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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不留行》 第131章 姚文
北辽地域辽阔,越往北去越是苦寒。估计是因为这一点,上京离南府不算远,只取三山之势,在北辽草原择地沃宜耕、水草便畜处建城。
出发上京第一件事,闻遥把自己卖了。
大风刮过,马队驮着茶盐走在道上。闻遥肩上压着半人高的竹筐,里头结结实实全是货包。她面上蒙着面巾,半低头走在一众天水奴隶中间,半点不打眼。马队主运货,兼运天水奴隶,几个北辽人高坐马背上,手里鞭子抽的哗哗响。
现在局势紧张,天水面孔孤身一人去上京太引人注目,混在奴隶堆里就自然很多。而且还包吃住,提供关口路引,性价比极高。就是偶尔要挨两下打,辽人像赶牛羊一样赶着自己买来的天水奴隶,鞭子肆意挥过来,眼看就要抽在闻遥后肩。闻遥脑后好像长了眼睛,往旁自然迈出一步避开鞭子。辽人没注意,也不起疑,下一鞭紧接着过来抽在闻遥身侧一清瘦女孩身上。
闻遥一偏头,听到女孩吃痛的吸气声。
车队已经一连走好几日,马上要到上京。晚上停下歇息放饭,辽人扔下一袋豆饼。一干奴隶一哄而上伸手哄抢,被打女孩受了伤,没挤上去,空着手吞咽唾沫坐回地上。
闻遥走到她身边坐下,掰下半个豆饼递给她。姑娘一惊,看看闻遥又看看豆饼,一下子伸手接过来大口大口往嘴巴里面塞。
闻遥跟着咬饼:“会说天水话吗?”
女孩点头。
“知道这些人拉我们去上京做什么吗?”
“知道,做奴隶。”女孩声音细若蚊呐:“辽人都喜欢天水奴隶。”
“你爹娘呢?”
“被辽人杀了。”
“嗯。”闻遥把自己嘴里的豆饼咽下,把剩下的一点再次放到小姑娘面前:“我不饿,你吃吧。”
车队在第二天上京。上京城分为北南,南城各族混居,市集遍地。北城庄重肃穆,只有辽人居住。北辽以王庭代指皇宫,坐落在北城中央,坐西朝东。闻遥运气不错,她跟着的奴隶主拎出包括她在内的几个天水女子,直接带她们去了北城。原因也简单,货好,模样周正,要到北城卖给大户人家做奴隶。
闻遥不打算真去哪个辽人家做工,她退后一步靠在奴隶集市墙上,手指摸上链子准备扯断去找耶律都罕的人。忽然她眼睛一瞥,瞧见几个衣着鲜亮的人走过来。奴隶主看到这几人眼珠子都在发直,忙不迭走上去应话。几人视线往闻遥这边一扫,低头与奴隶主交代几句。奴隶主随后转身指着闻遥与几个姑娘,就用半生不熟的天水话说道:“把面纱摘下来。”
闻遥手指下意识从链子移到袖里。她袖里放着一把匕首,星夷剑太大太显眼,她要隐藏身份不好带,离开河谷后干脆就找了个地方埋了,准备回去之后再挖出来。
停顿片刻,闻遥随同周围人一起扯下面纱。
那几人打量几圈,目光在闻遥脸上停留许久,久到闻遥都怀疑她是被人认出来了。随后有人点头,态度倨傲地对奴隶主说了什么。奴隶主连连应声,忙不迭将闻遥以及其余几个女孩的链子交到几人手里。
闻遥明白了,她这是又被卖了。
买她的人不知是什么身份,应该有几分势力,连采买奴隶的奴仆穿的都鲜亮好看。闻遥被带进一处府邸,听一管事模样的人用天水话呵斥:“都机灵点。你们要侍候的是北辽皇太子,犯错的就拉出去砍头喂狼。”
哦,她当是谁,原来是北辽皇太……嗯?谁?
闻遥挑眉,片刻惊讶后差点没笑出来。
她这是什么绝佳的好运气。
北辽皇后朵月丽一共孕有三个儿子。大儿子耶律崇牙是北辽皇帝长子,出生就被定为皇太子。虽是一个妈生的,这位北辽皇太子的名气却和残忍暴虐的耶律安端截然相反,听说是老实又温和,和民风彪悍的北辽格格不入。因此不讨自己老娘喜欢,整天挤兑要他把皇太子的位置让给弟弟耶律安端。
闻遥对这位北辽太子爷还挺好奇的。
过午宅邸就来了人,骏马在外停下,当先走进来一排壮硕的辽人武者。走在最后的男人梳髡发,身形高大,五官硬朗,从模样到衣着都是在正统不过的辽人模样。偏偏手上抱着一卷长纸,走路时眼睛也不抬,就盯在纸上,没摔倒全赖周围人小心引导看顾。
闻遥跟着其他人走上前,凑近就听到与这位与众不同的北辽皇太子摇头晃脑低声念诗,念得是天水诗,口音标准,感情充沛。
眼前这一幕实在有够抽象,闻遥嘴角一勾,露出一个笑。
她这一笑立马就被人发现了。周围护卫虎着脸看过来,二话不说拧着闻遥的手腕把她扔到前面去。辽人功法大多蛮力大,闻遥勉力抑制自己反拧过去的冲动,老老实实站在耶律崇牙面前。
耶律崇牙抬着头,先是疑惑,而后略有几分惊奇地看着闻遥:“你笑什么?”
他说的也是天水话。
闻遥把头压得低低的,乖顺无害道:“不笑什么,只是觉得殿下诗念得的好。”
耶律崇牙一下子就对闻遥有了兴趣:“你识字?”
“我爹以前是教书匠。”闻遥张口就来:“我也爱读诗。”
“好。”耶律崇牙意外的好说话,听到闻遥这么说便点头随意道:“那以后我来,你就来陪我念诗。”
在一干下人怪异的目光中,闻遥凭借文艺人设一下子完成身份迁跃,从下等仆人变成了府上的高等女侍。平日里无所事事,耶律崇牙来府上的时候她就在旁边跟着,看着北辽太子爷读天水诗文,读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闻遥发觉这哥们是真爱念诗。在外边估计皇太子的身份会束缚他,所以特意弄出这么一个宅子出来看书念诗。为追求氛围感还把特意宅子里的仆从都换成了天水人,这一下天水奴隶的需求量就大大增多,也无怪底下人要到奴隶集市上采买奴隶。
闻遥上辈子读的是理科,和诗词歌赋的缘分到高考截止。但她依旧头一回吃到穿越者福利,靠脑子里几首传颂千古的名句把耶律崇牙哄得一愣一愣。她有意讨好亲近,短短几天内耶律崇牙来得越发勤快,日日都要来转一圈。许多权贵都听闻皇太子新的一天水女奴,才情斐然,颇受皇太子宠爱。
“姚文,你实在是个奇才。”耶律牙手上拿着纸,摇头晃脑把“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念了第一百遍。他坐在湖边木椅上,闻遥很荣幸得他赐座坐在一边,伸手帮他削水果皮。她想着时候差不多了。一如先前计划,她身受重伤的消息在这几天传的沸沸扬扬,今天晚上就混进王帐看一看好了。
闻遥脑中思索,手上小刀转的飞快,不一会儿就削完一个果子放到耶律崇牙面前。她听着这行事诡异的皇太子叫她假名,一脸谦虚:“殿下谬赞。”
“孤记得,你说你家是被北辽骑掠城的时踏破的,这实在是一件好事情。”耶律崇牙咬果子,说道:“天水女人不能从政,听说许多连家都不能出,见自己的丈夫还要下跪。你们天水人古怪,平日讲仁义道德,却把自己的妻子养成奴隶。但在北辽不一样,我们北辽女人有自己的牛羊车马,朝廷上也有许多女官。你安安心心留在北辽,我可以举荐你入朝做个南面官。”
闻遥堪堪回过神,低下头笑道:“殿下说得很对,多谢殿下。”
耶律崇牙在这儿给她画大饼,结果下午就有人给闻遥送来一个大惊喜。
北辽皇帝的几个儿子里耶律崇牙年岁最大,已经成亲。太子妃是乌首王的女儿,家族势力颇大,带过兵打过仗,手里实实在在有兵权。耶律崇牙性子温和,太子妃与他截然相反。估计是姚文的事迹传到她耳朵里,这位太子妃特意派人过来给了一个警告。
满院人风声鹤唳,看着几个天水奴隶被拉扯到院子里。闻遥跟在耶律崇牙身后,他们从湖边喂完鱼出来,冷不丁看到架在院子里那口滚烫沸腾的大锅。有人上前和耶律崇牙说了什么,说得是北辽话,闻遥没听懂。她只听到耶律崇牙应了一声,随后就到一边坐下开始吃水果。
那几个骨瘦嶙峋的天水人被推搡到大锅前,他们望着前面沸腾的滚水,意识到自己将要遭受何等待遇,拼命的挣扎。闻遥面上轻松自若的神情慢慢就消失不见,她看着有人将这些天水人架起,扔进那口沸锅!
滚水瞬间翻开血色,破裂的皮肤迅速变熟,惨嚎声一下子冲破天际。有人手上拿着长竹竿像搅合一锅肉泥一样将这些不断挣扎的人按下,没一会儿的功夫,肉消骨现,烹煮的香气一下子挥发出来。院子里站满下人,大部分被辽人都没什么反应,面色惨白捂着喉咙准备吐出来的都是天水人。
这些突然闯入小院的人只是来煮人的,煮完了也没耽搁,朝耶律崇牙行礼后就带着一锅散乱的肉汤走人。满院子的人三三两两散去,低沉的气氛笼罩整个院落。
“人走了,坐吧。”耶律崇牙拿起一个果子扔给闻遥:“赏你了。”
“殿下。”闻遥接住果子,手指稍稍用了一点劲,一道细小的裂痕登时出现在在果子上:“这唱的是哪一出戏啊。”
“孤最近与你走的有些近,你是天水人,传出去不好听。”耶律崇牙抬起头,饶有兴致地打量闻遥:“太子妃不介意孤有几个女人,但不能容忍孤和一个天水女人混在一起。”
闻遥慢慢道:“殿下,那我可真是冤枉,只是念诗,我与殿下分明什么关系都没有。”
“无碍无碍!”耶律崇牙哈哈大笑:“不用管她,你继续给孤念诗!”
