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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折花枝》 第121章 柔女子为母刚
李沐妍历经十月怀胎,诞下爱女棠棠,为她取名李环,寓意万物美好环其左右。
棠棠当真是个小福星,自她呱呱坠地,这一家子的日子便是日渐红火。糕点摊一举拿下牛夫人的订单,在城中声名鹊起。不出几月,她们便在最热闹的那条城隍街上盘下了一间铺子。以瑞香之名,定下“瑞知香”的字号,听着颇具百年老店的意味。
瑞香收了沐悦为徒,忙碌之余,日日钻研新品;李沐妍则主外,负责招徕顾客与管账;孙姨娘忙着操持后勤,与阿玲一同照看棠棠。阿玲虽有疯症,但棠棠只有在她的怀里,才睡得最踏实。
岁月匆匆,不知不觉棠棠已到了咿呀学语的年纪。她承袭了娘亲的性情,会走了就想跳,会跳了就想攀树。或许,她还多多少少继承了些父亲的禀赋,李沐妍一辈子没学会的上树,棠棠一岁多便学成了。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一向活泼外向的棠棠,突然再也不闹腾了。附近的孩子们外出嬉戏,她也不再随行。或有几度,李沐妍还想请邻居的哥哥姐姐们带棠棠去玩儿,可棠棠却哇地一声啼哭起来,躲在她身后,半步也不愿离开。曾经的小淘气,如今成了闷油瓶,一家人都不知这到底是怎的了?
去年春夏和煦之交,棠棠在铺子门口结识了一位小乞丐,估摸着也才三四岁模样,棠棠日日与他为伴。李沐妍看这可不是法子,便将那小乞丐请进铺中,经一番打听才知,城外的破屋子里还住着好些个与他一样无父无母的孤儿。
家人们一合计,心念这开店以来一帆风顺,多亏了神明护持。光上香供奉,何足以回报?如今尚有盈余,理应用来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故此,在一家人鼎力相助下,李沐妍租下了一间废弃的老宅,将其改造成了一所收容孤儿的学堂,命名为‘慈幼堂’,并聘请了乡里的老秀才来给孩子们授课。
这下棠棠的小伙伴们都有了可遮风避雨的新家,她的小脸蛋上再次有了喜色,性子也日渐开朗了起来。
转眼到了今年春夏,某日,铺子门外突然来了一群闹事之徒,个个将手中发霉变质的瑞知香方糕砸在了店门前,口中辱骂连连,引来百姓驻足围观。李沐妍不惧,慨然出门应对。
那领头者气势汹汹,指着她的鼻子就是一顿问候,“你这瑞知香就是家黑店,卖毒点心!我家孩子吃了你家的东西,到现在还躺在医馆里没醒呢!你告诉我怎么办?”
另一人跟风附和,“我老娘也差不多要咽气了!都是你们这家店害的!”
紧接着,那七八人争相控诉,将李沐妍围堵在了门前。
她处变不惊,弯腰自地上拾起一块破碎的方糕,捏在手里细心端详。随即,听她冷哼一声,缓缓道,“我家方糕每日新鲜出炉,因选用糯米精制,故当日品尝最为软糯,次日边缘则会微硬。依近日气候,五日方会霉变。但可惜你等所持的这些皆是上月十七购得的。”
领头者不甘,质问道,“你何以断言这些方糕是上月十七日所购?分明就是我昨日买的!”
她朝全场投以淡然一笑,径自踏上台阶,从容不迫地吩咐沐悦去取来某样物件。同时,她向众人娓娓解释,“敝店因与邻县生意往来频繁,为便于记录每块方糕的生产日期,我们特制了四十二枚花型印章,分别对应十二个月份与三十个日期。每块方糕上均盖有两处印花。如我手上你们拿来的这枚,刻的是菊花与百合,对应上月十七,而昨日的印花应当是玫瑰与芙蓉。”
话音刚落,沐悦便从后厨携来了那四十二枚印章,每枚均标记着对应的日期。这下闹事者的谎言便已不攻自破,可那领头者仍不肯罢休,“我不管,反正就是吃了你这发霉的东西生病了,我要让你这铺子声名扫地!”
“荒谬!”李沐妍冲到了那人面前,直面他道,“你若当真觉得自己占理……”她厉声质问,狠狠抓起那人手臂,“可敢与我对簿公堂?!敢在我门前砸我招牌,可敢去衙门击鼓鸣冤?!你敢吗?你不敢,我敢!”
“你!你!”领头者被其气势所慑,支吾其词。
其余闹事者闻听‘衙门’二字,纷纷心生畏惧,退缩不前。直到此刻,那幕后主使才终于按捺不住,钻了出来,“李沐妍,你别他妈大呼小叫的!”
在场众人纷纷侧首,只见路口另一头的台阶上,正立着刚刑满出狱的唐家少爷。其旁,一女子眉目含悲,似在苦苦相劝。唐少爷一甩那女子,疾步穿过人群,直逼而来,“李沐妍,没想到是我吧?本少爷重获自由,依旧是条好汉!你我的恩怨,还没完呢!”
她瞥了他一眼,还以为能是什么狠角色,闹来闹去又是这不成气候的夯货。她轻蔑地笑道,“两年牢狱之灾,竟未让你长进半分。你这陷害人的手段甚至还不进则退了。”
“你!”唐少爷气急败坏地张牙舞爪道,“好,我要让全城百姓都见识见识,你这铺中的女人都是些什么货色?我看届时还有谁敢光顾你这破店!”
这时,被唐少爷撇下的女子挺身而出,开口便是哀求,“相公,你别再闹了。我们好好过日子不好吗?何必再与李掌柜纠葛不休?”
“要你啰嗦?!”唐少爷粗暴地一把甩开发妻。在一旁的暗卫大哥看不下去,推搡间给了他两拳。他捂着下巴,可算抓住了她们的把柄,“哦哦!好啊!大家来看看啊!瑞知香仗势欺人,殴打良民!不仅售卖毒糕点,还公然行凶!还有没有王法啊?!”
“本官倒要看看是谁在此滋事?!”
人群中,声如洪钟的县令宋文信率领众衙役匆匆赶来。
那唐少爷见到县令,顿时如老鼠见了猫,慌忙躲去妻子身后。其妻也忙不迭上前为他辩解,“宋大人,民女已经拦过他了,他已知悔过,我们正打算回去呢。大家都散了,散了吧!”
宋文信震一震袖,神色严峻地质问唐少爷,“莫要躲在妻子身后!本官问你,是不是你在此地无理取闹?”
“我……我……”唐少爷支支吾吾,半晌凑不出一句句子。
宋文信又转向那些闹事的同党,“你们可知此人两年前因栽赃陷害入狱,方才刑满释放。你们随他为非作歹,是也想赴他的后尘吗?”
县令寥寥数语,吓得那群乌合之众仓皇逃窜。唐少爷失了人势,更是噤若寒蝉了。他娘子护在其身前,再次为他恳求,“宋大人,既然那些闹事者已去,此事能不能就算了?且当是我求您了,大人?!”
宋文信看向李沐妍,与其互通了眼色,随即正色道,“务必对他严加管教,切莫让他在歧途上愈陷愈深了。”
“是是!多谢宋大人开恩!!”唐少爷之妻感激涕零,连忙拖拽着丈夫悻悻离去。
人群渐散后,李沐妍邀宋文信入店,为其斟上一杯香茗,娓娓道,“宋大人,方才真是多谢仗义相助。”
“沐妍你客气了,维护法纪,本是我分内之事。”宋文信接过茶杯,神色亦如在公堂上一般端正。
“正是如此,我方才才没拦你。”她笑了笑,在他对面落座,“但即便你不来,我也能打发他走。只是,那姓唐的劣迹斑斑,还请大人继续留心。他这种人,即便放过了我,也难保不会祸害其他女子,尤其是他的妻子。”
“这我明白,我会派人一直留意他的。”
不出片刻,茶杯见底,那宋文信不知怎的,突地坐立难安地抓耳挠腮,挠了挠头道,“沐……沐妍,你……你可否别再叫我宋大人了?我,我好歹都与你相识两年了,可你却始终如此见外,我……我是不是还有哪里做得不够好?”
“你挺好的。”她斩钉截铁却又闲适地道,“但……你期望我因你今日之助,便对你态度骤变?我做不出来,你也不想这样吧?”
“可我的心意你是知道的!知道的!!”宋文信情急之下,冲来抓住她的双肩,“我想照顾你,照顾棠棠!从前我是对你一见钟情不假,但如今我是每见你一回,就多喜欢你一分。”他急切地抓起她的双手,“无论你的过往如何,王都的那一切都过去了,我不在乎!我会竭力争取家族的支持。我要明媒正娶,迎你过门!你再也不用担心生计了,安心地当我的县令夫人吧!”
她内心毫无波澜地轻推开他,又是淡然一笑,“你当真是心善。不过还是罢了吧。我现在这样很开心。”
“可你得为棠棠想想!她需要一个父亲!你这样的生活环境,完全无益于她!我可以……”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此言甫落,她眼中的客道顷刻消退,她严厉地瞪着他,逐客之意显而易见。他自知失言,识相地噤了声,被她的气势压着黯然离去……
——
然宋文信所言并非空穴来风,在这之后的某日傍晚,棠棠仍未归家,李沐妍心忧,便循着路线找去。日头西斜,她终于在小巷里找到了群童身影,棠棠也在其中,可更让她看到了出乎意料的一幕。
只见五六稚童,各站一处环围棠棠,嘴里你一句我一句争相嘲讽-李棠棠,你身上这是什么味儿啊?让我闻闻?-我知道!是她家那些个糕点馊了的酸味儿-哈哈哈,李棠棠,话说你爹呢?怎么从来没见过?-早就告诉你了,她生下来就是没爹养的!我爹告诉我,她娘是给人做情妇的,怀了她这个野种就被赶出来了。她娘开店的那些本钱,也都是她情夫给的-哈哈哈,难怪她随了她娘的姓,大概是他爹家不肯认她吧?哈哈哈!
孩子们嘴里的话愈发不堪入耳,李沐妍气煞之下,愤然上前怒斥他们住口。众童见状,一哄而散,唯余棠棠独自一人坐在原地,低低垂着头闷声抽泣。
李沐妍急忙将她紧拥入怀,女儿这才放声痛哭,支支吾吾哽咽道,“娘亲,爹爹,没有……”
棠棠吐露着不成句子的词汇,李沐妍故作不打紧,柔声道,“别听他们瞎说,我们回家去!”半路上,棠棠丝毫没有释怀的迹象,她心中一横,决意要为女儿讨回公道。“走!不回家了!我要让他们给棠棠道歉!”
说罢,她便抱着棠棠逐户寻访那些顽童家中,将他们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的爹娘,并严肃警告,“三字经的开篇,想必大家都会背。倘若此类事再发生一次,我必将亲自替你们管教子女!”
家长们心怀愧疚,拖着孩子出面致歉。在棠棠点头宽恕之后,李沐妍方才携女离去。
虽是出了头,可这一夜,棠棠仍是啼哭不止,口中喃喃,“爹爹,爹爹?我要……”
母女二人房中,李沐妍紧拥爱女在怀,轻声哄慰,“棠棠,想知道爹去哪儿了,对不对?”女儿抿唇颔首,她方续道,“你爹呀,是一个……对娘亲特别好特别好的人。我们拜过堂、成过亲,棠棠是她名正言顺的女儿。他还很擅长功夫,比沐修舅舅厉害百倍千倍!但是,他已经不在这儿了。是娘亲突然有一日觉得他还不够好,所以娘亲就不要他了。”她释然地笑着,揉了揉棠棠的脸蛋,“至于别人的看法,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去。我们棠棠再也别搭理那群不懂事的孩子了,好不好?”
一向听话的棠棠,此刻却垂着脑袋不吱一声。她自嘲这谎话连她一岁多的女儿都骗不了,暗自垂泪时,她又想到一个主意,“来,棠棠,你想不想知道爹爹长什么模样?娘亲画给你看?!”
说到这儿,棠棠才终于兴致盎然地连连点头。
李沐妍亦欢喜非常地取来纸笔,就着桌边的一盏昏烛,在纸上勾勒出他的模样。“你爹爹呀,有一对像宝剑一般的浓眉,睫毛长长直直的,和棠棠的差不多。眼珠子也是又黑又亮的。鼻子高高,上头还有一个小小的节。嘴巴呢,就和棠棠自己的一模一样。爹爹是天底下最英俊的男子。但我们棠棠比他还要漂亮!”她亲了亲棠棠的脸蛋,含笑问道,“好啦,差不多就这样。这就是我们棠棠的爹啦。”
那爹爹的模样跃然纸上,棠棠将他的容貌深深刻入脑海里,腼腆一笑,紧接着却又再次泪如雨下,转身紧紧环住李沐妍,泣不成声说,“我要爹爹……我要爹爹……”
——
约莫一个多月前的某日,棠棠由暗卫叔叔陪同前往展万里的书肆闲玩。在过去的两年中,暗卫之中已有两人在此地成了家,其妻正是书肆中的抄书女工。展万里与棠棠坐在后院读绘本,暗卫则陪着妻子一同抄书。
天色渐暗时,暗卫带棠棠回家的时辰比以往晚了一些,见到李沐妍,他一脸神情慌乱地禀报,“夫人,归途中棠棠不慎遗失了一只鞋子,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棠棠她……跟着我一同折腾,也是累坏了。”
李沐妍接过女儿,瞧她似丢了魂一般不吱声。她抚了抚她的脑袋,淡然摇头,“没事,丢了只鞋而已嘛。哦对了,明晚我孙姨娘庆寿,叫兄弟们都一起来吃饭。”
“啊……这……”暗卫大哥尴尬地挠挠头,“小王他们仨,今日突然接到指令,已经调走了。小陈也染了风寒,就别让他与棠棠同席了。”
“王大哥他们调走了?小陈也病了?怎么这么巧……”她不自觉地又将棠棠抱紧了些,“那王嫂嫂也跟着一块儿走了?”
“啊?是,对……一家子都走了。夫人就莫要操心了。”
“怎会如此突然……”她眼底顿然一黯,恍恍追问,“是他下的令?你们都要走了,对吗?”
“我们……”侍卫大哥毅然摇头,沉声誓言,“不会的。请夫人放心,我们会誓死保护你和棠棠的安全。”
只闻她轻哼一声,“呵……你们都是听他差遣的。他都不在乎了,你们又何必坚守?”言罢,她昂首挺胸,似要振作精神,“我知道了,那明晚你们四个还是得来吃饭哦。小陈若是病好些了,也叫他来。”
“是,多谢夫人……”
——
回到今日,李沐妍坐在柜台前,竟忘了笔下要记些什么。棠棠每晚都在梦中呢喃唤父,那幅画像也被她藏在了自己的帛枕底下。
思绪纷乱间,她抬头看见棠棠正坐在角落里低头默然。她心中迷茫,不知己之所为是否正确?然她坚定一事,是她绝不能看着她的女儿变成另一个她。倘若棠棠的成长当真需要一个男子来担任父亲,那她这娘亲怎能为了自己的私心,而叫棠棠委曲求全?
蓦地想起今日还有要事,她便提起精神,含笑向棠棠走来,“走!今日是你小豆哥哥生辰,我们给他做寿去!”
在去慈幼堂的路上,她似漫不经心地问起,“棠棠,是不是很想要爹爹?”
女儿抓着娘亲的发梢,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那……”即便是面对尚不知事的孩子,她仍尤难开口,“那,你喜欢宋叔叔吗?”
棠棠伏在娘亲肩头,勉强嗯了一声。
她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宋叔叔他多疼你啊。你的那些玩具首饰,好多都是他送来的,对不对?如果……如果他就是棠棠的爹爹,你高不高兴?!”
言及此处,棠棠顿时神采奕奕,口齿不清又手舞足蹈地叫唤着,“哒哒?!爹爹?!”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更紧地拥住女儿,“是呀,爹爹……”
慈幼堂里,棠棠与孩子们玩闹,李沐妍则在院中收拾晾晒的玉米。手脚不停间,她的心绪又再一次陷入飘忽:棠棠对宋文信向来亲近。或许接受他的提议,便是我能给棠棠最好的安排。那我呢……罢了,我必须保护棠棠,萧灼也已放下过去,现在只有靠我自己了。呵,就这样吧。
心间心灰意冷,手上也失了力道,满盆玉米一不留神便翻了一地。她下身去捡,却隐约感到身后有股异常熟悉的气息,正在不远处掠夺她的呼吸。
她猛一回头,却见是宋文信正站在院中寻她。“文信,我在这儿呢,你后头!”她抬手招呼,将他唤来身边。
两人同将散落的玉米一一拾起,并肩去内院时,宋文信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惊喜地问道:“沐妍,你方才……唤我什么?你唤我名字?!你可算唤我名字了!”他不知所措地咧开嘴,露出受宠若惊的笑容。
李沐妍扭过头,尽力展露笑颜,“以前是我矫情了。你待我与棠棠这般好,我不该对你那般失礼。”她放下那盆玉米,顺手提起帕子,抹去他额间的汗珠,故作柔声道,“你看你,拎着这么多东西来,累得满头大汗的。”
“不累……”宋文信心潮澎湃,紧紧握住她的手,看着她,望眼欲穿道,“沐妍,你真好。”
她微蹙眉头,却又挤出一丝微笑。身侧不远处传来异样响动,可当她转头时,却已不见任何端倪。
她微微叹一声气,避着宋文信的眼,低语问道,“文信,你之前的提议还作数吗?若我带着棠棠一同改嫁于你,你愿意吗?”
“愿意!当然愿意!!沐妍我……”
她打断他接着问,“你会不会觉得自己是我们的救星?并以此指望我会感恩戴德,成为一个以夫为尊的妻子?这点我是做不到的,所以我丑话说在前头。”
宋文信愕然失笑,“我怎会如此想?我深知你的为人。我所倾心的,正是你这样的女子。”他说着说着才反应过来,“等等,沐妍……你,你莫非真在考虑接受我?!”
“我……”她鲜有如此犹豫不决的时刻,瞪着宋文信看了一会儿,又转过身去独自思量了许久,方才说,“我是想占你的便宜,但也不能害了你。今晚亥正时分,来我房中寻我。能不能成,届时便知。”
“你的意思是?你是想?!这恐怕……”
她轻捂住他的嘴,严厉道,“我都不介意了,你在恐怕什么?”
正交谈间,屋外寻找棠棠的呼喊打断了二人的对话。最终找到她时,发现其不知怎的跑去了外头,正对着一堵空墙喊爹。
半响后,宋文信与李沐妍离开慈幼堂,站在分别的岔路口前,她轻贴他耳畔,低语道,“别忘了今晚的约定。”
宋文信喉头滚动,满面羞红地匆匆离去。她看着他的背影,几度想反悔自己的决定,可终究只能自嘲地叹息,心中自问:李沐妍呀李沐妍,可知你从前有多天真了吧?
‘为什么?为什么?!’
她心田蓦地响起他的声音,可转过头去却什么都没见着。今日不知为何,她总感心神不宁,那股子被他笼罩时独有的窒息感油然而生。尽管她深知,他此刻远在千里之外,他留下的所有关怀,亦在逐步撤去。
‘你在想什么?他若此刻在这儿,你莫非还想求他再续前缘?’心间的讥讽如针刺痛,她自省地摇摇头,牵紧棠棠回了铺子。
然而,那被他注视的滋味依旧挥之不去,她对此实在太过熟悉。以至于,虽明面上似在认真记账,可她手中的笔端分明就是在涂涂画画。心念所至,纸上不自觉地落下了他的名字。
棠棠自慈幼堂归来后,也异常欣喜,口中不停念叨‘爹爹,爹爹’。看来棠棠当真是喜欢宋文信,亦若是在催促李沐妍下定决心,即便不情愿,也不应让女儿失望。
夜幕降临,卧房内,那被他凝望的感觉丝毫不曾减退。
她在膳房翻寻出一壶家中最烈的酒,此刻前脚刚哄棠棠睡下,后脚便到了与宋文信约定的时辰。
“沐妍,我来了……”宋文信在门外轻声唤道。
李沐妍一开门,便瞧见他梗着脖子,拘束得都不知如何看她才好。“文信,小声点儿。大家都睡了。”她在昏暗中犹豫地探出手,将他引入房内。
幽暗深处,她似能听到来自故人的嘲笑……
屋子里,两人行动皆蹑手蹑脚。她给彼此斟上两碗酒,一鼓作气地给自己灌下一碗。
宋文信不敢喝下,还半嘘着声道,“沐妍,你真的想好了?”
