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夏小杏的画确实不怎么积极阳光啦。


    课堂练习的主题是：谎言。


    她用了很多梦幻的色彩，颠倒的构图，深入循环的层次，令人不安的甜蜜。


    无意识的发泄，满溢的灵气。


    .


    ◆42


    蒋楼寒很欣赏。


    .


    ◆43


    手机收到接连的消息：


    [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吗？]


    [作为助教，应该可以拿到她的电话吧？]


    [可以帮我这个忙吗？楼寒，回来请你吃饭拜托拜托]


    [双手合十][祈求][感谢]


    蒋楼寒眯眼一笑：


    [我]


    [不]


    他拒绝的理由相当义正言辞：[作为老师，主动要学生的联系方式很奇怪哦。我才不想被人误以为成人面兽心的败类呢]


    闻言，卫明羽似乎真的陷入反思，慎重地发来一句‘抱歉，是我太着急，考虑不周了’。


    蒋楼寒轻快地接受他的道歉，然后点进名为‘视觉传达（1）班@色彩构成与符号学’群聊，找到那个备注为‘夏小杏’的账号，啪地，发送好友申请。


    但——作为对绘画心理学以及艺术疗愈小有了解的师哥，他古道热肠、侠肝义胆、不能眼睁睁看着天赋异禀的同门师妹心怀执念，被大她四岁的、顽石一样的古板老男人趁虚而入。


    等待期间，蒋楼寒安慰亲亲室友：


    [别急嘛明小羽，安心去研究你的石头吧！]


    [等你出差回来亲自问她要也不迟呀，那样岂不是更有诚意？她人在这儿又跑不了~]


    嗯。


    他这才不是记仇这老古板寝室长屡次提醒他整理设计图纸、敲键盘小声、值日倒垃圾、不许在寝室用蒸汽熨斗……


    室友之间的小玩笑怎么能叫报复呢？


    看着通过验证之后那句老老实实的：''老师好''，蒋楼寒笑眯眯地给小古板发送消息。


    [放轻松~我只是想和你聊聊今天的课堂练习]


    *


    ◆44


    夏小杏咋舌。


    和学生打作一团的老师竟然可以“亲民”到这种地步吗？


    像个知心大哥哥一样关心她的心理健康（？）……搞得夏小杏愈发紧张起来，诚惶诚恐、毕恭毕敬。


    蒋老师：[你的弦绷得太紧了，这样身体的负担会很重哟]


    [今天的画已经透露出危险的讯号了，色调看起来轻松温暖，但实际上轻飘飘没有支点]


    [或许你自己都没意识到……你很没有安全感吧？]


    [不妨对自己诚实点]


    [正视那些凝重堵塞的情绪，才能让它们像流动的水一样，排出体内]


    “……”


    这句话魔咒一般萦绕不散。


    夏小杏抱着装满洗浴物品的脸盆，准备去一楼澡堂感受‘流动的水’。


    没想到恰好撞上了刚从图书馆回来的白望舒，她微微蹙眉，握着手机的指节泛白。


    “……”


    夏小杏能听到，电话那头咆哮大吼的男声。


    白望舒愣了一下，直接挂断电话。


    安静狭窄的楼梯间，空气流动得缓慢。


    她站在矮两节的台阶上，昂起细瘦的脸，朝夏小杏勉强一笑，柔顺的长发遮掩不住疲惫的苍白。


    她耸耸肩，故作轻松地解释：“是我兼职地方的店长，脾气很差吧？”


    ——显然是谎言。


    夏小杏面色如常，深有同感般附和：“钱难赚，屎难吃嘛！”


    两人相视一笑。


    她的神情放松了些许。


    ……


    ◆45


    人人都都厌恶谎言。


    人人都需要谎言。


    …


    ◆46


    洗完澡，躺在床上，复盘了一整天的夏小杏忽然意识到：梦境训练失败最大的原因其实是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把秦翡然当朋友。


    她像是对待约稿的甲方一样，表面维系着尊敬友好的面具，私下里偷偷吐槽积压不满……


    她骗了秦翡然，也骗了自己。


    她一点也不真诚。


    夏小杏闭上眼睛，沉入梦境。


    ……


    面前浮现出四张卡牌。


    『方片』『方片』『方片』『方片』


    是的，四张方片。


    她毫无选择的余地。


    不同于之前波洛克风格的装饰图案，这一次的卡牌上显示出清晰的图像，显然象征四个存档点。


    存档（一）


    最初的毛概课堂，他对她来说，还是一颗陌生而遥不可及的后脑勺。


    存档（二）


    学校的大道上，她莽撞冲上前搭讪他、尴尬到冒烟的时刻。


    存档（三）


    学生会的拍摄任务中，他垂着眼皮，用降温贴轻拍她的额头。


    存档（四）


    吵架后，她摔门而去、一头栽进电梯间。


    “……”


    前三张卡牌都是灰色，唯有第四张宛如接触不良一般闪烁着，像什么滴滴作响的炸弹。


    夏小杏不确定这是什么用意……看起来很不详。


    纠结再三，她最终选择了存档（一），让一切回到起点，重新来过：


    她一定要和秦翡然成为平等的朋友！


    .


