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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不留行

    第41章 震惊


    皇帝好似现在才注意到自己的儿子及闻遥,悠悠从擂台上收回目光。


    他年纪不小了,精神气瞧起来比上回贺神节上还要好,面颊红润,精神奕奕。


    皇帝看着闻遥:“你是闻遥。”


    “是。”


    “有人跟朕说,你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闻遥嘿一下,谦逊地摆手:“不敢当不敢当,抬举了。”


    她神色自若,虽然跪着,眼里却没有寻常人面见天子的敬畏紧张,干干净净。


    皇帝笑了笑,眼角乍然泛起细小皱纹,卸去了方才威严的气势:“好了,起来吧,朕知道你。贺神节你拦下刺客,这次延陵青印案,老大也说你费了许多心力,朕理应封赏你。兖王说你心在江湖,要了免跪面圣的赏赐,以后见朕站着便是。”


    赵玄序走到闻遥身边,手指搭在闻遥手臂将她带起来。他神色不定,表情有些难看。


    旁边上来两个太监,依次在左边放下两个座位。闻遥对皇帝抱拳行礼,手肘轻触赵玄序示意他过去坐下。


    皇帝遥遥指向前面的擂台:“这上面的都是我军中人才,你且看看他们身手如何。”


    闻遥目光移动往前看去。


    演武场擂台周围围着一大圈人,擂台上两个人正打得难舍难分,底下人看得热血沸腾,大声叫好。


    闻遥不知道皇帝这是唱哪出戏,斟酌片刻道:“此二人身手尚佳。”


    “能在你手下撑过几招?”


    “陛下,草民一介江湖人,单打独斗或许强些,排兵布阵却一窍不通。”闻遥面上神色瞧着诚恳万分:“两位将军是难得将才,打斗方面可能稍稍吃点亏。”


    “他们可不是什么将军。”皇帝摆手:“究竟能过几招,你旦说无妨。”


    “三十招。”


    是两个一起上三十招。


    皇帝凝视前方,嗯了一声没再继续说话。


    对面擂台上交手的两人已经分出胜负。两人都受了伤,其中一人抓住时机,终于将另一人掀飞至擂台下,周围顿时掀起欢呼热浪。


    “天水自太祖开国以来便文强武弱。如今北辽西朝盘踞一方虎视眈眈,更是缺少勇猛之才。”皇帝突然开口道:“不若朕授你官职,你入军中做天水独一份的女将军,将来青史留名、百世传芳,如何?”


    “谢过陛下厚爱。”闻遥道:“可惜草民贪图市井,志不在此。”


    皇帝身子稍稍前移,看着闻遥:“你不愿替朕做事,却愿意在兖王身边做事?”这语气倒还不错,话里的意味就有些危险了。


    全天下人都是皇帝的臣民。不愿意替皇帝做事却愿意给兖王卖命,莫不是你胆大包天,认为兖王功高盖过九五之尊?


    闻遥眼睛一闭,深吸一口气,张口就来:“实不相瞒,草民是仰慕兖王殿下已久,特此投效。”


    “是吗?”皇帝这下真的有点惊讶。


    一旁丽妃慢慢放下茶盏,漂亮脸蛋面色难看起来。


    “兖王殿下龙章凤姿,骁勇善战。”闻遥忽略赵玄序看过来的炙热视线,把话说完了:“草民自听闻那日起便心向往之。”


    这番话当着皇帝和兖王的面说出来,直白热烈。周围太监宫女或明或暗的视线不住往闻遥与赵玄序身上扫,里头含着的惊叹简直无以复加。


    赵玄序面色变化几下,郁气一扫而空,眉眼舒缓露出笑。虽然依旧没说话,但那种无比受用的喜悦藏也藏不住,危险锋锐的眉梢萦绕上鲜活气息,全然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好吧,你既是此意,朕也就不勉强了。”皇帝挥挥手:“今年岁末元旦朝宴,你跟着来。”


    元旦朝宴在每年岁末年初,是天水大宴,北辽、西朝、高丽诸国皆要来使拜贺。宫中会在集英殿设山楼排场,列群仙对仗,奢靡锦绣,金玉堆砌,品阶一般的官员都坐不进正殿。


    皇帝叫她过来一趟就是为了喊她元旦一起吃个饭?


    直到走出演武场,闻遥依旧对皇帝突然搞的这出心有疑虑。


    赵玄序唇角勾着笑痕,转身五指伸出来,亲亲密密抓住闻遥手臂上的袖子,嗓音缠绕着蜜糖,又低又苏:“阿遥对我原来这般情深义重。是我会意晚了,实在蠢钝。”


    ……你会意什么了会意晚了。


    闻遥一噎,转移话题:“不是要去看你母妃?走吧。”


    “不”。赵玄序摇头,发丝轻晃神色愉悦:“今日我心情好,不想去看她。”


    这话听起来很有几分古怪。


    心情好的时候不想去看母妃,那什么时候想去,心情不好的时候?


    闻遥知道赵玄序与令嫔母子关系不好。可赵玄序偏偏又一月三次定时探望,行动言语矛盾至极。


    她没说话,与赵玄序并排朝外面走。


    走着走着,赵玄序突然来了一句:“阿遥再等等。”


    闻遥挑眉:“等什么?”


    “用不到三年,我们很快就能走。”赵玄序眉眼弯弯柔和,心里一个接一个盘旋而上的想法却泛着血腥气。他语气和缓,慢条斯理道:“离开这些脏东西。”


    让阿遥下跪的,他要一根一根剔出骨头,磨碎了喂狗。


    孩子,请问你说的脏东西是指你爹和你小娘吗?


    闻遥哑然,抬眼看走在一边的赵玄序。她发觉这人是真的厌恶汴梁这群姓赵的。不是那种利益冲突带来的敌对,是一种看到污秽之物打心底里冒出来的厌烦恶心。


    所以他这段时日既搞秦王又坑雍王,是因为他压根不想选边站,平等厌恶每一个人进行无差别攻击?


    这个答案放在刀光剑影诡谲严肃的政斗里可能显得有点荒谬,但和赵玄序间歇暴起发疯的人设连在一起,就显得特别和谐有信服力。


    两人各有所思,往前走跨过一道宫门。


    一旁突然传来一声颤巍巍的叫喊,一队宫女太监从角落里冲出来,哆哆嗦嗦把赵玄序与闻遥拦下了。


    明明是主动拦人的,这些人面上的恐惧却实在明显。为首大宫女闻遥瞧着十分眼熟,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直到这宫女开口说话,闻遥才恍然——


    这是上回御膳房里叫高少山出去的那人,是丽妃的人。


    宫女名叫杏儿,被丽妃派过来请兖王的她此刻很想死。


    但主子的命令不可违背,在兖王阴冷似毒蛇的目光下,她硬着头皮开口道:“令嫔娘娘今日又发病了,很是思念殿下。”


    杏儿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个个字来:“丽妃娘娘关怀令嫔,特来告知殿下此事。殿下……殿下不若跟着奴婢去、去看看令嫔娘娘。”


    赵玄序定定看着这些奴才,猝然笑起来。他笑声低低,森白的牙与鲜红的舌交织,面容横生妖异戾气:“好啊。”


    赵玄序一口应下了,杏儿的心却更冷了。她身后的宫人也是如此,一瞬间居然没有人动弹。


    赵玄序抓着闻遥小臂,自顾自转了一个方向。


    赵玄序的母妃令嫔是前任大理国主的女儿,现任大理国主的姊妹。大理曾出兵协助天水收复蜀地,与天水交情不错。这样的身份加上孕育了一个成年皇子,即便不受皇帝宠爱居住的地方也不会太差。


    闻遥跟着赵玄序七拐八拐走过重重朱门宫道,讶异地瞧着眼前格外冷寂的宫殿。


    宫殿不大,因为人少而显得空荡。柱子和窗棂都有些剥落,勉强称得上干净整齐。


    说是探望令嫔,赵玄序径直走入这座宫殿后就在正厅大马金刀地坐下。不知道从哪冒出一个瘦弱宫女来,小心捧着茶炉给赵玄序与闻遥倒上茶奉上点心。


    没过多久,外面响起脚步声。来的不是其他人,正是本该在演武场侍奉皇帝的丽妃。


    丽妃生的美艳动人,满头珠翠,步摇层层压下。眉间花钿点缀珍珠,更显得娇艳。她进门后,杏儿和其它宫女太监便自觉退出正厅,还把门带上了。


    殿内一下子昏暗不少,陷入一种古怪的寂静。


    先前那宫女端上来的不仅仅是茶,还有些果脯糕点。赵玄序垂眼挑挑拣拣,最终捏起一个精致可爱的枣泥糕放到闻遥手心里,倾情推荐:“阿遥,这个不太甜,好吃。”


    丽妃看过来的目光顿时变成刀子,锐利无比,叫闻遥浑身刺挠。她人有点麻,不是很想说话,默不作声接过枣泥糕一口塞进嘴里。


    见赵玄序一直看着闻遥,没有转头看自己的意思,丽妃不得不先开口说话。


    “度妄,你许久不曾见我。”她涂的鲜红的手扶上自己的鬓发,微翘眼尾含着无限情谊,朝赵玄序盈盈递去一眼。


    “天水宫中耳目多,见你一面是多么不容易。”丽妃步步走近:“也不知道究竟何时你我才能光明正大——”


    赵玄序捏碎茶盏,一枚碎片毫不犹豫投掷而出,锋锐边沿刮过丽妃的脸,在那张漂亮面庞上留下一道细长的划痕。


    丽妃一下子就不动了。她感受着脸上鲜明的疼痛,眼里柔情蜜意消散,恶意不断从深处翻滚上来,美目圆瞪死死盯着赵玄序。


    “再敢污言碎语。”赵玄序冷淡:“下次就是心口。”


    “你又是要拒绝我?!”丽妃咬牙:“度妄,你到底是如何做想?看清楚了,我们才是一家人!你只要与我在一起,给我一个孩子,我们就能赢过赵家,我们就能让赵家的江山从此改姓段——可你不但拒绝我,如今还找女人来搪塞我!”


    我去!


    闻遥眨眼,彻底震惊,枣泥糕都忘记嚼了。


    她听到什么?什么叫做给一个孩子?


    好小众的文字。


    “阿遥,看见了吗?”赵玄序从旁边靠过来,附在闻遥耳边,轻缓吐息:“我早说过段薇是蠢货。这样一个恶心的疯子,我们要离她远一些。”


    他好似没听到丽妃的话,全然无视的态度无疑是在丽妃神经上狠狠撩拨。


    她不受控制又上前一步,面容微微扭曲,质问道:“我哪里想的不对?你我身上都有大理的血,我是你表亲,娶嫁才是正常。天水老皇帝昏庸无德,不管是雍王还是秦王,论手段论能力他们都比不上你。凭什么我要嫁给一个老东西,凭什么你不能坐上那个位置?”


    赵玄序继续捂在闻遥耳边絮絮私语:“阿遥,她胡说八道。我从来不想当皇帝,我也不喜欢这里,等事情结束,我跟着你,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闻遥此时此刻才堪堪从丽妃精彩绝伦的言论中回过神,听到这话下意识追问:“等什么事情结束?”


    丽妃被两人无视,胸口起伏几下,眉目陡然阴沉。


    第42章 过往(已修改)


    段薇,也就是丽妃,她还从没受过这样的侮辱。


    她慢慢从牙缝里磨出几个字,眼中那点子虚乌有的情谊荡然无存,只余下满腔怒火:“赵玄序,你当真是不知好歹。”


    段薇是大理王第三个孩子,自小聪慧,长相出众。大理王宠爱她,她作为和亲公主来到天水,嫁妆宫婢是所有姊妹里最隆重的。


    但段薇不甘心。


    她不是一点小恩小惠就能糊弄过去的女人,段薇清醒的要命,所以心存怨怼———她是怎样的美丽动人、大好年华!千里迢迢从大理来,却是要嫁给一个年龄足以做她父亲的老男人,甚至生下的孩子连参与争储的资格都没有,这让段薇如何甘心?!


    这种不甘越来越浓烈,并且在他第一次随一众妃嫔看到得胜归来被陛下封为兖王的赵玄序时达到顶峰。


    抛去脾性,赵玄序皮囊生的十足好看。更何况他还权势滔天,段薇心动不已。


    她想到一个绝妙的办法。


    天水皇帝老了不中用,她迟迟没有怀上孩子。没有孩子,这就意味着她往后只能老死在后宫之中。从前她还会着急,从那以后段薇不会了。


    她不再想要皇帝的孩子,她想法设法接近赵玄序,她想要赵玄序给她一个孩子。


    一个姓赵,身上流淌大理血脉,有大权在握的亲生父亲支持庇护的孩子。她想让自己的孩子当皇上,她段薇要当太后。什么异族血脉者不能为帝 空口无凭的规矩绝对抵不过绝对的权利。


    可过了这么多年,她的计划却连第一步都没能进行下去。赵玄序古怪,除却杀人没别的癖好,不亲近女人。不管段薇如何讨好引诱他都没一点反应,看她的眼神似在看什么滑稽的东西,那种目光一度叫段薇难受至极。


    往日如此也就罢,可人不能有比较。对比如今赵玄序对闻遥的痴缠纵容,段薇只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她觉得耻辱。


    一国公主,难道还比不过一个江湖草莽?


    气急之下,段薇口不择言,居然开始威胁:“赵玄序,别忘了你能有三司十二卫我也出了不少力,你便如此回报我吗?”


    赵玄序顿时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一样笑起来。他手肘撑在一边,衣裳如水垂落,眼尾层层叠叠泛起薄红。


    “你…”他胸腔震动,笑得声音都略有颤抖:“你为什么会以为一个无权无势的和亲公主,床上说几句话就能帮到我?皇后与冯氏也是觉得你蠢到可笑才不处理你吗?”


    这话实在尖酸刻薄。


    段薇涂着朱红豆蔻的手登时狠狠攥紧,面上伤口幻化出鞭抽一样的疼,火辣一片。


    她待不下去了,拂袖哗啦啦带着人离开。


    段薇一走,宫殿就又安静下来。


    赵玄序从演武场出来后情绪明显比往常高涨许多,否则也不会有心情见段薇。他成功把人气走,正神色愉悦,给闻遥倒茶却没得到回应才又变了神色。


    他转头瞧着闻遥,面上蝮蛇一般充满毒性的锋锐感没有了,变得谨慎又小心。


    “阿遥。”赵玄序紧紧盯着闻言,喉结上下滚动一下:“你怎么不说话?”


    “嗯?哦,没事。”闻遥摸摸下巴,若有所思。


    丽妃原来是抱着这么一个想法啊。怪不得老送东西来兖王府,还老瞪她。狸猫换太子,偷龙转凤,偷天换日,大美人很有胆色也很敢想啊。


    大多数和亲公主即便再不情愿也只是哀哀叹叹、恨海情天,像段薇这般敢想敢做的真是少数。虽然立场不同不与为盟,可闻遥看的到段薇的不甘和背后缘由,她对丽妃没有主动的恶感。


    闻遥有些神游天外,突然觉得右手侧帘子边有道强烈的目光正不避不闪看着她。她眉头一挑,眼珠微转落向一边,出声问道:“谁?”