好嘛,喜欢天水的诗词歌赋,喜欢天水的道义,但却还是不把天水人当人,只当做两脚羊。倘若北辽贵族都是这样的态度,难怪北辽天天盯着土地肥沃的燕云十六州不放。
闻遥没说什么。当天晚上天黑下来,她先去联系了一趟耶律都罕的人,然后摸黑去了王庭。
北辽王庭布局和天水西朝都大为不同,银器漆花,墙都是用厚实的石砖盖的。一座座宫殿不能说精致美丽,只能说是大气磅礴。北辽皇帝不常居住在上京,北辽一共有五个都城,皇帝每年会在这些都城中轮流居住,就像他们的祖先追赶水草而居。这几年北辽皇帝耶律昊的身体越发不好,朝廷中事情大多交给皇后朵月丽,这才开始久居上京。
而北辽四十八部高手是北辽顶尖武者的统称。这伙人有多少人不知道,据耶律都罕的说法,先前她在孤星台上击败的那人与前几天钟离鹤杀的两个人在这帮人里面都排不上什么名号。他们围而攻之,即便曾经千山老人也铩羽而归。
时间紧迫又不能暴露身份。怎么杀?如何杀?
月亮在天上厚厚的云层里被埋的很深,闻遥脚步极轻落到一处厚墙红砖的排房前。她打量一圈,目光落在一处绯红的毛毡门帘。她匕首尖闪亮,轻轻挑开拢下的毛毡门帘。
闻遥没收敛脚步声,里面的人似有疑惑,从隔间里走出来,一出来就和闻遥面对面。那是个女人,瞧见闻遥后眼睛顿时睁大拿起桌上的瓶子要往地上砸,然后就被闻遥轻松割断了喉咙。
鲜活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里,细细小小,很不引人注意。从见到闻遥的那一刻到咽气,女人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动静。
她是朵月丽身边很受宠幸的女官。最近几日“恰好”伤了喉咙,说不了话,从皇后身边调离到这处修养处理事物。
耶律都罕手底下的人办事妥帖,挑的人身形与闻遥极其相似 闻遥拿起灯凑到女人身边仔细看着她的面容,然后掏出东西给自己捏脸。
第132章 孤掌难鸣
距离闻遥坠崖已经过去整整十日。兖王在众目睽睽下毫不犹豫跟着闻遥跳下山崖,然后在深秋寒冷的夜色中一个人从河里爬出来。
高少山与钟离鹤匆匆带人下来,刚好看到赵玄序站在河边。他发冠断裂,头发全散湿漉漉贴在身上,像只从地狱里刚爬出来的恶鬼。众人看到他胳膊腿完好,还没来的及松一口气就听见赵玄序吩咐,极其森寒:“回营点兵。”
高少山一愣,有点结巴:“现在?打谁?”
赵玄序呼吸很重,一抹鲜血从他额角被乱石划破的伤口流下,沾在长长眼睫上要掉不掉:“围困析津,我要打耶律都罕。”
大半夜,整个天水驻城都醒着。赵玄序没玩笑,他当真要打析津城。幸好钟离鹤抢先发现闻遥留在桌上的信匆忙交到赵玄序手里。他看过信上闻遥交代的前因后果,心里也掀起惊涛骇浪,没有想到她会如此大胆,更不确定按照他们兖王殿下如今这幅被气疯了的样子能不能按照闻遥的计划部署。
上回闻遥意外被耶律都罕带走,赵玄序干了什么事?他带翎羽卫杀回汴梁夜围东宫,拖着雍王扔到大街上,反抗者杀,意逃者杀,不顺者杀,杀得汴梁城家家户户门前沟渠里都是红血。一年来的休养生息,种种正常行事与好脾气让汴梁一些人淡忘从前的记忆。一姓黄的言官投靠过秦王,被拖走前指着赵玄序大骂乱臣贼子,秦王定会救驾。赵玄序抬腿跨过满地尸首和血泊走到他面前,弯腰拧断他的头颅。内力灌入的一瞬间,炸开的脑壳子混合血花崩了旁边的人一脸。
当天晚上,秦王留在汴梁没带走的人就全被赵玄序杀完了,只留着贵妃丞相以及秦王的未婚妻没动。旁人只道兖王意图造反,他们这些身旁人倒是看得明白,兖王根本不在乎谁来坐江山,只是单纯泄愤发脾气。他性格古怪恣睢,虽姓赵,但对天下黎民百姓的顾念远远比不上张鋆钟离鹤,甚至比不过闻遥。
这也是钟离鹤从前为什么不喜欢赵玄序的缘故,赵玄序身上看到的常人理智太少,手握重权如同高空走绳,极不稳定,叫人心惊胆战。闻遥出现后情况好许多,但也证明闻遥对赵玄序多么重要。这么重要的人丢了一次,现在又丢第二次,闻遥还要主动为赵玄序压根不在乎的两国和平百姓苍生刺杀敌国帝后……哪怕赵玄序现在弃汴梁不顾杀往上京钟离鹤都觉得正常。
赵玄序坐在上首,手肘抵在膝盖上掌着额头。听钟离鹤说完,他俯身面无表情拿过信来看,底下人呼吸屏住,眼珠子不敢乱瞟心惊胆战停在散乱一边的瓜果酒盏上。
赵玄序看完信,修长手指慢慢将它拢在掌心一点点撕干净。
“她不让我和耶律都罕打。”赵玄序扔掉手里纸屑,动作间细小的声音听得下面的人脑壳发麻。
高少山小心翼翼,问道:“那还打吗?”
赵玄序没说话。
那就是不打了。
高少山与一众人狠松一口气,然后由衷地开始佩服起闻遥。看看,一边给北辽皇子下毒说服合作,一边安抚兖王,还能施巧计脱身去上京城杀北辽皇帝。这里头随便哪件事挑出来都够呛,三件事情一起干,全天下能干成的也就只有闻遥。
钟离鹤眉头拧着,说道:“既然耶律都罕答应合作,析津应该马上就会派人来议和。扣住耶律安端谈判,北辽朝廷也不会有争议。”也就是说这一仗被闻遥生生叫停了,估计短时间内打不起来。
“汴梁局势不太好,武召司孤掌难鸣。不若立即从汴梁派使与北辽合谈,另派人赶回汴梁解决秦王围城之困。”
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争论声渐渐打起来。从始至终,赵玄序一言不发,垂着头目光落在地上的那一层纸屑上。烛火光辉照不亮他的脸,从眉骨到鼻梁晦暗不清,湿透衣领里露出的肌肤苍白到吓人。
高少山到底跟赵玄序跟久了,见状眼睛都要闭上,心里不停念叨闻统领保佑不要出事。
第二天,大帐空空荡荡,兖王殿下消失不见。高少山木着眼想果然如此,钟离鹤眼皮子直跳,怒气上涌,但也没办法。他迅速封锁住消息后就传信叫汴梁派人来和谈,准备让高少山留守,自己带兵马回去对付秦王。
只能期望闻遥在上京一切安好,不要出差错
*
闻遥不知道男朋友在几天前失踪了,她刚换上假脸和女官的衣裳,根据地图一路去到朵月丽的皇宫。暗处隐隐约约的呼吸和目光不断在她身上巡视,在看清她面容和腰间挂着的腰牌后又无声地移开。
闻遥垂着眼步子不快不慢,慢慢数着周围藏着的人和呼吸。一道,两道……十四道,朵月丽寝宫外面守着十四个人,呼吸非常轻微,都是高手。
寝宫外,侍女认出闻遥伪装的女官,上来对着闻遥说了句什么话。语言不通就是这点不好,闻遥听不懂,只能维持面上肃穆的神情从怀里取出一封信,示意有要紧事要面见皇后。侍女并未深究,估计也是没想到女官的皮子下还能换人,很快就让闻遥进去了。
朵月丽,北辽这位传奇皇后的寝宫出乎闻遥意料,并不富丽堂皇。她刚走进去就看到摆在正中间的青铜牛首象。巨牛双目圆瞪,神情泛着冷锐的煞气,扑面而来的粗粝野性。周围墙壁上挂着匕首弓箭,几位侍女立在一边,垂首恭顺无比。
闻遥步步走进帘子里,首先看到一面巨大的铜镜,一个女人坐在镜前梳妆。
女人不年轻,眉毛浓挑,耳垂挂着耳饰。她从铜镜里看向闻遥,眼神平静而锐利,锋锐威严几乎从眉眼中透出,灼灼逼人。
这边是掌控北辽半边天下的圣皇后朵月丽。
朵月丽手上拿着一把羊角梳,她近来休息的不好,耶律安端被抓的消息让她头疼。朵月丽实在没想到,即便是将答巴勒派出去看着,耶律安端还是能够被天水生擒。分明她年轻时也在马背上征战,北辽疆土有她亲手划上去的痕迹——怎么生出的儿子一个比一个不顶用。反而是完颜枫的儿子有本事。不仅活了下来,还在天水处处与自己掣肘。回来不过一年,草原诸部就有不少临阵倒戈,改了口风心意。
她将手上的羊角梳子扔出去:“什么事情,需要现在来见我。”
喉咙受伤不能说话的女官沉默着将手上信封递给一边侍候的婢女。朵月丽起初没在意,可在一边侍女即将把信封拆开时,朵月丽一抬眼,不期然对上镜子里女武官的眼睛。
漂亮的一双眼,眼尾微微往上拉,眼瞳黑亮,两色分明。
朵月丽一顿说道:“我上次叫你办的事如何了?”
女武官又是摇头。这下连站在一边的侍女都皱眉看过来,觉得今日的女武官有些奇怪。
朵月丽神色不变,目光也移开了:“下去吧。”
女武官抬眼——
下一刻匕首猛然折回,如同幽灵蹿出贴上朵月丽脖颈!
朵月丽往后摸向桌下弓弩箭的手和头顶房梁上几个人拔刀的动作一下子停住。女武官稍稍用力,朵月丽的脖颈上立刻流出一点血。
“砰!”极度惊愕下,有宫女失手碰翻了一边的杯子。动静一大,有几道呼吸从房梁上飘过,悄无声息落在门外。闻遥轻笑,眼睛弯弯打量手底下的北辽皇后。她发现在场所有人里是朵月丽最先察觉出不对劲,也是朵月丽最镇定。
“你是什么人?”朵月丽仰着脖子,避免自己被匕首划伤。致命处被别人攥在手上,她面上却没有一点惊慌,还能稳着声音对闻遥说话:“外面这么多人看着,你还能进来,很有本事。”
闻遥听不懂,也不打算与圣皇后聊天。她手臂滑落,在朵月丽手上一拽一拉,骨裂声清晰响起,她直接拧断了朵月丽的手臂,拽着她往外面走。
痛感是实打实的,朵月丽额头上立即蒙盖一层冷汗。
她盯着闻遥看一会儿,突然用天水话问道:“你不说话,是因为你是哑巴,还是因为你是天水人?”
“天水正与我北辽议和,如今派人行刺,莫不是不想坐下来谈了!?”
