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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不留行》 第61章 吻
姜乔生话音刚落,一旁微敞的马车窗户外就凑过来一张脸。
吴佩鸣万分赞同,说道:“是嘛,拿一份月钱做一份工。就好比说我,我随着殿下出外差,好歹也和我师父说说,给我也加点银子啊。”
赵玄序眉眼沉沉,一眼就唬得吴佩鸣闭上嘴飞快缩回去。
闻遥不太会编发辫,她自己的头发每次长及腰部就会叫她一剑削掉,随便找根带子或者发冠束起来。姜乔生硬是赖在她怀里要她编发辫,她也就只能给她编个松松的发辫,半扎在身后充作发髻。
她把一拇指大小的银梳推进发髻中,摸摸姜乔生的鬓角,说:“因为皇帝不喜欢和尚,他喜欢道士,一直都想改立道教为国教。”
道士能给皇帝炼丹,能教皇帝长生之术,和尚不能。且因前朝尚佛广修佛寺,覆灭后任有数百座寺庙绵延至今,香火鼎盛,信徒众多,影响深厚。太祖立国时为安抚百姓彰显仁义,特地定下规矩,严明佛寺周围田地属佛田,不用缴纳赋税。老祖宗上下嘴皮子一碰,天水就又少掉一大笔进项。
赶着慈怀寺出事,皇帝特意把赵玄序这把不管任何人脸面的快刀派出来查案。明眼人都知道,不论真相如何,皇帝是要借此大做文章,叫佛祖收收佛光。
姑苏城是古来称谓,天水以后,改县为府,姑苏便成平江府。但除却奏章弄文时呼平江,世间诸人提及还是惯用古称姑苏。平江府盐运一事后,这次又挖出佛寺骸骨,新上任的平江知府估计也是够呛。
正值三月,细雨缥缈浸润在三十三里青街。翎羽卫浩浩荡荡行至姑苏城西北阊门前,看着平江知府仇回郢带着众人作揖行礼。
这次查案不涉及什么雍王岳家,闻遥一行人过来没有掩藏身份,一路声势浩大。
马车停下,车门紧闭,久无动静。知府身后的大小官员久闻兖王悍名,见此难免有些不安。独仇回郢不卑不亢,不卑不亢,双臂往前一伸,说道:“平江知府事仇回郢,参见兖王殿下。”
马车依旧没有动静。
吴佩鸣驱马上前,笑道:“雨见大,诸位大人莫要拘泥虚礼,先回去再言其它吧。”
仇回郢平静应下,朝着吴佩鸣点头,随后回到自己的马车,带着壮大的队伍去往自家府邸。
没有掩盖身份,兖王出行住宿自然由知府安排负责。等马车停在气派的知府府邸门口,众人才瞧着那扇门开了,下来两个女子。一个身形高挑,背后背着把用布条缠绕而起的长剑。一个稍稍矮些,贴着背剑女子走。再后面才下来一个男人,墨玉束发,刺金玄色长袍,气势非凡。
就是面色难看了些,显然心情不快。
油头粉面的官员擦去额间虚汗,低声道:“兄台可知兖王身边的两位女子是何许人也?兖王未曾娶亲,莫不是特意带过来的侍妾?”
仇回郢那个老古板,不管怎么暗示都吃不进去半点人情油水。他不甘心浪费这个向大人物套近乎的好机会,还特意物色了几名绝色歌姬,准备找机会向兖王示好,万不可马屁拍在马腿上,冲撞成人之美。
“那背剑的应是风头鼎盛的星夷剑主。”被他拉住袖子的人嫌弃他身上的油汗味,扯出自己的衣服,心不在焉道:“另外一个不知道,说不定是呢。”
众人跨进朱红大门,仇回郢府邸随之紧闭,隔绝几丈外街头看客好奇的目光。
闻遥被兴致勃勃的姜乔生扯进来,还没抬头就听到一清亮女声从旁边冲出来:“闻姑娘,许久未见!”
没想到有人会叫住她,闻遥惊讶抬眼。赵玄序亦步亦趋跟在她后面,听到这声也循着看过去。
众人纷纷站住脚,见从一旁绿树修竹荫道上大步走出一队人。为首女子三十余岁,衣着简单。她叫住闻遥,白皙面容泛起笑,爽朗夺目。
一直站在后面的仇回郢这时上前几步,冲着这女子唤道:“夫人——”
“你让开,别打岔。”刘素灵挥手,后者立即闭嘴,听话乖巧站地在一边。刘素灵着衣裙,言行举止干脆利落,几步走到闻遥跟前把闻遥上下看一番,眉梢带出欣慰之意:“过得不错,比上回分别精神许多。”
闻遥认出她来,讶异道:“素灵长老?”
“还认得我。”刘素灵含笑点头,然后扯过站在自己身后之人,说:“喏,星夷剑闻遥。大清早跑到我这儿嚷嚷,不是想看吗?让你看个够。”
这语气多是嗔怪打趣。
被刘素灵扯出来的是个身着银白劲装的姑娘,眉眼非常英气,就是现在面上透着窘迫,挠着头半天才对闻遥问了一声好:“闻前辈。”
“这是我师侄,带着山门中人下山历练,顺道过来看看我。”刘素灵说完,然后才看到一旁的赵玄序和姜乔生。
这男人应该就是兖王。
她稍稍收敛面色,抱拳行礼道:“草民梅山派刘素灵,参见兖王。”
“内子无状。”仇回郢深知兖王枭心鹤貌、睚眦必报的名声,心中一紧,背后出汗,不得不出声道:“冲撞殿下,还望殿下勿怪。”
赵玄序却不看他,神色淡淡,说:“你认识阿遥?”
阿遥?
听到这个称谓,刘素灵惊讶,视线一移看向闻遥。
她自知道闻遥入兖王府办天家事,但兖王如此称呼一个女子,实在有些亲密无状——还是说汴梁风情温婉雅致,叫门客幕僚就是这个调调?
“素灵长老是梅山派执剑长老,是我的江湖故人。”闻遥没想到能在此处见到刘素灵,回想起方才仇回郢的称呼,大概也明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您竟已经成了婚。”
还嫁给了平江知府。
她可还记得梅山派这位执剑长老的性格。说一不二、义薄云天,江湖上有名的侠女,巾帼豪杰。且先不提身份,这样女子与内敛严肃的仇回郢光是站在一起就已经够割裂。
刘素灵笑一下,转头高声说:“诸位都不必在此耗着,花园里已备好酒席,还请入座吧。”
言罢,她伸手对着赵玄序与闻遥比了个请,率先迈步向不远处的园子走去。
吴佩鸣站在一边,从仇回郢木头似的面上瞧出些紧张。他对这人印象不错,故而开口安慰,说道:“无事无事,令夫人都是闻统领的故人了,仇大人还怕什么?”言罢,拍拍仇回郢僵硬的肩膀,笑着跟上去。
闻遥边跟着刘素灵走,边看着她身边的姑娘。梅山派许多人她都认识,但这是一张生面孔,她从未见过。
虞乐在闻遥的注视下,面孔越来越红,激动的心情难以抑制。
当年闻遥还没有从高手榜上销声匿迹,榜上前十无不是绝顶高手。她因曾见过闻遥在逐光山石上舞剑,星夷剑飒飒如秋水滔天,从此将闻遥视作心中第一人,仰慕至今。
没有想过这辈子还能再见闻遥,还是站在这么近的地方看着她……
“这是我师侄,虞乐。”刘素灵注意到两人,直言说:“听到你要过来,好几个晚上没睡了,恨不能在阊门口站着等。”
“全然没有这般夸张。”虞乐低声道。
她不开口还好,一开口,一旁梅山派诸位弟子就开始低低谈笑。显然他们执剑长老说的都是真话,半点都没有作假。
闻遥也跟着笑起来:“素灵长老成婚几年了?”
“有三年了。”
三年,那时闻遥已隐居柳叶城漫天黄沙中,久不闻外事,无怪没有听说过她成婚的消息。
刘素灵也想到这一点。这位侠女并没有探问闻遥这么多年销声匿迹是去了何处,三言两语道:“三年前我在随手救下个被乡匪劫持的书生,没成想后来他高中进士会来梅山派提亲。他长得挺俊,我也就答应了。现在来姑苏,山水好,花好,人也好,就是无趣了些。正好门派小辈下山历练,拐过来看看我,正好碰上你过来。”
“没想到还有这段故事。”闻遥乐了:“知府大人的样子,看不住来还是个知恩图报的性情中人。”
“报恩?”刘素灵哼一声:“他这以身相许,那是占了大便宜。”
周围人轰然笑开,落后几步严肃守礼的仇回郢耳根子通红一片,显然不能适应自家夫人这般直言不讳的调侃。
几句话间,众人已到花园宴厅。长桌一道摆开,上面的吃食陆陆续续被端上来,丰简得当,很有分寸。
仇回郢快走几步对着赵玄序弯下腰:“请殿下上座。”
“不必。”这人与闻遥的江湖故人有些关系,赵玄序看仇回郢一眼,语气明显好上许多,说:“我与阿遥同席。”
正式宴会之上,同席之人只有夫妻。
仇回郢对此没有任何表露想法,低头应是。身边管家迅速下去撤掉为兖王特意准备的位置,换做一道长案桌,重新布上饭菜汤水。
赵玄序上前两步,抢在姜乔生面前牵着闻遥袖子施施然入席,拉着她并排坐下。周围官员明里暗里看过来的目光瞬间都落在闻遥身上。刘素灵道果然,虞乐略有震惊,姜乔生,她站在一旁朝天上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席间的菜大多是春菜,丰盛却不夸张。侍女站在一旁,颇有些手足无措,瞧着兖王殿下亲自挽袖盛好豆腐汤,放到闻遥手边,然后又去仔细地给鱼挑刺,忙得自得趣味、不亦乐乎。
闻遥舀一勺豆腐汤拌上鱼肉咽下,觉得滋味鲜美,正在感叹,忽而瞧见对面刘素灵正笑看向自己的目光。
刘素灵开口说道:“你与以前相比大为不同。”
闻遥挑眉:“哪里不同?”
“心落地了。”刘素灵笑着,没详细说这话,一笔带过转而道:“我这帮小辈都很崇拜你,尤其是虞乐。她的剑与你一样是快剑。既来查案,不若就让她跟着你打下手,也好多学点东西,开开眼界。”
虞乐身子一下子坐直,眼睛微亮望过来。
闻遥相当好说话,痛快答应道:“好,明日起她就跟着我。”
这顿饭吃的宾主尽欢,宴散时闻遥还发现仇回郢挺会来事,临时把她和赵玄序的屋子安排到一起。
打发掉跳脚的姜乔生,闻遥手肘支在窗棂上,伸手推开面前的窗户。外面绵延不绝的雨丝迷蒙成微凉的轻纱,飘飘忽忽盖在她面上。
周围忽而安静下来,很舒服。
闻遥微微闭上眼。
她听到一边夹竹桃簌簌晃动的声音,还有从檐下传来的一点脚步声。
闻遥没有睁眼。耳畔的脚步声停了,随后她唇上一热
赵玄序高挺鼻梁抵在她面颊,俯身唇瓣轻柔触上她的唇珠。
一个突如其然、缠绵浅谈的吻、
这些时日过去,赵玄序手上纱布早就拆下。多亏白让给的好药,那凶险万分的一箭只在他掌心处留下一道凸起的疤痕。
赵玄序上半身探入窗内,双手各自搭在闻遥放在窗棂上的手背上,眼睫垂落。这一刻,神情接近于一种静谧无声的痴迷。
闻遥感受到他柔软温热的唇,短暂分开后又轻轻碰上来,鼻尖相抵,呼吸交错。
许久,赵玄序急促地呼吸慢慢平缓,侧过脸埋入闻遥脖颈间把她搂紧。
闻遥感受到他的情绪蓦然有些低落,开口低声问道:“怎么了?”
赵玄序按着她的腰,说:“今天晚上姜乔生会不会过来找你?”
闻遥哑然:“这我怎么知道。”
“我觉得她会,她太没有分寸。”赵玄序歪着头蹭在闻遥脸颊上,丝毫不觉得从他嘴巴里吐出分寸二字也相当怪异:“我们没有坐船来。如果走水路,今日可以在枫桥渡口下船。听说那有条老街,有很多新鲜玩意。”
他说这话,语气听着居然是有些遗憾。
闻遥被他带着淡香的发丝弄得脖子痒痒,忍不住笑起来:“你还做攻略了。”
赵玄序抬眼瞧她,侧脸姿容瑰丽,眼珠圆乎发亮。神态说不上来,喝多席间春酒般粘糊绵软。
“什么叫‘攻略’?”
闻遥手抱在他结实有劲的腰身上,想了想,说道:“就是,你很希望跟我好好看看姑苏,所以提前做了很多准备。”
赵玄序乖乖点头,邀功道:“嗯,那我做了很多攻略。”
闻遥简直被他这幅情态弄得十足爱怜。
她摸摸赵玄序手心的那道疤,突然道:“那我们现在去枫桥渡口吧,正好明天就要去查案了,也没时间多看看。”
第62章 枫桥渡口
外面还下着雨,闻遥关门揣上银两,牵起赵玄序的手,拉着他提气而起几下翩飞点在屋檐角落。飞檐铜铃挂满雨滴,两人掀起的风带得它一晃,随即砸落几滴透明雨水。
跃出一段距离,闻遥发觉赵玄序轻功居然很好。她在雨雾中回头,笑着看向赵玄序:“你的功夫比燕苍要好。”
“嗯。”赵玄序毫不犹疑地应下,坦然自若,说:“你走以后,他很快就打不过我。”
一番话丝毫不为师父遮掩,很不尊师重道。
闻遥一乐,蹲在知府高墙上笑。
她底下是撑着油纸伞来来往往旋开的行人,浅白米黄的伞面将她和赵玄序与其它人隔开两个世界。只要姑苏城的雨不停,底下人不收伞抬头,谁都不会发觉自己脑袋上正蹲有两个人。
闻遥鼻子一动,忽而嗅嗅空气里的味道,感慨说:“什么味道,好香。”
“琼花香。”赵玄序在她身边,轻轻道:“花朝节在这几日,姑苏城会很热闹。”
闻言,闻遥视线穿过往来不绝的行人朝街边店家看去。见每家每户门前的木柱上都用细细的草木线挂着几束花,白色的花瓣点缀娇黄花蕊,大团大团,随风轻晃。慈怀寺挖出众多尸首骸骨也没能挡住漫天春华。
不在汴梁,不在江湖,只在混杂花香的姑苏青街,星夷剑主与兖王殿下宛若两个不懂事的少年人,瞒着姜乔生偷偷翻出高墙,跑到对面街角摊贩买了“春三样”。
酒酿饼、春卷和青团,用油纸荷叶包着,结结实实一大捆。
闻遥提着荷叶包,转身凑到赵玄序面前叫他闻一下:“香不香?”