    那是一处垂落的宫帘,隔着正厅与侧殿。闻遥话音刚落,垂下的帘子摇摇摆摆两下,从后面探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


    一个身着宫装的女人不知何时躲在了帘子后面,披头散发,干枯细瘦的手骨伶仃凸起,死死抓着帘子上装饰用的珠子。


    她衣服穿得不端正,脸上没有妆点,眼窝深深凹陷,眼珠在眼眶神经质的颤抖。慌怕、恐惧的神情萦绕在她畏缩的眉宇间,挥之不散。


    这里是赵玄序母妃令嫔的宫殿,这里住着的主子模样的女人只可能有一位。


    这是令嫔。


    这居然是令嫔。


    闻遥放下手里赵玄序塞过来的茶盏,段薇被她抛在脑后,她惊讶地看着这样落魄的令嫔。


    闻遥进宫两回,加上贺神节,皇子公主以及高位妃嫔已经见了大半,独独没有见过令嫔。宫里宫外的口径倒是统一,都说令嫔身子不好一直卧病在床才不能见外人。


    可令嫔如今这个样子不像是身体抱恙。她神色麻木,眼珠凝固,像两个黑窟窿,更像是得了癔症,精神不正常。


    两道脚步声迅速从令嫔身后传来,声音很轻步伐稳健,显然是练家子。


    闻遥见两位身着灰色衣裳的宫女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从后靠近令嫔。她们静默着向前面坐在椅子上的赵玄序行过一礼,随后一左一右扣住令嫔的肩膀将人往后扯,动作粗鲁,毫不客气。


    原本还算安静的令嫔受到这刺激顿时开始撕咬抽打,尖锐地叫着。她眼珠子凸起死死盯着赵玄序,仿若前面坐着的不是她的儿子,而是一个吃人血肉的魔鬼。


    “孽种!孽种!”她几乎是拼了命地扑打,模样看起来恨不得冲上来咬赵玄序的肉、喝他的血:“我不该把你生下来,我根本不该把你生下来,你该去死!”


    赵玄序面色毫无波澜,好似听惯这些污言秽语。他悠悠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步一步向着令嫔走去。随着他的靠近,原本张牙舞爪的女人反而安静下来,眼中的憎恶被恐惧而替代,挣脱两个宫女的钳制软倒在地上,瑟缩地捂着嘴巴往后退。


    “母妃精神看起来好多了。”赵玄序轻柔地笑着。他从袖子中拿出一个木盒,从里面拽出一根红绳。


    一股幽香率先在宫殿中散发开来,随之而来的是掩饰不住的血腥味。


    闻遥定睛看过去,那根被红绳系着的是一根手指,一根完整的手指。骨切面平整光滑,擦拭的很干净。她还看到赵玄序手上被压出一道道红痕,显然那红绳不是真正的红绳,而是被鲜血染成这般红色。


    赵玄序伸出手掐住令嫔的脸,强硬地将这根断指戴在她的脖子上,然后笑起来。眉目舒展,十足畅快。


    “母妃穿戴素了些。这项链是从柳连城身上拿来的,很衬母妃。”


    “柳连城”三个字好似什么开关,令嫔听到这三个字就开始紧紧捂着耳朵大声尖叫痛哭流涕,身子斜斜倒在一边,显然是濒临崩溃。


    闻遥站起来几步走到赵玄序身边,抬手在令嫔后脑轻点,叫她昏了过去。


    赵玄序没有拦着闻遥动作,只是伸出手重新抓住闻遥的袖子。随后他顿了一下,手指缓缓往下移,松松圈住闻遥手腕。


    两个宫女拖起令嫔,安静地退下了。


    闻遥看着她们的动作,忽然明白这两个宫女给她的熟悉感是从何而来。她们很像赵玄序府中的那些丫鬟,苍白、安静,宛若一道游魂。


    闻遥:“这俩是你的人?”


    “嗯。”赵玄序转过身,视线黏在闻遥面上:“留两个人,我才放心。”


    赵玄序离闻遥很近,呼吸间炙热的气息密密麻麻喷洒在闻遥的额角鬓发。她摸一把额头,反手拽住赵玄序的手腕拉着这状况又不对的人坐回椅子上。


    闻遥拿起茶杯倒满一杯茶,递到赵玄序嘴边:“喝。”


    赵玄序眼睛眨两下,乖巧地把水喝完了。


    闻遥看着他呼吸均匀下来,继续问道:“刚才那根手指头是谁的?”


    赵玄序笑一下:“阿遥有没有听过玉面柳郎?”


    闻遥觉得耳熟,她一皱眉,继而恍然:“哦,那个采花盗,他叫做柳连城?”


    玉面柳郎,多年前此人名气不小,不是什么好名声,他是江湖中著名采花大盗,不知道哄骗糟蹋多少姑娘。


    不过很久以前他就在江湖中销声匿迹,许久没有动静。


    大多数人不会在乎这样一个夜探女子香闺的毛贼,偶尔说起几句也是猜想他是在哪里失手叫人家给杀了。


    这样一个不入流的毛贼,怎么会和赵玄序扯上关系?


    “他是我母妃的情人。”赵玄序坐着,闻遥站着,他拉着闻遥的手,自下而上看着闻遥:“我抓了他,每次来宫里看母妃,都会给她带一块柳连城的肉,他现在快死了。阿遥,你觉得他们可怜吗?”


    来赵玄序身边这么久,闻遥确确实实有纠结过一个问题,那就是赵玄序到底是不是变态。


    这会儿她看着赵玄序专注的目光,思考一下后还是觉得他不是。


    于是她说道:“他们对你很不好?”


    赵玄序笑一下,脸颊边露出小小的笑窝,手握在闻遥手上轻轻地晃:“阿遥可知我从前为何多病?”


    “我母妃像段薇,恨天水,恨大理,恨赵津。我母妃比段薇多一样,她还恨我。”


    令嫔对皇帝冷淡,不打算孕育子嗣。可一次醉酒,皇帝强迫了她,她又不幸地怀上了——自然而然,令嫔不喜欢这个孩子。她对皇帝对大理的怨恨,尽数转移到了赵玄序身上。


    这么多年,赵玄序唯一从母妃身上学到的只有恨,浓烈的恨。他在冬日里没有热水火炭,夏日里不能到荫蔽之下,饿到昏死会被灌下一些米粥。平日被丢在偏殿,因为除却虐打他,令嫔不想看到他。


    他穿着皇子的衣服,衣服下面却是重重叠叠的伤痕。


    当然,里头不全是令嫔的功劳。皇子公主教习读书,当时还不是秦王的四皇子嚣张跋扈,惯常欺辱没人撑腰的三皇兄。大皇子自持是嫡长子,一般都会装模作样劝阻一番。可他的劝说除了让四皇子下手更重外没一点作用。


    晦涩过往如同一张薄纸,在时间的焚烧里消失殆尽。赵玄序神色漠然,已然回想不起自己当时的感受。


    他只记得一点。


    “其实那时我不恨她。”赵玄序轻声道。


    陪同令嫔出嫁到天水的年老宫人会接济他衣服与食物,会给他上药,会劝说他,说令嫔不是不爱他。


    老嬷嬷粗糙的手指一下一下摸过小玄序的头,被后者皱着眉冷然推开。她没什么反应,浑浊眼睛木愣愣的,低声喃喃道:“公主只是心里太苦了。她不愿来天水,她心里太苦了。”


    小玄序听到这些话心里总没有任何波动,只觉得既然是这叫作“母妃”的女人让他来到世上,她要他死,他便死好了。


    宫殿很大,里面每个人的心思都太沉太杂。他日复一日经历折磨与痛苦,看着重重宫影只觉厌恶烦躁。


    如果这就是活,那活着也没什么好的。


    “一开始我觉得她可怜。”赵玄序又开始笑,眼尾红红:“她那么恶心赵津,还被迫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可后来她遇到柳连城,两人在我面前颠鸾倒凤,我开始觉得恶心。”


    柳连城胆大包天,居然敢用易容术和缩骨术混进皇宫,与后妃偷情。他喜欢让赵玄序撞破自己与令嫔之事,他喜欢在皇子注视下与他母妃偷情的刺激。


    而令嫔,她在爱情的滋润中重获新生。作为宫妃,她本来就不缺乏物质,现在连空虚的精神都满足了。柳连城甚至说有一日会带她假死离开,从此长相厮守,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满心欢喜,迫不及待——赵玄序就显得越发不顺眼。


    这个不哭不闹也不说话的孩子代表她的软弱无能,代表她的屈辱,代表她对自己的情郎并不完全忠贞。


    “那年我落下荷花池,她隔着一扇窗户和柳连城厮混。”赵玄序平静地阐述,手指一松一紧圈着闻遥的手腕:“燕苍把我拉上来。问我要不要做他的徒弟。”


    他浑身湿透,面颊惨白,眼瞳黝黑,被一身黑衣的三司首领拍着背咳出几口水,耳中钝痛散去,听清燕苍说的话后毫不犹豫点头答应。


    没有理由。


    只是突然厌烦那对男女脸上的笑容,想着他们从此以后都不要再笑就好了。


    第43章 使团抵达


    宫殿昏暗,外面的光影透过朱红落漆的锁窗落进殿内,笼罩住赵玄序大半个身子。他凤眼弧度微挑,眼尾一片桃然熏红,眉梢总带着的愁情暖意铺散化开,如同幽潭般寂静危险。


    时至今日,他身上看不出一点无能为力任由旁人欺凌的影子。


    那个柔弱的稚童被母亲推着“咕噜”一下淹死在了荷花池,燕苍从里面捞出来的是一只满心戾气、意图报复的恶鬼。


    赵玄序垂下头,额角慢慢靠近紧贴在闻遥手背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焚心诀的关系,他每回情绪起伏一大,身上温度就会很高。现在整个人伏在闻遥身前,额头滚烫,触在闻遥微凉的手背上像块热铁。


    情态模样极其依赖又伏低做小。


    闻遥垂眸看着这人的脑袋,心里想的是赵玄序今日为什么肯带她来见令嫔。


    今日肯,从前自然是不肯。


    她这暗卫统领兼贴身护卫几乎与赵玄序形影不离,除却每次赵玄序进宫看令嫔。以前理由是宫内规矩多没意思,闻遥也从不多想,最多只当赵玄序与令嫔母子之间有些隔阂,不愿人看到两人相处。


    哪想到是因为令嫔压根不是卧病在床,她被赵玄序亲手逼疯了。


    逼疯生母,惊世骇俗。


    从前不肯让她知道,现在忽然肯了,是觉得从延陵回来后更亲近了吗。


    赵玄序整个人半靠在闻遥身上,沉甸甸的。闻遥觉得他很像前世朋友家养的阿拉斯加大狗子,挨在人身边硕大一只还没自知之明,哼哼唧唧撒着娇往人身上扒拉。


    她稍稍一抬手腕,把赵玄序的脑袋掂起来,问道:“燕苍为什么救你?”


    燕苍老混蛋不是善心大发爱管闲事的人。据他自己说,当初救闻遥是因为闻遥孤身一人闯石窟,他正好在南诏,闲来无事混进一帮江湖人里看热闹。完了觉得闻遥年纪小身手好,身中数种蛊毒却还撑着一口气挑战完石窟所有老毒虫的样子身残志坚,他被闻遥的坚强意志深深感动,于是才把闻遥拖上马带回去救治。


    这理由勉强过得去,但放赵玄序身上就说不通。


    再不受宠赵玄序都是皇子。三司首领收皇帝儿子做徒弟的事情闻所未闻,一旦被外人知道会非常麻烦。燕苍知道这一点,总不会还因为欣赏赵玄序溺水的姿态就决定救人。


    赵玄序鸦羽一样浓密纤长的睫毛一下一下扫在闻遥手背上,带来一股钻心的痒,透过皮肉往骨头缝里钻。


    闻遥没绷住,手腕一转反手扣住赵玄序的下巴抬起来,笑道:“难不成他眼睛一过,就从一众皇子公主里看出你根骨清奇天赋非凡了?”


    “不知道。”赵玄序任由闻遥掐着脸,看着她的眼睛笑的活色生香,眉眼中透着融融春意:“他以前常常进宫,不走正门,蹿高走墙。这里偏僻,人少,走屋顶方便。他每次都能看到我,说不定是瞧顺眼了。”


    这宫殿后面有一隅四方小院,曾经是赵玄序常待的地方。他无所事事坐台阶上看天,屋檐上一串人跟在燕苍身后,低头跟他大眼瞪小眼。


    一天一趟或是两三天一趟,燕苍身边跟着蹿高走墙的亲信都记住了这个处境古怪的小皇子。


    溺水的那次老宫女不在,是真正的险象环生。赵玄序差点溺死在池子里的时候,燕苍踩着屋顶瓦片过来了。


    威严莫测的三司首领目不斜视,直直飞出去一段路,半晌又飞回来把人捞上了岸。他没走近窗户往里面看,令嫔和柳连城依旧在床上吓得缩成一团。


    只能说老混蛋和小混蛋意外的有缘分。


    闻遥听赵玄序讲这些过去的事,能想象出老友昔日勇捞落水孩童的英勇场景。她手指头无意识卡着赵玄序的颔骨,突然问道:“欸,刚才丽妃叫你的,是你的字?”


    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叫赵玄序:“哪两个字?”


    赵玄序:“普度众生的度,妄念的妄。”


    闻遥没有字,她习惯一个名号走天下,没去搞什么名啊字啊号啊的。


    她夸赵玄序:“听起来很伟大。”


    “及冠时一个道士说我债孽太多,破不了妄念容易死,还容易拉着别人一起死。”赵玄序淡淡道:“他让我有空自己平复消化一下,每天看开点。”


    ……哪位道长说话这么直接,直中要害。


    不过仔细想想话糙理不糙,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那你今天带我过来说这些,是彻底跟我交底了?”闻遥回过神,捏着赵玄序的手用了点力。她想起燕苍的那封信,到现在都还有些咬牙切齿:“燕苍真行。你看过那封信没有?他居然好意思说你柔弱可怜,骗我快马加鞭往汴梁赶,就怕晚一步你被别人扒皮抽骨。”


    赵玄序轻声:“没骗你,你不来的确不行。”


    “我来了又怎么样?”


    “把我带走。”赵玄序无赖:“等开春我就送柳连城上路。赵玄硕我一定不会放过,其它人就算了。你再等等我,我跟你走。”


    “跟你走”,这话里面的含义不言而喻,与上次的“我心悦你”异曲同工。


    闻遥没说话。


    赵玄序歪着脑袋冲她一笑,站起来拉着她的手站起来往外面走:“我们回家吧,阿遥。”


    后面几日,汴梁又接连下了几场雨,天气越来越冷。寒风呼啸,人人都穿上了厚冬装。朝宴将近,各国使团抵达汴梁,街上经常看得见外藩人。


    赵玄序往日不上朝,成天无所事事赖在闻遥身边躺平。上次从宫里出来后,他突然变忙了许多,最直观的就是三司动静越来越大,整日都有人往赵玄序书房里跑。


    吴佩鸣现在被调到赵玄序身边做事,与高少山一人一边负责三司十二卫。闻遥听他说,赵玄序最近开始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换撤监察抚司。


    “这和延陵的事属于拔出萝卜带出泥。”吴佩鸣说道:“以前体系太老,人都被地方上摸透了。年关,除旧换新,撤下来也好。”


    就是鹫台与东狱每天爆满,闻遥跟着赵玄序出门一趟回来,身上都时常裹裹挟浓烈的血腥气。不是动手杀了人,就是单纯沾上味了。可见这一趟大清洗下来死的人数有多夸张。


    有日下午,三司难得没事。赵玄序没出门,闻遥吃完午饭去暗卫营看郝春和训练新的一批暗卫。溜一圈回来,她看到高少山带着几个衣着打扮奇特的男人进了赵玄序的书房。


    这些人身着白色对襟、外套绸缎挂领,浅色为主深色相称,挑绣精美。闻遥在南诏时经常可以看到做这幅打扮的大理国人。


    大理国使团居然来见赵玄序了。


    书房外墙上的暗窗开着,闻遥轻巧攀进窗户,翻身到里面的横梁上坐下。


    赵玄序坐在上首,右腿抬起踩在脚踏上,手里翻着一本折子。高少山带人穿过一扇扇屏风走到面前也没抬头。


    大理和天水关系亲近,底下大理官员会说一口流畅的天水官话。只是个个看起来都拘谨,显然畏惧这位有一半大理血脉的兖王。


    这些人前面还照常说些客套话,赵玄序一句不接。为首官员见状话锋一转,直入他们此次前来的主题,提到了段薇。


    “外臣听闻丽妃娘娘昨日在虎园被疯虎所伤。”问这话的大理国官员是段薇母妃的哥哥,段薇的亲舅舅。


    宫中的老虎有人专门饲养调教,性格乖顺柔和,哪里会轻易伤人。


    “丽妃娘娘伤的很重。”大理国官员忧心忡忡:“身边的得力宫婢被发狂的老虎当场扯下了一只胳膊。”


    听起来就凶险。


    闻遥还不知道这事,她在房梁上面蹲着,猜想那被老虎咬掉一只胳膊的宫婢会不会是上回拦路的姑娘。


    赵玄序眼皮也不抬一下,坐在椅子上兴致缺缺,聊赖道:“段薇被畜生咬了,你来找我做什么?”