她烦躁地掷下酒碗,质问他,“这么犹犹豫豫的,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他听了这话,方才一口干了那酒。
“不用寒暄了,过来吧。”她紧紧抿了抿嘴,移步床边坐下,颔首静待。
他口干舌燥,扯了扯衣领朝她走去,却在半途折回桌旁,将那仅存的一丝烛光吹灭了去。他无所适从,蹲在她面前不是,把她扑倒也不是。最终,他毕恭毕敬地坐在了她的一旁,唯有膝盖,若有似无地触碰着她。
只闻李沐妍叹了声气,随即解开了自己的腰封与衣裳的系绳。宋文信也依样画葫芦,褪去了自己的外袍。忙活完一阵后,俩人仍是如此干坐着。
他用余光偷瞄,见她的双手正紧扣着她裸露的双臂。他一时情迷,折过身子,朝她袭去。她本能地一惊,见他要退缩,又迅速将他拉回眼前。
宋文信喘息渐重,缓缓贴近她的脸颊,指尖亦不自禁地滑向她的腰际,轻轻环住。他的唇轻染上她的脸庞,她无意识地攥紧拳头,在紧绷中寻觅一丝喘息。他欲深吻,她却引他覆上她的耳垂。敏感之处的酥麻感,熟悉如过往。她放松了些许,顺势依偎他怀里。
每当他的唇落下,那些不该浮现的往昔便似强盗一般,大刀阔斧地劈开她的防备。身体在告诉她:若是萧灼在此,他会用另一种方式令她难以呼吸。
思念一旦蔓延,便难以遏制。她刻意紧闭双眸,指望能将眼前人幻化成他。一时间,此地似有三人交错的身影。只可惜,宋文信很是笨拙,不得要领,亦如萧灼曾言:只有我可以填满你的欲望。
但她不信邪,引着他更进一步。渐渐地,他也放开了许多,俯身而上,吻向她的锁骨。
她在脑海里,将此刻的甜蜜放大,可唯一的法门,却是纵容自己幻想萧灼。想他搂她攀高塔,救火海,犯龙威……他的怒意,他的温情,他的愚蠢,他的笑……她爱他的笑,那般自得,那般温驯。但这一切中,最令她着迷的,却是他为数不多的眼泪。
她借酒意纵容遐想,紧紧搂住眼前之人,她几乎就要说服自己时,宋文信却顿然停下, 一脸正经地起誓,“沐妍,你放心吧,我一定会照顾好你和棠棠的,再也不会让你们吃苦了。”
她微微一怔,很显然,这一句话已令她彻底清醒了过来。在他即将褪去她心衣时,她再也无法忍受下去,“文信……文信……”她用力抵着他,试图挣脱出来,“够了!文信你等一下!你停下!!”她厉声喝止,奋力将他推远,“停下!!”
宋文信这才如梦初醒,彷徨跳下床去。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一旁棠棠的摇床,见她沉睡正酣,方才松了口气。
他也渐复冷静,抱起衣裳,羞愧地低下头去,“对不起沐妍,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
两人陷入沉默的僵局。李沐妍披起衣裳,嘴唇动了动,却也张不了口。
许久之后,当彼此都平复了下来。她才说道,“文信,对不起。是我的错,与你没有干系。我做不到,更不该把你牵扯进来。今晚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吧。”
她的道歉,惹红了宋文信的双眸。他带着一丝苦笑,抽泣着,“没关系,其实我早就知道的。呵……其实大家都知道的,你根本就没放下过王爷。是我一厢情愿,硬要你接受我。”他爽快地抹了抹眼泪,“我知道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棠棠。你放心,我们虽做不成夫妻。但我还是会一如既往地帮助你。至于棠棠,等过几日,我就在府衙设宴,昭告全城我宋文信认李环为义女。到那时,看谁还敢对县令义女妄加议论?”他搔了搔头,手忙脚乱地整理好衣装,“好了,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你早些休息,别再为那些事发愁了。告辞。”
“文信!”
她唤住他,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牵强一笑,默默地离她而去……
她睡意全消,微醺地晃至桌畔,那一壶烈酒正勾引她,醉解千愁。她一仰脑袋,咕噜咕噜一气饮尽,在心底里发着狠话:怎么着?还非他不可吗?别这么没出息!
她高举酒壶,恨不得将其砸碎。然望及摇床中的棠棠,一切怒火顿时不复存在。她上前去,隔着蚊帱凝视着女儿的睡颜,细声道,“棠棠放心,娘亲定会为你筑起世间最美好的人生。所有人都会爱你,你是这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孩。”
酒劲上了头,她摇摇欲坠地躺回榻上,不知不觉间,被那撩起的情欲钻了空子。在那些寂寞作祟的夜里,她早与欲望达成共识,毫无顾忌地向那个‘大哥哥’索要宠爱。
她想象着他,双手情难自禁地攀附上胸脯。磨搓间,那股被他瞪得望穿秋水的快感分外真实。她享受被他注视的滋味,每每都令她觉得她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耳旁甚至还响起了他的嘲讽,轻蔑又冰冷:没了我,就只能找这么个没用的男人,真替你感到可悲。
这般羞辱竟叫她面红耳赤。她自忖对他了如指掌,连他的讽刺之词都能揣摩得如此一清二楚。
幻听中的魅声下达了新的指令:夹起来,夹紧了。
她无法抗拒,只得乖乖照做,将自己浸入那前所未有的欢愉。惬意如此真切,给了她他此刻就在身旁的错觉。她睁开双眼,面前竟果真是那一团她爱慕的阴霾。
“你回来了。”她心知自己身处梦境,梦里的她很是坦然。
她想抱他,便勾出手指,那魅影如轻纱,将她温柔环绕。许是有酒精的加持,今夜的魅影几乎有着他本人的体温与气息……以及他编造的谎言。
她抵上他的额头,泛着泪光,在梦里告白。
可即便是在梦中,他也没有停留。只瞧他轻一抽身,宛若蝴蝶翩跹,却不钟情于花园中任何一朵花骨朵,轻巧地飞离了她的世界。
直到翌日清晨,她醒来发觉棠棠失踪不见,一家人苦寻无果,最终她才在摇床上看到那一行字:欲寻女儿,归来求我。
顷刻间,她如疯了一般,启程奔王都而去……
第122章 他们都不要我
萧灼携棠棠赶路,女儿毕竟年幼,加之他也无育子经验,沿途为了照顾她耽搁了不少时辰,最终耗了三日,才回到王都府邸。
他猝然回府,弄得全府上下措手不及。留守的管家慌忙趋前,殷勤探问道,“王爷,缘何您突然回来?全府上下都未来得及整备呢。”说话间,管家双手微拱,额前的细汗不住滑入衣领。
“无妨。”萧灼轻抚着怀中甜睡的棠棠,稳步穿越府内三重大门,然到了内宅却是不禁一怔,恍惚间才想起,两年前正是自己下令重修王府。如今,此地早已不复当年模样。他脚下微顿,带着些许尴尬开口,“本王的院落怎么走?”
管家闻言,恭敬地抬起手,“王爷,您的居所乃在原址之上进行了改造,奴才这就领您去。”
“不必了。”说着,萧灼颔首瞥见自己湿透的衣襟,又一度狼狈道,“速备热水,本王需沐浴更衣。还有,把府里擅长照顾婴孩的人统统找来。这孩子……她尿床了,也需梳洗。”
管家闻言,灵光一闪,应道,“是!王爷。府里的姑姑们都生过孩子,照料一个小儿不在话下。但……有一事还得请教王爷,敢问这位小小姐该如何称呼?”
萧灼停下脚步,回身面对管家,不假思索地正色道,“记下,她名萧环,是本王的亲生骨肉,更是这全天下最尊贵的郡主。”言罢,他心头冒起一团无名火,指着府邸的朱门呵道,“若那李沐妍敢回府,叫她爬着来见我!”
……
萧灼回都,依礼入宫觐见,重踏宫墙青地,往昔记忆随着砖块的缝隙渗入骨髓。
皇帝卧榻之殿,异于常态地幽暗诡秘。闻宁王至,在躺椅上懒懒翻阅奏折的皇上准予了他入殿请安。远远望去,他那七弟历旗州之冰寒,棱角愈发锋利如冰,体格也更是强健挺拔了许多。皇上嘴角微扬,随手扔下奏折,含笑道,“七弟?果真是你。是什么风把你给吹回来了?”
萧灼故作殷勤之态,“皇兄,听说您龙体欠安,臣弟甚忧,特来探望。”
皇上不耐一笑,“七弟可真是有心了。朕不过是头风顽疾,竟劳你千里奔波。朕可得好好赏你。”
他无意识地握了握拳头,脸上却恭敬地笑道,“皇兄说话当真见外了。其实,臣弟在此次归来的路上也想了许多,臣弟好歹是本朝唯一的亲王,理应为皇兄分忧,实在不该任性离去。今后,但凡皇兄还有用得上臣弟的地方,臣弟必当鞠躬尽瘁,效犬马之劳,以补旧时之过。”他故作闲适地笑谈,“对了皇兄,臣弟喜得郡主,您有侄女了。臣弟的郡主此次也已一同回都,不知能不能为她斗胆向皇兄讨个封号?”
皇上眼中浮过一丝神采,可须臾又隐了下去,“哦?你可终于有子嗣了,只可惜是个女孩。说说,这是与旗州哪家氏族小姐的姻缘?”
萧灼肆意开怀地潇洒踱步,得意地为皇上释疑,“哈哈,皇兄,臣弟早已娶得贤妻,郡主自然也是臣弟与王妃的郡主啊!”
皇上神色一凛,语气转冷问,“所以,是那个女人的种?”
“是啊,皇兄。”萧灼颔首,眸中闪过一缕柔光,“李沐妍,那个女人的名字叫李沐妍。”
“呵,还以为你这两年能有所长进……”皇上轻叹,透着哀其不幸的无奈,“朕不是不知道你把她送回了老家。朕念你二人这两年没起什么风浪,顾念手足之情,放过了她。”他已然在言辞间显露愠怒,“岂料你一回来就与朕提这种事?什么封不封号的,若是她所出之子,一切免谈。”
“皇兄……”萧灼欲语还休。
皇上却一挥袖摆,立下逐客之意。“做好你分内的事,告退吧。”说罢,他执起奏章,再不愿搭理半句。
萧灼按下不表,默然退殿。但就在与皇兄寥寥数语之间,他已试探出了一件事,那威胁他之人绝非是他皇兄。眼下他心中疑惑重重,若非皇上,若非太子,那还能是谁?形势逼得他不得不联想到他的大侄儿朔王萧勤。
走在离宫的路上,他忽被一小宫女拦下问候,“王爷万福,有贵人邀您去御花园秋千旁一聚。”
“是谁所邀?”
“恕奴婢不知,王爷亲临自会知晓。”
为一探究竟,他终究还是去了所约之地。然当他抵达,却见秋千旁空荡无人,寂静异常。正以为被戏弄之际,忽觉身侧投来了窥望的目光,他厉声喝道,“是谁躲在暗处?给本王出来!”
“哈哈!王爷好警觉啊。”一声娇笑自其背后响起,一女子轻盈地从暗处走来。
萧灼回眸望去,诧异地发现来者竟是太子侧妃韩子悠,“你?怎么会是你??”
“妾身给王叔请安。”韩子悠眸光流转藏着笑,盈盈下拜又起身道,“王爷勿怕,此处已打点过,可以放心说话。”
他心中疑窦丛生,边想边道,“是你以本王妻女的性命相胁,逼本王回宫?此乃太子的授意?可那密函分明……他究竟什么目的?”
“您瞧您这么多问题,这般心急干甚?妾身还什么都没说呢。”韩子悠含笑,款款走向他的身旁,“王爷就不想知道妾身到底有什么要紧事,非得亲自与您密谈吗?”
“少废话,如实招来。”萧灼冷声命令。
“没劲……好吧好吧。那妾身就开门见山啦。”她饶有兴致地绕着他一步一猫,娓娓道来,“您的第一任宁王妃,是否因马车失控而意外丧生?若妾身告诉您,那根本就不是一场意外,王爷又当作何感想?”
萧灼不禁握紧拳头,语气不善道,“一字一句说清楚。若有半句虚言,休怪本王无情。”
韩子悠那笑意怎的藏都藏不住,“妾身的意思是,当年先王妃的死,是有人蓄意为之。有人在您眼皮子底下杀了王妃,而您却还在为他当牛做马,当真是可怜可悲啊。”
萧灼当然知道她所指何人,如被戳中脊梁骨般,他猛地扼住她脖子,将她逼至秋千栏杆上,压声威胁,“我警告你,说这种话最好拿出证据。你若再敢故弄玄虚……”他在指尖稍稍加了半分力气,“不过一个太子侧妃,本王就是杀了你,又如何?”
韩子悠奋力拍打他的手背求饶,这才挣脱出来,咳喘着说,“咳咳!您……您就不想想,为何当初您派兵全力搜寻,却始终未能找到肇事者的下落?以您宁亲王通天的手段,会找不到一个逃犯??唯有一种解释,那便是刺客乃皇上所派。只有他的人,才能从您的五指山中遁形啊!”
萧灼闻言心头一震,只因眼前的韩子悠根本不明白,若此事为真,那将意味着什么。在其冷静后,他整了整衣冠才淡然开口,“证据何在?动机又何在?”他目光斜睨,不屑多顾,“太子把本王引回来,是为了让本王与皇上反目,好投入他的阵营?哼,他依旧是如此急功近利。但妄图用一番无稽之谈说服我,未免也太天真了。”
“但倘若是他亲口承认的呢?”韩子悠凝视着萧灼惊愕的双眸,他这一副模样正中她下怀,“在他放火暗算您王妃未遂后,他曾亲口坦言,能夺您王妃性命一次,便能有第二次。”她嘟着嘴,体贴地关心他,“王爷,您不觉得自己很可悲吗?您所忠诚的皇兄,竟两次三番地杀您发妻,您却还在为他卖命。若换做是我,非得要他血债血偿!”
“够了!住口!!”
萧灼怒喝,侧首瞪视,韩子悠心生畏惧,不敢再造次。她边退边道,“您好好想想妾身的话有没有道理?若您想通了,自会明白该如何行事。”言毕,她战战兢兢地逃离了此处。
她的话在萧灼心田播下了一颗质疑的种子。倘若真是皇上暗杀了李沐仙。那萧灼要面临的,不仅是如何为沐仙讨回公道,那还意味着李沐妍根本没有做错任何事,她被他白白冤枉,承受了无数根本不该由她偿还的苦难。
若是这样,萧灼还有什么颜面面对她?
他一路失魂落魄,昏昏然回到府邸。
侍卫们紧随其后,也已悉数赶至王都。杨从武见王爷孤身一人,静立于他住处的廊下。依杨从武所记,此地曾是李沐妍身为丫鬟时的寝屋,然经历改建,如今已然是一处空旷的走廊,仅有几只落地花瓶与盆栽靠栏摆放,尽职尽责地掩盖此处她留下的过往。
王爷正静静地站在盆栽之侧,目光空洞地发呆。杨从武上前请安,顺带送来了李沐妍的消息,甚是得意道,“王爷,城门来报,王妃租了辆马车,现已至王都。”
“她真来了?!”萧灼自彷徨中抽离出来,急切地脱口而出,“不,绝不能让她进城!”眼下,他已能预见来日危机重重,他不能让她也卷入其中。“速速让她回去,加派两倍,不,四倍的人手保护她与她的家人。这一次绝不许再让她发现了。”
“是,属下遵命。”可杨从武舌头打结,吞吞吐吐地又道,“只是……王妃似乎没想进来。她在城门口外站了已有几个时辰,至今尚无动静,看着没有要进城的样子……”
萧灼心里憋着一股劲儿,风风火火步出府邸,一口气登上王都那巍峨高耸的城墙。
从高处俯瞰,城门外人群熙熙攘攘,唯独一辆马车格格不入,禁止地停在一旁。他远远望去,只见她孤身立于车前,垂头失神。
他想不明白,他在这儿,糖糖也在这儿,还能有什么牵绊她归来的步伐?他既盼她回到身边,又必须确保她不被朝廷的纷争所累。他自嘲地轻笑,同时又关心则乱地苦恼。更有韩子悠的谗言不绝于耳,若那一切让沐妍知道,她还能原谅他吗?
他头痛欲裂,不敢再往下想,亦无法挪动步伐,只得目光如炬地凝着她。两人就这般,墙上墙下,矗立许久僵持无果。
直到今日的城门将在一盏茶后关闭,杨从武拿此二人没辙,便挺身而出,来做这和事佬。他跑到城门下,藏于王爷视线不及之处,拼命对着李沐妍使眼色。
“娘娘!娘娘?!”
李沐妍听见了格外熟悉的呼唤,抬头寻声望去,见是久违的杨从武正急切地向她招手,甚至巴不得跪下磕头,求她赶快入城。一时间,她心中一阵疑惑,不解他行事为何要这般鬼祟?直到她灵光乍现,如梦初醒地昂首望向那百尺之上。
城墙一隅,一道挺拔的身影如一把长枪伫立在那头,她匆匆一瞥便倍感刺目地躲开了眼睛,原是他发冠的珠光宝气映霞生辉,光华灼伤了她的眼睛。
她抬手挡住刺目的反光,再次抬头望去,那人,正是萧灼。即便只有模糊的轮廓,她也绝不会认错。
且看她思量了片刻,似是在一瞬间做下了什么决定,沉沉定了定气,两三步踏上马车,誓要站在高处怒声喊话,“萧灼,你给我听清楚了!棠棠乃我亲生骨血,你若敢苛待她半分,我必会归来取你项上人头!!!”丢下此言,她便一甩衣袖,欲扬长而去。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狠厉毒辣,如视仇敌一般要置他于死地。肩头的旧伤几乎又在发作,可他无暇顾及,一步跨前,紧贴城墙怒喝道,“回来!!我还没让你走!!”
她猛然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双唇紧闭,似是再与他多说一字,都会令她恶心。
“站住!我让你站住!!”他恼羞成怒,一把夺来身旁城门侍卫的弓箭,拉满弓弦,箭头直指着她,“我命令你不许走!!听见没有?!!”
而她,却显得异常漠然,从容地做着他的靶心,微微张开双唇,用坚定却穿透百尺的低语告诉他:你,没,资,格。
她话音未落,他的箭已离弦而出,却软绵绵地落在了她身旁的车辕上。甚见她更显决绝,毫不犹豫地拔出箭头,狠狠地插入了王都的土地,随即坐入马车,绝尘而去,不留一丝回望。
“不!别走……不要走……”萧灼颤抖着双手,弓箭从掌中滑落,他痴痴地望着那马车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视线尽头,“为什么你要离开我?”他徒地腿软,颓然跪坐在了地上。“为什么你不要我?为什么我怎么做你都不要我?是我比不上他们吗?”
周遭的城门侍卫们面面相觑,他们从未见过如战神一般的宁王殿下如此颓败。幸而杨从武及时登上城楼,挥手驱散了所有围观的士卒。
最终,暮色四合,暖霞渐褪,阴森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他仍呆呆地坐在地上,双目空洞,喃喃自问,“为什么我在意的人都不要我……”
第123章 寒光夜杀意起
棠棠一觉醒来,四周景象已是翻天覆地。娘亲、外婆、小姨与那些叔叔们皆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众陌生的嬷嬷,无微不至地照料着她的起居,更为她冠以新名——小郡主。
她恍若置身于一座无边迷宫之中,四处奔跑寻觅,却始终寻不得出路。半路上,还冒出来一只阴阳脸的大花猫,寸步不离地摇尾随行。
终有一日,她再难忍心中委屈,便由一位名叫妲儿的阿姨带路,跑进了这座迷宫主人的居所,欲一探究竟。
屋内,棠棠瞥见那高大无比的男子,正独自全神贯注地擦拭手中宝剑。寒光四溢间,吓得她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
他闻声望来,这才注意到她,手中锋芒立藏,轻柔地将她揽入怀中,口吻道尽柔情,“怎么了,糖糖?有事找父王?”
棠棠懵懂地点了点头,小嘴微张,呢喃道,“娘亲,我好想娘亲。”话音未落,思念的泪水已如伞架上垂落的雨珠,顺颊而下,打湿了他的前襟。
却见他沉了沉眼帘,眸光亦黯了些许,语气淡然却坚定,“莫再想她了,她不会回来了。从今往后,糖糖的世界里只有父王,父王也只有糖糖了。我誓护你周全,绝不会让任何人伤你分毫……”言罢,他若有所思地握住女儿的小手,既已许下承诺,便再不提及她母亲的姓名……
身为宁王的掌上明珠,她享受着如众星捧月般的呵护。王都四季更迭有序,如潮涌般一涌而至的新鲜事物,渐掩了棠棠对娘亲的记忆。随时光流逝,荣城旧事早已不复存于她的脑海。
她生性顽皮,总爱尾随父王身后,为其制造惊喜,而父王也总会一次又一次地纵容她的胡闹。却不知父王柔情的笑颜里,却有着棠棠尚且无法理解的苦涩。
他一向来去匆匆,归府之后也常于书房内,与一些穿着黑袍的陌生人密谈。她屡次跟踪偷听,可不懂事的雪奴总会败露她的行径。
届时,父王便会挥退那些黑袍客,微笑着将她轻抱入怀,以最为细致温柔的声响训话,“糖糖,你怎又一个人跑来啦?”他低头瞥见雪奴,笑意不禁更浓,“还把雪奴姐姐也带来啦?你二人真是调皮得紧!”