喊吧喊吧,听不懂听不懂。
闻遥装完哑巴装聋子,泰然自若。
皇后遇刺的动静传开,除却围拢过来的护卫,还有站在最前面十几个年纪各异的人,有老有少,唯一的共通点就是面色都很难看。
四十八部高手护卫帝后,结果居然让人悄无声息混进去劫持住了皇后,这简直就是往他们脸上狠狠拍了一巴掌。
朵月丽没得到回答,笃定道:“你想必不会是哑巴,那就是天——”闻遥手指在她身上一点,她声音立即堙灭。
耳边清净,闻遥回忆耶律都罕给的地图,准备带着皇后去皇帝寝宫。进来一趟太费劲,能杀的话还是一次性杀两个,她不太想戒备翻严后再跑一趟。
片刻沉默,一把拇指大小薄如蝉翼的小刀从人群空隙射出。闻遥改匕首为手掌扼住朵月丽的脖颈,匕首一挥将小刀打落,架起朵月丽往前两步掠起越过周围的宫墙往外去。她记东西的速度快,方向感很好。远处晃动的灯影映入她眼眸的一刻,她和朵月丽双双落地。
前面宫殿大门猛然从里面打开,密密麻麻涌出的铁甲晃动。一干枯男人在别人搀扶下走出,目光落在闻遥面上,眼眶一圈凹陷,高鼻深目,面颊泛灰。
这便是当今北辽的皇帝耶律昊,当年差点踏平燕云十六州的人。
第133章 夫妻
夫妻相见,朵月丽看到皇帝就笑了。她原先一直没有挣扎,现在却抬手按在闻遥手腕上,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声响。
闻遥垂眸看她,正想着她年轻时随皇帝征战四方,如今又和他共享天下、稳坐高位,想来是有真情谊。没想对面干枯如同骷髅一般的皇帝隔着众人看过来一眼,抬手密密麻麻的弓箭和利刃就都朝闻遥过来。闻遥一惊,眉眼下压改握为扼,扯着朵月丽脖子带着她往后掠,一退再退堪堪没被戳成马蜂窝。
箭镞没入地面,攻势不由得丝毫作假,毫无疑问是真半点不在乎朵月丽。
闻遥方才稳住身体,数道身影就从她身后掠出。方才追着她跑的北辽四十八部高手终于赶到,追上来后不对闻遥出手,而是各个面露警惕地挡在闻遥身前对上皇帝的人。
朵月丽的肌肤在闻遥手掌下细细颤抖。闻遥这回看出来了,她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想笑。
闻遥手一动,堵在朵月丽身体里的内气散去,穴道被解开。朵月丽立刻大笑出声,眼角纹路隐隐约约:“你劫持我来威胁他?哈哈!告诉你,天底下最想杀我的人就是他,现在这个局面最高兴的人也是他。我杀他最爱的女人,又逼走他的儿子,他可不会顾及我!”
不待她说完,前面的人再次战成一团。北辽四十八部高手分为两派,一派拥护皇帝,另一派拱卫朵月丽。他们也确实是高手,打起来动静气吞山河。只是眼下局面割裂,分明闻遥才是行刺的刺客,现在却被这两拨人排除在外。闻遥手指一动,匕首锋刃再次贴上朵月丽动脉。那里皮肤脆弱,血液奔腾,只用轻轻来上一刀,神仙也难救。
她不关心这一家子的爱恨情仇。她来杀人,皇帝皇后都要杀。让这对夫妻再打一会儿,人多死几个她再动手。
念头刚冒出来,混战之中不知是哪边的几个人就调头冲着闻遥过来了。闻遥按着朵月丽肩膀抬腿踢开一人的剑,顺势侧身翻出,匕首在一人脖颈上留下血痕,那人闪避及时才没当场咽气。
趁着这个空档,朵月丽忽然侧身,手肘在身侧一撞,一柄小刀从她袖子里直直飞出冲向闻遥心脏。这一下的劲道竟然很强,闻遥回首用匕首去挡,手腕都有一瞬间发麻。她身侧有人抬手将她挡开,红衣女武者握住百斤长戟在头顶轮转两圈,直直向闻遥劈砍而下。
闻遥翻身向后跃起,靴底踩住长戟,挥手无形剑气如同白浪涌出,下一刻武者的人头就猛然飞起滚落一边。闻遥下颔绷紧反手握着长戟飞掷,悍戾无匹瞬间穿透侧面一人心口。
朵月丽快速后退,她看着闻遥踏过的地面被荡开的内气留出印痕,饶是她见多识广此刻都忍不住心惊肉跳。
几个武者摆脱战局过来挡在朵月丽身前。有人被闻遥密集的攻势逼得喘不过气,下手阴狠,几根细弱牛毛的毒针悄无声息朝闻遥蹿出,闻遥及时避开却还是被一根银针擦破脖颈。那武者见此来不及欣喜,眼前骤然一黑,闻遥站他身前挥刃割下他的脑袋。
“见血封喉的剧毒。”有人低声道:“为何此人没有一点反应?”
没反应自然因为闻遥进宫前提前吃下王浮配置的解毒丹。被耶律都罕连着喂了这么多天的化功散,她吃一蟹长一智,往哪走都带着瓶瓶罐罐。
不远处台阶战况倾斜,朵月丽的人着急出来对付闻遥,寡不敌众,已经落入下风。闻遥一抹脸,从地上捡起一把长刀抬腿一踢,刀撞在朵月丽身侧最后一人剑上,逼得那人后退一步,抬手格挡。可下一秒闻遥突然转身飞跃,足尖飞点地面,调转方向朝着站在众人身后的北辽皇帝而去!
她这一下折返来的猝不及防,匕首在她手掌转动,寒光如同星辉散落。她用的是剑招,涌动的是星芒般的剑气。一路杀过去,四处都是破开的血花。寻常护卫无法阻挡,竟然让她到了北辽皇帝身前!
久病干枯的皇帝眼神猛然一厉,抓起身边的人挡在自己面前。闻遥身后也有一把刀锋遥遥追来,在她毫不犹豫划开前人脖颈的时狠狠砸在她后背,刀气四溢,炸开一片血色。
闻遥神情不变,动作没半分凝滞。北辽曾经英勇无畏的皇帝已经被病气耗干了心血,在这场突如起来没有任何预兆的凶猛刺杀中连连后退。
第一刀,闻遥割开他的双眼;第二道,闻遥在一片哗然声中割开了他的咽喉。她落在地上,背后穿透血肉打断骨头的剧痛越来越强烈。皇帝捂着自己的脖颈,血红的断口处不断咕噜咕噜冒上鲜红的血泡。
朵月丽在后面急急呵斥,或许是让人控制住皇帝的人手,或许让人一起上把她干掉。闻遥不为所动,脚跟一转踩在身后掉落的刀柄上,一勾一挑把刀拎到自己手里。她抬眼看向前面一人,挥手把刀扔回去。
这一下用上十成十的力道,无形力量横贯刀面,周围人伸手拦都难。那人手上没有武器,一时间只能快步连退,眼瞳在死亡锋芒的逼迫下迅速缩小。在被自己的刀贯穿脑子的最后一刻,他认出了夺他性命是剑招。
剑招,当今天下剑道第一人是——
“噗呲!”
血液飞溅,尸体僵着膝盖瘫软在地上。
皇帝死的草率,亲兵停下动作,效忠于他的武者后退企图脱身,群龙无首。朵月丽没有分给自己丈夫半个眼神,厉声呵斥:“都不许退!给我杀了她!”
短暂的寂静。
下一刻,原本效忠于皇帝的弓弩队转头对上闻遥。估计想着将功折罪,所有人都十分卖命,密密麻麻的箭雨笼罩成一张大网朝闻遥兜头盖过来。闻遥披着女武官的皮,在煌煌箭雨之下显得万分渺小,仿若下一刻就将被万箭穿心!
箭,又是箭,这种群殴远攻的冷兵器如今是闻遥最讨厌的兵器。她呼吸略有急促,唇瓣因为剧烈运动有些开裂,泛着湿咸铁锈气。她目光落在漫天箭雨上,好似又穿过这些箭雨落在朵月丽身上。匕首在她掌心翻转,砍落一大片箭雨。距离太短,许多箭擦过闻遥身体,在她身上各处破开道道血痕,不乏致命之处。
朵月丽眉间包含一种冰冷压迫感,她对上闻遥的眼睛,没有在那里看到一点焦急与恐惧,让她想起捕猎时的海东青。那种神骏无匹的猛禽一旦确定目标就不会更改,会自九天之上俯冲而下,在众多奔逃的动物中准确无比地叼住自己的目标。
闻遥也正如同海东青一样朝她靠过来,快如鬼魅。
不破不立,闻遥干脆放弃抵抗,除却挡下致命处的箭羽,她放任其余利箭划过身体穿透血肉。因为前面拦路的不是无名之辈,而是威震草原的四十八部高手。即便闻遥杀过许多人,也同许多人生死斗,可她从未像这次一样摒弃所有念头。
没有星夷剑也没关系,悍戾的、密密麻麻如同银河一般的剑招和剑意在寸铁中爆开,转瞬杀掉最后几个拦路人。
朵月丽不知何时安好了她的腕骨。
她目光冰冷似铁,从袖里拿出方才的暗器盒。这里原先共有六把飞刃,此刻只剩最后一把。她将最后一把刀对准闻遥,毫不犹豫扣下滑扣!
这一刀直接切入闻遥腹部,与此同时闻遥匕首尖没入朵月丽的脖颈。一边北辽武者抬掌往匕首打过来,匕首被浑厚内力一冲下滑卸力。朵月丽挥袖往后退一步,也同皇帝一般抬手按住脖子,血液不断从手指缝隙里漏出。
闻遥低头,墨发垂下,闷哼一声,额间渗出汗水。她有些可惜,抬眼看着周围围拢过来准备群攻的亲卫和北辽武者,启唇呼出一口气,折身跃起冲出包围。
这把不太顺,只能杀到这里了。
闻遥浑身上下各处伤口的血液不断溢出、打湿衣服,小雨一样淅淅沥沥滴落在地上。王浮的解毒丹厉害,但闻遥运气实在剧烈,还是有微末毒素在她体内扩散开。具体表现为她脑子好似被人打一拳,眼前像罩着一层纱。但她速度丝毫不减,郝春和不在,世上再难有人能与她的轻功相媲美。
底下吵吵闹闹是她听不懂的北辽话,她身后那群武者追不上她,越落越远。闻遥就这样飞离北辽王庭,一刻未停径直回到耶律崇牙的小院。
自从她成为皇太子身边的红人,她的待遇就直线提升,都是一个人住单间。也幸好是住单间,她三更半夜血淋淋地回来,没引起一点注意。
屋子里放着一盆提前准备的好的水,闻遥进屋后脱下衣服和人皮面具扔到一边,拿起浸泡在水里的白布直接按上伤口。凉水带着寒气侵入,刺骨剧痛阵阵泛滥开。她眉目平静,神色也平静,擦汗一样擦干净伤口上的血后,又像往烤肉上倒盐一样倒止血药粉,然后拿起白布囫囵包扎起来,穿上好几层厚厚的衣服。
她刚把沾满血的衣服和沾满血的水扔到后院湖泊处理掉,外面哗然的动静就如同浪潮般朝着小院过来。门房不明所以打开门,迎面就冲进来一堆兵,上上下下开始搜查。
闻遥在深秋的夜晚裹挟一身寒气,默不作声混入人群,站到先前她给豆饼的姑娘身边。
她若无其事,探脸问道:“这是怎么了?”