    听出他这话里的漠然不耐,大理国官员额头上出了一点汗:“这…娘娘性子率直,宫中人心险恶,平日还要仰仗殿下多多看护。”


    赵玄序没应。


    大理使臣们面面相觑,不敢再开口,放下礼物后跟着高少山灿灿离开。


    闻遥坐在房梁上,从怀里摸出一枚果子扔到赵玄序面前,自己也掏出一个啃,边咬边问,道:“你做的?”


    宫妃在宫里被老虎咬,太扯淡了,一听就是人为。


    “小惩大诫。”赵玄序放下折子,把果子握进掌心,丝毫不在意昨日慌成一团的玉容宫。


    他看着闻遥说道:“北辽使团昨日抵达汴梁,为首的是北辽皇帝次子耶律汇时。宋明德疑心重,上回虽在琼玉楼扑了空,但不会打消怀疑,只会想法设法抓错处。他不好糊弄,那位楼老板要小心了。”


    抵达汴梁的使团里排场最大最张扬的就是那群北辽人。几年前两国交战,北辽大胜天水,气焰水涨船高,背地小动作不断。这次说是参加朝宴,意图与天水洽谈边境茶马市集,实际上却来势汹汹。


    北辽使团既然抵达汴梁,一定会与楼乘衣楼取得联系。汴梁外藩暗探归属宋明德管辖。琼玉楼买卖消息,老板还是绿眼珠子,两样要素叠加,琼玉楼就是宋督主的眼中钉肉中刺。


    闻遥想起上回吵架吵完后楼乘衣黑的跟锅底一样的脸,嘴里啃果子的动作停下,表情麻木:“哦,这样啊。不过楼乘衣可太有主意了,管不了,随他去吧。”


    第44章 见面礼


    前往兖王府拜访的大理国使臣在左将军礼貌的护送下悻悻而归。与此同时,汴梁都亭驿,北辽皇帝嫡次子耶律汇时带着两个身材高大的辽人武者推开门,大步踏进布置典雅焚着香料的房间。


    虽然都是外国使臣居住的地方,都亭驿相对其他中央客馆而言显然更为独立,规模更大,能居住在这里的自然只有国力最为雄厚的北辽。


    “皇后已经带着安端前往黑山准备祭祀。”跟在耶律汇时身后的身穿皮甲的汉子说道。


    他说的是北辽话,语句艰涩,但不难听出其中的愤愤不平。


    黑山是辽人的圣山,黑山神掌管辽人的魂灵。每年冬日,皇帝携群臣焚山而祭之。如此,辽人即便身死,身躯远在千里之外,魂魄也会随着祭祀的鼓声和白马白羊一起回到黑山神的庇护下。


    这样盛大隆重的祭祀典礼,往年都是皇太子耶律崇牙随同皇帝陛下一起进行。可今年,皇后朵月丽居然让小儿子耶律安端跟着去了。


    “没什么奇怪。”耶律汇时面容深邃,五官线条冷硬。听到这话,他棕色的眼瞳泛起不屑的神情,随手拔出自己身侧的匕首扔出去,正好打翻角落里袅袅冒着香气的香炉。


    耶律汇时是个传统的辽人汉子,闻不惯天水人惯常用的甜腻柔软的香料。


    相比天水,北辽女人跟男人一样也要放牛放羊,没有女德规训,略显彪悍自由。北辽皇后朵月丽来自迭勒部,家族势力强大,早年随着父兄征战,嫁给皇帝后也跟着上战场,勇猛铁血,在北辽威望很高。她与皇帝一共生育了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里她最宠爱的是小儿子耶律安端,最不喜爱的是皇太子耶律崇牙。皇太子性格温和,她却认为其软弱,一直想方设法说服皇帝重选皇太子。


    耶律汇时排行老二,不上不下,也并不受母亲重视。他继续大步往前走,抬手挥开一层又一层的帘子,冷笑道:“为了安端,她也不是第一次打崇牙的脸面。”


    从没有过皇帝与皇太子祭祀,旁边还有一个皇子跟着的先例。


    等到最后一层帘子被撩起来,耶律汇时的目光自然往前扫,无意间落在床边的案桌上。


    他的面色突然变了,身后的两位壮汉也齐齐拔出刀剑,上前几步将耶律汇时护在身后,警惕地瞧着案桌上不知何时出现的一口红木盒子。


    红木盒子色泽鲜艳,纹理流畅,木材一看便十分贵重。盒子里面垫着洁白柔软的绢布,上面整整齐齐放着三块干瘪的肉块。


    屋子里很安静,窗户紧闭,除却三人外再无其它人影。


    一个汉子上前,用刀尖小心挑起一个肉块看了看,有些犹豫道:“…这是什么?”


    耶律汇时目光冷冷,在这个完全封闭的房间内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盒子下方。深红色的木盒下面露出米白色的一角,像是有一张纸被压在下面。


    他推开挡在自己前面的人,上前将下面的纸张抽出来。纸张上有一排整齐的字符,不是天水字,是辽文。


    耶律汇时往这张纸上扫了一眼,面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舌头。”


    是他先前派来汴梁的人的舌头。


    他身边的两人面色一变。


    三根舌头被拔下来的时间有些久了,端口边缘用石灰粉抹住,失去水分的组织凹陷下去,变成干瘪的肉块。除此之外这些舌头可以说保存相当完好,没什么异味,还泛着一种诡异甜腻的浓香。


    耶律汇时察觉到那股香味,表情更加难看。


    他方才便觉得今日房间里的熏香格外浓厚,还泛着一股古怪的甜,但没多想,只以为香味是从前面的香炉里散发出来的。而那几人一直没消息传回来,耶律汇时也只想过他们谈判失败被扣押,没想到他们居然被杀了。


    耶律汇时面上肌肉抽搐几下,胸膛起伏不定,突然夺过一人手中刀狠狠将木盒劈砍在地上,发出沉闷的钝响。


    “他这是在警告我?”耶律汇时咬牙切齿:“还是在威胁我?!完颜部在天水长大的杂种,也敢来威胁我?!”


    都亭驿周围早就布满北辽高手,这盒子出现在耶律汇时桌案上居然没一个人发现,怎么能不算是警告威胁呢。


    一个汉子依旧警惕地环视整个房间,另一个人则劝说道:“耶律都罕性格狡猾,像头野狼。皇帝陛下说他这次一定要与我们回去,我们少不了和他们接触,还是不要起冲突的好。”


    和耶律汇时不一样,此人先前在上京接触过暗探布置,知道早年皇帝陛下的二儿子不知曾的去到天水汴梁接手了那里的暗桩。


    然后北辽就与汴梁断了联系。


    这么多年对方态度冷淡,不把北辽指令放在眼里,还帮着天水拔除新的暗桩,几乎做到一家独大。若不是偶尔传回的一些重要情报,不少人都怀疑这位从未回来过的二皇子已经投效了天水。


    总之,绝对不是简单人物。


    像这样的人他们本该来到汴梁后亲自会见。可完颜部被吞并已久,耶律汇时对这个流落在外的兄弟嗤之以鼻,堪堪派遣几个虾兵蟹将去见人,实在是有些粗鲁的挑衅意味。对方但凡有些脾气都会觉得不满,只是没想到手段如此干净利落,居然直接把人杀了。


    汉子继续劝说:“毕竟我们在汴梁,不在上京,要做的事情很多。耶律都罕应当成为帮手,而不是对手,今夜就去见见吧。”


    在这名为阿古的汉子的劝说下,耶律汇时终于冷静下来。


    他叫人把掉在地上的舌头干收好,在房间里等到了天黑。


    他并没有掩饰踪迹,出门骑马大摇大摆直奔汴河便最为繁华的地界,张扬至极。等到琼玉楼,耶律汇时挥鞭抽飞好几个拦路的仆从,跨过长桥直抵琼玉楼门口。


    许多正要出门或进去的客人被这些粗犷的辽人吓了一跳,狼狈朝两边退避。


    耶律汇时倨傲地瞧着走出来迎接的侍者。


    侍者不卑不亢,上前问好。


    “听说天水的女人和北辽的不一样。”耶律汇时棕色眼瞳泛着精光:“我要最漂亮的。”


    他天水话说的不太利索,语调古怪,但不妨碍周围其它客人将他的话听了进去。烟花柳巷多是浪荡子,听到这话,即便对方是北辽的皇子他们也都感同身受的笑起来,起哄要凝儿姑娘出来。


    侍者面上笑容一寸未变,冲着一旁盘旋而下的台阶伸手,示意耶律汇时往这边来。


    耶律汇时翻身下马,带着两个人跟着侍者上阶梯,一直走到七楼。


    琼玉楼是典型的天水式建筑,也有层层珠帘垂落,上面串着颇有西域风情的珠宝,随着周围烛火,晃得人眼睛疼。


    从踏入这层楼开始,耶律汇时鼻端就又弥漫上一股甜香,和方才他屋里的一模一样,浓到化不开,沉沉压入心肺。


    装模作样。


    他冷哼,正要开口让里面的人滚出来,前面的帘子就被几根洁白柔滑的手指掀起来了。穿着蓝色华服、面上带着雪白面纱的姑娘从里面走出来,看着他们笑,音色婉转动人:“诸位贵客,凝儿等候许久了。”


    凝儿说着,挥手示意一旁人:“去把我的灯点上。今夜妾身就陪耶律皇子,尝尝天水琴和茶。”


    侍者应声离去。马上,底下大堂红台上的灯笼墙的最上方,写着“凝儿”两字的精致灯笼亮了。


    琼玉楼多是清倌,陪的是诗词歌赋,点茶抚琴。其中凝儿姑娘色艺双绝,一手琵琶名动汴梁,每日晚上都有大把的王公贵族想着一度芳容。此时大堂里的人看到凝儿姑娘高高挂起的灯笼亮了,再想想方才上去的凶神恶煞的辽人,不由得摇头叹息——那些蛮荒人,能品的出茶香、听得懂琵琶吗?


    在底下人摇头叹息时,耶律汇时迈步踏入眼前的房间。


    巨大空旷,地面铺满兽类皮毛,烛火在周围摇晃。除却一张桌案和对面的两把矮凳,什么都没有。


    楼乘衣站在一旁的护栏边居高临下往下看。他依旧辫着发辫,只不过没有戴惯常的那条鸽子血宝石抹额。银狐绒的衣服绣着层叠暗纹,线条流畅结实手臂,镶嵌金玉的臂环华贵非常。


    他转过头,耶律汇时发现楼乘衣个头很高。一只眼睛翠碧如翡,面上没一点表情。


    其实辽人很少有绿眼睛。


    耶律汇时对这个自小活在汴梁的哥哥没印象,也没见过早死的完颜夫人。他盯着楼乘衣的绿眼睛。对方眉弓很高,眼睛轮廓锋利,再加上绿眼睛,十足肖像草原上的野狼。


    耶律汇语气森寒:“图勒他们是你杀的?”


    “见面礼,而且不会只有一个。”楼乘衣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泛起笑。


    他眉梢压低,原本英俊肃然的面上带上邪气:“毕竟托你母亲的福,现在在汴梁,我算半个东道主。”


    “铮!”


    寒光乍现。


    北辽尚武,大多数辽人的脾气都火爆直爽。耶律汇时对楼乘衣敌意本来浓厚,当即不顾阿古阻拦,拔出穿有铜环的大刀对准楼乘衣。


    然后被不知道何时出现在身边的凝儿拦下。


    软剑和大刀缠在一起,凝儿眉眼弯弯,手腕一震内劲散出,当即将长刀搅成好几截。


    耶律汇时的长刀可是用精铁打造的,居然这么轻而易举的碎了。


    这个十足漂亮的女人是个绝顶的高手。


    “殿下。”凝儿嗓音温柔:“请坐,让凝儿给您倒茶。”


    阿古上前一步,侧身挡在耶律汇时身前,警惕地将凝儿与他隔开。


    楼乘衣面露嘲讽,踱步走过来施施然坐下。凝儿退后两步,站到楼乘衣身边给桌上倒了两杯茶。


    茶的确是好茶,千金难买,宫里也没多少。凝儿泡茶的手艺也是极好的,行云流水,热热的茶水散发着甘甜的香味。


    可惜没有人喝上一口。


    楼乘衣的面容在氤氲而起的茶水的雾气中几乎有些灼人,藏匿不住的冷漠阴冷透过他的眼睛泛开。


    耶律汇时使胸膛起伏,缓缓开口道:“等朝宴结束,你带人跟我走,会有人接手汴梁。”


    “接手汴梁。”楼乘衣掀唇,尖尖犬齿森白,恶劣地勾出一个笑:“从我手上抢东西…这是皇帝的意思还是皇后的意思?还是说,你这蠢货自作主张,觉得我和你一样蠢?”


    七层高楼外风更大了些,窗户没关紧,经过夜风拍打发出轻微声响。


    底下,河道中,几艘船缓缓驶出桥洞。上面站着的人腰间配长刀,个个面容俊秀,面白无须,头上带着乌纱璞帽,满身煞气跟在一个男人后面。


    男人穿着绯红衣袍,面色苍白,面容俊美,眉间郁郁,正是宋明德。


    第45章 谈崩了


    汴梁城没人不知道一手遮天的宋督主。


    宋明德带着十余人浩浩荡荡踏上岸,气势排场格外醒目。人一多,岸边挂着的灯笼明晃晃一照,立马就有人看到了他。


    认出宋明德的人骇然,扯起袖子挡住自己的脸匆匆往后退。他一退,周围人也都下意识朝这边看。琼玉楼往来的多是达官显贵,这下认出宋明德的人更多了,方才因耶律汇时粗鲁闯入混乱过的琼玉楼门口又乱起来。


    有人畏惧厂监头目爪牙,却又因他们的身份忍不住小声嘀咕道:“辽人来也就算了,怎么今天太监也来琼——呃!”