荷叶包晃两下,赵玄序凤眼碎满笑,拉过闻遥的手,难得朗声带笑,道:“很香。”
两人溜溜达达一路走到枫桥渡口,天色早就昏暗。深深浅浅的蓝与昏黑铺在天上,底下水波糅杂画舫与摇橹船的艳红如云的灯火安安静静飘在雾水江面。千年渡口,璀璨绮丽,打眼望过去叫人心尖发颤。
“漂亮。”闻遥知道赵玄序三番两次提及此处不是没有道理,赞赏地拍拍他的肩膀:“攻略没白做。”
赵玄序捉住她的手牵在手中,唤来一旁船家,精挑细选一艘摇橹船包下。
姑苏烟雨里划船,好有意境。
闻遥眼睛亮亮,束在身后的长发一甩,提着荷叶包动作麻利钻进温暖的船舱。
船舱里有成套的桌案坐垫与茶炉,上面热着酒,一边还有干净的被褥。文人风雅,许多人会来枫桥渡口吟诗作画、秉烛夜谈。若是赶上天气好心情好,直接歇在船舱里的也大有人在,所以这些船只上的物什一向齐全。
今夜江面下雨还有风,泊船上留宿的人很少,大多只剩守船船家。倒是便宜了闻遥与赵玄序。
坐船不稀罕,闻遥从前常坐船。跟商走队的时候她几乎走遍天水,陆路去不了的地方就走水路。赶路行色匆匆,要么运货要么杀人要么被追杀,还没有这么闲情逸致的时候,这就是一番闻遥从未体会过的新奇感。
她掀起竹帘子往外看,专注看着蒙蒙夜雨没入江面,莫名想到上辈子老旧电影里雨天一起牵手躲雨的小情侣。
这样纯情的人设和声名在外的兖王很不搭。
闻遥突然笑起来,赵玄序不知她在笑什么,但却知晓她此番心情很好。蓬松柔软的云朵降临在他身边,赵玄序难得彻底放松,显出一种无害的悠然自得。
他动作慢慢,一块一块把酒酿饼取到茶炉顶上烘,温热后切成小块喂到闻遥嘴边。酒酿饼是松仁馅,香甜软糯,闻遥一口气吃下三四枚,而后挥手取过一旁热着的酒抵到赵玄序嘴边。
由着那么点戏弄的心态,她眉梢带上点肆意的痞气,言简意赅说:“喝。”
赵玄序喉结滚动,温柔顺从,闻遥说什么就是什么,当下就着闻遥的手将酒一饮而尽。
一杯又一杯,小小的酒壶很快见底。春卷和酒酿饼也都没了,剩下几个甜糯的青团滚落一边。
赵玄序凤眼氤氲水雾,向后仰躺着,双臂支起。墨发从他耳畔垂下,袖子上砸着一枚被闻遥随手拽下来的的墨玉簪。他眼尾红红,嘴唇也红的不正常,透着沉沦的妖邪气,瞧着格外煽情。
闻遥的头发也散了,发带随手绑在手腕上,靠在船舱边沿看着赵玄序笑。
赵玄序望着她,忽而抬手灌下最后一口酒。酒壶被他扔在一边,他覆过来牢牢扣住闻遥的腰,去咬住她唇。力道起初很重,但马上轻柔下来,如同外面的雨水。
雨打波澜生,江面春水起伏摇晃,闻遥与赵玄序置身的摇橹船也在跟着天地晃动。酒香随着皮肉的温热散开,层层渡过来。闻遥分明没醉,身上却很热很热。有团火自她心里面烧起来,烧得她头脑晕晕乎乎,眼中铺天盖地是赵玄序眼中的神色。
细碎、顽固,蔓草般铺天盖地。
闻遥伸手把赵玄序的眼睛捂住,喃喃道:“赵玄序,你生的真好看。”
“阿遥喜欢吗?”赵玄序任由她捂,声音透出股执着:“那阿遥会一直喜欢吗?”
一直这个时间跨度太远,谁都无法保证里面会不会横生波澜。赵玄序是很聪明的人,可在闻遥身上,他仿佛没有经历过诸多阴谋诡计腥风血雨,只渴求爱人肯定的答复。
“人会老,再好的皮囊也抵不过时间侵蚀……“闻遥鬓发微微汗湿,她指尖摸过赵玄序同样带着水意的额角,只说道:“人的心思也会变。”
“那你看着我吧。”赵玄序鼻尖蹭着闻遥的鼻尖,听到这话后没有一点不悦,反而微微笑起来:“阿遥一直看着我,看着我的心意,它永远也不会变。”
他说着,从闻遥腰间抽出一只手臂垫在闻遥脑后,让人离自己近了些。两人的发逶迤纠缠不分彼此,衣袍坠在船舱,和外面春水一样皱出波纹。
直到后半夜,淅淅沥沥的雨才停下来。
闻遥拉起竹帘往外看,外面的天还没亮,依旧昏黑。雨后空气浮动着涌进来围在她光裸在外的肌肤上,带来点凉意。赵玄序靠过来,手里拿着衣裳,仔仔细细帮闻遥穿上。他把闻遥束在衣领里的长发拨出,然后翻过一边他的衣袍,从里面取出一把淡红色的梳篦。
闻遥笑起来:“怎么会把这个带过来。”
“阿遥买给我的。”赵玄序跪坐在闻遥身后,五指没入闻遥发间,另一只手握着梳篦轻柔的往下拉。
他想着那簪花婆婆说的话,缓缓一梳子将闻遥的头发梳到发尾,指腹在发尾尖尖揉揉。闻遥向来只是简单束发,很快就打理好了。她要起身,赵玄序却低下头把脑袋往闻遥手下一递。
“阿遥帮姜乔生挽发。”赵玄序认认真真道:“我也要。”
对姜乔生,兖王着实小心眼。
闻遥只得接过梳篦,把兖王殿下这一头黑柔顺滑的长发梳一边,不甚熟练地挽在脑后。
“好了。”闻遥拍拍赵玄序的脸:“我们去找间客栈。”出不少汗,没有换衣洗漱,她有些不舒服。
街头没什么人,两人随便找间客栈,闻遥叫来热水到屏风后面洗漱。赵玄序要凑上来,闻遥劈头盖脸扔去来一条面巾,轻叱道:“你先去买早饭去。”
赵玄序攥住从脸上滑落的温热的面巾,点头:“阿遥想吃什么?”
闻遥沉到浴桶里,咕噜咕噜冒出两个泡泡。她刚才不觉,这时候天亮了反而有些脸热。暗道果然是美色夜色迷人心神,叫人尽做些糊涂事。还好被热气熏着,她面上的红看不大出来。
闻遥探出水面,闷闷说:“桂花圆子,还要鏊饼。”
赵玄序应了一声,门被打开,他出去了。
闻遥在浴桶里呆坐一会,盯着水波。昨夜清雨混杂江面,天地都仿佛倒转的情形再度浮现。她暗道两声不能想不能想,往脸上拍满水,胡乱揉着面颊。
而赵玄序这厢方打门出去,外头立马就有店小二迎上来。
做生意的眼光都不差,店小二一眼就看出这位爷身上光是衣服就价值千金。
店小二殷勤地问道:“公子,可是房里缺了什么?”
赵玄序说:“何处有桂花圆子和鏊饼作卖?”
“有有有。”店小二连忙道:“就是有些远,公子等着,我叫人去买。”
赵玄序看向他:“有马?”
这是一家不小的客栈,时常有客人有需要跑腿的活计,故而掌柜是养了一匹马的。
见店小二点头,赵玄序随手扔给他一颗分量十足的金珠子:“牵过来。”
一匹俊俏的好马立刻就被牵到殿门口来。
店小二握着金子,按捺激动心情,仔细指认铺子方向。赵玄序双腿一夹马腹,衣袂摆动绝尘而去,不多时便到了几条街外。
卖膳食的店家听到马蹄声,抬头见着一位尊贵迫人的公子停在摊子前,不由得愣神。
赵玄序瞥眼,看到一旁红泥炉子里的雪梨苏芡汤。
阿遥吃了这么多酒酿饼,怕是喉咙干渴。桂花圆子稠腻,应当再喝些清爽的梨汤。
赵玄序握在手中的马鞭一动,正要指向红炉,一旁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店家,这些梨汤我都要了。”女声温温柔柔,明亮动人却很有礼教:“麻烦帮它装起来。”
赵玄序慢慢直起身,黑漆眼瞳漠然往下睨。
袁媚带着侍女移步而来,身后跟着许多背剑的年轻男女。除却她穿一身白裙,环佩叮当作响,其余人都是一身劲装,打扮与梅山派的人很相似。
仿若才注意到赵玄序,袁媚抬眼看过来,又好似瞬间明白什么,颔首笑道:“这位公子可也是要买梨汤?我可以匀你一份。”
温柔大方,善解人意。
袁媚本在对面客栈大厅用早膳,突然起身往外走到这摊子前。其余人习惯簇拥她,虽不明白她要做什么,却也都跟了出来。
他们起先被眼前骑在高头大马上,气势卓绝、绝非寻常人物的男人吸住目光。听到袁媚这番话,倒皆是面带笑容,眼带喜爱之意看向她。
袁姑娘出身武林世家,天赋极高成名极早不说,还貌若神仙妃子,不骄不躁平易近人,实在是叫人钦佩。
可惜他们怜香惜玉心慕美人,有人却接收不到半点这样的心思。
赵玄序手上的马鞭在他掌心转一圈。若是熟悉他性情的人见到此番场景,估计已经觉得面皮幻痛,毫不怀疑下一刻兖王的鞭子会往他们脸上抽过来。
马匹不安地喷出一个响鼻,赵玄序侧过鞭子,从袖中取出袋金珠子扔在案面上,略带不耐道:“梨汤,装起来。”
“诶呦,好好。”再美的美人,在讨生活的人眼中都比不过一袋实实在在的金珠子。店家眼睛都被金光晃直了,反应过来后动作迅速一把拿过袋子死死捂在怀里,转头对袁媚说:“这位姑娘,我这梨汤是这位公子早早定下的,您上别处看看吧。”
“你说什么呢!”袁媚身后的丫鬟连忙出头,道:“刚才他分明还没付银子。”
是没付银子,人家给的是金子。
店家估计觉得这丫鬟脑子不好,并不理会,打着哈哈迅速取过几根竹筒巴把梨汤装起来,连着桂花圆子和热乎的鏊饼装在一起,小跑着送到赵玄序面前:“公子,东西拿好了。”
赵玄序不置一语,将竹筒和油纸包拎在手上,手腕扯动胯|下骏马高高扬起马头,转过方向疾驰而去,徒留一地灰尘。
丫鬟瞧着比袁媚还气,连连跺脚:“小姐,您看这人多没有教养!”
“不可胡说。”袁媚理理袖子,依旧平和,只说道:“人家说的不错,我还没付钱,店家也没说卖于我。价高者的,本就如此。”
她这么得体懂事的话一说出来,身后那群人顿时更加不满:“可方才那人是什么态度,他难道不是以钱财压人吗?”
“不错,刚才那位是何人?可是城内哪位官员豪绅的儿子?”
袁媚一言不发,细细回想方才赵玄序垂在她眼前的长袖。上面的金线混杂暗纹,隐成四爪游龙的模样。
若是她没有看错,那针法奢丽,当是汴绣。
等身后诸人七嘴八舌停下,她转身去问店家:“劳烦问问,刚才那位是哪家的公子?”
店家平白得一笔横财,无心应话,只想尽早收摊,摇头道:“从没见过,不清楚,姑娘去别处打听去吧。”
袁媚身后的人又开始指责起店家,说些市井小民唯利是图之类的话。店家的媳妇儿子上前理论,隐隐要吵起来。袁媚这个中心人物反而置身一边,白衣白剑不染尘埃,瞧着赵玄序绝尘而去消失在街头,神色若有所思。
第63章 又见故人
赵玄序推门进来的时候闻遥正坐桌前抛果子。听到声响她头也没转,只说:“热水在后面。”
赵玄序先是顿住,瞧而后着她侧耳上的一点红,眼中弥漫上笑。他把纸包和竹筒放到闻遥面前,打开竹筒摇摇。
梨肉清甜香味扑面而来,闻遥鼻子一吸,低头看一眼:“梨汤啊。”
“润润嗓子。”赵玄序说着走向屏风,脱下外袍挂在屏风上。随后是腰封,再是内罩衫。
闻遥盯着屏风上的倒影看了半响,转过一个面,一口一口灌着梨汤,手上鏊饼掰的细碎。等赵玄序洗漱好,她把剩下的吃食往他面前一推,道:“等会儿回去带人直接去府衙,时候不早了。”
兖王殿下昏聩,无心公事,乐得逍遥。
闻遥一提回去,赵玄序的眉梢就皱起来,喝梨汤的速度都慢下,显而易见的不情愿,小口小口呷着。闻遥倒也不催,坐在一旁等他吃完。于是等两人回到仇回郢府上,一踏进大门,率先看到的就是姜乔生黑沉一片的面色。
姜乔生着身鹅黄衣裳,明丽漂亮,脸色却难看。她视线在闻遥身上绕过一圈,突然发难,一言不发欺身而上掌风毒辣对着赵玄序心口就是一掌。
赵玄序神色自若,撤开一步不避不闪抬手对上。
掌风相对,一个呼吸后姜乔生退开两步。她面色不定甩甩手,语气颇为古怪,问道:“你练的什么功法?”打上去跟碰到火炭似的烫手。
闻遥双手抱胸站在一边,无奈:“你这是干什么?”
姜乔生:“哼,看不惯有些人耍狐媚手段,尽哄着你出去。”
一边的吴佩鸣虞乐等人眼观鼻鼻观心,只恨不得自己耳朵聋了眼睛瞎了。
仇回郢也尴尬,而且此刻他不得不发话,只得上前轻咳一声,说道:“殿下,空寂法师已到府衙,我们可以走了。”
怀慈古寺声名远扬,藏经万千,能与汴梁大相国寺南北呼应不是没有缘由。寺中主持空寂佛法高深,心怀天下。一年平江府灾荒,暴民动乱围攻时任知府府衙,空寂法师自慈怀寺中出,携一众武僧不带利刃迈步进入府衙跪坐诵经,不言不语以身为盾,最终感化民众,使其放下武器,救下当年知府一条性命。也免去朝廷开拔军队,与为时局所迫的民众兵戎相见。
听着跟传说故事似的。自那以后慈怀寺香火愈盛,平江府知府府衙坐着的人来来回回换了好几趟,每一任知府都给空寂法师几分薄面。这次慈化寺出事,仇回郢也只是封了慈化寺,寺中僧人除却问话都不曾被带离寺中,直到这次赵玄序亲临平江府。
闻遥还没与和尚打过交道。概因佛法文辩压过武经,江湖中少出佛门高手。
她怀着些好奇,抵达府衙朝暂置尸体的堂屋走,而后看到屋前院中坐着满院僧人,面前各自摆着木鱼佛珠,盘腿而坐,敲击声和诵经声交织一片。
她微晒:“和尚怎么都来了。”
一旁官吏也无奈,说道:“我们只传唤空寂法师和几位住得近的和尚,这些是硬要跟过来为那些尸骸超度的,赶也赶不走。”
“还超度呢。”姜乔生嗤笑:“死尸不天天躺在佛祖脚下?念经有用早就去西天极乐了,用得着现在来装上一装。”
她不信鬼神之说,说话毫无畏惧,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周围一圈和尚听了个清清楚楚。除却几个小沙弥忍不住抬眼看过来,其余和尚眼皮都没动一下,丝毫没受影响。
闻遥走上前两步,看到最前面跪着一个身披袈裟,长须雪白垂下的老和尚,这应当就是空寂法师。
空寂是难得一见的高个子,年纪大了也能看得出身体健朗。面容很符合一般人对高僧的想象,慈眉善目。
忽然,一道极其强烈的视线从空寂身边传来。
闻遥目光下意识一移,与跪在空寂身边的一个大高个子对上。
看衣着,束手束腿,身上肌肉隆起结实,应该是个武僧。头上光溜,受了戒疤,浓眉大目,跪在空寂身边,此时却是略直起一点身抬眼直直朝着闻遥看过来。
难以形容这一眼。出家人本该有着慈悲心肠,闻遥却生生从这一眼中瞧出几分煞气。她一眨眼,再看过去时那武僧已经不再看她,形容无异。
仇回郢走上前,语气温和,对着那诵经的老和尚说道:“空寂法师,兖王殿下来了,您先起来吧。”
“阿弥陀佛。”最后一声悠远的木鱼声落下,空寂缓缓睁开眼,由一旁的武僧扶着站起来,双手合十,拇指牵着胸前垂落佛珠,躬身朝赵玄序行礼。
赵玄序目不斜视,站在闻遥身后盯着她头上的发带,视线飘忽,显然心思不在此处,估计还在昨夜江面春潮中。吴佩鸣在一旁小声喊了声殿下,他才堪堪回神,眼神微冷抬眼看那些僧人。
赵玄序自不会与他们说什么客套话,抬腿迈步直接走向停放尸体的隔屋。
闻遥跟上,看到屋内整齐排着一排木床,各自躺着一具骸骨。尸体新旧程度不一,有的只剩累累白骨,有的倒还有些皮肉。身上都只是盖着一层白布,没穿衣裳。
屋子不见光,透着森然,加上尸体腐烂,气味自然也不好闻。门边站着两个仵作,到兖王这等大人物居然毫不避讳地要直接走进来,瞬间惊讶后上前,取出蒙面白布递到赵玄序手边。
吴佩鸣再度从后面挤上来,笑着一拱手,说:“诸位到现在都有什么发现啊?”
“大部分尸体起码过去两三年,已化白骨,查不出来什么。”一人道:“但是新的两具尸体死了不过十几日。那时天气还未转暖,他们身上烂的不多,都已经找到家里人了。”
“是吗?”吴佩鸣上前,掩住鼻子瞧瞧那句面目全非的尸体,说道:“这是何许人也?”
那人继续说道::“那人五指内侧有老茧,肩膀一高一低,应常挑重物,循着姑苏城南挑夫找找到了人。这人手指粗些,左手食指中指无名指处有茧——”
吴佩鸣了然:“拉二胡的?”