    基于前两次的失败，夏小杏这一次异常谨小慎微。


    没有莽撞搭讪，也没有和室友倾诉和求助。


    和无聊的现实一样，系统没有帮她略过“无意义”时间，她被迫在梦中又上了一次专业课。


    夏小杏只得把那张画复刻在纸上。


    在她沉静在笔触的世界时，变动突生、浅淡的影子自身后覆来，一只劲瘦的手臂撑在她身侧的桌面。


    衬衫挽起，显露流畅的小臂线条，斑斓的纹身随肌肉与骨骼起伏，凸起的青筋纵横，像一片幻梦般的宇宙原野。


    “画这么亮，是想拿作业当补光板吗——失去视觉中心了。”


    说着，他从夏小杏的画具里抽出一根彩铅，在她的画纸上大刀阔斧地铺色。


    “……”


    年轻的助教有着不同于同龄男生的成熟气息。


    夏小杏身体僵直，在心底无声尖叫。


    ——不是她的错觉！


    梦里的NPC真的都有点ooc！！


    不论是之前的谢良，还是此时的蒋楼寒，都释放出了现实中绝不会出现的……危险的、亲昵信号。


    很不对劲。


    .


    他一改就改了很久。


    期间不断用老练的经验拆解复杂的知识点。


    末了。


    “夏同学，老师给你改画改得腰酸背痛，下课后都没力气整理作业、关投影仪、锁教室了。”


    蒋老师丢下画笔，唉声叹气。


    夏小杏：“……”


    .


    夏小杏发誓。


    这人绝对ooc了。


    这是现实中的蒋老师绝不会对她做的事和说的话。


    .


    有点讨好型人格的夏小杏只得包揽了蒋老师算不上繁重的课后工作。


    同学们陆陆续续都走了，教室空旷下来，蒋老师大喇喇地坐在一旁，托着下巴看她忙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给她推荐学校附近隐藏的美食、传授各种专业方面的秘密经验、绘声绘色地描述系里某某教授和某某教授的八卦……


    蒋楼寒对社交距离的把控堪称炉火纯青，用利她的话题一点点打开夏小杏的心防。


    像布下一个捕鼠笼。


    警惕的小灰老鼠一点一点被吸引而来。


    “……”


    或许是因为现实中的蒋楼寒展现出的知心大哥哥形象，或许是梦境中的蒋楼寒透露出的轻松而安全的亲昵，夏小杏忍不住向他倾吐困扰：


    “老师，你说怎么和一个不熟的人成为朋友呢？”


    “像我们这样啊。”


    蒋楼寒托着下巴，“我麻烦你、你帮忙我，一来一往不就熟了？”


    夏小杏：“……啊，这样。”


    看她若有所思，蒋楼寒眯眼一笑：“交朋友嘛，跟教学生一样，得因材施教、对症下药。”


    蒋楼寒饶有兴致：“说说看，你想成为朋友的人有什么特点？”


    “特点？”


    夏小杏握着笔一边在纸上打圈，一边目光放空地低声细数：“长得帅、有钱、嘴硬、幼稚……花心？谈恋爱像打游戏收集全图鉴一样。”


    她回忆上一周目秦翡然对前任的古怪态度，咕哝：


    “像是用钱雇来的漂亮玩伴，或者说……热闹的妆点？”


    “明明是众星捧月的大少爷，却好像没什么朋友……有时候看起来很孤独，又装出一副享受孤独的样子。”


    “洁癖，厌恶身体接触…有点粘人？像猫咪——不能碰，但一定要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


    蒋楼寒缓缓抬眼，打断道：


    “你说的是……秦翡然？”


    夏小杏：“！！”


    看着她一副‘你怎么知道！？’不可思议的表情，蒋楼寒低头噗地笑出声。


    肩膀耸动，闷笑了好一会儿，青色的发丝盘桓在颈窝处轻颤。


    笑够了，他抬起脸，灰色的眼眸讳莫如深、像个不肯透露秘密的魔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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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


    “帅哥的朋友是帅哥，这不世界规律么？有什么好奇怪的？”