棠棠挠着他的耳朵,怯生生道,“我想找父王玩。可父王好忙,没空陪我玩了……”
萧灼闻之,心弦一紧,随即将爱女掂得高高的,又一把捞起雪奴,举步向屋外行去,温言抚慰道,“嗯……是父王不好,对不起嘛。父王保证以后每日都陪糖糖玩好久好久。一直玩到你倦了、厌了,赶我走,我再走,好不好?”
棠棠欢然颔首,顺势倒头栽在了他的肩上。萧灼会心一笑,将怀中双姝抱紧,“走,父王送你们回房,那故事上回讲到哪儿了?”
雪奴唉声一喵,棠棠急不可耐地抢答,“大师兄偷尝人参果!”
他闻言笑逐颜开,露出一抹戏谑之意,“对对对,他这下可惹上大麻烦咯。”
……
花了一番功夫哄得爱女入睡后,萧灼蹑手蹑脚地踏出屋外,低声向杨从武问起,“从前那个春华呢?怎到现在我都没在府上见到过她?”
“她……”杨从武弓着身,小心翼翼答,“她早在您去旗州后没多久,便辞行了。前不久听说,她投奔了何婉掌柜,在那儿学艺呢。”
萧灼沉了沉气,又问起,“糖糖的小舅是不是还在王都?”
杨从武细想一番,恭敬回应,“回王爷,沐修少爷现正于王都担任致果校尉,听说干得还不错。”
闻言,萧灼眉间微蹙。他从未授命任何人提拔李沐修,但念及二人渊源,底下的人会这般关照他也属情理之中。他略一思忖,吩咐道,“眼下军中局势复杂,别让他待在那儿了。你且将他调回府中,做你副手,闲暇时就让他陪陪糖糖。”
然而杨从武却面露难色,“这……沐修少爷能接受吗?”
萧灼眉头紧锁,不耐烦地扫了他一眼,“你当所有人都像她一样?!速将他调来,不得有误!”
就此,李沐修被调至宁王府,得杨从武悉心指导,短短数月便成萧灼之得力翼助。
两年前,萧灼还未归来时,朝堂已是波谲云诡。天子病笃,龙体不支,太子趁机大权独揽,逼宫之心,路人皆知。
然而自太子执政以来,其暴虐本性愈发显露无疑。为省军费,纵容兵士劫掠百姓;为筹粮赈灾,却无端滥抄官员府邸;为铲除异己,更是栽赃陷害,明枪暗箭,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前朝已饱受其暴政之苦……
自萧灼回都后,他并未投诚太子,反而巧妙拉拢各方势力,共辅朔王。短短两年的筹谋,朝堂之中,已逐渐形成以宁王、朔王为首;与太子、震国公为另一派系的两大阵营。
可无论王都风云如何变幻,唯一不变的是皇上日渐衰颓的龙体。
这一夜,天露阴沉,灼灼戾气弥散全城。萧灼独自入宫觐见,远未至殿,便已闻皇上奄奄一息咳喘之声。
萧灼神色如常,入了殿,淡然问候,“皇兄,您这气色看着比之前好多了。”
皇上勉强挤了挤嘴角,无力道,“朕早已不指望康复,只盼能在大限将至之前,了却心事便好。”
“皇兄又说胡话了,您还要永掌我朝千秋万代呢。”他近至御榻,拾起手边的药丸,“来,皇兄,臣弟亲自为您进药。”
皇上力弱难拒,看着萧灼细心将药丸碾碎,分成细块,亲手喂到皇上嘴中。此情此景,教萧灼触景伤情,“想当年,臣弟年少轻狂,受了伤也不愿服药,便是皇兄亲自来塌前,如这般照顾臣弟。往昔情景,历历在目,从未有人待臣弟那般好。”
皇上欣慰一笑,摸了摸萧灼的后脑勺,“谁让七弟最是乖巧,为兄自应保护你。”
萧灼低笑一声,再无旁的话要说。
寝宫内一片静谧,夜色渐浓,萧灼侍奉皇上梳发,桌角的帕子上,印着皇上刚咳出来的鲜血。他慢悠悠地打理着皇兄的落发,认真问道,“皇兄,您可考虑好该如何做了?”
皇上微合双眸,半虚着声道,“朕知道,傅儿渴望皇位已久。如今朝堂之上,人人皆知朕时日无多,谣言四起,民心浮动。朕意已决,要在如今尚能主事之时,主动禅位,助傅儿登基。”
萧灼对此并不敢意外,他轻手放下梳子,低声探询,“皇兄,您还有别的事未尽吗?”见其不做声,萧灼筹措了勇气,俯身跪于其后,透镜与皇兄对视,“皇兄,有一事臣弟至今耿耿于怀……您是否还记得,当年臣弟的王妃李沐仙,她是如何离世的?”
皇上闭目闲适,娓娓答他,“朕怎会忘记?你为了她的死消沉了很久。朕也宽慰过你,是她命薄无福,怨不得任何人。”
“真是如此吗?”他轻拈皇兄的落发,握成一把微微牵动,“皇兄,没别的要说了?”
突感背后那渗人的寒意,皇上徐睁双眼,两者目光在镜中交汇,他不禁移了移喉结,沉声道,“朕险些忘了, 你乃何等狠辣之人。”
萧灼眉峰轻蹙,语带安抚说,“皇兄放心,臣弟不会做出有负黎民百姓之事。只是臣弟怕再不把此事问清楚,就没机会了。即便是威胁相逼,臣弟也不得不问。”言罢,他再次轻轻扯动手中长发。
皇上头皮一阵发麻,随即却释然笑道,“你就这么想知道吗?好吧好吧,朕便告诉你吧。”他指了指桌案暖炉上袅袅的香茶,萧灼松开手为他斟满一杯。
皇上轻抿一口,方缓缓启齿,“你可知傅儿的事?”萧灼惑然摇头。皇上咳喘数声,待气息平稳后方道,“你看,连你都不知道的事,却被你那王妃偷听了去……这让朕如何留她?那一日,皇后不知从何得知了傅儿之事, 与朕在御花园争执,不巧被你的王妃听见。朕随即下令追捕,但当时,却听闻你为她解了围。朕为绝后患,命人立即斩草除根。”
他折过身子,直视萧灼之眸,“七弟,朕要问问你,若换做是你,为守机密,区区一条人命而已,你会不杀?”说话间,他握紧萧灼的手掌,“皇兄也是在意你,所以才将其伪装成了意外。”
萧灼身躯猛地一颤,霍然站起身来,心跳如擂鼓般几乎要冲破胸膛。往事历历在目,他记得,他都记得……就在沐仙遭遇不幸的前几日,他与李沐妍在御花园假山下相遇。她曾向他吐露,意外撞见有人密谋要对太子不利,是他,把她揽进怀里,带她逃过一劫。
此刻,不安如巨浪喷涌,他的脑海里翻江倒海,步伐亦在殿中凌乱徘徊。
皇上凝视着他,淡然问一句,“真相有这么残忍?”
萧灼恍惚许久,当年种种层层叠影,浮现眼前,待他终回神来,眼中闪动着不愿滑落的泪珠,万念俱灰地与他的皇兄坦言,“皇兄,您做这一切,就不怕臣弟知道后杀了您吗?”
皇上轻轻一笑,摇头道,“呵,你不会的。”
萧灼闻言,不由笑出声来,“对……臣弟说过不会做令百姓失望之事,但我要为百姓做正义之事。”他一步一步缓缓逼近他的皇兄,“您以为萧傅当真在等您禅让大位吗?是我,是我萧灼,历经数年,招兵买马,运筹帷幄……方能有您今日所谓的荣光退位。那表面的父子情深,不过是下人们想让您看到的。是我,在暗中制衡您的太子。因为我想等,想等那待我最好的皇兄,在他临终之前,主动向我忏悔。然而我太天真了,竟幻想您这种人,也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萧灼!咳咳咳!!!”皇上骤然勃然大怒,却因此引得自己咳喘窒息,活生生喷涌出一口血来。
萧灼神色未变,视这一切皆无关紧要,缓缓道,“您知道的,臣弟向来不慕权位。当年这把龙椅,非我不能坐,而是您许我以一世忠心,换一世安然。”他斜倚了倚脑袋,嘴角扬起悲哀的弧度,“您既已背信,臣弟也不必再守约了。”
“你……你要做什么?!”皇上病情骤然恶化,崩然卧倒在地,再也无法起身,苟延残喘地质问他,“你对朕做了什么?!!”
萧灼冷眼俯视着倒地的君王,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形销骨立的皇兄抱起,缓缓安放在龙榻之上,轻声对他说,“臣弟什么也没做,只是恨您的人实在太多。”他轻抬起手,缓缓合上皇兄的双眼,最后一次以温柔之声对其道,“睡吧, 已经没您的事了……”
——
天空劈落一道惊雷,禁宫深处,韩子悠猝不及防地跌入卡椰塔怀中。今夜,卡椰塔换上了多年未穿的子杉服饰,韩子悠却尚未察觉,她紧攥着卡椰塔的衣裙,怯怯问,“好姐姐,就是今晚了吗?我好怕!怎么办?哥哥他……”
卡椰塔的双目定在了储宫的大门上,面色苍白如纸,唯见额上青筋勃勃跳动。她轻拍着韩子悠的后背,柔声安慰,“不怕,有姐姐在。不会出事的。”
“哥哥呢?我要见哥哥!”说话间,韩子悠扶起自己隆起的孕肚,眼泪不禁夺眶而出,“他已经好久好久不来见我了,他把我忘在了这儿。他太坏了,我再也不想理他了……”
卡椰塔轻拭她的泪珠,温言相劝,“子悠莫哭,有伤胎儿。”她轻抚韩子悠的面颊,“你的哥哥在为大业奔波,待殿下荣登大宝,你们自会重逢。这几年辛苦子悠了,若非有你相助,这一切都不会这么顺利。待所有的事结束,我便命你哥哥再不准离开王都。我卸了他的官职,废了他的武功,把他关进后宫,日日与你朝夕相伴,好不好?”
“姐姐说话当真?!”韩子悠闻言,噌地跳起来,紧握住卡椰塔双肩,“万不可诓我!”
“怎会?姐姐何时骗过你?”卡椰塔扶着韩子悠,让其重新躺入自己怀中,“好妹妹,你安心养胎,这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
——
雨水伴随闪电一同倾落,密如针,急如锤,一击击打在人身上,隐隐生疼。
宁王府前,千余精兵肃然列阵,王都城中亦有数万兵士随时听命。萧灼身披银铠,背负长剑,英姿勃发大步踏出府门。
“父王!父王!!”突然,雨幕被一声稚嫩的呼喊划破,年幼的小郡主不顾倾盆大雨,急切地追了出来。
萧灼闻声,迅速回到屋檐下,俯身将其揽入怀里,“糖糖?怎么这么晚了还跑出来?”
棠棠双眸红肿,含泪啜泣,“父王,我做了个好可怕好可怕的噩梦,睡不着了,要父王抱抱……咦?父王,您这是要去哪儿?”
萧灼用身子掩住身后的兵马,故作淡笑而答,“没事,父王出去一下,待会儿就回来陪糖糖。”他不知出于何种缘由,突然问起,“糖糖,你想不想当公主?”
“公主?”棠棠挠了挠脑袋,“就像宫里头那几个小姐姐一样?”
“对啊,就像她们一样,她们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公主。糖糖想不想成为像……”
“不要不要!”棠棠猛摇头,打断了他未尽之言,“当公主可怜死了!我每回见着她们,她们都羡慕我可以自由走出家门。她们却只能被关在宫里,这辈子都没出来过。她们还羡慕我,有像父王一样这么好的爹爹呢!我才不要和她们换!”
棠棠的话令萧灼愧色垂眸,她却又托起了他的脸颊,笑意盈盈地追问,“父王,我很小的时候是不是有很多很多好朋友?我记得,我好像和好多小朋友一起在一个院子里玩儿。我好开心,走到哪儿都没人管我,我还会爬树,小朋友们都在为我喝彩。父王,那是哪里?您怎么再也不带我去玩儿了?我想去那里玩,您带我去好不好?”
“你说的是……是……”萧灼将棠棠紧紧护在怀里,深陷回忆,彼日之景重现眼前,那个有很多孩子的地方,乃李沐妍创办的慈幼堂。
就在此刻,思绪忽飘至近十年前的某一瞬间,那是李沐妍来他府上的第一个夏天,他们坐在一起,他鬼使神差地向她吐露无嗣的苦恼,可她却一板一眼地告诉他,他应当广施慈爱,救济天下的孩子,从一个人的父亲,成为所有人的父亲。
他喃喃自语,似在口中质问当年的她,“是啊……慈幼堂……那不是你送我的礼物吗?怎又被你夺了回去?那分明是属于我的,你也是属于我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
说罢,他放开女儿,侧身翻上马背,一骑绝尘,直向皇宫杀去……
第124章 弑君王剜自身
皇上被一道巨雷惊醒,猛地坐起,双手紧护心口,眼中闪着恐惧。可同时,他却觉身轻如燕,身体所有的不适皆已烟消云散,他依旧是当年那意气风发的天下至尊。
然而,喜悦尚未浮上眉梢,他便听到身旁一声冷笑,“父皇,回光返照,可还惬意?”
“傅儿!”皇上当即认出了爱子的声音,冲下龙榻,疾步迎上前去。他抚着自己强健的心脉,感慨中溢出笑声,“傅儿,朕感觉好多了。朕就知道,傅儿不会那么狠心。”
太子得意的唇角耷拉下了半分,似是在困惑。然皇上无暇他顾,紧执他的胳膊,口中念念有词,“可你还是该给朕一个痛快为好,以慢毒迁延数载,朕真是撑不下去了。宁王怕是今晚就要动手,朕要立刻宣布退位,将皇位禅让于你。”
“您在说什么?!!放开!”太子奋力挣脱了皇上。
可皇上似已陷入疯魔,“朕知道,朕什么都知道!!朕就是想看看,傅儿为了权力可以做到什么地步?你果真没让朕失望,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才配坐上这个位置。”他恍见门外隐现的火光,指尖猝一颤栗,“不好!宁王已然起兵了吗?朕要立刻草拟圣旨,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自颁布!!”
太子愕然凝向皇上,眼神在现实与思绪间游移不定,他带着疑惑问道,“父皇?您是在骗儿臣吧……您知道?您一直都知道是儿臣让您病着的?”
“哈哈哈!”皇上挥动着龙袍,欣然拉起爱子的双手,“卡椰塔什么都告诉朕了。你要朕的皇位,朕不想阻止你。能为帝者,必须心狠手辣!你若当真静待朕崩殂以继位,那你也不配做朕的太子了。朕要的就是你这份狠戾!哈哈哈!”
“闭嘴!你给我闭嘴!!”太子自袖中抽出一柄匕首,绷紧手腕,锋芒直指皇上,“儿臣不是来听您说这些的!儿臣给您解药,是要听您亲口告诉儿臣,当年您对儿臣都做了什么?!”
“当年?什么当年??”皇上此刻的脸色竟意外得有些难堪。
太子紧握匕首,步步紧逼而上,“请您告诉儿臣,儿臣究竟为谁所出?赤龙胎记,又是如何而来?!”
“你既出此问,想必你早就猜到了。”
“本宫命令你亲口道来!!”太子出其不意地将匕首横于皇上颈上,发颤的指尖牵引着刀刃划破其肌肤。
“傅儿……朕给了你们这世上最好的前程,可为何你们一个个都要在意那些早已无关紧要之事?”皇上面临生死之境,却神色从容,满心满眼尽是怒其不幸。他长叹一声,娓娓道来,“你是这世上最相爱的两个人所育之子。纵使那份深情惊世骇俗,难以为世人所知,可那就是老天爷牵的红绳,断不了的。你懂吗,傅儿?父皇给了你与你母亲一样的名字。”
说着,皇上朝太子缓缓伸出一只手。
“废物。”太子冷冷一哂,一脚将皇上踹退至榻上。皇上脸上掠过一丝诧异,随之又浮起一抹赞许与欣慰。太子漫不经心地叹着气,如是道,“你做这一切,就是为了一个女人?还以为本宫的父皇能与别人不同呢……废物,一个个都是废物。”
“你根本不懂。朕确曾深爱过她,但朕有了你……”皇上再一次试探地伸出手,欲再抚上爱子的脸庞,“朕……更爱你!”
太子漠然地握住他的手,继续追问道,“那胎记呢?如何来的?”
皇上眼中闪着不该出现的光彩,他含笑道,“当然是父皇亲手所绘,一针一针将那朱砂刺入你的肌肤。你幼时是那么乖巧,仅浅酌了一口酒,便再也不哭不闹了。哈哈哈……”
答案果为朱砂。深爱他的父皇能将这般毒物刺入他的身躯,太子念及此处,不免释然一笑,“难怪儿臣的后背至今仍隐隐作痛,原来是这么回事。”说罢,他一手高举匕首,一手拽起父皇的衣领,“好了,儿臣想知道的都知道了。您可以安心上路了。”
“且慢!朕尚需留下圣旨。”
“不必了,儿臣不需要您的圣旨。”
“什么?”
“事已至此,谁还要和您演父慈子孝?儿臣此行,是来逼宫弑父的,您若真识相,便请自行了断了吧。”
“弑父?”皇上低头沉思,神色凝重,随即忙不迭地后缩,“不不不,万万不可!宁王等人要的就是你弑父。你的皇位必须由朕禅让于你,方能名正言顺!你一旦被他们抓住把柄,前朝反对势力必将群起而攻之。傅儿,听父皇一句劝,待父皇退位,自会了结此生,你莫要意气用事。”
太子却屈膝上榻,抓住皇上紧追不放,“父皇您看您,生死攸关之际,终究是贪生怕死。儿臣有的是兵力,有的是威信,更兼您所赐之神迹庇佑。儿臣不用您施舍皇位。宁王就是亲自杀进来,也不是韩子士的对手。儿臣是做尽恶事没错,可如今在位者,是您啊。儿臣誓要让您声名狼藉,为后世万代所唾弃。而我萧傅,将成为终结您暴政的真龙天子,真正的天降奇迹!这场戏,始于儿臣的伤痛,那便以父皇的伤痛结局吧。儿臣要靠自己得到皇位,即便是弑父,也是儿臣自己的荣光!”
“傅儿,你别做傻事!”
“您在儿臣身上一针针刺下时,就不觉得是件傻事吗?!”
恰在此时,寝宫内又来了一人,他悄然立于一隅,冷眼旁观眼前一切,却无动于衷。
皇上侧目瞥见来者,竟勃然大怒,挥臂吼道,“萧勤,你来此作甚?滚出去!这儿没你的事。”
朔王萧勤默不作声,依旧远立,静观二人争执。
太子嗔笑回眸,朝着朔王投去不合时宜的亲和,“哥哥,你且等片刻。待本宫把这老东西杀了,便轮到你。”
朔王微微一叹,举剑相询,“父皇,当真不要儿臣搭救吗?”
“滚!朕让你滚!听见没有!!”皇上竭尽全力,向朔王怒吼。体内解药效力短暂,此刻他已再次陷入了疲靡虚弱,艰难躲避着太子的利刃。
朔王早知那一问是自讨没趣,遂哀叹一声,悄然离开。
“不!傅儿不要!不不不!!!”
寝宫深处,皇上哀嚎声起,不过片刻便又复归寂静。然寝宫之外,兵刃交击之声却愈发逼近。
太子步履沉重地踏出殿门,脸颊上铺着一道道不属于他的鲜红血迹,却很快被瓢泼大雨冲刷殆尽。
眼前景象惨不忍睹,苍天暴雨如注,宫宇火光冲天,处处横尸遍野,太子与宁王两军激战正酣。
战事至烈,莫过于韩子士与萧灼之独战。真个是蛟龙逢彩凤,一似游龙翻云覆雨,矫健无匹;一似神雀穿花拂柳,迅疾难捉。二将鏖战一处,但见兵刃交加,火光四溅,竟是难分伯仲。战至酣处,双双血染征袍,然斗志愈坚,毫无退意。
韩子士血战之余,目光瞥见太子,即撇下宁王,疾步至其身侧,“殿下,圣上他……”他望见殿内那一滩血肉模糊,心中已明了一切。他接着道,“殿下莫慌,不过是区区宁王,微臣誓取其项上人头,献于殿下。殿下,此处逆贼环伺,微臣这便护送您前往大殿。 ”
韩子士伸手欲扶太子,却被其猛然推开,反遭质问,“你是不是打不过他?这些年口口声声说宁王不是你的对手,可如今却还是被他伤得伤痕累累。你若怕他,去逃便是,本宫才不会退。”
言罢,太子‘嗖’地一声弃匕首于地,且拔出了自己的宝剑。“这些人统统都是致国的叛徒。本宫才是天命所归的太子,他们敢忤逆本宫,统统都该死!宁王便是忤逆者之首,你若杀不了他,便是辜负了本宫对你多年的信任。”
韩子士牙关紧咬,颤栗不止,顷刻间,只见他不吭一声地举起刺玉剑,再次向宁王冲去。
萧灼挥剑挡下其猛烈攻势,与之对峙道,“本王绝不会让你们得逞。萧傅必须为他的暴虐行径付出代价。”
韩子士灵巧地侧身闪避,挥剑向萧灼头顶猛劈而去,怒喝道,“你什么都不懂!这江山乃太子殿下所有,尔等叛逆之徒统统都该死!!”