仵作看一眼吴佩鸣腰间的黑玉坠,点点头说道:“正是,此人是城北酒楼的乐师。家中有妻儿老小,此前已报过他失踪,前两日方来认过尸体。”
一个挑夫,一个乐师;一个住在城南,一个家在城北。据家人指认两人应当并不相识,怎么会一同死在慈怀古寺?何况,背着一具尸体走进人流如织的慈怀古寺已经不容易,更别说这些人还被埋到了一处,这动静想来是无论如何也小不了的。而慈怀古寺诸多僧侣武僧,居然无一人发现。
姜乔生头一次办案,兴致勃勃,拉着闻遥胡乱出主意:“外面那些秃驴没有鬼,我姜字倒过来写。若是交由我处理,干脆全抓起来拷问一遍。严刑之下,自然会有人如实交代。”
听到这话,赵玄序面上意外流露出些许深以为然。一旁的仇回郢出点汗,实在觉得兖王很有可能一口答应这做法,连忙说道:“万万不可,既然没有定罪,如何严刑拷打?何况这些是僧人,更不能够轻举妄动,否则怕是会叫天下信徒非议。”
“哪又怎么样嘛。”姜乔生朝他一笑:“皇帝不喜欢和尚,这群秃驴早晚都得遭殃。”
闻遥往她头上拍一巴掌,朝着仇回郢歉意笑笑:“不用搭理她……仇大人,空寂法师身边跪着的那人是谁?”
“妙善法师,空寂法师的关门弟子。”仇回郢不知闻遥为何突然这样问,回忆一会后,说道:“此人勇猛,曾上山打过大虫,寺中武僧属他第一”
“哦。”闻遥揉揉胳膊,不知自己为何有些介怀妙善方才看过来的神情。他的那一眼,给她的感觉是在太过强烈。眼神如刀,准确无误,不太像只是知晓星夷剑闻遥,倒像是认识她。
“殿下,臣有些话想说。”或许是听到姜乔生的话,仇回郢忍耐片刻,终究还是开口说道:“不知宫中圣意如何,但空寂法师与寺中僧人品行端洁是姑苏城百姓有目共睹。挖出尸首的虽然是慈怀寺,但却杀人的却未必是寺中僧人。”
“您这话说的。”吴佩鸣高瘦,穿着灰袍,把手往袖子里面一揣,轻笑道:“我家主子是来查案的,怎么叫您说着,像是特意赶来为难几位法师的。”
“此番死的都是市井小民,多为私仇,无势力牵扯。按例由我知府衙门处理即可,哪需劳烦兖王殿下。”仇回郢语气淡淡,思路清晰:“陛下派殿下过来,自是别有深意。”
赵玄序这时候才抬头看向仇回郢,神情略带疑惑,说:“佛多误国,处理掉一些没什么不好。你读书为官,到今日难道还信漫天神佛?”
倘若世上真有神佛,时间诸多苦厄皆为般若,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生死茫茫世事难料。
仇回郢这回没吭声。
闻遥打圆场,说道:“这两人的家属呢?可有问清楚失踪前两人各自去到何处?”
“只知道是照常做工,”仇回郢道:“都是土生土长的姑苏人,又都是男人,没人切实问过他们去哪,说不出个所以然。”
事情就卡在这里,二十几具老旧尸体,好似凭空出现在慈怀古寺围墙之下。城中信徒筹钱翻修庙舍,恐怕根本难以发现。
众人出屋,外面和尚以空寂法师为首,俱是肃穆而立。
姜乔生笑一下,带着点挑事的坏劲,放声说:“这么多死人又不是猫猫狗狗,埋到自己家里居然会不知道?”
空寂法师情态无甚变化,只缓缓又念一句佛号,不再开口。
就在这时,一旁有衙役捉着刀匆匆跑进来,犹豫一会后上前站到闻遥面前,说:“闻姑娘,外头有一人找您。”
闻遥挑起一边眉毛:“找我?谁?”
“没说是谁,只说带一句话给您。”衙役想了半天,说道:“满洞苔钱,买断风烟。”
闻遥霎时间恍然,一拍手,讶然道:“他!他居然在姑苏?”
真是奇了怪,小半个江湖,今日竟然都聚在姑苏了。
第64章 江湖美人榜
众人惑然,看着闻遥绕过一众僧人大步向外走。
兖王殿下整个人顿时紧绷。
这次又是什么人?
赵玄序拢在袖中的手微动,心里下意识浮起一层警惕醋意。
阿遥不论做什么事都是极好的,唯独交朋友不行,没几个安好心。不论男女,明里暗里都想着从他手里把人撬走。走掉一个楼乘衣又来一个姜乔生,汴梁还有个鬼市主。现在来趟姑苏,照样也能遇上一堆又一堆。
很是扫人兴致。
衙役把闻遥引至小门。闻遥兴致勃勃踩过门槛,抬眼一看就见一人影埋头坐在墙角,手里扯着草根,光是背影就透着低丧躁郁。听到动静,人影从膝盖里抬起头,露出一张似哭似笑的脸,呐呐两声唤道:“闻、闻——”
闻遥走上去一把揪住百晓生的衣领把他拽进府衙。
“这是怎么了?”闻遥看着百晓生雪白衣袖上的脏污,拍拍他头上的草屑。
赵玄序慢慢走过来站定,刀锋一般的目光落过来率先将百晓生刮一遍,从样貌到身形。其余人也跟着看过来,百晓生猛然被诸多目光包围,本就紧张的心情更是焦灼万分。
“我、我来给你、你送消息。”他咽口水:“不要你钱。”
“你还会做赔本买卖。”闻遥微笑。
百晓生眼下有青黑,面上有胡茬,眼底血丝遍布,眼球不安颤抖。她正面对着偏门外,神色不变,按在百晓生肩膀处的手的力度却大了些,轻声道:“怎么这幅样子,外面有人跟着你?”
“不、不是跟我。”百晓生舌根颤抖:“有、有人绑了我、我的徒弟,要、要我给你带、带句话。”
众人看出来了。
这人不是紧张,他是个结巴。
虞乐越想越觉得不对,喃喃道:“满洞苔钱,买断风烟……这话好生耳熟。”说罢脑中忽而灵光一闪,她反应过来,猛然一拍手,震惊不已脱口而出:“百晓生?!”
“不不不,应当不是。”她立马自我反驳:“这么年轻,天下高手榜却是从来就有……”
而且百晓生号称江湖之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一手绘立天下高手榜。这样的人物当像诸葛先生一样神机妙算运筹全局才是。
眼前的青年文弱、白净,甚至还是个结巴,怎么可能是百晓生?
“正、正是在下。”百晓生一眼瞧出虞乐心思,苦笑,朝虞乐一拱手,说:“百晓生是、是江湖名号。我、我师门代、代代相传。”
他说完,又着急起来:“闻遥,我、我徒弟——”
“谁绑的你徒弟?”闻遥:“可与慈怀寺有干系?”
闻遥问这话,百晓生看着她,却忽而又犹豫起来,半天不曾开口。半晌,他像从胸腔底部呼出一口沉浊的气,闭上眼破釜沉舟般道:“抓我徒儿的、的是漠、漠会余孽!”
院中静静,百晓生话音落下,一阵风掀过,草木摇曳。
漠会。
姜乔生与虞乐齐齐变化面色,瞬间看向闻遥。
她们的反应太激烈明显,纵使院中其它人没听过漠会的名头也察觉出不对。
赵玄序一抿唇,眼瞳黑漆。
漠会?
又是他不知道的事。
闻遥放下搭在百晓生肩上的手,眉头朝中拢起,歪着脑袋,疑惑地将他的话重复一遍:“漠会?”
“可我当年分明用他们的血给星夷剑开了锋。”她语气平静:“他们已经叫我杀干净了。”
“确是、是漠会余孽。”百晓生紧张,手上又开始抓袖子:“姑苏城出、出事,我带徒、徒儿探探风口。本来都没、没事,就昨日晚、晚上,他们抓我徒儿让、让我来找你。不知和慈、慈怀寺有没、有关系。”
闻遥若有所思,点点头:“好,你说,他们在哪?”她的拇指不知不觉按在星夷剑上,指腹轻轻擦过剑鞘冷硬凸起的流纹,。
“两日后,汇峰崖。”百晓生补充一句:“他们说,你只能一、一人上去。”
大概凡是抓人威胁,劫匪都要加上这么一句话。
吴佩鸣在旁听着眉头就皱起来了,觉得这句话实在不怀好意,闻遥贸然答应下来太过冒险。他抬眼看着前面的赵玄序,赵玄序背手站着,面上没表情,眉宇凝然,应当也不赞成。吴佩鸣以为他会开口制止,可最后赵玄序只是看着闻遥毫不犹豫应下,没有说话。
来府尹查案,结果案子没查出来,反倒是又牵扯出一桩绑架案。
仇回郢止不住叹气,问道:“现在又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打发走百晓生,闻遥神色如常,看不出来一点不对的情绪,说:“他们要我两日后去就两日后去。现在,不如再查查挑夫与乐师之间有没有联系,我着实觉得两个毫无干系的人没多大可能一块死在慈怀寺。”
仇回郢:“其实,也不是全然没有干系。”
据查探上来的消息,那屋里躺着的乐师生前在姑苏城内咸丰楼做差,平日晚上拉拉曲子,城中有人婚嫁出葬,他就替人家吹吹喜乐丧乐。
“为人是勤奋的,只有一点习惯不好。好赌,经常去赌坊。”仇回郢道:“原本家中的两亩薄田和一些家产都被他输出去了。如今一走,家中妻子还有一儿一女守着一点家产,日子怕是更加难熬。”
赌坊一听就很像是会因为点赌债杀人的地方。可仇回郢下一句话就打破这个想法:“不过这乐师胆子小,每次都有及时把钱还上,欠赌坊的数目不大。为这点银两,还犯不着杀人抵偿。”
闻遥点头,说道: “挑夫也去赌坊?”
“不,他是个再老实不过的人,从不与人起口角,也没有沾染恶习。”仇回郢说道:“平日就是帮着货行挑些杂货,走街串巷他每日都会去赌坊送熟食。但我们已经查过赌坊,他们没有理由杀人,一无所获。”
闻遥又摸索一下星夷剑,说:“那就再去赌坊看看。”
姑苏城自古以来就是富庶之地,此话半点不作假。街坊市里特意划出一条街,其上遍布一片大大小小的赌坊。而且因为不在天子脚下,这些赌坊又按时纳税,就光明正大设在街边。不像在汴梁,大部分赌坊都开在鬼市。平日里人模人样的大人物只有进到鬼市戴上面具才好意思做这些不太体面的勾当。
衙役一指前面的一家赌坊,道:“最后看到乐师的就是这家坊子。”
瞧见衙役那身黑红衣裳,赌坊门口的两个打手一个激灵变了面色。一人推开门进屋,另一个人围上前想要说好话。
闻遥抬剑挥开他,两步高抬腿一脚踹在门扉。“碰”一声巨大声响,赌坊两扇结实的木门破开朝两边狠狠摔墙上,木轴衔接处出现数道裂缝。
果然。
闻遥身后,众人心中横亘一个想法。
果然是生气了。
闻遥性情肆意潇洒,从来不给自己心里揽事。就算不舒坦,一般情况下她也自会去喝酒睡觉,不会叫这口气淤积在心里。唯独这次,“漠会”二字好似在一口沸腾的油锅上盖盖子,猛烈动静压在底下,不会变得平静,只叫人更发心惊胆战。
这么不客气的进门法子瞬时吸引赌坊内全部人的注意。里面原先也乱腾腾,外边围着圈看热闹的,里边站着两拨人各自对峙。他们齐齐朝闻遥看过来,因为逆着天光,一时间看不清踏步进来的是什么人,只能瞧见是个女人。
莫不是哪家娘子来找相公的。
赌坊管事眯着眼,手中仍旧拿着一把刀,刀尖闪闪发亮对着桌上人的手掌。他身侧围拢一圈人高马大的打手,帮着他按着桌上的人。他一个眼神甩过去,登时分出两人朝闻遥走去:“什么人?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好不快——”
闻遥抵开星夷剑,剑鸣隐隐,走上前的两打手无端感觉脖子一阵刺痛,下意识用手一摸,竟然瞧见手指上有浅淡如粉的红。
他们手一颤。
血……是血!
“官府问话!”闻遥身后的衙役连忙挤上来,说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禁止私斗!”
赌场众人对面的那波人身着劲装,护在一白衣飘飘的貌美女子身侧。袁媚朝门口看去,视线越过闻遥众人,直直落在赵玄序身上,面上莞尔绽开些许惊喜神色,轻轻握住丫鬟的手。
“诶呦,官老爷不是问过好几遍了吗?我这每天人来人往的,那还能记住一个穷酸乐师!”管事放下刀。能在赌坊混饭吃的,无一不是厚脸皮,江湖老油条,胡扯的幌子张口就来:“至于这人,欠债不还,我把他抓来吓吓。不是私斗,官老爷,吓人不犯法吧?”
闻遥手指一抹,匕首幽寒悄然透出袖子,紧而如电光蹿过擦着管事的面钉死在赌桌。管事只觉面上一冷,随后那星点冷意就迅速扩至骨髓,白毛汗顿起。
他牙齿关不由得颤两下,咯咯作响,说道:“你、你们这是要杀人——”
“我不是官府的人。”闻遥把星夷剑往臂弯一靠,双手抱胸,下颔微抬。她也感觉到自己不正常蓬勃的心跳和怒气,所以此刻已经尽量放松,好言好语:“我也就跟你开个不犯法的玩笑,不介意吧。”
袁媚目光落到闻遥身上,秀美精致的眉头蹙起。
她觉得这个女人很是面熟,但一时半会却是想不起来。不过她身后的这几个人里有人她却记得,是梅山派一脉的大弟子。梅山派鼎鼎有名的素灵侠女嫁给了平江府知府,他们跟府衙的人一起出现在这里倒是不稀奇。
她端正姿态,抬眼去看站在那黑衣女子身后的男人,一个想法涌出,叫她心跳快了几拍。
听闻这几日慈怀寺出事,官府一力追查。又听说圣上命兖王接手此案,他……莫不是兖王?
“今日,你得写张单子。”闻遥走上前,伸手把没入桌面的匕首拔出,刀面贴着手指转过一圈:“乐师来这的最后一日,在场还有哪些人,全都写下来,一个不许少。”
“这、这……”管事眼珠子黏在匕首上,觉得面颊火辣一片疼:“这怎么写得出来!”
闻遥垂眼,手上匕首一转,尖端漫不经心对着管事的面,低声道:“莫要耍滑头,都是在江湖上混的,你们有多少手段我一清二楚。我说了我不是官府的人,不查你的账,不管你偷昧下多少钱款,你只管把暗本拿出来告诉我那天都来了谁,说完我走,不说,今日谁都走不了。”
话到此处,管事也就明白眼前站着的女人果真是行家。他看看匕首,又看看衙役,最后还是咬牙哆哆嗦嗦取来一册巴掌大小的本子。
通常有些规模的赌坊,都会有一明一暗两本册子。明账存流水,暗账记老客桌局。哪些人技术好、哪些人要腰包肥,哪些人是头一回来但却是个有钱的主……这些杂七杂八的消息都会被记下来。
赌这东西,但凡沾染上就戒不掉。赌坊往来几乎都是熟客,生人很少。有经验的管事只要坐在一边抬眼往场子里面扫一眼就知道来了那些人、今夜大概会有多少的进账。
“你自己拿着。”闻遥:“我不砸你饭碗。纸拿出来写,一个不许漏。”
她只有一人,说话也有理有据好声好气。可往常横行霸道、恶犬一般的赌场管事偏偏憋屈又忌惮,只得找到乐师最后一晚来赌坊时的帐子,一个个开始记名字。没有名字就写他们给诨号,还要向衙役解释这诨号是什么意思。
这时,站在一旁的袁媚终于等到时机,娉娉袅袅从众人簇拥之下走出来。白玉环佩垂下,清脆悦耳。她眼中带笑,落落大方,朝赵玄序道:“公子,又见面了。”
赵玄序目光停在闻遥后背,岿然不动。
袁媚笑容微收,面带歉意:“早上那些梨汤……是我们冒犯。素不相识却两次相遇,我与公子也算极有缘分,还望公子莫要再介怀。”
提到梨汤,赵玄序终于有了反应。眼珠微动,睨在袁媚脸上。
今日街头他跨骑高头大马之上,一袋金子扔出去就走,压根没往旁边聒噪的人上看,自然对袁媚毫无印象。
但这不妨碍赵玄序如今心中猛然烦躁。
这又是什么东西。
赵玄序略带戾气,想她方才那些不怀好意的话说出来,莫不是胆大包天,就瞄准眼下他与阿遥更近一步的档口企图离间。
他神色中的不耐和凶煞气太过明显,众目睽睽之下袁媚没得到半点回应,面上笑容渐渐僵住,有些挂不住脸。
虞乐先前看着闻遥动手简直心醉神迷,太过入神,甚至没注意到对面还站着一拨人。直到现在袁媚自己走出来喊了一声,她转头看过去,才一愣,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叹。
姜乔生听见,看向虞乐:“你认识?”