她听不懂北辽话,姑娘自小生活在边疆,听得懂。姑娘惶惶不安,侧耳去听前面人说的话。闻遥原以为她会说皇帝遇刺身亡皇后受伤之类的消息,不曾想小姑娘脸色一白,扭过脸来惊慌道:“皇、皇太子死了!”
第134章 和你一样
闻遥眉头往上一抽,也是结结实实一惊,跟着垂头小声道:“什么?”
“好、好像说有刺客刺杀了皇太子。”姑娘心脏被这大消息惊得怦怦直跳。鼎沸人声中,她抬手按在心口回首看闻遥,一看又是一愣。
闻遥一向很有气色,不管看谁,拓落不羁的笑意都能从眼底淌出来。这回不知是不是眼下的状况和传来的消息太吓人了,她觉得闻遥脸颊苍白,面色有点不好看。
“你、你别害怕。”她想起来了,闻遥如今与耶律崇牙关系匪浅。犹豫片刻,她握住闻遥的手低声道:“太子妃……太子妃现在肯定把你忘了。我身上还有点银两,大不了我们一起逃吧,逃回天水去!”
她缩着脖子说要逃跑,自己鹌鹑大的胆子,眼下却还来安慰闻遥。
好孩子,我不是害怕,是惊讶。耶律崇牙也是要杀的,可这还没来的及动手,不知哪位壮士替我把活干了。
闻遥手指抚上手臂伤痕用力一按,伤口破开,尖锐刺痛让她的脑子连带眼前雾蒙蒙的视线都清晰许多。
这些奉命搜查的人没有在院子里久留,各个房间翻找一阵后就匆匆离去。院里众人惶惶不已,可喧哗讨论声还没歇下,大门就再次被人砸开。这回来的是王庭的人,相当不客气,踏进院子环顾四周,大手一挥要把所有天水奴隶押走。
姑娘茫然又惊慌,望着这些人手上泛着寒光的刀打哆嗦:“他、他们要抓天水人,好像是宫里出事了。”
嗯,知道,这把是我干的。
虽然闻遥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朵月丽却还是怀疑闻遥是天水人。她守着皇帝的尸体,另一边接到大儿子的死讯。宫里宫外一团乱,处处人仰马翻。这种情况下她还能下令把上京城内所有天水人抓起来严刑拷打,冷静的心性让闻遥都有点佩服。
闻遥拍拍姑娘的脊背:“不怕。”她早有预料。
话音刚落,第三波人来了。小院的大门再次被人撞开,摇摇欲坠。这些人穿着打扮就与众不同,白色毛段,背后背箭,体格彪悍魁梧。
有人往这些人里看一眼,面色骤变,低声道:“斡鲁朵帐来这里做什么?”
“做什么?巡卫上京城是斡鲁朵帐的事。”为首人神色冰冷,态度倨傲:“应该由我问你们在做什么?”
“我等奉皇后手令搜查刺客——”
斡鲁朵将领掏出一块牌子晃晃,对面人说话声戛然而止,面色更加难看:“突吕部手令,你们居然投靠了突吕部详隐司。”
“斡鲁朵帐听从北辽皇帝的话。”斡鲁朵将领高声道:“无令不得惊扰上京,你们速速离去,要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
胡话。
斡鲁朵是陛下亲卫。可在如今的突吕部详隐司耶律都罕从天水归来后,陛下就一直有把这只重要力量交给耶律都罕的意思,因为后族阻拦才迟迟没有成功。
大胆些仔细想想,今天晚上先是王庭出事,接着就是皇太子身死……如今局面最有利谁?
想到此处,众人一惊,心道莫非不是天水刺客,而是详隐司开始动手为完颜部报仇雪恨。
“上京大变,皇后身受重伤。”斡鲁朵将领继续说道:“析津城如今已和天水使臣议和。南边的仗不打了,详隐司马上就会带着大军回来。路该怎么选,你们自己看。”
在闻遥看来,眼前两拨人凑一起叽里咕噜囫囵几番话,僵持片刻后就一起走了。她身上血还没完全止住,一面冷眼看着两拨人走,一面在心里挂念白布兜不兜得住她的血。匆匆安慰两句小姑娘,闻遥立刻转身回到自己屋子。
她几步走到门口,手碰在门上刚要推门进去就停住动作。屋子里本该没有人,此刻却有传来清浅呼吸声。
闻遥手指一勾,匕首攥在手心,脚尖推开点门。柔和烛火渗透出来,桌边坐着的人也跟着抬头看过来。
黑衣蒙面,只有一双狭长漂亮的眼在外面。凤眼上挑,眼睫漂亮,眼瞳被烛火倒映异常璀璨。
哦。
闻遥小拇指无意识在门扉上划划,踏步入内反手关门:“……你什么时候追过来的,怎么知道我在这?”
赵玄序伸手拉下面巾放到桌子上,面巾底下的面容苍白,瘦削俊美,深而立体的眉目下有些青黑,更显阴森鬼气。他歪着脑袋盯过来,发现闻遥站在门边不动弹,遂站身朝这边走过来。
走过来的第一件事,他伸手给闻遥脱衣服。动作熟练,也很轻柔,衣服解开掉在地上,露出闻遥被纱布包裹的结结实实的身体。伤口处尚未干涸的血液让雪白的纱布透出粉色,深深浅浅,很吓人。
“只是看着有点严重。”闻遥下巴被他用手指勾着,拉在一边。赵玄序低头看她脖颈处的一道伤痕,炙热鼻息几乎让闻遥觉得伤口要烧起来。她不知怎么难得有些尴尬窘迫,想着高少山钟离鹤怎么没把人拦住,喃喃道:“四十八部高手是挺厉害,我搞突袭呢,都没把朵月丽杀掉。”
“刀伤。”赵玄序手指落在闻遥小腹,继而上移,按在闻遥脖颈处:“剑伤,还有弓弩箭。我以为阿遥会继续给耶律崇牙念几天诗,没想到是今天晚上动手。我没赶过来,我的错。阿遥,有人受外伤会发热不止。你这次要是死了,我们就一起埋在这里吧。”
“别死不死的。”闻遥被他平静的语气弄得心里发毛:“我涂了王浮的药,不会有事。”
“嗯。”赵玄序的手又开始动,勾着闻遥下巴的拇指一移按在闻遥唇瓣上,另一只手的两根手指捏住闻遥耳垂,力气有点大,带着一股湿漉冰冷的锐气:“阿遥今天晚上打算怎么睡觉。背后前胸都是伤,怎么都会压到,会很疼。”
这是一个很小的点,也很实际。闻遥注意力立马就被拽过去,愣了愣后说道:“没事,我睡觉老实——”
赵玄序手指一重:“把这个喝了去睡觉。”
他依旧捏着闻遥耳垂,那块小而柔软的肉被在他指尖揉搓下肿胀发烫。只是松开了闻遥的脸,从怀里取出一瓶药打开送到闻遥唇瓣边。
好好好,喝喝喝。
闻遥就着赵玄序的手把药喝了。赵玄序看她吞咽药汁,取出一块糖塞到闻遥嘴里,拉着她走到床让她躺下,自己撑着膝盖坐在一边,大有看着闻遥入眠的的意思。
闻遥顺从闭眼,心里翻来覆去想着钟离鹤高少山现在的情况,眼珠子在眼皮下面乱动。忽然眼皮一沉,赵玄序伸手盖住她眼睛。
因为焚心决,赵玄序身上温度一直比旁人高。他气息干净温热,闻遥被他手一捂,一股难以言喻的困意立即涌上来。没过一会儿,她的呼吸就渐渐平稳悠长。
赵玄序手掌盖住闻遥大半张脸,在朦胧的烛火下专注地看闻遥尖尖的下巴和唇瓣,目光痴缠。
一路策马,诸多不易。他是北辽重点关注对象,为不走漏风声破坏闻遥计划,他杀了不少人。到上京城后第一个听到的消息是耶律崇牙身边有一个天水女奴,很得耶律崇牙喜爱,他立马便知道闻遥在哪里了。
赵玄序脊背弯下,和闻遥额头抵着额头,指尖骤然泛出寒光,其间刀片轻薄锐利。他紧盯闻遥,伸手扯开自己的腰封扔到一边。等脱下最后一件衣服,赵玄序将刀片抵在自己心口。
闻遥这个位置有一道剑伤,约莫四寸长。
锋锐匕首划破苍白的皮肤,滚烫的血液源源不断涌出。四寸长的伤口,从深度到走向,与闻遥身上的伤一模一样。
赵玄序闭着眼亲闻遥眉眼,神色虔诚,动作片刻不停,直到将闻遥身上每一处伤口烙在他身上。
一滴血滴下,不偏不倚落在闻遥面颊划,拉开一道细长如同蛛丝般的痕迹。赵玄序盖着闻遥的眼睛,望着自己的血落在闻遥面上,心里骤然泛起痛快。他低头往闻遥唇瓣上一抿,舌尖伸出舔舐,眼睫沉沉阖上。
闻遥这一觉睡的特别沉。
她身上的伤口不怎么痛,应该是王浮给的药好。赵玄序给的那瓶子药似乎能封闭五感,她醒来的时候药效还没有完全过去,眼睫颤抖几次都没能睁开眼。
一旁传来脚步声,紧接脸颊边热意凑过来。赵玄序拿着被热水打湿的帕子给闻遥擦脸,伸手垫在闻遥后腰将她揽起在怀里。
“阿遥,醒了就喝水。”
茶杯就在嘴边,腰被有力的手臂拖着。闻遥觉得挺舒服,闭着眼咕噜咕噜把水喝完,脑袋清醒许多,然后才慢悠悠把眼睛睁开。
抬眼看向身侧人的那一刹那,闻遥眼睛一下子瞪大,差点没咬到自己的舌头。她下意识伸手把赵玄序的手腕扯住,碰到赵玄序手腕上的伤口后后改扯为抓,改抓为两根手指头拎着,瞠目结舌:“你、你——”
昨天睡觉前还好端端的,怎么一个晚上过去身上就不成样子呢?
