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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不留行

    第51章 埋葬


    凝儿手上没有沾到血,干干净净冰凉一片,被闻遥捉住拉在胸前,死死握着也捂不热。她没了声息,静静靠着闻遥肩头,眼睫投下小片阴影。


    和上次小刀中箭不同,雍王的人要留着小刀问话,没下死手。楼乘衣却是一点没留手,他是真要凝儿死。


    闻遥呼吸急促两下,突然闭眼,手臂绕过凝儿膝弯,另一只手横在她背后,打横将人稳稳抱起来。


    她眼珠黑亮,脸上出现种从未有过的神色,仿若有簇热火自她心里烧起,映亮那方曾经自由却漂浮不定的天地。


    赵玄序微微歪过头,淌着淅沥粘稠血液的手垂在身侧,目光专注盯着闻遥看。


    “她已经死了。”闻遥看向一旁那个先前与凝儿说话的番子,嗓音略有凝滞,暗哑下来,说:“我可以带她走吗?”


    接连两次刺杀,天家颜面尽失。叛党的尸体,说不定督主和皇帝会想要悬尸示众呢。


    番子这么想道。


    但是他没说话,看着闻遥抱着人稳稳坐上马。


    闻遥穿的黑衣服,她先用袖子把凝儿的脸擦干净,然后脱下外袍盖在凝儿身上,策马朝汴河州桥疾驰而去。


    琼玉楼占地面积庞大,松油加持下两幢红楼烈焰滔天。炭黑木架上摇曳焰火,浓烟滚滚携带残落物不断向河道坍塌。外面围住一圈禁军,禁军不动,没人敢上前救火。汴梁百姓远远隔着段距离,看着昔日灯火鼎盛的琼玉楼毁于一旦。


    楼里的人大都逃出升天,旁边空地上挨挨挤挤站满许多姑娘。她们暴露在日光下,面色畏缩不安,恍若被赶出巢穴的幼鸟,茫然无措,低泣垂泪。她们大多孤苦,不管琼玉楼在外人眼中是什么地方,最起码没有短过她们吃穿用度。女子不容易,不像男子可以随意外出谋生。她们又只会写弹琴调香的小手艺,没了琼玉楼庇护,从今往后,又该如何活下去?


    闻遥勒马在禁军外停下,嘴里呼出一口气,抱着凝儿翻身下来。凝儿曾以剑舞名动天下,许多人都认识凝儿,闻遥便把凝儿的面容遮掩严实,紧紧抱在怀里大步往前走去。


    她身后还跟着赵玄序。周围禁军看到兖王,也顾不得探究闻遥怀里躺着的人是谁,赶忙撤开让出一条路。


    赵玄序走在闻遥身后两步,面色微动,突然招手。


    禁军将领赶忙上前躬身,谨慎道:“殿下?”


    “外面的人清理干净,琼玉楼的人一个不许少,先找地方带下去安置。”前者是指周围探头探脑的百姓,后者是指琼玉楼的姑娘。


    赵玄序冷淡说完,而后迈步跟上闻遥。


    闻遥绕到琼玉楼背面一处隐蔽地,让凝儿躺在一边,拔出星夷剑开始挖地。尚未烧干净的物什在一旁掉落,砸到地上扑腾起小小的灰尘,她目光专注,全然不惧。


    赵玄序手上没东西,就弯腰随手捡起地上的木头。他血肉模糊略见白骨的手掌就这样按在木头上,沾上满手脏,看着就叫人龇牙咧嘴的疼,赵玄序面上却毫无异色。


    闻遥忽然抬眼看他,嘴唇一扯,说:“你不疼?”


    “嗯。”赵玄序轻轻说:“不疼。”


    “……放下,你先回去找白让把手处理好。”


    听到闻遥这么说,赵玄序从善如流放下木头,却又不走,站在旁边看着。


    闻遥沉默着挖坑,过一会,又说:“怎么还不去?”


    “我现在想站在你身边。”赵玄序发丝微乱,眼中情绪奇异安静,像静静蛰伏的深潭。明明底下有肉眼可见的万丈深渊,可当闻遥站在里面的时候,凶蛮的水流就只是温情缠绕,轻轻堆叠在她小腿,摇曳宛如丝团水草,脉脉一片。


    在延陵时闻遥和赵玄序坐在石桌上吃饭,篱笆外虫鸣一二,晚风微凉,她偶尔抬头去看赵玄序就能看见这种眼神。


    太温柔了,几乎不像能出现在这人身上的情绪,但却偏偏真实出现在这人眼中。


    闻遥低下头,手上星夷剑削铁如泥,混杂内劲几下就挖穿青石板,裸出底下的泥地。


    没有棺材,汴梁城棺材铺子多在城郊,大老远拉个棺材过来太显眼。宋明德和赵玄序似敌非敌,倒是有可能不追究楼乘衣身边一个女侍尸体的去向。可赵玄序树敌颇多,如果被有心人瞧见,就算宋明德不追究,也可能会被捅到皇帝面前。


    赵玄序可以肆无忌惮毫不在乎,闻遥却不能给他沾惹麻烦事。她如果和叛党扯在一起,两回刺杀她又都在场却都没抓住刺客,难保皇帝不会猜疑。


    挖好土坑,闻遥理理凝儿身上的外袍,抱起她轻轻放到平整略带湿濡的泥土上。闻遥站起来,突然恍惚一瞬,眼前迷蒙上漫天黄沙。


    她跪在粗粝荒芜的戈壁上,手上沾满黄土。身前有一个挖好的土坑,里面静静躺着一个人。


    闻遥喘了口气,手撑着膝盖,神色忽有些痛苦。


    赵玄序面色骤变,两步走上前托着她的手臂将她拉出来。尚且干净的手碰上闻遥的脸,指腹带着些微热度:“阿遥?”


    幻觉忽然消散。


    闻遥被他托一下,猛然回神。片刻后摇摇头,说:“……没事。”


    她重新站起来走到一边将堆在一旁的泥土一把把洒在凝儿身上。等泥土被抚平,闻遥一言不发挥剑,一旁孤立支撑的横梁被切成数段,连带着上面尚未坍塌的檐角摔落在地上。灰烬伴随火星飞扬,彻底将底下的人遮盖住。


    街道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飞扬的轰响,宋明德身后跟着大队,人马直冲这边而来。他红色衮袍醒目张扬,锋锐眉眼却沉着,身边没有楼乘衣,显然没抓到人。


    厂监加上翎羽卫与虎贲军,这么多人居然还是让楼乘衣带人逃出生天,宋明德面色难看至极。


    闻遥握住星夷剑,隔着被汴河边的风掀起的烟尘热浪与他遥遥对视。


    短暂沉默,宋明德率先皱眉,目光一扫闻遥身后坍塌成废墟的琼玉楼,一拎缰绳策马离去。站在远处许久的禁军统领战战兢兢,始终不敢上前。


    半晌,闻遥看向赵玄序,说:“走吧。”


    外面天大的风波都于兖王府内隔着一丈高墙。闻遥与赵玄序两人有些狼狈地回到兖王府中时,白让还蹲在他院子里摆弄架子上的花花草草。


    他留居在兖王府中偏僻小院,院子里开了药田,养着几只兔子用来试药。


    白让不知道外面已经翻了天,见闻遥与赵玄序进来,拍拍站起来。等看到赵玄序手上的伤口后,又霎时瞪大了眼睛:“这是出了何事啊?!”


    有闻统领在,难道赵玄序还能发病把自己的肉削下吗?


    这句话压在白让舌头上滚一圈后咽下,他转身进屋取出药箱子给赵玄序处理伤口。


    赵玄序手上情况很难看。血肉外翻,绽开的伤口上还有刚才拿木头时留下的一层灰黑,伤口横贯手掌,隐约可见白骨。


    “被什么东西伤着的?”白让虽然怕赵玄序,但到底医者的责任心占据上风,絮絮叨叨,说:“伤着筋骨,再来晚一些这手以后可怎么办。”


    他动作很轻,手上镊着块纱布小心挑开干涸的血痂。轻微撕裂后,伤口被牵动,粘稠的鲜血又一次汩汩涌出,看着触目惊心。


    闻遥抱着星夷剑垂头站在旁边,心中窒闷。


    赵玄序反而跟没事人似的,微凉长发散在身后,姿态娴静,摊开手任由白让动作。他另一只手不肯空着,紧紧拉着闻遥。这次拉着的还不是袖子,是手腕。


    闻遥没有出声也没抽出手。


    白让不知道两人在外面发生什么事,帮赵玄序止住血后站起来,没忍住也往闻遥面上看了一眼。


    与从来病郁鬼气森然的赵玄序相比,闻遥向来很有气色,有着医者看到都要夸赞的好身体,无时无刻不神采奕奕。她蓬勃鲜活气,跟兖王府上无论谁都能聊几句。今天不同,白让觉得闻遥今日有些沉寂,面色瞧着也有点苍白。


    他从药箱取出个小罐子,药粉蹭蹭往赵玄序手上撒。这药是王浮留下的,可肉活人白骨,价值千金。落在白让手里就像在案板前往下撒面粉,框框一顿倒,半点看不出来稀罕。


    他给赵玄序包扎好,又头也不回掀开厨房帘子进去,端出来两碗热腾腾的粥。


    “喝吧。”白让说:“刚炖好的药粥。”


    手里的粥碗发烫。闻遥道过谢,把星夷剑压在桌上,捧着碗凑到唇边开始喝粥。赵玄序撩过一眼白让,握着闻遥手腕的手指松开,拿起碗也咽下一口热粥。


    从白天到现在闻遥都没怎么进过米汤,热粥顺着喉咙往下,几乎叫她僵冷的腹部生出被烫坏的错觉。


    这份安静没有持续多久。底下人过来传话,说宫里来了人侯在外厅,皇后与一众亲王大臣都等在雍和宫,请兖王殿下与闻统领过去一趟。


    闻遥早已料到少不了这一趟。喝完最后一口粥,她把碗放下来,伸手拉住赵玄序完好的那只手带着他往外走。


    赵玄序浓眉扬起,眼眸瞬间亮起来,亦步亦趋跟在闻遥后面。


    因为赵玄序手上的伤,这次闻遥与他乘车马入宫,到宫门口后下马车换成轿撵。外面天色重重昏暗下来,高耸宫墙残留白日惊变的惶恐。宫里宫外禁军人数翻倍,原本驻扎城郊的十二卫也抽调人马守在宫外。整个皇宫围成铜墙铁壁,戒备森严。


    轿子一晃一晃,闻遥额头抵在车壁上。眼下境况复杂,宋明德此时也应当在雍和宫。她忽而想起什么,膝盖碰碰赵玄序,说:“诶,你和宋明德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今天肯定是怀疑我了。”


    看宋明德今日的反应,这人最起码已经想到她与楼乘衣有联系。但是他至今什么都没说,也没有阻止她埋葬凝儿。


    在外人看来,兖王与宋督主自当不和。


    皇帝设三司,又另设厂监予以牵制,就是要让二者争斗,好叫皇帝的刀剑与鹰犬相平衡。赵玄序与宋明德一个狠辣无情一个阴险狡诈,两人也的的确确争锋相对。今日你来刺杀我,明日我就把尸体挂在你家门口。最后的成果就是众人心照不宣认为兖王与宋督主势同水火,高居皇座上的天子相当满意,松下口气。


    轿子不稳,摇摇晃晃。昏暗的光线从轿帘缝隙外透进来,赵玄序自显漂亮多情的面庞明灭不定,晦暗不明。他被重重包扎的手放在腿上,另一只手却缠着闻遥的身后的发丝。


    赵玄序歪着头,说:“阿遥,皇宫不是好地方,要在这里出头很难。”


    没有根基人脉,在这样一个勾心斗角错综复杂的地方连活下去都艰难。从这个方面看,宋明德一个小太监能走到如今的位置,升迁之快,权势之大,堪称传奇。


    别说宋明德不是对皇帝忠心耿耿效死忠的人,就算他是,仅凭着对皇帝的忠心,也绝对不能这么年轻就够爬到今天的位置。


    “皇帝不喜欢和尚,他喜欢道士,因为道士能给他炼丹药。而如今宫里的道士都是宋明德的人。”赵玄序唇边勾起笑,问闻遥,说:“阿遥记不记得我的字是一个道士取的。”


    皇子取字极其庄严肃。即便不受皇帝宠爱,没有皇帝亲自赐字,也应由礼部摘选送至皇帝案头挑选。


    “我从蜀地来汴梁,宋明德把那道士引荐给皇帝,圣眷正浓。”


    衣带飘飘仙风道骨的仙长在城门口一见到带着昔日翎羽卫班师回朝的赵玄序就突得天机示意,说这位久不归京的三皇子身上血孽太重,恐生离霍连累至亲。天机赐下‘度妄’箴言,须以此为字,方得镇压。


    而就因自己近来宠幸方士的一句话,自己儿子的字就这样上了皇家名册。这对于得胜归来、本该享受荣耀的皇子来说是多大的侮辱。


    赵玄序对那两个字是什么、是由谁取的都无所谓。可惜闲言碎语多了,少年赵玄序又戾气不输今日,立马决定要杀掉道士,切碎舌头,好叫人闭嘴。


    道长得赐道观,住在汴梁城中。千影带人摸黑进去正好撞见炼丹房满柜子乱七八糟的东西,其中不乏历朝历代被禁止的妖药。


    用这些东西炼制而成的灵丹妙药根本不能延年益寿强身健体,只是补足一时气血,内里反而更加亏空。


    就是这些神乎其神的东西把九五之尊哄得团团转。皇帝高看那些方士,连带着重用通晓自己心意的宋明德,这才有宋督主后来的步步高升。


    “宋明德买通太医院判。”赵玄序微微一笑,说:“满皇宫的人,无人告知皇帝他已病入膏肓,为时不多。”


    其实照宋明德那段时日三天两头献宝的频率,皇帝能活到今天都不容易。


    闻遥恍然:“怪不得,你那天说宋明德给皇帝喂药。”


    原来是这个意思。


    宋明德落下话柄在赵玄序手上,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派人刺杀皇子这事,宋督主在还不是督主的时候就干得出来。


    不过交手次数多了,除却刚开始的刀光剑影,到后面两边都心照不宣,没有彼此下死手。多是演演戏装给皇帝看罢,偶尔还拿对方当由头解决自己的对手,一举多得。这种似敌非敌、似友非友的关系堪堪维持到现在。


    话到此处,轿子摇摇晃晃地停下。眼前的雍和宫金碧辉煌,灯火万千。


    闻遥跟在赵玄序身后进殿,见最上方横摆着一扇屏风,依稀可见一妇人的身影。


    皇帝用药之后还在昏睡,皇后以此为由,坐镇旁听雍王秦王协理朝政。屏风之后便是皇后,底下是三位亲王与一众心腹大臣,以及独自站在一旁的宋明德。


    刚走进大殿,赵玄序里三层外三层被包裹起来的手就引起众人瞩目。


    “皇兄这是受伤了?”秦王语气森森,阴阳怪气:“那些刺客多么了不得。皇兄带了这么多人,不仅让他们在城墙下面跑了,自己也受了伤。”


    他对赵玄序有怨气,毕竟之前才被赵玄序抽掉户部。户部富庶,各层油水香线层层搜刮足以养活整个秦王党。自户部换上张鋆的人,秦王党难免大受打击。


    然而带兵追刺客的活可不是赵玄序一人在做。


    秦王这话刚说出来,宋督主的脸就层层黑下,在旁冷然道:“刺客自然狡猾,于城外早有接应,分散几路混淆视线。不过今日逃出城外的只是部分刺客叛党,更多余党仍旧藏匿于汴梁。咱家办事不利,等陛下醒来自会请罪,剩下的刺客咱家也定会捉拿,以国法论处,不劳秦王忧心。”


    第52章 朝堂之争(修改、作话)


    宋明德这一番话,闻遥在旁听得默不作声。


    自圣学兴起,中原地界向来是奴畏主、子畏父、臣畏君,尊卑有别罔敢逾越。私底下如何暂且不提,雍和宫大殿上,当着群臣甚至秦王外祖冯相的面,宋明德居然也这么不给秦王面子,着实让她对宋明德奸佞名声的认识再上一层楼。


    秦王被这话一激,抵着牙齿磨了磨,冷笑两下,显有怒火。但毕竟在群臣面前,他最终按捺下脾性,没再多言其它。他身边立着个高大健硕的男人,正是武将出身,传闻中性子刚直骄悍的冯丞相冯骥。


    冯丞相只是看过一眼宋明德,显然也对他说出这番话毫不意外。


    “好了。”


    话说到这份上,屏风后端坐的皇后才叫停。她头上珠翠微动,发出一点细微声响。


    闻遥在贺神节上见过皇后。不似冯贵妃那样千娇百媚,皇后面庞白皙柔和,叫人心中舒缓。她吐字稳重,温和大气、如沐春风。只能说与雍王不愧是母子,连说话调调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皇后是皇帝发妻,父亲就是站在一边的王太师,一代大儒德高望重。北地王家是簪缨大族世家之首,北地文风鼎盛,这些年,凡科举中者十有六七为北人,或师从北地大儒。


    因此种种,即便皇帝多年宠爱冯贵妃,皇后的中宫宝座依旧稳如泰山。


    皇后坐在屏风之后,闻遥只能看到屏风上的一点影子。她就这样隔着屏风不疾不徐地关怀赵玄序,说:“老三伤势如何?可有找太医瞧过?”


    赵玄序垂袖站在一边,眼睛半睁不睁,聊赖万分。他本不想开口应答,余光一瞥,见闻遥意欲上前替自己回话,赵玄序眉头一皱,突然开口说:“处理过了。”


    殿中发出些微动静。除却张鋆外,站在一旁的诸位大臣面上神情纷纷显出讶然,抬眼看向赵玄序,


    “哦?”


    皇后的语气听起来也惊讶的。


    赵玄序多年行事狂悖疯癫,不遵循任何礼数。她完全是为表一国之母对皇帝子嗣的关心,才开口问问走走场面,压根没指望赵玄序回答她。


    雍王在底下也准备好开口给皇后递台阶,赵玄序一接话,他眉头一挑,立即面带春风,笑语晏晏,说:“皇弟与宋公公为父皇排忧解难,尽力而为便是尽忠尽孝。刺客凶残,二位行事还需小心为上。”


    “不错。”皇后声音更为缓和了,说:“既然老三受了伤,不若就好好在府中休息……闻统领武功高强,胆识过人,便由闻统领协助宋公公追查刺客吧。”


    她说这话,本意是体恤兖王,向赵玄序示好。没成想马屁拍在马腿上,赵玄序面色非但不见好,眉头还皱得更紧,面上明晃晃带出种不满。


    闻遥在旁边看着,眼皮子一跳,立即上前一步拱手,说:“是草民竭尽所能,协助殿下与宋公公追查刺客。”


    赵玄序顿时闭嘴,欲言又止。宋明德蓦然一声冷笑,面露嘲讽。


    “宋公公。”


    站在一边的王太师开口了。他年纪比冯丞相长上许多,岁末一过便是古稀,声音老迈,胡子干枯花白,但精神头却很好。


    王太师缓缓说:“今日,你与兖王追捕的刺客,可是与城中琼玉楼有干系?”