“见过,知道,但不认识。”虞乐摇摇头,说:“山阴袁家袁媚。袁家镖局规模庞大,号称天下第一镖。袁媚姿容出众,听说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武功也不弱,还会弹曲项琵琶,是江湖美人榜榜首。”
“第一美人。”姜乔生看着袁媚,唇角一勾:“的确漂亮。不过江湖美人榜,什么时候有这种东西?”
红阁昏不见天日,她沉迷窑鸡于杀人,平时杀客户杀任务对象杀红阁自己人,少关注江湖风云,自不知道这些。
“因为这几年江湖高手前辈纷纷隐退,天下高手榜都看着没意思了。百晓生就搞出什么武器榜、美人榜……想要上榜也简单。”虞乐一搓手指,好好一个侠女,显得万分市侩:“塞银子就成。”
第65章 越长抟
百晓生也算找到一条敛财好路。
袁媚微微抿唇,美人面上些许落寞。她身后众人恨不得把她看做天上仙女,自是看不下去。丫鬟最是忠心,立即上前扶住袁媚手臂,冲着赵玄序瞪眼,一心护主,叱骂道:“你这人到底有没有礼教!”
吴佩鸣面色当即大变。
他衣袖挥动,自旁大步迈上前,抬腿当胸一脚踹在丫鬟心口!
这一脚夹杂内力,力道极大。丫鬟是个普通人,气血翻涌下心口剧痛,惨叫一声掀翻在地动弹不得。
众人一惊,跟着眼神惶惶面色戚戚。
“哪来的刁奴。”鹫台前不久新封的少使语气阴沉,浪催气的神情荡然无存,隐有他师父班常的影子,如豺狼般吓人:“奴才都管不好,养的这样无法无天。你看着精明,原也是个蠢货。”
前一句说的是丫鬟,后面一句说的是袁媚。此话不客气,用词也不文雅,颇为刻薄。
袁媚自诩聪明,人心搅弄多了,不怕阴阳怪气的讽刺。但偏是这般直白的言语让她一时间张口结舌,脸皮子火辣。只得强撑气势仪态,冷下脸质问吴佩鸣:“阁下何须恶语相向、出手伤人!”
“纵容奴才指摘兖王殿下。”吴佩鸣凉飕飕,只是冷笑:“本官不知你家有几个脑袋,够不够砍!”
一句话如同霹雳,当即崩的原本还要上前出头的人头晕脑胀,呐呐止住步伐不敢上前。袁媚心中虽早有预料,此时却也是一惊,心跳越快。先前猜想得到证实。宫中贵人就在眼前,但事情偏偏又发展到现在这种地步。她竭力维持神色,仍旧不由得心生懊恼,责怪自己不该激进。
“兖王殿下!”袁媚心中立断,提裙跪下,恭敬柔顺垂下头,说:“民女拜见殿下。这丫鬟不知殿下身份,又年纪尚小,言行有失,民女回去定会责罚,还望殿下宽宏大量,宽恕她这一次。”
宽宏大量?
这话落到汴梁那群人耳中怕是要听笑出来。
兖王骄戾跋扈,不知礼数是真的,而且从不宽宏大量。这些年赵玄序除却和九五之尊互相维持些若有若无的冷漠疏远,还给过谁面子?
而且,赵玄序浸泡在人心诡谲的后宫长到七八岁,跪在地上的女人的一些心思,他看得一清二楚。
他没说话,懒懒转过头又去看闻遥。吴佩鸣朝门外一挥手,叫来两个衙役:“带下去,按律法收押,慈怀寺事了一并处置。”
“不,不……”丫鬟被衙役扯起来,强忍疼痛,连连泣泪,去抓袁媚裙摆:“小姐,小姐救我,小姐救我!”
她万般恐惧交集,抓得袁媚裙摆乱遭,袖中的手不由得攥紧。对一个丫鬟,她心中自然是没什么怜悯。如今她还跪在地上,这丫鬟让她愈加狼狈,心中那点不舍更是荡然无存。
心中漠然,袁媚面上却依旧风光霁月,紧紧握住丫鬟的手,劝慰道:“莫怕莫怕,我自会想办法救你。”
丫鬟被衙役扯着带走了,袁媚乘机跟着站起来走出几步,眼中泪光盈盈。可惜这会她身后的江湖少侠见识到兖王的威风,没人敢替她出头。只能眼含怜惜地瞧着江湖第一美人,而后对着兖王怒目而视。
“瞪什么瞪。”姜乔生唯恐天下不乱,幸灾乐祸跟着恐吓:“再看兖王把你们的眼珠子全部挖出来捏碎。”
她一头明丽发饰,衣着鲜亮,站在赵玄序身侧毫不畏惧。袁媚摸不准姜乔生的身份,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一片混乱中,闻遥总算压着管事写完了名单。
她接过单子,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的大都是切确姓名,几个只有诨号的也都写上了身形样貌,唯有一名为‘七顺子’的人旁边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她点点纸面:“这人——”
“七、七顺子,我们也不知道他是谁。”管事方才听到赵玄序的身份,此时已经两股颤颤面如土色,生怕闻遥以为自己在耍滑头,忙道:“他回回来都戴面具遮住上半张脸,不怎么说话。倒是能吃,我们这能喝酒吃肉,他胃口极大,要吃掉几张大饼几斤肉才会走。”
“吃这么多。”闻遥问:“个子高吗?”
“大高个,相当壮实。”管事尽力回忆,说:“听口音不是本地人,不过来了有许多年了。是老客人,手气运气都不错,脾气不差,付账也爽快。”
“那天给你们店里送熟食的挑夫是哪个?”
“我们惯常是同一人来送。”管事犹豫一会,轻声道:“便是如今出事的那个。”
闻遥心中明了,把手里的纸递给衙役,随后看一眼瘫倒在赌桌上满脸泪水、先前被管事压着要剁手的赌客。
要赌庄帮着剁手的人,家中的钱袋子血袋子想必都已经干干净净,一分都掏不出来了。
闻遥不同情这种人,相反,她还觉得赌坊帮这些人剁手抵债,从某种方面看也是给这赌鬼的家里人一条活路。
管事不知道啊,他对上闻遥目光,连连摆手,说道:“大人,大人!我们就是吓吓他,真就是吓吓他,这就叫他走了!”
先前要剁手,这人嚎叫如猪,把街上的袁媚等人吸引过来。袁媚自是看不得这种血腥事发生,当即上来阻止,慷慨激昂。管事站在一旁听的冷笑,暗道什么袁家大小姐,只叫他放人,却不说替这人偿还欠下的大笔银两,光出气不拔毛。
但现在当着兖王和眼前这杀神的面,他却说不出这话,立马就要开口说放人走。
然后就听闻遥说:“剁手都不还你钱,当真是没钱了。你把他手脚全砍了都还不了。赌庄钱生钱你,其实也没什么实际亏损。不砍他的手,留他下来做洒扫活计,直到他把债还完好了。如果他要还去别家庄子赌——那你还是砍掉他的手罢。”
管事惊诧,看着闻遥。
“不可!”袁媚在旁边慢慢握紧拳头,忽然又开口道:“姑娘这么做就是枉送一条性命。”
闻遥看她,目光颇为新奇。
袁媚挺胸抬头,说:“这赌庄都是恶人,此人若落到他们手上做牛做马,岂有活路可言?”
“赌庄都是恶人,赌的倾家荡产的赌鬼也不是什么好人。”闻遥语气平静,说:“恶人让恶人来磨。何况今日府衙的人在这,官府已经知晓此事,难道他们日后还敢杀人?”
闻遥说着,看向管事:“你们敢吗?”
管事哪里敢接这么大一顶帽子,连连点头:“不敢不敢!我们只是做做生意赚点钱,不害人性命。”
闻遥点头,又去看袁媚身上叮当作响的玉佩,笑了一下:“或者你替他把钱换上,最好再留个联络方式,以后他继续赌,被人按着剁手,也好来找你。”
“我自当准备替他还钱,助他渡过此关。”袁媚说得隐忍:“姑娘何必强词夺理,咄咄逼人。”
一旁的赌鬼听到此话简直是大喜过望,跪在地上不住冲着袁媚磕头:“谢谢姑娘!姑娘菩萨心肠!谢谢姑娘!”
还真是得了,活菩萨姑娘。
闻遥不再说什么,看向赵玄序。
兖王杀气腾腾的眼神陡然捋顺温柔,走上前拉着闻遥转身离开。
袁媚眼皮一跳,手在袖子下悄悄攥紧,盯着两人交握的手,心中诧异
这……她记得兖王并未娶妻,这女子又是何人?莫不是什么武将家的小姐?
她思索太过专注,视线不由得落实了些。直到感受到一道目光自旁看向自己,袁媚才堪堪回过神,绷紧身体回看过去。
姜乔生朝她璀然一笑,转身离开。
兖王殿下查案,大驾光临姑苏赌坊的事很快就会传开。闻遥与赵玄序带人浩浩荡荡走出去老远,赌坊里屏气坐着的人才敢开始纷纷议论,袁媚身后的人也围上来宽慰她。
嫌这些人软弱无能,袁媚心下不耐,面上却焦急委屈,眼里挤出几滴眼泪,又得到诸人好一番怜惜安慰。
*
仇回郢手底下的人办事很快。闻遥这头打通赌坊脉络拿到名单,衙役立即就下去一个个找人。快傍晚的时候,姑苏城又落了雨,办事衙役一身黑红衣裳湿透,裤腿紧贴腿面,收伞匆匆跨过门槛奔向议事厅。
偌大议事厅里只坐着三个人,赵玄序大马金刀坐在上首,单手撑头心不在焉。吴佩鸣与仇回郢分坐下侧左右,看着快步走进来的衙役。
闻遥从回来就回屋去了。她心情不好,人人都能看出来,就连赵玄序都没立马跟过去。
“查的怎么样?”事到如今,仇回郢是一个头两个大。他看见人进来,放下手里茶盏,赶忙问道:“顺着那些人查,有没有一点眉目?”
衙役犹豫:“这……或许有。”
仇回郢没好气:“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什么叫或许有!”
衙役挠头,说道:“名单上的人基本查到了,都说是老实人,与乐师挑夫连口角都没有过,不会去杀人。但那个‘七顺子’,我们挨个问挨个找都没人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家住哪里。”
既然如今什么人都没查到,便只有这个七顺子嫌疑最大。
赵玄序墨簪挽起的头发散落一背。他看看衙役湿透的衣角,不知想到什么,忽而站起掀开帘子绕过小门出去。
仇回郢诧异,刚想开口就被吴佩鸣止住。
吴佩鸣道:“世上哪有这么多凑巧。乐师挑夫的尸首烂的差不多,两人唯一的交集是在赌坊,偏偏所有人只有这七顺子找不到……知府大人,当务之急还是再查查七顺子,多叫人在赌场附近守着,指不定能逮着人呢。”
雨声清透,淅淅沥沥。赵玄序没撑伞,大步走过连廊,等到靠近闻遥屋前才慢下步子。
屋子没关门,窗户也开着。闻遥盘腿抱着星夷剑坐在门槛上,手边躺着旋开盖的小盒,里面盛着上回步观澜给的护剑鱼油。
她在想事情,衣服被斜过来的雨丝打湿大半都没有察觉。手里拿着白棉布蘸取鱼油,细细擦拭星夷剑面。
闻遥微微转过手腕,手上世间罕见的神兵利器仿若通晓主人心意,嗡出声剑鸣。她垂着眼,神情寥寥,也没抬头,说:“查到人了吗?”
“没有,七顺子大抵有问题。” 赵玄序撩起衣摆,走到她身侧坐下。
他眼神沉沉,太专注。闻遥手上动作一顿,终于看他:“你干嘛。”
“阿遥,我对你知道的太少。”赵玄序:“你心情不好,我竟不知从何安慰。”
“你说漠会?”闻遥沉默一会,风轻云淡道:“其实也还好。人活世上,谁还没有几个仇家。很多年前,他们杀了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我原以为已经将他们杀干净了,没想到还有漏网之鱼。”
“他们杀了谁?”
“越长抟。”闻遥抬起星夷剑:“没听过吧?他没名气,江湖上认识他的人估计没有……星夷剑是他为我铸的。他于我,好比燕苍于你。不过你拜了燕苍做师父,我没有。他是个打铁的,不会武功,半辈子都在西北黑城子,做点小生意过日子。”
黑城子是漠北小城,比柳叶城更荒凉,更偏远,已经快要靠近西夏边疆。漫天黄土,黄沙飞扬,能活在上面的只有红柳与胡杨。黑城子与周边其它几座城镇一样,不太受天水官府管制。或者说,它与其说是一座城,不如说是一座汇聚八方的村寨。
不管是谁,说的是天水话还是西夏话,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黑城子里都没有人会过问你的过往。你来道黑城子,那就是黑城子的人。
闻遥当年跟着商队做杂活时不过七八岁,遇上楚玉堂时十二岁。楚大少爷没在商队待多久,很快就因为楚家争端,泪眼朦胧同闻遥道别,被人接回汴梁。他走后,商队西去运货去西夏,在黑城子外的大漠上遇到沙尘暴,被冲得七零八落。
闻遥脱离商队,手上空空如也,饥渴难熬。大漠又不分南北,到处都一模一样。她走不出去,烈日下暴晒一天,临近日落时脱水晕死过去。苦中做乐,还想着这辈子这么快就结束了,下回要是还能睁眼,可别开局给她一个碗。
然后她就在一个阴凉的屋子里睁开了眼。身下是干净的床铺,空气中不再有尘沙。
好消息,她还没死。坏消息,她的皮肉被毒辣烈日晒坏了,手上身上脸上红都是肿脱皮,钻心疼痒。
闻遥一摸脸,不知道是该叹气还是该松下一口气。
下一刻,大门被人径直推开,闻遥一口气不上不下卡在喉咙里憋得她一阵难受。她抬头,越长抟手上端着碗水和两片饼走过来。看到闻遥醒来也一句话没说,东西放下就走。
四五十岁的样子,一身短打,鬓发乱糟糟,面容像石头般冷硬,手指格外粗大,布满厚厚的简直。
一言不发给吃给喝……哇,酷毙了。
也不用他说话,他东西放下闻遥就扑上去死死护在手里。
水里加了盐,闻遥觉得她两辈子都没喝过这么好喝的水,一饮而下还意犹未尽。她舔舔干裂的唇,拿起一旁两个饼掰着往嘴里塞。
饼里掺着谷衣,粗粝,刮喉咙。闻遥一捋脖子咽下去,嘴巴动着,轻手轻脚走到门边去听外面的声响。
她分明记得自己是晕死在沙漠里。当时都快要天黑了,这都能被好心人救下,实在太幸运,幸运到闻遥有些不相信。
门没关紧,从那一指宽的缝隙里,闻遥看到越长抟在和一个衣着胡服的人说话,说的还不是天水话,叽里咕噜,她一个字都听不懂。闻遥盯着外面看,嘴里不停,又掰下一快饼塞到嘴里嚼,咕噜一声咽下肚。
她胃都饿抽了。
越长抟话少,没说几句转身交给胡人一个木盒子。闻遥睁大眼,看着他从木盒子里扯出一把长剑。那是很漂亮的一把剑,寒光闪闪,直晃人眼睛。
闻遥习武,但她没有剑,只有一把匕首。她没忍住,眼睛凑得更近去看。
胡人显然也很满意,拿过剑,交给越长抟一个钱袋子后离开。
越长抟转身,目光直直看向闻遥。闻遥一惊,嘴里的饼下意识咽下去,差点没给她噎死。
“醒了就走。”越长抟开口,嗓子像被烟火熏过,沙哑难听:“我不留人。”
“哦,好。”闻遥把最后一块饼塞到嘴里,推开门大大方方走出来。她方才查过,贴身放着的几两碎银子还在,这让她大大松下一口气。
闻遥挠头,看向越长抟:“你救了我啊?”
“路过,顺手带回来。”
“好好好。”闻遥笑了,一拱手,郑重其事地行礼:“敢问恩公名讳,来日我好报答。”
“一碗水,两块饼,没什么好报答。”越长抟没耐心听,一指门外,闷头道:“走。”
闻遥顺从地出去了。
她来到外面,先去集市上混了一圈弄明白了自己在哪里。想了一下,闻遥觉得商队的人生还概率不大,于是果断转身去街上店铺一家一家问有没有要招杂工的。
闻遥面上带笑,言辞稳重,认字又会算账,很快就找到一份差事,在药材铺子切药材。没什么工钱,单纯混口饭吃。
药材铺子老板娘看闻遥脸上身上黑黑红红的晒伤,好心给些药让她擦擦,闻遥才没毁容。
就这样过去一段时日,闻遥也打听好了当初救自己的人是谁。那人名叫越长抟,天水人,黑城子里最好的铁匠,很会锻造武器。平日经常会去沙漠砍些枯树木头烧火,所以上回才会遇到闻遥。
大恩必须谢。
闻遥当即开始抽时间去大漠捡木头,一捡就是一个晚上。天亮了,她肩上扛着一筐枯树草根,左右手还各提着一筐,轻轻松松站在越长抟家门口。
“恩公。”闻遥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给你送点木头。”
越长抟看看她,一个瘦弱的女娃娃,背着这么沉的实心木头居然连腰都没弯,脸不红气不喘。他也不推辞拒绝,指指旁边的柴火堆:“放那里去。”
闻遥弯眼:“好嘞!”