赵玄序身上到处都是伤,伤口裸露在外面,道道切口平直光滑。看得出来下手的人手很稳,半点没抖。
赵玄序坐在床边,愉悦万分。他手里拿着茶盏贴心地又给闻遥倒了一杯茶,说道:“阿遥别怕,我也涂了王浮给的药。”
闻遥一口气一下子憋回去,噎地嗓子眼胀。
赵玄序偏偏还要凑过来,眼窝浓俊,笑道:“阿遥跳崖我也跳,阿遥受伤我也受伤,这样就都和阿遥一样了。”
好家伙,她以为他晚上又去杀朵月丽了,敢情是自残啊。
“——你。”闻遥深呼吸,呼出一口气:“你是真有病。”
第135章 相逢
赵玄序凑上来,侧过脸,鼻尖亲昵在闻遥侧脸一蹭,低声道:“我就是想同你一样。”
他声音低,从鼻腔里哼出来,刮的人后脑酥麻一片。
闻遥:“……好了好了,起开,饿了,我去拿吃的。”
赵玄序杀掉耶律崇牙,这处专供他吟诗作对的院子就没了主子。北辽有活人殉葬的风俗,有人害怕遭殃,昨夜里就早早收拾东西逃跑。如今没人管事,厨房只有冷锅菜。闻遥挑拣半天,端着饼和两碗粥转回房里。
赵玄序穿戴整齐坐在桌边,身上密密麻麻的伤痕被衣物遮掩,面色如常,像个没事人。他接过东西,斯文掰饼泡到粥里:“还杀朵月丽?”
“不杀了,这次没杀成,接下来几天整个王庭就是铁桶一片。”闻遥咽一口饼,撩赵玄序一眼,幽幽叹息:“我还是得活命。”
况且事情到这里也差不多。北辽皇帝已死,四个皇子如今死了两个,耶律安端还被耶律都罕握在手上。等北辽天水合谈结束,他的生死自然由着耶律都罕。剩下一个朵月丽……哪怕后族势大,局面也是全然朝耶律都罕倾斜。接下来的事就让耶律都罕自己和朵月丽掰扯,杀母之仇,他憋这么多年到现在想必也想手刃仇人。
“你也是。”闻遥咬饼,口齿含混道:“大军扔在析津自己跑过来,真有你的。”
“管他们作甚。”赵玄序正襟危坐,笑意盈盈,轻声道:“阿遥还记不记得你到汴梁是答应燕苍照看我三年。”
闻遥唏哩呼噜喝汤:“嗯?记得,怎么说?”
“北辽临近茶马道,关门外有车马行,再往外走有骆驼商队。”赵玄序循循善诱,道:“脚程快些,从上京往西直去不用十日就能到河西走廊。”
闻遥咬下一大口饼:“你想走?不是要杀秦王,杀雍王,杀皇帝报仇?”
“可以不杀。”赵玄序淡淡道:“如今想想,若非他们,或许我不会去到南诏见到你。因果循环,该是我谢谢他们。”
“哇,好新的道理。”闻遥摇摇头,继续喝粥:“别想啊,要走也不是现在。”
赵玄序叹气:“阿遥本是关外神仙,为我入局,怎么事到临头反而是你舍不得。”
“什么怎么……不是,你怎么就那么多的话!粥都要凉了你喝不喝!”闻遥伸筷子敲赵玄序的碗:“快喝!喝了跟我去见耶律都罕的人,我有东西要还给他。”
米面饱人,一碗粥两张饼下肚,闻遥一下子精神焕发。外面大街小巷围着官兵,斡鲁朵帐的人将上京城包围的密不透风。闻遥大摇大摆走出去掏令牌,海东青展翅欲飞威风凛凛。原本要拦人的斡鲁朵将领看一眼令牌又看看眼前两个天水人,惊疑不定抬手放行。
这东西还真挺好用。
闻遥上下抛动令牌,切实体会到耶律都罕慢慢在上京城乃至在整个北辽膨胀起来的权力。只是当初坐在馄饨摊子前给她令牌的是楼乘衣,往后在北辽草原上威势鼎盛的是耶律家的皇帝。这块令牌是烫手山芋,尽早交出去为好。
她敲开一户人家的门,在对方恭迎下交出令牌,嘱咐道:“东西给耶律都罕,另外劳驾准备一架马车和一些吃食。”
耶律都罕手下人一口应下,没一盏茶的功夫就备好了东西,一路将闻遥和赵玄序送出了上京城。皇宫内的局面差不多被耶律都罕的人掌控住,闻遥走的大摇大摆,守城门的士兵对一架宽大豪华的马车视若无睹。
他国皇都杀他国皇帝,最后还从正大门安然离开。可惜这事不能大肆宣扬,要不然闻遥星夷剑的名号怕死会更加响亮。
马车一摇一晃跑在路上,闻遥嘴里叼着根草,脚尖踹踹驾车的赵玄序:“汴梁派谁来谈判?不会发现你不在军中,回去和秦王通风报信吧?”
赵玄序比她晚上几日才到上京,中途耽搁的时候久,听到的消息也多。他原先不在乎,听到闻遥问才在脑袋里搜刮一番,无所谓道:“好像是赵玄风。”
“相王?”闻遥讶然。
相王富贵闲散人,从不沾手半点朝堂政事,她没想到会是他出使谈判。
赵玄序哼笑:“天下大变,他还算聪明。要安然活到新皇登基,怎么能没有投名状。”
“他能跟楚玉堂做生意不吃亏,自然是聪明人,跟耶律都罕谈事应该也不会出差错。好!等两边条约一签,就该各自班师回朝关上门处理自家事。”闻遥越说越精神振奋,觉得胜利在望:“把你那俩兄弟处理了,天水万事大吉,乱世终结。剩下的太平盛世里的麻烦,大可以丢给张鋆。”
闻遥不是拖沓的性子,在这个节骨眼上,她要是能日行千里,早就一鼓作气回汴梁把事情了解。奈何赵玄序不配合,慢悠悠赶路慢悠悠做事,入关后更是以补给的借口拉着闻遥在一座小城逗留两日。
闻遥看他精神不正常,这段时间对他极其宽和,饶是如此也忍无可忍。路边酒楼,她看赵玄序面若桃花悠哉饮茶,晃晃碗里的汤丸子,幽幽道:“我们买的东西就算不回驻城直接回汴梁都够了,我劝你最好适可而止。”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步履匆匆进来几个人。闻遥眼睛不经意瞥过去,神色一变,掐着赵玄序的下巴让他低头:“别动。”
赵玄序挑眉,配合地低下头:“什么人?”
“老熟人,红阁,风纪珉。”闻遥侧身回首去看,宽大柱子挡住她大半身形。
她着实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风纪珉。
虽然是杀手组织的头子,但风纪珉行事向来高调。这回走进酒楼的有四五个白面具,他走在最中间,面上拢着纱,意思意思遮去与众不同的白发红瞳。其中一人向面露畏惧战战兢兢的掌柜丢了些银子,随后一行人便步履匆匆直接上到二楼。
“天下真小,这都能遇到。”闻遥松开手,突然想到什么:“姜乔生说她去杀风纪珉,她——”会不会也在这儿附近?
“阿遥。”赵玄序坐直身体,一本正经道:“我觉得你说的对,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吃完饭立刻就走。”
晚了。
门边再次传来两道脚步声。一道略沉,另一道则轻快异常。闻遥抬眼看过去,刚好看到姜乔生穿一身团蝶百花裙走进来。她描着弯弯的眉毛,红唇含笑,径直走向掌柜面前,手上转动的匕首尖一下子插到木头里。
都不用再说什么,掌柜立即哆哆嗦嗦将风纪珉包下的雅间告诉姜乔生。
姜乔生转身掠起飞到二楼,没过一会儿木门被踹破的声响传来,随后一个胸口豁开大洞的白面具人被从楼上丢下来,尸体软绵绵倒在地上。事情发生在转瞬间,周围还在吃饭的人一愣过后惊叫往外跑。雪客冲目瞪口呆的掌柜点头,掏出一大袋银子放在柜台前,算作姜乔生砸坏东西的赔偿。
然后他一转身,不偏不倚对上闻遥的眼。
闻遥一手撑在脸边,斜过身子,另一只手举起来和他打招呼。
雪客惊讶,立马迈步朝闻这边走来,看看闻遥又看看赵玄序,唤道:“闻姑娘,兖王殿下。”
闻遥下巴一抬,冲着二楼:“什么情况?”
“鬼灯一线解开,主子说要找风纪珉报此辱,一路拔红阁驻点追到这里。”雪客道:“能有今日全仪仗闻姑娘,姑娘大恩,我永世难忘。”
闻遥拨着碗里的甜丸子:“不是吧,我帮姜乔生,你做什么永世难忘?”
雪客低头不说话。
得得得,小年轻。
闻遥听着顶上越来越激烈的动静:“你不去帮着?”
雪客:“主子手刃风纪珉,旁人不得干涉。”
他们一路追杀,姜乔生刻意找红阁分舵一个个摧毁,大有把红阁两连根拔起的意思。一帮人都急了,偏偏风纪珉那时候还坐得住,就是不露面。后等该鬼灯一线毒发,姜乔生却没半点反应他才出现在姜乔生面前,面色难看吓人,白发森然,像只怒气勃发的鬼。
雪客话音刚落,又是“砰”的一声响。
这回从楼上被姜乔生击落的不是别人,正是风纪珉。他面罩不知所踪,黯淡无光的白发散落满地,眉头蹙着,胸前下巴上都是血。姜乔生出现在二楼栏杆,手上牢牢抓着一个人的脖子。她这一点和赵玄序挺像,杀人图方面不爱用刀剑,就爱用手。
她居高临下盯着风纪珉,笑得恶意浑然,手上一个用力拧断那人人头丢在地上。
然后她一转眼看到了坐在雪客身边的闻遥。
瞬间,姜乔生眉间乖戾消弭大半。她又惊又喜,血淋淋的手撑在栏杆上踮起脚朝闻遥挥手:“遥遥!”
风纪珉跟着猛然朝这边看过来。他看到闻遥,两只被挑断经脉不能握物的手立刻开始隐隐作痛。
“闻遥!”风纪珉手肘撑在地上,狼狈万分,像咬着血肉一样叫闻遥。没半点汤山红阁运筹帷幄淡定自若的模样。
“诶。”闻遥转过脸朝他笑:“别来无恙啊。”
风纪珉眼中仿若能够淌出毒汁:“你是如何解开的鬼灯一线!”
这人真有意思,不问天下大局不问红阁安危,开口闭口注意力全在鬼灯一线上。红阁也是真倒霉,时运不济,前后两个领导精神状况都不正常。
闻遥看着姜乔生从二楼跃下一步步走到风纪珉身前,摆摆手说道:“不难解,你实在想知道,明年烧给你。”
风纪珉喘着气扭过头,下巴抬起看着近在咫尺的姜乔生。他眼中蓦然浮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痴缠的、憎恶的、渴望的……最后一闭眼,种种情绪尽数被他遮掩于长睫之下。
“狗东西。”姜乔生天生淡漠,体会不到这一瞬间的复杂。她勾唇:“还跑吗?”