    今日变故,他们这帮臣子为稳定时局没有出宫。但琼玉楼今夜煌煌烈焰滔天,映亮小半个汴梁,刚才火光才彻底下去,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闻遥垂眸,眼神落在雍和宫平整光滑的金砖。周围烛光明亮,满殿人影倒映在地板上拉长扭曲成一团。


    “自是有干系。”宋明德下颔微抬,开口,说:“今日逃脱刺客为首者便是琼玉楼的东家,名叫楼乘衣。”


    “此人与贺神节行刺逆贼可是同党?”有人道:“也是红阁中人?”


    “今日确有红阁刺客。”宋明德唇角缓缓勾起,偏细的声音邪气万分:“楼乘衣与红阁也确有联系,但其并非红阁之人。诸位可知,当初耶律汇时初到汴梁便曾去过琼玉楼。”


    冯丞相背着手,声音洪亮如钟:“宋公公有话不妨直言,无需拐弯抹角!”


    宋明德欣然:“此人样貌特异,生一只绿眸,非我天水族人。咱家先前对这厮便诸多怀疑,可惜其长在天水,手段了得,一直没能将其捉拿审问。今日咱家与其对峙,却见楼乘衣身边之人也皆是蛮夷样貌,口中所言皆是辽语!”


    此番话说完,满殿皆惊。


    众人哗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议论纷纷。


    “这……”就连皇后都站起来,由宫女扶着走到屏风前,犹疑道:“宋公公此话当真?可他们若是辽人,今日行刺陛下后又为何杀害耶律皇子?”


    “北辽朝内之事,咱家又怎知晓。”宋明德嗓音阴柔,冷嗖嗖地说:“琼玉楼被一把火烧掉也好。北辽如若在汴梁设置暗探,其中之一定是这琼玉楼。”


    还真是如此。


    闻遥垂眼。


    而且楼乘衣虽带人返回北辽,但汴梁城的暗探却是万万不会就此撤出也不会拱手让人,汴梁城乃至官宦府衙里一定还有他的人。


    比起王太师与冯丞相,现任同知枢密院事的张鋆低调许多,一直不曾开口。等宋明德此话说完,他在边上悠然拱手,面上一副忧愤模样,说:“诸公,现耶律皇子身故,汴梁城中诸国使团皆惊扰不已,纷纷辞行。待此消息北上,北辽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如若借此开战,我天水该如何应对?”


    回归正题,雍和宫内气氛一下子沉重起来。


    “还能如何应对?”冯丞相挥袖子:“要打就打!我天水将士岂会畏惧蛮夷之族!”


    “冯大人此话偏颇。”王太师语气淡淡,说:“两国开战,百姓涂炭。何况马上就要开春,北辽届时兵强马壮,我朝边境驻军疲弱,又如何能够抵挡北辽南下铁蹄?莫不是还要重蹈昔日燕云十六州之覆辙?”


    一旁武将闻言,顿时像被人戳住心窝,瞧着王太师身边的文官党羽,面色不太好看。钟离老将军头发花白,脊背挺直,听到这话后不知想到什么,神情竟露出些许哀沉。


    当年燕云十六州平州一战,天水险些大败。全靠钟离老将军率领众将士拼死抵抗守城三月,等到北辽皇帝崩殂,北辽内乱四起撤兵才守住关口。否则燕山山脉拱手让人,北辽铁骑大可越过关口长驱直入,直捣天水腹地。


    那一战,天水死伤惨重。钟离老将军唯一的儿子、钟离鹤的父亲被俘,宁死不屈。辽人绑他上阵向天水示威,他当着三军的面自刎以殉国。


    “岂有不战而屈人之兵!”冯丞相沉声说:“北辽对我天水虎视眈眈已久,燕云十六州迟早会再打一仗。不若尽早准备,一旦北境生变,我天水兵贵神速,定能打北辽一个措手不及。”


    王太师寸步不让:“派遣使臣随同辽使返回北辽,携绢布银器作为吊唁之礼,维护两国邦交、广开贸易之司才是正理。”


    “如若北辽当真开战,王太师这是想与北辽议和?”秦王扯唇:“辽人贪婪,怕是不知要索取多少财昂。这些钱财取之于民,难道就不浪费子民血汗、消弭我天水尊严!”


    雍王面上笑意收敛,说:“些许钱财不会叫百姓伤筋动骨。一旦开战,街头巷末人去楼空,这才是乱世之兆。”


    ……


    庙堂上的唇枪舌战刀光剑影,闻遥至此算是知晓。短短时间内殿中吵成一团。平日文雅端方的文臣恨不得扑上去与对方撕打。武将嘴皮子不如文人利索,更是涨得脸红脖子粗。


    或许是今日变故太多,现在听他们吵吵嚷嚷的声音,闻遥觉得有些头疼。


    赵玄序走过来,轻轻拍拍闻遥的手臂,随后抬头看向屏风,对皇后说道:“十二卫随同禁军护卫皇城,汴梁城这几日当戒严宵禁,夜市罢免。”


    他声音不大,一开口,殿中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安静下来。


    冯丞相没说话。王太师一颔首,语气缓和下来:“兖王说的是,自当如此。”


    赵玄序眼珠一睨,视线轻轻划过他,转身衣袍摇曳离开。闻遥再次对着屏风后的皇后一拱手,快步跟着赵玄序离开。


    待出雍和宫们,冰冷但清爽的空气涌入,闻遥才觉得精神一震,长长舒出一口气:“他们真能吵架。倘若日日如此,怪不得你不去上朝。”


    习武之人本就五感敏锐,方才殿内好比有一百只鸭子在耳边叫,时常如此如何受得了?


    赵玄序侧脸望着闻遥。这是她自凝儿出事后,面上神色头回显露些轻松。


    他轻轻笑出声来:“是如此。阿遥自此当知晓我有多不情愿待在汴梁。从前更是,恨不得马上去边疆寻你,与你共同逍遥。”


    赵玄序如今是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在闻遥面前卖惨示好的机会。


    闻遥还没来得及说话,后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就是相王略带些气喘的声音:“三皇弟、闻统领,稍等稍等!”


    闻遥惊讶,转身见宫廊之下,圆润的相王带着侍从匆匆追上来。还差闻遥一段距离的时候,相王抬手叫侍从止步,喘匀气后独自走上前。


    在朝臣面前如同透明人一般的相王率先看向赵玄序,客客气气笑了笑:“三皇弟的伤可有大碍?我这里有上好的伤药,乃昔日医圣王浮所留,可肉活人白骨,十分难得,已经叫人送到皇弟府上。皇弟要多加歇息,好好修养才是。”


    ……不知道你口中十分难得的医疗圣品,是不是白让今日撒面粉一样撒的那瓶?


    相王身上没什么凤子龙孙的架子,说完这一句话后看向闻遥,说:“今日进宫前,有人特意拜托本王向闻统领传句话。”


    能要相王向闻遥传话的,除却楚玉堂也不会有别人了。


    相王没把话说全,估计是顾虑这一旁的赵玄序。


    闻遥说:“他说了什么,殿下但说无妨。”


    这便是能在赵玄序面前直说的意思。


    相王视线划过赵玄序,半晌落回闻遥脸上,开口说:“楚公子说,如果有什么是他能帮上忙的,闻统领尽管开口。”


    特意拜托相王,只为他进宫后能第一之间告知闻遥这话。不管如何,楚玉堂此番都是心意十足。


    闻遥短暂沉默一会,随后开口道:“多谢相王告知。”


    不提还好,一提,她还真有要楚玉堂帮忙的。


    琼玉楼被焚,汴河边的两块地就空出来了,不知会做何用处。现下凝儿葬在那,琼玉楼满楼的姑娘也需要安置。为避免不必要的猜忌,赵玄序不好直接干涉琼玉楼地块买卖。而除却鬼市主,闻遥一时间也不知该找谁帮忙。


    “诶,都是小事。不足挂齿。”相王爽朗挥手,与赵玄序闻遥告别后转身带人离去。


    他接下来也要忙碌一段时日。


    北边快要大乱,他和楚玉堂有商队往来北辽天水,需要加急出售手上货物然后撤出,避免折损。


    赵玄序站在一边,举着被包成粽子的手听两人打哑谜。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又渐渐阴沉下去。


    几乎是等相王一走,他便柔下声音,轻声开口,说:“阿遥,这位楚公子又是谁?”


    这些年闻遥起先行踪不定,后来又偏居漠北柳叶城,与关内只有些书信往来。


    赵玄序早就仔仔细细查过一遍,大抵知道闻遥有哪些玩得好的江湖朋友。唯独汴梁城内的几个难缠些,他一直没摸到最后身份。


    如今已经知道一个是楼乘衣,一个是传说中的红阁阁主。没想到竟然还有一人,还与相王相识。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楚公子是老是少,与阿瑶又有怎样的交情关系?


    警惕与酸水在赵玄序心中咕噜咕噜冒泡,他面上仍旧体贴不已,说:“阿遥这位朋友我可认识?当然,若是阿遥不方便告诉,那便算了。”


    便算了便算了,听你这语气一点都不像能轻松算了的样子。


    “他是个好人,有机会可以介绍你们认识。”闻遥轻轻舒出一口气,伸手小心翼翼托起赵玄序缠着纱布的手背,说:“回去吧,明天开壶好酒带些纸钱,去看看凝儿。”


    赵玄序神情倏忽一变。


    他像是见到什么难以理解的事物,垂下头直愣愣瞧着两人相接的手。半晌后,赵玄序喉结滚动,有些僵直地应好。


    闻遥的手温热,十指修长,稳稳当当托在他手背下。昏暗宫阙中,他那被削掉血肉、涂抹膏药后依旧剧痛的伤口突然就变得一片酥麻。


    宫人在前面带路,手里拿着灯笼不敢回头看。闻遥与赵玄序如来时一样,坐上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回到兖王府。


    第53章 阿弟


    闻遥说不让赵玄序去查,就是真的不让赵玄序去查。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的手不好好养着,以后是真的可能握不住东西。”闻遥把衣袖从赵玄序左手里扯出来,说:“别太要强,用膳出恭如若不方便,就让白让和千影帮你。”


    暗处千影听到这话,身上直起鸡皮疙瘩,缩脖不敢看周边暗卫望过来的眼神。


    赵玄序面色黑如锅铁,一条长腿曲起踩在脚垫,受伤的那只手搭在膝盖处,气闷地坐在塌上。


    闻遥背起星夷剑,回头看他:“听到没?”


    赵玄序:“……听到了。”


    郝春和坐在一边窗户上直乐,笑完对闻遥说:“红阁立阁至今五十余年,不好招惹。继续查下去,万一惹恼你那位朋友,兖王府岂不是天天都有蹿高走墙的?”


    天水朝立国不过五代,红阁与天水共存时间快要超过一半,是江湖中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以前不沾朝廷,如今都敢对皇帝下悬赏令,也是千古一奇。


    闻遥没应他这话,一抹星夷剑,说:“走了。”


    *


    闻遥一路赶赴皇宫。她到孤星台时,宋明德正站在假山边背手转着翠玉扳指。假山前围拢一群番子,七手八脚挖取爆裂后震碎的假山石块。


    他还真在皇宫把假山炸了。


    宋明德转身,狭长如刀裂的眼睑抬起,不甚友好地睨向闻遥:‘’楼乘衣就这么走了,不知闻统领心中作何感受?“


    “北辽暗桩,关我何事。”闻遥装傻装纯:“宋督主此话何意?”


    宋明德整个人都转过来,正对闻遥,语气莫名:“闻统领是江湖中人,对红阁可有了解?”


    “听过,不了解。”闻遥满目真诚:“宋督主大可打听打听,他们做刀口舔血的生意。我是正派人士,江湖名流,跟他们没一点关系。”


    宋明德定定看她一会,鼻腔里哼出一声,转身向假山走去。


    他果然不止怀疑闻遥与楼乘衣有关,他还怀疑闻遥与红阁有联系。


    假山在硝石烈火中四分五裂,连同堵在暗道中的千斤石一起变成碎石块。番子把表层碎末石块清理干净,露出底部宽敞幽邃的通道。


    闻遥走到宋明德身前,一脚踩在台阶上跺跺,确定下面是实心的后,当即弯下腰往下走。


    宋明德瞧着她,对周身人扔下两个字,掷地有声:“跟上。”


    暗道不知有多长,里面空气有些浑浊,但依旧有流通的风。闻遥手里举着的火折子在一片黑暗的环境中明明灭灭,仅可照亮她手臂底下一点范围。宋明德带着一众番子跟在闻遥身后,无人说话,一群习武之人呼吸缓长,脚步声也难听到。


    依照闻遥对姜乔生的了解,这丫头既然留下这条暗道,就一定也会在里面留下其它东西。


    脚下坚硬石梯忽然一软,利风闪过。闻遥侧脸,数排毒针擦着她脸颊从左至右没入两边石壁,还不等人反应,空荡石壁中兀然开始回荡地动雷鸣似的轰然。


    察觉到轰鸣声的具体方向,闻遥面色微变,极快转头强硬扯过宋明德,带着他一连往下连退好几步。一块材质与外面青石墙一般无二的巨石落下,险险压着宋明德衣角从天而降堵死过道。厂监番子在一侧,她与宋明德在另一侧。


    ……居然还有这种机关。很好,死丫头,你今天真的死定了。


    闻遥方才是下意识把宋明德往自己这边拽。她要是动作慢一点,宋明德刚好在石板下面,现在早就变成肉泥碎成一地。


    “督主?”


    石块不厚,短暂寂静后,敲打与喊叫声从石板另一面传来:“可安好?”


    闻遥松开抓在宋明德小臂上的手。宋明德转转手腕,也撤开一步,略抬起声音,说:“无碍。”


    那边番子连忙道:“那……小的现在去取震天雷!”


    闻遥默然无语。


    天才,拿炸药来炸,万一把过道里面弄塌了,哪怕是我也救不了你们督主。


    “震天雷,你是要本督与闻统领死在这里吗?”宋明德冷笑一下:“尔等不用跟了,带人去汴梁城中巡视。本督倒要看看,这暗道究竟通往何处。”


    石板后面仓促应下,接着就是细微地脚步浮动,番子们顺着台阶回到皇宫。


    闻遥一吹火折子,细碎光彩在她眼中晃动,忽明忽暗:“那就走呗,宋督主。”


    宋明德“铮”的一下拔出腰侧斜跨的金刀,继续一言不发跟在闻遥身后。还好,一路上除却毒针陷阱、断石匝道,再没其它怪东西。等越往里走,原本狭窄经容一人正身通过的石道越发宽敞。最后穿过几块碎石叠成的缺口,一个灰蒙蒙的杂乱地窖出现在两人眼前。


    地窖旁边摆着木架子,地上还堆着大堆干草蔬果。地窖之上暗门开着,通道里流通的空气就是这么来的。闻遥蹲下捡起一根木棍向上面扔去,“啪嗒”一声脆响结束,上面没有任何动静。


    “他们为何不将此处堵死。”宋明德手臂环抱金刀,语气冷冷,说:“莫不是就等着人追过来?”


    他这人刻薄不输赵玄序,有事没事说话带刺。


    闻遥叹气,拍落手上灰尘,转身看着宋明德,直言道:“宋督主,凝儿之事多谢你。”


    宋明德俊脸苍白,漠然地瞧着她。


    “你不追究,让她得以入葬,我承欠你一个人情。”闻遥说:“现你我一同办事,宋督主若是信得过我,我会尽我所能保宋督主这一趟安然无恙。可如若宋督主对我不甚信任多加猜忌,万一出现什么变故,我怕是来不及有什么反应。”


    “哦。”半晌,宋明德倏忽一笑:“闻统领这是在威胁咱家呢。”


    “不敢不敢,宋督主。”闻遥指指上面:“我先出去了?”


    说完她后撤一步,整个人纵跃而上攀着暗口爬出去。闻遥拍拍衣服,推门而出,发现外面是个破败庭院,杂草从生。落漆大门从外面锁住,闻遥伸手一推没能推开。


    后面传出动静,宋明德也攀上来了。闻遥没有回头,三两下越到围墙上,压低身体往外看。外面是条僻静小道,对面巷子口站荆钗布裙的妇人带着稚童玩闹。风平浪静,半点不似红阁刺客藏身之所。


    估摸着距离,这里离大内不远。


    “宋督主,这附近好像是曹门大街啊。”闻遥转头,看着站在地上的宋明德:“外面就是土瓦子,鱼龙混杂,人多的很。您要不给我些银子,我先去趟成衣铺子给您买套衣服?不然这身幞头帽红蟒袍,一出去整个汴梁都知道您来这追查刺客了。”


    宋明德没说话,从袖子里掏出鼓鼓钱袋扔给闻遥。


    闻遥接住钱袋,翻墙而出,没多久拎着身修竹长衫回来。


    能跟在皇帝跟前伺候的没有丑人。宋明德样貌清俊,换上这身斯文衣服后,除却面色依旧阴鸷给人不好招惹的感觉,周身极富攻击性的气场却缓和下来,宛若一位俊俏书生。


    为避免打草惊蛇,宋明德并没有召集厂监番子。两人再次翻墙出去,稳稳落在僻静巷子里。


    闻遥大步朝巷子口的妇人去,笑眯眯地问道:“这位娘子,知道附近哪有空宅出赁吗?”


    妇人警惕地把孩子拉到自己身后:“租宅子?你打哪来的人啊?”


    “原先住在东前门。”闻遥对着她一笑,下巴抬起点点宋明德,说:“我阿弟,附近学堂念书呢。先生说他聪明,光宗耀祖的料子。爹娘死的早,我就这一个弟弟,想着搬到学堂附近方便些。旁边这个宅子就不错,好像也没人住……娘子可知这家主人现在何处?”


    听到“阿弟”二字,宋明德脸色莫名,森森盯着闻遥。


    曹门大街附近确有私塾,且教书先生名气不小,周围家境殷实的人家都想尽办法把孩子送进去。天水重文轻武,读书人若是考下些微博功名,家里也能跟着飞黄腾达。听闻遥这么说,又见她身后年轻人一副文弱白净的模样,妇人也没有多怀疑。


    她警惕神色消散,开口说:“那你来晚了。这宅子先前是没人,这几日怕是有人要搬进去了。不停往里面倒腾东西,还拉进去好几车菜呢。”


    汴梁冬日寒冷,很多人都会囤菜米。尤其是大户人家,一车一车往家里面拉米拉菜都是常有的事。


    妇人感慨:“不过那些菜是真新鲜,叶子绿油,不知道大冬天哪来的新菜。”


    她原先还想问问。奈何那人长得实在凶,汗巾蒙着面,她没敢问。


    冬天,就算是皇宫里头,成色嫩的叶子菜也是要紧着主子的。


    闻遥一笑,向妇人道谢,带着“阿弟”上别处看宅子去。绕过一个巷口,闻遥与宋明德齐齐停住脚步。


    宋明德垂目看向闻遥,阴阳怪气,说:“阿弟?”