这木头一背就是三年。三年了,闻遥已经不在药铺当值,又开始跟着商队干活。但只要她在黑城子,就会跑到沙漠去给越长抟捡木头、偶尔还带些稀罕的吃食衣裳挂在越长抟门上。邻居纷纷感慨闻遥知恩图报,打趣越长抟捡回来一个孝顺闺女。
越长抟对此从来不搭话,在闻遥熟门熟路走进来倒柴火的时候叫住她,语气难得有些郁闷。
他说:“你的恩还没有报完吗?”
闻遥想笑。
“没有。”她摇摇头:“我觉得吧,我的命比这些木头值钱太多了。”
“那我说,你报完了。”越长抟冷脸拒绝,很冷漠,说道:“你以后不必再来。”
结果就是第二天闻遥照来不误。越长抟还提过几次,但说说没用,次数多了也就不再管她。
过了段时日,闻遥攒些银子交给越长抟,叫他给她留意块好料子,帮她铸一把剑。
“知道吧,最近黑城子不太平,不知道打哪跑出来一个漠会。”昏暗的铸铁房,闻遥靠在门边看着越长抟打铁,说道:“那群人功夫很厉害,抢了不少铺子和商队。你虽然没有铺面,但名气不小,保不齐他们哪天就来抢你了。给我铸把好剑吧,我保护你。”
她随口一说,接过没几日,越长抟当真找到一块料子开始给闻遥铸剑。
闻遥特意过来看,看着越长抟手上动作不停,铁砧一下下敲在一块通红发亮的长铁上,火星点点,飘散在铸铁房昏暗的空气中。
闻遥看不懂,但不妨碍她张口就夸:“好铁,好手法,一定能炼出一把好剑!”
越长抟如今是不赶闻遥走了,但会嫌弃她话多。他挥手,意思是让闻遥闭嘴出去。
闻遥摸摸鼻子,说:“你打这块料子看起来很费力气……”
“这是十多年前掉在沙漠里的陨铁。”越长抟把铁块浸到水里,霎时水汽弥漫:“世上就这一块。”
闻遥嘴巴张开又闭上:“这、这么贵重,我可能没这么多钱。”
越长抟没搭理她,专注地打量着手上的铁,忽而皱眉,说道:“还能做一把匕首……匕首就算了,剑的名字就叫‘星夷’。拿着这把剑,你以后走的路上星汉绛河作伴,倒也不至于四下皆空,周围无光。”
他第一次说这种情绪流露的话,闻遥不由得哑然。她看着越长抟又一次将铁块投进水槽,水雾“哧”腾起,充斥小小的铸铁房,淹掉越长抟的身影。
“这把剑是他给我的,是世上顶好的剑。”闻遥一顿:“可我只来得及付给他定金。”
也是那年夏天,西夏与天水情势恶化,两国之间茶马市场关闭,走私茶叶利润巨大。闻遥筹谋着跟商队走了一趟,一走大半个月,回来的时候刚踏进城门就看到被串在长杆上的越长抟。
毫不夸张,当时分明烈日当空,闻遥却浑身霎时冰冷。
她抬头,眯眼盯着那句略微萎缩干枯的尸体看了一会。说实话,她有些认不出来这是越长抟。随后闻遥不顾药铺老板娘劝阻,爬上杆子解下越长抟,背着他回家。
家也没了,剩下一片灰烬。砖石倒还在,被火燎得一片漆黑。
两世为人,闻遥还从来没有这般浑然无措过。
她背着越长抟站了很久,累了,就把他放下来,陪他坐着继续盯着眼前的废墟看。她看到在一片漆黑混乱中的一抹煞白如雪的寒芒。好半天,闻遥踉跄而起,迈入废墟拔出星夷剑。
赵玄序浓眉蹙起:“漠会杀的他?”
“嗯,那时候漠会规模庞大,有数百人,盘桓黑城子以及周边城镇。官府不管,他们便强迫商队交钱,凌虐百姓。一开始他们对越长抟倒是客气,只叫越长抟给他们铸剑。”闻遥慢慢把星夷剑推回剑鞘中:“我不知道漠会的人为什么要杀他。我在黑城子留了两年,两年后,我杀上漠会老巢,不管是谁,一个都没放过,包括他们的妻儿。”
“斩草除根。”闻遥有点走神:“不后悔,我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
她拿着星夷剑,一片片割下漠会头领的血肉,逼问出他为何要杀越长抟。
很可笑的理由。
他们不知从哪里听说越长抟手上有块陨铁,举世罕见,就逼着越长抟交出陨铁。越长抟不给,他们便随手杀掉越长抟,像杀害其它百姓一样。他们嬉笑,轻飘飘满不在乎,把这个铁匠的尸体挂在城中长杆上,还烧掉了越长抟的家。
听完这个答案,闻遥一言不发,硬是拿着星夷剑把漠会头领的血肉全给割完了。
恰逢中原武林听闻漠会在西北的所作所为,以梅山派刘素灵为首的正道人士千里迢迢赶赴边疆除恶。没成想翻入漠会老巢,看不到一个活人,只见满地鲜血淋漓,血气冲天,恍如地狱。
在最里面的屋子,他们看到一身粗布麻衣的少女拎着长剑站在一具骨架子面前,在那瞬间他们还以为是遇到了残忍嗜杀的沙漠女妖。
“当年带队的就是素灵长老。”闻遥笑一下,回忆道:“她是个好人。我跟着她来到中原,开始还是跑商队赚外快,慢慢有了名声,入过山林出过海。先是遇到楼乘衣姜乔生,后来脑抽跑去西南找老毒虫打架,又遇到了你和燕苍,挺好的。”
第66章 怕你看不出来(改错)
她在天水漂泊这么多年,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数都数不清。对她恩重如山的两个,此时却全都躺在地下。
燕苍好歹算寿终正寝,越长抟对她亦兄亦友,却因她死于非命。
“我对越长抟有愧。待在边疆,想着离他近一点,却又不敢去见他。”闻遥唇角一动,察觉眼角有点酸意后轻而快地眨眼,转头去看赵玄序。
他散去排场气势,安安静静孩子般坐在旁边,手掌规矩安然放在膝盖上。目光纯粹,眼神专注,仿佛天地淡去,眼里唯独剩下一个闻遥。
“若是这次当真是漠会余孽,我会亲手杀他。”
闻遥说道。
过往伤疤被撕开,她回到报仇的那天。大漠长河落日,支着长剑,面上脖子上手上肩上都是血,走一步落下一个血脚印。她把漠会首领的人头提到越长抟墓前,陪越长抟喝了一夜的冷酒。
“这是私仇。”闻遥慢慢把话说完,眉宇间戾气浮现:“我要将他千刀万剐。”
赵玄序伸手捂上闻遥肩头,被雨水打湿的衣料湿濡冰冷,他掌心滚烫,温度透过衣料直直传到闻遥同样冰冷的皮肉上,几乎将那小块肌肤融化。
“鹫台有种药,专用来剐人。不到最后一滴血流干净,那人都会清醒受着,一刻也昏不过去,让吴佩鸣给你。”赵玄序拉闻遥站起来往屋子里走,走到衣柜前取出新衣物,然后站在闻遥身后,帮她脱下湿透的外衫。
闻遥腰带被他解下,绕一圈绕在手腕上。她闭眼,有些倦怠地抬着手臂,把内衫也解下来递了过去。
赵玄序突然道:“今日,你可是觉得妙善有古怪。”
“嗯。”闻遥轻轻哼出一声:“空寂这个徒弟,不像个和尚。而且慈怀寺与漠会凑到一起,有些巧合了。”
更巧的是,七顺子是高个子,妙善也是高个子。七顺子在赌坊碰着乐师和挑夫,尸体就出现在妙善所在的慈怀寺。
赵玄序目光停留在她线条清瘦流畅的背部,替她重新穿上衣服,低头束好腰带:“赌坊管事认得人,明日让他们都过来。”
对于这个要求,仇回郢竟然表现地有些为难。
实在是空寂法师声名在外。慈怀寺常年施粥,姑苏城内名声极好。他今日传唤空寂,才半日过去,城中就开始传言说府衙无能抓不住真凶,要把杀人的帽子扣在空寂法师身上,本就惶惶的人心更添几分不满抱怨。
赵玄序说:“好办,要么你请他们过来,要么翎羽卫请他们过来。”
仇回郢一时语噎,最终选择前者。
第二日,兖王殿下突然想听习佛经,派人浩浩荡荡将空寂法师迎到仇府,跟随而来的自有妙善还有几个小沙弥。仇回郢焚香设宴,在两侧立下屏风,命赌坊管事藏身于后。
姜乔生听到这么一大通阵仗,悠悠翻了个白眼:“几个秃驴,至于吗?”
“至于,当然至于。世上大多事情都不是靠拳头能摆平的,阴谋阳谋,最是磨人。”吴佩鸣幽幽叹道:“人言可畏呐。陛下要效仿古人灭佛,又想要自己有一个好名声,不叫天下人非议,在没有定论之前,面上自然还是要做好看。”
他们两个坐在院子里闲扯,闻遥推门从屋里走出来。她今日早早起来练剑,大汗淋漓,方才洗漱过。将头发用红绳系好,闻遥看一眼两人,说:“走吧,要开始了。”
还是上回设宴款待赵玄序的花园,左右各自摆着屏风,斜前支起竹帘,后头坐着女眷。闻遥与姜乔生走入竹帘后,但见刘素灵坐在上首,虞乐坐在下面,看着对面一人面色古怪。
闻遥挑眉看过去,袁媚那张动人的脸便出现在眼前。
诶呦,活菩萨姑娘。
今日活菩萨姑娘妆容极盛,玲珑纱裙窈窕动人。闻遥多看她一眼,袁媚便立即抬眼,面上挂笑回看过来。
刘素灵显然不知昨天在赌坊内发生的事,还对闻遥姜乔生以及虞乐介绍:“这是袁媚,山阴袁家大小姐,这次过来主要是特意拜访星夷剑主。”
“哦。”闻遥笑一下,到一旁椅子上坐下:“拜访我。”
听到此话,袁媚面上笑容一僵:“你……你是闻前辈?”
“没想到?”刘素灵笑着感慨道:“也是,你们岁数差不多。闻遥少年成名,十五六岁闻名天下。许多人光知道她六年破五人稳居天下高手榜,不知晓她如此年轻。诶,当年皎皎星夷剑,真是一度叫我等自诩天赋好的自惭形秽啊。”
闻遥抬手压在椅子扶手上,跟着笑起来。
袁媚面上的笑挂不住只是一瞬间的事,她迅速想通其中关节,调整神色对着闻遥颔首,说:“是没想到。闻姑娘天资卓绝,如今又在兖王身边当差,想来是前程无忧。”
“你今天倒是客气。”姜乔生跟姑奶奶一样瘫坐在一边,手里抛着果子,嗤笑:“昨天慷慨激昂,本阁……本姑娘,还以为你要以头抢地,反抗强权呢。”
一句话,直白打破所有恰到好处的客套。袁媚有点笑不下去,生涩尴尬。
这下刘素灵瞧出不对了。
今日袁媚突然递上拜帖说要来拜访她,她与袁家虽交情不深,但袁媚怎么说也是江湖后辈,她也就没有推辞拒绝。刘素灵虽豪爽大方,但不喜欢别人把她当做筏子,当下笑容少掉几分,淡声道:“原你们早就见过。”
“仅仅昨日赌坊一面,我的过错,与闻姑娘起了些口角。”袁媚今日身边换了一个丫鬟,同样也是个忠心耿耿的。见到袁媚被呛,面上流露出熟悉的忿忿不平,几次想要开口。
袁媚还在说话,闻遥却已经移开目光。她走上前,挑开点竹帘去看前面的场子。
佛场礼数,空寂可以进内宅讲经,但不能直面女眷,所以才隔了这道碍事的破帘子。透过缝隙,闻遥瞧见空寂和妙善及几个小沙弥被人带着入座,他们侧面是张巨大的屏风,屏风上有个小口,隐约可见后面人影晃动。
空寂抚开经书,开始讲述经文。他声音老迈,沙哑缓缓,身后妙善垂头坐着,两个小沙弥一下下敲打木鱼。大概一炷香后,一队小厮取来雅香奉炉,状似无意往妙善身边靠。小厮手上托盘垂下的雪白枕巾垂下一个角,自侧面屏风看,正好挡住妙善上半张脸。
赵玄序半靠在梨木椅上,右手举着茶盏一下一下转悠,些许聊赖。仇回郢面上虽然严肃,心中却也定不下来,目光几次往屏风后面扫。
屏风一角挂着串红穗。片刻之后,那串穗子急促地抖动起来。
仇回郢豁然起身,摔掉手里杯子,面色沉下。一旁霎时冲出一群衙役,上前将妙善狠狠压到地上。
悠然木鱼声如滚珠断裂,空寂半闭的眼睛睁开,瞧向面前的混乱。妙善耸在地上,双肘支撑地面,脊背弓着。他力道极大且并不很安分,三个衙役按着他,只觉自己按着的是一头大型猛兽。
“阿弥陀佛。”空寂双手于胸前合十:“这是做何?”
仇回郢挥手,赌坊管事擦着汗从屏风后面走上来。
事先约定好,如果能够确定妙善就是七顺子,他便摇动红穗,衙役会立即把人压下。
仇回郢问道:“能确定吗?”
“千真万确。”管事是市井泼皮,也是个胆子大的。大抵因为能开赌坊的都有几分背景的缘故,见妙善煞气腾腾地瞧过来也半点不怕,还凑上前去拿袖子把妙善的上半张脸捂住,仔细辨认一番,确凿道:“这张脸我看了许多年,绝不会有错。若大人怀疑我的眼力,大可蒙住他带到赌坊转一圈——都是老熟人,谁都能认得出来这就是七顺子。”
“一派胡言!”妙善没说话,空寂没说话,一旁小沙弥年纪尚小,最是沉不住气,怒气四溢开口叱道。
妙善在慈怀寺大多时候都沉默寡言,少与周围僧人说话。唯独对这些小沙弥例外,时常给他们买些烙饼干果,还会带他们到山上玩。因为这样,整个慈怀寺的小沙弥都是很喜欢这个大块头师叔的。
小沙弥握着拳头,不许对方诬蔑妙善:“妙善师兄是我们方丈的关门弟子,不是什么七顺子!”
“诶呦,小师父,我这双眼睛每日要见几百个人。不是我自夸,很多人但凡叫我记着一面,我都能记他个几年。”管事冷笑一声:“我坊子里的老手七顺子居然是空寂法师的弟子。这事要是宣扬出去,我的赌坊岂不是要闻名天下。”
“阿弥陀佛。”空寂起身。他脖颈上环绕而下一圈菩提珠,随动作碰撞,声响钝而闷。他看向仇回郢,微微躬身,道:“敢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赌坊赌徒七顺子,此人恐与你慈怀寺杀人案有关系。七顺子常戴面具,这位是赌坊老板。方才,他指认妙善就是七顺子。”仇回郢一指妙善:“这是你徒弟,尸体在你慈怀寺,你说说,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定有误会。”空寂声音淡淡:“妙善日日伴随贫僧身边,随贫僧洒扫庙堂、抄颂经文。怎会破戒前往赌坊,枉杀无冤无仇之人,滥造杀孽。”
“谁说杀人一动要有仇怨。”闻遥挥开竹帘从后面走出来:“身怀强权者以之欺凌弱小,随意杀剐,并不罕见。”
几句话的功夫,她已经走到妙善面前,一把揪住妙善的衣领把他扯起来。见状,压着妙善的衙役松开手,后退两步。
闻遥面无表情,凑在妙善面前仔细打量这张脸。距离太近了,一旁空寂似觉不妥,正要开口说话却见闻遥忽然抬手,一掌直直朝着妙善面门而去。
她掌风呼啸,力道极猛烈,一掌落实定能叫一个脑袋稀巴烂。仇回郢猝不及防,跟着走出来的刘素灵和虞乐错愕不已。就在闻遥手掌差点落实时,妙善抬手,手臂肌肉鼓张,青筋迸起,硬生生接下这一掌,同时另外一只手迅速勾拳,朝着闻遥太阳穴狠命砸去!
空寂眼睛睁开了,口吻严厉,高声呵斥:“逆徒,还不住手!”