    宋明德目不斜视,红色蟒袍衣角飞扬龙行虎步往前走。他身后青衣番子面无表情抹开刀柄,刺骨寒光绽开,随即先前说话的人脖子上一痛一热,颤巍巍抬手去摸,沾到满手温热。


    他登时一屁股坐在地上,冷汗淋漓,惊恐地喘气。


    乱糟糟的门口一下安静下来。


    七层楼房间内剑拔弩张。


    阿古知道耶律汇时脾气不好,有些急躁莽撞。但他本以为耶律都罕能在皇后追杀下活着逃到汴梁,站稳脚跟壮大势力,怎么说都应是城府深沉极富心计之人。没想到一打照面,这张口就嘲讽的脾气跟耶律汇时比起来也是不遑多让。


    他不由得伸出手紧紧按在耶律汇时肩头。


    而耶律汇时接连两次被楼乘义驳去面子,心中对其的恼恨已经无以复加。他强压恼怒,冷笑道:“嘴上逞能。我告诉你,如今早没有完颜部!你在上京,没有任何依凭。痛快把汴梁桩子让出来,回到上京,皇帝自会把你的名字昭告天下,否则——你就是投效天水,别怪我让你永远回不到上京。”


    他语气里含着警告。


    楼乘衣一手支在桌边,臂环触在梨木边沿,指尖点着茶盏。


    交出汴梁暗桩……怕是把手里的人交出来,他才永远回不到上京。


    自北辽天水交战以来,燕云十六州悬而未决。现在已经是冬天了,但北辽的冬天会过去。开春后水草渐肥,战马与骑兵会被喂的膘肥体壮,届时挥兵南下,很可能还会与天水一战。


    到那时,汴梁耳目何其重要不必多言。


    他在外面太久了,久到完颜部被突吕部吞并,久到他在上京朝中孤立无援。皇后害死完颜夫人,自然也就不会放过楼乘衣,北辽皇帝也不见得会多信任他。这种情况下,他就更不可能放权,把自己的脖颈递到对面的铡刀下。


    北辽渴慕拿到的琼玉楼经营多年盘根错节的消息网,那琼玉楼便是楼乘衣手里最大的筹码,汴梁的消息必须捏在他一人手上。


    耶律汇时面色难看,楼乘衣握着杯子没说话,空荡房间内气氛陡然沉寂。


    “笃笃笃……”


    有点顿感的敲打声从侧面传来,屋内人一怔,偏过头循声看过去。


    七层高楼,有人从外面打开雕花窗,往窗户边搭上一只手。一张带着面具的脸从下面探出来,目光炯炯,迎上屋内对峙人的视线。


    “宋明德在楼下了。”有些变调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来,可以听得出是个姑娘:“你要走还是要藏?”


    这是在跟谁说话?


    阿古与耶律汇时在短暂怔愣后下意识看向对面坐着的楼乘衣。


    楼乘衣只顾盯着窗边,已经没有再看他们。他面色微微变了,眉宇间阴鸷邪气散去,显出点讶然。握着茶盏的手也松开,不由自主撑在桌面上。


    隐藏在纷乱楼层间的几道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冲七楼来。


    闻遥很有耐心,稳稳当当扒在高楼窗户上又问了一遍:“他带了不少人,现在快到了,你是要走还是留下来找地方藏?”


    “……哼。”


    楼乘衣脸色忽然沉下,语气莫名:“你还知道过来了。”


    呵。


    闻遥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在面具后面翻白眼。


    啊对啊对,我来了,我就不该来。


    她思来想去,磨了大半天,最后还是戴上面具在赵玄序“不是说不管他吗”的目光中翻墙出门一路直奔琼玉楼,然后在琼玉楼门口撞见了宋明德。


    闻遥就知道事情要糟,宋明德出宫果然是来琼玉楼,被赵玄序说中了。


    水道很拥挤,到处都是挂着红灯笼的小舟,闻遥的船混在大部队里不显眼。


    她让船家将船靠在宋明德的船后,紧紧跟着宋督主。眼看着宋明德走入琼玉楼,她立马勾着外面的屋檐一层层翻上七楼。


    好心来提醒,结果人家还不领情呢。


    外面逐渐混乱起来,凝儿也听到了动静。她止言又欲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主子和闻姑娘说话的时候,旁人还是不要开口的好。


    闻遥等了等,楼乘衣还是坐在椅子上。她耐心彻底没了,开口道:“快滚过来。”


    “哼。”楼乘衣站起来,步步朝窗边走过去:“怕那太监做什么,汴梁有律法规定北辽皇子不能逛花楼?”


    闻遥抬手,在外面的人即将推门进来的前一刻勾着楼乘衣的脖子带着他翻身跃下。


    她动作毫不犹豫干脆利落,掩藏在暗处的护卫见她带着主子跳楼,一下子心惊胆战,几乎忍不住探身去接。


    闻遥一手扶在楼乘衣后腰,一手掏出个巴掌大小的铁盒子,瞄准一根柱子按下开关。小指粗细的绳索由锋锐抓钩带着冲出,闷声没入柱子内。闻遥单手抓住铁盒,手腕一用力就带着楼乘衣稳稳踩在下一重屋檐上。


    夜风呼啸,河面上的小舟聚拢成掌心细叶。流水一样的灯火辉映,在红绸飘飘的高楼间,五指修长,拇指带着白玉扳指的手稳稳压在七楼窗棂上。


    宋明德走到窗前,身上红色袍角被风吹的翻飞,垂眸看着外面空荡荡的一片。


    没人,什么人都没有。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凝儿手上没了软剑,抱着琵琶站在一边,一惊慌又强自镇定的神色,变脸快的叫对面三个辽人咋舌:“为何突然闯进来,妾——”


    “你主子在哪?”宋明德心绪不佳,懒得多话:“让他出来。”


    凝儿一顿:“主子还有其它生意,这段时日并不在琼玉楼。”


    宋明德转过身,摘下腰间令牌扔在一旁人手上:“搜。”


    那些跟进来的番子当即开始在屋中翻找,极有经验地一下下按过周围墙壁,查找里面是否有隔间暗室,对站在屋子里的耶律汇时等人视若无睹。


    耶律汇时心头萦绕已久的火气炸开了,一把将桌上的东西挥在地上,拍桌站起来:“你好大的胆子!”


    “哦。”宋明德终于看向耶律汇时,眼珠轻轻睨着,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除却在皇帝跟前是笑着的,他在旁人面前永远是带着戾气的阴森:“殿下有什么指教?”


    耶律汇时站起来了,看着他半晌没说话。他实在是不想替楼乘衣遮掩,如果可以,他很希望楼乘衣身份败露死在汴梁。


    “这里就只有四个人。”他眼睛眯起来,最终还是慢慢开口道:“你眼睛是瞎了,看不见吗?”


    “咱家眼睛很好,殿下不用关心。”宋明德不为所动,清俊眉目间厌烦不耐毫不遮掩,说道:“殿下身份贵重,平日不要随意走动。若在天水出了事,只怕对两国邦交不利。你们几个,护送殿下回都亭驿。”


    几个番子应是,上前几步扬手拔出长刀。


    阿古没想到这宋明德如此嚣张,拔出刀挡在耶律汇时身前,同时忍不住想道天水重礼数,怎么这些在汴梁待久了的人个个蛮横,说话做事半点情面都不留。


    阿古犹豫片刻,上前附在耶律汇时耳边低语几句。后者面色虽然依旧难看,但却没有再说什么,狠狠剜了宋明德一眼后大步离开。


    等人走了,凝儿站在一边低声道:“大人要查,查便是。若是大人想见主子,妾身也可代为通传引荐。”


    宋明德不看她,轻轻从鼻腔里呼出一口气。


    这个房间虽然大,四周墙面却都是实心的,还就真的没有暗道。几个番子搜查一圈一无所获。


    宋明德抬手,几个人当即停住动作噤声,看着督主重新走到窗户前面色不定向下看。


    而这时,闻遥和楼乘衣坐在一处巷子的馄饨摊上吃馄饨。冬瓜肉骨熬的馄饨汤徐徐冒着热气,鲜香扑鼻。


    楼乘衣坐在粗糙的木头长椅上盯着闻遥看。


    两碗大馄饨上桌,闻遥将其中一碗推在楼乘衣面前,拿起一旁的罐子晃晃:“加醋吗?”


    “加,怎么不加。”楼乘衣一开口就忍不住阴阳怪气:“你出来找我做什么?兖王不给你馄饨吃?”


    闻遥往他碗里泼了一大勺醋:“打算什么时候走?最好不要和使团一起,容易引起宋明德注意。他已经盯上你了。”


    “……朝宴以后,不和耶律汇时一起走。”楼乘衣舀馄饨,一口汤下去被冲天酸气熏得直皱眉头。


    明明要加醋的是他现在嫌弃的也是他。


    “你干什么加这么多醋。”


    闻遥理都没理,继续说道:“刚才你跟耶律汇时不愉快,没谈拢吧。回北辽,你会跟更多的人不愉快,往后几年估计也不太好过。”


    楼乘衣盯着她看一会儿,哼笑道:“要当北辽皇帝迟早会有这么一天,我已经准备很多年了。”


    “有志气。”闻遥呼啦呼啦吹馄饨,一口吞下去:“走的那天我送你,送你到城门口。”


    楼乘衣的目光微动,又没说话,坐在对面看着闻遥挑出馄饨里的葱,把馄饨一个个捞出来吃掉。


    馄饨汤热,她面具摘掉放在一边,额头鼻尖冒出层汗,气色很好,泛着鲜活气。


    楼乘衣喉咙上下一动,手探向袖子拿出一块令牌,递给闻遥:“等我当上皇帝,你来找我,带你在北辽逛逛。”


    “诶呦。”闻遥一抹嘴接过令牌看了看。令牌沉甸甸的,中间颜色近黑,一只极其雄壮悍戾的海东青展翅于上:“这鹰好俊。”


    “这是完颜部的图腾。”楼乘衣看着她,从来傲慢凌人的神色有些软化,前些日不欢而散的怒火全部消散。


    当初从北辽王账狼狈出逃,他拼死也要护着的东西就是这块母亲死前塞给他的令牌,用来在汴梁与舅父相认。


    “收好。”楼乘衣往前倾,盯着闻遥的眼睛再次叮嘱:“等我当上皇帝,记得过来见我。”


    “行。”闻遥当这玩意是通行手令,当即挂在腰间拍了拍,抬头勾唇对楼乘衣笑:“等我混不下去了,就到你那白吃白喝。”


    第46章 孤星台


    吃完馄饨,闻遥与楼乘衣在巷子口分别,拎着楼乘衣补买给她的灸骨头打道回府。


    走进院子时赵玄序正坐在石桌前,修长指间夹着一张信纸若有所思。他膝头滑过的单薄黑色长袍垂落与漆黑发丝纠缠不清,几乎分不出界限


    闻遥哼歌,晃着灸骨头走上去:“怎么啦,监察抚司出事了?”


    赵玄序要换血,那就是给监察抚司大动筋骨。总会有胆子大的不乐意试图临死反扑,叫赵玄序这段时间杀的人越来越多。


    “没有。”赵玄序站起来走到闻遥身边,把手里信纸递给她。同时不露声色将闻遥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一遍。


    “是西朝使团,里面随行的一人是左凤江的徒弟。”


    闻遥霎时精神抖擞:“他也练焚心决?”


    “还没找人试过,等朝宴就知道了。”赵玄序伸手抓住闻遥的袖子,在指尖勾了勾,还有些按捺不住想去碰闻遥的手腕。但到底他没有,只是指头又在布料上绕了一圈:“他也会上孤星台。”


    闻遥已经熟悉赵玄序爱抓人袖子的习惯,没什么反应。她拿着信纸仔细地记了一下左凤江徒弟的讯息,准备在孤星台上试这人一试。


    自北辽使团抵达汴梁后,闻遥便知道了皇帝为什么突然把自己叫过去问话,还特地嘱咐她一同出席朝宴。


    当初天水太祖皇帝立国,定都汴梁。他下旨重建皇宫,并在宫内修筑起一座十丈高台,名唤孤星。


    孤星台平日里也没什么用处,就是供着块剔透白玉。相传这玉是天水朝建国后昔日鸾鸟自天上缬来的神玉,上面刻有仙人题字。


    传说故事听听就行,但这块白玉的确是天水的脸面。平日锁在高台之上看顾严密,唯有春秋大宴与朝宴或着祭祀之时,皇帝才会登上孤星台亲自拜祭。


    而这次北辽使团抵达汴梁后照例先行入宫觐见皇帝,谁都没想到,耶律汇时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放出狂言,说天水若为中原之主、有天人相护,那么任凭周围群雄并起,天水也自当安然无恙,如同孤星台上的神玉。


    朝宴那日,不若各国勇士同天水勇士共登高台,各凭手段。半个时辰内,若在高台上最后一人为天水人,北辽愿将燕云十六州之外的驻军退后撤三十里,以示敬意。若胜者为他国之人,天水就应当让出神玉,不得有悔。


    去掉修饰词,简单的说就是北辽约大家吃完饭后一起打一架。


    从皇帝早早把闻遥叫过去谈话来看,这估计是北辽朝堂内早定好的计谋,很是阴损。


    天水要是赢了,北辽退不退兵另当别论。天水要是输了,脸面尽失丢掉神玉。事后反悔不给神玉,北辽借此大军压境挑起战争都是可能的。


    那天水还打不打?


    当然要打,不打就是怕了。不战而怯,更丢人显眼。不仅要打,天水以一对多,必须要赢且赢的漂亮。


    闻遥的注意力却全在左凤江徒弟身上。


    要是确定这人功法与左凤江一致,那她就不必特意跑一趟西朝,直接把人扣下逼他交出心法就行,多方便。


    几日光阴转瞬即逝,琼玉楼都亭驿和宋明德都是一片安静,没再有什么动静。朝宴那日,天地肃寒澄明,日有熹光。南北御街车如流水马如龙,凤箫声动,人影参差。


    闻遥在寒冷的空气里闻到了爆竹的味道,也有点乐,背着星夷剑爬上马车,抬头问坐在里面的赵玄序道:“诶,我们晚上回来放烟花吗?”


    兖王府从来冷清,不放烟花。


    “放。”赵玄序从善如流:“我差人去买。”


    等靠近皇宫,马车还是照常在凤鸣街口停下。朝宴规模盛大,依照规矩设在集英殿。从正殿到两廊,亲王使臣以及诸道进奉军将依次落座。


    赵玄序和闻遥踏步入殿,一旁立马上来一个引路的小太监,弓着身直接把他们领到皇帝左下侧第三个位置,刚好和北辽诸国使臣面对面。


    位置是按照皇子序列安排的。四位皇子雍王为首,其次是相王,赵玄序。秦王与赵玄序隔开一臂距离,坐在闻遥的左前方。


    闻遥的位置在赵玄序身后,旁边就是一列宗室重臣。张鋆身列其间,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完全不似前几日和闻遥蹲着嚼花生的样子。


    对上闻遥目光后,张鋆朝她眨眨眼,倒是显露一点狭促的调笑意味。


    其余大臣也是各个身着朝服,仪表威严。反观闻遥,红绳束发、一身黑衣劲装,背上还背着长剑,与周围格格不入。


    她一坐下来,周围人的交谈声就停了,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


    秦王在旁意味不明地冷笑。雍王与这边隔着一个心宽体胖的相王,淡然自若地喝酒,面色和煦若春风,坐的稳稳当当,没一点其它反应。


    延陵事毕,雍王妃的两个族叔被削去功名流放到百里之外的幽州。徐大学士跪得快,认错也快,倒是没有受太大牵扯,只是被罚俸三年。这么看,雍王党似是没什么重大损失,可只有内部人才知道其中抓心挠肝的苦滋味。


    江湖少侠巧扮鬼神惩戒皇亲国戚,老百姓就喜欢看这种热闹。雍王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温和仁善好名声经过此事后已经变味,都说雍王软弱连王妃母族都管束不好,不是太子佳选。


    皇帝没来,菜还没上,闻遥面前只有一些水果。虽说这个时候水果蔬菜价比黄金,但赵玄序郊外有温泉庄子,种花一样种了许多果蔬,没缺闻遥新鲜瓜果。她掰着橘瓣,抬眼看向对面坐着的耶律汇时。


    耶律汇时正好也在打量闻遥。


    上回琼玉楼闻遥戴面具,耶律汇时没认出她。但他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中原顶级武林高手。


    上次贺神节后,星夷剑重出江湖归于庙堂的消息已传遍天下,他也有所耳闻。


    百晓生天下高手榜排名不包括域外高手。耶律汇时心里忍不住有些怀疑,一个看起来并不健壮的女人,当真有那么高的武功?