    “宋督主年轻嘛。”闻遥笑笑,扯开话题:“方才那妇人的话督主也听到了。菜篮子下藏着的说不准不是菜,是人。”


    方才屋内密道一看就刚被人清理过,那么大的工程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曹门大街在封城之前很热闹,一荒芜宅院若是忽然有人进进出出,时间又紧着宫内行刺,很容易要人怀疑。伪装成送菜仆从把人运进去再运出来就显得正常许多。


    冬日鲜菜难寻,闻遥只知道汴梁城年内有一个地方冬天也有新鲜绿叶菜。


    宋明德也知道。


    他瞧着闻遥,语气沉下,说:“红阁老巢居然在汤山?”


    汤山是汴梁城内的一处山脉,因山中热气凝聚,多汤泉而闻名。这种宝地,一早就被皇家和各个达官显贵瓜分完毕。赵玄序在汤山也有庄子,专种植菜肴瓜果供给兖王府。


    宋明德冷笑:“狡兔三窟,在府衙的眼皮子底下耍这些把戏,红阁果真是好大胆子。”


    闻遥瞧着宋明德,说:“那宋督主现在是要与我同去,还是召集人马围困汤山?”


    “不可能召集人马冲过去。”宋明德淡淡说:“太显眼。”


    红阁不会不提防朝廷,估计番子快马还没到,红阁众人就逃之夭夭。


    闻遥:“那宋督主便随我骑马去吧。”


    花着宋明德的银子,闻遥从马市牵来两匹马,直奔汤山。汤山山谷苍烟薄,树木密密匝匝,难以透光。汤泉在南面,贵人的汤泉庄子也聚在山南,别的地方人烟罕至。


    野山闻遥再熟悉不过,她从前走镖时天天在山里过夜。


    不知道红阁会不会在周围有哨子,两人早早下马,把马牵到路面下一道隐秘山沟处栓住,踩着一地湿润枝叶踏入密林。林子不见人声,偶有虫鸣。起伏草丛间趴伏嶙峋怪石,树木倒在地上,树皮褶皱布满厚厚滑腻青。有水声,透彻溪流从石头缝隙中蜿蜒而过。


    闻遥走几步,忽而不动了,站在原地敛声屏气,两个呼吸后猛然拔出匕首扬手飞掷。


    匕首犹如惊雷划过,迅猛无比,穿透枯草后没入血肉的声音清晰可闻。


    有人埋伏?!


    宋明德面色骤变,紧紧攥住金刀。


    闻遥大步朝半人高的草丛走去,弯腰从里面捡起一只肥胖野兔。那匕首正好穿过野兔腹部,将其钉死在地面上。


    宋明德的手一松,站在远处瞧着闻遥熟练地在兔子腹部划开一道,然后拎到潺潺溪边开始清洗。


    他眼神怪异,幽幽开口,说:“闻统领这是在干什么?”


    “宋督主。”闻遥蹲在地上,红绳高束起的发丝落满肩头。她抬眼看向宋明德,手上利落剥兔皮,匕首咬在嘴巴里,眉眼挑起示意宋明德去看天上的日头:“您要不要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


    晌午,饭点。


    从大内皇宫地道走到曹门大街花掉不少功夫,再骑马奔赴汤山——闻遥饿了。


    “宋督主不饿?饿着肚子办不成事。汤山这么大,红阁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我们两个人,也不知道怎么找,不如先把肚子填饱。”闻遥相当自在,坐在溪边石头上招呼宋明德:“宋督主别站着啊,过来坐呗。”


    奇怪,很奇怪。


    宋明德盯着闻遥,背在身后的拇指食指又开始缓缓转着价值连城的翠玉扳指。


    这么多年,没人用这样轻松自在的语气跟他说话。他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闻遥不怕他。


    不怕他的人自然是有的,但闻遥和那些人不一样。出身皇家的龙子凤孙不怕他,也不敢得罪他。面上做出亲切和善,背地里却瞧不上他是个阉人。皇帝重用他也是因为他是个阉人。阉人不算人,像他这样的,顶多算把趁手好用的刀。


    宋明德在闻遥身上看不到这种感觉。她或许觉得他麻烦,但看过来时眼神清清和和,外人眼中奸佞的宋督主在她眼中好似与别的麻烦人一般无二。


    他也见过闻遥是如何对赵玄序的,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有人看着那个疯子,眼神里带着纵容,甚至还有点保护欲。他每次见到都觉得匪夷所思——赵玄序不是天真烂漫的孩童,怎么会有人用那样肉麻的眼神看着他?


    闻遥处理兔子的动作行云流水,清理干净串好架上火堆。她身上常年带着个小皮袋,里面装着盐巴和调料。闻遥把盐巴掏出来洒在野兔肉上,不一会儿野兔就被烤的滋滋冒油。她大方撕下条腿递给宋明德:“环境简陋,宋督主将就着尝尝。”


    半晌,宋明德伸手接过兔腿。


    兔腿很肥硕,他白皙干净的手指掐在兔腿上,烤出来的油脂顺着指缝往下滑。这让他不由得往前伸手,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将袖子挽上去,跟闻遥一样坐在溪边开始咬兔腿。


    咬了两口,宋明德猛然反应过来,低骂一句见鬼,不明白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闻遥嘴里全是肉,说:“是不是没有味道啊?要不要加点盐?”


    宋督主这次停顿了许久才把兔腿递出去,让闻遥又在上面撒下一层细盐。


    别看宋明德如今呼风唤雨、众人簇拥,他也是一无所有,从苦日子里爬出来的。宋明德吃东西的姿态和赵玄序大为不同,赵玄序不重口腹之欲,吃饭斯斯文文细嚼慢咽。宋明德吃东西很快,只不过仪态还算优雅,不叫人觉得粗鲁。


    一只完整的兔腿很快就被宋督主吃的干干净净。


    闻遥吃东西也很快。她嚼着嘴巴里的肉,眼睛眯起视线落在眼前苍翠的密林中。忽然,闻遥停住咀嚼的动作,吐出嘴巴里的骨头,低身把手浸在溪水里涮涮,说:“来了。”


    一圈又一圈,细密的脚步声在周围响起。


    宋明德把骨头扔到火堆中,也在溪水中洗手。等他站起来,闻遥抬脚将火堆踹灭,灰烬飞扬渐落,空气中猛然舞动起小股烟尘。


    与此同时,数十条面蒙黑巾的人影从起伏草丛中蹿出,手中长剑闪光,飞快奔袭向两人。


    有句话闻遥一直挺认同。找不到的东西就别找,过会儿它会自己冒出来,“东西”是人也一样。


    看看,现在不就出来了。


    闻遥舔舔唇,眼睛眯起来,心里掂量着该怎么样留下活口逼他说出红阁藏处。


    杀掉专业杀手不难,难道是专业杀手嘴里都藏着毒囊,很难留住活口。


    没有对峙。


    风吹过,林间叶子落下,倏忽之间两边猛然开始动手。


    这回闻遥手下是从未有过的狠辣,挥出的每一剑都带着浓厚杀气。或者说,虽然面上看不出来,但自从贺神节过后,她心里对姜乔生始终压有火气。


    她把楼乘衣当朋友,把姜乔生当朋友。结果这两人一个压根不叫楼乘衣,叫耶律都罕,一个有事瞒着她不肯说,神神秘秘跑去刺杀皇帝。


    这是把她闻遥当成什么人了?若非现在宋明德跟在身边,闻遥定要跑到前面山崖上大喊姜乔生滚出来。


    天气寒朔,耀目剑光裂变而开,刺客的脖子像旁边被剑气带到的野草一样斩断。


    杀人如剪草。


    宋明德手中金刀斩破一圈血肉,回头讶异地瞧着闻遥身上浓厚的凶杀气。这一刻她与蹲在溪水边烤野兔的人截然相反,转而贴近无数江湖传说中遥不可及的绝顶高手。


    血气弥漫,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满地尸体。最后一个刺客见事不妙,嘴巴一动便要咬破毒囊自禁。闻遥鬼魅一般贴近他,脸直直怼在刺客的脸上,双目对视。她快速伸手掐住刺客下颔,一掰一拉,清脆一声响。


    “你还想死。”


    闻遥语气沉沉,手上带着些力气,咬牙切齿,说:“不知道你们阁主知不知道,这几天我也挺想死的。”


    宋明德走过来,金刀明晃晃沾着一圈血迹,顺着刀尖滑落滴在草叶上。他拽下这刺客的面巾,露出后边平平无奇的脸,然后把刀尖抵在这张脸上,说:“带我们去红阁,若是不,咱家就把你的皮剥下来!”


    宋督主还是这么爱剥皮。


    “闻姑娘。”


    一道人声乍然响起,林中三人目光往旁边一转,落在从密林中缓缓走出的男人身上。男人面上也蒙着黑巾,闻遥看着他,无端觉得这人的眼睛和声音有点熟悉。


    男人从腰间掏出一枚青色的令牌。


    闻遥忽然想起来了。


    她来汴梁第一日有三拨人敲过她的窗户,第一位是凝儿,第二位便是眼前这人,来给她送窑鸡。


    他应该是姜乔生亲信之人。


    看着闻遥的眼神,黑衣青年便知道她认出自己了。他继续开口,说:“主子让我带您过去。”


    “好啊。”闻遥松开掐住刺客下颔的手:“你带路。”


    男人目光一扫,落在宋明德身上:“主子也说了,只让您一人过去。”


    宋明德面色霎时阴沉,沉沉扯唇,讽刺不已。他将金刀刀尖对准男人,冷声说:“江湖宵小也敢在本督主面前大放厥词。你主子不出来,本督主便烧了这汤山,本督主倒要看看,尔等鼠辈该往哪里藏!”


    话音刚落,宋明德突然感觉脖颈边有一寸劲风袭来。


    意识到这代表什么,宋明德眼睛微睁,心中破天荒涌上不敢置信,面露错愕。


    闻遥速度太快,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后脑一痛,霎时天旋地转,眼睛闭上失去意识往地上倒。


    闻遥一伸手臂,将人稳稳接住。


    宋明德个子高,骨架大,搭在闻遥肩上脑袋往下垂,脸颊蹭在闻遥耳后,高挺鼻尖触在她侧脸。这一下蛮狠的,他脖子后面很快就浮肿出一片青痕。


    闻遥揭开他衣领子看了一眼,有些心虚。


    宋督主虽然为人很辣,但是样貌看起来确实白白净净,文文弱弱,她有种欺负老实人的错觉。


    第54章 颠颠的


    闻遥动手太快,眼睛也没眨一下,手起刀落毫不犹豫。


    对面男人自然也没料到闻遥动手如此果断。他看着宋明德闷哼一声倒下,跟着愣在原地。


    “好了,他晕了。”闻遥架起宋明德,看向对面的男人,说:“带他一起进去喽?”


    男人看着闻遥,犹豫一会儿,从怀中摸出一个药瓶远远抛过来。


    闻遥接住,挑眉:“什么?”


    “迷药。”男人言简意赅:“宋明德不用迷药,很快会醒来。”


    闻遥捏着药瓶子晃晃,抬眼看一下男人。


    男人语气平静,说:“确是迷药,不会损害身体。”


    闻遥拨开药瓶,打开在宋明德鼻端轻轻晃了晃。轻飘粉末逸散在宋明德鼻端,他原本有些挣扎颤抖的眼珠顿时平静下去,陷入深眠,压在闻遥身上的重量蓦然一沉。


    红阁在汴梁城的据点确是在汤山之中,不过不是山沟野岭里的山庄。


    闻遥架着宋明德跟在前面的男人和先前那个险些被杀的黑衣刺客身后,四人一道来到一面陡峭石壁前。


    粗粝不平的岩面陡峭,杂草丛生,长长垂挂下来,看着与普通悬崖峭壁一般无二。


    男人走上前,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一按,一道一人高的门从那原本完好无损的石壁缝隙中裂开。里边诡谲幽邃,青白灯火悠悠。


    红阁老巢竟在汤山山体之中。


    闻遥有些惊叹,跟着两人进去。越是往里走,里面的空间就越大。原先的通道两侧生出许多条弯弯曲曲的隧道。头顶传来金属摩擦的动静,闻遥驻足抬头看去,见顶上的山体俱被挖空,四面八方悬挂数不清的纵横铁索,条条人影轻盈地踩在上边走过,如履平地。


    挖空一座山头,这么大的动作居然无人察觉。山体里的构造,夸一句巧夺天空也不为过。红阁底蕴深厚,绝非浪得虚名。


    一路上遇到的人也越来越多,各个都蒙着黑色面巾,对跟在男人身后的闻遥与宋明德视若无睹,幽灵一般从四人身边经过。走到一个岔路口,前面迎来三人在闻遥面前停下。


    男人转头看向闻遥,说道:“宋明德交给他们,闻姑娘且随我来。”


    闻遥把宋明德交给其中一人,俯身将他腰间的金刀轻轻系好,说:“你们最好留人看着他,醒来就给他在吸点迷药。不过,他不能死。”


    她抬眼看向男人:“我说过了,你知道的,嗯?”


    男人讶异闻遥对宋明德的重视。和外面所有人一样,他认为闻遥是兖王的人,兖王与宋明德争锋相对,三司与厂监互相夺权,自然而然闻遥与宋明德也应当站在对面才是。


    这时,方才过来的三人之一说道:“闻姑娘放心,宋督主不会有事,我等会在一旁候着。”


    “他脾气挺暴。”闻遥直起身看着眼睛紧闭的宋明德,目光不由得又落在他脖子后,摸摸鼻子,说:“我之前下手有点狠,你们要是有药往他脖子上揉揉,药记你们阁主账上。”


    等宋明德醒来,看到自己脖子后面一道淤青——她有点不敢细想宋督主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那人点头,架着宋明德离开。男人带着闻遥七拐八拐,越过重重阶梯,脚下的山势变得陡峭,一节节阶梯接近笔直。


    闻遥察觉出男人正带着她一路向上走。


    跨过一道窄门,白煦浮光豁然浮洒。闻遥看到一片山谷,山光黛浮,草木混杂烟火气弥漫。


    一个灰扑扑的、半人高的土窑极其煞风景地立在这片雅致景色中央。


    土窑上面凌乱盖着一堆砖石,底下吞吐滚滚的烈火。姜乔生穿着蓝色衣裳,头发绑在身后,衣袖用布条绑着,很不雅观地蹲在地上往火膛里塞干柴。


    ……怪不得草木清香里面会有一股烟味,一旁的树也是秃的。


    “来了啊,饭吃了吗?”姜乔生没有抬头,手上动作麻利,嘟嘟囔囔的声音传到闻遥耳边:“比我想的要快一点。窑鸡还没熟,桌上有糕点,你先去垫垫肚子。”


    闻遥定定站在原地,两秒后大步迈腿走向前,一把将握着火钳的姜乔生从土窑面前拎起来。


    姜乔生暗道不好,她可太熟悉这串动作了,下意识就闭眼往后缩脖子。


    闻遥扬手,“啪”一下就往她后脑上狠狠拍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很重,姜乔生诶呦一下,龇牙咧嘴,猫一样末尾弯弯的眼睛瞪得圆溜,看向闻遥:“你、你……”


    闻遥冷淡:“我怎么样?”


    姜乔生一下子泄气,心虚不已:“诶呀,你不要生气好不好啦。”


    她个头比闻遥矮一些,声音清脆,娇娇赖赖,撒娇似的,天真娇憨。任由谁看到这样一位小姑娘,都不会想到她是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红阁阁主、刺杀过皇帝两回的逆贼。


    “你说呢?刺杀皇帝,不告诉我为什么,还帮着楼乘衣做事。哦,你们现在关系好了,合起伙来糊弄我?”闻遥冷笑连连,讽刺道:“对,他不是楼乘衣,他是耶律都罕。你呢,你莫不是也不叫姜乔生?你叫什么?”


    “别嘛,谁和那疯狗一样混账!我姜乔生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姜乔生挽起闻遥的手,整个人顺着她肩膀挂上去,下巴搁在她肩窝上撒娇:“我好想你嘛,一直好想你。你不来见我,我怕给你惹麻烦,也不敢去柳叶城找你。你来汴梁也是跟兖王在一起,我更见不到你……杀皇帝的时候,你倒是都在旁边。”


    闻遥闭眼,深深吸气,然后肩膀上挂着个姜乔生深一脚浅一脚走向一旁的八角亭。亭子里边摆满糕点,看样式不是汴梁城常有的,更偏向北地样式。闻遥眼睛粗略扫视一圈,停在一碟金黄炸团上。


    这是从前她与姜乔生楼乘衣居住小镇里特有的点心,裹满面粉炸过的鱼肉团。


    “都是我做的。”姜乔生按着闻遥坐下,自己坐在闻遥旁边,撑着下巴眉眼弯弯,笑道:“你快吃啊。”


    一边的男人悄无声息退下。神仙秘境一样的山谷中就剩下闻遥与姜乔生两人。


    闻遥拿起一边的筷子,快准狠捅穿一个炸鱼团,看的姜乔生又是背后发毛。


    “说吧。”闻遥语气凉凉,斜睨着姜乔生,说:“底怎么回事?”


    “楼乘衣给我付了一大笔钱,让我替他杀掉耶律汇时。他回北辽当上皇帝就给我大笔的好处。我想了一下,反正都是进宫杀人,多杀一个人多赚一笔钱,也不麻烦,就答应了嘛。”


    话题一下子就到了关键点。


    “红阁为什么要杀皇帝?”闻遥直直问道。


    从前红阁不沾朝廷,现在直接玩大的,刺杀封建皇权的头头对吧?


    “红阁怎么会不沾朝廷事呢,遥遥。红阁从前只不过不想引人注目,打草惊蛇罢了。”姜乔生笑得轻飘,说:“从一开始,红阁的目的就是为杀天水皇帝。”


    闻遥皱眉,说:“什么意思?”


    姜乔生瞧她:“遥遥,你是真的半点不关注这些…姜是前朝国姓。”


    这话好似青天白日下闪过一道惊雷。


    闻遥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手上力道猛然加重,鲜嫩鱼肉团子在她筷子里断成两半掉在桌面。


    她难得愣神,看着姜乔生,颇为怀疑,又问了一遍:“什么?”


    姜乔生乐了,指指自己:“按照红阁里边的说法,我是亡国公主,看不出来吧!”


    “你等一下。”闻遥冷静下来,迅速从这些消息里理出思路:“前朝,前朝都没了快两百年了,你——”


    姜乔生下巴撑在手上,唇边弧度稍平:“是啊,我也觉得扯。老祖宗的事情都快过去两百年了,怎么就是有人贼心不死,到现在都还想着要复国呢?”