原本她早在几日前就能杀掉风纪珉,之所以让这只白毛老鼠活到今天,全都因为要靠他找红阁舵点。
“今天见着遥遥了,本姑娘心情好。”她蹲下来,指尖凝聚内力变得坚硬锋锐:“本来打算将你千刀万剐,便宜你,让你死痛快些。””噗呲”。
响动伴随水声传来,姜乔生面上溅落一串血珠,她像摘一朵花一样摘掉风纪珉的心脏。风纪珉雪一样的眼睫轻颤,头满满向后面倒去,本来就苍白的面色迅速灰败。
姜乔生随手掐碎红肉,一转身发丝扬起,环佩叮当,快乐地朝闻遥跑过去:“遥遥!”
在她身后,至始至终风纪珉的眼睛都没闭上。他目光凝聚在面前的虚空,直到里头的神采涣散消失。这个曾一手掌控红阁、控制姜乔生的风长老在数十日的逃窜奔波后,死在一座不知名小城的酒楼中。
第136章 物是人非
“遥遥!”姜乔生杀完风纪珉,一甩手上的肉块血沫欢欢喜喜朝闻遥跑过来。
赵玄序眉头直跳,分明他也惯掏人心肺,此时却一抬筷子抵在姜乔生眼前三寸处,厌恶道:“很脏。”
姜乔生但凡看到他就没好脸色,眼珠子朝上一翻就要开口阴阳怪气。雪客在她呛声前拉过她,熟练地拿起一边茶壶给她冲手。姜乔生洗干净手蹭到闻遥身边和她脸贴脸:“遥遥,想你哦——吃窑鸡吗?”
“不想,你别随地乱搭土台子。”闻遥捏姜乔生耳朵:“我也最后提醒你一次,这次杀风纪珉就算了,下回杀人别这么放肆,你当官府干什么用的?”
“我知道,直到知道。”姜乔生连忙答应,挑眼看向赵玄序,嘴唇一扯:“你不是在造反?你兄弟打着进宫勤王的名号,都要杀入汴梁了,你怎么还坐在这里缠着遥遥?”
赵玄序长长眼睫耷拉,甚至懒得答话。
闻遥:“杀进汴梁,真的假的?”
秦王手上是有几路兵马,但原先效忠他的武将被上次突然杀回汴梁的赵玄序杀了个干净,人头排排挂在旗杆上晒太阳。武召司和钟离鹤都在汴梁,兵马少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让秦王打到家门口,也就不用再当大将军,跳河自尽得了。
“秦王还算有点本事,手下能用的人不少。我之前在姑苏和你说过的那个,那个什么……宿州秋家。姓秋的有钱,兵刃、粮草还有火器,一船一船运过来。”姜乔生似笑非笑:“也就现在北辽议和,钟离鹤及时回来了,先前武召司那帮单打独斗只会杀人的可是够呛。”
那就不能再拖下去了。
闻遥当机立断:“快把风纪珉的尸体收拾了,我们立刻回去。”
风纪珉的尸体被拖出去埋在城外,姜乔生在埋他的树上挂上一根丝带,上面写着红阁标识,说是要看看能不能引出红阁剩下的人。
要速回汴梁,最快该走水路。碍于秋家船只遍布京畿道附近水道,闻遥最后还是骑马回到汴梁城。数月再见,汴梁模样大变,靠近汴梁城的几个乡县戒严,一路走过去都是风声鹤唳,到处驻守禁军重兵。马车摇摇晃晃快要靠近城门的时候马蹄声响起,一人举兵旗超过马车冲到城门下,城门打开一条缝放人进去。
闻遥眯眼:“那是前线战报吧,看来打得还挺激烈。”
赵玄序坐在闻遥身后,手指绕着闻遥的头发丝。闻遥一拽缰绳,马车轱辘晃晃悠悠靠近城门,老远就叫人拿长矛逼停。
“通牒关令!没有不得放行!”
闻遥想说话,朝前探出脸。拦路人看清她的脸,面色顿变,手上长矛“唰”收回:“敢问可是闻大人?”
“啊?对,我是。”闻遥挑眉:“你认识我?”
“张大人特地交给小的们两张画像,您和兖王殿下的脸,小的们如今万万不会认错。”此人说着一挥手,城门大开。
闻遥道谢,驱马入城。瓮城之后就是外城,原本这里白日都是商旅排队等候进出,现在却是一片萧瑟,半个人影都没有。数月之别,汴梁城遭逢几次大变,已经与从前不同。
“张鋆让人记咱的画像。”闻遥手肘抵住赵玄序的腰:“他现在肯定忙得脚不着地,急得嘴角燎泡……一大半都是你的功劳。”
张鋆倒霉,摊上一个不负责任的领导。赵玄序办事东一榔头西一锤子,想一出是一出,很多时候全凭心情。他打下汴梁城、围困东宫,不待局面稳定甩手就走,给张鋆留下偌大烂摊子。
当然,张鋆不敢对着赵玄序有微词,他只能凑到闻遥耳边叨叨。
闻遥叹气,把马车赶得更快,碾过空旷的街道朝着兖王府去,忧愁道:“怎么办?我怕他吊死在家门口。”
还好,张鋆听到消息后匆匆赶来兖王府,手里没拿绳子,看来没有上吊的意思。他身着官服。罕见浑身透着威严,不只是如同修竹一般的翩翩公子。
张鋆先老实本分地向赵玄序行礼,而后双手环胸,很不客气地将两人上下打量一遍,憋出一句话:“都活着回来了?你们办的是什么事,怎么就这么大胆呢。“
“人没那么容易死。”闻遥一挥手:“说罢,现在情况怎么样?”
“京畿道混战,因边关战事回缓,钟离将军及时带兵赶来,秦王人马寸步不得进。”张鋆说着说着,内心汹汹燃烧的好奇心止不住冒出来:“你如何与耶律都罕共谋此事?此人短短一年不断高升,是操权弄势个中高手,说服他冒险合作应当不容易。”
汴梁城内除却闻遥赵玄序姜乔生,知道耶律都罕底细的只有天天盯着北辽暗探的宋明德宋督主。
闻遥简略道:“我给他喂了点只有王浮能解开的毒药。再说,我都替他杀他老子了,天大的好处是让他拿的,又不吃亏,他做什么不答应?”
张鋆摇头感慨道:“竟是如此!剑走偏锋,我看这件事普天之下只有你能做,也只有你做得出来。”
“夸我?”闻遥挑眉:“怎么着,京畿道僵持不下,我去一趟,把秦王也杀了?”她语气轻松,好像说口渴了去一边瓜田里掏个瓜。
赵玄序率先一口否决:“阿遥,你伤还没好全。”
张鋆也道:“若是什么事情都靠你杀人解决,那我们这一干人也就不用活着了。放心,这段时日秦王之所以能和钟离将军僵持不下,是因为军中幕僚混入了广清玉的人,暗自向秦王传递消息。此人人头已被钟离将军摘下,局势很快就会有改变。”
闻遥略略挑眉:“她给秦王传消息?”
“嗯,想我们与秦王僵持,给雍王争取时间。”张鋆瞧赵玄序:“她大概以为如今殿下不取雍王性命是因为雍王私藏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这玩意吧,它在两方交战相斗、局势尚不明晰时很重要。谁拿着玉玺,谁就有正统继承的身份。一旦秦王落败,无人去争那九五之尊的位置,这玩意也就不过是个盖章的。
广清玉大概以为赵玄序稳操大局后会不管传国玉玺,直取雍王性命。
“此人谋划千般,大费周章搅乱浑水不过是想要保雍王一命。”张鋆赞叹道:“忠心耿耿叫人动容。照理来说此人不可留,但广清玉身份有些特殊,殿下不回来,我们不敢擅自定夺。殿下,闻统领,此人留还是不留?”
“你不是不敢,是钟离鹤想保她吧?”闻遥摸摸下巴,直言不讳:“他俩同事多年,关系不错,钟离小将军特意提过留广清玉一命。”
张鋆提醒:“广清玉对雍王效死忠,且很有几分搅弄风云的本事。保险起见,不应当留。”
“有何为难?”赵玄序冷冷道:“他要保的人让他自己看,广清玉闹出什么事,我会全算在钟离将军府上。”
“那成。”张鋆点头,看向闻遥:“还有一件事,雍王妃要见你。”
宫变之后雍王被单独收押,皇后与雍王妃徐氏被关在宫中。雍王妃自汴梁兵变的那一夜就要求要见闻遥,但直到今天闻遥才回来。想想也知道,要么是痛骂闻遥赵玄序,要么是来给雍王和徐家求情。
张鋆说,见或者不见看闻遥自己。
闻遥入了宫。
与从前相比,凤鸣街内的变化才是最大的。皇帝昏迷,后宫势大多年的皇后贵妃一朝成为阶下囚,满皇宫只有苏妃所在云锦阁繁华围簇、权力鼎盛。
闻遥头回没在宫门前被要求下马,过来领她的小太监低着头,恭恭敬敬道:“苏妃娘娘特意嘱咐让闻大人不用拘泥于虚礼,大人尽快做您的事儿就好。”
“不用。”闻遥翻身从马背上下来:“我脚程快,用不着骑马。”
小太监不再说什么,径直将闻遥领去一座宫阁院落。里头很安静,一路走进去,偶尔有几个宫女在做洒扫活计。闻遥绕到最里面,迎面撞上由侍女搀扶着走出来的雍王妃徐氏。
两人四目相对,闻遥当下就被徐氏枯瘦苍白的面容惊的一愣。而徐氏瞧见她,布满血丝的眼里登时包含一汪清泪,膝盖一软朝闻遥跪下来。
闻遥如何能叫她跪,跨前一步伸手将人捞起来:“王妃有事开口便是,何至于如此。”
“我有身孕了。”岂料徐氏虽人单薄下去许多,手上的气力却是意外的大。她手指紧紧锢在闻遥手上,像抓着救命稻草,眼珠一瞬不瞬看着闻遥:“你们放心,我不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给你们添麻烦,只求你们放过我爹娘!放过我夫君!将我们流放也好,将我们关一辈子也好,只要留一条命!只要你们留我们一条命!”
闻遥视线往下落,这才发现徐氏小腹不知何时已经微微凸起。
王浮的药果真是很有用,徐氏居然真的有了身孕。
闻遥一手按上徐氏脉搏,觉得她现在无论是身体状况还是精神状况都不太好,开口道:“既然有了身孕,王妃更要好好休息,待会儿叫太医过来给您——”
“不要太医!我会自己拿掉这个孩子!”徐氏突然伸手在闻遥袖子上一扯,歇斯底里地尖叫,全然不似过去温柔体面:“我留它到今天只是为向你们换我家人一命!不然、不然……对,天水以德治国,兖王从前名声就不好,若让人知道他不但逼宫篡位,还迫害兄长为出世的孩子!日后他在皇位上坐的稳吗?!”