    夏小杏：“……”


    蒋楼寒摆摆手，“不逗你了。我跟他不怎么熟，只是圈子有重叠的部分，”


    他浅灰的眼瞳微动，盯着夕阳下沉浮的尘埃，仿佛在回首遥远过去的碎片。


    “几年前还疯玩的时候倒是经常一起鬼混，后来我忙于学业就跟他们疏远了些。”


    “还算有点交情吧。”


    总结道。


    “……”


    夏小杏懵懂地点头。


    心说难怪上周目没在秦翡然的朋友圈子里碰到蒋楼寒。


    面前稠丽的夕阳骤然被遮挡——蒋楼寒压低身体，与她平视。


    薄薄的眼皮如渺渺山雾，下勾的内眼角，上勾的外眼睑，形成一个危险的弧度。


    “跟蒋老师老实交待，你真的只是想跟他交朋友，而不是谈朋友？”


    “…………”


    夏小杏登时坐端，“只是交朋友！”


    “这样……”


    蒋楼寒笑了下。他放松地后仰，坐在桌子上，偏头，“我有一个好办法，你相信我吗？”


    夏小杏：“……相信！”


    她大睁着一双求知的眼睛。


    他忍俊不禁。


    用手盖住她的眼睛，将她的头发揉乱。


    夏小杏被他的大掌压得低下头。


    瞥到杂乱的稿纸，蓦然一愣。


    她无意识画的歪歪扭扭的圈圈，重叠深色的部分组成一个硕大而清晰的字——


    翡


    “…………”


    难怪他刚才一下就猜出来了！


    见她破解了魔术的秘密，魔术师悻悻收手，口中哎呀哎呀地伸了个懒腰，衬衫撩起、劲瘦的腰身与蜿蜒色气的纹身一闪而过。


    话音一转：


    “办法就是——明天再说。”


    “下课！”


    他将教室的钥匙丢来，摆摆手扬长而去。


    “记得锁门啊。”


    ……


    夏小杏只当是他的托辞。


    并没有将他神神秘秘的办法放在心上。


    翌日。


    在这一周目，她还是需要去帮学生会拍照。


    吸取之前的经验，她拍摄得很顺利，没有被器材绊倒、牵扯出谢良亲昵到ooc的互动、继而引发秦翡然额外的注意。


    一切平稳。


    当然，她和秦翡然也平稳得像两条无法相交的平行线。


    没有恨屋及乌的初印象，也没有背后说坏话被抓包。


    秦翡然对待夏小杏和对其他女性工作人员没有差异，礼貌而疏离。


    倾斜而来的眼眸浅淡地扫过她通红的脸颊、沾灰的手臂、磕青的小腿，一顿，无动于衷地收回视线。


    拍完自己的部分，大少爷就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倒是忙完了的谢良凑上来，打着‘突击检查工作成果’的旗号，和第二周目一样，俯身看相机屏幕。


    “……”


    这时，夏小杏的肩膀忽然被人亲昵搂住、紧接着被带出谢良身体投下的阴影范围。


    这是一个宣誓主权的姿势。


    蒋楼寒唇角挂着邪邪的浅笑，凑到她耳畔低语：“知道怎么交朋友最快吗？”


    讲话间，吞吐的热气仿佛是在轻咬圆润的耳垂，令人脊椎升起痒痒的凉意，像毒蛇觊觎伊甸园的苹果。


    “——通过共同的朋友。”


    话音如苹果落在地上。


    咚的一声。


    他抬起搂着夏小杏肩膀的手，将她发愣的脑袋搓进怀抱。


    “拍得这么好看，嗯？打算怎么感谢我们家杏子？谢三？”


    在家族里行三的、年轻的学生会长笑意微顿，“？”


    他略含诧异而若有所思的目光在夏小杏和蒋楼寒之间微动。


    “蒋哥？”


    “……你们这是？”


    蒋楼寒大大方方地承认：“对，我女朋友。”


    说完，他朝不远处招手，“小秦。”


    “之前老听你介绍新女朋友，终于轮到我介绍女朋友给你了。”


    蒋楼寒用熟稔的语气玩笑道。


    夏小杏朝那个方向投去仓皇茫然的目光，撞上一双漠然的下垂眼，那弧度轻佻的笑唇一顿。


    “……”


    他双手插兜，自然而然地将刚买来的降温贴揣进口袋，迈来散漫的步伐。


    “好久不见啊，蒋哥。”


    站定，垂下眼皮望来，不着调地打招呼：


    “嫂子好。”


    “…………”


    她和秦翡然相识了。


    ——以蒋楼寒女朋友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