    奈何红阁就是由这么一群疯子握在手里。成日痴心妄想,还硬要别人陪着一起演戏。


    姜乔生烦不胜烦。


    “快吃吧。”她不知想到什么,又笑了一下,说道:“我既然带你进来,不过多时,你便能瞧见那些人了。”


    她手撑在石凳上,膝盖向前打直,靴子摇摇晃晃蹭在闻遥小腿边。模样情态都与多年前围在闻遥身边团团转的少女一般无二。


    闻遥是在捡到楼乘衣不久后捡到的姜乔生。


    边北小镇,各家各户门前没有水渠,洗衣洗菜都去河边。那天闻遥扛着衣服去河边桥下,意外发现脚前边的淤泥浅滩里仰面躺着一个人。


    趴在污泥里,面颊耳后身上,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划伤。血氤氲在水里,把那滩积蓄浅滩染红。闻遥在没走近之前都不确定这是个死人还是活人


    闻遥在河边站一会儿,短暂犹豫后放下木桶上前,把那人翻了一个面。


    居然是个小姑娘,嘴唇发白,面容稚嫩,脉搏虽然微弱,但确实是有气的。


    她有些犯难,蹲在地上纠结要不要将这个小姑娘带回去。


    江湖凶险,不止快意恩仇,更多充斥仇杀,血雨腥风。看着小姑娘身上伤口就知道她肯定不是一般人,说不准,她这边把人捡回去,后边仇家就追上来了。


    若是只有闻遥一人也就罢,可如今家里面还有一个小孩儿。


    闻遥最后还是把姜乔生带回去了。


    闻遥当时身体年纪也不大,把换下来的衣裳胡乱给姜乔生一裹,把她背在背上回到当时住的屋子。


    楼乘衣下了工,坐在院子里杀鱼。看到闻遥背着个浑身血的人进来,当即拍了菜刀。


    “你干什么。”绿眼小孩脸色阴沉,周身气质成熟的像个大人,看着闻遥身上趴着的人,面上敌意浓浓:“别随便捡东西回来。”


    他的天水话说不利索,语调古怪,听起来艰涩。


    闻遥不管他,他的反对直接被闻遥镇压。


    “你也是我捡回来的。”闻遥把姜乔生放到床上,打开热水搅和里面的巾布:“而且你现在有工钱,要是不想在我这待,可以去旁边自己租地方住,连累不到你。”


    楼乘衣牙齿咬紧,登时转身气咻咻跑出去,啪一下把门甩上,带出好大一声响。


    叛逆小鬼。


    闻遥不管他,低头,对上一双乌黑的眼珠。


    姜乔生居然醒来了。


    闻遥特别惊讶。


    伤口是她替姜乔生处理的,没人比她清楚姜乔生伤的有多么重。一条胳膊险些断裂,身上伤口全都落在致命处,很难想象谁会对这一个小姑娘下如此毒手。姜乔生能这么快清醒来,出乎她意料。


    和冷漠死倔故作深沉的楼乘衣不一样,姜乔生看到闻遥,面上就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轻声道:“姐姐,是你救了我吗?”


    闻遥扒开她的衣服,手腕一抖哗啦往她的伤口上倒在一大片药。剧痛传来,一下子就让小孩儿脸上假惺惺的甜笑收了回去,变得有些痛苦的扭曲。


    这样真实多了。


    “别说话。”闻遥轻轻道:“翻个面儿,你背后还有伤。”


    从那以后姜乔生就顺理成章地在闻遥家中留了下来。幸运的是,并没有仇家追上来。


    姜乔生嘴巴甜,天天围着闻遥转悠,遥遥姐长遥遥姐短的叫。让闻遥意外的是姜乔生很有厨艺天赋,烧的菜色香味俱全。


    闻遥的厨艺就不太行,只能做些炒菜,味道不太好。


    有回闻遥带着姜乔生和楼乘衣去镇子上赶集,买了一碟镇子口酒楼里的窑鸡。姜乔生至此对那味道念念不忘,回家自己动手盖了个土窑,一次就烧出了味道极好的窑鸡,甚至还靠这一手去外面赚过外快。若是后来没有回汴梁,说不定就有一个知名窑鸡字号要在天水冉冉升起。


    楼乘衣走后不久,姜乔生也同闻遥说她家中有事,要赶回汴梁。闻遥没有多问,给足盘缠把姜乔生送上船。两个小孩都走了,没过多久,闻遥也就随着商队去到漠北。


    几年后姜乔生给闻遥写信,才向闻遥坦白了自己的身份。


    姜乔生信中欢欣雀跃:“遥遥,我刚刚杀掉我兄长,现在我是红阁阁主啦。”


    江湖传言中凶神恶煞,生着三头六臂的红阁阁主就很难跟闻遥记忆中穿着粉色长裙甜糯糯笑着的女孩重合到一起,她在惊讶过后一直没什么实感。直到这次来到汴梁,看着姜乔生胆大包天前去刺杀皇帝。


    闻遥沉默地开始吃东西,桌上的糕点和鱼团很快就被她一扫而尽。山谷中方才退下的男人又重新出现,对着姜乔生一拱手,说:“阁主,老阁主来了。”


    老阁主?


    闻遥听到这三个字,吐出嘴巴里的鸡骨头:“谁?”


    “我爹呗。”这一桌子的菜都是姜乔生自己做的,从早上一直忙活到现在。看着闻遥把东西都吃完,姜乔生满意至极,撑着下巴专注看着闻遥。


    闻言,她撇撇嘴,说:“一个老疯子,天天做梦。和三四十个女人生下三四十个孩子,还逼我们喊他父皇。”


    闻遥抬眼,看着一队人出现在山谷缺口。她的面色一下子就变得非常古怪,因为率先冒出来的是一顶轿子。


    方才闻遥可就是从那边上来的,知道那里的斜道有多么陡。这顶轿子硬生生被人抬上来,坐在里面的人肯定歪歪斜斜不成样子。


    最关键的是,闻遥觉得这顶轿子很眼熟。


    进宫三次,她看过皇帝的轿辇。眼前这顶轿子模样和皇帝龙辇十分相似,就是小了点。


    轿子颤巍巍从石门里出来,一前一后共十二人跟着,几个女人手里还举着仪仗、捧着香炉。


    ……颠颠的。


    姜乔生抓起桌上的筷子往前丢,动作轻飘的,筷子却好似利箭破空而去,穿过那些人死死钉入轿子。


    “滚出去。”姜乔生唇边依然挂着笑:“你的脚要是敢踩在这片地方,我就砍掉它。”


    片刻寂静后,轿子没有落地。


    轿子旁边的两个衣着漂亮的女人低眉顺眼,上前挑起轿子垂落的帐纱。轿子里面端坐着一个衣着明黄的高大男人,看起来尚且年轻,头发乌黑,脸色同样很黑。


    他果然没下来,目光锐利直直看向闻遥:“这是怎么回事?谁允许你带外人进来的?”


    “闭嘴。”姜乔生手上又拿起一根筷子,轻轻点着男人,弯着唇角:“再吵杀掉你。”


    第55章 鬼灯一线


    姜乔生毫不留情面,从她骨子里淌出的轻蔑犹如往男人脊背上浇下一瓢热油。男人大怒,却又怒的毫无依凭,只徒张牙舞爪的虚张声势:“你放肆!我是你父亲!”


    “哈哈哈!”姜乔生抚掌大笑,眼角弯起一道弧线,眼珠定定瞧着男人:“父亲?这辈子我杀的血亲还少吗?多你一个,倒是也不会嫌多。”


    男人胸腔起伏不定,垫在扶手上的软绸在他凹陷如爪的手掌下拧揪出深深褶痕。渐渐的,他在姜乔生冰冷戏谑的目光下打起哆嗦,眉宇间虚妄的威严打破,居然显出一点怯弱。


    “你敢来见我,当是风纪珉回来了。”姜乔生手上的银筷一下下点着桌面。


    “不错!”


    闻遥不知这风纪珉是何人。一听到这三个字,男人的脊骨又复挺直,头颅稍抬,敢与一直隐秘畏惧着的女儿对视:“风长老已经回来。你两次行刺此次失败,坏了我姜朝大计。”


    浓厚的恶毒和掩饰不住的敌意从男人眉宇稍带出:“与其在我这里呈口舌之快,不如先行想想怎样在长老面前跪地求饶讨得解药!”


    闻遥坐在旁边一直很安静,直到听到这句话才骤然变化面色。


    姜乔生撇嘴,又作势要将筷子扔出去。男人吓出鹌鹑样,连连摆手催促底下充做滚轮的侍从抬着他退出山谷。


    人一走,闻遥抬手按在姜乔生脖颈上,沉沉压下把她的脸压在桌面:“他说什么,什么解药?姜乔生我告诉你,你若要以后我再管你,这回就把所有事都交代完!”


    姜乔生脸压在桌面上,颇为费力地在闻遥手底下转了一个面,抬眼看着她,忽然闭上眼闷闷哼一声。


    “我爹有十八个儿子,十三个女儿。从小到大耳提面命,谁当上阁主谁就是最厉害的。”姜乔生眼睫轻轻颤动:“我赢了,我还把其它兄弟姐妹全杀了,稳坐红阁阁主之位,还以为无人管我可以逍遥快活了,谁知道风纪珉那个贱|人居然给我下了毒。每三个月发作一次,可疼死我了。”


    应当是真的很疼很疼,曾经满身伤痕泡在水里仍旧可以面带微笑的姜乔生,这会儿眼尾热热的,极尽委屈去贴闻遥的手。


    “这毒的解药在这个风纪珉手里,是吗。”闻遥眼神冷下来,当机立断:“我去杀了他,把解药带出来。然后带你去找王浮,他可以重新配出药。”


    “遥遥。”


    姜乔生看着她,忽而笑起来,抬手覆在闻遥手上慢慢与她掌心摩挲:“我中的毒名唤‘鬼灯一线’,是姜朝宫廷秘药,本作豢养死士之用。当初天水太祖荡平各路反贼杀进汴梁,姜朝皇室见无力回天以身殉国,这当是现为人所众知的说法。实则不然,姜朝皇室是被太宗屠戮殆尽,只余下旁支宗室封为侯爵堵住世人悠悠众口。”


    可惜千算万算,太宗还是叫当时姜朝死士阁阁主狸猫换太子,携一年幼皇子出逃,为姜朝皇室留下了血脉。


    这本是忠君之举,若是传出当为千古绝唱。死士阁阁主出逃汴梁创立红阁,收养孤儿日益壮大。至此红阁中二脉共存,姜朝皇室一脉名义上为主,死士阁阁主代代为长老。


    “老祖宗的规矩远了,早就不管用了。”姜乔生聊赖道:“阁主与长老早就开始争权夺势。侧卧之榻岂容他人安睡,我坐上这个位置,本打算立即杀掉风纪珉。可不知他打哪来的‘鬼灯一线‘’。这毒忒狠,药引里面最为关键的是控毒者的血。我若是想活,就不能杀他。”


    姜乔生憋屈万分。


    风纪珉年纪轻轻八百个心眼。杀人简单,不把人弄死加以控制却难上加难。


    闻遥听到‘以血作引’后一惊,立即想到西南那群老毒虫。她眉头蹙起,思索一会儿后:“先把人打晕带走关起来,等王浮回来再说,总得试一试。你,你刺杀皇帝,是真的想要复国?”


    “哦,当然不是。”姜乔生摇首:“红阁立身就打着复国的由头,每任红阁阁主都刺杀过皇帝。除却小部分我爹那样的疯子,大部分人都知道复国是痴心妄想,只是意思意思表个态度,没用红阁旗号罢了。”


    这次姜乔生直接用红阁名义刺杀天水皇帝,一下子将红阁推上风口浪尖,着实是让红阁中的某些实权人物大为震怒。


    “我又不在乎红阁死活。”姜乔生眉眼畅快,肆意笑起来:“躲躲藏藏多没意思。再说,我帮了楼乘衣,他若真君临北辽,迟早会发兵攻打天水。到时看在我与他一点情分上让我手刃天水皇帝,也算是为列祖列宗报仇,我也好当一当世间一等孝子贤孙!”


    还孝子贤孙,疯疯癫癫。


    闻遥习惯姜乔生这种偶尔痴嗔的样子,挥手又是一巴掌盖在她后脑:“你就不行安生过日子!”


    “想过啊。”姜乔生收敛笑,捂着脑袋嘟嘟囔囔:“红阁阁主十分无趣,若是没有‘鬼灯一线’,我老早来漠北寻你。”


    闻遥听着这话,忽而皱眉,却是又想起来一件事:“风纪珉可知你无意把持红阁与他争权?如若这样,他可愿交出解药?”


    “他知道。”提起风纪珉,姜乔生眉间眼梢明晃晃挂上厌恶烦躁:“瘸腿的死疯子,谁知道他如何做想。”


    姜乔生性格绵里藏针,往常就爱在闻遥面前卖乖,即便是楼乘衣在她手上也很多次没讨到好处。能叫她这般无力摆脱的人物真是少之又少。


    “遥遥这次是来抓人的。”姜乔生提起精神,双目炯炯望过来:“红阁遍布各地,有些据点在我手上,有些在风纪珉手上。我手上的我都给你,汴梁是总舵,这次你就先把我爹抓走交差吧。”


    姜乔生语气兴奋,闻遥眼睑抬起冷冷睨着姜乔生,厉声道:“我该先把你抓回去!”


    “我都将功折罪了,遥遥网开一面。”姜乔生浑然不惧,双臂张开扑上来环抱在闻遥腰际。


    闻遥深深几个呼吸,压下心头的火气:“你既然有这个打算就该早知会我一声,为什么瞒着不说?我大可一个人过来擒住风纪珉。现在弄出这么大动静,风纪珉若是真如你说的那般狡诈,万一跑了——”


    方才一路走过来看到闻遥的人很多,红阁刺客走南闯北,认得闻遥这张脸的人不少。


    姜乔生却说:“我原先也不知你帮着兖王了,以为你无事一身轻,怎么舍得给你惹麻烦。”


    这倒是和楼乘衣先前那套说辞一般无二。如果闻遥没有千里迢迢下汴梁,不管是天水北辽还是红阁,都与她没有关系。她大可继续逍遥自在,做关外神仙。


    “可是你都为兖王来了。”姜乔生半抬起眼睛看着闻遥,雪白手臂将她的腰勒得紧紧的,宛如一条美人毒蛇:“这汴梁城是世间权势纷争之地,一脚踏进来沾染了干系,想要再走可就不容易。”


    “我从前是不惹事。”闻遥轻声道:“不是怕事。赵玄序师父的人情我一定要换,况且现在……”


    她轻轻迟疑,面上显出一种古怪的犹豫。


    姜乔生蹭在她肩窝里,敏锐察觉到这特殊的情绪,扬眉追问:“况且现在什么?”


    她这话没有得到回答。


    闻遥张口欲言时,眼神忽而一厉,抬眼朝洞口去,同时一手将姜乔生拉起来:“有人来了。”


    一个呼吸后,两位面覆盖纯白面具的男人沿石梯走上来,恭恭敬敬向姜乔生揖了一揖:“阁主,风长老在千烛厅等您。”


    姜乔生坐直了,眯起眼忽而高声道:“雪客!”


    雪客便是方才黑巾蒙面的男人。


    “右统领先走一步,去千烛厅了。”一人恭敬地语气毫无起伏,继续说:“还请阁主——”


    “噗呲—”


    姜乔生没对老阁主用出去的筷子洞穿此人的心脏。那人膝盖软倒跪在地上,血溅三尺。


    眼瞧着同伴死在自己一步开外,另一人依旧弓腰维持先前的姿势,语气平静无波道:“还请阁主移步。”


    姜乔生大怒,三两下摘掉小臂上的束缚,拉着闻遥步履匆匆往洞口走。走到白面男人身侧后又是一掌打碎他的心脉,地上多出一俱尚且温热的尸体。


    姜乔生面上哪还有方才天真娇憨的神情,倒是与传言中嗜血好杀的红阁阁主对上了。她不在乎在闻遥面前杀人,拉着闻遥快步往外走,绕过一重一重的石门暗道,一副煞气腾腾找人麻烦的样子。


    两人衣角牵扯在一起,一黑一蓝,晃动生波。姜乔生一口气拉着闻遥走到一个巨大的石窟,还没进门便怒喊道:“风纪珉,你好大的狗胆!敢动雪客!”


    闻遥跟着姜乔生踏入石窟,迎面扑来满室清辉。她定睛一看,瞬间明白为何这里叫做千烛厅。


    石窟很大,一座又一座木台并列排两侧,高高矗立。木台分成许多层,每一层上都摆放无数白色烛台,烛火幽隐,硬是叫石窟亮堂无比。坐在石窟中央的是个坐在古怪木椅上、被数十个白面具人簇拥的男人。


    这便是风纪珉。


    闻遥看见他,不觉微愣。


    风纪珉有着一头纯白的头发,垂挂到手肘侧,像月光雪缎。于此格格不入的是,他面容极其年轻,眼睫俱白,瞳孔接近于浅红。


    就……很不像人。


    闻遥第一个反应是风纪珉有白化病,但她前世也见过许多白化病人,模样于风纪珉格外不同。


    雪客的面具被打落在一边,单膝跪地,一只手被一把匕首钉死在地上。姜乔生大步走过去,弯腰直接从雪客血肉之中拔出匕首,毫不犹疑扔向风纪珉,然后被一个白面具拔剑挡下。


    “他陪你胡闹,把星夷剑和厂监督主引入汤山。”风纪珉声音也特殊,很清冽,冷冷淡淡:“本该处死。因是循这你的命令,我只废他一只手。”


    姜乔生舔舐唇瓣,杀意毕露:“我要砍掉你的头。”


    风纪珉好像没听到这话,他转头看向闻遥,竟然是很有礼貌的颔首:“百闻不如一见,星夷剑闻遥,不知今日红阁倾巢而出围而攻之,能不能要你折损于此。”


    “应当是不行。”闻遥微抬下颔,抱着星夷剑靠在一边,明明是一身黑衣,此偏偏灼人眼目:“我把你舌头拔掉,砍去四肢带回去做药人,倒是可以。”


    她说的冷静,此话说完,满室皆是一寂。周围的白面具显然是警惕万分,纷纷握紧了腰侧的刀剑。


    风纪珉面上忽而露出一个清浅的笑,打破沉重氛围:“你为兖王做事,我不与他为敌。这两次刺杀我不在汴梁,并不知情。若你带着宋督主离开此处,不再追究,我可以卖给兖王人情。他若是想要登上皇位,我帮他除去政敌。”


    得了吧,赵玄序的精神状态没比你们好到哪里去,自己先前就琢磨着怎么弄垮天水赵家。


    这倒是和姜乔生意外相像。可见一个正常的生长环境对于一个孩子而言有多么的重要。


    闻遥耸肩摇头:“宋督主是何许人也,来都来了,岂能空手而归。而且我闻遥也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要是第三次还抓不住红阁刺客,你要我的脸面往哪里搁?”


    风纪珉倒也不气恼,他的神色从一开始就很平静,与姜乔生截然不同。听到闻遥这话后也只是微微叹息,说道:“看来今日无法善了,只能请你和宋督主留在此处了。”


    第56章 人头


    闻遥直接给听笑了。


    “很多人都和我说过这句话。”她挑眉,神情透出些混不吝的痞气:“现在他们都不能开口说话了。”


    气氛一寂。


    风纪珉冷呵:“杀了她。”


    灯影幢幢,面覆僵白面具的杀手如莲花般散开,手提刀剑向闻遥袭来。


    闻遥拔出星夷剑,双臂一抬挡住两人合击,翻身抬腿连着将人踹飞出去。只这一个交手,她便发觉这群白面具的武功比外面拦路的杀手高上许多。招式狠厉毒辣,绞成杀阵,围困阵中之人密不透风不留生门。


    转瞬之间,双方混战已过百来招。


    “不愧是星夷剑闻遥。”风纪珉身边还守着几个白面具,其中一人面具上有道红色落痕,他盯着闻遥语气难掩惊叹,说:“她和步观澜可有过交手?若是打起来谁输谁赢?”