“助纣为虐!哪儿来的疯狗?!”萧灼反唇相讥,手中剑招愈发凌厉,急刺数剑,转守为攻。
韩子士却杀得兴起,奇招迭出,逼得萧灼步步后退。萧灼此生都未遇如此难缠敌手。可若要比拼决心,他亦是当仁不让。两人鏖战不休,铠甲已被鲜血浸透。
眼见太子兵力溃散,朔王领兵直取太子。太子寡不敌众,不得不朝大殿退兵。韩子士见战局逆转,身形一顿,旋即收势,赶往大殿。
朝殿高阶之上,太子萧傅孤身傲立,手持长弓射杀每一位靠近他的士兵,口中不住念叨,“不拜真龙,统统诛杀。逆我者亡……逆我者亡……”
不曾想他过于专注远敌,却未防近患。蓦地,一记重击自后袭来,他被人猛然扼住咽喉,重重砸倒于地。只见那人掐着他的脖子,俯身睥睨,冷声道,“好弟弟,你输了。”
太子瞪视着上方的朔王,奋力反抗,怒吼道,“本宫没输!本宫没有输!速速放开本宫!!”
朔王嘴角微翘之际,未料身后利刃突袭,狠狠砍伤了他的肩头,鲜血迸溅。他受重创之下,口中鲜血狂喷,脚步踉跄,不得已松开了对太子的钳制。
韩子士欲再施杀手,却被及时赶至的萧灼一剑拦下。二人随即又起争斗,然萧灼亦力竭难支,屡战之下,膝盖一软,仗剑半跪于地。
此时,其左右手杨从武与李沐修方挺剑而出,一左一右,联手夹击韩子士。一时间剑光闪烁,攻势如潮。可即便是以一敌二,韩子士却仍不落下风。他一边应对左右攻势,一边颓颓步上阶梯,嘴角挂着鲜血,却依旧朝着太子奔去。
太子静坐于地,神色漠然,目睹众将士为他浴血奋战。满身上下,宫宇殿堂,皆是他人之血。
一支箭自远处飞来,韩子士奋不顾身,紧拥太子入怀,却让自己背后中箭。太子愣望着韩子士,只见他紧握太子的手,奄奄道,“殿下,宁王和朔王都已败于微臣之手。没人再能拦着您了。”
太子终于如释重负,释然地笑了起来。却见韩子士口溢鲜血,对他娓娓诉说,“殿下总要试探微臣对您的忠心?微臣怕此刻不说,日后再无机会。我想给您的是海誓山盟,却只能给您忠心。可我对您,从来都不是忠心。”
言罢,他便松开太子,毅然劈断背后的箭矢,再次孤身与众人对抗。
“子士?子士……”太子轻声呢喃,眼睛不知怎的竟落下了豆大的泪珠,却很快与雨水相融。
蓦地,他瞥见韩子士跌倒在血泊中,一少年高举利剑,直刺向他的心口。他犹如午夜惊梦一般醒来,“不!!!!”太子惊呼,奋不顾身地扑下阶梯,以自己的身躯替韩子士受下了那剑。
剑锋穿透了太子赤龙胎记的首级,他忍痛抬头,在暴雨倾盆的暗夜里,那少年的脸庞被纷乱的火光照亮。
那正是太子魂牵梦萦的少年儿郎。
万物瞬息暂停,雨滴悬空不落,这一眼恍若万年,他终于见到了他。可就在下一瞬,却见他哼笑一声,终结了一切。
他朝着李沐修似笑非笑地扬了扬嘴角,随即便转身对所有人高声命令道,“住手!都给本宫住手!!!”他已不在乎什么梦中少年,紧紧抱住怀中那不知是否已断了气的韩子士,看着他遍体鳞伤的身体,他都不知该如何触碰?“子士,你醒一醒?快醒醒?!”
所有的战斗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朔王步履艰难地走来,对他道,“他已死,你输了。”
“你胡说!”太子怒吼着又将韩子士抱紧了些,此刻他已察觉自己身陷重围。朔王说得没错,韩子士输了,便是他输了。他本可以死明志,可怀中韩子士还一息尚存,迫他平生第一次开口乞求,“求求你,求求你救救子士。一切皆因本宫而起,他是无辜的。只要你能救他性命,想如何处置本宫都没问题……”
朔王默然无语。宁王踉跄地走来,声音坚定地宣布道,“太子萧傅携震国公之子韩子士共谋叛乱,弑君犯上,即刻押入天牢,择日候审!”
顷刻间,太子党羽纷纷缴械投降,哀嚎声响彻苍天,而太子仿佛已置身世外,紧拥着韩子士,嘴里念着旁人听不清的低语。
潮味裹挟着血肉的腥臭,弥漫于皇宫每个角落。大殿之上,龙椅空空荡荡,勾引着两位仅存的胜者。
萧灼与朔王一同步入大殿,殿外群臣齐跪,皆在等待新皇的诞生。
朔王恭敬地站在萧灼面前,忽地恳切跪地,“侄儿无能,恳请王叔荣登大宝!致国可以没有侄儿,却不能没有王叔。还请王叔继位称帝!保我致国万世太平!”
萧灼缓缓放下手中宝剑,目光灼灼地凝视着那金光璀璨的龙椅。他一步一步向其走去,每走一步,皆是心野欢呼:终于结束了。我赢了。站上权力之巅,就再不会有任何人能离开我了。
他踉踉跄跄地跌入了龙椅,椅子沾染血腥,反倒更显威仪。他疲惫不堪地坐定,喘息之间,幻想着成为帝王后的种种景象。他将身披龙袍,成为万人敬仰的帝王;他将再也不用跪任何人;他将得到天下所有的赞美,所有的爱戴。届时,他便能把她夺回来,区区一介草民,她如何忤逆他?他要立她为后,叫她再也没法离开他。他要赐予她世间最尊贵的地位,他犯的所有错,也必将得到原谅。一切种种,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皆将微不足道。届时,她定会感激涕零地对他说……
‘萧灼,我不喜欢这地方。’
仿佛就在一瞬间,他醒了过来,发觉这龙椅简直硌人生疼。他彷徨片刻,随即释然一笑,“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殿内殿外,诡异笑声令朝野上下不寒而栗。然笑声渐止,却闻萧灼连叹数声,缓缓站起身来,悠悠长叹,“哎……这椅子坐得一点儿也不舒服。王叔老了,眼睛也在旗州时受过伤,一想到当皇帝要每日批阅几千字的奏折,便觉头疼不已。这把椅子,王叔我怕是无福消受了。”
他从容走向朔王,将其稳稳抱入怀里,“勤儿,这皇位本就是王叔为你,为天下黎民百姓而争的。王叔相信你便是万民所期盼的君王。莫要再有……别的念头了……”言语间,他敏锐地探出手,将那把朔王藏匿在身后的匕首死死压下,语气坚定道,“王叔什么都不要,只要勤儿你答应王叔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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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朝雷雨初霁,朔王宣布继位,太子因弑君重罪关押天牢,而宁王则以护国之功,英名永垂青史。
天牢内阴森幽暗,昼夜混沌难辨。太子独坐其间,默数着那些琐碎之事。守卫已送饭二十六回,困住他的木栏共计三十三根,棉被破损七处。他的死期乃新帝登基之日。
第二十七日的饭菜迟迟未至,天牢之外,大殿的号角声激荡整个王都,他知道,那是朔王的登基大典。想到终于得以解脱,他释然一笑,悠然地哼起小调。
又过了几个时辰,天牢内迎来一位稀客。那人黑袍加身,斗篷掩面,然太子一眼便认出他是朔王。
新皇踏入牢房,手套轻掩鼻端,浅浅问道,“弟弟,近日如何?”
太子神态自若,无波无澜,“还行。皇上怎有空来看本宫?”
皇上落坐角落小凳,开口问道,“朕此行,意在告知你一些事情。你的所作所为,伤害了所有关心你之人。不用瞒你,震国公已在牢中自缢,墙上留下一封血书,恳求朕饶恕他的子女。震国公一辈子劳苦功高,最终落了个这样的下场,真是叫人唏嘘。可教朕为难的是,侧太子妃虽为柔弱女子,却怀着你的子嗣。你来教教朕该怎么做?”
太子闻言,神色微变问,“侧妃她还好吗?”
“她很好,可惜韩子士……”
太子空洞的眼中闪过一丝哀悼,只闻他道,“韩子士曾为致国鞠躬尽瘁,立下赫赫战功。念及他往日功勋,还请皇上好生安葬了他吧。至于韩子悠……不过一枚棋子,把她腹中的孩子杀了吧,且放她一条生路。”
皇上起身,移步至太子近旁,低语相告,“你可知韩子士在临死前揽下了所有罪名。说你无辜被他蒙了心智,是他在鼓动你谋反。”
太子闻言,眉宇间闪过一丝无奈,“蠢货……皇上该不会真信了他吧?”
“你想要朕相信他吗?”皇上目光深邃,直视太子。
太子甚是郑重地摇了摇头,“给他留点好名声吧。一切罪孽,皆由本宫承担……”
皇上临走时,太子带着最后的些许不甘与困惑,追问道,“你曾决意放弃皇位,为何又要联合宁王扳倒本宫?”
皇上停下脚步,俯视着太子的双眸,“朕看到了机会,叫朕放弃,朕做不到。”
太子闻言,默然良久。而后,他忽又开口,“本宫这是要死了吗?”
皇上并未给予他答案,只教他,“你早已不是储宫之主,换了称呼吧。”
太子愣住,茫然垂下眼帘,“不是储君……我还能是谁?”
皇上转身离去,再未多言。
片刻后,紧闭的牢门竟被风轻轻推开一线。萧傅疑惑间,缓步近前,单手一推,牢门应声而开。他踏出牢房,四周侍卫竟也渺无踪迹。满心狐疑间,他小心翼翼地穿过甬道。
大理寺内犹如无人之境,每道门扉皆为他敞开。他顺利地走出大门来到街上,无人认得这衣衫褴褛的乞丐,便是他们歌颂了二十余载的太子。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突然,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驾着一辆牛车缓缓而来,停在了他的面前。老者声音沙哑,手指东门道,“年轻人,你往东门出城走走,还有这车也一并送你。”
萧傅略一迟疑,终究还是顺了老者之意,赶着那牛车,自东门踏出了王都。他沿路走了许久,直到周围再不见同路人。而就在此刻,他瞥见道旁一口枯井边,平躺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韩子士,肩头裹着渗血的纱布,气息奄奄。
“子士?!”
萧傅慌忙趋前,惊见韩子士已被生生卸去了整条右臂,创口血流如注。他将他抱坐在怀里,急切地呼唤,“子士,你快醒醒!韩子士!!”
其声切切,终将韩子士从生死之界拉了回来。“殿下……”韩子士悠悠抬手,似欲以幻肢轻抚萧傅的泣颜。
萧傅的泪水滂沱而下,回首望向那牛车,顿然明白了这一切的用意。一瞬间,他悲喜交织,放声长笑不已,对着苍穹道尽感慨,“皇兄,你待我不薄!你待我不薄!!!我也得让你永无后患!!!”
言罢,他觅得一块锋利碎瓦,掀起衣襟,手起瓦落,将背后的赤龙生生剜去。自此,他与韩子士一同匿迹于天地之间,再无踪迹可寻……
第125章 种下因结下果
王都的雷雨,连绵闯进了荣城。
今日门庭冷落,李沐妍一家皆聚在后厨,等着百花糕的出炉。瑞香经数年精心研制,终改良古法,研发出这款融合百花芬芳的米糕。内以鲜花入馅,糕皮上绘制团花图案精巧华丽,如花开盛世,美不胜收。
“哇!这也太好吃了!”沐悦贪婪地整块吞下。
李沐妍尝上一口,也是满心称赞,“好浓的玫瑰味儿啊!”
孙姨娘和阿玲亦是赞不绝口,“沐妍,这玩意要是上架卖,那些个夫人太太必争相抢购,就是不吃,也得放前厅里镇着!”
李沐妍牵着瑞香,笑靥如花道,“那可不?看来这百花糕从今以后便是我们瑞知香的镇店之宝了!”可话到此处,她眉头微蹙,似是苦恼了起来,“不对,不对……如此珍品,不该只在小小的荣城贩卖。”
众人面面相觑,皆不解其意,只闻其已豁然开朗,自语道,“我们得走出去!我们得让它名扬天下!”
“名扬天下?”瑞香激动地拉起她的胳膊,“姐姐,你是说……我们要开分店?!”
“开分店?!”沐悦闻之,亦振奋地凑前来,“好啊!!开在哪儿?要不一口气开到王都去!”
闻得王都二字,李沐妍颊边笑意顿时沉了半寸。几人正畅谈间,店前便来了客人。
李沐妍嘱咐瑞香,“再蒸几份,待会儿给大哥他们也尝尝。”说罢,她卸下围裙出门迎客去。
店前,来客的衣袂落了雨,染湿前行的每一寸地面,其拈起一份样品,却又随手弃之一旁。
李沐妍见来者怪异,谨慎问之,“您好,请问是买糕点吗?”
不料来客却嗤然一笑,慢声道,“糕点?真是可爱……”话音刚落,此人徐徐摘下帽檐,秀美黄发如瀑倾落,绝艳容颜映人眼帘。
子杉至美,举世无双,凡人见过,终生难忘。李沐妍亦是如此,她愕然问,“卡椰塔公主?您怎会来此?!”
卡椰塔迈着闲庭信步,于铺中漫游,双手随性地拨动身边的物品,轻飘飘道,“没什么,临走前我想来看看造成这一切的人过得怎样?未曾想到你这儿几乎布置了一个阵的兵力……害得本公主只得孤身前来。宁王妃,要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啊。”
李沐妍面露踌躇,她猜测此番来者不善,不觉间后退半步,婉约相询,“公主殿下,您这是要去哪儿?”
“我……哦对了,你还不知道吧?也对,你这小地方消息没那么灵通。这两日王都发生了大事,我来同你说说。”她随手拆了一盒橘红糕,在手里捏玩,不甚在意地解答,“太子弑君谋反,幸得宁王及时拿获,如今致国已由朔王继承大统。”
李沐妍听闻不禁心尖一颤。
卡椰塔似看穿了她的顾虑,嗔怪地讥笑她,“担心你男人了?放心吧,他好着呢。”
李沐妍凝眸相视,直言不讳道,“公主殿下,您今日来究竟所为何事?”
“开门见山?也好也好。”卡椰塔弃下手中糕点,顿时凉了口吻,“我,是来取你性命的!”她朝着李沐妍步步逼近,“你们致国人皆是虚伪之徒。你、公主、太子、皇上、宁王、朔王,乃至那巫马霁……你们无一不欺我。特别是你!你的所作所为,我都已知晓。你为了你的好姐妹萧欢逸伪造神迹,更不惜把毫不相干的我骗进了你们的皇宫。而宫中那些男人,更是坏事做尽,一个比一个无耻!自我发现被骗之日起,我便发誓,要让所有骗过我的人付出代价。”
“而最好的办法便是让他们自相残杀。”她嘴角微颤,露出得意之笑,“我倒是没想到,骗人竟然那么简单,越是身居高位的男人越是好骗。那雨夜,你若在场,便能看见太子是如何亲手宰了皇上那老东西,朔王又是如何差点被砍死,还有宁王明明都坐上了龙椅,却把皇位拱手让人?都是因为他!!”她神情忽地一转,怒斥道,“若不是他退让,以我这数年来的挑唆,朔王怎能容忍皇位被夺,他岂会饶过宁王?!届时,致国必将大乱!!怎会是如今这般叔侄和睦,一派祥和局面?!”她怒火中烧,眼中噙着泪水,似恨不得砸了这家铺子泄愤。
然而,卡椰塔终究是学会了致国人的隐忍,理了理发髻,淡然而语,“好了,小不忍则乱大谋。本公主既已走出王都,便不再与他们计较了。现在我的名单上仅余三人,你便是其一。来吧,换你说话了,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李沐妍看着眼前的卡椰塔,着实被她吓到。默然间,她亦在心中暗暗考量,卡椰塔那复仇的名单里,尚有安玲公主未被除名。若自己如实坦白一切,来日定将害得安玲万劫不复。
于是,只见她困惑地摇了摇头,纳闷道,“公主殿下,我想您误会了。发生在安玲公主身上的一切皆为神迹,怎可能是我等凡人所为?我不过与当时在场的所有人一样,是个见证者而已。奈何世间从不缺别有用心之人,总爱抹黑像您与安玲这等独特非凡的女子。若硬要把真的说成假的,又何患无辞呢?”
“你!”卡椰塔顿然怒不可揭,“巧言令色,难怪皇上会那么讨厌你!我……”
李沐妍立即打断卡椰塔,踏前一步,温柔又坚毅地握住了她的双手,“既如此,那我们便更不该是仇人了!公主殿下,您且听我说完好不好?!”
卡椰塔一时哑然,忿地别过头去。听李沐妍接着叨叨,“那时,安玲饱受深宫之苦,能看到她得以离宫,我甚是为她欢喜。但后来演变成两国交换公主联姻,却出乎了我的预料。您的处境,我可以理解。以我对子杉国的认识,您的家乡是一片广阔的草原。把草原上的雄鹰生生关进笼子,若换做是我,一定会疯掉。但您却不一样!”她眼中流露出由衷的敬意,再次将她的双手握紧,“您也太厉害了!实不相瞒,皇上在我眼中,与我那亲爹一般无二。我打心底里厌恶!但我也只敢在背后蛐蛐几番,而您却能……说句不该说的……”她凑近卡椰塔,低声细语,“您之所为,我连想都不敢想。公主您真乃女中豪杰,当配得枭雄二字。”
“你!”卡椰塔怒火中烧,一把推开了她,“休得以为给我戴高帽,我就会放过你!说了这么多,你还是什么都不肯承认?无妨,我管你认不认,我都会杀了你!”
李沐妍见和解无望,气馁地咬了咬牙,“好吧!只可惜您来迟了一步。想当初,我多的是想死的时候,您却不来。如今,是我最想活的时候,您倒找上门儿了。”她鼓足勇气,踌躇满志地望向卡椰塔,“您想杀我可以,但我也不会束手就擒的。听说您会功夫,不巧,我也略通武艺。有本事就干一架,输了我任您宰割,但您不得骚扰我的家人。可若我赢了,从前种种一笔勾销,您也务必马上离开!”
“宁王妃,我怎没听说过你也精通武艺?”
“哼!”李沐妍没再给她好脸色,急遽跑去柜台,俯身翻找一番才抽出一柄长剑。剑光一闪,她已利剑出鞘,浩气凛然如临阵之将士,“我一家子女人,总不好次次都等着别人来搭救吧?这几年我也跟着大家学了几招。来!出手吧!”
卡椰塔对她的攻势毫无惧色,反而悠然自若地坐入一旁的交椅之上,放声大笑,“哈哈哈!甚好!甚好!来吧,本公主先让你一招。”
李沐妍不屑多言,扬剑一鼓作气朝她刺去!见她侧身躲过,便横剑挥扫。卡椰塔饶有趣味地笑赞她,“不错,还正有两下子。”
可结局也并非难料,几招之后,卡椰塔懒得再逗她,借着她劈来的剑式,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夺过长剑。转身、抬膝,一气呵成,将李沐妍牢牢压在了身下,冷声宣告,“你输了,受死吧!!”
却不料就在此刻,卡椰塔的后脑勺突遭重击,居然是孙姨娘从后厨冲来,舞着大锅铲朝她一顿揍,“哪儿来的黄毛丫头?!!你放开我闺女!放开!放开!!”
原来是家中一众女子,早已躲在一旁窥探多时。见形势不妙,一齐冲了出来。“放开我姐姐!!”瑞香和沐悦一同扑上前去,阿玲更是要上牙咬。众人齐心协力将卡椰塔从李沐妍身上拽开,利剑应声坠地,两位妹妹各执其一手臂,紧紧不放。
卡椰塔被众人钳住,愤怒尖叫起来,“停下!!统统给我撒手!!!”
可一家人不依她,更是合力将她往一旁的柱子上赶。
卡椰塔终于忍无可忍,发出震天的怒吼,“够了!!我若真是来杀她的,就凭你们能拦得住吗?!!!”
此话一出,一家人顿时定在了原地。李沐妍刚取来的麻绳,似也已无用武之地。可她还是有些信不过她,便勒着麻绳凑上,厉声逼问,“快说,你此行到底要做什么?!”
……
……
城隍街上,淫雨霏霏未曾停歇。李沐妍与卡椰塔站在后院的屋檐下,听着雨声,聊了数个时辰。
两人道别时,李沐妍送给卡椰塔一盒热气腾腾的百花糕,同时在她耳旁轻轻透了一句,“公主殿下,您觉得有没有一种可能?女子装神弄鬼,只为能被人听见。”
坐在离开致国的马车上,卡椰塔眉间紧蹙,轻轻搂着睡梦中的韩子悠。见其眉梢微动,卡椰塔立即对外吩咐,“走慢一些,别吵醒了子悠。她刚生产完,身体虚弱。等到了下一个镇子,找个医馆再为她把把脉。”说话间,她手指抚过韩子悠的背脊,哄她酣睡。
“遵命。”车外,侍女应话后又接着禀告,“殿下,方才探子急报,安玲公主萧欢逸发动叛变,安德王子……已不幸薨逝。如今,萧欢逸已在子杉自封女王荣登大宝。这该如何是好?!”