    殿内诸多人心思流转,面容秀美的宫女掀起珠帘,一太监走出来,高高唱一声陛下驾到。群臣相继起身,拱手行礼。


    皇帝身着冕服,由宫人搀扶着坐在宝座上。走在皇帝后面的是打扮比往日更加隆重的宋明德。他腰间挎着一把金刀,刀鞘纹路华美,刀柄还有宝石镶嵌,几乎不像见血封喉的凶器。


    站定后,宋明德抬目向下方扫视一眼,目光略过赵玄序准确无比地钉在闻遥身上。


    闻遥知道宋明德在琼玉楼没看到自己,任由她看,坦然随众人行礼而后坐下。


    是这样子的,皇宫大宴,不能说非常精彩,也能说十分无聊。


    菜肴一道道按照顺序端上来,冷都冷了,荤腥略显油腻。闻遥咬下两片鹿肉,兴致聊赖看着各国使团拿出贺礼展示。她的目光在对面使臣间巡视,最后落在西朝正使身后一个面相阴柔的男子身上。


    男子大概二十出头,眉目清秀。正是左凤江的那个徒弟,名叫薛慎。


    闻遥在席间也是焦点,她目光紧紧盯着一处,薛慎自然不会没有察觉。他迎着闻遥的目光,有些不明所以。转念想想师父对星夷剑法的评价,再想想马上就要开始的孤星台比武,心中立马一沉,面色凝重起来。


    跟耶律汇时不一样,薛慎跟在左凤江身边有些年了,他从左凤江嘴里听到过不止一次星夷剑闻遥的名号,知道当年夜闯西朝皇宫拦下师父的并非飞叶客郝春和,而是闻遥。


    可当时闻遥才几岁?有没有双十年华?


    如此年轻就能与师父打得不相上下,到如今又会有怎样恐怖的实力?


    北辽把剑指燕云十六州的野心摆在明面上,可西朝没有,西朝暂时没有与天水正面开战的准备。此次薛慎等人此次前来目的是两面逢源,求娶天水公主顺带与北辽商谈边疆事宜,因此来使中武功最好的就是薛慎。


    北辽对这次挑事摩拳擦掌,带来诸多勇士。其中有一人名叫迭剌,天生巨力,悍勇之名贯彻草原。迭剌不在席间,闻遥撑着头坐在位置上,听到不下三次他的名字。


    很快,表面其乐融融的晚宴结束,皇帝许下缙云公主与西朝联姻后,酒酣宴毕,起身带着群臣移步前往孤星台。


    今日重头戏终于是要来了。


    孤星台周围早就已经设下看座,宫女太监手持仪仗,垂目看着贵人依次入内。


    闻遥是第一次看到孤星台,她发觉孤星台不似其它高台,形状更似高塔,巍然屹立于一偌大湖泊之上,金石为基,拔天倚地。


    宫人撑着船缓缓靠近湖上长桥,动手解开桥桩上的锁链,将桥面沉入湖底。


    旁边的人都有些激动,甚至宫妃也由皇后领着过来坐在竹帘之后观看。


    一穿着湖蓝色宫装,样貌气质清婉动人的妃嫔忍不住靠近竹帘,纤纤玉指搭在帘上,面颊绯红,难掩激动地盯着前面格外出挑的闻遥看。


    “娘娘。”一旁宫婢想提醒她不要御前失仪,落下冯贵妃把柄,却被苏怡骤然冷淡下来的眼神扼住了接下的话。


    苏怡抬手理理鬓发:“点心收好了吗?记得待会结束,找机会给闻统领送过去。”


    有兖王府做依凭,她已经与之前凄惨的孤女截然不同。


    宫女低声应是。


    在周围众多低声交谈里,赵玄序突然伸手轻轻握住闻遥的手腕。


    “嗯?”闻遥不明所以,转头朝他看过去。


    赵玄序凑到她耳边,呼吸浅淡又炙热万分:“我让人先回去备宴,今日元旦,阿遥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真贴心,方才虚有其表的饭菜她压根没吃几口。


    闻遥严肃点头,拉着赵玄序嘀嘀咕咕报菜名。


    而此时此刻,周围诸国武者早就迈步走到场间空地上。他们目光不约而同看向闻遥,见她如此轻松轻松自若的神态,心中警惕提高好几个度,同时也生出一些被轻视的不甘。


    星夷剑已经不在高手榜上许多年,谁都不知道闻遥如今实力如何,更不知道当初她为何退出排行榜。


    说不定就是受了重伤,不能再经受起武林残酷的层层挑战了呢。他们今日若是能在此打败闻遥,天下闻名指日可待。


    众人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闻遥说完想吃的菜面点心后也是心满意足,站起来越过诸位大臣走到钟离鹤身边。


    钟离鹤今日一身银白劲装,俊朗不凡。他看起来也没有因为徐家的事情对闻遥有意见,面色是惯常冷峻不苟言笑,等闻遥走到他身边才客客气气叫了声闻统领。


    闻遥挥手示意不用这么客气。


    旁边罐鼓轰然一声响,这场饱含天水北辽各自心思的博弈正式开始。


    鼓声刚落,闻遥两步踏出原地拔起,转瞬间已经站到孤星台顶端。


    孤星台高十丈,无异于悬崖峭壁。她居然不借力,就这么轻飘飘地飞上去,轻松自若。这样的轻功身法完全不似人间所有。底下看座中众人当即抽气连连,抬头吃惊地瞧着闻遥。


    薛慎站在一边,想到当年与闻遥一起夜闯西朝皇宫的飞叶客郝春和,面色复杂起来。


    其实上场的人中只有北辽是来找事儿的。其他人虽谈不上什么和睦,但也都卖天水面子,不会真要动人家祖传的白玉,就是参与参与,冲在最前面的都是北辽武者。


    钟离鹤率领其它人成功拦下大部分人,他们没来得及拦住的人里有个男人格外魁梧壮硕,肌肉鼓起似山峦。留着髡头,眼睛小而浑黄,样貌狰狞如恶鬼。


    方才冲出时,这男人一手推开一旁的人,那人当场便飞出去仰面砸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候在一旁太医上前查看,惊讶地发觉这人竟是断了几根肋骨。


    而且这样一身蛮力如同凶神野兽一般的人,居然也身手敏捷、轻功了得,踩着湖面上几个残余的木桩子直冲闻遥而去。


    此人便是凶名在外的迭剌。


    据说他悍勇无比,隶属北辽皇帝亲军斡鲁朵战骑,上过战场,活屠过天水边疆好几个村镇。


    迭剌如同野兽攀岩,不多时便站到闻遥面前,抬起蒲扇大小的拳头对准闻遥面门呼啸而来。


    他面上肌肉横生,微微有些抽搐,这个漂亮女人脑袋变成稀泥的预想让他止不住的兴奋。


    这一拳带着深厚内劲,裹挟雷霆之势,保守估计可以打穿一块半人多宽的石头。


    闻遥身形在迭剌面前显得非常的瘦小,极端的画面冲击感让底下看着的几个文官不忍直视闭上了眼。


    闻遥眼珠定定,面色分毫不变,右脚向后退一步的同时抬手毫不犹豫对上这一拳。


    两人拳风相接,闻遥手臂稳极了,脚下孤星台屋檐砖瓦如同蛛网般碎裂,发出清脆的断裂脆响。


    一拳之后,往后退一步的是迭剌。


    他后退一步在孤星台边沿站稳,阴沉的眼睛死死盯着闻遥。


    闻遥勾唇,觉得这人劲儿确实挺大,她手心都有些发麻。然后她低头看了一下脚底碎的不成样子的琉璃砖,第一个反应是幸好不是在琼玉楼,不用她赔钱。


    不过为了孤星台在打完这一架后还能好好的,闻遥拔出星夷剑清越似龙吟的剑鸣过后,闪烁如星的剑尖已经贴在迭剌眼前一寸的地方。


    这一剑气势如虹,内劲强悍排山倒海,不可躲避也不可阻挡。


    迭剌眼珠微缩,不得不往后退一步,跃下孤星台。落地之后星夷剑依然如影随形,眼看就要刺穿迭剌眉心。


    迭剌侧身往地上一拍,接着冲劲勉强躲开这一杀招,肩背处留下一道淋漓血痕。


    远处耶律汇时的面色一下子就变了。他想过这女人强悍,没想到会这么强悍。


    剧痛刺激了迭剌,他的喘气越发粗重,手臂并向后腰拔出一对弯月似的双刀,怒吼一声朝闻遥直直冲上来。


    他内劲刚直悍戾,招式大开大合之中又非常灵活,其实没有愧对他的名声。无奈对面站着的是闻遥,招招都被稳稳接了下来。


    闻遥握着星夷剑,挥出的每一下动作都行云流水般轻巧,落在他人头上却又重于泰山。她招数很密,当真如同星河散落人间,铺天盖地的绝对威压。站在她对面的人极容易被这遍布四周的杀机晃得心神不宁,逼得喘不过气。


    时间一长,迭剌心境越发不稳。


    他与北辽人的心不稳了,天水诸人的心却安定下来。


    “这迭剌似乎做过骑兵。”有人道:“虽然北辽强悍,但我天水人杰地灵,强者辈出,也不输给他们。”


    这话说完立马就有人应和:“不错,中原武学源远流长,岂是蛮夷可比。”


    “是呀,秦王当初招安不就是打这个念头吗?”


    耶律汇时盯着湖中心,面色已经难看至极,暗骂一句废物之后突然起身,用辽语对着迭剌喊了一句话。


    那些还在湖边缠斗的辽人顿时咬牙逼退对手,转身也踩着木桩向孤星台去,准备围攻闻遥。


    “三皇子,稍安勿躁啊。”秦王坐在他对面喝酒,语气半是讽刺:“时间不是才过了一半吗?


    耶律汇时闭上嘴,脸色难看地站了一会,慢慢准备坐下。


    可他屁股还没沾上凳子、秦王一口酒还没来得及咽下,在这短短瞬息之间,场中众人耳畔忽然有如惊雷炸响,清晰地听到了自后方传来的惊恐声音:“不好!有刺客!快护驾!”


    护驾。


    这两个字代表着特定的含义,一般会在皇帝遭到刺杀后由身边人掷地有声地喊出来。


    可现在是在戒备森严的皇宫,到处都是护卫,哪里会有刺客呢?


    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甚至包括皇帝自己。


    原先簇拥在皇帝身边,捧着香炉绢布的几位宫女突然毫无征兆扔掉手中物什,或是从腰间抽出匕首软剑,或是从头上拔出长簪,飞身掠至皇帝面前就要扎下去。


    宋明德面颊边的肌肉绷紧,猛然抽出腰间金刀,横着挡住这一击。


    谁都没有想到贺神节过去后不久,在皇宫中、在这个时候又会来一次刺杀。隐藏在暗处的护卫纷纷闪身而出挡下刺客,谁料这些刺客身手不凡,一时间陷入不利境况的居然是他们。


    宋明德拦住为首的女刺客样貌美丽。


    宋明德视线划过她面庞边缘,立即便知道此人戴了人皮面具。这张脸是陌生的,但这双近在咫尺的眼睛却让他有些熟悉。


    那日贺神节,也是他拦下的红阁刺客。


    宋明德认出了这双眼睛。


    他皱着眉,面色不太好看,声音发狠:“红阁,又是你们这帮宵小。”


    戴着人皮面具的姜乔生蓦然弯眼,手腕翻转几根银针毫不留情飞向宋明德。


    银针上面光泽闪烁,一看便是涂抹了剧毒。


    宋明德肩背肌肉紧绷,骤然发力转过刀面挡下毒针。又不避不闪上前一步,把扶着椅子站起来面色铁青的皇帝护在身后。


    姜乔生盯着他的动作,夸他:“好狗,我也想问呢,怎么又是你。”


    真是个麻烦的太监。


    第47章 二次刺杀


    远处骤然变得混乱,动静吵嚷远远传开,闻遥不是听不到。


    可她身侧虎视眈眈围住了三四个人。迭剌双手各持双月弯刀,次次下手都是狠辣无比,直冲闻遥命门。闻遥刚抬头往皇帝的方向看过去一眼,他便立即抓住空档破空砍来。


    闻遥抬手架住这有千钧之力的一刀,迭剌紧跟着右手横抬,刀刃朝着她腰侧横斩。周围其余辽人也都围上来,手中刀剑从各个方向朝闻遥刺去。


    钟离鹤正一剑穿透挡在他身前的辽人的肩膀。他拔出剑,面上溅开两滴血,长腿抬起当胸一脚把人踢飞。转头看到这如此凶险的一幕,即便知道闻遥的身手,他也不由得眼瞳微缩,脱口而出道:“小心!”


    闻遥握着星夷剑的手很稳,与她眼中的神色如出一辙。


    她腰身轻旋,整个人迅速腾空而起。星夷剑与迭剌弯月刀紧贴着摩擦,发出叫人牙龈发酸的声响。她抬腿蹬在另一人背上,星夷剑寒光泛开,内劲雄浑无比,猛然一剑斩断迭剌一把弯月刀。


    闻遥轻盈落地,再次抬头遥遥看向远处。皇帝跟前三步远的地方,那个拿着长簪与宋明德对峙的女人背对着这边。可哪怕只有一个背影,闻遥也立即认出了那是谁。


    她几乎要气笑出来。


    好啊,厉害。一直躲着不见她,三天两头送窑鸡,她还以为是偃旗息鼓了,没想到是攢着劲头留到今天。往前翻翻,有哪个能在一月之内刺杀当朝天子两次?真给她长脸。


    皇帝突然遇刺打断了孤星台这边的进程。不管湖边还是台下,诸国诸人纷纷停手,在一片混乱中回赶护卫自家使臣,避免殃及池鱼。


    唯有迭剌等人还在死死围着闻遥不放。


    钟离鹤下意识迈向闻遥的脚步及时停住,他看一眼闻遥,随后转身离开奔去救驾。


    这是天水朝文官们第二次遇到这样的场面。上回是在大街上,这回周围是露天场地,空荡荡无处遮掩,他们只能哆哆嗦嗦挤成一团,完全不复方才集英殿中的君子仪态。


    越来越多的宫女太监扯下人皮面具,掏出武器杀向混乱中心。宫妃们惊慌失措,竹帘被扯下来,美酒撒落满地。武将们倒是想冲上去救驾,奈何身上没有刀剑,赤手空拳对上刺客也处于下风,血腥味在这片空间中弥漫,每个人都狼狈至极。


    张鋆扯着袖子遮着面,口中哎呦呦叫,动作却极为迅速,灵活挤过其它人躲到赵玄序身后,险险松一口气。他可是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的,这要是被刺客劫持或者是莫名奇妙挨上一刀可就惨了。


    他擦擦额头上的虚汗,抬眼去看赵玄序。


    赵玄序已经站起来,深漆眼瞳牢牢看着闻遥,右手捏着一根银筷,手指在上面轻轻捻动,手臂线条绷得很紧。


    张鋆也算熟悉赵玄序,看他这模样以为他是要上前去帮闻遥。可赵玄序没有。他不管周围的混乱,也没去看皇帝,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闻遥身上,整个人呈现一种勃然待发的状态,却又不动也不说话。


    张鋆眼珠子乱转,目光往皇帝身侧一扫,又看看一时间脱不了身但也不会出事的闻遥,心里突然冒出的一点想法迅速淡去,也老神在在站在一边不出声。


    几个人里最先开口的反而是相王。


    他乐呵呵老好人弥勒佛一样的神情消失不见,骤然沉下脸来,乍一看竟也很有几分威慑力:“北辽这是什么意思?!还不快快住手!”