徐氏胸膛不断起伏,眼见要背过气去的样子。闻遥当机立断,抬手要先将她打晕。
就在此时,几道脚步声伴随环佩叮当作响从闻遥身后传来。苏怡跨步进门,跟在她身后的两个太医上前搀扶住徐氏,取出一个药囊在徐氏鼻子下面晃一圈。
“这是安神香,安人心神叫人入眠。闻的多了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所以这段时日我都不让人进来,就怕刺激到她。”
闻遥,闻遥松开手,转头看向走过来的苏怡。
苏怡穿一身素净衣裳,头上没戴什么发饰,只腰间系几根坠玉。她面色很好,面上不施粉黛,言语间轻松自在,不像从前对周围满是警惕。
她径直超闻遥走过来,拉过闻遥的手将她上下打量一遍,松下一口气:“你办的事我都听张大人说了。你胆子着实大,幸好没出事。”
徐氏闻到安神香,整个人安静下来,眼神怔怔,由着人扶到一边去。
闻遥视线跟着转:“她……”
“没人要她打掉孩子。”苏怡道:“你不用担心,是她忧思过度,心中魔怔。日后大局落定,徐家人打发归乡,雍王不像秦王带兵围困京畿道,关入皇陵便是。”
闻遥神色猛然一松。
苏怡笑起来:“你依旧这么心软,真好。当初你心软救我一命又护我到今日,如今你心软,又保下这个孩子一条性命。闻大人这一路走过来不知救了多少人,真是功德无量。”
闻遥微笑:“大家都不容易,能活着就活着。”
“走吧,好不容易回来了,跟我去见见望奴。”苏怡:“他今日与宋公公习字,你考矫考矫他的功课。”
*
宋明德先作为皇帝的秉笔太监,然后才一步步当上厂监督主。哪怕他声名狼藉、人人攻讦,也没有一个文人言官骂他字写得难看。由此可见,宋督主那一手字是真好看。
苏怡说,望奴无意间看到宋明德写的字,欢喜非常,硬要跟着宋督主学。
这里面有几分真假、多少逢场作戏顺水推舟,闻遥不得而知。她跟苏怡去到皇子公主读书的尚书房,一进门就看到宋明德弯腰站在望奴身边,垂眼看着宣纸上的字。
闻遥许久没有见过宋明德。这厮半点没有变,紫金冠、云锦靴,蟒袍华丽张扬无比。明明早就听到她与苏怡走进来,非得装作不知道,等苏怡开口后装模作样抬眼看过来,细白的一张脸阴沉沉,看着就不好相与。
很久没见到这么装的人,闻遥有点想笑。她也确实笑出来了,眉眼朝宋明德一弯。
宋明德目光倏然浮动,背在身后的手不由自主转一下拇指上的翠玉扳指,直起身:“苏妃娘娘……闻大人回来了。”
“回来了。”或许是因为折腾久了,闻遥总觉得物是人非。这时候瞧宋明德与从前一样阴恻恻的样子,她还觉的挺欣慰。
望奴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抬着头,那么小一个人,看向闻遥的目光却很安静,口吻老神在在的:“闻大人得胜归来,辛苦了。”
“殿下练字也辛苦了。”闻遥从袖子里摸出一包糖块放在望奴面前:“殿下的字真好看。”
望奴把糖块拿在手里,一本正经道:“宋公公教的好。”
闻遥抬眼看宋明德。后者依旧阴鸷,笑起来跟蛇一样,更加不像好人:“殿下谬赞。”
陪望奴说几句话,苏怡就让宫人将他带下去休息。她自己也离开,将书房留给有话要说的闻遥与宋明德。
闻遥靠在书桌上,双手抱胸上下打量宋明德一番,说道:“宋督主面色看起来不错啊。”
“你的脸色却不好。”宋明德轻嘲:“听说你几次差点死了,一路上非常狼狈。”
“我是干大事去了。”闻遥轻描淡写,其中的生离死别被她一笔带过:“跟你商量个事。”
“说。”
“古往今来坐到厂监督主位置上的,没几个有好下场。唯独宋督主胜券在握,如今看来也能笑到最后。”闻遥挑眉,眉眼灼灼夺目:“将来望奴继位,朝堂上的事就由你、张鋆、钟离鹤商量着来。苏怡是个聪明人,不会多加过问朝堂事。你们三个也算知根知底,大家不用争来争去,做该做的事就行,老了之后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多好。”
宋明德瞥眼看向她:“张鋆和钟离鹤未必信我,你替我作保?”
闻遥欣然:“可以啊。条件是望奴亲政以后,厂监三司合并交给他。”
屋子里霎时陷入寂静,宋明德并没有马上回答。他拧眉细细打量闻遥,若有所思:“你不打算留在汴梁?”
闻遥:“我自有去处,宋督主就说答应不答应吧。”
自有去处。
天地之大,浩浩茫茫,却少有人能够如此笃定地说自有去处。
宋明德挺直脊背,外面光影透过半开半阖的雕花窗落到桌上笔墨处,水一般将那些字迹晕染开。这是尚书房,皇子公主读书习字的地方,宋明德作为厂监督主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但宋明德衣裳鲜红跋扈,里面流淌着的滔天权势让他与巨大昏暗的皇宫分外相称。他才像这些宫室的主人,与皇宫骨血相融、密不可分,出现在哪都不足为奇。从前穿青衫蹲在闻遥身后吃烤兔腿的男人才不像他。
“你要保我有个善终。”他点点头,唇角扯开一个弧度:“好,我答应了。”
第137章 大局已定
过几日,兖王与星夷剑归来的消息在张鋆授意下传出。同时,相王临危不惧,身入虎狼之地与北辽约谈,两国休战。百姓图活命,听闻此消息民心大震。秦王人马就不太好,军中已然起了议论。
原本他们蛰伏宿州,起兵是看赵玄序被北辽牵制,后守空虚。天水与北辽燕云十四州之争酝酿已久,照道理应该打好几个年头。谁曾想兖王和那耶律皇子打了几次就鸣金收兵、坐下合谈,简直匪夷所思。
赵玄硕看完密信,一把将桌上摆放的酒樽扔出去。正好踏入营帐的秋屏烟脚下一顿,酒樽力道迅猛险险擦着她的身体划过,滚到一边洒落一地酒水。
赵玄硕阴沉地看她一眼,眼睛闭上,额头青筋鼓起起伏不断。
秋屏烟端着汤水糕点走到桌前放下:“殿下,出什么事了?”
“钟离鹤有几分本事。”赵玄硕左手按在膝盖上握成拳头,语气不好:“广清玉的人被他清理干净了。”
秋屏烟无言以对。最近战况不好,名震天下的星夷剑现身后,赵玄硕立即从各处调来高手围在营帐左右,十分警惕,警惕到风声鹤唳、疑神疑鬼。她走上前,手指欲按上赵玄硕紧绷的额角给他按摩放松,赵玄硕挥手拨开她,冷淡道:“请你父亲过来,我与他有要事商议。”
秋屏烟手指缩回,一抿唇,低低应一声。
秋父也随军来到了战场。如今的秋家和赵玄硕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秋家全部家当都压在赵玄硕身上。赵玄硕赢,秋家摆脱商贾身份步入一流世家,赵玄硕兵败,秋家满门老小,杀到明年也杀不完。
秋父很快就来了。
秋屏烟上前,开口道:“父亲,殿下他——”
秋父挥袖匆匆打断:“营帐里面的事女人少开口,快给我下去!”
接连两次被驳,秋屏烟神色猛然一动,保养得当的指甲霎时深深掐进手指肉。身边侍女看她脸色吓了一跳,连声唤道:“小姐?小姐……”
一连叫好几声,秋屏烟才堪堪回过神。她紧握的手立即松开,几个鲜明的血印出现在白皙皮肉上,神色恢复正常,变回柔柔和和的秋大小姐,说道:“我没事。边疆事定,两王陈兵京畿道,马上在龙燕坡大战。殿下和父亲心中忧烦,我们不打扰了,回去吧。”
不止秋屏烟,所有人都知道龙燕坡大战即将决定谁能坐上汴梁城皇宫最高处,成为九五之尊,手握天下江山。闻遥临近大战才与赵玄序赶赴战场。她背着手特意去练武场转一圈,不出意料看到好几张熟悉面孔。
一干投效武召司的江湖高手见着闻遥,也都挺高兴,放下手里的事过来热热闹闹地和闻遥打招呼。闻遥一一应下,完了一提衣摆蹲在地上。其它人跟着她蹲下来,都是身上有官爵的人了,江湖习气半点不改。
闻遥笑眯眯听这些人炫耀自己在战场上如何以一当百、摘下对方将领头颅。
“厉害厉害!”闻遥十分捧场:“等龙燕坡大战结束,各位加官进爵,别忘记喊我吃酒!”
“你才厉害。”有人凑过来:“这几天北辽的事我们可都听说了,你干的吧?除了你,天底下想不出谁能干成这事儿!”
“王老兄说什么?”闻遥佯装错愕:“我坠崖受重伤天水北辽人尽皆知。我再厉害也是人,不是神仙,还能做什么?”
蹲成一圈的人霎时发出嘘声,对闻遥指指点点。
闻遥挥手,不跟他们掰扯,起身去找被钟离鹤请过去的赵玄序。
今天兖王殿下难得做点人事,闻遥看到赵玄序的时候他没跟往常一样喝酒发呆,坐在案前一张张翻看几张纸。钟离鹤双手抱胸站在一边,神色十分古怪。
闻遥凑上去,赵玄序手指一放,将白纸完全展现在闻遥眼前。
“左翼围攻,中路回击包抄。”闻遥薅几眼,挑眉:“这上面写的怎么是秦王的兵马名号?”
“因为这是赵玄硕的兵马部署。”赵玄序一扯闻遥,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早上有人送来的。”
“谁?”
“秋屏烟。”
“秋家大小姐?”
赵玄序右手摩挲几番,下滑找到闻遥的手扣住:“她说她爹糊涂,她将这些东西献出来,希望他日留住自家人性命。”
“真的假的。”闻遥拿起纸张翻看:“要是真的,能弄到这些消息还能送出来,大小姐也是厉害角色。”
无凭无据,消息未必完全可信。钟离鹤连开几个战略会议,多方布局做万全准备。双方在京畿道上两边盘踞,气势汹汹,火药味愈加浓烈。
一日细雨绵绵,大军开拔。
闻遥和武召司一干人勾肩搭背站在远处,看赵玄序长袍曳地在三军面前登高台点烽火。他手上拽着根火棍,姿势和杀人提剑一般无二,与底下气势高涨的三军相比,面色着实有些冷淡。
一人咋舌:“闻妹子,你这夫婿瞧起来真不像个好人。”
闻遥:“胡说,我夫婿长这么好看,肯定是大好人。”
一众人轰然笑开,有人取过一坛酒打开往嘴里倒,末了一抹嘴摔掉酒坛子站起来:“好!龙燕坡一战!也且看我为我家那婆娘挣一个诰命回来!”