“什么?欺人太甚!”车内,卡椰塔闻言攥紧了拳头,但很快一抹凌厉又泛显眸中,“不过如此甚好,倒也免得我出师无名了。萧欢逸怕是忘了,我才是子杉真正的公主。”她声音坚定,勃勃野心毋庸置疑,“传令下去,即刻启程回朝!要在我的土地上自封女王?那那个人也应该是我!!”
随着卡椰塔一声令下,马车队扬起滚滚尘埃,挟着漫天黄土,朝着另一处凶险疾驰而去。
一纸悬赏令随风洒落,赏金高达一万两,目标是巫马霁的项上人头。
荣城里,卡椰塔临走前遗弃了一只篮子,此刻正孤零零地在地上淋雨。
李沐妍跨过泥泞,弯腰将其拾起,耳旁徘徊着卡椰塔对她说过的最后一言,“无论你承认与否,我都不会停止我的复仇。我更不会替你们致国人养一个根本不该存在的孽种。李沐妍,你种下的因,如今结下了果实。你就自己受着吧。”
李沐妍此刻方见,篮中襁褓裹着一初生婴孩,嗷嗷待哺……
————
王都那座宁王府,终究是留不住它的主人。自朔王登基后,萧灼便携郡主远离了朝堂泥潭。临行之际,他仅向新皇提出一愿——他决意创立慈幼局,立志倾其所有,庇护普天之下的孤苦孩童。
光阴匆匆,此志不移,这份事业已伴他走过五个年头。如今在致国的土地上,已有近二十所慈幼局矗立各洲各省,悉是他亲手兴建,救助孤儿无数。
今日的萧灼终能领悟到,那所谓成为天下人的父亲究竟是何等荣耀。
而他的小郡主,亦在岁月洗礼下蜕变成了个古灵精怪的淘气鬼……
“小郡主等等!!慢些跑,仔细摔着!”
熊州慈幼局里,传出丫鬟们的声声呼唤,她们的小郡主正抱着一只蓬头垢面的小猫四处嬉逃。任凭她们怎般追,都跑不过这年仅九岁的小丫头。
只见萧灼自一侧悠然现身,一把擒住棠棠飘扬的裙摆,严厉之中蕴含叹息道,“糖糖!都让你别折腾糯糯了,你就是不听!”
棠棠闻言,小手忙不迭举起小猫,着急解释,“父王冤枉!我这分明是在救糯糯!它哺乳的地方都被小小猫的爪子抓伤了,您快瞧瞧!”说着,她便小心翼翼地掀起小猫的皮毛,露出那受伤的肌肤。
萧灼蹲下身定睛细看,糯糯的肚皮上果然满是血痕。愧疚之意骤袭心头,他低敛双肩,措辞间难掩惭惶,“还真是……那是父王误会糖糖了,对不起。”说罢,他温柔地将棠棠连同小猫一起拥入怀中,“糖糖别担心,父王那儿有草药。我们这就去给糯糯敷药止血。”
棠棠依偎在他怀里,小脸上满是担忧,“嗯……那小小猫呢?它们没奶吃了。”
他吻了吻女儿的发髻,柔声安慰,“不怕,它们可以喝羊羊和牛牛的奶。我们眼下先把糯糯照顾好,好不好?”
“好啊!听父王的。”棠棠点头应道。
父女二人步入书房,小心翼翼地将糯糯置于桌上,两人配合着为它敷药。期间,萧灼随口问道,“话说,你还记得雪奴吗?”
“雪奴?”棠棠闻言,双眸顿时亮起,“当然记得了!我怎会忘记雪奴嘛?!”
他轻轻笑出声,“哈哈,也对。那年雪奴离世,你可是整整哭了三天三夜。”
棠棠闻言,嘟起小嘴,不满地抱怨起来,“父王您怎还笑得出来呀?哪怕是现在一想到雪奴,我都想哭……”话未说完,她眼中已泛起泪光。
萧灼见她伤感,轻轻用膝盖撞了撞她,含笑调侃道,“你瞧你,雪奴的子孙不都陪着你嘛,还哭啊?”
“这哪能一样嘛!雪奴就是雪奴啊!”
他不禁绽笑,每每看见棠棠撒娇,都会令他想起故人。
想当年在宁王府,即便千防万防,雪奴终究还是与那常溜来的大橘猫结下了情谊。随即便一发不可收拾,府里的小猫一茬接一茬地降生,宁王府赫然成了一座猫宫。
又后来,萧灼离都,上百猫儿一同迁徙。如今每一所慈幼局建成,便会留一窝猫儿看家护院。到了糯糯这辈,已数不清是雪奴的第几代传猫了。
萧灼见棠棠甚是在意糯糯,便好奇追问,“唉,悄悄告诉父王,糯糯是你最喜欢的小猫吗?”
棠棠小心地托着猫儿的脑袋,真诚颔首。糯糯也曰了声喵呜。她转而又俏皮地反问他,“那雪奴是父王您最喜欢的小猫吗?您当初为何要收养它?”
提及此事,萧灼的思绪便飘回那个凄冷又温馨的夜晚——李沐妍抱着一只小猫乱起名字,小猫不耐烦却又逃不掉。
即便时隔多年,那份心动依旧如初。他不禁会心一笑,“呵……不是父王喜欢猫。是我遇见的一个女孩儿,她很喜欢。为博她一笑,我才养了雪奴。”
“那父王您是喜欢那个女孩儿?”
他抚着糯糯的指尖微微一颤,略显迟疑道,“算是吧。”
“那她是谁?”棠棠看到父王前所未有的悸动之色,她似有所悟,双眸骤然亮起,“她就是我的母妃?!对吗?!是不是?!”
“你……”萧灼脸色一沉,周身的轻松气氛霎时凝固。“我说过不要提你母妃的事!”
“可我……”
萧灼板着脸面色如霜,一手抱起糯糯,连同棠棠一同赶出了书房,冷声对其道,“时辰不早了,你早些回去睡吧。”
即便他已逐客,棠棠仍不死心地隔门追问,“可我就是想知道!父王,这些年来,每回提到母妃您就这样!母妃到底是谁!她究竟去了哪里?!父王?!”
萧灼没有予她任何回应,然棠棠誓不罢休,既然父王守口如瓶,那她便去别处寻找答案。经她几番威逼利诱,院子里的那些叔叔姨姨们终于松了口,向她娓娓道来当年的往事……
几日之后,棠棠一反常态地端起了郡主架子,对着萧灼娇嗔嚷道,“父王,我不想再留在这儿了!女儿这些年跟您天南地北跑了这么多地方,这回也该换您跟着女儿走了!!”
“走?你想去哪儿?”
“去……富宿!我要去那里逛龙灯节!!”
第126章 错过又成相逢
人间四月,至美富宿。一年一度的龙灯节已举办多日。
城门之上彩旗高扬,一入城内,街巷无处不是龙灯高悬,流光溢彩。民众身着盛装,或三五成群,或两两结伴,漫步于灯火辉煌之间。
此情此景,宛如画中世界,棠棠不禁探身到马车窗外来,“父王您看,这里好多人好热闹啊!!”
萧灼护着她的肚腩,任她尽情饱览窗外繁华,直至她累了才将其抱回厢内,轻声哄道,“这儿还不是最热闹的。前头的河口,每年都会汇集千百灯船,那才是真热闹。”
“真的吗?”棠棠转了转眼珠,试探问,“父王来过?”
萧灼竟神色自若,颔首道,“当然来过。”但他又言尽于此,再不多说半字。
此行,萧灼仅携杨从武与雀儿二人,马车行至半途,便已被人群堵得寸步难行。于是,一行人便先寻客栈安顿。傍晚余晖时分,棠棠骑上萧灼的肩头,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俯瞰富宿的繁华美景。头顶上方,彩灯长廊宛如璀璨星河。
一行人朝着河口游玩过去。远远地,棠棠便瞥见河道中穿梭的一艘艘小舟。她顿生兴致,手舞足蹈地指向那头,“父王,父王!我们也去租一艘小舟吧!!我要到龙灯船最多最热闹的地方去!!”她见父王意兴阑珊,便又是撒娇,又是百般催促,“快去嘛,快去嘛!父王您怎么啦?!”
萧灼对此迟疑了半刻,可终究是拗不过棠棠,“好好好,都依你。”
片刻后,一叶轻舟载上同行四人,悠悠淌入这繁华灯海。
河口处,千百灯船已停泊其中,五彩斑斓,映照河面。随着河口舞台锣鼓喧天,一时间千船竞渡,各展风采,今夜的巡游就此拉开帷幕。上至官府,下至庙宇商户,尽展今年新制灯船。巨龙灯船在首领航,弥勒、海女、众神佛船紧随其后,或百花争艳,或绫罗翩跹。船上人影绰绰,或击鼓助兴,或吹奏雅乐,更有舞者轻盈起舞,欢声笑语荡漾满城。
雀儿紧挽杨从武立于船首,神色慌张地四处张望。由于这俩人过于惹眼,害得萧灼蹙眉嗔怪道,“船都要翻了!你俩口子给我坐下。怎么越活还越不懂事了?!”
雀儿急忙致歉,暗中向杨从武递了个眼色。
此刻的棠棠却显得异常乖巧,“父王怎好好地生气了?”
“我这是……”萧灼亦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一踏入这似曾相识的场景,便觉烦躁难安,心如擂鼓,无序地狂跳。
棠棠伸出手,轻轻覆上他的手掌,“父王我有点儿冷,抱抱。”
他无言将女儿紧拥入怀,眼前船只往来,满载佳节的喜庆。这情景,几乎与当年如出一辙。直至一艘满载缤纷鲜花的灯船缓缓驶来,他再也承受不了,猝地站起身对船夫吩咐,“麻烦靠岸停一下,我要下船。”
“下船?!父王,怎么了?”棠棠诧异之余,还与雀儿对了一眼。
萧灼强捺住不安,极力渴望逃离此处,可又不得不维持镇定,“没事。父王不喜欢人多,眼也有点晕。你们接着看吧,等天黑了,到客栈再会。”
“别啊父王,您再撑一会儿,就一会儿?!”棠棠不知为何,极力不愿他走。
可萧灼去意坚决,甚至难得板下脸来,待小舟轻靠岸边,便孤身一人匆匆离去。
尽管如此,棠棠仍不放心他,急忙高声叮嘱,“父王,那您快回客栈!!您一个人在外头,女儿不放心!”
也不知萧灼是否听见了嘱咐,船上三人相视无言,最后只得齐声叹息,“哎,失败了……”
——
今日乃龙灯节第十二日,李沐妍趁清晨人稀,起了个大早在河岸边修补瑞知香的灯船。经多日巡游下来,船上的灯布早已破损数处,亟待打上补丁。
要说起来,今年已是瑞知香在富宿扎根的第二载,一家人几乎倾其所有,只为在这举国闻名的水乡,将百花糕发扬光大。今年首次参加巡游,李沐妍更是不惜斥巨资打造了这艘百花灯船,只愿借此良机,成功进入当地商会。
清晨修灯,白日守店。李沐妍忙活至此,连口饭都没吃上。
终待至傍晚,千船竞发时刻,身为瑞知香的大掌柜,她一马当先立于船首,持满篮百花糕,逐一分赠船上游人,并笑意盈盈地叫卖着,“瑞知香百花糕,秘方独制,纯鲜花入馅。店在钱亭街前柳下,等贵客来!”
她一遍遍叫卖,每闻游客赞许,笑容便更添一分灿烂。
直至觅得片刻闲暇,她方才抽空长长叹一声气。瑞香上前帮她擦了擦汗,柔声劝道,“姐姐,你别太累了。坐着休息会儿吧。”
她轻轻一笑,摇头婉拒,“无妨,再辛苦两日就结束啦。到时候我就睡它个几天几夜一起补回来!”
瑞香牵强地勾起唇角,试以打趣掩藏心疼,“好吧,您可给我悠着点儿!”她一如既往地贴心,欲为姐姐揉揉背,却惊觉其背后衣衫已被汗水浸湿大片,几乎脱口而出,“姐姐,你怎的出了这么多汗?!”
李沐妍不屑地睨了她一眼,淡然道,“哎哟,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都不知道湿几回了。”说罢,她继续若无其事地分发着样品。
瑞香却如临大敌一般厉声斥道,“不能这样!停下停下!你别动了!”说话间,她果断夺过了李沐妍手中的篮子,“你!现在!马上给我回店里,把衣裳里里外外都给换了!听见没有?!”
李沐妍还试图辩解,“我没事儿!一会儿都要干了。”
“有事儿!我说有事儿就有事儿!”瑞香斩钉截铁地打断她,威胁道,“你要是不回去,明日我就罢工,让你一块糕都没得发!”
“哇,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不讲道理了?”
“对!我就不讲了!你快回去换了衣裳再说!”
“你!”李沐妍岂会轻易妥协?她一把夺回篮子,随即便换了副求饶姿态,“好啦知道了!那且容我发完这最后几块。你看,也就剩七八块了,行不行嘛,好妹妹?”
瑞香终是拗不过,只得依了她。
河道两旁,游人乘舟簇拥相迎。李沐妍站在船首,远眺间,她发现一名小女孩格外面善。她见那小女孩与父母同行,奈何她爹娘皆是乏了,一同披着斗篷掩面大睡。唯独那小女孩,支棱着身子趴在船头,伸着手拼命朝她够,童音盈盈道,“姨姨,姨姨,还能给我一份吗?!”
李沐妍看着她的容貌,几乎是愣住,一时竟忘了动作。直到两船即将错过,她才如梦初醒,疾步冲至船尾,将篮中最后一块糕点递至她的掌心,“好好好,当然可以!!”手忙脚乱之际,又以格外不恰当的口吻着急叮咛她,“拿好了,可得慢点吃,莫要噎着了!”
“嗯!”小女孩儿欣然应允,随即大口品尝起糕点。
两船由交汇至离析,李沐妍与小女孩的目光始终紧紧相锁。直到船只隔开一段距离,那小女孩才高声冲她喊道,“好好吃啊!谢谢母妃!”
“什么?!”
嘈杂的河口,注定了这是一场擦肩而过。
直到河面上再也不见小女孩的身影,李沐妍方怅然若失地垂下肩头。
正恍惚时,瑞香拍了拍她,“想什么呢姐姐?篮子都空了,这下可以回去换衣裳了吧?”她拉着李沐妍走到船侧,“正巧王叔他们也要上岸,你跟他们一起走,快快过去!”
她几乎被赶鸭子上架一般推上了岸,又一路神思恍惚地回到了铺中。
铺子里,沐悦、孙姨娘与几名伙计正忙碌着招待四方来客。唯有沐悦注意到了她,忙里抽空问道,“姐,那头结束了?”
李沐妍边上楼边答她,“没呢,回来换身衣裳,待会儿还得去。我跟你说,我刚才看到一个小女孩儿,长得几乎和棠棠一模一样!”
楼下沐悦的耳朵亦不太灵光,大喊追问她,“你说啥呢姐?什么一模一样?!”
“我说!”李沐妍登上二楼住处,归家便似卸下千斤防备,顿时没了维持笑意的余力,颓然耷拉下嘴角,冷冰冰地反问自己,“你知道棠棠现在长什么样啊?”
可她不愿自怨自艾,于是迅速振了振精神,以含笑之调向楼下回应,“没事儿!!”
进入卧房,她马不停蹄地褪下外衣,仅身着一件心衣便在屋中翻箱倒柜,连门也顾不得关上……
——
萧灼漫步于闹市,心泛涟漪,隐隐不安。路边的游乐摊前,他旁观一对对少年少女嬉戏暧昧。当年的射箭摊早已易主,陈设却依旧如初。他打心底里笑话眼前那拉弓的少年,简直愚钝至极,这般大好时机,竟还在与心上人卖弄学识。
若换做是他,早已将佳人环进怀里,手把手亲自示范。念及此处,他轻轻一笑,自嘲自己又不是没做过。
说来,他之所以答应来富宿,并非全然顺应女儿。事实是,他早已知晓李沐妍已举家定居此地。此番前来,动机不纯,目的,更是难以启齿……
本都已行至客栈门前,他却忽地心生不甘,遂向掌柜打听到了瑞知香的位置,脚下鬼使神差地循迹而去。
他一路心乱如麻,甚至还在说服自己:我且去看看她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想必定是……定是油头粉面,或形容枯槁,张口闭口利益熏心。若是如此倒好,一了百了,正好解脱了我的苦楚。
神游间,他已驻足瑞知香门前。他瞧着店内宾客盈门。然环视了许久,他唯独不见她的身影。这竟意外地令他松了口气。趁店员无暇他顾,他悄无声息地踏进了店里。
铺内陈列着各式糕点,琳琅满目不下二三十种。其中最为众星捧月者,莫过于那枚饰以团花图案的百花糕。听闻,瑞知香就是靠这个闯出了名堂。
一揪着俩小辫的四五岁稚童,见新客临门,奶声奶气地前来招呼,“客官?要来点儿什么?”
萧灼一愣,甚至未及深思这一幕是不是哪里不太对劲,只顾得匆匆摆手推辞,“不,我随便看看,有需要再叫你。”
稚童这便乖巧离去。
这时,铺中一大娘捧着一篮子,向旁侧的姑娘嚷道,“唉?你不说沐妍回来了吗?还叫我给她再备些样品来着,我这儿都妥当了,她人呢?”
那姑娘轻推了推大娘,小声道,“姐姐在楼上呢。她今儿忙得一整日都没休息过,连午膳都没吃。你让她歇一会儿慢慢来,可别去催她。”
萧灼隐匿一旁,将她们的私语尽收耳底,余光却不自觉地寻觅通往二楼的阶梯。就在阶梯映入眼帘之刹那,久违的心悸涌上心头。
心魔在耳旁低语蛊惑:上楼去,去占有她,这里有谁能阻拦你?
可他又扪心自问:你准备好如何面对她了?这么多年,是什么在阻碍你?你心知肚明……
萧灼心头打结,揪得阵阵酸疼。可在恍惚间,他听见了那隐隐的啜泣,每每她哭,皆是如此。
他顿时心无杂念,毅然抬步上楼。跨过光亮与昏暗的交界线,他踉跄扶栏稳住身形。适应了二楼的幽暗后,他瞥见几扇屋门中,唯有一扇半掩,那难抑的啜泣便从那门后渗来。
他轻步趋近,从门隙窥望屋内,见衣裳散乱一地。只见她颓然坐在地上,仅披一层薄衣。双手紧紧掩面,试图藏匿悲戚,唯有抽泣透过指缝出卖了她。
萧灼目睹此景,自启程以来便惶惶不安的心脏,此刻几乎爆裂。他渴望如往昔般,慢慢步她身旁,拥之入怀,轻声问她发生了什么?
然今日,他已找不到任何合理的理由,出现在她的面前。
片刻后,她毫无预兆地收拾了泪水,冷着脸起身整装,冷着脸略施粉黛,冷着脸转身向屋门走来。
他倏然回神,蹑着疾步隐入走廊的幽暗之隅。
她未觉他的存在,捋着头发踏出房门,于梯前深吸一口气,下楼时,又是那带着笑意的语调,“我收拾好了,先出门啦!”
楼下姑娘唤她止步,“哎,姐!你不是回来拿样品的吗?!喏,给你!”
“啊对对对,你瞧我这脑子……”她轻拍额头,自嘲一笑。
萧灼缓缓步下几阶楼梯,眼中所见,唯她裙摆轻扬。
李沐妍提起篮子,临行之际,一把将坐在门口的稚童抱到了柜台后,“友儿,你又想招呼客人呐?娘亲今早把柜台里东西的东西翻乱了,你先帮娘亲理一理,好不好?”
此言一出,萧灼差不多是两眼一黑,险些断气。所幸理智恢复及时,他回想起探子曾报,她于几年前收养了一名弃婴。如今看来,估计就是这个叫友儿的孩子了。
他收拾收拾额头的冷汗,继续窥视楼下的一举一动。
她安置好了友儿,便步履匆匆出门,向河口疾行而去。
见楼下众人各忙其事,萧灼趁机寻隙,悄无声息地溜出了铺子。
虽暮色已浓,好在节日里的富宿灯火辉煌,他很快即在人群中锁定了她的身影。
无由上前打扰,亦不甘心离去,他隔着数丈之距默默相随。
河口岸畔,游人如织。她放慢脚步,对着河面左顾右盼,见她忽地似有所得,旋即转身向他的方向款款走来。
一招回马枪,杀得萧灼猝不及防,他见大事不妙,于是身手矫健地弓身,伏低做小地往一旁躲避。
奈何身旁一侧人潮拥挤,另一侧则乃游客登船的口岸。
舟船店家摇着铃,高声招揽生意,“船来咯!船来咯!小船五十一人,乌篷船整租六百!”
