目,不明白沉稳冷静办事可靠的罗剑侍突然是怎么了。


    外面,闻遥与赵玄序走出一条街,都隐隐约约还能够听见那群酒鬼的喧哗。两人十指相扣,漫步鬼市。赵玄序手心很热,温度很高,骨骼宽大修长,握着很叫人舒服。


    “阿遥。”赵玄序笑起来,牵着闻遥的书晃荡,说:“你这些朋友都很有意思。”


    闻遥点头:“就是吵了点,人还是不错的……诶,春燕子呢?”她站住脚,发现春燕子不知何时没跟在自己身后。


    去荷娘店里了?


    闻遥脚下一转,拉着赵玄序朝两条街外的永州食肆去。不曾想,她才刚走近就听到前面街口传来一阵充满脏污的谩骂。


    郝春和是在这没错。他手上拿把菜刀,伸手护着永州食肆的一个小伙计,沉脸看着对面一帮子人。闻遥远远看过去,一眼就看到他衣服上的几个鞋印子。她面上笑容倏忽平淡,如同雨后初雪般消失不见。


    为这次武召司择人,鬼市难得闭市。纵使有些人出入,看在官兵以及楚玉堂的面上也都很懂事,没干往日里杀人越货的事。


    可现在,站在郝春和对面的那伙人各个都是大体格子,腰挂大刀,凶神恶煞。为首的男子身形高瘦,眼下黑青,牙齿泛黄,昂贵的锦袍套在他身上极其不相称,活脱脱一只穿着金壳的癞蛤蟆。


    “老不死的,知道你爷爷我是谁吗?”男子捂住手臂,指缝隐隐渗出鲜血,显然又惊又怒,气急败坏道:“把这家店给老子砸了!里面那个臭娘们,老子今天一定要尝尝看她的滋味!”


    话音刚落,荷娘拎着长木凳气势汹汹冲出来,一凳子狠狠贯在他脚边发出一声巨响。她泼辣起来,叉腰骂道:“管你是谁!春燕子让开,老娘今天就要割了这龟孙的舌头!”


    男子冷笑连连,后退一步挥手,身后的人同恶犬般抄起刀冲郝春和与荷娘去。


    闻遥站在原地没动,想着对付几个小啰啰郝春和肯定不会有事。哪想到郝春和手拿菜刀犹犹豫豫畏畏缩缩,一味避让,还要护住荷娘与伙计,几次险些被那伙人长刀砍到。


    闻遥大为疑惑不解。


    她弯腰随手捡起街边堆放的木柴,甩臂一扔精准无比得砸在那男人脸上,瞬间是鼻血横流,男人吃痛,跌坐地上。


    “哪个找死的!”男人闭眼一摸脸,面上血迹糊开更显得狰狞万分。他喘着气,睁眼转头朝站在街角的闻遥看过来,煞气十足。


    闻遥一点不想跟他废话,抬腿朝他走去。


    她背着剑,一看就不好惹。周围拿刀的人瞬间警惕,不打郝春和了,举着刀朝闻遥劈砍。


    闻遥轻松拧断一人手腕抢过刀,随后刀背流畅抽打在几人身上,破空声阵阵,一听就知道力道狠辣无比。不多时,地上躺倒一圈的人,哀哀叫着捂着身体滚动。


    男人见状爬地而起,手脚并用就要往外蹿,没几步背上蓦然一重。闻遥一脚狠狠踏在他后背,叫他下巴一下子磕在地上,瞬间去掉一大层血皮。


    “你、你!”男人惊惧万分,四肢挣扎胡乱叫嚷:“我是当今厂监督主宋督主的哥哥!你若是敢动我,你们通通死无葬身之地!”


    “哦。”


    闻遥没想到世界这么小,随便打一架还能听到宋明德的名号。


    她踩死在男人背上的腿一动不动,双手环胸,身子压低,高束的发丝垂落一边,细细打量底下这张脸。


    “宋明德的哥哥?亲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