    “她没机会与琉璃岛主交手了。”另一人语气更冷些,听上去有点倨傲,说:“鬼莲杀阵下没走出过活人。”


    几人的对话在混乱中穿过互相交抵的刀剑清晰传入闻遥耳中。她面前拦着三人,同时后侧方各有一人袭来,寒光迫近,几乎刺入血肉。闻遥面色不变,横剑破开身前之人后险险转身,肩背与左右交叉刺来的剑锋错开,硬生生恰着诡谲刁钻的角度突出包围。


    她右侧手臂后方传来一阵微弱的刺痛,肩胛至手肘的衣裳绽开一道划痕,淡淡的血腥味飘散而出。


    随后方才袭向闻遥的两人就被迅速靠过来的姜乔生两掌拍在心肺处,捂着心口急急退开,面具之下渗出鲜血。


    方才还信誓旦旦说鬼莲杀阵不会输的面具人猛然变了面色,眼珠子垂下落在坐在他前方的风纪珉身上,犹疑道:“阁主也在阵中,万一——”


    “无碍。”风纪珉纯白眼睫轻颤,昏幽之中,他露出一个笑,近乎鬼魅:“她坏不了事。”


    他话音刚落,方才逼退两人的姜乔生突然僵立原地,一个呼吸后浑身颤抖跪倒在地。


    雪客被洞穿的右手无力握剑,便用左手颇为艰难地与几个白面具纠缠。几乎是姜乔生一出现异样,他就发现了不对劲,猛然抬头朝姜乔生看过去,口中急急呼喊:“阁主!”


    他身后的白面具没有一刻停留,趁此空隙毫不犹豫挥剑,刺穿他的肩胛!若非雪客最后一瞬反应过来退开一步,此刻被洞穿的便是心脏。


    闻遥手腕翻转,剑尖一连滑抵挑开数人喉咙。她两步来到姜乔生面前,沾染血迹的手握着姜乔生下巴,把她的脸抬起来。


    姜乔生脸白的像鬼,两片唇瓣血淋淋,几乎被她自己咬下一块肉。就这么短的一瞬间,她瞳孔已经涣散,犹遭雷击火烧,额头冷汗涔涔,已经神志不清。她看不见闻遥,挥开闻遥的手紧紧抱住自己的头,狼狈地打着颤向一旁倒过去。


    闻遥心中一沉,同时侧面劲风袭来。她侧身一步竖起星夷剑,剑刃与猛然刺过来的一剑悍然撕扯、火星迸出。


    “闻姑娘,‘鬼灯一线’发作可是很苦的。”风纪珉安然端坐于形制奇怪的木椅,如雪发丝柔顺垂落挂在肩头:“碎骨烂肉的痛楚,万蚁入脑的难熬。若是不立马吃下解药,只怕人会活生生疼死。姜乔生爱你信你,闻姑娘不若就莫要挣扎。你死了,我自然会把解药交于她。”


    雪客猛然喊道:“莫要信他,他次次都故意拖延几日回汴梁,就是谋算让阁主受辱——”


    风纪珉唇边笑痕顿散,重归冷厉:“杀了他!”


    雪客身边的白面人立即挥剑向雪客心口刺去,却“叮”一下被闻遥掷来匕首击飞。动作一大,闻遥手臂上的伤口裂开,血液泅湿衣面。


    她立于一边,单手握剑柄直视风纪珉,横剑将踉跄而来跪在姜乔生面前的雪客和姜乔生圈在身后。


    “这么大的动静,外面的人一个都没过来。”闻遥眉目冰寒:“看来汤山红阁已经完全在你掌握之下。”


    风纪珉也不否认,神色淡淡瞧着闻遥。


    “姜乔生不想当红阁阁主。”闻遥手腕翻转,剑锋横着对向风纪珉:“她若走,无人与你争权,你为何不放她走,而是要给她下毒?”


    “姜朝血脉,自当在红阁之中。”风纪珉道:“如何能够流落在外。”


    胡扯。


    闻遥双唇微张,擦出一个气音。随后她猛然闭紧唇,起剑飞身点过几人脑袋,当空一剑骤如雷电,斩向被身侧几人牢牢护卫在身后的风纪珉!


    一侧白面落有红痕的人反应极快,拔出长剑挡住闻遥一击,手中宽五指的长剑架在星夷剑下寸寸碎裂。


    闻遥悬空后翻一脚踢断此人几根肋骨,在落地之后、身后鬼莲杀阵还未裹挟而来时迅速摸出半个手掌大小的漆黑菱形匣,指尖在侧面突起上一按,数道寒芒飞出,半寸常的银针泛着青光,直直冲着前面几人而去。


    暗器匣子是十年会盟过后赵玄序硬塞过来的,闻遥还找白让添了些毒,这么久还没用过,今日倒是在红阁见了血。


    大抵是星夷剑绝世剑客光明磊落的形象深入人心,这一下又猝不及防,几人闪避不及时纷纷中招。风纪珉的手臂上也没入一根银针,牢牢卡在血肉中,让他手臂打颤的麻痹感自那一小片血肉迅速扩散。


    闻遥看着他微微变化的面色,拇指一搓将沿着小臂流的手腕内侧下的血线擦掉。


    这人麻烦难缠,偏偏只能制服不能杀,她现在可算是体会到姜乔生的烦躁。


    “上面也有毒,一炷香内不解开你必死无疑。”闻遥站直身体,手腕搭在剑柄处,剑尖没入地下几寸:“把‘鬼灯一线’的解药给我——听好了,不是三个月压制一次的药,是彻底解开‘鬼灯一线’的解药。”


    一个面具人指着闻遥,语气森森:“没想到星夷剑主也这般下作狡诈!”


    闻遥语气凉凉:“贱招对付贱人,有什么问题?”


    “你——”


    “阁主!”千烛厅门外突然泛起一阵浓厚血腥气,三个面蒙黑色面巾的人浑身浴血,朝着这边快步而来。


    闻遥侧面回头,看到他们后脑中忽然过一道灵光,暗道不好,忘记宋明德还在外面晕着了。


    三人来的很不容易,风纪珉这次做好万全准备,从分处带来大批人手控制住汤山红阁上下。他们三人忙着对敌,又要护着宋明德,一下子没注意忘记给宋明德喂迷药。


    然后宋明德就醒过来了。


    醒来后看着混乱的场面,宋督主的脸色难看,吓人至极。


    他们才往前踏出几步,周围白面具迅速将剑尖对准他们。


    闻遥转过头高声道:“宋明德人呢?”


    “宋督主醒来后就杀上去了。”一人略去一些细枝末节,道:“当是去找人来汤山支援。”


    很好。


    闻遥剑尖遥遥对准风纪珉:“毒还有半炷香,厂监兵马一来,你们很难跑。解药,你是给还是不给。”


    风纪珉捂着手臂,面色更显苍白,神色倒是平缓如常,说道:“'鬼灯一线’无法彻底解开,只有以我之血入药,三月服用一次压抑毒性。兖王府与神医王浮私交甚好,前朝宫廷秘药,神医毕生钻研药学想必也有涉猎,你若是不信,大可杀掉我而后带姜乔生去找他一问。只是没有我活血入药,她只怕会生生疼死。”


    “所以,何必呢。”他语气轻飘飘,相当和缓:“我们之间本无仇怨,何必死拼。不若各退一步,我每三个月差人给姜乔生送药,闻姑娘就拿汤山红阁向皇帝交差,放我等离去,如何?”


    闻遥眉目沉沉,上前在两边白面人警惕地目光下递出星夷剑,剑尖贴在风纪珉面前:“药先拿来。”


    风纪珉全然不见方才要置闻遥于死地的阴狠毒辣,从善如流,从雪白的袖子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放在星夷剑尖。


    闻遥手腕一转,接过瓷瓶快步走到姜乔生面前,把快被她咬烂的唇瓣撑开,倒出瓶中圆滚滚的药丸让她咽下去。


    ‘鬼灯一线’诡谲万分,见效极快。不过两个呼吸间,姜乔生在猝然一抖后就睁开了眼。地狱般的痛楚还没过去,她的眼瞳依旧是涣散的,照不到闻遥的身影。她只是习惯在保有一丝意识后立马睁眼,一如当年被闻遥捡回去那样。


    确定她的呼吸虽然依旧急促,但确是在慢慢恢复后,闻遥头也不回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扔给风纪珉。


    他身边一人伸手接住,抵在掌心一转,开启取出一粒药咽下。


    等候两秒后,他把瓶子递给风纪珉:“药没问题。”


    风纪珉低声说了句什么,这人迅速离去。片刻之后,手中提着惨叫不断的男人过来扔在闻遥面前。


    男人衣着明黄,不久之前还坐在奢华轿辇上。现在却如同死狗一般被人一路拖过来,头发散开一半,趴伏在地上狼狈茫然地看着风纪珉,又看看闻遥。


    他眼睛瞪大随后竟然双掌撑地膝行向风纪珉而去,口中喃喃道:“风长老、风长老,你这是要干什么?”


    风纪珉并没看向男人。


    这趴在地上的上任红阁阁主与姜乔生截然不同,是被他师父刻意选出的蠢货,傀儡罢了。


    就在男人即将拽上风纪珉衣角时,一旁的白面人猛然拔剑将男人的头颅砍下。


    这一剑的力道极其精妙,离得这样近,却没有一滴鲜血溅在风纪珉袍角。他依旧如同一抹月光,一捧初雪,不染尘埃端坐在众人眼前。


    “咕噜。”


    一声闷响,人头落地。


    男人死不瞑目,狰狞的头颅被白面人捡起,丢到闻遥脚边。


    风纪珉看向闻遥,道:”此人交于星夷剑主,今日,我便先行一步。”


    他话音落下,周围围住闻遥的白面人便如同潮水般收拢退去。一人伸手按住风纪珉身后木椅,齿轮绞合,椅子下稳稳升起四个转轮。


    白面人带着风纪珉从千烛厅后面的小门离开。


    他们前脚刚走、雪客和三个黑巾杀手都还没来及松下一口气,周围忽然地动山摇,猛烈的爆炸声自石窟外腾起,轰得人头脑发胀。


    闻遥面色一变,心道这宋明德不会气到发疯,要炸掉这里连带着把她埋了。


    她迅速弯腰把姜乔生捞进怀里打横抱起,背上星夷剑,快步离开千烛厅往通道口走。


    外面碎石滚滚落下,雪客一拦闻遥,指着上面晃动不已的铁索,说道:“走上面快,不用绕路。”


    闻遥提气而起,一脚踏在一侧石柱,飞身到数丈高的铁索上,飞快向山洞入口掠去。


    山洞出口处早已硝烟滚滚、堆满碎石。宋明德尚且穿着闻遥给他的衣裳,双手背在身后略显急促地拨动玉扳指。


    几乎是闻遥普一露面,他的目光就牢牢锁了过来。


    “嘿,宋督主。”闻遥轻巧落地,视线划过他身边拿着霹雳雷的一队番子,不动声色将姜乔生的脑袋往自己怀里面拨。


    她对面色黑沉看过来的厂监督主一笑:“那个,权宜之计,都是为了进入红阁……您摸摸脖子,应该给您涂过药了吧?”


    估计是自觉理亏,闻遥面上的笑有些讨饶。


    宋明德紧蹙眉峰不觉散开。他似笑非笑,脖子冰凉的触感在闻遥这话说完后再度卷来,一股子药味缠绵在他鼻尖。他目光落在姜乔生身上,开口道:“这是何人?”


    闻遥:“我朋友。”


    “又是朋友。”宋明德点头,无不嘲讽,道:“琼玉楼、红阁,你可真是会挑朋友。”


    “他们虽是红阁之人,但从今日起弃暗从明了。”闻遥看一眼沉默不语的雪客,后者立即走上前,把手里的人头交给一个番子:“这是他们上任阁主的项上人头。”


    宋明德下颔紧绷:“上任阁主?”


    “这任阁主方才跑了。但我朋友手上有红阁据点,她很愿意交出来。这些想必也能与陛下交差。剩下的人,日后再慢慢抓也不迟。”


    “哦,那现在你是要我保下他们。”宋明德转翠玉扳指的速度缓下来,声音也跟着缓下来:“可我为何要帮你?抓住他们带回去,我自有一百种办法让他们开口。”


    闻遥面上依旧挂着笑,正欲继续开口,地面忽然细细颤抖,铁蹄踏过的声响闷闷从远处滚来。


    一个番子迅速挤上前:“督主,是翎羽卫。”


    宋明德转翠玉扳指的手陡然停下,他看着闻遥望向自己身后的目光,慢慢收紧手指,挥袖转身。


    周围番子散开,翎羽卫犹如黑云压来,停在他们跟前。随后泾渭分明成两道,露出后面驶来的马车。


    马车停下。


    车门猛然被踢开,赵玄序欺身而出,走下马车大步流星直直走到闻遥身边。他只看了闻遥一眼,浓黑长眉就拧在一起,眼底霎时阴沉。


    他伸手摸摸闻遥肩背,指尖血红一片。


    第57章 男朋友


    从闻遥早上出门开始,赵玄序心中就全然不是滋味。他看不到闻遥,也失去暗哨对闻遥的消息,拿着折子倚坐书房,面色不定,心中刺痒焦灼在白让颤巍巍提着药箱进来要给他拆纱布换药时达到顶峰。


    汤山到汴梁城距离不短。宋明德点燃信烟到靠近城门的厂监番子看到带人赶过来,已经过去不短时间,足够赵玄序听到消息迅速调兵亲自赶来。


    “受伤了。”不知为何,赵玄序觉得闻遥的血似乎与他人格外不同。他用不知沾染过多少人血的手去碰,却恍然觉得指尖被燎的发烫,轻轻颤抖。


    他心平气和,柔声对闻遥说:“肩膀伤了就莫要抱着人,快去车上,回府让白让给你开药。快去。”


    他语调轻轻,一连说了两个快去。


    “哦,好。”闻遥抱着姜乔生的手臂稍稍往上一颠,把人抱紧些,绕过赵玄序与宋明德走向马车,动作利落爬上去。


    赵玄序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走两步,眼珠子紧紧吸在闻遥手臂上的伤口处,甚至没注意到一边还站着宋明德。


    宋明德紧捏翠玉扳指的手陡然松开,手指凹陷下深深一圈痕迹。他打理衣襟,开口不阴不阳:“兖王殿下,你这是要当着咱家的面把红阁之人带走?”


    他出声,赵玄序这才停住脚,侧过点身看他。


    “两淮地区大雪封路,户部工部提防开春淮河水患,这几日都在盘查粮饷。张鋆查旧账翻出宿州兵马钤辖这三年来,陆陆续续贪墨十万两军饷。”


    宋明德面色慢慢阴沉:“兖王与咱家说此话何意。”


    “宿州兵马钤辖姓韦,曾是宫中内官,投效秦王后驰驿勘合,官迁别处。”


    天水朝规矩,兵马钤辖可由宦官兼任,兼任宦官多为宫中大档。


    “他尚在宫中时,你与他有仇怨。”赵玄序侧着脸,凤眼垂出条流畅的线:“你别追究此事,他,我帮你弄死。”


    这位韦钤辖统领一州兵马,算是秦王党羽中坚势力。宋明德向来睚眦必报,这么多年没有动手并非没有其把柄。只是一因厂监主责追拿暗探,私自越权恐惹皇帝不快。二便是他虽无与秦王交好之意,但也不想与秦王党撕破脸。


    虽然在众人眼中,他与赵玄序跋扈之名不相上下。但他与赵玄序到底不同。宋明德一步步走到今天,顾虑要多上许多。


    宋明德脖子上清凉活血的膏药过去药效,被闻遥击打的部位传来一阵顿顿痛感。他伸手拦下周围欲上前的番子,不做声看着赵玄序迈步向前走,踩着马凳推门矮身进入马车。


    他身侧的番子小心开口:“督主,就这样让他们走?”


    宋明德没应答,甩袖转身瞧着红阁坍塌的洞口,开口煞气难抑:“查封汤山红阁,还在里面的人通通带走!”


    而在兖王府,白让怎么也想不到方才出去一个病人,现在会回来三个伤患。


    他提着药箱匆匆赶过来,闻遥看到他便从床上起身,掀起帘子招呼他过来:“白兄,快来看看她身上的毒如何。”


    “毒?”白让不知躺在闻遥床上青白面色的女子是谁。闻言,他取出棉布垫在姜乔生手腕下,搭腕细细感受。


    他眉头越皱越紧,惊奇不已,说:“果真是中毒,此为何毒?甚是诡谲!毒性藏于五脏六腑,如今似被压制,隐而不发。”


    “可有办法彻底拔除?”


    “毒血交融,彻底去除很难。”白让犹疑一会,说到:“除非将体内毒血清出,换成无毒之血。可换血之法极其凶险,我学艺不精,还需询问我师父。”


    闻遥稍稍松下一口气,有办法总比没办法好。她点头问道:“好。你师父云游天下,可知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老人家未曾告知。”白让颇无奈:“师父向来行踪不定,只有他联络我,没有我联络他的份。”


    赵玄序走过来扶住闻遥的手臂,垂眸细细看着闻遥手臂上的伤口。


    他掌心温度奇高,隔着衣服闻遥也能感受到他皮肉里传来的热:“我会差各地监察抚司找他。”


    他的语气在闻遥面前很难得的强硬:“你现在先处理你自己的伤口。”


    今天以前都还是闻遥催促赵玄序包扎换药,没想到这回就轮到自己了。


    闻遥下意识摸自己的手臂,然后在桌子前坐下,抬头触到赵玄序眼中藏匿不住压抑紧张后微愣,想要开口安慰不过是被稍稍划一下,没有大碍。


    哪知下一刻,过来查看闻遥伤口的白让也哎呦一声,跟着忧心忡忡道:“伤口怎么碎的这么厉害?衣服都黏进去了,得重新划开,把碎片取出来。”


    白面人手里的长剑形制挺特殊,边沿铸就锯齿波痕,往皮肉上一带就是皮肉破碎外翻的伤口。闻遥伤在两侧肩胛至手肘处,那一块的衣裳从内到外被血打湿,因是黑衣才看不出来,血腥味却是很浓郁。


    那什么鬼莲杀阵确实有点精妙。闻遥一动肩膀,她许久没受伤,对伤口是程度已经没概念,听到这话只是爽快道:“行,你来吧。”


    “会有些疼。”毕竟是要重新把黏上的伤口重新划开。


    白让取出一个小盒子,犹豫一会儿后问闻遥:“要用麻沸散吗?”


    “不用,直接来就好,做这玩意用了手软脚软,不舒坦。”


    赵玄序站在一旁,一手抬起按在闻遥肩头,听到这话喉结上下滚动,最后到底没说话。


    他知道,阿遥从前也是受惯了伤的。


    白让点头,放下盒子重新取出一把剪刀。赵玄序还在,他没敢让闻遥把衣服脱掉,只是小心地将那一圈衣服剪开,然后取出一把匕首放火上烧得通红,轻轻刺入闻遥猩红黏连的伤口。


    伤口重新被划开,凝滞的鲜血再一次汩汩涌出。


    闻遥微微闭着眼,一动不动。


    白让迅速挑开伤口里的布屑脏污,清理干净后上药止血包扎。


    他叮嘱:“伤口不能沾水。”


    闻遥:“哦。”她没放在心上。今日东奔西跑沾了满身灰尘,她必须沐浴。


    白让见过的不听话的病人何其之多,在这方面堪称火眼金睛。听到闻遥这声应答,他一下子回头看着闻遥,认认真真道:“就算要沐浴,结束后也得重新清理伤口,重新包扎换药!”