许是今日的龙灯船巡游已接近尾声,游人们对此皆兴趣索然。
唯独萧灼被逼得走投无路,情急之下,不顾三七二十一,纵身跃上一乌篷船。
惊得船夫骂骂咧咧地指着他骂,“乖乖,吓死人哩!你这是要干啥?!”
萧灼慌忙躲入船舱,匿于竹帘之后急伸出手,催促船夫,“快快快!!船家,这些都给你!这船我包了!你快点开船!!快!”
船夫接来一看,这客人竟出手阔绰,一挥便是十余碎银。船夫欣然收好了银子,正欲解缆启航,却闻岸边一女子呼喊,“船家且慢!!”
萧灼闻声,心头一阵哆嗦,怯生生地透过竹帘缝隙偷眼望去,那追来之人正是李沐妍……
第127章 属狗却像老鼠
李沐妍紧捧铜钱,急向船夫探询,“船家,您这船能否再容我一人?”
船夫摆了摆手,断然回绝,“不可不可,我这船已被官人包了,人就在里头坐着呢。姑娘找别的船去吧。”
“可……”她心急如焚地搓着手,“可边上的小船说得等客满了才能启程,不知要等到何时?我,我这赶时间呢。要不……”她探着脑袋,往舱内张望,“要不您容我和这位官人商量商量?”
船夫随手一挥,让她自个儿去舱里问候。
萧灼只恨自己不会遁形之术,眼看要被瓮中捉鳖,情急之下,他飞身扑向竹帘,及时拦下了她,“姑娘!”他轻咳一声,压低声线,“此船我已包下,意在一人独游。恕在下没法行这个方便。”
她目光斜睨一旁依旧冷落的小船,心中思忖,仍要尽力一试,“我乃城中糕点铺的掌柜,今夜的巡游还有一刻就要结束了,我赶着回我铺的灯船,为最后一批游人奉上点心。我愿付一半的船钱,且保证就坐在舱外,绝不打搅到您!官人可否通融通融?”
“不行!”舱内的拒绝斩钉截铁。
李沐妍未曾想对方竟如此决绝,眼看商议无果,她只得黯然作罢,肩上的精气神,似也随之抖落了一地,“好吧,抱歉打扰官人了。船家您开船吧,我再想法子。”
“慢着!”正当她失望欲离之际,舱内的萧灼突然开口,不知如何又改变了主意,不情不愿地挽留,“你……可以留下,但不许进舱!”
“果真?!太好了!官人您真是大善人!”她闻言喜出望外,兴高采烈地递上铜钱,“此乃船资!请官人笑纳!”
“不必了!!”他手掌紧抵竹帘,坚决将钱推回她怀中,“反正……”以礼相待之言他说不出口,于是就弄巧成拙地憋了股气,冲口而出,“我不缺这个!”
她只觉这官人性情古怪,轻声道了谢后,便乖巧地坐到船头一隅,再不出声了。
夜色渐浓,乌篷船在粼粼水面上追赶巡游的队伍。他如坐针毡地躲在舱内,透过帘缝,窥望她的神情。
在无人留意的角落,她耷拉着脑袋,双眸累得放空,却又在即将抵达时,再次提起十二分精神,甚至还从篮中捧起一份糕点,对他细语道,“官人,您没收我的船钱,那我送您一份糕点以表谢意。我店名瑞知香,就在钱亭街前柳下,您若觉得合味口,下回来店里,我再多赠您些。”
言毕,她恪守着不进舱的规矩,只以双手顶起竹帘一角,将糕点小心翼翼地递了进去。
萧灼心弦乱颤,小鹿悸动与做贼心虚,合力将他击溃。他愣在原地,面对她散落的善意,毫无招架之力。
直到她久候无果,正欲侧首一探究竟时,他方才如梦初醒,弹起身,以手掌托住了她的双手。“好!谢谢!”
仓惶间,他忘了掩饰声线。
李沐妍亦是一愣,指尖因他的掌心而颤。
他托着她的手不放,一瞬间的失神后,才想起初衷,迅速夺去糕点,压着嗓子冷言道,“谢谢姑娘。你到了,快下船吧。”
两手各自抽回,竹帘摇摆几番,便又稳稳当当地掩住了船舱。她不由自主地向内窥探,隐约只见那是一个高大宽宏的身影。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可她却选择了抛诸脑后。
萧灼眼看着两船相接。船上,她的亲友将她迎去,笑意盈盈又挂上了她的嘴角。
“官人,咱们可还跟着灯船走?”
船夫的提问,打断了他的无措。手中的糕点散着温热,蒸汽氤氲,模糊了他的视线。“不了,靠岸吧……”
船夫将他送至客栈附近。萧灼亦在路途中理清了头绪,踏上客栈二楼,见厢房点着灯,遂二话不说地推门入内。
室内三人见其这般雷霆怒容,齐悚然起立。
他不明所以地微哂一声,下颚微扬,示意女儿上前,“萧糖糖,你给我过来!”
雀儿心犯嘀咕,挺身护在棠棠身前, “主子回来啦,这是怎么了?”
萧灼扫过眼前这俩大人,厉声斥道,“好啊好啊,糖糖不懂事,你们也跟着糊涂吗?若非我体感不适,岂不是要在河口,与李沐妍上演一出不期而遇啊?!我萧灼何许人也?需要你们来牵线搭桥?本王的事,何时轮着你们插手?!”
“父王您……”
棠棠欲出言辩解,却被萧灼雷霆之怒打断,“住口!我平日就是太宠你了!竟至你如此肆无忌惮!连这种事都敢擅作主张!”
“父王!您!”棠棠心中不忿,恨不得与他大吵一架,可她终究非其母妃。棠棠的驭父之术,早已练得炉火纯青。此刻,只见她那俩眼珠里不知是不是通了泉眼,滴溜溜地往外落泪珠子。“父王,您怎么这么凶,吓死孩儿了……”她哽咽着,委屈地抹鼻子。
“你!”萧灼气得指尖发颤,愤然无语,末了只挤出一句,“你少来这套!”
棠棠转身往榻上一坐,拈起裙摆一角,酸溜溜地似泣似诉,这世上,再没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能与之相比。“父王,您真是活得洒脱呀,看着孩儿日日思母心切,也是一点儿不在意。小时候,您把孩儿从母妃身边带走,孩儿不能说什么……”
闻言,萧灼怒目转向杨从武,眼神如刀,似在质问:此乃你泄露的?
杨从武低眉垂首,似已服罪。幸得雀儿识趣,行了个礼,便赶紧携她这不省心的夫君逃离了此屋。
而棠棠亦续着她的哭诉,“父王……”她朝他招了招手,半藏娇嗔,半藏埋怨,“您过来,过来!”
萧灼不知自己如何走到了这般田地?连有头有尾发一次火的资格,都捞不着了。他甚是不甘地坐到了棠棠的身旁。
“如今,孩儿大了,想见母妃了。您总该成全孩儿吧?”她泪眼微收,捧起他的手掌,语锋忽转,“父王,孩儿今日见到母妃了!”
“什么?!那……那你和她,你们……”
她会意地摇了摇头,眸中闪过些许失落,“没有哦,母妃没认出我来。”
他松了口气,棠棠依进他怀里,哽咽着得意,“父王,母妃真的好漂亮好漂亮啊。她做的糕也好好吃呢。”说罢,她轻轻打了个哈欠,声音渐柔,“父王,您虽百般疼爱孩儿,但孩儿心中仍是渴望能有娘亲的疼爱。孩儿知道,您心里头比孩儿更思念母妃。那且当是为了孩儿,我们父女齐心,把母妃追回来可好?”
“追回来……”一瞬间,萧灼脑海中顿时烟花绚烂,又似万花凋零。思绪纷乱如麻,恼得他几乎要炸开。“谁,谁要追她?要追你自己追。”
“真的?”棠棠早就看透了他,轻笑道,“那孩儿可就自己追啦!若母妃先认了孩儿,您可不许沾光哦!”说罢,她起身费尽力气把萧灼往屋外赶,并戏言,“明日,孩儿就去认亲。啊哈!届时,孩儿要搬去与母妃同住!您老就自个儿住这客栈吧!”
“萧糖糖,你敢?!”萧灼瞪目怒喝,脸色铁青。
棠棠却嚣张地吐了吐舌头,硬是把他推出门外。他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养了个白眼狼?怎就见了娘亲一面,就不要他了?
翌日清晨,萧灼悄悄猫在房门之后,屏息凝听着隔壁的动静。
“雀儿姑姑,我这副打扮好看吗?”“好看啊,糖糖穿什么都好看。”“嘿,不知母妃见了,会不会喜欢?”“她铁定喜欢,姑姑保证!”
正欲启程之际,楼下却传来一阵匆忙脚步,并伴着焦急的喃喃,“在何处?王爷在何处?!”
杨从武顿时警觉,紧握佩刀上前一探虚实。见上楼来的,乃是一老一壮两位书生。雀儿从旁探首,一眼便认出来者,“这不是吕老尚书吗?!您怎会在此?”
年迈的吕老见到雀儿,甚是激昂,“雀儿姑娘,果真是你!老夫可算找到了!!”
“吕老?!”屋内假寐的萧灼认出故交的声音,立刻推门而出,欣喜相迎,“多年不见了!你怎也在这儿?!”
吕老一见萧灼,顿然两泪纵横,感慨道,“王爷!当年王都一别,王爷还我朝千秋太平。如今老夫告老还乡,携家带口游历富宿。女婿路遇有人神似王爷,这才找到了这儿来。不曾想,果真是殿下您啊!”
萧灼闻言,眼中笑意盈盈,“这可真是太巧了!我俩忘年之交,如今竟能在他乡相逢,实乃人生幸事。”他目光转向吕老身旁的壮年,“这位便是女婿吧?真是一表人才。”
“正是!您可还记得,当年老夫提过,小女在络桃河捡到一个小探花?您瞧,就是这小子!如今他也已官拜尚书了!哈哈!”
提及络桃河,萧灼心中顿涌无数回忆。又是几番叙旧寒暄后,他耗光了所有强颜欢笑的力气。吕老则意犹未尽,正愁着何时再聚?
女婿张尚书忽眼睛一亮,插话道,“对了!今晚在玉满酒楼有富宿百商宴。不知王爷可否赏脸?”
萧灼猜测其中应酬繁多,刚欲婉拒,又闻吕老兴致勃勃地补充道,“对对对!这商宴可有看头了!那些商铺每年为了评选最优,无不使出浑身解数。简直比灯船巡游还要精彩!王爷,您何不与我们同往?!”
“富宿所有的商铺?那瑞知香也会去吗?!”一直避在屋里的棠棠,突然探出脑袋,吓得吕老一激灵。
却见张尚书神色微异,“说的可是那卖百花糕的瑞知香?”
“嗯嗯!!”棠棠急切地点头。
“自……自然是参加的。”张尚书尴尬地凝了萧灼一眼,“我等去年也来过富宿,那瑞知香竟想出让百花出水,瓣撒银河,这等绝妙点子。今年也不知她们又能有何新花样?”
“这么厉害?!父王?!”棠棠卖着几分谄媚,勾搭上萧灼的手腕,撒娇道,“父王,去看看吧!去看看吧!!”
张尚书却面露难色,迟疑地问道,“王爷,您……方便吗?”
……
今日,李沐妍无暇登船,只顾在后院与众人排练节目。她为演出花费重金,誓要在今年加入商会。
沐悦似是得了什么好信儿,急匆匆地奔来,口中嚷道,“姐姐姐姐!好事儿!天大的好事儿!”
“什么呀?着急忙慌的……”
沐悦拉着李沐妍转起了圈,“我听哥们儿说,那吕千金一家又来啦!有他们在,我们又能再多三票!”说着,她又扯了扯姐姐的衣袖,鬼鬼祟祟地道听途说起来,“不仅如此,这回他们还带了个大官儿来!”
“大官儿?谁?”
“不知道啊。只听闻吕家上上下下对此人皆是毕恭毕敬的。莫非是哪位皇亲国戚来啦?!”沐悦越说越来兴致,“姐姐,商会那帮人素来排挤我们。今年这投票,估计也悬得很……依我看,不如我们直接让吕千金帮我们引荐引荐那位大官儿?!”
李沐妍娓娓叹了声气,戳了戳沐悦的脑门儿,“你呀你呀,未战先降,乃兵家大忌啊!许是这富宿乃水乡,去年的百花出水,对他们来说不够新鲜。今年我们玩儿火,看不让他们心悦诚服!”说着,她挽起妹妹,毅然起身,“时辰不早了,快换身衣裳,得赶紧去酒楼准备准备了。”
——
暮色四合,玉满酒楼内华灯初上。宾客如云,皆为今年的富宿百商宴而来。吕家在二楼有一雅间,萧灼抱着棠棠,落座于整间酒楼视野最佳的席位。
楼下舞台,已然歌舞升平。棠棠倚在他怀里,好奇地发问,“父王,这些商户为何都要登台献艺呀?如此大费周章,不是很费钱吗?”
萧灼对富宿的规矩不甚了解。张尚书见状,笑着为其解惑,“小郡主有所不知,商户献艺,一是展示商品,二是展示财力。更重要的是,每年报名入会的新铺,皆须献艺表演。最后,由所有商会成员投票,唯得票最多者方可入会。”
这让萧灼都不禁好奇,“进这商会有何益处?为何都要争相加入?”
“富宿乃名扬四海的水乡,每年都会向朝廷进献贡品。而富宿有一项规矩——贡品只在商会之内选拔。”
此言一出,连棠棠都参透了其中之利害。萧灼更是侧首,似想着什么,走了会儿神。
张尚书轻声附耳,低声探道,“王爷,那瑞知香的掌柜是您的……您是知晓的吧?”
萧灼抽回思绪,浅浅告诉他,“本王知道。”随即,又似随口一问,“那她可已加入商会了?”
张尚书继续私语,“尚未入会。虽去年那表演精彩绝伦,但遗憾只得了个第三。”话说一半,他见王爷眉头紧蹙,又紧忙找补,“不过,听闻瑞知香这一年来生意兴隆,入会席位想必已非她莫属。而且,岳父大人是富宿的贵客,我们一家人都会投票给瑞知香的。”
萧灼对此不置可否。
楼下台上,一舞终了,司仪高声邀瑞知香登台上场。言犹在耳,整座酒楼灯火骤灭。众人惊愕间,唯见舞台中央一琉璃灯盏独自闪烁。烛光摇曳,筝声悠荡。
宾客纷纷翘首观望,只闻那筝弦紧奏,琉璃灯盏花开如瓣,烛焰升腾而起,牵动百盏琉璃骤燃,灯火相连,美轮美奂。
“哇!”人群异口同声赞叹。
只见烛光透过彩色琉璃,绚丽如珠宝璀璨。百灯开开合合,变化形态,聚如牡丹盛开,散若繁星点点。琉璃彼此轻撞,发声悦耳清脆。烛光在开合中流转,光影变幻,时而光怪陆离,时而富贵万千。
筝声逐渐高亢,烛光亦如鱼鳞波动。忽地一瞬,筝骤停,烛光灭;又一瞬,筝急扫,烛光现,成一方形矩阵;再一瞬,筝又灭烛光;最后一瞬,筝颤弦不歇,灯阵齐明,照出一副团花图案!
筝声终落,人群中喝出第一声好!随即整座酒楼掌声雷动。棠棠亦是跳出父王怀抱,凑在栏杆前欢呼雀跃。
李沐妍在掌声中欣然登台,“感谢富宿乡亲这一年来,对瑞知香的厚爱与支持。每桌皆赠有瑞知香糕点一份,以作谢礼。望诸君今晚投我们一票。多谢!”说罢,她又直下腰,鞠躬致谢众人。
这一晚,萧灼看了多场献艺,论及方方面面,皆是她更胜一筹。时近亥时,商会小厮持投票箱,向包厢内的贵客讨票。
萧灼正要下笔,棠棠却问,“父王,您要投给谁呀?”
他执笔挪去一旁,低声怼她,“跟你有何关系?走开,休得偷看。”
棠棠双手托腮,笑盈盈提议,“孩儿知道您的心意,孩儿帮您写?”
他懒得搭理,径自在纸上写下了三字。
不久,商会计票既毕,司仪恭请参与角逐的十七家掌柜再次登台。台下观众皆在高呼瑞知香的名号。
这回连吕老也捋须而笑,“看来今年瑞知香夺冠在望。明芝啊,这下你可得高兴坏了。”
吕明芝泛起开怀笑意,却并未言语。
司仪挥手示意全场肃静,宣布道,“经富宿商会一百三十六位掌柜投票,角逐中得票前三乃……第三名,永和大衣行,十三票;第二名,福涛瓷器,二十一票;第一名,则以七十九票遥遥领先,那便是……”
所有人皆翘首以盼,静待“瑞知香”三字出口。萧灼亦是目光如炬,紧盯着台上的她。两人不知不觉中一同屏住了呼吸。
“那便是黄式刺绣坊!恭喜黄式以整整七十九票的领先,获得今年加入商会的资格!!”
此言一出,商会全员掌声雷动,而台下观众则疑惑重重。最为气不过的当属沐悦,她冲到台前,厉声质问那司仪,“怎么可能瑞知香连前三都没进呢?你告诉我瑞知香得了几票?!”
一时间,台下人皆来起哄。司仪架不住,只得如实相告,“诸位,瑞知香此次只得了四票,位列第八。”
沐悦简直怒不可遏,直指司仪,“你胡说,怎么可能啊?!去年我们还是第三呢!今年就只有四票?!我看这……”
“多谢各位乡亲厚爱!”李沐妍突然高声打断了沐悦,只见她跨前一步,给所有人深鞠一躬,“虽遗憾又未入选,但今年我们获得了比以往更多的掌声,这远比票数来得珍贵。瑞知香不会因一次小小失利就气馁,来年一定会带来更好的商品与更好的演出,回馈各位的支持,还请各位继续鼓励我们!”
她话音刚落,台下又是一阵叫好连连。可楼上的萧灼却难咽这口气,他捕捉到她下台时眼中一闪而过的不甘,随即招来杨从武,低声吩咐,“去打听一下,这票型是怎么回事。”
片刻后,杨从武悄然归来禀报,“属下与几家铺子的小厮打听了。去年那些曾投票给瑞知香的商铺,这一年皆在会长那儿吃了亏。今年,大家都心照不宣,不敢再投瑞知香了。盖因会长家亦是经营糕点生意的,且其向来都是富宿唯一的糕点贡品,所以……”
“知道了。” 萧灼语气冷冽,打断了杨从武。
连棠棠都能感到她的父王已然气炸了毛,她小心翼翼地环住他,乖巧地一言不发。
在后台,李沐妍难藏心中愤慨,“我一忍再忍,万事以和为贵。可他们却欺人太甚。”
沐悦拉着她,更是愤怒难平,“可不嘛!真是连装都不装了!只可惜我们花了这么多钱财和人力排练的演出,竟只得了四票!四票?!气死我了!姐,难道就这么算了?”
“不!我没时间再等一年了。走!”她决然转身,牵着沐悦往楼上去。沐悦满腹疑惑,却只听她坚定道,“楼上不是有个大官儿吗?我们去试试吧!不破不立,谁也休想拦我。”
说着,她端起一份百花糕, 款步向二楼的雅间走去……
吕家雅间里,小厮递话:瑞知香掌柜求见。
吕家人相视一眼,谨慎地征询萧灼,“您看……”
萧灼微微一顿,淡然指示道,“本王不在这儿。”言罢,小杨会意地退至别室。他又一把藏棠棠入怀,不许这丫头出声。
吕家小厮邀姐妹二人进室。她携妹向诸位行礼,“瑞知香掌柜李沐妍,见过吕老尚书,张尚书,吕小姐……”房内贵客,皆向她颔首示好,唯有一道背影偏对她视若无物。
她不会看错,举世之间,唯有他一人,连背影都是这般不可一世。心弦不由一颤,她躲不了遁入彷徨,全然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好在还有吕明芝起身相迎,“李掌柜,你是来让我们品尝百花糕的吧?”
她立即收拾心绪,故作从容地高擎食盏,“是,是……今年我们用了比往年更好的鲜花做馅,还请诸位品鉴。”
张尚书察言观色,见王爷未有异议,便亲自接过食盏,“李掌柜太客气了。站着作甚?快来坐下吧。”
“不了,席上那位尊贵的大人似乎并不欢迎小女。不请自来确实是招人嫌。有这位大人以身试法在先,小女子岂敢再唐突?”她说话带着笑意,也带着尖刺。
场面一度陷入尴尬,张尚书勉力周旋,“啊!李掌柜,这一年我家上下皆对百花糕念念不忘。这回可算又能吃上了,实属幸事。岳父大人最是中意中间这口睡莲,夫人则偏爱玉兰,而我却最爱芍药馅儿的。”
李沐妍唇角轻勾,恭维之中透着诡笑,“那再好不过了。百花糕能得吕老一家喜爱,乃我瑞知香之幸。小女也不希望真心做出的东西,被一些愚蠢自负无可救药之辈享用。给了那种人,我还不如拿去喂狗。”
听闻此言,萧灼惊骇侧首,用余光死死锁着她。周围陷入一片死寂。
唯有李沐妍敢接自己的茬,她又一次扬起笑意,颔首致谢,“大人们请慢用,小女先告辞了……”言毕,她衣袂翩翩,大步离去。
沐悦追在她身后,满面疑云道,“姐!你在干嘛呢?!怎么感觉你方才那番话是冲着那大人说的?你是不是被商会的人气傻了?!完了,这下完了,得罪大人物了!!”