闻遥也笑,目光远去,看赵玄序握着火棍凑近烽火台,熏人烟火冲着雨丝直上天际。有人递给赵玄序一坛酒,赵玄序拎起酒坛子把酒撒入烽火台,一时间火势猛烈,火舌攒动,招得周围人面颊火红。
钟离鹤手指用力拔出腰间长剑,厉声呵道:“诛杀秦党!护卫河山!”
“诛杀秦党!护卫河山!”
“诛杀秦党!护卫河山!”
众军挥舞兵刃挥拳呐喊,呼声腾起,气吞山海。
闻遥抬手朝背后背着的剑鞘上一拍,豪气万丈,说道:“今日我必率先拿下对面主帅首级!你们哪个抢先我一步,我包一年酒钱,还找百晓生亲自把他名字写到步观澜前面去!”
众人闻言轰然笑开。大军开拔,一来自明台剑冢的姑娘一甩马鞭一马当先,非要让星夷剑主包她一年酒钱。
大军在龙燕坡遥遥相见。
相比汴梁大军士气高涨相比,秦王军马多少有点人心不齐。对面杀过来的是天生将才钟离鹤及曾经带兵生生踏平蜀地的兖王,他们心里没底,心中多少有预感,知晓这仗很难打赢。
有人怕了,半夜想跑,赵玄硕连抓百人于三军前烧死祭军旗方才止住骚乱。他一身玄甲,抬剑割下一人脑袋,杀意昭昭:“只有死在战场上的兵,没有跪着活下去的狗!轻兵在前,重兵压阵,立即开拔!谁要敢给本王退一步,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天上飘的雨越来越大,到后面几乎倾盆而下。大军在一处野地相对相接,冲杀声震天响起。明台剑冢的姑娘一马当先,纵身而起抢在三军前杀入敌军,白衣绽开,快剑割人如割草。武召司一帮人见状知道剑冢的酒鬼馋极了星夷剑的酒,呼喊大笑跟着纵马杀上前。
不得不说,武召司每次在大军正面交锋时都发挥了巨大作用。领兵打仗,这帮人不行。杀人,他们是个中高手。一杀一大片,很有威慑力,很能够振奋人心。更不用说这次压阵的还有快成汴梁传说的星夷剑主。
星夷剑主正与兖王殿下并驾齐驱。
闻遥抬手拔剑,剑气如虹,杀意挡开叫人心底不由自主生出寒意。她回头与赵玄序四目相对,询问道:“你杀还是我杀?”
这个杀是指杀秦王。
“我杀你杀都一样。”眼见闻遥骨头里的好胜心全都被武召司人召起来,赵玄序立马便知今日是拦不住闻遥。四目相对,停顿片刻,他忽然福至心灵,补充一句:“阿遥小心,你伤哪儿,我伤哪儿。”
嚯,竟敢拿自残来威胁我。
好,知道了。
考虑到百晓生的胆子比老鼠小,闻遥也不打算提刀再去见他。她反手握住星夷剑横在脸侧,目光直直投向对面扑面而来的千军万马。一眼看不到主帅的兵车,赵玄硕在她手上连吃好几次亏,应当不敢冲到前面来,只会在后方镇守。
闻遥回忆秋屏烟递来的密信,抬手将星夷剑的剑鞘扔到赵玄序手上,头也不回飞踏出去:“走了,替你报仇。”
出于某种说不上来的直觉,她准备信那封密信一把。
这次打仗与在边关驻城的体验很不一样,这次拦在闻遥面前的都是天水人。他们说着与她一般言语,共生于一片天地,如今却刀剑相向,成为生死仇敌。
闻遥不想一路杀过去,所幸她的剑用的实在好,致命剑光落在这些人身上快而细密,像此刻天上的雨一般叫人无可回避,又不伤到这些人的要害,只逼退他们扑上来的动作。
即便如此,依旧有人心生畏惧往后退。下一刻,他的胸膛被长矛穿透,跟在步兵后面的骑兵毫不犹豫刺穿他,将他高高挑起摔向闻遥。
这是两军正面相撞时常见的无声威慑,后军逼迫所有人只能前进、不得后退,不是死在敌人手中就是死在自己人手上。
闻遥眸光一闪,回首一剑结束骑兵性命。
骑兵作冲杀用,本该在中军之中。现在出现在侧翼,说明一点,那就是秋大小姐还真没骗他们。
确定方向,闻遥不再留手,出招越发狠辣无情。她面无表情,星夷剑染红,衣服和手迅速被旁人鲜血打湿,唯独速度丝毫不减,硬生生在骑兵中杀出一条路直指后方。
层层叠叠的兵马中,闻遥很快看到一辆与众不同的兵车。驱使兵车的人看到她,一张脸惊慌试错,勒着马头就要往后面躲。与此同时,高高低低的号角声在雨声中回荡开。闻遥发觉周围兵马行军走势变了,战场左侧军队快速下切阻隔,试图将汴梁城兵马分外两块清缴。可马上赵玄硕手下将领就发现汴梁兵马反应出奇的快,好似提前知道布局一般,骑兵杀出开始纠缠。
有人发现这个情况,大惊失色,低声喊道:“怎会如此!快,传令殿下!”
传递战况的斥候奔马要往兵车跑。闻遥挡开一人,见状随手拔起插入地面的一杆长枪扔出去,破空利刃穿透他的肩膀将他击落在地。
“秦王殿下!”闻遥面颊被雨水打湿,她此时已经离那辆重军护卫的兵车相当近了,水珠挂着的含笑的眉眼往下滴。她言笑晏晏,朗声道:“咱俩好久没见了,不出来见见我吗?”
话音刚落,前兵车的门倏忽打开。赵玄硕轻甲覆身坐在里面,面色难看,手中架着弓弩箭朝闻遥连发几箭!
这一幕出奇肖似当初他的人居高临下临街刺杀赵玄序。
过往回忆涌上心头,闻遥一边心道你小子从小欺负我男朋友今日必死,一边回身轻松避开箭矢。下一刻几把刀刃贴着她的心口擦过,几个面生武者从暗处闪出争相与闻遥交手。同时有人勒马,叫兵车迅速往后退去,欲脱离此地。
闻遥还能叫到手的人跑了?
唰唰几道剑光闪过,几个武者人头落地。还没等人回过神,闻遥人已到兵车前,抬脚踹开门矮身进去,一撩头发把星夷剑架在赵玄硕脖子上。
“直到我回来了还敢亲自上战场指挥。”她笑一下:“是不是已经想好遗言了?”
赵玄硕抬起头,按在弓弩箭上的手指依旧毫不犹豫地扣下。闻遥弹指内气射出,赵玄硕手腕一抖,弓弩箭接连没入兵车侧壁。他闷哼一声,手腕鲜血汩汩涌出。
他的面色着实难看,浓眉压下,直到此刻他眼中依旧没有半分畏惧,依旧闪着锐利如狼的光。
“挺镇定。”闻遥:“你心里是不是也知道北辽事定,自己必输无疑啊。”
的确如此。赵玄硕是个聪明人,他从赵玄序杀回汴梁、钟离鹤反叛雍王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谋划已久的大事终究还是斗不过上天安排,要半道夭折了。
赵玄硕面上不显,冷哼嘲讽道:“会咬人的狗不叫,本王只是没有想到最后坐上那个位置的会是他赵玄序。一个杂种,坐上皇位也是混淆天水血脉——”
闻遥握住他下巴一掰,骨裂声传来,赵玄硕的声音顿时堙灭口中。他愤然无比,眼光如刀割在闻遥身上。闻遥将他拽出去,两人现身于外的那一刻,周围慌乱的动静立即安静了。
闻遥笑起来,眼中毫无温度:“诶,那个吹号子穿军令的,过来,给我传,就传‘秦王被俘,降者不杀’!”
号角伴随歇斯底里的呐喊在战场传开的那一刻,钟离鹤已经根据密信上透露的部署全盘掌握战局。战争结束的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快,号角回荡在天地,所有人都停下手上的动作,望着周围面容相似言语想通的同族,丢下手上的刀剑。
“秦王被俘!降者不杀!”
“秦王被俘!降者不杀——”
明台剑冢的姑娘身上秀美的白衣已经全部染红,她听闻此消息狠狠把长剑插入地上,愤然道:“这么快!我都还没找着那什么王藏哪!”
错失一年好酒!
在全场瞩目和明台剑冢姑娘的怨怼之下,闻遥拧断赵玄硕的四肢,拖着他一步步走在军中。原本慌乱的战场此刻已经全部安静下来,偌大天地,晃动的只有雨水。她手上星夷剑的血迹被冲刷干净,剑面亮的似雪,晃晃夺目。
下肢被拖在地上,赵玄硕疼痛难忍,狼狈地抬头喘气。他被闻遥扔到一匹骏马面前,因为充血而模糊不清的视线中,隐约有一道人影晃动。
赵玄硕一眨眼,雨水顺着他眼尾滑下。他看着走过来的赵玄序,嘴角越咧越开,嘲弄至极,怨怼和怒火终于冲到他心头。
今日之景,昨日之因。他和赵玄奉龙争虎斗这么多年,没想到最后却被赵玄序摘了桃子。他后悔,真后悔,后悔小时候不够狠辣,没有直接将这个杂种捏死。且如今濒死回想,这一切局势转换在当初闻遥出现在汴梁的时候就有了苗头。是他的错,他不该太过大意傲气,落到今日下场。
赵玄序下颔紧绷,看也没看赵玄硕一眼,视线跟着闻遥转,众目睽睽下跨过赵玄硕欲去牵闻遥的手,看看他的阿遥有没有受伤。
闻遥咳嗽一声:“殿下,反王已擒,如何处理啊?”
如何处理?
赵玄序这才停住脚步,低头去看赵玄硕。赵玄硕躺在他脚底下,衣角面上混合泥水,狼狈至极。
赵玄序其实早就不注意这些曾让他夜夜坐在窗前想着如何折磨解恨的人。过往晦暗回忆被他与闻遥一路走来的记忆挤在边边角角,自闻遥答应和他在一起之后,他在很长一段时日内浑身轻飘,满心只考虑如何对付围在闻遥身边转的人。
听到闻遥问,他这才皱眉回想一下从前将赵玄硕剥皮抽骨的计划,觉得甚是麻烦,浪费时间。
于是赵玄序弯下腰,修长宽大的手指张开盖在赵玄硕头上,青色经脉浮起。他像过去每一次杀人一般,面色坦然自若拧下了赵玄硕的头颅。
“反王已死!”纵马从远处赶来的钟离鹤见此,猛然举起手上战旗,湿透的布料沉重万分却依旧被他挥舞的虎虎生风。他战甲沾满血污,眼睛亮若寒星,声音混杂内力远远传开:“大局已定!收兵!”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