    耶律汇时在原地站得稳稳当当,眯着眼睛看着御驾前挤成一团的人。诚然,他也完全没想到这时候会有人刺杀天水皇帝。眼下宫中禁军还没赶过来,最厉害的人又正被迭剌拖着……耶律汇时扯唇,假惺惺道:“相王,迭剌非我部下。他出手必须要见血,我没办法让他停手。”


    你带出来的人不听你的话,这话说出来有人信吗?


    秦王当即抬腿一脚踹飞桌案,结实桌板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你废话这么多,不肯放人,莫不是这些刺客本就是与北辽勾结!”


    “秦王殿下。”阿古站在耶律汇时身边,警告道:“话不能乱说。”


    秦王冷笑:“这里没有奴才说话的份!”


    雍王站起来。


    他看看赵玄序,转身推开挡在他周围的宫人,大步朝雍王妃走去,把面色苍白的雍王妃紧紧护在怀里。


    这边短短几句争执,远处的高台上,姜乔生已再次和宋明德缠斗在一起。


    宋明德武功其实很好,只是要与专吃杀人这碗饭的姜乔生相比,还是差得太远。姜乔生招式路数诡秘莫测,内力阴狠毒辣如呲着獠牙的毒蛇。若不是红阁阁主从不露面,谁也不知道是哪个杀手完成嘱托杀了人,姜乔生估计也能在百晓生高手榜上位居前列。


    而且这次她也实在选了个很好的时机动手。


    姜乔生圆而翘的眼睛带着笑,长簪干脆挑开宋明德的刀,快如鬼魅欺身而上一掌拍在宋明德胸口。巨大的内劲下,宋明德五脏六腑好似要碎裂开来,他喉咙一热,嘴唇边涌上腥甜血液,唇瓣鲜红一片。


    他稍稍分神,姜乔生长簪当即脱手而出,眼看就要没入皇帝心口。


    钟离鹤心跳如同擂鼓,来不及赶到便随手捡起一颗散落的果脯弹指而出,击打在长簪上。


    长簪射向皇帝的力道很足,仅仅只被打偏一点方向,擦过皇帝的心脏穿透他的胸膛,带着一串血迹钉在皇帝身后的玉石屏风上。


    真实的死亡威胁下,一旁的宫人太监惊恐散开。留下皇帝整个人瘫软在长椅上,发冠歪歪斜斜,胸口传来的剧痛让他不由得大口呼吸,面色难看至极。


    簪子是戴在头上的,不好涂抹毒药。


    姜乔生眉头皱起来,啧一声,觉得有点可惜。她对受伤的真龙天子九五之尊毫无敬畏,目光像看着一头待宰的畜生。两步上前,她出伸手,竟是要直接去拧皇帝的头。


    宋明德勉力咽下喉咙里的血,与此同时钟离鹤也及时赶到。两个人一言不发攻向姜乔生,迫使后者不得不停下手里的动作,从发髻中拔出另一根长簪迎上两人。


    而闻遥这边,弯月刀被毁,迭剌愤怒至极,怒吼一声冲向闻遥。


    闻遥收回视线,转头看着犹如大型猛兽一般扑上来的迭剌,也是失去了耐心。


    皇帝都遇刺了,这场文绉绉的友谊赛也应该结束了。


    星夷剑不再刻意避开迭剌命门,剑意比先前更加杀气凛然。闻遥凌厉的眉目间沁上一层冰冷的阴影,一剑利落砍断迭剌的左臂。鲜血自鲜红断口喷射而出,湿濡闻遥小半张脸。


    迭剌双目死死瞪大,看着自己的手臂摔在地上。不等他有什么反应,他喉间一痛,星夷剑刺穿皮肉一翻一转,轻松割去他的脑袋。闻遥再度转身,瞧着已经被包围起来的姜乔生深吸一口气,一脚踢在一个辽人身上飞身离开孤星台。


    而直到这时,她的辽人居然还要再追。


    赵玄序手中一直捏着不放的银筷飞出,在一人眉中心穿出一个血淋淋的孔洞。闻遥落地后挥剑,湖边栏杆上花盆里冬日依旧开着的花朵花瓣纷飞,被闻遥一掌拢在手里而后拍出。


    内力灌入,原本娇艳柔弱的花瓣变得比刀锋更加锋锐,从各个关节没入辽人身体。这些人闷哼一声,脚下失去力气落入湖水中,随即大片大片血雾在湖水中飘荡起来。


    还没来得及追上来的人心中一沉。


    世间武功至高者,飞花摘叶皆可伤人。


    “再上前一步。”闻遥目光如刀落在那些人身上,声音冷硬:“我叫你们人头落地。”


    前车之鉴的脑袋还在地上,血都还没有凝固。这一句威胁从闻遥嘴里说出来十分奏效。


    那些辽人脚上像是生出根,再也不能往前一步。


    闻遥沉沉呼出一口气,转过身。


    她与赵玄序之间横亘着翻滚一片的桌椅与荒乱奔走的宫人,但就这一瞬间,她看过去的目光立即被一瞬不瞬看着她的赵玄序捕获了。两人视线交错,闻遥清楚地看到赵玄序的眼瞳。


    他远离刺杀混乱的中心,而且也不会有人去绑架挟持充满危险与不定的兖王,毫无疑问是安全的。


    确认这一点,闻遥放下心,提着剑朝与宋明德钟离鹤缠斗的姜乔生走去。


    一个宋明德,姜乔生可以对付。再加上一个钟离鹤,她便腾不出手再去杀皇帝了。


    眼尾余光瞧见怒气冲冲杀过来的闻遥,姜乔生心道不好,面上的笑容收拢,手掌反转间一阵毒雾散开。


    这雾气古怪,落在人的肌肤上火烧一样疼痛无比。


    宋明德和钟离鹤离得最近,首当其冲沾到了毒雾。只觉得眼睛口鼻皆是剧痛无比,不得不后退几步抬起手臂掩住面,让姜乔生离开此处。


    不知什么时候,一边腊梅掩映的假山里居然赫然打开一道石门。


    石门隐秘至极,两个红阁刺客手持刀刃站在前面。姜乔生越过他们,头也不回矮身进入石门。


    这仿佛是一个讯号。场上刺客纷纷收手,迅速奔赴石门鱼贯而入。唯有靠近耶律汇时的几个刺客不同,他们没跟着同伴走,反而悄无声息缓缓靠近耶律汇时。


    无人察觉这一变化,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石门和皇帝身上。


    就在这时,几个刺客突然上前,袖中弓弩箭射出,沾染剧毒的短箭四面八方而来,猝不及防穿透耶律汇时的身体!


    谁都没有想到,原本刺杀天水皇帝的刺客会毫无预兆去杀北辽皇子。


    耶律汇时面上表情还没来得及变化,睁着眼仰头倒下。阿古在短暂的怔愣后大喊一声,扑上前接住耶律汇时不断打颤的身体。


    耶律汇时一共中了三箭,伤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黑。阿古顿时焦急万分,抬头呼喊:“找医师来!”


    赵玄序站在旁边,衣摆垂落在地上,依旧是身长玉立雍容华贵。他看一眼耶律汇时青白的唇瓣,毫不犹豫转身就走,居然是一点不管。


    事发太突然,秦王等到阿古喊了几声才反应过来。他心头一凛,警惕地瞧着那些刺客。那些刺客没有管他,也没有上来给他几箭,干错利落地咬开牙关藏着的毒囊后立即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秦王咬牙,怒目冲一边人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叫太医!”


    天水与北辽之间的事态已经足够焦灼,耶律汇时可以死,但绝不能在天水断气。


    他的怒吼远远传到假山边。


    守石门的两个刺客闪身进入通道,随后石门里传来一声巨大闷响,巨大石块掉落将门死死堵住断掉追路。


    闻遥晚了一步。她收剑,手掌抚上巨石,内力灌入试探性推推,巨石纹丝不动。


    宋明德衣角翻飞大步走来,面色苍白,唇瓣被血染得血红,越发突显他眉目间的煞气:“打开它。”


    闻遥嘴角一抽:“打不开。”


    宋明德显然不相信:“你劈不碎这块石头?”


    闻遥胡扯:“这是墓里的青石。等我打开了,那些刺客也都跑了,你还是拿火药来炸快一些。”


    宋明德面色不定,盯着闻遥还要说什么。


    不等他开口,赵玄序自后面走过来,旁若无人上前拉住闻遥的手腕。


    他一天要泡好几次澡,身上发间总泛着淡淡的清香,随着他的靠近,这股幽绵的味道一下子就冲淡了闻遥鼻端的血腥味。


    赵玄序掠一眼宋明德:“不去看皇帝?”


    眼下刺客走了,宫人妃嫔又敢冒出来了,一拥而上哭天抢围着椅子上不省人事的皇帝。另一边辽人嗓门也很大,声势全然不输。


    好好的朝宴全毁,因为荒谬到极致,这一刻的场景甚至显出一种诡异的滑稽。


    宋明德额角突突直跳,眼神狠厉,拂袖离开。钟离鹤深深看了一眼闻遥,也转身去找雍王去了。


    周围安静下来,赵玄序伸手,温热指腹细致擦去闻遥面庞脖子上的血珠,轻声道:“耶律汇时要死了。阿遥朋友这次来不是杀皇帝,是来杀他的。”


    耶律汇时身上的毒狠辣,见效很快。与他相比,皇帝尽管受伤躺在椅子上却没有中毒,太医一来,活下去的概率比耶律汇时大。


    闻遥一顿,电光火石之间,一个猜测犹如霹雳在她脑中炸开。


    她的手有点冷,突然回想起那日热气腾腾的馄饨摊前,她与楼乘衣说他走时去相送,而楼乘衣当时只是看着她,并没有应答。


    第48章 密道


    闻遥的面色不太对。


    她眉头低压,唇抿得变成一条淡红的线,垂目看着宫中地面上齐整砖石,上面的卵石铺砌出各色花样纹路。闻遥思绪翩飞,想到她第一次进宫走在雍和宫前,抬脚踏在地面上注意到的怪异。


    天水皇宫地底下很古怪,走起路来空空荡荡,应当有不少密道。


    比如说眼前突兀镶嵌在假山里的石门。


    可姜乔生就算手眼通天,也绝对不可能没有半点声响在宫里自己修出一条密道。


    那么问题来了,宫中密道,姜乔生又是如何知晓?


    赵玄序看出闻遥所想。


    他的目光落在闻遥侧脸,她刚刚杀掉迭剌,那蛮人的血带着腥热溅在她下颔,像从衣领下攀延出活色生香的花。


    看了一会,赵玄序突然从袖中取出帕子,靠近闻遥。他离得十足近,捏着帕子轻柔擦拭闻遥的脸,并且很有分寸地在闻遥侧身后退一步之前收回手。


    殷红的血痕落到洁白柔软的缎子里,碾开浓厚的色彩,当真犹如花汁。


    赵玄序面色坦然,动作也做得坦然,闻遥怎么看也看不出他心尖正在抑制不住的滚烫发热。


    他很正经地说道:“天水太祖皇帝原是前朝殿前诸班都点检。称帝之后,他将前朝皇宫稍加修缮,方有如今天水皇宫。大部分的暗道都是前朝遗留,如果阿遥朋友有心,找到当年匠人图纸,知道密道不是难事。”


    闻遥的目光掠过手帕,片刻之后摇头:“光找图纸就已经够难了。”


    场上混乱方且有些平息,太医院判被人带着匆匆赶来。白胡子老头为皇帝查看伤势,随后众人立即前呼后拥将皇帝与耶律汇时抬下去救治。


    禁军落锁宫门,任何人都不得出入皇宫。不过眼下刺客消失,真实的生死威胁散去,诸位大臣妃嫔面上虽然一片沉重惨淡,心思却止不住开始活泛起来。


    如果…如果这次皇帝没挺过去,他估计会成为天水第一个在皇宫朝宴上被杀的皇帝。


    太子之位悬而未决,只怕天水朝政要陷入风雨飘摇。他们反正早就已经各自站队各为其主,要不要联络宫外下手为强,就看皇帝这次能不能挺过来。


    所幸太医院判医术高超,妙手回春。各种针灸提气和名贵汤药都往皇帝身上使,没一个时辰就让天子在一众人的或真或假的殷切期盼之下睁开眼。


    皇帝尚且虚弱,勉强提着气嘱咐雍王与秦王共理朝政,命宋明德协同兖王,不管如何一定要彻底拔除红阁后才又昏迷过去。


    只是天水皇帝这边是救回来了,耶律汇时身中烈毒,毒性发作猛烈无可挽回。即便太医院全力救治,也还是在一众辽人绝望的眼神中咽下气。


    听闻此消息时,雍王与秦王正率领一众重臣在雍和宫商议刺客抓捕之事。不论是雍王党还是秦王党,众人面上神情都很精彩,直觉黑云压城大事不妙。


    天水积弱,战事难抵北辽是大部分人的共识。多年前一战后,燕云十六州始终是两国之间的隐患。此时耶律汇时死在天水皇宫,天水与北辽势必要掀起战事。


    雍和宫外传开一阵推搡吵嚷声,阿古带着一众辽人冲进来,腰间跨剑,一向来稳重自持的汉子双眼通红。


    “我北辽三皇子在天水遇难。”阿古从牙缝里磨出一个一个字,恨得咬牙切齿:“你们难道不准备给北辽一个说法吗?!”


    雍王连忙从一众人身后走到他面前,安抚道:“天水自会给北辽一个说法。陛下遇刺、耶律皇子身陨都是红阁刺客所为,天水必定全力抓捕刺客。届时将其交给北辽,任由北辽处置。”


    任何语言在这个时候都显得苍白无力,这个回答当然不足以安抚阿古。


    他年岁比耶律汇时大,是耶律汇时的心腹,感情深厚,接受不了耶律汇时如此这般草率惨淡的收场。


    阿古面上肌肉抽搐,眸中泛起兽类光泽,显然是恨极了。他身后的辽人也都握紧了手中刀剑。


    他们来者不善不错,想要找理由同天水开战也不错。可这代价绝对不包括折损一名皇子。耶律汇时是朵月丽的亲生儿子,来一趟天水却再也回不去北辽草原,可想而知朵月丽会何其愤怒。


    阿古语气恐怖,轻轻道:“北辽绝不会让耶律汇时白白丧命。”


    他话里的威胁意味太重,丝毫不给面子,当下天水众人的面色也难看起来。


    这些辽人现在根本听不进去话。秦王挥手,禁军直接涌入将这些群龙无首难以自抑的北辽使臣都“请”了下去。


    “现在该如何是好?”张鋆站在赵玄序身后叹息:“这一仗是非打不可了。”


    都不用辽使回到北辽,只要北辽收到耶律汇时身死的消息,定会暴怒,进而向天水宣战。


    大殿中有一瞬间没人接他这话,气氛很是微妙。


    诸位大臣泾渭分明成几派,雍王党对面是秦王党,以高少山为首的川西各路武将以及张鋆等人则站赵玄序身边。


    闻遥是女子,且身无官职,此刻却无人对她也在雍和宫提出异议。


    而赵玄序压根就没把张鋆的话听进去。


    他垂着眼,漫不经心,不想留在殿内听一群人七嘴八舌讨论如何捉刺客,他只想回去和闻遥吃饭放烟火。


    他不关心,闻遥关心啊。


    她拇指按着星夷剑,站在旁边听得聚精会神。只是还没等一帮肱股之臣讨论出如何把红阁打成邪|教逆党,外面就有一人匆匆来报。


    那人跪下:“报!宋督主带着腰牌调取禁军五百,连同厂监一起围住了琼玉楼。”


    闻遥脊背顿时紧绷。


    除却她与赵玄序,大殿中其它人听闻这个消息,面上都有些疑惑。


    琼玉楼名满汴梁,从贩夫走卒到天潢贵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们奇怪的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宋明德不去排查刺客,围一栋青楼是为了什么。


    秦王眸色一暗,似有所觉,开口道:“本王记得前几日辽使刚到汴梁时去过琼玉楼,且不知为何,与宋督主发生过冲突。”


    果然,任何风吹草动,但凡和阴谋诡计沾上点边都瞒不住这帮狐狸。


    雍王看一眼秦王,语气轻柔:“红阁刺杀父皇,蓄意杀害耶律皇子,挑起两国争端,实为天下逆贼乱党。宋督主多年以来忠心耿耿尽心尽力,莫不是查到红阁与琼玉楼有牵扯?”