“呵,就他?他能拿我怎样?!”
沐悦瞧事有蹊跷,急忙拦下她,“姐,这到底怎么回事?你是不是认识那人?”
“他化成灰我都认得!”她气得咬牙切齿,“他就是萧灼,那拐走棠棠的混蛋!”
“萧,姐夫?!”沐悦顿时惊得捂住嘴巴,“宁王殿下……他就是宁王殿下啊?!”
楼上,众人面面相觑,没人敢碰她留下的糕点。张尚书正汗流如注时,萧灼冷不丁拍案而起,不顾众人,独自冲下楼去。
在酒楼的长廊上,他依稀捕捉到她的身影。心中怒火更盛,他加快步伐,直逼她去。
就在要追上她的三丈之遥,她倏然止步,回首,眼睛撞上他的眼睛。
她眼中不夹半分敌意,反似一道海浪,在海中呼啸,可落到岸边,却清白至柔。但他的眼睛是一面镜子,映其浪花柔弱,涌入他心海时,却已积作骇浪,杀得他猝然愣立,头皮阵阵发麻。
“哇,放烟花了!”
酒楼外,今晚的胜者正燃烟庆祝。她被妹妹拉去外廊共赏烟花,这才撤回了她的恩典。
戒断了十年的爱人,如今再度出现,仅凭眼神,便让他丢了气愤。
外廊的门框上,烟花一次次绽放又陨落,她的背影也随之闪动又消逝……
他在理智与本能的边缘走钢丝,仍是不小心朝她走了过去。
沐悦兴冲冲地挤入人群前排。而她则在后排倚门而立,仰首看着烟花。
他与门框门柱联手,夹成三角将她困住,再往前半寸,甚能将她环抱。克制,是这天底下最难的事。
只稍她侧目半寸,便能迎上一双望眼欲穿的眼睛。即便不承认,他也知道,他已做好了弃械投降的准备。
可她没有赏脸的意思,对他故作不见,撞开他的肩头,转身远走。
他黯然垂下眼帘,呼吸渐促,肩头旧伤又在隐隐作痛。他知道他就不该追来,犯这个贱。羞愤远不及心碎来得刻骨。而此刻,在门另一侧,又有人叫住她的名字。
“沐妍,沐妍!”原是那吕家千金吕明芝追了过来。
“明芝姐姐?”她闻声回眸,迎上姐姐的双手,“你怎么下来了?”
“你刚走得急,我不放心。”两人互挽着手,吕明芝环顾四周,困惑问,“唉,王爷不是来追你了嘛?他人呢?”
“是吗?我可没见着。你说说他,明明是属狗的,却活得像只过街老鼠!”
她此话一出,吓得吕明芝花容失色。就连一旁的门扉都不知为何,狠狠震了一震?
吕明芝赶忙竖指抵在唇前,“嘘,小声点儿!我的好妹妹,此言岂能随意出口!还有……”她贴近李沐妍耳畔,低语道,“我是想来告诉你一件大好事,你心心念念的棠棠也跟着王爷一道来了。你们母女终于可以团圆了!”
棠棠在富宿?!李沐妍下意识望向那颤动的门扉,可他的剪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转头,焦急地追问,“姐姐,棠棠在哪儿啊?!”
吕明芝却轻笑说,“你瞧你,急糊涂了吧?王爷都来这儿了,小郡主会不来吗?她就在楼上呢!方才你进屋时,她还躲在王爷怀里呢……你在台上的表现,她也都看见了。”
“什么?!棠棠方才在屋里?她见到我了?!她见到我落败了……”她难以置信地踉跄了几步,眼眶骤然发红,鼻尖自顾自泛起酸楚,“怎么办?她亲眼看到我输了……她一定觉得我很丢脸很没用。怎么办?这该怎么办?我连个商会都进不了,又有何颜面去见她?我太没用了……”
“沐妍?沐妍,你怎么了?!”吕明芝从未见过她崩溃的模样,急忙捧起她的脸颊。
“不!”李沐妍挣开了她的手,步履不稳地往后退去,“不能让她看到这样的我!”话音未落,她已决然转身,匆匆逃离了此地。
十年后的重逢,看似与旧情复燃毫无干系。老死不相往来,像是早已写好的结局。
但待次日午后,气得一宿没睡的萧灼,在半梦半醒间睁开了双眼。眼前赫然出现的,竟是那凶神恶煞的李沐妍,对着他挤了挤眼眶,一脸鄙夷道,“留什么小胡子?以为这样很好看吗?活像个半截入土的老泥鳅,丑死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萧灼只当自己又在梦里挨了顿骂。他含糊地哼了一声,懒懒翻个身,又沉沉地睡去了……
第128章 一物专降一物
又是一日天光破晓,不甘也好,气愤也罢,皆已是昨日之事。这些年来,李沐妍向来如此自勉,只因她心中念着与女儿来日重逢,一切皆要圆满。可萧灼的不请自来,已将她的憧憬搅得天翻地覆。
此刻,她立于柜台,埋首于账本之中,笔下疾走,字迹却潦草难辨。终于,她忍无可忍地扔下了笔,在崩溃边缘扶额急促。
与此同时,店门前,吕明芝牵着一只小手走来,她推了推小手的主人,含笑轻语,“快去吧……”
李沐妍僵如雕塑,双手掩面,神思早已飘渺天外。棠棠轻步到她跟前,好奇地踮起脚尖,目光落在了桌面上,“这什么呀?”她捧起桌上的账册,但见其墨迹斑斓,只能勉强辨出俩条似兔耳的线条,她喃喃问,“嗯……小兔子?”
李沐妍在极度迷茫中,忽闻那似曾相识的童声,好奇心使她慢慢放下双手。
眼前,晨曦自亿万里之外的太阳上洒落,跨过宇宙,拂去尘埃,穿越大街小巷,最终轻柔地抱住一个孩子。
暖阳下,棠棠的一双深眸好似琥珀。每一次眨动,都能掀起一阵宇宙飓风。
即便李沐妍乃世间最迟钝之人,此刻也已猜到这孩子的身份。
“呵啊!”只闻她猝然吸一口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蹲下身,紧紧抱住自己的脑袋。
“咦?母妃,您怎么了?”棠棠忧心地绕到柜台之后,见她这般,却不知如何是好。
“你不要过来!”硕大的泪珠自她眼眶滚落,直坠衣间。“我还没准备好!”说罢,她把脸深深埋进了双膝之间。
“可孩儿准备好了!”棠棠近前,戳了戳她的胳膊,“母妃,您看看孩儿嘛。”
“不!不要……”
“瞧一眼嘛,母妃?”棠棠揉了揉母妃的脑袋。
家人们聚拢而来,皆已察觉到此刻正在发生什么。
李沐妍嗯嗯呜呜地摇着头,而棠棠却毫不气馁,反而抬起双手,轻轻捏住了她的耳垂,细声道,“母妃像个小猫一样。您可知,您和父王当年收养的雪奴诞下了好多小猫崽。每当小猫受惊时,孩儿便这样为它们揉耳朵。但孩儿还从未给人揉过呢,舒服吗?”
“棠棠?”李沐妍缓缓抬眸看她。
对上棠棠莞尔一笑,她捧起母妃的面庞,细心拭去泪珠,“母妃,昨晚表演的琉璃灯在哪儿呢?孩儿想玩。”
“在……在院子里。”她怯生生地侧着头,避开女儿的目光。
“能带孩儿去看看吗?”
这会儿,孙姨娘趁机上前,试探着询问,“棠棠?莫非你就是棠棠?”
她昂着脑袋,自豪地点了点头。
一家人窸窸窣窣议论起来,唯有阿玲按捺不住激动,直冲上前,紧紧拥住棠棠,“娃娃!是娃娃!小娃娃变大娃娃回家咯!!”
棠棠被突如其来的亲近吓了一跳,却随即感到一股莫名的亲切。
孙姨娘冲她招了招手,热情介绍道,“愣着干啥?这是你阿玲外婆,我也是你外婆!”她又把沐悦和瑞香往前推了推,“这俩都是你亲小姨!”她又把友儿抱了起来,朗声道,“这小呆子是你弟!”
棠棠竟显得些许茫然,“外婆?小姨?原来我有这么多家人?”
一家人簇拥而上,孙姨娘回过神来,扯了扯李沐妍的衣袂,“傻丫头,日夜思念的闺女回来了,你咋还不高兴了?”
“我没……”
“那还不快过来!”孙姨娘硬把她拉到棠棠跟前。
棠棠喜不自胜地扑入她怀中欢言,“母妃!原来我有这么多家人!我好幸福啊!”
“幸福……怎么会?”李沐妍双眉微蹙,似对棠棠的话心存怀疑,一把又将其推远。
闻听此言,瑞香至棠棠身旁私语,她侧耳倾听,颔首间终是沉下眼帘。
而后,她执起李沐妍素手,由衷赞道,“母妃,您好厉害啊!无论是这间铺子,河上的灯船,还是昨晚的演出……孩儿从未想过母妃竟会是如此能干之人!您真的很棒了,孩儿好喜欢好喜欢您!!”言毕,她再次不由分说地扑进母妃怀里,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
“棠棠……”李沐妍带着迟疑,终是破涕为笑,转瞬又潸然泪下,紧紧回拥女儿,“棠棠你真好……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可我怕你会不喜欢我。可算回来了,太好了,太好了……”
……
整个上午,母女俩都在后院叙话,可光是如此怎够?错过的那些时光,岂是这样便能弥补的?
待正午间,棠棠却突然如临大敌般执意要回客栈,“不妙,不妙!父王一上午找不着孩儿,该着急了!孩儿得赶紧回客栈去了!”
“他……”李沐妍一时语塞,她对萧灼除却编排之词,别无他言。只闻她甚是不解气地道,“他是大人了,不会这么容易着急的。”
“母妃您不懂!”
“我?!”她愕然,竟说不出话来。
棠棠却忽然执起她的手,回忆道,“有回,孩儿独自在山里头迷了路。待父王找到孩儿时,他死抱着孩儿,那肝肠寸断的……几乎把心啊肝啊什么的统统都给哭出来了呢!”
“不可能……”
“确有其事!孩儿怎会骗母妃?!”说着,她已拖着李沐妍要出家门,“况且孩儿这般回去,势必遭一顿骂。可他若知道,孩儿是与您在一起,必会饶恕了孩儿。母妃,您陪孩儿一同回客栈吧。他一直在等您呢,您去了,他必高兴坏了!”
“啊?!不,我才不去找他。乖,快放手!”李沐妍驻足门前,拼命挣扎。
拉扯中,棠棠突然撒开手,神色凝重地告诉她,“好啦!父王知道错啦!他这些年来时刻挂念着您。不论我们走到哪儿,他的卧房里总藏着您留下的物件。每逢除夕,他总会独自登高饮酒,不容任何人打扰。我们所居之处,至今不用一切红色的器物。这些孩儿从前不解其意,如今却都懂了!所以这一回,是孩儿把父王诓来富宿的!您要怪就怪孩儿好了,可不许冤枉了父王。您昨日不该对他出言不逊,您现在得陪孩儿去找父王道歉!”
“我?道歉?!棠棠你!”她初次领教到了女儿的厉害,可她也是出了名的执拗,“不去!放开,我不会去的!”
“不许不去!!”
……
在女儿坚持之下,李沐妍终是退让。她俩步入客栈,站在萧灼门前悄悄商量,“母妃,父王在屋里等孩儿回来呢。他见您来了,定会喜出望外,您切记不许再骂他了哦!”
李沐妍在其摆布之下,已然乖得没了脾气,回过神来时,不知不觉已立于萧灼榻前。
只不过……
萧灼根本没像棠棠所述那样在期盼她的到来,相反,他正枕着日上三竿的暖阳,安逸地呼呼大睡。
她心头暗涌的悸动,瞬间沦为了羞耻。她带着几分讥讽,冷言道,“你看,他哪是你口中的模样?这不还睡着嘛。”
棠棠未曾料到,父王怎会在紧要关头掉了链子?“他……他平日不这样,今日这是怎么了?”说着,她欲上前叫醒他,却被母妃轻拦下来。
李沐妍凝视着他的睡颜,这张脸从客观来说,依旧俊美得肆无忌惮,可从中唯有一处令她不快,她怒极反乐,发出一声嗤笑。
许是二人的动静扰了他的清梦,萧灼甚是不悦地张开眼睛,带着几分愠怒回望李沐妍。
她愤懑难抑,尤恨他那一圈浓密的短须,如同眼中钉般扎她的眼。她一时火冒三丈,忍不住骂道,“留什么小胡子?以为这样很好看吗?活像个半截入土的老泥鳅,丑死了!”
谁知这萧灼,不仅昨晚故意冷落她,今日她已至他榻前,他仍漠视如初。只见他翻了个身,又接着酣睡了。
她气得拳头发紧,决意再不理会此人。
见母妃已跑,棠棠急忙追上挽留,“母妃且慢!孩儿把父王叫醒!您俩好好聊聊行嘛?他真的很想您!!”
“别替他找补了!我与你父王早已恩断义绝,没什么好聊的。对了!”她忽地在楼梯上驻足,回身向棠棠正色道,“我不是你母妃,我是你娘亲!不要再乱叫了!”
“沐……?!”
闻其声,母女二人齐齐抬眸望去,只见那萧灼似被惊醒,匆匆披上外袍,便冲了出来,站在楼梯前一筹莫展地看向她。
棠棠趁机急言,“母……娘亲您看,父王醒了!您不是来看父王的嘛?快别走了!”
“你!”李沐妍抬眼怒瞪萧灼,复又转向棠棠,忿然道,“你们俩……简直是一丘之貉!你跟着他都学坏了!”她愤然指向这父女俩,“都不许跟着我!”
说罢,她怒气冲冲地离开了他们的客栈。
棠棠急得直跺脚,上楼向父王泄愤,“父王您怎么回事?孩儿好不容易帮您把娘亲请来了,您却……这回连孩儿都成您一丘之貉了,该如何是好?!”
李沐妍走后,萧灼的脸色变得一言难尽,他冷冷发问,“是你求她才来的?”
“这,这是……”棠棠迟疑支吾,未能回应。
他不想听她解释,抬手示意她闭嘴。随即又退入房内,独自一人呆了许久。
——
午后时分,他倏地起身离屋,向杨从武下达指令,“速去通告商会会长,王都来的大官儿今晚要设宴款待商会诸君,务必把那瑞知香的李沐妍也给请来……”
一则消息的传播,在他处走的是陆路,到了富宿则走了水路。不出半个时辰,全城的商会掌柜皆已闻讯,而被那大官儿点名邀请的李沐妍亦不例外。
她询问那传话来的小厮,“敢问今晚该去哪里赴宴?”
小厮满脸喜色直言,“今晚商会老爷们齐聚,况且王都的大官儿难得来一回,自然是得见识见识咱富宿最美最香的……桂音楼啦!”
她闻言脸色一僵,不由发出声啐笑。
——
夜幕降临,萧灼独坐在前往酒楼的马车里,双眸紧闭,心事重重:萧灼,别像个毛头小子一样莽撞。此行难得,无论如何也该与她心平气和地见上一面。今日借此宴,了却她入会之愿。呵,她总该识趣吧?
龙灯节落幕,富宿街头略显寂寥。车内昏暗,害他顿陷幽冥之境。待马车驶入繁华市井,四周酒楼灯火璀璨,方使他又逐渐看清眼前。可今晚目的地尚远,车外,酒楼前小二的吆喝声也逐渐变了味儿。
“来咯来咯,客官来瞧瞧。咱这儿的好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春心姑娘排了新舞,各位公子还不快来瞧瞧?!”“一夜春宵值千金,客官快来看看!”
萧灼微感诧异,轻掀窗帘,眼前果真是一条美人如云,欢声缭绕的伎馆乐街。他随即问道,“怎么来这儿了?”
车外的杨从武如实答,“回主子,商会会长推荐的地儿就是这里。您看,前头似乎就到了,众人都在迎候我们呢。”
“哼……”他按下不表,又再次叮嘱杨从武,“对了,若实在有人要打听我的身份,你当如何对答?”
“属下记得!就说您是骠骑大将军李沐修。”杨从武说着说着偷笑起来,“此名号一出,那些人可不都得乱猜了?凭他们那般欺负了娘娘,还不得吓得屁滚尿流?哈哈哈!”
“呵,就该如此。”萧灼的语气里丝毫没有戏谑的雅兴。
马车停驻桂音楼前,富宿一众有头有脸的老爷们纷纷引颈期盼,静待贵客现身。
会长立在人群之首,作为代表,道尽一番恭维之词。
车里,传来贵客犀利如刃的质问,“会长大人,本官好意请诸位共宴,意在探寻富宿未被朝廷发掘的新奇玩意儿。你把本官的宴请设在这种地方,意欲何为?”
会长油滑,深谙官场之道。他凑上前拱手作揖,被杨从武所阻,只得在一丈之外笑呵呵地回应,“回大人,这桂音楼可非低俗伎馆。此乃富宿最好的酒楼,且里头的姑娘不仅各个能歌善舞,还能吟诗作赋,那伺候人的手段绝非一般伎馆所能……”
“住口!”杨从武听不下去,抵上剑鞘堵住了那人的嘴。
萧灼却淡然笑道,“哦?如此说来,确实值得一探。对了,那瑞知香的李掌柜可曾到了?”
“回大人,没见她人。”那会长如笑面老虎,逮着机会便来告状,“大人,您可别被那李掌柜的美貌所迷惑了。她那百花糕无非就是米糕翻了点儿花样罢了。只是她仗着自己与姐妹有几分姿色,整日打扮妖娆,常于店中恃美扬威,靠卖弄风情招揽生意。听闻,她还与邻县县令关系暧昧。一家子女流之辈,开这么大个店,却不知是哪儿来的本钱?传言皆说是她早年给人做外室攒的。像这样的人做出来的东西,也不怕叫人吃坏了肚子?更是不配加入商会!还请大人明鉴啊。”
会长说完这些,连杨从武都替他捏了把冷汗。
萧灼无意识地握紧拳头,颤着唇角挤出一笑,“嗯,原来如此,真是多亏了会长提醒。”
会长被赞许冲昏了头脑,眯着眼继道,“小人今日把场子设在桂音楼,定能让大人看清那女子的真面目。无他,唯伎人尔。 ”
话音未落,车内掀起一阵袖风,窗帘半起,一只茶杯自窗口飞出,直直砸在那会长的脑门之上,只听其哀嚎不断。
车厢内,萧灼厉声道,“好个唯伎人尔!本官要见她,还轮不到你在这对她说三道四!你算什么东西,敢在本官面前说这种下三滥的污言秽语?本官知道你们是同行,可你家的一合酥,年年陈那贡桌上,但宫中的贵人们,却连瞧都闲瞧一眼,即便是辛者库的奴才都懒得去偷。看来这一合酥就和它的主人一样,都是个招嫌的玩意儿。早就该换了,换个新鲜的进来。”
话说至此,会长噤声捂着脑袋,已然汗流浃背。
萧灼却欲使这儿的所有老爷们都尝尝任人宰割的滋味,“昨夜瑞知香仅得四票,足见我们这富宿商会真乃上下一心。我朝军中若能有你等这般忠良,何惧那边境贼寇屡屡来犯?”他一挥手,大笑道,“明日,给诸位的军令便会送达府上,就等着与商会的弟兄们一同参军,保家卫国去吧!”
“啊?”会长身后,一男子吓得出了个声儿。
杨从武瞧他胆儿小,立刻逮着他薅,“喂,住哪儿啊?明儿我给你送去!”
“啊?不不不,大人饶命啊!”那男子忽地双膝发软,跪下给杨从武连连磕头,“小的知罪!小的再也不敢了!都是会长的意思,是他不让我们投给瑞知香的。小的最喜欢瑞知香了!小的一家老小都喜欢!求您了大人,放过小的吧!”
一时间,老爷们纷纷跪地求饶,瑞知香的百花糕,瞬间成了他们口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一般的绝世珍品。
萧灼无意再与这些人多费唇舌,反正目的已经达到,他冷淡吩咐,“今晚这宴席,看来还是罢了吧。各位好自为之!”
话落,马车随即掉头而去,徒留一群彷徨不知所措的老爷们面面相觑。
车离乐街,驶入昏暗的小径,萧灼气的喉咙发紧,扯了扯领口,又忙问杨从武,“你看到她了吗?她怎还没来?此道是她来的方向吗?”
“这是瑞知香来的必经之路,咱走得没错。”
“那她怎……停车!”
马应声停驻,萧灼一跃而下,朝那小径深处张望,“真没看见她?”