    闻遥心虚,摸摸鼻子:“好的,我知道了。”


    白让这才哼一声,给姜乔生了些安神止痛的汤药,提着药箱下去。


    “跟着她过来的四人都已安排住下。”赵玄序看一眼躺在床上的姜乔生,眼中没一丝一毫的情绪,极其冷淡。仔细看过去,他的眼神还有点厌恶。


    就是为了这人,阿遥忧心忡忡一段时日不说,如今更是受了伤。


    他对姜乔生难掩敌意。


    赵玄序俯身,鼻尖触在闻遥发间,若即若离,轻声道:“她与那些人在同一个院子,也能互相照应。”


    他特意安排的院子,距离他与阿遥很远,一南一北,走过来得绕过大花园。


    闻遥不知兖王殿下暗地里的心思,起来看看还在昏睡之中的姜乔生,说:“那就先让她在这里休息,晚上再说吧。”


    白让给闻遥涂抹的药粉也带着一点止痛的功效,软和精神。闻遥几日变故以来一直没怎么合眼,当下药效一上来也觉得困倦,就到隔壁卧房趴着憩息。


    这一觉,难得睡到夜幕四合。


    闻遥睁眼时屋内昏暗不已,雕花窗户外,女侍正用竹竿挑着橙黄灯笼挂到廊下去。


    她轻轻舒出一口气,精神抖擞爬起来要热水准备洗漱。她拒绝女侍帮忙的提议,自己清清爽爽洗了澡,用软布把湿头发包在头顶上,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哼着歌往院子外走。


    院子里竖着莹莹灯架,空气干冷,所幸习武之人并不畏寒。闻遥推门出去,正好看到散着柔光的灯架边石桌上摆满一桌好菜。


    姜乔生坐在一边,手里掰着一把匕首,抬头颇为挑衅地瞧着赵玄序。赵玄序则立在石桌外两步的地方,眼神不耐。


    这又是怎么了?


    闻遥挑眉。


    她一推开门,两人都齐齐转头看过来。


    赵玄序眉目上浇下化开的春水,霎时变的乖巧柔和,迈步欲向闻遥走过来。


    姜乔生“啪”把匕首拍在桌上,快他一步蹦到闻遥面前伸手揽住闻遥的腰:“遥遥,为什么我不可以和你一起住?”


    赵玄序停住脚,盯着姜乔生抱着闻遥的手,眼神吓人的很。


    闻遥拍拍姜乔生的脑袋:“自己住去,多大人了还和我一起住。”


    “那你为什么和他住在对门?”姜乔生一指赵玄序:“你不是来报还人情的吗?需要和他离得这么近?”


    闻言,闻遥下意识停下手里动作,抬头看向赵玄序。


    赵玄序一直在看着她。


    两人目光相触,又正好一旁灯架上的灯笼绘满花草图案,老旧晕黄的光影层层叠叠落在赵玄序眼中,顺着他眉目细细染开,平和下他眉目间惯常萦绕的郁气,无端静谧深沉。


    短短一瞬间,闻遥心中一动。


    姜乔生避开闻遥伤口,去勒她腰:“遥遥!”


    闻遥从那双眼浓烈到叫人心惊胆战的情愫里回过神,暗自想到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居然看着赵玄序发呆。莫不是不是色中饿鬼、色迷心窍才会对人家有不一样的悸动。


    闻遥上辈子虽然也是孤家寡人,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都是成年人,自己的心思或许一时半弄不清,但是身体下意识的喜欢与关注却是半点都骗不了人。


    她心中有了定数,迎着赵玄序的目光,按着姜乔生的脖子把人扯开一点,果断开口道:“因为我心悦他。”


    姜乔生瞪眼看着她,大惊失色:“什么?”


    “喜欢,就是喜欢呗。”闻遥纳闷,压抑着心尖的颤抖,说道:“我年纪也差不多了,谈个朋友怎么了?”


    赵玄序则是整个人怔愣在对面。


    他垂在袖子中的手指忽而一动,压抑不住的欣喜从心窍窜入,胸腔好似被人破开,猝不及防塞进去一团棉花,又往里面加了许多糖碎,软绵甜蜜,不可思议。


    他呼吸起伏两下,忽而眉目舒展上前两步挤开姜乔生,伸手牢牢握住闻遥的手指,笃定开口道:“我亦恋慕阿遥已久。我与阿遥如今是两情相悦,相许终身。”


    “胡说八道!”姜乔生眼神凶悍,开口道:“你姓赵,天下最麻烦最多事的就是天家人。遥遥什么都不缺,你给不了她什么,遥遥凭什么嫁给你徒惹麻烦!在外面和我逍遥自在多好,不用困在一个地方,还要动不动对着一群人下跪。”


    两次宫中盛典,姜乔生都在场。除却叫人眼花缭乱的奢华金玉,给她印象最深的就是宫里那一套套礼数。


    赵玄序牢牢握紧闻遥的手,根根纠缠交叠,闻言居然也没有反驳,反而深以为然,赞同道:“你说的对。”


    “所以,若阿遥要走,我会陪着她。”赵玄序想起上回闻遥见皇帝,皇帝先前分明许诺阿遥免跪,却在丽妃出声时没有发话阻止的情形,心中一冷,沉声继续说道:“或者,逼宫造——”


    “唉。”闻遥啪一下拍在赵玄序背上:“你俩都闭嘴,给我坐下去吃饭。”


    即使在这时候,闻遥发话还是很管用的。不管是赵玄序还是姜乔生都安静下来,明显心不在焉、各怀心思吃完这顿饭。


    刚放下筷子,赵玄序就以闻遥需要早些休息为由把姜乔生赶回去,他自己则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瓶子药和纱布,说帮闻遥换药。


    “白让说过的,阿遥先前也说过要遵循医嘱。”赵玄序拢着袖子,垂在肩头的头发垂出一个很柔美漂亮的弯弯弧度,低眉顺眼:“阿遥伤口在背后,不方便,我来帮你可好?”


    闻遥开口:“不方便可以让女侍来。”


    赵玄序眼睑一下子垂下去,闷闷把药瓶子握在手中,哦一声,转身真要叫人来给闻遥换药。


    闻遥依在门边瞧着他这模样,短促地笑了笑,伸手拉住他:“诶,算了,别麻烦别人,还是你来帮我吧。”


    赵玄序眼中霎时亮起,豁然转身,宽大丝绸衣袖晃动,如水波般蔓延在闻遥身上。


    他看着闻遥,郑重说道:“好!”


    闻遥伤口在后背,沿着后侧手臂一路向下,隐没在手肘处的肌肤。伤口也确实狰狞,像两道细细的长蜈蚣,在她肩背张牙舞爪。


    闻遥盘腿背对赵玄序坐在床榻上,伸手把半干不干的头发划拨到身前,微微垂着头,催促身后一动不动的人:“好了,擦吧。”


    她脱去外袍,内裳层层叠叠堆砌在臂弯,肩背脖颈大片肌肤光裸在外。一根芙蓉色的缎带从她脖子后面绕一圈,没入身前。


    天水女子束胸一般是方尺之布,禁束胸前,类似抹胸,不沾肩背,倒是方便现在上药包扎。


    短暂沉默过后,赵玄序侧坐闻遥身后,修长漂亮的指尖挑开白净细腻的药粉,目光忽然专注下来,紧紧落在猩红一片的伤口上。


    他抿唇,不吭声贴近闻遥,一边用指尖轻轻点涂药粉在伤口边沿,一边轻缓朝外翻的皮肉上吹气。


    他一口气吹出来,带着点凉意打在伤口边沿,原本药粉带来痛感顿时不见


    闻遥脊背却猛然挺直一僵,觉得一股钻心的痒从脊椎骨直直冲向天灵盖。不觉微微挺腰扬起头,竭力克制呼吸,心脏直跳,侧过脸去看身后,语气古怪:“……你在干嘛?”


    “吹吹。”赵玄序高挺的鼻梁抵在闻遥肩胛处,热息喷洒,自下而上抬眼觑她:“我手上也是用的这个药。阿遥如今当是疼的,吹吹就不疼了。”


    “你——”闻遥黑润发丝缠绕紧贴在她侧脸脖颈,一时间不知道这人是发自内心这么想还是在和她调情:“那你涂的时候也没见你边涂边吹。”


    赵玄序一本正经说:“我不怕疼。”


    闻遥立即道:“我也不怕。”


    “可是我怕你疼。”赵玄序抬指在闻遥背上轻轻一按,示意她不要动,口中哄劝似的:“马上就要好了,阿遥别乱动。”


    至今为止,还没有人用这种哄孩子的语气来和闻遥说话,闻遥听得一阵别扭。


    她身上零零散散有不少伤疤,都是这些年落下的陈年旧伤。可当时伤口还热乎乎冒血的时候,也没人给她边涂药边吹气。药品是珍贵的,时间是宝贵的,习武之人身体好,伤口是会迅速恢复的,闻遥自己都不在意,莫要说旁人。


    星夷剑闻遥可是江湖传说,当代天骄剑客。一般人只有敬畏艳羡之意,哪里还能生出旁的心思。


    于是此时此刻,兖王府西窗下床榻前,闻遥咬牙,难得窘迫起来,耳根弥漫殷红,沁亮如血。


    她抓着衣服,熬到赵玄序一圈一圈把她包扎好,立即拉上衣服跪直腿往前移。哪知赵玄序也跟着坐直,趁着闻遥还没离远,忽而扬唇贴上来在闻遥耳廓上轻轻一啄。


    这一下当真如同蜻蜓点水,速度非常快。闻遥刚察觉到那一点软绵,赵玄序整个人又迅速起身退开,站在床前微微歪着头,远山似的眉目舒展,对着闻遥笑:“阿遥,我好心悦你,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成亲拜堂?我想唤你娘子,像在延陵一样。”


    闻遥看鬼似地盯着他看半响,察觉那股邪门的热意还在顺着她耳根子往面颊上涌,彻底闭上眼,抬手覆在自己脸上直直往后倒下,陷入云层一样的锦被里。


    赵玄序顿时面色大变,慌慌忙忙要上来翻她:“阿遥,你别这样躺着,压到伤口了。”


    闻遥气沉丹田,任由他怎么拉都不肯动。赵玄序又不敢真下力气上手拉,两人就这样衣袖混乱在床榻前拉拉扯扯,僵持起来。


    闻遥一只手抬起,牢牢盖住自己的眼睛,另外一只手准确无误一指门口:“你出去我就起来了。”


    “好。”赵玄序立即松开她,连连退几步,掀开帘子站到门外。他一手扶着门框,在外面暗卫诡异的目光下,如云鬓发微乱,探头往卧床方向看一眼,轻柔地喊道:“阿遥,我站在门外面了,你快点起来,不要躺着。”


    闻遥猛地放下手,睁眼看着窗幔上花鸟虫鱼的纹路,过一会发出懊恼的一声叹气,翻了一个面扯住枕头盖住整个脑袋。


    一夜无眠。


    等第二日,姜乔生绕过大花园溜达来找闻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她无精打采的一张脸。


    姜乔生唬了一跳:“你,你晚上干什么去了?”


    “没怎么,就是趴着睡不习惯。”闻遥撩眼看她:“你来有事?”


    姜乔生从怀里面掏出一张纸:“喏,这是我知道的红阁的全部据点。尽管查,放心查,我的资产全部都移出来了。”


    她语气还挺得意。


    闻遥接过纸,展开来看看,上面密密麻麻标有十来处地方:“哦,看来你先前是早就有这个打算喽。”


    “我这叫远见卓识,未雨绸缪。”姜乔生把脸凑过来:“我等下要在院里搭个土窑,你要不要来看?”


    “不,我要进宫复命。”闻遥打哈欠:“昨天晚上就听赵玄序说皇帝能起身了,今天估计会把我叫过去。”


    “好吧。”姜乔生闷闷应一下,然后贴着闻遥一起去前厅用早膳。


    两人到时,赵玄序正坐在桌前喝茶。


    闻遥一进来,他立即抬眼微笑着看过来,叫她:“阿遥。”


    闻遥一看到他,昨天晚上朦胧灯影下的情形就一股脑涌入脑中,她还是头回知道,谈上恋爱见着新鲜出炉的男朋友居然会这么不自在。


    而且也不知是不是身份转变带来的心理作用,闻遥今日莫名觉得赵玄序整个人与往日相比,格外不同。


    原先赵玄序继承令嫔美貌,已经是活色生香大美人。可是现在他端坐明堂,闻遥竟然觉他姿容更盛,比先前更加好看。


    是有哪里不一样吗?


    闻遥细细打量赵玄序。


    赵玄序白玉簪束发,墨白衣裳间系着玄色腰封,上缀明玉。衣袖衣襟上纹路风流贵气,还罩着一层纱。


    的确,的确和从前单穿黑衣散着头发艳鬼一样的兖王殿下大为不同,称得上一声花枝招展。


    看着看着,闻遥忽然有些想笑,心定下来,撩起衣服在赵玄序旁侧坐下,问道:“用完早膳可是要进宫?”


    “嗯。”赵玄序细致地托着袖子给闻遥盛汤:“该来的人都来了,宋明德那处我已经安排好,阿遥不用担心。”


    姜乔生坐在旁边扒拉碗筷,看着赵玄序这幅模样,由衷地觉得这人狐媚手段高。瞧瞧,这柔情蜜意的,甩某些人话都不会说的东西八百条街,怪不得能赢。


    虽然她还是觉得赵玄序并非良人……无所谓,反正都还没成亲呢,成亲也能合离。赵玄序要是敢对不起遥遥,她就放干他的血、剁碎他喂狗。遥遥若是厌倦赵玄序,那她就带着遥遥走,自在逍遥去。


    怎么想着,姜乔生眯眼,满意地喝王府厨子炖的酥烂香粥。


    一顿饭很快结束,宫里的人也来了,果然是让赵玄序带着闻遥入宫面圣。


    闻遥这回已经轻车熟路。


    依旧是雍和宫,满殿站着的依旧是那些大臣,几位亲王也都在场。上方黄金宝座上坐着头戴流冕的九五之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前一后走进来的闻遥与赵玄序身上。


    闻遥对着皇帝一拱手,声音洪亮:“草民参见陛下。”


    她仍自称草民,因为她身上没有一官半职,名义上只是兖王身边的一个护卫,顶多算作门客。


    皇帝挥手让闻遥起来:“朕听说,你和宋明德一起把红阁在汴梁的老巢处理了?”


    闻遥抬头看皇帝,发现他伤势才好,可面色居然就显得红润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宋明德又给皇帝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她答道:“草民不敢居功。此次全仰仗宋公公以身犯险,我等才可深入红阁”


    身着朱紫蟒袍站在皇帝左侧的宋明德听到这话,表情难言。


    “是吗?”皇帝点头。


    “闻统领过谦,若非闻统领三寸不烂之舌劝说红阁众人弃暗投明。”厂监督主居高临下看着闻遥,最后四个字刻意咬重:“事情也不会进展如此顺利。陛下,那些红阁之人还交出不少红阁据点,以及老阁主的项上人头。”


    皇帝听完两人的话,觉得自己在两次刺杀里丢完的面子被找了回来,龙颜大悦,抚掌道:“你们都做得不错。朕,就赏你们绢布四十,金器银器各二十,另赐黄金百两!”


    闻遥一拱手:“谢过陛下。”


    “陛下。”等闻遥退下,站在一旁的冯丞相忽然上前几步,面色严肃开口道:“红阁宵小,已然并非当下要事。陛下可知,这次北辽与这红阁有联系。他们先是行刺陛下,又转头杀害耶律皇子,恐怕是居心不轨,意图以此为由发兵燕云十六州。燕山山脉依托关口,扼平原咽喉,万不得失!还请陛下加拨军款,防范未然!”


    他这话一说出来,在场的人面色都微妙一变。


    闻遥心知场上冯王两党人又要吵起来,拉着赵玄序不动声色往后推开几步,给两边腾出位置。


    果然,冯丞相话音刚落,王太师就上前一步,白胡子一颤一颤,进言道:“陛下,耶律皇子为北辽皇后二子,很受北辽帝后重视,绝不可能作为引战弃子前来我朝,此前种种定有误会!现北辽使团将启程离开,还请陛下遣人携带悼念之礼器与之同去,厘清其中幽误原由,维护边土稳定、百姓安宁!”


    雍和宫外头的日光白炽,落在宫廷琼枝玉树上晃得人头脑发晕。雍和宫内昏暗一筹,文武百官穿着鲜红朝服,像被四周宫阁凶兽投下的阴影所笼罩,神情晦涩,人心浮动。


    第58章 狐狸张


    宫室内有短暂的寂静。


    天水皇帝端坐高台,头上冕旒晃动。他垂下眼,视线缓缓划过分立两侧的老臣和默不作声的一众儿子,最后落在立于众人旁侧的张鋆身上。


    皇帝的声音远远落下来:“张卿,你来说说,朕该如何决断啊。”


    皇帝的话犹如一滴清水入湖,掀起涟漪。诸公手中拿着笏板,表面毕恭毕敬规规矩矩,眼睛却都不动声色向张鋆看去。


    在场都是狐狸,唯独这只年轻的皮毛最顺,滑不留手。


    这些年随着诸位皇子纷纷加封出宫,王冯两党争端愈大、牵扯越广。漩涡暗涌之中为求自保,朝廷中大多数人只能闭眼咬牙,冒着结党营私的风险择一党而入。人多了,普遍了,满朝文武‘和光同尘’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可张鋆倒好,布衣之身,一朝登科。手腕、胆子、眼界、心气,无不毒辣!他敢断然回拒王冯两党抛来的橄榄枝,在汴梁诸人叹他骨头太锋心气太高时转头攀上兖王府的大树,一下在汴梁城站稳脚跟。


    陛下不愿立太子,对绕着这点紧咬不放的王冯两党隐隐不悦。张鋆无党派牵扯,在陛下面前端出一副忧国忧民的直臣纯臣模样,几年来倒是圣眷越浓,往上爬的速度快到叫人咂舌。


    不过陛下在这个时候问话……也不知是何想法。是要推张鋆出去消冯王两党气焰,还是逼张鋆表态站队,又或者只是无意一问?


    张鋆任由众多明里暗里的视线扎在自己身上,坦然自若,上前两步踏出队列站在王太师与冯丞相之间,朝着皇帝一拱手,铿锵有力道:“陛下,依臣之见,派使访辽护两国边盟之安宁,实为今之上策。”


    此话一出,周围人面色各异。雍王菩萨似的笑脸更加宽和,秦王狼目乍沉,隐见戾色。还有不少人虽是在听张鋆说话,视线却有意无意往赵玄序身上瞟。


    毕竟在所有人眼里,张鋆是赵玄序的人。张鋆做事,其中难保没有兖王的意思。


    皇帝坐直了些,眯眼看向当年自己亲手点的状元郎:“何以见得啊?”