    ……天才,真相就这么被你讲出来了。


    琼玉楼是琼玉楼,红阁是红阁。楼乘衣与姜乔生之前有没有生意往来,闻遥不知道。但这次朝宴刺杀,两人是肯定有过联系。


    也不知道楼乘衣允诺什么代价,可以让姜乔生松口为他去杀耶律汇时,让红阁一下子变成天水北辽两边的眼中钉肉中刺。


    闻遥一下子皱起眉,很快就又放松下来,面色恢复如初。她身体挨近赵玄序,轻缓碰碰他的手臂。


    赵玄序看看她,接着低头,修长有力的手指解开缠绕在腰间的令牌,丢给高少山。他声音不大,但在开口的一瞬整个雍和宫都安静下来。


    “调翎羽卫与虎贲军,围住城门,搜寻街道,包括地下暗市。琼玉楼范围之内,任何人都不得轻举妄动。”赵玄序瞥一眼高少山:“不听话的杀了。”


    翎羽卫与虎贲军的数量加起来已经过万人,且都是十二卫中的精锐。高少山和一个中年武将站出来领命而去,留下殿中诸人面面向觎,都不由得觉得有些古怪。


    兖王的性子……即便如今是陛下遇刺,此时也有些反常的积极。而且“任何人都不得轻举妄动”,这话的对象应当也是包括宋督主?


    兖王殿下这分明是与宋督主不和,要与之争功呐!


    皇帝昏迷前亲口说保卫汴梁追查刺客之事交由赵玄序与宋明德负责,金口玉言,此刻谁都不能对这两人所做作为发表什么意见。何况不管是赵玄序还是宋明德,这两人,就算是旁人发表意见他们也不会在乎,更不会听从。


    没有人说话,赵玄序也没打算等谁说话,下令后他就转身走出了雍和宫。


    闻遥跟在他身后,直到走出殿内人视线所及范围才靠上去,开口道:“楼乘衣今日要走。”


    “哦。”她一开口,赵玄序就停下脚步,垂头仔细听她说话。


    他眼睛一眨:“阿遥要去送他?”


    闻遥深深叹气:“幽默了,现在还送个屁。”


    只怕楼乘衣自己都没想过要闻遥相送,因为他在汴梁最后一日做的最后一件事是联合姜乔生杀掉耶律汇时。


    闻遥没想到这两人会合作,但却能明白为何楼乘衣要杀耶律汇时。


    他要回北辽站稳脚跟,北辽与天水自然都是越乱越好。越乱他的价值就越大,就越是能抓住机会往上爬。安稳世道没有上升空间,只有战争乱世才能造就名垂千古的英雄豪杰。


    索性楼乘衣本来就与北辽皇后不死不休,也不怕他们报复,干脆乘机除掉作为北辽皇位竞争者之一的耶律汇时,让他的生命在天水发挥最后一点余热。


    不过耶律汇时毕竟是北辽皇子。一国皇子说杀就杀,狠辣果断胆大妄为。亏的楼乘衣与姜乔生两个人一个敢提一个敢接。


    思索间,前面走过来两个身着甲胄的禁军军官,手里各自牵着马匹。


    宫中不得有车马入内,禁军为皇帝亲辖,独立于十二卫,并不是赵玄序的人。眼下两个禁军统领面上略带讨好,对闻遥身侧的赵玄序谄媚道:“殿下要前去捉拿逆贼,耽误不得时候。事急从权,还请殿下与闻统领快快上马。”


    显然二人花下一番心思,知道兖王这段时间与身边闻名天下的闻统领形影不离,特意备下两匹马。


    他们的心思并没隐藏,很好理解。


    禁军职责就是护卫皇宫保护皇帝。今日刺客就算是早就埋伏好从密道潜入,也是禁军履职不利。陛下年纪大了,脾气越发不好。现在是受伤还没缓过劲,一旦缓过这口气,必定会像上次贺神节那样大发雷霆惩治禁军。


    他们两个方才调上来就遇到这种事,心里苦不堪言。现在对兖王讨好卖乖,也是期盼将来能够得御前几句美言。


    只能说他们这么想还是对赵玄序不够了解。


    赵玄序表面雍柔华贵忧郁惹人怜,实际内里极其漠然,很多时候简直是缺乏一种人性的认同感。


    他连亲娘都敢逼疯,甚至还想着把亲爹兄弟一锅端,完全不管自己也姓赵。除却部分少之又少的特定人物,旁人对他的示好,赵玄序压根不会放在眼里。


    果然,赵玄序看都没有看两位禁军统领一眼,只自然地伸手接过其中一匹马的缰绳递给闻遥。两人翻身上马,驱马在宫中奔驰。守在宫门口的司阍远远看到赵玄序,登时一口气提在心里,慌忙打开城门。


    闻遥与赵玄序速度半分未减,卷着一阵寒风消失在凤鸣街头。


    天子脚下,汴梁的百姓过得也不安生。皇帝一个月遭两回行刺,每次都弄得天翻地覆,阵仗极大。这次还是在元旦,闻遥早上出门时闻到的爆竹味已经消失不见,如织行人也都不敢上街。


    凤鸣街出来到南北御街,到处都是凶神恶煞的翎羽卫与虎贲军,铁甲加身,手握刀枪,森寒如阎罗,吓得百姓都是紧闭门窗。


    闻遥从宫中出来后便策马直奔琼玉楼。


    越往汴河方向走,街边散落的摊贩物什就越多。宋明德动手太快,第一时间就带人赶来围困琼玉楼。四边是繁华汴河商铺,店家和摊贩来不及走,都要站在一边被厂监搜过身才能离开。


    赵玄序刚露面,立即就有翎羽卫驱马上前一左一右护卫在侧为他开道。嘈杂人群在翎羽卫的铁甲压迫下噤声,周围禁军也不由得退散,齐刷刷让出一条康庄大道。


    大道另一边,宋明德面色苍白,眉间颜色深沉,提刀立在琼玉楼门口,暗红衣裳张扬万分。


    他身侧的番子转头看看赵玄序,上前轻声道:“督主,人来了。”


    宋明德并不意外闻遥与赵玄序会来,或者说,他早就料到闻遥会来。


    他神情不定,抬掌轻抚胸口,那里的五脏六腑至今还隐隐钝痛。姜乔生那掌是十足的狠辣,宋明德也没休息调理片刻,匆匆灌下一碗汤药便带人过来了。


    他心中有一个猜想需要证实。


    宋明德转头看向闻遥,鼻腔呼吸中带着浓浓的血腥气。


    第49章 试探


    宋明德抬手,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沾有丝丝缕缕血迹,诡谲危险。他的目光越过赵玄序,紧紧看向他身侧的闻遥,冷声说:“不必拦,叫他们过来。”


    番子咽下嘴里的话,点头应是。周围举着刀尖的番子也略微放下手中长刀,往后退一步,闻遥和赵玄序身前的大道更显宽敞。


    赵玄序黑色衣袖盖在手背上,拎着缰绳,青色筋脉便从手背肌肤处稍稍浮起。他一扯缰绳,胯|下良驹打着鼻响,铁蹄踏在地上声音清脆响亮。在周围番子难看的面色下,兖王毫不客气,驱马步步走到宋明德跟前,马脸快贴着人家宋督主的脸。


    赵玄序长眉敛起,深漆眼珠往下睨,全然没有下去的意思。


    宋明德嗤笑,犹且带着血色的唇牵扯,讽刺道:“翎羽卫,虎贲军,兖王殿下好大排场好大阵仗。这么快赶过来,不知二位有什么话要提点咱家?”


    作为他口中的“二位”之一,闻遥也骑在马上没有下来。倒不是和赵玄序一样不礼貌,她是莫名有些走神,一开始甚至没听清宋明德的话,微微皱着眉,鼻尖轻轻嗅闻。


    琼玉楼里常年焚香,每回靠近这朱红大门,闻遥就能嗅到那股香甜的气味。只是不知道为何,她总觉得今日琼玉楼的香与往日不同,似乎格外沉闷厚实些,有点细微的怪异。


    不过她很快就回过神,看向宋明德。


    当初寸英山道上狭路相逢,宋督主也是如此,被一众青衣番子拱卫在中间,一言一行都透着骄臣戾宦的气息,摆明自己是厂监窝里最凶狠的豺豹毒蛇,要叫人人退避。


    她看不明白宋明德。


    照道理讲,作为秉笔太监、厂监督主,宋明德已然依靠皇帝权势站在太监能到的最高位置。如果还有野心想继续往上爬,只剩下弄死一众壮年皇子、扶持幼主上位,把持朝政的路可走。如果只想在有生之年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也该早日择主,在未来陛下潜邸之际跟随帮扶,这样才能在改朝换代后不被清算继续风光。


    排除赵玄序,雍王狐狡秦王虎戾,相王不管事情却也不是傻子,都不好对付。若是选第二条路——也没听闻宋明德接触雍王或者秦王,他倒是莫名和赵玄序有诡异的合作关系,似敌非敌似友非友,闻遥不知该把他放哪个阵营。


    赵玄序握着缰绳的手一动,没管他阴阳怪气,说:“为何带人围困琼玉楼?”


    不管是大门口还是河道花船,琼玉楼被厂监和禁军团团包围。行人不准通过,船只不得离开,全糟糟挤成一团糨糊。


    不同于寻常烟花柳巷,琼玉楼白日时常举办诗词佳宴,贵族公子哥和风流才子往来不绝。如今他们一出门就被大刀架在脖子上逼回去,起先惧怕,后见这些番子没进一步的动作,心里的恐惧就退散一些,聚在门口开始质问推搡,场面也就更乱了。


    当然,也有人认出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兖王以及阴沉着脸的厂监督主。虽还不知发生什么事,心却一下子凉掉半截,缩在后头不敢出声。


    君子大度,小人记仇。宋明德不是君子,他从脏污丑泥里一步步走到今天,是睚眦必报手段狠辣的小人。比方说方才那红阁刺客的一掌,他必定千百倍奉还。


    思及此处,宋明德不由得又抬手按一下胸口,那里依旧隐隐作痛。他目光冰冷,掠过闻遥阴森森道:“咱家自然是怀疑琼玉楼与红阁有牵扯,说不准,如今刺客就藏在琼玉楼里。咱家是个讲理的人,楼老板有一炷香时间。要么他出来,要么他把刺客交出来。若是都办不到,那琼玉楼的姑娘小厮,咱家今日便要全杀了。”


    他口中说的是怀疑,语气却是笃定。厂监和三司一样,皇权特许,办事不需要证据。哪怕只有一点猜测,区区琼玉楼,宋明德也是想围就围。


    闻遥迎着他的目光,面色不变,坦坦荡荡。心道威胁就威胁,看着她做什么,要看也该看着楼乘衣才对。


    不过仔细想想,对着楼乘衣说也没用。宋明德就算把全汴梁的人都杀掉,尸体在楼乘衣面前堆成山,楼乘衣除却嫌弃臭与难看外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宋明德说一炷香,旁边就真有人捧过来一个铜炉,在上面点上了一炷香。香灰簌簌落下,一炷香时间转瞬即逝。最后一点吞吐亮意的香火落下后,琼玉楼大门口依旧没有楼乘衣的身影。


    门口的两个番子立刻按着刀上前,片刻后从楼里面扯出来两个穿着纱衣不住叫喊的姑娘,狠狠甩在地上。泛着寒光的刀尖刺破纱衣,贴到姑娘心口的肌肤。那层外罩纱衣一下子就被刺穿,皮肉破碎,姑娘面色惨白发着抖,不住说着大人饶命。


    宋明德依旧在看着闻遥。


    他这番作态不像是要楼乘衣从琼玉楼里出来,倒像是试探闻遥与琼玉楼的关系。


    闻遥面色不变,任由他打量。


    可刀剑无情,眼看番子手腕微旋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闻遥捏着缰绳的手终于松开,在宋明德的目光下缓缓按在星夷剑上。


    千钧一发之际,琼玉楼里突然传来一声呼喊:“且慢!”


    闻遥动作停住,循声看过去,见凝儿匆匆从楼里走出来。


    她今日穿着与往日格外不同,不是美丽繁琐挂着叮当饰物的衣裙,略显简单素淡。但这丝毫不损毁她的美,反而更显出一种沉静。


    她看也不看跪倒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姑娘,只看向宋明德。周围那些番子的刀尖对准她,她也毫不畏惧。


    “宋督主已经来过一次琼玉楼。”凝儿直直看向宋明德说:“妾身那日便告知主子不在汴梁,督主带人搜查也没有找到人。当时耶律皇子在侧,可为人证。况且,不提琼玉楼头上有没有乱党罪名,无中生有给您变出一个主子来,妾身是万万做不到的。”


    她说话逻辑清晰,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叫周围人听得清清楚楚。


    “你倒是伶牙俐齿。”宋明德面上突然泛起笑。他平日里不爱笑,一笑起来杀气重重,叫人从脊椎骨上往上蹿起寒意:“耶律皇子……你说的耶律皇子今日刚好死了。正好你是楼乘衣的身边人,他不出来,咱家就敲碎你的牙,剥掉你的皮,挂在琼玉楼门口给他看,如何?”


    这种话从宋明德嘴里说出来,绝对不只是威胁。扒皮抽筋的事,他手下番子做的非常熟练,不输鹫台。


    凝儿暗自咬牙,看起来却是整个人一抖,脸色惨白,很有几分不可置信的模样:“耶律皇子死了…怎么、怎么会呢?他明明前几日还好好的。”


    美人捧心,模样作态我见犹怜。琼玉楼里有人看不多去,暗骂死太监不懂怜香惜玉。宫中出事和琼玉楼怎么会有关系?跟凝儿姑娘就更没关系了。


    宋明德不为所动,看着凝儿的目光犹如看地上的砖石草木,冷冷冰冰不带一点温度。他手下番子也是如此,当真上前,伸手要去抓凝儿。


    闻遥一边思考楼乘衣现在在哪儿,一边想该找一个什么样的借口把人救下,握着星夷剑的手再次捏紧。


    “唰!”又是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赵玄序没有说话,旁边翎羽卫在番子上前的那一刻拔出刀剑。寒光晃过众人眼睛,刀锋架在外围番子脖颈上。而厂监番子跟着他们督主横行霸道,也不畏惧十二卫,相继拔刀对峙。


    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唯有禁军两边都不敢得罪,没敢动手。面面相觑后一齐后退几步,让出地方给兖王与宋督主。


    闻遥还是想岔了。赵玄序与宋明德,汴梁城两大流氓,遇上就是比谁拳头大,不需要理由也不需要道理。


    “兖王殿下。”宋明德似笑非笑:“你是要拦咱家?”


    “我说了,谁都不准轻举妄动。”赵玄序坐在马上,双手交叠,蛮横戾气透过他美而惑人的皮囊淌出来:“你不是人吗?”


    宋明德唇边的笑一下子变得阴冷:“琼玉楼与红阁逆党有瓜葛,陛下遇刺,耶律皇子遇害,殿下一点不着急,还要当着咱家的面包庇琼玉楼?”


    这番话下来,当即就给赵玄序扣了个好大的帽子。


    远处紧赶慢赶赶过来的吴佩鸣刚到场就听到这话,登时急了。他大步推开周围的禁军翎羽卫与厂监,挤到中心圈高声说道:“宋督主这话偏颇。陛下授权三司协查此事,这些人自当随在下回鹫台。就算要剥皮拆骨,也该由鹫台来办!”