妙善置若未闻,佛门拳脚功法刚阳猛烈,杀机毕露。闻遥面色一动,神色却缓和下来。她与妙善过了几招,反身抽剑翩若惊鸿,寒芒隔一寸停在妙善喉前,刺出点点猩红。
妙善用的是少林武学,不是漠会那套功法。
确定这一点,即便妙善方才反击冲着自己死穴而来,闻遥也没有半点气恼,笑眯眯道:“少林拳脚学的不错,慈怀寺武僧恐怕没有几个比你强。就是赌博不是一个好习惯,杀人也不是,还把人埋在你的佛脚下……透露一下是怎么考虑的呗?”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妙善身体紧绷,牙关咬紧,盯着闻遥:“我不是什么七顺子。”
“诶,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你认识我。”闻遥一笑:“你告诉我,是我想多了吗?”
妙善不说话,因为赵玄序从一边上来了。兖王面无表情,流畅抽过一旁衙役的剑一剑刺穿妙善的肩胛。
妙善猝不及防被他来这么一下,闷哼一声,跪倒在地。那两个小沙弥先是没想到妙善会动手,再是没想到赵玄序会动手,支支吾吾站在原地,着急地互相推搡。
“何须与他多话。”赵玄序拿出帕子,绕着闻遥手指擦过一圈,吩咐:“带下去,吴佩鸣,从他嘴里把话掏出来。”
吴佩鸣笑着旁边一拱手,带着一旁衙役拉着妙善下去了。
仇回郢说道:“空寂法师,事情究竟如何,兖王殿下会给出一个公平的交代。若妙善无辜,殿下定不会冤枉了他。”
空寂摇头,看起来不太相信,居然说道:“陛下深意,殿下深意。我佛门之浩劫,今日竟是要从我慈怀寺开始应验。”
仇回郢哑然。
赵玄序挥手,一旁已经被他使唤习惯的衙役上前,把空寂和两位沙弥请出去。
人都走了,仇回郢面色严肃,环顾四周沉声道:“结果没有出来之前,今日之事,不得于外人说。”
他一顿,目光停留在袁媚身上:“若是有人传播谣言,干扰城中言论,本官抓到定会严惩。”
袁媚被他看得不自在,偏过脸去,轻轻咬住唇。
“袁姑娘,今日的佛经是听不到了。”刘素灵对她说:“府中有些杂事,我要赶去处理。姑娘今日不若先行回去吧。”
袁媚捏紧手,她今日过来可不是真来听和尚念经的。还没和兖王说上几句话,现在让她走,她如何能够甘心。
“这次,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袁媚松开唇瓣,缓缓道:“我这次来是来给殿下与闻姑娘赔罪的。我管束不当,身边丫鬟冲撞殿下,罪该万死。可那时我等并不知晓殿下身份,不知者无罪,还请殿下宽恕!”
“是呀,是该宽恕。”姜乔生走过来,贴着闻遥大笑:“小丫鬟说的大实话,哪里不对?”
闻遥抬起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嘴巴。
这张嘴,真是有事没事就要刺别人一下。
“说了慈怀寺事毕解决。”赵玄序眉目淡漠,声音平白直述:“你聋了吗。”
袁媚瞠目结舌:“我、我……”
赵玄序拉着闻遥转头走了。
闻遥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忽然有些想笑:“你别听姜乔生说。但袁媚说的不知者无罪倒是真的,人家为主子抱不平,随口一说罢。放了吧放了吧。”
“哦。”赵玄序低低应下一声,忽而停下步子转身看向闻遥,神色颇为郁闷,说:“阿遥,你可看得出来她想勾引我。”
“你。”闻遥咂舌,看着他:“你就这么说出来了?”
赵玄序很固执,重复道:“你看出来了吗?”
“一点,一点吧。”闻遥摸鼻子:“你到底要说什么。”
“宫里宫外,这种把戏我见看得习惯。”赵玄序从鼻腔里哼笑出声,挨近闻遥:“你刚到汴梁那段时日,对你,我也如她一般是有心引诱,换来阿遥如今与我情投意合。得偿所愿固然欣喜,但我有时也不免担忧 。倘若以后有人要和我抢,你——”
“谁要跟你抢。”闻遥莞尔:“你该不会要说姜乔生吧?”
不,不止。
赵玄序唇角轻轻一扯,面色冷不丁有些危险。
姓楼的姓步的姓楚的,太多了,多到他有时都不敢细想。一想到他们和闻遥各自有段过往,而他不在其中,赵玄序就忍不住杀意泛滥,心中毒汁四溢。
第67章 汇峰崖
“不是。”他伫立闻遥面前,嘴唇微动,咽下嘴里的话。
狗东西的心思上不了台面,阿遥不知道就不知道,对他们坦坦荡荡毫无感觉自是最好。
他眉眼中的刺意忽而又收拢回去,闻遥在旁边看着,可算体会到兖王的喜怒无常。她轻轻握住赵玄序的手,捏在他指骨上,说道:“明日汇峰崖,你在山下等我。”
“不行。”赵玄序毫不犹豫,一张脸又拉老长。
“干嘛,人家手里捏着百晓生的徒弟,特意说叫我一人上去。”闻遥扯着他的手臂叫他俯身靠近自己,在兖王殿下尊贵的头上狠命揉揉,略带笑意:“你在下面等着,我提那人的头来见你。”
两墙之隔,袁媚得刘素灵下逐客令,由一脸不满的丫鬟搀扶着向外走。门外马车车夫匆匆搬下脚凳,她面色如常带笑,提裙踏上马车弯腰入帘。
“小姐,兖王与那闻遥简直就是欺人太甚!”丫鬟跟在后面,仿若那天大的委屈压在自己身上,絮絮叨叨地念。
袁媚笑笑,自嘲般说道:“欺人太甚……他们欺人太甚又怎样。我家没有一官半职,我不过是江湖草莽的女儿,兖王殿下瞧不上我也是应当。”
“才不是,小姐你名满天下,是多少郎君的意中人。”丫头嚷嚷:“那星夷剑也不过是江湖人,兖王殿下倒是对她多有纵容。还有那秋屏烟,看看她在寿宴上得意的样子,商贾之女,秦王为何向她示好。”
是啊,闻遥武功再高也不过是个江湖人,兖王殿下却对她另眼相待。就像即便秋家与楚家分长天下漕运,也不过是一介商贾。可这次秋家老爷子大寿,秦王却千里迢迢派人来送上贺礼。
所有人都知道她与秋家小姐私交甚好,她应邀前往宿州参宴,一人入内阁,却意外撞见那满厅宝贝,秋屏烟手上扶着红珊瑚,得意万分。
凭什么?
江湖美人榜,她袁媚多年来稳居第一。秋屏烟次次被她压下一头,无人能夺她的锋芒——可偏偏,秋家就是攀上了汴梁贵人的高枝!袁媚从宿州出来心里便觉得难受的很,听闻兖王来姑苏查案,自己也不知道抱着怎样的心思,鬼使神差过来示好,却又落得个没脸没皮。
丫鬟没有发现自己善良大方的小姐手指死死扣住手绢,面色越来越不对劲,自顾自嚷嚷:“还有她身边那女子,伶牙俐齿好生厉害——啊!”
她话到一半飞身狠狠撞到马车壁上,两眼翻白晕死过去。袁媚瞬间反应过来,美目瞪圆,扶着墙惊恐后缩,瞧着破窗而入的姜乔生。
马车还在继续匀速往前走,马夫倒在一边,一黑衣男子接过缰绳一扯,将马车速度稳稳降下,行在青石板路面上没有一点颠簸。
袁媚心脏怦怦直跳,这回是当真被吓的,结结巴巴道:“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本来是来听你们夸我伶牙俐齿的。”姜乔生踩在案桌上,单膝触在桌面,逗猫逗狗似的朝她招招手。姜乔生眼瞳似猫,剔透,毫无人情,邪肆危险感横生:“现在不了,刚才那秋家,你仔细说说。”
袁媚表情几经变化,意识到事情不对,张嘴想要抵赖。
姜乔生笑眯眯,说:“说了,你活着回去,不说,你的皮得留下来给我做靶子。”
*
百晓生救徒心切,第二日天色雾蒙蒙的就站在仇府大门外等着。守门的下人看不过他浑身露水冻得打哆嗦的模样,让他先行进来,百晓生却是拒绝,固执地站在外面。
闻遥听到消息,拉下赵玄序横在她腰间的手臂,从床上坐起来披上外袍衣带匆匆往外走,把消瘦的百晓生提进屋子抖抖水雾:“来这么早干嘛,估计人家都还没起呢。”
“我一宿没、没睡,睡不着。”百晓生摇摇头,说道:“欠你大、大人人情,日后我必、必定报答。”
“不算欠我人情。你告诉我这个消息,就算你徒弟不在他手上,我也会去杀他。”闻遥想了想,说道:“以前拿剑敲你逼你改榜,后来想想手段是有些粗暴,一直挺不好意思,以后咱俩扯平呗。”
百晓生一怔:“我、我从未——”
“来都来了,用完早膳在走吧。”赵玄序自然踏步而出,身上只穿着一件光滑如水的绸缎黑衣,外面披着大氅,一看便是刚从酣眠之中醒来。如云黑发坠坠垂在腰侧,他贴在闻遥身后,一手自然揽着闻遥的腰,语气很友好,说:“天亮兵马封山,你可随同在山下等候。”
百晓生不仅对江湖之事无一不知无一不晓,随着这些年江湖与朝廷紧密相依,那金雕玉砌金玉铺就得皇城根下的事情,也知道不少。所以此时他难免有些震惊,盯着兖王那条手臂看了好一会,恍恍惚惚点点头。
早膳很快被端上来,闻着香,同样一晚上没怎么合眼的仇回郢顶着眼下偌大青黑进来,朝赵玄序一拱手:“殿下,已经布置下去,山中每条下山的路都守着精兵强将。”
汇峰崖如同其名,地势险峻,陡峭如刀削,直立姑苏城外。峰顶之下万丈深渊,一条溪流潺潺而过,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他说着说着,难掩担忧:“漠会余孽为何要选汇峰崖?如此这般,他没了退路,一旦败落难有回旋余地,不符常理。”
除非对面根本就是打算与闻遥拼死一搏,根本没想着活着下山。
“挺好。”闻遥筷子点点,简单评价:“自己冒头让我知晓,还给我机会杀他,不错。”
正说话,姜乔生打着哈欠甩开帘子进来了,没骨头一样绕到闻遥背后趴在她身上。
闻遥侧头看她:“上去哪了?一晚上没见着你人。”
“听故事去了,等你打完架告诉你。”姜乔生蹭闻遥的脸:“我也要去!”
“去去去。”闻遥道:“人够多了,你去干什么?不许捣乱。”
“遥遥,你放我一人在这里我才会捣乱。”姜乔生笑靥如花。
闻遥很难拗得过姜乔生。姜阁主最后当着赵玄序的面踩上马车,挨在她亲爱的遥遥身边坐下。她抱着闻遥的手臂,感受闻遥紧绷的身体,一句话也没说,闭上眼静静贴在闻遥怀里。
破晓之际,孤星点在灰蓝天机。汇峰崖下火影晃动,闻遥跳下马车,握紧星夷剑。赵玄序垂眼看她,闻遥安抚地朝他一笑,随后毫不犹豫转身足尖轻点飞上树梢,于山间而去。
她的手臂、身体开始发热,带着当初大漠余血的残温。不出半炷香,闻遥在汇峰崖顶端的平台上落下,抬眼目光牢牢盯着前面身着灰袍之人。猎风鼓鼓,灰袍扬起,那人拉着手中绳子转身,露出一张陌生的脸。年轻,岁数不大,闻遥对这张脸毫无印象。
可灰袍人显然认识闻遥。在看到闻遥的那一刻,他的眼中便射出惊人的仇恨与寒光,带着滔天恨意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闻、遥!”
“诶。”闻遥应一下,手腕一抖星夷剑当即出鞘。这把用天上陨铁打造的绝世神兵对准灰袍人,剑芒锋白,杀气毕露。因为对这张脸实在没有印象,闻遥在动手之前还极其礼貌性地确认一遍:“你是漠会的人?”
灰袍人惨然一笑,大笑过后他面色渐渐阴沉下来,怒道:“怎么,难不成你以为你当初血洗漠会闻名中原武林,已经杀光漠会所有人了吗?!”
“没数过。”闻遥眉梢松松扬起:“我只是从外到里逛一遍,见一个杀一个,一个活口都没留。”
灰袍人气喘如牛,眼球凸出充血。他死死盯着星夷剑,牙关颤抖道:“是,就是这把剑,当初,你就是用这把剑刺进我的左胸。只可惜天意要我活,天意要我报仇!若不是你当初刺我的一剑,我也不会知道我天生异于常人,心脏生于右侧!”
“这么好。”闻遥勾唇笑一下:“我又要杀你了,你这次给我友情提示?”
“你休要张狂!”灰袍人怒吼,手臂一拉,垂在他身后的一根绳子被他拉上来一些,悬崖地下霎时间传来一男童已经有些沙哑的哭叫:“哇!师父!师父救我!师父!”
闻遥听着觉得百晓生徒弟倒还中气十足,应当没受什么折磨。
她握着星夷剑的手松开一些。
灰袍人面上肌肉怪异抽动:“这是百晓生的徒弟,我听闻你与他私交甚好,他唯一的徒弟,你应当是不舍得他今日死在这里。现在,你立刻挥剑自断右臂!否则,我便将这小儿从此处扔下去!”
果然是这样。
闻遥舔了舔唇,目光落到灰袍人手上扯着的绳索上,语气随意,说道:“哦,你扔吧。”
“你、你说什么?”灰袍人表情僵住,明显一愣,显然闻遥方才的话不是他意料之中的回答。
就是这个空档!
闻遥眉眼猛然一凛,没有一刻停留、身形快如鬼魅,飞身旋起抬腿一脚踹在灰袍人的心口!
“你敢!”灰袍人大惊,回身险险避开。他抬脸,不敢置信闻遥居然当真不顾百晓生徒弟性命,惊怒之下额角青筋暴露。
“好!原来你也是沽名钓誉之辈!”他忽然怒喝一声,手腕翻转,长绳应声而断。在男童的大叫声中,他拔出腰间长剑对着闻遥而去:“今日你我只有一人能活!”
闻遥抬剑,星夷剑与长剑擦着剑身而过迸出叫人牙酸的火星。一个瞬间两人错身而过,闻遥立于万刃悬崖边,毫不犹豫跟着跃下!
第68章 妙善出逃
她身体压得极稳,左手伸出牢牢抓住绑在一闭目大叫的垂髫孩童身上的麻绳,随后翻身用右手拔剑。星夷剑削铁如泥,深深钉入粗劣陡直的崖面,将两人挂在半空。
底下云雾缭绕,山涧清溪是细若发丝的白线。百晓生的徒儿猛地被一股巨力勒住止住迅速下坠之势,极惧极喜之下已经有些恍惚,呆呆侧过头看着头顶。
他看到一袭黑衣。女子牢牢握住剑柄,垂眉底目朝他看过来,耳畔风声呼啸,他恍惚见到传言中白玉京里仗剑平天下的剑仙,震撼非常。
“没哭。”剑仙看着他,突然笑一下,说:“你不怕高?”
“还、还好。”孩童喃喃道。
他已经被灰袍人帮着吊在悬崖上很长一段时间,双臂犹如撕裂,剧痛不已。但他尚能够清醒,并不十分恐惧,这份胆量在他这样的年纪里已经是难得可贵。
不愧是百晓生亲自选定的一脉单传的弟子。
“我去把上面的人杀了,然后送你去你师父身边,他快担心死你了。”闻遥左手稳稳上拉:“抓着我的衣服,把绳子绕一圈绑我身上来,趴我背上。”
孩童咽着口水往下面看一眼,随后闭上眼毫不犹豫抓住闻遥衣摆小心往上爬。从自己腰间理出麻绳,一圈两圈绕在闻遥腰间背上,把自己和她绑在一起。他扒拉闻遥头发,小小声道:“他的功法很古怪,你小心点。”
“嗯,我知道。”闻遥应声。
她话音方才应下,俩人头顶忽然传来哗啦哗啦一片声响。半人高、沉重无比的石块伴随泥土铺天盖地从头上砸下。
要是被砸结实了,都不用等掉下悬崖摔死,只怕是当场就能够毙命。
闻遥不慌不忙:“抓好我,我们要上去了。”
说罢,她身体往后一跃拔出星夷剑,同时侧面一脚踏在突出岩石上,挥剑腾空而起。劲风闪过,头顶上的巨石当即纹路遍布,先碎为块后化齑粉。男童没被砸到,就是吃进去满面沙土,只得紧紧闭上眼睛。他觉得身子一轻,盘踞身边的风掉落,等睁开眼后,闻遥已单手拎剑背着他稳稳当当站在汇峰崖顶面,身前是举着剑满脸戒备的灰袍人。
闻遥抬手,星夷剑朝着自己身上一划拉,绳子瞬间节节断落。男童被绑架后两天没都吃饭,普一落地,头晕眼花,软着腿谈倒在地上。
隐约发现闻遥在看着自己,男童立即挥手,赶忙道:“我不乱跑不乱动,你杀人吧,不用想着我。”
他自来熟的很,也很会借别人的势。前不久还叫嚷着师父来救自己,现在已经倚仗闻遥,敢当着灰袍人的面说这种话,很不把灰袍人放在眼里。
灰袍人闻言自然大怒,容不得这两人如此嚣张。他猛然起剑,剑快如鹰爪、内力阴寒,速度极快朝闻遥袭来。
是闻遥熟悉的漠会功法招数,这人说的没错,他当真是当年的漏网之鱼。
“怪不得这些年我梦不到越长抟。”闻遥双臂朝前一送,稳稳架住这如有雷霆之势的一击。她眉目颜色深,这一刻显得尤其专注,像只极富耐心与执着的兽摩擦獠牙捕获猎物:“我与他说已经把人都杀干净了,没想到还漏了你。”
“闻遥!你手上沾着我多少兄弟姐妹的性命!”灰袍人瞪眼,字字泣血:“这么多年,他们在九泉之下死不瞑目。而我苟且偷生,苦练武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亲手杀你!”