    “自古以来战乱苦民。两国交战往往十室九空,民不聊生。”张鋆缓沉道:“我天水商贾繁盛,除却盐铁,其余行当皆不与民争利,民间藏富者众多。与辽议和或要给付安抚之财帛,但民衍财生,生生不息,并不毁天水之根本。故臣以为,眼下若要速速决断,自当派侍北上稳住大局。日后可移民屯田,充实边塞,以防后战。”


    张鋆话说的漂亮,虽是支持王太师之策,却也没有全然拂去冯丞相和一众武将的意思。


    皇帝显然挺高兴听到他这说法,面上有了笑,一连说两个“好”,并在秦王皱眉欲开口说话时抬手制止,盖棺定论:“张卿所言极是。朕为天下百姓着想,也实在不想见天水战乱迭起。好了,此事就这么办,无须再议!着令吏部礼部拟定使臣人选吧。”


    张鋆狐狸眼垂下,双臂往前一递,弯腰应是。


    而比起一旁老老实实低头不敢直视天颜的一帮大臣,闻遥在角落里站得笔直,抬眼看着皇帝,将这满殿人的心思看懂个七七八八。


    看皇帝这个表情,应该早就属意王太师派人安抚北辽之法。拉扯张鋆出来不过是为不被以为偏袒王党罢了。


    她忽然从眼前君臣一唱一和的戏码里觉出些滑稽。事到如今,皇帝居然还在能着端水扯大旗。还说什么为民考虑深远,分明就是早年在北辽手上败仗吃多了,打怕了。


    敲定此事,这场雍和宫小朝会很快结束。宋明德引着皇帝从侧门走了,站在最前面的太师丞相雍王秦王也相继离开,底下官员三三两两往外走。


    “闻统领。”张鋆快走两步,叫住闻遥。即便被皇帝拉出来挡箭,他却依旧一副笑模样。狐狸眼弯起来,又变成和闻遥蹲屋檐下搓花生的吊儿郎当的青年,关怀道:“听闻你昨日也伤着了,伤势如何,可有大碍?”


    “好着呢。”闻遥浑不在意:“皮外伤罢了。”


    张鋆:“那就好那就好。”


    三人一道往外走,等走的离周围人远了些,张鋆突然问闻遥道:“闻统领啊,刚才雍和宫里的事,若是依你之见,是该派使议和还是戍边备战?”


    “还问啊。”闻遥斜一眼这穿着官服的狐狸:“皇帝都说了,此事不准再议。”


    “诶,私下问问,算不得数。”


    “我觉得你刚才说的挺好。”闻遥正经道:“跟那两拨人比起来,你无根无凭,挑皇帝想听的说才不会出错。”


    张鋆眨眼,感慨:“闻统领看出来了!”


    闻遥耸肩一笑:“你说完,皇帝呲着大牙做上面乐呢。那么明显看不出来才有鬼。刚刚满殿的人,你告诉我有谁没看出来你在陪皇帝演戏?”


    张鋆笑着:“可觉得我迎合圣意,是个佞臣?”


    “干什么了就佞臣,你说的难道没有道理吗。”闻遥说着,忽然停住脚看看头顶被四方高耸宫墙圈起来的湛白的天,沉默一会儿道:“北辽从不怕和天水打仗。死了个耶律汇时,不派人安抚北辽给他们脸面,他们怕是当下就会打过来。派遣使者去北辽是必要的,戍边屯田备战也是必要的。北辽和天水迟早打仗,那一天,不会太远。”


    闻遥对天水北辽之间的事知道的不多,但她无比清晰地知道一点,那就是楼乘衣如今已返回北辽。他这人,一旦入了上京必定想尽办法搅乱天下风云,好作他化龙的登云梯。更不用说他还留有不少暗探爪牙在汴梁。这种情况下,有什么事比北辽天水打一仗更能助他直上青云?


    没有了,闻遥想不出来。


    张鋆还不知楼乘衣之事,听到此话却也赞同,点头应是,眼中笑意更加真切。直到眼睛一瞥,看到旁边见他与闻遥搭话渐渐不耐烦起来的赵玄序,才笑着拱手潇洒离开。


    闻遥疑惑:“这赶上来没头没脑问一通,为什么?”


    赵玄序说道:“不用管他。”


    言罢,花枝招展一早上的兖王殿下伸手自然地想去拉闻遥的袖子。可他手指还没碰上衣料,两人身后又是传来一声叫喊。


    “闻统领!请留步!”


    这一嗓子尖锐细长,听得闻遥直起鸡皮疙瘩。她转过头,看一面白无须、手拿浮尘的内侍满脸欣喜,带人走到两步开外的地方停下施礼,说:“闻统领,陛下方才传令,让您去一趟云锦阁。”


    云锦阁?


    闻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略带惊讶地挑眉看着这传话内侍。


    内侍笑笑,喜气洋洋:“今日早膳时候,苏嫔娘娘忽然身子不适,传唤太医看诊。哪知太医一搭脉,竟是苏嫔娘娘是有喜了!方才陛下出雍和宫,门口就有人守着告诉这个好消息。最近不太平,可红阁逆贼刚被擒拿马上就有龙嗣托生,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听闻此言,闻遥也是一惊,没想到苏怡居然这么快有了身孕。她对苏怡的印象只有浅薄的一层影子,停留在兵荒马乱的琼玉楼中孤身入汴梁为父鸣冤的姑娘上。


    “啊,好事好事。”闻遥朝着内侍一拱手,说:“敢问公公,苏嫔怀有身孕,陛下唤我前去作甚?”


    孩子又不是她的,她又不是这孩子的爹,要去也该是皇帝去才对。


    “诶呦。”内侍连忙还礼,腰又往下弯了一些:“闻统领有所不知,方才大高玄殿的道长又炼制出了灵丹妙药,陛下亲近道法,已经由宋公公陪着过去了。苏嫔与闻统领有渊源,听闻统领入宫,特地嘱咐方才传话之人央着陛下想要见您一见。”


    哦,合着孩子爹自己不着急,拿她当筏子呢。


    闻遥了然,抬眼瞧瞧赵玄序。


    皇子成年后与后宫年轻妃嫔间一向诸多避讳。可赵玄序却毫无顾虑,紧站闻遥身后一副要跟着一起走的模样。这会儿触到闻遥眼神才悻悻松开手,体贴识趣道:“阿遥去吧,我在马车上等你。”


    “嗯。”闻遥对着内侍说:“那就劳烦公公引路了。”


    苏怡如今已经位居嫔位,住的地方是一座宫殿的偏殿,叫做云锦阁。宫墙之内栽种着一颗巨大的木棉树。闻遥到的时候,正好看见两位宫女正引着太医从院里走出去。


    内侍笑道:“陛下对苏嫔娘娘还是关切着的,赏赐药材都送过来了。闻统领,前边便到地方了,奴才就送您到此处,先行告退。”


    闻遥并不觉得自己女人怀孕,皇帝宁可去看炼丹都不来探望是什么劳子的“关切”。她无言,瞧着内侍离开,转身进入云锦阁。


    苏怡正坐在花厅中。一瞧见闻遥,她撑着头的手立马放下了,满头珠翠微晃,激动地提着一身浅绿的繁琐宫裙快步走出来:“闻姑娘来了!是哪个公公引你过来的?红漱,去派些银子去。”


    她身后的宫女点头应是,朝着方才内侍离开的方向追出去。


    “闻姑娘快来这边坐。”苏怡快步走过来,紧紧拉住闻遥手腕,转头对一旁人说:“快去,去把我做的点心取来。然后都退下,退远些,我与闻姑娘有体己话要说。”


    她这热情的反应多多少少有点出乎闻遥意料。她走到桌边坐下,看看周围雅致温馨的布置,说:“看起来你在这儿过得不错。”


    她这是句无心之语,哪想对面苏嫔一听,方才还带笑的眼倏忽垂下,竟是迅速泛红聚起两汪水汽,自面颊盈盈落下几滴泪。


    闻遥吃惊,有些坐不住了,看着她:“你,你哭什么?”


    苏怡摇头:“姑娘,宫里的日子都是富贵给外人看,自己才知其中辛酸。如今满宫都以为我背后有兖王殿下,这才给我几分薄面。贵妃娘娘也收敛了些,我才不像前段时日那样难熬。”


    她这幅模样说出这番话叫人平白心酸不已。可闻遥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沉默一会儿,犹疑道:“这个孩子——”


    “孩子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提及孩子,苏嫔这才收住眼泪,唇边又带上笑:“至此我在这宫墙之中总算不是一个人。”


    门扉被推开,珠帘卷起,宫女端着模样精致粉嫩的糕点过来,轻手轻脚在桌前放下。苏嫔推着碟子,柔声说道:“平江府的点心,自己做的,味道赶不上膳房,闻姑娘快尝尝。”


    她这话实在是过谦。眼前这点心不管是卖相还是酥软甜糯的味道,都是一等一的好。可闻遥吃了两个,心里莫名发堵,实在吃不下去。


    她不吃了,看向苏怡:“娘娘特意唤我过来,只是想要请我吃点心?”


    “自然不是。”苏嫔望着她笑笑,手又抚上小腹:“这次叫闻姑娘来,主要是想与闻姑娘商量商量。这孩子,将来的大名自当由礼部呈定,小名嘛,不若就麻烦姑娘来取一个。”


    闻遥始料未及,手一抖,立即道:“这不妥。”


    “有何不妥?若非你救我,这世上哪还有我苏怡,哪还有这个孩子?您是我的恩人,也是他的恩人,这是怎么都错不了的。”苏嫔又激动起来,身子往前倾,诚恳道:“闻姑娘莫要推拒了。”


    闻遥定定看着苏嫔,忽然收敛所有表情,说道:“我这人不太喜欢别人绕我。今日你若是有事,就直说吧。”


    若是从前,苏嫔这话话闻遥听了也就听了。给小辈取个小名,她还真不会多想。可现在情况不一样,她难免多想一些。


    苏嫔从进宫开始就一直千方百计地联系她。或者说,千方百计想要借她这根线搭上赵玄序。诚然,除非赵玄序真冒天下之大不韪造反,否则他不可能登上九五至尊。但不管怎样,赵玄序如今都是权势鼎盛的亲王。打着赵玄序的名头,没有母族支持的苏嫔在宫中的日子想来能好过不少。


    所以她先前送的信、说的话,在闻遥看来都无可厚非。


    可今天闻遥坐在这听苏嫔说话,却从里面敏锐地察觉出一点别的意味。


    苏嫔缓缓舒出一口气,神情陡然冷静下俩。这一刻,她的模样与当时琼玉楼惶惶然的孤女截然不同了。


    她唇角抿直,冷静而压抑地站起来,然后提着衣裙毫不犹豫对着闻遥跪下。


    闻遥唬了一跳,反应迅速在苏嫔双膝触地前稳稳扶住她的手臂把人带起来:“你这是干什么?”


    “我想要赌一赌。”苏嫔定定瞧着闻遥,白皙纤长的手指异常用力,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抓住闻遥的手腕:“闻姑娘,我想要赌一赌。”


    第59章 身份不同


    苏嫔的话没有说完,闻遥却已然知道她要说什么。


    “自入宫以来,我无不念着阿爹阿娘。可比起逃亡汴梁时的滋味,我更喜欢现在的日子。”苏嫔眼睛睁着,神情痴怔,死死陷入对过去的回忆:“我为何会家破人亡?我阿爹分明为官正直,与旁人不同。因为他没有握住权柄,他是空有一腔热血忠心,这才死于非命。我不想再任人宰割,不是次次都有好运气,往后,或许再也没第二个你出手救我。”


    “你想要赌什么?”闻遥强硬拉着她在桌前坐下,一手按在她单薄的肩膀上:“你也想要你的孩子坐上那个位置?你糊涂,你竟当真以为那是什么好东西。”


    临近午时,窗外静谧一片。云锦阁外守着的太监宫女被红漱带离此处,屋脚香炉袅袅薄烟弥漫,扭曲渐淡。


    闻遥看着被她亲手救下来送去鹫台的姑娘,认真道:“坐上去又怎样?按现在的局势,你孩子要是真坐上去,龙争虎斗之下要去掉半条命。你若真心疼爱他,倒不如为他讨个闲散王爷的爵位,富足潇洒,无忧无虑。”


    苏嫔眼中噙着泪,望着闻遥轻轻摇头:“世上事岂会如此简单。如今外人眼中能坐上帝位的无非就是雍王与秦王。若是雍王也就罢,皇后起码表明宽和,哪怕为了礼数脸面也不会苛待后宫妃嫔。可若是秦王……先不提我父与秦王党的过节,就是冯贵妃骄横跋扈的性子,她若坐上太后之位,先帝之妃嫔怕是没一个会有活路。”


    “何况,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苏嫔拭去泪水,忽然又笑起来,凄然道:“我也并非淡泊名利不争不抢之人,即入宫闱怀了孩子,怎么可能不想去争上一争!输了无非一死。赢了,那就叫江山改头换面,无人再能凭着手中权势随意折辱、毁我所爱。”


    她这般清醒决绝,倒是让闻遥没有想到。


    “闻姑娘就算为着兖王也不妨考虑考虑我的话。”苏嫔抓着闻遥手腕。她没摘护甲,坚硬冰凉的金属烙在闻遥手腕皮肉上,给闻遥带来一阵轻微刺痛:“自古帝王兄弟薄情,何况川西重镇,削藩常有发生。我就如实说了,陛下身子恐撑不太久,若下任皇帝不喜兖王,不但兖王身陷囹圄,身边的高将军诸人也会被牵扯。”


    “若殿下扶持我儿,我垂帘听政又无根基,殿下大可借此稳坐藩地。百年两百年之后如何我不敢猜想,两代之内川西蜀地与朝廷定亲如一家,不好吗?”


    “这些话,你或许说的早了。”闻遥低头,许久才道:“若生下的是女孩——”


    “不。”苏嫔一字一顿,语气很重地打断闻遥的话:“这个孩子,他只会是男孩。”


    闻遥瞬时明了,她望着苏嫔,大为震撼。


    苏嫔轻轻道:“姑娘为何这般看我。皇宫之内真真假假偷龙转凤之事,难道还少吗?”


    “你等等。”闻遥摇头道:“我需要缓缓。”


    苏嫔松开她的手:“姑娘大可慢慢考虑……这些点心我叫红漱装起来些,今日言尽于此,还望闻姑娘劝说兖王殿下,给一个准话。”


    最后,红漱给装起来的点心不只有一些,而是满满当当一个三层食盒。


    闻遥一手拎着颇沉的红木食盒走到翎羽卫马车前。没等她上车,车门从里面打开,赵玄序探出身,朝她伸手:“阿遥。”


    闻遥提着衣服,心事重重,爬上马车把方才苏嫔所说的话与赵玄序说了一遍。


    “阿遥觉得她说的对吗。”赵玄序打开食盒,愈合不少的右手随意拿起一块糕点捏捏:“阿遥想帮就帮吧。”


    “她今日提醒到我了。你随我撒手不管一走了之,少山千影他们又该如何。”闻遥坐在他身侧,右手被赵玄序紧紧攥着,压在他腿上:“张鋆也是。他们毕竟不是你,臣不与君斗。雍王我总觉得古怪,谈不上喜欢。相王倒还说得过去,可惜,他志不在此也不像装的——这些事你从前可有考虑过?”


    “哦。”赵玄序听着她说话,手里却闲不下来,一连捏扁好几个花朵样的点心:“没有。”


    他从前可没现在这样平静稳定,一天天就犯病去了,哪还有心情琢磨这些。


    “唉。”


    闻遥叹气。


    马车动起来。


    “阿遥。”赵玄序想到什么,忽然扔下糕点,抽出帕子随意擦擦手,整个人朝着闻遥挨过来:“姜乔生在府上,她太烦人,我不想回去。我们今日去樊楼用膳罢。”


    “樊楼?”


    自从相王点出汴梁城还有个楚公子,赵玄序回去就把人查了个底朝天。


    他坦然,瞧着闻遥说道:“先前不是说有事要与鬼市主商议?正好,我如今身份也不同了,该见见阿遥的朋友。”


    他想一茬是一茬,生生把原本尔虞我诈的沉重话题拐到另一个方向上。


    闻遥猝不及防,赵玄序凑的相当近,鸦羽似的浓长眼睫快要扫到她侧脸上,她一下子只能瞧见兖王殿下端丽冠绝、风流蕴藉的一张脸,当下也卡了壳,差点结巴起来:“好,好啊。不过现在楚玉堂在不在樊楼,我也不清楚。”


    “瞧瞧无妨。”赵玄序半个胸膛挤在车壁和闻遥肩背之间,抽出手臂小心垫在她后腰。笼罩住她大半个人,却又不碰到她的伤口:“不在,请过来便是。”


    偌大马车内,两人依偎在一处,亲密无间。


    赵玄序另一只手也揽过来,越过闻遥面前,将她那侧的车窗开启一些。闻遥贴在他心口,感受到他胸腔震动,对着外面说道:“掉头,去樊楼。”


    外面翎羽卫应是,随后马车转换方向朝东华门去。


    樊楼在景明坊,正对着皇宫东华门。五座三层高楼,珠廊相接,可纳千人。与琼玉楼不一样,樊楼顶层有雅间阁坐,底下也有门床马道。不论达官贵人还是市井小民都可以踏入樊楼大门。这里昼夜灯火通明,除却祭祀寒食,樊楼大门从来没有关上过。


    闻遥来到汴梁已经很有一段时日,可却是头回来樊楼。


    不管去什么地方,翎羽卫杀神一到,兖王殿下的排场自然是最大的。


    热闹走道沉寂下去,原本推杯换盏的众人目光汇聚,看着兖王施施然走下马车,就连殷勤接待客人的店伙计也是一愣。


    樊楼的伙计也是见惯大人物的,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带着几人快步迎上,弯腰对着赵玄序深深拜下一拜:“兖王殿下!”


    赵玄序抬目扫视,楼底下都是散座,坐着吃饭的人大多是平头百姓。见到传说中的兖王以及翎羽卫腰间挎着的大刀,个个都缩紧脖子,面露畏惧。


    “挑个临街雅间。”赵玄序背对闻遥,下颔微抬。面上说不出是什么神情,总归不太友善:“你们老板可在?”


    “老,老板?”伙计下意识朝从一旁长柜台中走出的管事看去。


    闻遥叹气,走上来,说道:“不是他。你们的楚老板在何处?我与他有些交情,他若是在汴梁,还请劳烦通传他,就说我请他来樊楼吃饭。”


    楚家家业庞杂,层级森严。这伙计压根不知道‘楚老板’是谁,听眼前黑衣女子说话只是发愣。


    但走到他身后的掌事却是知道的。听到这三个字,他面上更加慎微,小心道:“不知姑娘的名讳——”


    “闻遥。”闻遥说道:“他若是无事,就叫他快些,今日是他为数不多宰我钱囊的机会……”


    “好,好。”掌事反应出闻遥是谁,顿时连连点头,亲自带两人出门快马向鬼市而去。店伙计咽下疑惑,伸手把闻遥与赵玄序引上三楼最好的雅间,询问是否要现在点膳。


    闻遥道:“等你们老板来了再点。”


    伙计应是,而后又带人端上瓜果糕点酒水。所用碗碟酒壶都是银器,上面花样纹路精致,价值不菲。江南的绸缎充作桌布,镂空粉身花瓶堆放屋角,雅间里的富贵简直要化作水随处流淌。


    自前朝便闻名天下的樊楼,果真是与别处不同。


    人还没来。赵玄序给闻遥倒甜浆,状似随口般问道:“阿遥与楚老板是怎么认识的?”