    宋明德只是冷笑,眉间煞气浓浓。


    闻遥视线越过众人落在凝儿身上。她身后走上来两个侍从将地上的姑娘拉起来。闻遥刚看过去,凝儿立即抬眼看着她,目光柔和,对着闻遥轻轻摇头。


    嗯?


    闻遥略挑眉。


    这是什么意思?


    很快闻遥便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


    就在下一瞬,一道震天撼地的巨响突然在琼玉楼里炸开。众人离得近又猝不及防,巨大动静之下三魂六魄去了一半,心口砰砰狂跳不已。


    随后炙热火光伴着浓烟滚滚从琼玉楼高处倾泻而下。破碎木头横梁从外面砸落,离得近的几个人当场就被压断了气。


    闻遥反应极快,眼瞳微缩,高声说:“快退开!”


    不等外面堵着的各路人马离开,琼玉楼里被围困的人就再也待不下去了。他们顾不得拦在门口的番子,披上衣服挨挨挤挤就要往外冲。谁都不明白眼下到底出了什么事,可谁都不想被困死在火海里。


    他们出来,原本就挤满官兵的琼玉楼门口顿时变得更加混乱不堪。


    不知何处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哨响,人群中有两个人迅速靠过来,一左一右拉起凝儿。凝儿干脆利落地拽下外袍扔在一边,露出底下干练劲装。她腰间绑着一把软剑,面上柔弱神情荡然无存,漂亮的眉目带上锋芒,神采奕奕,一如初见时蹲在客栈窗前给闻遥送酒的模样。


    宋明德瞧见了,毫不犹豫抽出金刀砍翻几个挨上来的人,厉声呵斥:“拦住他们!”


    凝儿深深看向闻遥,而后随着两人凭空掠起,足尖点在周围人头上肩上瞬息便突到外围。那里的巷子口突然跑出来三匹马,三人准确无误落在马背上,一抽鞭子马匹飞奔离去。


    爆炸声还在不住响起。隔岸相望、奢靡锦绣的琼玉楼,屹立汴梁十几年、名满天下纸醉金迷的销金窟,就这样不住在滔天焰火中坍塌。


    闻遥眼瞳被冲天火焰撩得微亮,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劲。


    就算琼玉楼大部分是木头建筑,也不应该烧的这么快。直到有木头在她眼前掉落,方才鼻尖似有似无的滑腻味道再次浮现,闻遥才恍然。


    她认出了这是什么味道。


    是松油,今日琼玉楼的砖瓦横木上应是浇了松油。


    楼乘衣早就料到会有人来琼玉楼找他。


    本来翎羽卫和虎贲军人数众多,拦下凝儿三人绰绰有余。可众将士牢记兖王吩咐,绝不轻举妄动,个个跟雕塑一样站在原地没有去追。禁军和厂监被牵制住,一下也没把人拦下来,居然就让人给跑了。


    宋明德的脸色霎时变得比锅底黑,手中金刀握紧,翻身跃上番子牵来的马。细细鞭子破空落出嘹亮的一声响,他不管马蹄下的人,驱马疾驰出去。


    闻遥舔唇,猛然勒起手上缰绳调转方向追了过去。


    汴梁一共有三重城墙,皇城之外是内城,内城之外还有罗城。


    刺杀之后,汴梁城门本该便通通关闭。可闻遥伏身在马上,瞧着凝儿与另外两人快马加鞭目标明确的模样,直觉事情不对劲。


    她来汴梁的时候走的也是北面城墙。如果没有记错,凝儿现在赶往的方向应该是安远门。安远门是北面最大城门之一,守卫森严,逃命往这个方向走基本就是死路。凝儿不像慌不择路的样子,如果是这样,那么——


    闻遥撑起手臂直起身,抬眼向前眺望。在马背上的颠簸里,她眼中远远映出一线宏伟城门,以及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与满地的鲜血。


    一处城门近五十余人的守卫,此时已经没有一个活口。


    本来应该随宫中传令关闭的安远门城门大开,高耸城墙之上立着数道身影。最叫人瞩目的便是站在最前面迎风而立、手持一副镶嵌珠玉长弓的楼乘衣。


    他今日难得没穿亮色张扬的衣裳,唯一一抹惹眼的色彩就是压在额心的红宝石抹额。身边跟着的数人皆身材高大,样貌不似天水人。


    一人见到紧跟在凝儿身后的人马,面色微变,劝说:“殿下,走吧。”


    一是因为天水追兵跟的很紧,二来,那个女人本就是放在琼玉楼吸引天水官兵注意的靶子,没有费劲救出来的必要。


    另一人却有些犹豫,说:“她知道太多事,万一被天水人捉去,嘴巴又没有闭紧……”


    这些人说的是辽语,他们的话尽数落入楼乘衣耳中,却又在这瞬间全部离去。


    他一动不动,额上抹额熠熠生辉,目光穿过底下追逐的所有人,准确无误地落在闻遥身上,如鹰隼般牢牢锁定。


    他的不做声让一旁的人疑惑不解,正要开口劝第二次。楼乘衣苍翠的眼珠子忽而一闪,突然反手从背后抽出箭来。肩背绷出强悍弧线,十石强弓被他握在掌心稳稳拉开,箭尖寒芒闪烁,毫不犹豫一箭射出!


    第50章 两箭


    闻遥紧紧握着缰绳,马背上剧烈颠簸让她呼吸略微加快。她脊背挺直,仰头往城门上看,目光触到楼乘衣身影时她心跳如擂鼓,今日种种猜想都得到证实。


    深巷馄饨摊,楼乘衣氤氲在热气里的面容在这一瞬变得无比真实。闻遥透过水雾,看到他薄唇拉直,眉目间挥之不散某种情绪。锋锐漠然,冷硬而顽固,与现在持箭立在城墙上的高大男人完全重合。


    她心中先是一沉,而后又像石头落了地,泛起轻松。


    好吧,果然是这样。


    闻遥想道。


    不过心可真是狠,走便走了,连琼玉楼都要烧掉。


    多年来自己亲手经营的产业,脱身之日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毫不留恋、毫不回头,破釜沉舟,仿若要将在天水晦暗的过往连同两座迤逦辉煌的红绸高楼一同焚烧殆尽。


    这很像楼乘衣干出来的事。


    他自小有种古怪的拧巴与狠劲,小时候简直就是头野狼崽子。闻遥可以看见他的警惕与沉默,还可以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仇恨的血光。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变,楼乘衣眼前始终悬着被丝线吊着的血肉,拼命叫嚣提醒他要回去,回到北辽远阔草原。去那里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厂监的马都是好马,厂监的人有些功夫在身上,骑射本事也都不错。紧咬在凝儿身后的宋明德没过多久就成功带人追上去,在凝儿距离城门仅有小段距离时将人团团围停。


    他苍白面孔浮出一坨病态的红,抬眼看向不知为何一动不动站在城墙上的楼乘衣,唇边缓缓露出一缕笑痕,对着身边的番子说:“出城门,另从两侧登城墙,三路围堵逆贼。”


    跟着过来的翎羽卫虎贲军按兵不动,看着前面的青衣番子迅速分成几波人,冲着城门策马而去抓捕逆贼。


    闻遥盯着楼乘衣看了会儿,然后低头收回目光,口中轻斥驱使马匹上前。


    她挤进番子对凝儿的包围圈里,周围番子下意识想拦,可兖王紧随闻遥之后。他们再一动,周围人数比他们多出好些倍的翎羽卫虎贲军就立即虎视眈眈地看过来。


    不是,都是一起抓人的,干什么啊?


    赵玄序勒马进入包围圈,立在闻遥身侧,神色静静。他没看凝儿,而是与宋明德一样,长眉抬起,直直望向站在城墙上的楼乘衣。


    这个男人很早就和阿瑶认识。这么多年阿遥偏居柳叶,似乎也与他有书信往来。


    宋明德办事最好牢靠。


    赵玄序柔情似水的眉目间结上一层冰,无甚波动地想道。


    最好将其当场诛杀人头落地,好了却他这一桩心腹大患。


    此时凝儿与她身边二人已经被人从各个方向堵住去路。周围是厂监爪牙,背后是刚过来的闻遥与赵玄序。


    凝儿看着周围的人,轻轻叹出一口气,面上倒是没有落败的惶恐。从以身为饵、转移汴梁城中诸多势力的视线的那一刻起,她便知道今日大概率不能逃出生天。她早就在牙齿立藏好毒囊,做好被抓后立即上路的准备。


    主子救她一命,将差点被老鸨打死的她带回琼玉楼。如今将恩情俱还给主子,轻轻松松上路,免去一番酷刑折磨,也是一件美事。


    只可惜两个接应自己的人,今日也要丧命于此。


    凝儿轻缓眨眼,回过神来看向闻遥,眉眼舒展,露出点动人温柔的笑。


    这笑和平日精明强干八面玲珑的凝儿姑娘不太像,更像云宴那日挥鞭给闻遥圈出一片亮晶晶河灯时的模样。


    “还笑,厚颜无耻。”一旁番子嗤笑道:“帮辽鬼做事,枉你生做天水人。”


    他说这话倒不一定是因为他有多么忠肝义胆,很可能只是番子嘴皮滑,随口溜出来的一句嘲讽。


    凝儿面上的笑容迅速变得浅淡。她沉默一瞬,说:“我生于动乱,母亲将我卖于人牙子换走米麦抚育弟弟。自那时起,我还清她的生育之恩。”


    “天水从未养育过我,我无亲无故苦挨日子时天水没给我一点恩惠。是主子救我性命给我吃穿,是他让我活。难道你们不是如此?若是身在太平盛世富贵人家,怎么会入厂监为人诟病?我叛国自是死罪当诛,辩无可辩。可若有来生,我也无愿为人,不用做乱世里的蓬草,生死不由己。”


    番子牙齿咬紧,只觉自己被这个女人戳中痛脚,恼怒起来,不愿再听她说话,从袖子里抓出一锁链要上前扣住凝儿。


    闻遥靴子一踢,驱马挡在凝儿身前,伸手压住锁链。她手上力道极大,番子挣扎不出,看看她又看看旁边虽没看过来却依旧存在感十足的赵玄序,面上露出一点警惕和畏惧。


    闻遥背对着凝儿,看着番子笑了笑,跟他商量:“这个就去牢里再戴呗。姑娘家往日爱俏,待会回去大街上那么多人,戴根链子不——”


    话到半截突兀堵在喉里闻遥眼皮忽然一跳,莫名的尖锐危险感从心中腾起。她几乎是在强悍的本能直觉的驱动下拔出星夷剑,猛然转过头。


    空中呼啸而来的一箭实在太快太快。


    “别动!”闻遥眼瞳一缩,立即呵道。她翻身从马背上起来,抬手自半空砍落将箭矢砍落。星夷剑与箭矢上狠辣的内力相撞,发出“嗡”的一声剑鸣。


    可闻遥心中的不安却没有随着摔落在地上的箭矢消失,她落在地上,耳畔忽而想起一声细微的、利器没入血肉的声响。


    那人竟是一共射出两箭。


    一箭在前,一箭隔两个呼吸,顺着同一个角度同一个方向紧跟在后。


    凝儿听从闻遥的话,当真是没动。然后另外一支箭就如同穿透豆腐一样穿透她的心口。她嘴巴一张,眼睛讶异地睁大,感受到箭矢末梢的羽毛在她胸腔那块活肉里刮过。


    十石强弓的威力加上射箭者过人的内力让这最后的一箭极其恐怖,威力远胜第一箭。


    箭矢在轻松洞穿凝儿身体后势头半分未减,直直冲向她正对面的赵玄序。


    闻遥知道楼乘衣一直有练箭的习惯。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紫藤香,楼乘衣日复一日在盘踞琼玉楼七层的空荡屋子里,一支支劈开前面钉在靶心的箭矢。


    她因武重光去找他时还调笑让他别练了,说距离太短速度太慢,练不出成果。


    没想到楼乘衣在她面前射的那几箭当真只是放松时柔弱无害的玩闹。如今这一箭凌厉无比,经过从城墙到此处的蓄力,莫说血肉之躯,怕是石头也能射穿。


    而一前一后共两箭,则是因为楼乘衣太过了解闻遥。


    闻遥转头,穿透凝儿身体的那支箭在她眼中无限拉长,变得缓慢。随后仿若无穷无尽的血从凝儿身体里涌出来,将衣裳尽数打湿。


    闻遥心头一窒,口中欲喊出的话只言片语都来不及泄出。


    赵玄序从来不带兵器,惯常用手杀人。闻遥多多少少觉得这样太血腥不美观,想过给他找一把趁手的兵器,培养一个卫生杀人的习惯,只是一直没来得及动手去做。


    此刻,她看着赵玄序反应极快,险险侧过身,直接抬手在身侧紧握住箭矢。


    寒铁锻造的箭尖边沿勾着狰狞倒刺,赵玄序掌心瞬时被削去大片血肉,露出底下的白骨,鲜血淋漓、惨烈无比。赵玄序面上表情毫无变化,手腕紧绷一直不曾放松,这才堪堪握在箭矢末端止住箭矢的势头。让箭尖在他脸颊边擦过,刮出一道血痕。


    凝儿眼睛睁大,浓翘眼睫像蝴蝶振翅般轻微地眨。她好似突然反应过来,身体气力随着血液涌出一起消失,再也不能稳当骑在马上。唇色骤白,身体一晃往旁边栽倒。


    闻遥猛地动了,快她一步上前跪在地上,把她的身体轻柔搂进怀里,迅速封住穴道想为她止血。


    “主、主子……”


    正如闻遥可以一眼认出楼乘衣的箭,凝儿曾为楼乘衣一支支擦拭这些箭矢,此刻望着赵玄序沾满血的手里握着的箭羽时,她也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凝儿费力握着闻遥的手,口中涌出的血液大股大股打湿雪白面颊。她只念了这一句,随后很快闭上眼不再说话,很痛似地轻轻喘气。


    闻遥望着她,肩背伏下,眉眼压低,神情难得无措。


    她摸摸身上,一模一个空。


    独来独往太久了,闻遥自己又许久不曾受伤,身上哪怕带烧烤的盐块都不会带止血药。


    因为这当空两箭,前面的宋明德也回过头朝这边看过来。周围番子与翎羽卫虎贲军齐齐拔出腰间刀剑,对着城墙的方向戒备万分,几欲冲杀。


    城墙之上,握着长弓的翠眸男人没有再拿箭。他定定往此处看了一眼,随后将弓箭抛给一旁人,果断转身带着一众下属干脆利落跃下数十丈高的城墙。


    外面传来几声嘹亮的马咴,马蹄踏地急速离去。


    赵玄序看着跪在地上的闻遥,手一松,鲜血淋漓的箭被他扔在地上,沾满尘土。他翻身下马,大步往闻遥身边走,经过一边众人时简单扔下一个字:“追。”


    掷地有声,言简意赅。


    周围的翎羽卫虎贲军立即调转方向,策马飞快朝着城外涌去。番子围到宋明德身边,红衣督主向闻遥看两眼,神情略有些古怪,转身也带着人驱马追赶出城。


    日头落下的安远门,冬日荒芜的枯草遍地从生,乱糟糟被温热的血打湿成一团。


    凝儿的手被闻遥反握着,她很用力才喘出一口气,积蓄起一点力气,满是血的面上露出笑,乍看与往常一般无二:“闻……闻姑娘,我的尸首,可以……拜托你来处理吗?”


    “埋在……琼玉楼下面吧,深一点。”凝儿的声音和她的心跳呼吸一样,渐渐微弱下去,直到不可听闻:“我……实在没地方可去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