两句话间二人身形贴近分开,剑影如莲,已然交手百招。灰袍实力要是放在当今江湖,也能称得上绝顶高手。若到名门大派做供奉长老,从此也能生活无忧。可灰袍人报仇之心切切,这么多年不声不响,就是为了今天与闻遥一战。
此情此景,若他要为之复仇的不是漠会,闻遥也能夸奖他一句重情重义。
可惜八年习武时间还是太短,转瞬之间输赢已定。两人手中长剑再次交错,星夷剑威势惶惶,掠起擦过串鲜血滑落。灰袍人手臂抖如簸箕,手筋断裂,剧痛之下再也无力拿剑。他下意识松开手,“哐当”一声,剑尖朝下没入地面。
闻遥跟着收剑,抬腿翻身横踢在灰袍人胸口,将人踢飞出去,而后一剑刺向他,隔着一寸距离在他面前停下,漠然瞧着灰袍人捂住心口大吐鲜血。
“我,我输了……我究竟是输了。”灰袍心口剧痛,口吻含糊不清,气喘如牛。他陡然松出一口气,整个人的精神气都跨下去,显出心死如灰的颓唐:“你杀我吧,让我去见我的家人。”
“我当然会杀你。”闻遥道:“当年漠北百姓与越长抟没有你们强,你们虐待他们、肆意杀害他。你们没有我强,所以我八年前能杀你的兄弟姐妹为越长抟报仇,八年后的今天,还能够杀掉你。”
说罢,她手上的剑往前轻轻一送,剑尖立即没入灰袍咽喉。粘稠液体喷溅而出,几滴落下沾染在闻遥手背上。
“血脉仇杀,你杀我我杀你,本就理不清楚,我也问心无愧。你下了地府,如果要去阎王殿前告我——那就去吧。”
灰袍人断气,面颊迅速灰白下去,只是双目依旧圆瞪看闻遥。闻遥迟迟没有收剑,站在灰袍人尸体面前。
男童站在一旁看了半晌,走过来伸手把灰袍的眼睛抚闭,叹息道:“为了已死之人搭上自己的性命,值吗?”
他与百晓生不同。年纪不大,口齿清晰,此刻神色故作老神在在,稳重的像个大人。
闻遥:“世上的人又不是杆秤,不是什么事情都能以道理衡量。”
因为灰袍有几分胆色,不贪生怕死。再加上八年以前,他也不过是个少年,闻遥放弃了原先千刀万剐的想法,给灰袍留下了一个全尸。
她收剑,转头看向一旁背着手长吁短叹的男童,道:“走得动路吗?我背你?”
“走不动走不动。”男童褪去初见的紧张,理直气壮朝着闻遥一伸手,说道:“背我。”
于是闻遥留下灰袍人的尸体在原地,背起男童跃上层层树梢,一路往山下赶。
山脚依旧是闻遥离开时的样子,赵玄序定定站在原地没离开过一步。仇回郢见闻遥不多时便折返落地,背上趴着一个孩童,很有几分惊讶。他知道闻遥武功高强,可对面有人质在手,闻遥能够这么快把人救出来实在有些出乎他意料。
男童远远瞧见底下满山甲胄的士兵,不由咂舌:“这些是府衙的人吧?我师父还能有这兴师动众的本事?还有,你真厉害!但你这么厉害,这几年天下高手榜,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还有你的那把剑?”
他虽年幼,但跟在百晓生身边耳濡目染,已是对江湖高手与绝世兵器有几番自己的见解。他知晓闻遥这般身手与胆量,绝对不是一般人,言语间隐隐试探。
闻遥看着越过众人快步走出来的百晓生,把他的宝贝徒弟从自己后背上扯下来递过去:“以前在,后来老有人来烦我要打架,就不想待在上面,请你师父把我划掉了。”
“哦、哦,原来如此——啊?”男童猛然反应过来:“你,你是星夷剑闻遥啊?”
百晓生快步走过来,看到小徒弟好端端站着,没有缺胳膊也没有少腿,欣慰非常,蹲下来抱着徒弟两眼湿润。赵玄序拉过闻遥手臂,将人细细打量一番。
闻遥毫发无损,只身上有一点血腥味和脏污,他自然瞧不出些什么。
赵玄序面色稍霁,拿出细绢擦过闻遥手背上的几滴血,而后简单吩咐身后的翎羽卫:“上山把尸首带下来,破皮剁碎喂狗。”
“是,殿下。”翎羽卫低头,立马按着剑就要上山。
闻遥诶一下,伸手给人拦下来,说:“算了,留他个全尸。”
赵玄序低头看她。
闻遥不解释,只摸摸自己的肚子叹气:“早饭没吃饱…咱回去吃饭吧。”
赵玄序这下点头,握住闻遥手臂转身,带着她往马车上走。两人身侧的翎羽卫与衙役便纷纷向两边让去,退出条康庄大道车。姜乔生推开车窗,趴在上面着看闻遥,细细打量一番她的面色,正待张口唤她。
忽然,远处传来一连串急促马蹄声,一衙役挥着鞭子飞快驰马赶来,到仇回郢面前后急急勒住马,几乎是从马背上摔下来,慌乱急促:“报!妙善打伤狱卒潜逃!慈怀寺突发大火,人都被困死在里面!”
听到这话,仇回郢面色一变,几乎立刻就把妙善出逃和慈怀寺大火联系到一起:“莫不是——”
可话到一半,他却是没说下去,只觉得百思不得其解——如果是妙善干的,空寂法师与妙善师徒情深,妙善为什么要这么做?
仇回郢面色难看,急急往马边走,呼喊道:“快!随本官速速回城!”
佛门强势久了,民间一呼百应,信徒众多。皇帝还要图一个仁善的好名声呢,即便想要打压佛教也不敢硬着来,只能借慈怀寺一案逼迫慈怀寺主动承认自己失德无能,紧而顺理成章削弱佛教。
可空寂法师偏偏闻名天下,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只怕会叫天下信徒不满,这绝不是皇帝想要看见的。
于是乎大队人马匆忙赶回姑苏城。天灰白一片,原本平静的清晨被滚滚浓烟搅动的支离破碎。姑苏守军非知府之令不可调,一些守军又随着知府出城去了,城内只剩下一些衙役,面对搅动浓烟滚滚的慈怀寺狼狈奔走,总算控制住火势。
旁边空地上站着一群衣衫散乱的僧人,在不复往日从容,神色模样都是狼狈。
其中便有空寂。
他没穿那身华丽袈裟,麻衣粗布,手里紧紧捏着菩提珠。方才着火,他由着两个武僧搀扶而出才捡回一条命。
他站在一边,出城人马返回抵达慈怀寺,闻遥掀开帘子就在昭昭大火前看到他的身影。在那么一瞬间,她还以为站在那里的我是妙善。
街道人来人往,混乱一片。角街胡同里,几个小沙弥手抱素面饼从冲出来,脸上挂着笑。等凑近看到慈怀寺火光冲天,几人都是心中一惊,下意识看向空寂,张口叫喊道:“住持!”
闻遥眨眨眼,确定此刻眼前站着的是空寂,不是妙善。
她觉得有点奇怪。
空寂与妙善,忽略脾气,这对师徒从身形上来说实在有些相似,都是天水人中难得的大高个子。
闻遥若有所思,慢慢抬眼去看空寂的脸。
空寂的岁数已经很大了,一张脸皱巴,遍布皱纹,只能从眉眼处依稀瞧出他年轻时的眉目十分英朗。
几个小沙弥看到空寂,瞬间便找到主心骨,抱着怀里的素饼凑上去。空寂身边的大和尚立即皱眉,高声呵斥:“你们几个是去哪儿了?这个时辰是洒扫庭院的时候,为何不在!寺中为何会失火?”
小沙弥察觉出不对,停下脚步面面相觑,最终结结巴巴说道:“是、是妙善师叔回来,交于我们银两,让我们去巷子外买些素饼回来。”
他们与妙善向来玩的好,今日一见师叔回来,还以为府衙知道自己抓错了人才把师叔放回来,顿时兴高采烈,开开心心拿着钱结伴出去买饼。
却不、不曾想到——
“阿弥陀佛。”空寂缓缓压下身侧大和尚的手,低声说道:“不怪他们,怪不了他们。今日之果,恶因在我,这是我亲手栽下苦果!”
他声音沙哑而沉痛,带着彻底死心的晦暗,叫人听到不由得内心震慑。闻遥摩挲一下车壁,忽而推开车窗从车里探出身,对着驾车的吴佩鸣说道:“去赌坊!”
她猛然反应过来,妙善出逃,连自己的师父都没放过,那他肯定也不会放过指认他的赌坊管事。如此这般,那管事乃至此时待在赌坊里的人……
闻遥到底来晚一步。
往日这个时候是赌坊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候。晚上的赌客吃饱酒,或是满载而归或是输的一个子都不剩。
可今日,即便是这个时候,赌坊也有些过于安静了。
大门紧闭,闻遥从马车上下来,一靠近就闻到股浓厚血腥味。
她抿唇,一把打开门。
空气里的血腥味更加浓厚,地上一滩一滩全是血,尸体乱七八糟歪倒在一边。赌坊管事脚尖点地垂着头,胸口当胸破开个大洞钉死在柱子上,死状凄惨无比。
第69章 承认
闻遥抬脚把门彻底踹开,走上前握住管事胸前刀柄拔出。赌坊管事已然冰凉的尸体滑落下来,“噗通”砸到地上。
“居然全杀了。”姜乔生进来打眼一看,见满屋子尸体东倒西歪,妙善显然连还没来得及走的几个赌客都没放过。杀手阁阁主眉眼弯弯笑起来:“和尚下手挺狠。”
“他知道今天晚上我们不在城内。”闻遥垂目看着管事的尸体,说:“他是怎么知道的?”
百晓生徒弟被绑,这事没谁出去张扬,仇回郢都是今日方去巡城司调兵。从他们出发到回城,不过一个时辰,妙善在牢狱中怎么会偏偏这么凑巧,趁着这个空档跑出来?
空寂法师在炙热火浪前的身影扭曲一瞬,闻遥蹙眉,把手里的刀扔在一边。
吴佩鸣匆匆赶来,见赌坊内的惨状咋舌,颇为纳闷:“不能吧,我拆掉他一只手,还给他下了软筋散,越是动用内力药效就越强悍。他杀人又放火,居然还能跑。”
赵玄序原本站在闻遥身后,吴佩鸣的话说完,他忽而上前一步,居高打量着倒在一边的尸体,说:“他们死多久了?”
吴佩鸣凑近仔细看看:“已经发僵,现在的天气……得快一个时辰。”
闻遥一愣,猛然反应过来:“刚才慈怀寺的火势刚烧起来不久,妙善先来赌坊杀人,才去慈怀寺。”
赌坊的人不是一般地痞流氓,要杀掉他们,妙善免不了一番打斗。而后赶去慈怀寺,软筋散肯定发作到筋骨,跑不了多远。或者他就藏在慈怀寺中,亦或是混在那群和尚里面。
慈怀寺的火自东南围墙树下烧起。那颗老树随慈怀寺立寺到现在已过数百载,今日付之一炬。衙役累出满身汗,众和尚于周边盘腿而坐,面对寺庙低声念诵般若经。
姑苏城天大亮,城中百姓富商听闻慈怀寺失火的消息已经蜂拥而至,争先恐后添钱。多的是人抱着孩子过来交钱,诚心诚意想沾些善缘。
“让开——”
迅疾猛烈的马蹄声混杂马鞭破空鞭笞的毒辣声响,层层叠叠从街口拍打而来。包括正要上马的仇回郢,众人皆循着声响回头看去。自汴梁皇城来的翎羽卫威风赫赫,黑云压下,结结实实把街口堵死。他们在众人胆颤中停下,又从两边分开,露出正中间缓缓驶来的一架玄黑马车。
仇回郢松开缰绳提着衣袖匆匆上前,躬一躬身:“兖王殿下,可是找到了什么线索?”
闻遥掀开帘子,从里面探出一张脸:“仇大人,先叫百姓都散去。和尚一个不许放走,让空寂法师过来。”
仇回郢不明所以,一一照办。衙役手中举着木棍抵住外围的人,催促他们快快往后退。有人记得慈怀寺尸体的事,大着胆子,隔老远举着手臂,嚷嚷:“命案必定与空寂法师无关,官差查案不行,不许诬蔑好人!”
此话一出,竟是有诸多回应。
一片嘈杂声中,空寂手持佛珠串,微微闭眼步步走向前。
闻遥看一眼外面的百姓,距离有点远,大抵能看到他们,却听不到里面说的话。她一手拉着帘子,对空寂道:“空寂法师,当日指认妙善是七顺子的赌坊老板方才被人杀了。包括赌客小厮,无一人幸免于难。”
菩提木经过常年累月的摩挲,会变得坚硬而圆润。空寂呼吸略快,手指一颗一颗拨动那些珠子。
“有人说妙善是五六年前才来到姑苏,剃度出家,做你的关门弟子。我看你们师徒缘分不浅,长相上亦是相似,很是难得。”闻遥看着空寂,笑笑,说道:“事到如今了,法师不若别念佛号,说句话呗。”
菩提木拨动的清脆声响停下。空寂手腕细细发抖,雪白须发也在颤动:“女施主……”
闻遥:“妙善是不是你儿子?”
此话一出,仇回郢与周边府尹衙役瞬间瞪直眼,周围的和尚听到的也错愕不已,纷纷停下手里的动作。
空寂定定看着闻遥。
闻遥一指慈怀寺:“当着你的佛的面,就说是还是不是。”
“贫僧的罪过。”空寂沉默良久,久到周围人以为他不会回答。但他最终还是开口了。极疲惫、极沉重,有一口淤积在他胸口许久许久的气缓缓吐出:“他早年丧母,流落在外,心性歪劣。我将他寻回便是存一份教化之心,哪知造成今日结果。”
空寂竟然真的承认了。
众人目瞪口呆,不敢置信。要知空寂年少成名,一生都在钻研佛道。如果妙善是他的孩子,就说明大名鼎鼎的空寂法师居然破了色戒,还把孩子找回来接到自己身边教养。佛祖眼皮子底下干这种事情,安安稳稳过了这么多年——这不管是不是佛心佛骨,这份心态倒确实是常人罕有。
仇回郢率先消化完这个叫人震惊的消息,身子忍不住前倾,开口说:“先前那些人也都是妙善杀的,他埋尸慈怀寺,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贫僧不知他杀人。”空寂垂下头,伶仃瘦削的骨头从他后背处浮起,苍老萧瑟:“他对我有怨。今日之因我种,今日之果我偿,贫僧无话可说。”
闻遥讨厌和尚就讨厌在这。秃驴,一问话就犯职业病。满口佛偈,神神道道故弄玄虚。
“好啊,你要反省有大把功夫跪在佛祖面前反省,现在先还几十条人命一个交代。我问你。妙善现在哪?”
空寂:“贫僧——”
物件碎裂的脆响。
赵玄序探手伸出车门,修长白皙指间有一翠玉茶杯。他忽而松手,茶盏摔落地上,瓷片四分五裂,滚烫茶水浸湿空寂衣角。
“我这次来只是寻个由头借口,你当知晓。”赵玄序浓长眼睫抬起,略有不耐、他挥手,一旁翎羽卫上前束住车帘。赵玄序往后靠,手搭在闻遥身后,眼瞳黝黑不透光泽:“说出来,让你体面些。不说,慈怀寺地库藏经万千,一把火殃及不了南佛传承,我再烧一次,如何?”