    这是寻常一句话,赵玄序表情也寻常,可就是有股隐隐的提防与酸味不住飘荡。


    闻遥摸摸鼻子,听着他这男朋友吃醋式的语气,有点不自在,但又有点想笑,想了想说道:“我跟他认识,比与楼乘衣姜乔生和你还早些。我无父无母,最开始在商队做杂活混饭吃,后来本事上来才开始走镖。他家世代经商,最初收留我的商队就是他家的。”


    不论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人一旦有钱了,家里的麻烦事也会多起来。


    楚玉堂出身楚家,本该是富贵滔天、金尊玉贵养着的大少爷。偏偏八岁那年先后死了爹娘,家里几个叔叔随便找由头把他扔出去跑商队。名为历练,实为放逐,伺机侵吞楚玉堂的那份家产。


    巧的是,当时楚玉堂来的就是闻遥所在商队,走的是襄北茶马古道,在楚家庞大的商业队伍中尤其不起眼。


    商队里的人不知道楚玉堂的细切身份,但都知道这是位了不起的人物,把他当菩萨供着。楚玉堂那时也不似现在,话少,天天缩在马车里很少出来。闻遥帮着厨娘干活,天天杀鱼择菜。除却楚玉堂来时隔着围观的人群远远看过眼从白马上下来的一身锦绣的少爷,两人再也没有别的交集。


    只是没想到这交集不来还好,一来就异常猛烈。


    一次行至山谷,大家原地歇脚过夜。闻遥喝多面汤,半夜爬起来起夜。


    她绕远了些,却意外在浮动雾气的荒郊野岭中看见一人拿着匕首对着楚玉堂。白日里神仙一样冷漠的少爷满身泥泞,被粗麻绳捆在树上,死死勒住嘴巴叫喊不出,狼狈万分。


    闻遥站在灌木丛中,那人背对着闻遥,楚玉堂先行看到了她。


    他眼中登时爆发出一种极为强烈的情绪,死死盯着闻遥看,磨着牙,额角青筋浮起,眼圈血红。


    祈求中混杂恨意不甘,也夹杂些恐惧。


    他不想死。


    拿匕首的是商队中的一个镖师,不知为何要杀楚玉堂。闻遥眼里楚玉堂只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或许还有点内敛怕人。


    站一会,眼瞧那人匕首对准楚玉堂的脖子要刺下,闻遥抱起地上沾满泥土的嶙峋石头悄无声息走到那人后面,高高举起手臂一石头把人砸倒在地!


    鲜血破皮溢出,那人闷哼一声,犹如死狗般倒在地上。


    闻遥扔掉石头蹲下来冷静碰碰他,确定还有气后站起来给楚玉堂解绑。


    那人手劲大,绑的紧,麻绳死死陷入楚玉堂身上,闻遥费去老大劲才把绳子解开。


    她把绳子扔到地上,退后一步,开口道:“这人——”该什么处理。


    楚玉堂猛地扑过来抱住她。


    男孩比女孩发育迟,他个头比闻遥矮,散发好闻香气的发丝和他这人一样金贵,毛茸茸抵在闻遥下巴处。


    他细细发着抖,手臂却热乎乎的,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别怕。”


    闻遥一愣。


    楚玉堂以为闻遥把人砸死了。他抬眼,眼中清明无比,牢牢盯着闻遥,明明自己怕的要死却还跟她保证:“没人会抓你,你不会有事,别怕。”


    第60章 佛寺尸骸


    闻遥想到楚玉堂当时的反应,现在都还有些想笑。


    这也是楚玉堂与楼乘衣姜乔生的不同之处。他自小是当真被万人捧着长大,一朝跌落泥潭,时间尚短,也还没改稚子真心。父母早亡,面对一群穷凶极恶的亲戚只是更为坚韧。


    “他是性情中人,与楼乘衣不同。”闻遥说完,忽而注意赵玄序捏着戳水果的银簪子侧目沉沉望过来,整个人竟然是绷着的。


    闻遥一愣,而后伸手覆在赵玄序手掌上。她突然发觉从昨日表明心意到现在,赵玄序好似都没什么安全感,情绪诡异高涨中夹杂紧张,生怕她改口不认似的。


    赵玄序飞快扔掉银簪子,反过来与闻遥十指相扣。


    “我与楚玉堂是朋友,这次让你们见面,不许胡闹。”闻遥想想,说道:“他生意做得很大,相王也与他兄弟相称。待会人来了,你亲切些,给些脸面。”


    此话虽是叮嘱,但将赵玄序划在内、楚玉堂划在外的意思却鲜明的很。赵玄序迅速捕捉到这点微妙的偏颇,心里顿时灌入一大勺蜜,面上不自觉生出笑。


    他摩挲闻遥的指骨,很好说话似的,点头答应:“嗯,我知晓,不会叫你为难。”


    而楚玉堂也来的很快。闻遥桌上茶水方才吃下一半,一旁闭合的房门就被一把温润的白玉扇抵着推开。除楚玉堂,闻遥还没见过第二个大冬天也要扇扇子的人。


    “二位久等了。”清亮温润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楚玉堂踏入雅间内,打眼看过来就是望着闻遥笑。


    他今日穿着身晃人眼睛的银狐缎纱月牙袍,手里白玉扇尾系着一段红玉绳。他手腕放下,红玉绳就好似如红鱼般甩身一晃从门扉上收回来,带出一段风流倜傥之色。


    与当年害怕得抱住闻遥哭鼻子的少年大为不同。


    楚玉堂视线晃过闻遥与赵玄序靠在一起的手臂,手掌一搓白玉扇骨,而后又是一笑,拱手对赵玄序行礼,客气道:“兖王殿下大驾光临,我樊楼真是蓬荜生辉。”


    “瞎客气什么。”闻遥一扔手上的糕点:“过来坐,点菜。”


    楚玉堂长眉一挑,佯装惊讶:“诶呦,你竟是当真要请我。我还以为你是框我来此处,想要白吃白喝一顿。”


    他生的好看,高鼻薄唇,如玉公子模样。清肃潇洒之意从言行举止自然流露,亲近熟稔却又不显轻浮,叫人生厌。


    楚玉堂踱步自闻遥身侧坐下,与赵玄序正好一左一右。外面的掌柜亲自带着人进来,听楚玉堂一连报上十三道菜名,每一道都昂贵非常。


    闻遥听着那红参血燕的名字就觉得钱囊作痛,听到后面干脆掏出钱袋子拍在桌上,木着眼说道:“就这些,够就上菜,不够就减去几道菜。你几天没吃饭?饿成这样子。”


    楚玉堂诶一声,白玉扇合拢压在眉梢,朝闻遥狭促眨眼,道:“有兖王殿下坐镇,闻统领还怕付不起樊楼一顿饭钱?”


    “府中由阿遥执掌中馈。”赵玄序把闻遥身侧的茶盏斟满,自然而然开口道:“钱财几何,阿遥心里预计着怎么用,自然都是随着她,我不敢多说。”


    “哦。”楚玉堂掠过一眼闻遥,见她端坐如初并未反驳,还忍痛看着那钱袋子,心下顿时明了。


    他忽而放下了白玉扇,扯开唇轻轻叹气,不知什么意味:“好吧,好吧。都随着你。”


    管事带着人鱼贯而出,不过多时就又端上道道精美菜肴。汇聚天南海北,无不精细。闻遥是个爱吃的,每道都尝,每道都觉得合乎心意。她在这边抡筷子,楚玉堂却一直没怎么动筷,手里端着碗血燕有一下没一下的舀着。


    “今天叫我过来是要说琼玉楼的事吧。”楚玉堂开门见山,说:“你要我怎么做?”


    此话语气平铺直叙,大有闻遥怎么说他就怎么做的意思。


    琼玉楼化为烟尘废土,可汴河边大好的地界不可能就这样空着,经界所迟早把两块地皮重新整理拿出售卖。凝儿的尸骨还埋在地下,琼玉楼诸多姑娘还没地方安置……这些都是闻遥这几日一直在考虑的问题。


    “涉及楼乘衣,你怕是不便干涉。”楚玉堂点明闻遥心思:“想要我在朝廷手里买下那两块地?”


    闻遥点头,说道:“你明面上买,我暗地里把银子补给你。还有那些姑娘,又地方去的我都叫她们去了。剩下的无依无靠又正好会些泡茶弹琴的手艺,不如就在樊楼做女侍。自由身契,头两个月的月银由我给。”


    她说的坦然,楚玉堂面上详尽听着,底下白玉扇却一下下无意识敲在掌心。


    他清楚知晓闻遥这些年闯荡江湖,向来独来独往,不受任何门派世家供奉。潇洒是潇洒,钱财嘛,也是一点都没有的。这些年他写信去往柳叶城,时常附带些金玉奇玩,无不被退回来。


    不肯收他的东西,现在用起兖王的钱倒是这么自然,真是———


    闻遥说完了,抬头看他,问:“怎么样?”


    “好啊。”楚玉堂莞尔一笑,痛快答应道:“那些姑娘都可送到我这里来。至于琼玉楼,我本也打算盘下开两码头,这钱就不用你出了。你若是不想让那凝儿姑娘尸骨压在底下,倒是可以出钱向我买下她周身的地方盖个小屋,也算充作尸冢。”


    闻遥颇为惊喜,拽起桌上酒壶连敬楚玉堂三杯。


    “大恩不言谢。”她豪气万分,把杯子朝下抖抖:“话都在酒里了。”


    楚玉堂肩膀抖两下,失笑:“这又是从哪学的调调。”


    赵玄序突然伸手轻轻拨开闻遥手指,取过她手中的杯子倒满,说道:“我也该敬楚公子这些年帮顾阿遥良多。往后若有事是我帮得上的,尽管开口。”


    他听从闻遥的话,果真是给面子。兖王殿下人模人样的口吻可不多见。


    楚玉堂继续笑,眼睛弯弯,抬起杯子往前一递,道:“好,那楚某人可就记下了。”


    谈妥事情,饭也吃完了。楚玉堂说跟闻遥和赵玄序一起下去太显眼,稳坐不动,挥挥扇子让两人先走。


    而闻遥钱袋子全空,与赵玄序一前一后走出樊楼,坐到马车上才始觉松下一口气。


    困扰多日的烦心事终于解开。


    她心情不错,赵玄序不知为何心情也不错。他的这份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回到府中,姜乔生等在一边像个炮仗一样蹦到闻遥身上来。


    姜乔生气愤嚷嚷:“你与他上哪里去!为何不带我?”


    闻遥稳稳把人接住:“我找人处理琼玉楼呢。”


    她无奈:“鬼市主答应帮忙,我不得请人家吃一顿饭?”


    “鬼市主?那个姓楚的?”姜乔生听到也没惊讶。汴梁城藏满天水各处大佛,闻遥先前书信很多都是从楚家商队里来,她知道闻遥与鬼市主有交情。


    她撇嘴,道:“琼玉楼,楼乘衣自己都不要了,你还替他操心。”


    “不是替他。”闻遥把她从自己身上扯下来,说道:“有人为他死,也有人身如浮萍,不知道往何处去。我既然与这事有牵扯,能帮就帮一帮。对我只是麻烦一些,对那些人来说却是一辈子。”


    闻遥说到这里就没再继续往下说。她看姜乔生仰首盯着她,神色懵懂,显然没往心中去。


    姜乔生养在红阁,小时训练搏杀只知杀戮,汤山红阁又昏不见日,里面除却杀手就只有风纪珉一众疯子。故而她的心性本就不似寻常人,七情六欲都被放大,不懂遮掩,唯独少掉怜悯同情,兽类执着残忍莫过于此。


    “你——”姜乔生此时却在闻遥看她的这一眼中打了个激灵。她又上来勒闻遥的腰,面露出些委屈:“你干嘛这么看我,你还在生我的气?”


    “什么气?”


    “气我和楼乘衣串通闹事,却不告诉你。”姜乔生呐呐道,低头靠在闻遥怀中。


    她与闻遥一番话下来几乎就没分开过,可劲粘人。赵玄序被排在外,已经笑意全失,面无表情。守在一旁的雪客担心姜乔生今晚会被兖王的人暗杀,不得不在旁边委婉提点道:“主子,钱庄的人已经在等着,您现在得出去了。”


    姜乔生这些年的红阁阁主没白当,资产颇丰,早早分批转移地方就等着今日盘点。可她如今抱着闻遥不肯撒手,侧脸看向雪客,大有张嘴让外面的人都滚蛋的意思。


    闻遥及时捂住她的嘴,推一把她的肩膀,说道:“快去,早去早回。”


    姜乔生哼哼两下,这才不情不愿的走了。


    闻遥回头,赵玄序已站在她身侧,伸手慢慢把她被姜乔生弄皱的衣服理好。他从来没有这么为难过,蹙眉,神色忍耐至极:“她果真好烦。”


    “她的性子就是个孩子。”闻遥轻叹:“她长成如今这样,其实也怪不得她。”


    像个孩子……


    赵玄序忽然若有所思。


    “女子生育亏空心血。”他五指入闻遥指缝,突然道:“孩子又是这样惹人生厌。阿遥,以后我们不要孩子,好不好?”


    话说的自然,倒是半点没有什么‘百善孝为先,无后为大’的想法。


    闻遥先前就没想过这辈子还会莫名其妙谈一个男朋友,自然也没想过要孩子。她垂目看着赵玄序痴痴缠缠追逐上来的手指,也笑笑,应道:“好。”


    然后一转眼看到背着手刚走过来的郝春和。


    闻遥陡然一僵。


    郝春和昨日没在府中,有些事情尚不清楚。他盯着闻遥和赵玄序相握的手,缓缓道:“你不是说‘以后注意分寸’吗?”


    当时在自己悬崖上放出的话重归耳畔,闻遥难得脸热,下意识把手从赵玄序手掌中抽出来,羞赧道:“嗐,世事多变。我算是知晓了,往后这般笃定的话我绝不再说。”


    郝春和当下没说什么,哼声跳上屋檐走了。等姜乔生雪客等人回来,众人聚在越发热闹的兖王府中热热闹闹吃过一顿饭后散开,郝春和才又提着两壶酒敲开闻遥房间的窗户。


    “上去。”当上兖王府的暗卫教习,郝春和依旧是与开始没什么两样的粗布麻衣,布条胡乱捆着花白的头发。


    他一指屋顶,说:“咱俩喝个酒。”


    今日晚上当真是个好天气,白天有大太阳,夜里温度还没有褪去,没有风,并不冷。天上清辉闪烁,闻遥仰头灌下一口辛辣老酒,破天荒想到柳叶城大漠中的星空。那里也是这么安静亮堂,就是相比汴梁,稍稍显得寂寞一些。


    “唉。”郝春和斜眼看她:“这才多久?真不争气!”


    闻遥砸吧嘴:“是啊,我居然跟燕苍的小徒弟在一起了……我从前叫燕苍大哥,这算不算乱了辈分?”


    “本来就是胡来的辈分。”郝春和说道,突然又叹息:“你不是轻浮之人,这般一定是想好了。以后什么打算,一直留在汴梁?”


    闻遥摇头:“不,我不大喜欢汴梁。还是想到处走走,多看看。”“


    “那他呢,藩王之位不要,跟你隐退山野?”


    闻遥淡声:“嗯。”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郝春和啧啧道:“这还真是只有赵玄序能做出来的事。行,到那时候你就跟他走吧。只是别忘记我老头子,偶尔来看看我。如果到时候我已经死了,就清明回来给我上上坟。”


    闻遥叱骂:“喝酒喝晕了,凭空说什么鬼话?”


    郝春和不搭理,反而借着酒意越说越起劲:“既然看定人家就跟人家好好过。世上人潮翻涌,皆为利逐。肯抛下一切,不管仇怨,不要荣华富贵、滔天权势,就这样跟你走的人估计也就只有这么一个。”


    话到此处,他忽然哽住一下,眼中竟不知为何闪现点点泪光。郝春和一抹眼睛扬起脖子,又灌下去一大口烈酒。灼人的烈酒好似锋锐刀子顺着喉管滑落,烫进心里。


    “好好过。”郝春和喃喃道:“别像我一样混账,对不起晚娘,对不起我闺女。”


    妻子晚娘和两人的孩子一直是郝春和心中的隐痛。他装疯卖傻痴痴癫癫,这么多年龟缩在汴梁,想来也是为了不再想这两个人。伤落在心尖上,太深太深,莫说旁人,就算是自己也是碰不得。


    闻遥没想到郝春和会在这时候突然说起此事。


    她握紧粗糙酒瓮,看着郝春和:“春燕子——”


    “不碍事,我是半只脚踏进黄土的人,马上就要去见他们了,到时候再向她们娘俩赔罪。在此之前,你若能定下任来,也是了却我一桩心事。”郝春河把闻遥当做自己小辈看待:“你的日子还长,好日子在后头。跟赵玄序把这辈子过好,顺遂心意,切莫糊涂。”


    闻遥抹一把脸,看着郝春和杂乱苍老的面孔,拽过他手中的酒壶跟他一碰,一口烈酒跟着灌下去。


    *


    汴梁的冬天很快就过去,在汴河初化的时候,京中又发生了几件大事。


    一是皇帝派遣使臣、备着厚礼,随北辽使团带着耶律汇时的尸体北去上京;二是宿州大雪开融,淮河水线果然日益高涨。有些湍急河段堤坝已经坍塌,河水脱缰淹没良田村庄,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第三件事嘛,就与前两件事有些格格不入。因为它不是什么民生大事,而是一件江湖事。又因江湖事牵扯到官府,才又变得引人注目。


    立春重立,姑苏江畔千年古寺慈怀古刹翻修庙宇。匠人移动石砖板块,竟在泥地里发现一截人的掌骨。匠人始料未及、惊慌失措,脚下一不小心又被一粗粝颅骨绊倒在地。


    报到衙门,府衙迅速清理现场,最后居然一共从慈怀寺挖出大大小小二十多具腐朽发黄的骨头。消息一传出来立即传遍姑苏大街小巷,最后竟一路传到汴梁,传进大内,传到天子耳根子旁。


    皇帝顿时连前两件事都顾不得了,大手一挥叫监察抚司去查。


    这一下,醉翁之意不在酒,实在是意韵明显。


    “怎么,秃驴和尚庙里也有哪个皇亲国戚?”姜乔生舒舒服服瘫在闻遥身上,闻遥正揪着她给她编头发。她嘴里还嚼着干果,问话同时还抽空挑衅地瞧着被她排挤到一边,冷冷看过来的赵玄序。


    跟本姑娘争遥遥,你争得过吗?


    姜乔生越发畅快得意,懒洋洋娇滴滴道:“什么凶杀案都要交给监察抚司,府衙的月钱是不是也要让出来一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