慈怀寺历史悠久,号称藏天下一半经文。若是一把火烧了,天水佛教说不定都会因此断掉传承。这无异于焚书坑儒,要真做此事,必会遭天下人攻讦。但赵玄序说这话的可信度就相当高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兖王殿下真不在乎,也是真干得出来这事。
仇回郢在旁边看着,听到这话忍不住张口,而后又沉默着闭上。
空寂手垂下,苍老指间无力挂着那串菩提木的佛珠,说:“他受了重伤。方才他寻来我处要我庇护,我回绝了。他换衣离开,而后厢房古木便燃起大火,我亦不是他现在何处。”
他不再自称“贫僧”而是称“我”。这一刻他也不是闻名天下的佛骨名僧空寂,只是一个年老无能的父亲。
妙善报复心极重,而且行事手段如同野兽般蛮横残忍。自牢狱出逃后,他第一时间便是拖着血淋淋的胳膊去赌坊杀人。软筋散发作,他自知凭借自己绝不可能逃出生天,又撑着气力回慈怀寺找空寂。
妙善避过所有人,披一身脏污血渍立于佛前,要同样立身佛下的父亲将自己藏起来,躲过这一劫。
空寂拒绝了。
妙善怒极,一掌打碎空寂身侧桌案。无奈寺中有武僧,他不能弄出太大声响,只能换身衣服匆匆离开。走时碰巧遇上凌晨起来洒扫的小沙弥,妙善倒没有杀他们,只是顺手支开,在慈怀寺放下一把大火。
冲天的不满与怨愤。
“他天性混恶,远大于善。这么多年,我以菩提,以金刚慈悲经教诲,终究还是无济于事,反酿今日恶果。”空寂佝偻下身,面容掩进手掌中,颓唐万分,面色灰白。
闻遥不听他絮絮叨叨仓皇万分的言语。她在想,妙善是跑不远的。他既不在这,又会去哪?官兵会搜城,街上绝不是好去处。他受了重伤,会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调养。
“妙善可还有其它去处?”闻遥问空寂:“他每日都住在慈怀寺?”
空寂没有答话,他身边的大和尚已经松开搀扶他的手,见状,上前颔首道:“是,妙善每日都回来。”
姜乔生靠在马车边上,诶呦一下,笑道:“要不再搜搜庙好了,说不定就藏在大佛肚子里呢。”她声音清清甜甜,笑语晏晏,天真烂漫,说出来的话却叫众僧人蓦然变了面色。
闻遥没出声,赵玄序继续靠在一边毫无反应。一边翎羽卫卫看看主子,接收到其中默许的意思,驱动胯、下马匹跃跃欲试想要踏进慈怀寺。
“不可,万万不可!”大和尚以及周围慈怀寺的僧人都焦急起来,所有人催促的目光如同烙铁,不约而同印在空寂身上滋滋作响。
曾经众人敬仰的得道高僧,一朝落入这般田地,闻遥也不知空寂心中是哪般滋味。
空寂垂着头,须发在湿润微寒的风中颤动。半晌,他木着眼睛,嘴唇与眼珠子一并颤动,艰涩开口,说:“他娘的牌位在两条街外的宅子,檐下雕刻尾燕,他无处可去,当在那处。”
挽着车帘的翎羽卫退下,吴佩鸣一抖缰绳,驱使马车离开,随之是翎羽卫。仇回郢身边的人扯他的袖子,小心道:“大人,我们是跟过去,还是先处理这边?”
仇回郢看一眼空寂。他曾经敬佩过空寂高深佛谈与高尚为人,见他这般,一时间也是心绪复杂难言:“不用跟,先将僧人送去安置,空寂……暂时收监。没有我的手令,谁都不得靠近慈怀寺!”
第70章 打压
慈怀寺在城中,周围坊市繁华。唯独两条街外景色大为不同,窄门面、矮进角,排排挤在一起像密不透风的蜂窝。前来领路的衙役越往这边走,面色越不对劲,憋着股古怪神色。
翎羽卫行动动静大,周围门面惊动,从里面各自探出脑袋。众多身着轻挑薄布、浓妆艳抹的女人推开破败木门,沉沉靠在门框边,瞧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倒也不畏惧,面上带着调笑轻浮的好奇。
她们身上脂粉味很浓重,与青楼女子如出一辙。但她们不是青楼女子,这是条暗娼街,她们暗娼,专门接待长工船夫。世人眼中下三滥的男人与下三滥的女人滚在一起,于是乎在旁人眼里,暗娼街上的女人顺理成章比青楼妓子还下贱。
暗娼门前多多少少都系着红布子。挂着一条红布,就说明这道门里面有一个女人可以接客。扑面而来的直率坦白的情、色意味,粗鲁直接。
衙役满脸冒冷汗,带着翎羽卫等众兖王殿下的人马走在这条巷子里,远远瞧见前面一处低矮门前刻有只展翅欲飞的尾燕,赶忙挥手叫众人停下。
照空寂所说,便是这处了。
这道窄门前干干净净,一条红布子都没有。门外落了锁,是把铁锁,上面锈迹斑斑。闻遥推开车门跃下,伸手正要去推门,一旁弄子里忽然传来一道女声。
“姑娘这是做什么?”女人打着哈欠靠在门槛边,开口说道。她看上去年纪不小,过了四十。倚靠在门边露出雪白的大半胸脯,面色却平静疏懒,并不畏惧闻遥,也不怕周围身着甲胄的翎羽卫,还自顾自摆弄涂抹豆蔻染色的指甲,说:“这家人死好久啦,没见有人进出,诸位军爷这是要找哪个?”
她嗓音尖长,说话间音量不小,隔着围墙远远落进院子。
闻遥看她一眼,也不说什么话,抬腿一脚把门直接踹开。门外面挂着锁,里边用木栓子扣着,到闻遥脚底下却跟豆腐没多大区别,门后木栓碎成一地木渣子。旁边围观的女人见状,发出一阵子高高低低的惊叹惊呼。最先开口的女人不说话了,直起身子眉头皱着,瞧翎羽卫鱼贯而入。
赵玄序单手拎着衣摆,缓步踏下马车站到闻遥身边。闻遥视线落在周边晃一圈,略过墙壁上摆放整齐的蓑衣斗笠。一旁水缸是满的,边沿干干净净光可鉴人,半点不像没有人住的样子。
方才那女人一看便是在说假话,她出声显然也是在提醒屋子里的人。她在帮着妙善,不知与妙善是何关系。
闻遥鼻尖一嗅,敏锐地在空气中捕捉到些微血味。空寂说的不错,人就在这里,没跑。吴佩鸣动手向来不留情。妙善受一遍刑还与人打斗,伤势只重不轻。
赵玄序挥手,两侧翎羽卫上前,森然刀尖一把挑开里面紧闭的一扇内门。门缝开启的刹那,一尾寒芒就钻出来,大刀劲风赫赫,直击闯入者面门,到一半叫一旁翎羽卫挥刀砍下。
吴佩鸣看着这刀的力道,简直有点怀疑自己拿软筋散的药效,火气上来一把推开门率先大步走进去。
门里面只有一间屋子,窄窄长长,门边靠着一张床,里面靠着一张香案供桌,上面立着一块醒目的牌位。牌位用的是好料子,上面刻着的字也好看,显得“七顺子之母杨阿妹”几个字庄重威严。
排位前,妙善身上胡乱披着僧袍瘫坐地上,一条手臂已经被鲜血浸湿,袖子瘪瘪,袖子边沿不见皮肉,只余白骨。
吴佩鸣说拆掉妙善一条胳膊,绝对是在写实,不是夸张。
“你们果然还是找到这里来。”妙善面色灰白,唇色也灰白,只浓眉大目间依旧一片凶悍,神色半点没有收敛。他如同第一次见面一般抬眼不偏不倚直直看向闻遥,咧嘴道:“他被你杀了?苦练这么多年功夫,到底是挡不住你两个时辰。”
“你说今晚那个漠会余孽。”闻遥点头:“是,杀掉了。你认识他?”
妙善抬起手掌胡乱抹过面上血迹,喘着粗气:“认识,当然认识。当初那小子和我一起在这条街上混,同流氓乞丐野狗争食。我娘下葬,他与我一起偷钱凑了一副棺材,是我七顺子的兄弟。今日是我们特意算过的日子,是个好日子。我兄弟两人一起上路,黄泉路上不会孤单。”
闻遥垂眸,眉目间忽而流露一种漠然:“是你爹让我们来这里找你。”
闻言,方才情绪还算稳定的妙善瞬时勃然大怒,尚且完好的手重重拍打地面,厉声咆哮起来:“闭嘴!那个老东西不是我爹!”
赵玄序面无表情,上前迈出一步抬脚踩着他的头毫不留情一脚将妙善踩到地上,靴底重重碾压在妙善侧面。
妙善受伤的手臂被他自己压在底下,登时痛的眼冒白芒,天旋地转冷汗连连,牙齿关都在打颤。
“他不是我爹。”即便如此,妙善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个字,声音发抖,语气嘲讽不已:“他满嘴虚伪仁善,当年游历边南时与我娘在一起,我娘有了身孕后他却又怕了,不愿负责。我娘背负未婚先孕的骂名千里迢迢来姑苏寻他,他却不闻不问,眼睁睁看着我娘被流氓逼的流落到这种地方。直到死,我娘都没有说他一句不好……他这般没心肝,逼死我娘,我早该杀他!”
原是这么个情况。
闻遥听着,点点头,倒是赞同,说:“确实不是好东西,你要杀他能理解。可埋在慈怀寺里的人与你又有什么过节,为何要杀他们?”
妙善神色阴冷,语气中透着冥顽不灵:“还能为什么,他们从前都来过里,骂我娘是婊|子,骂我是婊|子的儿子,我为什么不杀他们?凡是欺辱过我娘的,我都杀了。至于后面几人,他们倒霉瞧到我的脸,认出我是妙善,自然也该死。”
他说的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空寂这些年天天往他耳朵里灌佛法,没养出一颗慈悲之心,甚至连妙善身上根深蒂固的街头恶痞的习性都没改。他兽性难除,只认拳头大小,不认天水律法。
闻遥去看妙善身后的牌位,里面香炉正燃着香线,是上好的香,味道闻着与慈怀寺中的佛香很相似。
“你把尸体埋在慈怀寺,是不是一开始就筹谋叫人发现拉慈怀寺下水?”
“不,老子只是要瞎眼的佛祖睁眼看看!”妙善脸被踩在地板上,畅快大笑:“看看那些人虚伪的嘴脸,看看这世间荒谬!皇帝老儿要毁佛,老子给他送上刀柄,也算是报我心中之仇!”
他笑得张狂万分,惊天动地,与此同时大口大口咳血。忽然,妙善的胸口像漏风的火灶般发出唬人的嗬嗬声,抽搐几下后不动了。
赵玄序抬腿踩在妙善肩头将他翻过一个面,见妙善七窍涌出大股大股血液,竟是自绝心脉而亡。
吴佩鸣上前看一眼:“死了,怎么办?”
闻遥看一眼香案上供奉着的牌位,略一闭眼,说道:“先带回去。”
人死了,另外几十人的性命也该有个交代。
姑苏府尹,翎羽卫抬着妙善的尸体到外堂放下。空寂在一旁枯坐许久,走上前揭开白布看一眼后怔怔站在原地出神。他嘴唇嗡动开始念地藏佛经,几句过后无力停下,手指兀然扯断菩提手串。圆润的菩提珠滚落在地面,沾染地上聚积的些许水泽,像一团团吸饱脏水的棉花般萎顿不已。
闻遥握着星夷剑靠在一旁廊下红柱边,垂目看着一代名僧狼狈失神的模样。赵玄序走过来,柔软顺滑的发丝轻轻触碰在闻遥肩头,身上浅淡的温度层层传递。他忽而手指伸出点在闻遥眉间,一点点按开:“明日我们要走了。”
有点突然。
“嗯。”闻遥挑眉,惊讶:“这么快?”
赵玄序说:“朝廷出了事,张鋆摆不平,连着给我寄三封百里加急。”
还有张鋆摆平不了的事?王太师和冯丞相终于朝野上相互扯住胡子打起来了?
“行。”闻遥点头:“我准备准备,来的时候苏嫔特意传话让我带些老铺子干果回去,还没买呢。”苏怡怀孕后就爱吃酸的,宫中吃食不得她胃口。闻遥正巧要去平江府,她听闻后第一件事情就是要闻遥给她带些家乡吃食。
第二日,闻遥大早上就爬起来收拾好了东西。仇回郢刘素灵带着梅山派众人前来相送,百晓生也抱着徒弟立在城头,小孩手里握着一串糖葫芦,冲闻遥不停地晃。
随同翎羽卫一起返回汴梁的还有空寂。慈怀寺藏尸一案告破,仇回郢立即贴出告示。杀人的居然是空寂法师的亲传弟子,此消息一出立即传遍汴梁,震惊众人。
信的人有,不信的更多。但不管如何,佛门藏尸影响极其恶劣,慈怀寺往后估计难以维持往日香火鼎盛。
空寂法师自言自己管教不力,卸去慈怀寺主持之位,北上前往大相国寺修习佛法。中原佛门本应慈悲为怀,万千佛教弟子中居然出现一个连杀几十人的煞星,朝廷准备已久,此时反应迅速,乘机下旨要天水各大佛寺削减佛田一半,寺中僧人按人头缴纳税款,与民等同。
天水佛寺没有上千也有数百,这一下子多出来的田税和人头税不是个小数目。户部勘定名册、收纳账目又有一顿好忙活。
恰好回到汴梁的当日,赵玄序焚心又犯。
姜乔生是头回看他发病,有点惊奇,啧啧摇头,往嘴里一个接一个塞果脯,无不恶意道:“你这看起来没比我好多少啊,不会死的很早吧?”
赵玄序墨发披散,身上衣袍穿得严严实实,艳丽红色从领口一路蔓延至面颊而后,眼尾弧度锋锐如刀。听着姜乔生的话,他连眼皮子都没掀开一下,只伸着一只手臂叫白让把脉扎针。
他如今已经能极好地克制自己,发病时也很平静。除非有人找死往他手上撞,否则基本不会杀人,连大的动静都没有,顶多黏黏糊糊贴在闻遥身上挂一会,比一开始简直可以用人畜无害来形容。兖王府上上下下,包括千影等人都放松不少。暗卫值班时坐在头顶横梁上,也能轻松分些没什么大味道的吃食。
说起来,值班分吃的也是闻遥一开始带起来的风潮。
白让也放松许多。他虽然还是解决不了焚心,却可以开些镇定安神的汤药给赵玄序缓和非人的痛楚。先前是赵玄序自己不愿意喝药扎针,焚心一发作便游荡在死寂一片的兖王府,谁撞见谁倒霉。
跟随即刷新的副本大BOSS似的。
闻遥坐在赵玄序身边,看不下去了,伸手把姜乔生面前的一大盒果脯扯过来。这是她带给苏怡的果脯,连同车上到现在已经被姜乔生吃掉小半,再吃下去她都不知道明日进宫该怎么交给人家。
姜乔生眼睛瞪起来,闻遥连忙转移她注意力:“你说上回有事要讲,到底是什么事?”
“哦。”姜乔生想起来了,一撇嘴:“从袁媚嘴里问出来的,说秦王与宿州秋家有联系,听她的意思,秦王是要娶秋家大小姐。”
天下水运,楚家与秋家各占一半,此话不是空言。可即便如此秋家也是商贾世家,士农工商,秋家和秦王之间隔着的可不止一层。
“真的假的?”闻遥惊讶一瞬,心道秦王那样的人竟然也会不顾世俗勇敢追爱,而后迅速反应过来:“宿州?听着耳熟。”
这次张鋆也摆平不了、急匆匆摇赵玄序回来的事好像也发生在宿州。
几句话的功夫,白让在旁边已经把赵玄序身上的银针拔下来。他一边收拾药盒子一边催促赵玄序去泡药浴。
每次焚心发作,赵玄序的状况就基本是暴躁中含着倦怠,处于两者混合的矛盾体。他听着白让的催促,稳坐不动,一手牢牢握在闻遥手臂上。
直到闻遥拍拍他示意他走,赵玄序这才慢吞吞松开手,起身跟在白让身后晃出去。
姜乔生撑着下巴看着赵玄序的背影,冷不丁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拍在闻遥手里。
“喏。”姜乔生挑眉示意:“要看就看,不想看,撕了也成。”
信封没有署名,一递出来,上面传来的紫藤花香便如同蛛网,层层将人束缚其中。
闻遥于是一下子明了,这是楼乘衣,或者说耶律都罕来的信。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