杨从武稳稳扶住他,“没呢,主子您快上车坐好,这儿太暗了,可别摔着您。”
“你别管!”他一把夺去杨从武手中提灯,略一沉吟,又愤愤然还给了他。“我去找她!”
“啥?主子您不能一个人走夜路。快上马车吧,待见到她,属下会叫您呢。”
“不。”萧灼没脸道出自己的忧虑,只得厉声命令,“你走,本王命令你走!”
小杨对他的心意已然心领神会,只得坚持将提灯递予萧灼,“那主子您千万慢些走,低头看地砖,别摔着了。”
萧灼心不在焉,更不肯收这碍事的提灯,他眺望着前方又拉着杨从武问,“你告诉我前面怎么走?”
杨从武抬手比划起来,“主子,依您的脚程,直行约两百步,右转续行三百步,再左转三百步……都能到她店了。”
“知道了。你快走吧。”
萧灼终于赶走了杨从武, 孑然一身踏入这幽暗的小径。这一片混沌于他与黑洞无异,他数着步数徐徐前行,随着黑暗愈发深邃,他逐渐喘不上气来。
无法,他只得驻足,举起手掌凑到眼前,隐约见到掌心纹路,方才定心地缓了缓气。行过二百步后,拐角处的街道昏灯稀疏,他借着这丝光亮,再次稳住了步伐。
途中,不时有路人擦肩而过,可在他眼中无非是些模糊的色影……
“萧灼!!”
他又走了一段路,默数至第一百二十八步时,李沐妍的呼声突然在他身后穿透而来。他猝然回眸,一记毫不留情的耳光,从上至下,从右至左,抡圆了劈在他的脸上。
瞬息间,整座富宿城内,群鸟惊飞,树梢间哗然一片;鱼儿遁入河底,寻淤泥庇护。
唯独承了这一掌的萧灼全然发懵,不知所措……
第129章 讨厌现在的你
萧灼的脑海一片混沌,耳边嗡嗡的回声,淹没了一切声响。
他反手捂住火辣生疼的脸颊,无需抬眼,亦知是何人敢如此待他。他默然领受了这一掌,缓缓放下手,淡然吐出一句,“你来了。”
她在气急之下差点失笑,“是啊,我来了。若非这一掌,您这高高在上的大官儿,估计都看不到小女子呢?”
萧灼心知她所为何事恼怒,他深吸一口气道,“让我解释。”
“解释?”她闻言神情忽转,眉梢轻挑间一展温婉至极、近乎殷勤的嫣然笑意,“不,何须你费心解释?你的心意我都懂。萧灼,你实在太好心了。今晚的宴席,是你特为我而设的吧?你知道我昨日败选,所以特意聚齐商会同仁,是要再给我一次机会,对吗?”言辞间,她双眸闪烁着无比的崇拜与感恩。
“呃……”他虽眼前朦胧,但光是蒙受她这般谄媚,便够他受用的了。他不由心虚地闪避身子,含糊一句,“嗯……差不多。”
闻言,她更是喜出望外,双手合十于胸前感激道,“哇!你真的让我好感动啊!没想到多年不见,你还能这么关心我。萧灼,你太好了!”
他心口酸酸痒痒,难掩澎湃,“毕竟你是……”
“来!”她笑着打断他的话语,利索地揭开食盒,拈起一块热得发烫的百花糕递至他唇边,“你可曾尝过我家百花糕?这是我最喜欢的牡丹馅。记得从前我给你沏过牡丹茶,你还夸过我呢。这个你也一定会喜欢的。来,尝尝看,啊……”
萧灼好似一条大蛇,一条被封进了酒坛充当药引,却自得其乐的大蛇。他心旌摇曳,鬼使神差地放下防备,轻轻凑近,微启唇瓣,就在将与她一同唤出那声“啊”的瞬间……
她冷不丁将那整块糕点猛塞入他口中,紧接着又如同连招般,再次狠狠挥出一记耳光,落在他另一侧脸颊上。
她眸光冷冽,厉声斥道,“不要脸!!把我叫到那种地方去,你是想当众羞辱我吗?!”
“噗——我……”他又烫又呛,根本说不出话来。
眼看他踉跄欲吐,她指着他的鼻尖,冷声恐吓,“吞下去!你敢吐一个看看?!”
俗语云:一巴掌,一甜糖。可甜糖和巴掌一道并至,孰能招架得住?
萧灼心虚胆怯, 着实不敢违命。只瞧他扶着双膝,呛咳连连……
“好吃吗?!”她怒呵道!
他无暇言语,只得翘了翘大拇指。
“好吃?!你不是说我做的东西连泔水都不如吗?!现在又好吃了?!你喜欢吃泔水是吧?!”
天哪!萧灼无语凝噎,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儿了,她怎还记仇呢?他硬是将整块糕点生生吞下,一番捶胸顿足,似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待终于缓过劲来,已是汗流浃背。
李沐妍见他怎没被噎死,怒气依旧难平,“萧灼,没想到你如今竟成了如此卑鄙小人,真是令我大开眼界。你亏得是运气好,在此处遇上我,否则,我定当着那群老头的面给你好看!想让我献媚讨好你,才能入那商会,哼,等下辈子吧!”
说罢,她便步履矫健,转身打道回府。萧灼摇摇晃晃地站稳身形,慌忙向她模糊的身影追去,“李沐妍,你等等我!你听我说!啊……”
她身后传来一阵凌乱的跌倒声,并伴着他竭力掩饰,却没藏好的低吟。她疑惑回眸,瞥见他半伏于地,挣扎着站起后,却茫然无措地驻足原地。
月色皎洁,将他的眼睛映得亮堂,可她看得很清楚,他的眼神里无半点光彩。一股莫名的不安袭上心头,她续挟着怒气问,“你这是怎么了?”
一旁好事的路人见他状似可怜,驻足观望着他。
“沐妍?”他声音微颤,朦胧捕捉到一个人影,便向其解释,“你误会我了。那地方是商会会长所选。我没想把你约去那种地方,永远也不会。我一得知此事,便立即取消了宴席。”
路人听得云里雾里,抖了抖袖便离去。他情急之下,伸手挽留,“李沐妍,听我说完再走行不行?!”
可站在一侧的李沐妍依旧半信半疑,了当发问,“怎么搞的?你眼睛瞎了吗?”
“我没瞎!”他重新寻得她的方位,慌忙挥手否认,“不过是得了几次雪盲,把眼睛烧坏了。夜色之中,有点儿看不清而已。”
“有点儿?!”她想他不应当这般蠢,“可雪盲这种病,得一次还不够吗?岂会一得再得?你是缺根筋还是怎么了?”
“那还不是因……”他欲言又止,话语在喉间辗转,终又咽下。
他意识到,此刻自己完完全全处于下风,甚是不悦,心中暗忖道:缘何你如此对我?那些秘密除了我,天下再无旁人知晓。分明是你捅了我一刀,那抛夫弃子之人也是你。
念及此处,他瞬间晾凉了心意,重又端起那宁亲王高高在上的架子,挥手命令道,“无需多言,把我送回客栈,快。”
“你在说什么?”她不敢相信自己双耳所闻。
“莫以为今日你与糖糖相认,便可取代我的地位。若让她知道你再一次抛下她的父王,你猜她会怎么想你?”
“少拿棠棠说事!”说罢,她忍住再抽他一掌的冲动,又一次决然离去。
然行数步之遥,她察觉他并未跟来,扭头回眸,只见他孤然立于道中,如赌气一般昂着脖子。
他竖着耳朵凝神细听,但闻她脚步渐远……消失……突然一瞬,又朝他冲了过来。
“可恶,没见过你这种人!”
伴随着满腔的怨念与掌心的炽热,她攥起他的手腕,将他一把拽走。
在她的背后,她未曾意识到,她已不留余地地没收了他呼吸的能力,他的双颊,除了掌印,更是泛起了别样的绯红。
他又一次自说自话服了软,“沐妍,我们好好说会儿话,可以吗?”
“我没话与你说。”她唯有避开他那张令人心烦意乱的脸,方能正常思考,可思绪越转越觉蹊跷,她又问他,“你走夜路就不能提个灯笼吗?”
“不要。”他似异常嫌弃地拒了。
“那火折子呢?”
“那东西有什么用?!”
话刚出口,他便感到她在沉默中掐紧了他的手腕。
“你变了。”她忽地蹦出这么一句,未加任何阐释、缘由与复述。
他心头一颤,酸楚莫名上涌,犹如那腌入味的酸菜,被猛然从缸中提起,师傅老练地掐着他的一头一尾,两手狠狠一拧,泡了他十年的酸液尽渗而出。他每一处筋骨肌肉都如同撕裂一般,干瘪、不成人形,甚至还在冒着酸气。
甩干菜叶的动作似能打人,他也不出所料地翻了脸,“确实,我是变了!我一会儿是狗,一会儿是老鼠,一会儿混蛋,一会儿人渣……变来变去,始终难以为人!你就没把我当过人。今日我为你设宴,是想还你个公道。那帮家伙把你欺负成这样,你能忍,我忍不了!可你呢?不分青红皂白,就认定我要害你。你说我变了?你又何尝完美?!”
“我有求你吗?!你自作主张为我伸张正义,可你想过吗?待你走后,这会变成一堆怎样的流言蜚语等着我?!我没有像你一样的丰功伟绩,可以去掩盖身上的污迹。我打破规则的时候,可没有人称颂我。而你的公道,只会更令我成为众矢之的。听得懂吗?还要我谢谢你吗?!”
她所言,字句皆入他耳。他无话可说,可要他即刻扭头致歉,亦是强人所难。于是乎,他又衔起一道治她的妙方,小嘴抹了醋,讽刺道,“我说你就是蠢。明明捷径就在眼前,却偏要与人争个公平。你看看这里,到底有谁在与你公平竞争?呵……为了一个贡品的名额,让你大费周章折腾了这么久。当年寻死觅活地要出来,如今挤破脑袋又要回去。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李沐妍听完他这一番话,眼中的愤怒已悄然淡泊,再没接他一句。
待俩人行至光亮处,见他眸中恢复了神采,她沉了沉气,看着他的眼睛,平静且真挚地告知他,“萧灼,我好讨厌现在的你。”
言毕,她轻轻松开他手,淡漠地离他而去。
蓦然间,他唇角的嚣张跋扈与玩世不恭,皆一同向他引咎辞退。他呆立在那儿,心脏不仅停止了跳动,甚至还被挖了出来,扔进了石臼,一锤一锤打成了泥……
——
半晌后,棠棠总算在客栈门前等来了她的父王,她急忙迎上前问,“父王父王,您可回来了!今日和娘亲进展如何?她消气了吗?!”
却见萧灼沉着脸,对她的关切置若罔闻。她又拽着他焦急追问,“父王,您怎么了?”
他缓缓回过神来,双眼无焦地盯着地面,机械地问她,“糖糖,若要你在娘亲和父王之中选一个,你更喜欢谁?”
“那,那自然是……”她支支吾吾,难给答案。
见女儿这般犹豫,害得萧灼自嘲地轻笑起来,“嗯,我知道,是我也这么选……”言罢,他缓步上楼,将自己独自关在屋里,倒头栽到榻上。
雀儿觉他不太对劲,可任凭她敲了半天门,也不见屋内搭理。最终,她仍是走了。
屋里,他又将自己蜷紧了些,眉头不住一颤,泪水未经他准许就夺眶而出。
‘哭什么?!别哭!’他在心底斥令自己。
‘可她讨厌我!’她凭这一句话就击溃了他的防线,一刹那间,泪水如骤雨倾落,帛枕遭了殃。
他活了半辈子却终究无人哭诉,唯有缩在自己怀中低声呜咽:她不喜欢我,她从来就没喜欢过我。昔日种种,皆是我强取豪夺,如今我没有资格了,她凭什么还要忍受我……她自始至终都在讨厌我,还记得初见时她看我的眼神吗?她从那时起就讨厌我了。我这半截入土的老泥鳅,凭什么要她喜欢我……她还打我,她从前从来没有下过这么重的手,啊啊呜呜呜呜呜……
他愈发泣不成声,房内尽是他的抽泣之音:我就不该心存幻想踏足这里。她还不知真相呢,就已这么讨厌我了,来日她若知道了,又会如何看我?啊呜呜啊……
他双肩颤抖,连五官都拧在了一起:可怎么办?我怎么还是喜欢她……她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捂不热,连凿都凿不开!她怎么能这么坏……啊呜,呜呜啊啊啊……为什么大家都有人爱,唯独我没有?啊呜呜啊……是我哪里出了错吗?为什么越是了解我的人越是不喜欢我?啊呜呜啊呜呜呜……她讨厌我,她讨厌我,她讨厌我……
……
经一夜呜呜咽咽与思想斗争,翌日清晨,彻夜未眠的萧灼起身,站在洗漱台前,凝视镜中自己哭肿的双眸,他冷静地自抽一耳光,厉声自警,“蠢货,谁会喜欢你这样的?忘了她是怎样的人了吗?你给她开后门,就是在否定她,她能高兴?”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怒骂,“自以为是,活该挨打! ”
只见他紧咬着牙,一大早便匆匆出了客栈。路上,他途经一家花坊,买了一束她钟爱的山茶。他在口中弹动着舌尖与喉结,预演着要向她道歉的话:沐妍,昨日是我不对,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继续以你希望的方式帮助你。
当他到了铺前,却寻不见她身影。他随手召来门口闲坐的友儿,探问其去向。友儿瞪了他片刻,终坦言相告,“娘亲去接大哥哥了。”
萧灼对‘大哥哥’这三字倍感生理不适,只闻他僵笑追问,“什么大哥哥?她去哪儿了?”
“她去城门口接小豆哥哥啦!”说罢,友儿对他扮了个鬼脸便逃走了。
小豆哥哥?他对此名似曾相识,却一时难以忆起。总之,他得去会会这小豆哥哥。
他将花束藏在背后,行至城门口,遥见她提着一支食盒倚在石墩上,嘴角自带着笑意,满心期盼地等待着谁。他欲近其前,步履却略显踌躇。
“妍妍!!”
蓦地,他与她的视线皆被这一声叫喊吸引。
城门口,一高瘦俊逸的书生手举卷轴,朝她飞奔而去。李沐妍见他来了,笑靥亦是愈发温婉。
那少年如风般扑入她怀中,又将她高高举起,嬉戏转圈,口中还亲昵地唤着,“妍妍,可算能来看你了,我好想你,想死你了!”
“哈哈,小傻瓜!”她轻笑着,伸出手指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我也想你啦!好了好了,快把我放下来!”
少年双眸笑如月牙,即便把她放下,依旧眷恋不舍地挨在她身旁问,“盒子里是什么好吃的?给我带百花糕了?”
“不是啦。”她笑盈盈地打开食盒,取出里头冒着热气的饼子,“是胡饼,在你最爱吃的那间铺子买的。”
“哇!还是热的呢!”少年扶起她的手,在她手里咬了一大口饼子,一脸满足地笑起来,“太香了,我在书院天天就念这一口呢!”
她欣慰一笑,拂去他唇角的饼屑,“小豆读书辛苦了!走,姐姐带你回家,房间都为你备好了。”
“好!”
两人相笑,并肩归家。转身时,李沐妍惊见萧灼立于前方,害她心头一紧。
三人擦肩之际,他猛然扣住她的皓腕,在她耳畔冷声问,“他是谁……”
小豆觉出异样,欲挤入二人间问,“妍妍,这人是谁啊?”
她不动声色地挣开萧灼的手,朝着小豆莞尔一笑道,“认错人了。”说罢,她顶开他的臂弯,再次与小豆一起离去。
途中,小豆频频回眸窥视,见那人仍跟着他们,不由紧张起来,“妍妍,他怎还跟着我们?看着还来势汹汹的。”
她目光坚定,只顾前行,“已经跟我好几日了。别理他。”
“什么?要不要报官呀?!”
“不用!”她无奈叹一声气,将食盒交给了小豆,温言嘱咐,“你且等我,我与他说几句话。”
她决然撇下小豆,回身拽起萧灼的胳膊,两人一同步入桥洞下无人的角落。
萧灼已立在爆发边缘,双拳紧握,唇齿颤抖着向她质问,“我记起来了,那小子是你从前收养的一个孩子。他今年才多大?十七?你对所有孩子都这样,还是就对他这样?”
她闻言,眉间掠过一抹冷意,“你在暗示什么?你自己龌龊,就理所应当以为每个人都会像你一样龌龊吗?”
“我……?”他一时语塞,竟无言以对。
“正巧,我也有一事要与你说。”她无视了他的泪眼,沉声陈述,“我与棠棠既已相认,便不欲再尝母女分离之苦。可若骤然让她与你断了联系,她也一定接受不了。所以我想了个折中的办法,从现在起,你我各以一年为期轮流抚育棠棠,直至其出嫁之日,再决定要与谁同住。鉴于你养了她这么多年,为公平起见,下来这两年都由我来抚育她。你到后年再来接她吧。”
她将此番话抛过去,可他却迟迟不发一语,甚至是目光近乎呆滞地看着她。她不禁微蹙眉头,忍不住催促道,“你说句话呀?”
奈何他偏就是像傻了一般不搭理她,直至她扭头走人,他也未曾追上前去……
——
李沐妍携小豆归至铺中,家人见其归来,无不欢欣雀跃。
稍事休憩,便得干活了。她想将那只为龙灯节准备的船拆了,将百花灯体与船体分离,灯体则可悬于铺顶,以作装饰。小豆很乐意帮忙,于是她持锤,小豆执锯,欲登船从内部拆解灯箱。
二人一前一后行至岸边,李沐妍已跳上船,小豆方踏出半步,却突然被身后一股牛劲给拉回了岸上。
小豆回过神一看,却见眼前是那怪人。只见其一把夺过了他的锯子,一个纵身跃上船头,挥手间,绑船的系绳一断为二。他又随手将锯子扔进了河里,双臂抵着岸边,猛力一撑,船顺势而走。
“妍妍!妍妍!!”小豆孤立岸边,无助地呼喊。
此刻,李沐妍已蹲身钻入灯箱内部,忽闻身后异响,她扭头望去,竟见萧灼势如猛虎,不顾一切地向她扑来。
灯箱低矮,难以容身,他完全无法站立,只得将她扑倒,跪压其娇躯之上,怒视着她。
孤舟在空旷的河面上漂浮……
她的脑袋枕着他的山茶花,她却用手推开他的胸膛,“萧灼?!你在干什么?!放开我!”
但见他面无表情,薄唇慢启,一字一顿冷声道,“你,没,资,格,命,令,我。”说着,他戴着扳指的手缓缓掐起她的脖颈,愈发愈发用力……
第130章 强取不胜豪夺
她的下颚被他抠得生疼,却无阻她发狂怒吼,“萧灼你疯了吗?弄疼我了,快放手!!”
“闭嘴!少来命令我!”他双眼怒瞪,气得连发梢都在颤抖,“我真该挖出你的眼珠,因为你什么都看不见,比起我来,你才是瞎的。”
“住口!”
“当年,你说我没资格,我甚至想过要让自己……变得有资格。”他轻轻松开她,冰冷的扳指抚上她的唇瓣,“可今日我知道了,问题原来并不在我。小豆、宋文信、巫马霁,大哥哥?他们都可以,唯独我,连和你说话的资格都没有。”他红了眼睛,顷刻间积满了泪水,“如今我只有糖糖了。你还要把她从我身边夺走??你为何是如此冷血的女人??!”
话音未落,一颗豆大的泪珠自他眼眶滴落,直直坠到她的眼中。
船在宽阔的河上随波逐流,一时风起浪卷,船身猛地一晃,萧灼踉跄地跌入她的怀里。
霎时,她颈间那股似暖阳似花香的气息,如丝如缕地将他环绕。她的体温将他拉回了从前,在王都那座已不复存在的深宅尽头,曾有一对男女,夜复一夜,缱尽缠绵。
“快放开我!”
“不。”他轻声呢喃,隔着薄衫在她的肩头落吻,湿润的眸光染透了她的衣襟,方才还强硬的手指,此刻正轻柔承托着她的酥胸。
“放开。”
“不要。”他坚决地回答,撑起脑袋,直勾勾地盯着她,低语道,“你都不管我死活了,我何故还要在乎你?”
言语至此,他缓缓俯身,将唇印上她的细颈,在其锁骨上咬下一口,直至她喊疼才罢休,刻薄的牙印被温文的舌尖抚平。
李沐妍深知自己必须阻止他。可眼下,不知是出于何种缘故,她却调动不了她的身子……
随着他的吻愈发炽热深邃,慢慢地她的嗔怒变了味儿。在不经意间,酥麻感占领了她理智的头脑,她下意识地抬起两只手,一只滑入他的发髻,一只狰狞地嵌进包裹着他臂膀的丝绸。
分开的时光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他捕捉到她的暗示,于是默契地放缓了节奏,试图在她的眼神中寻到默许的答案。他试探地手掌下移,娴熟地掀起了她的罗裙。
她恍陷梦中,任由一切发展至此。直到他灼热的指腹如钩,轻巧地勾进了她的腿隙。挑逗间,亵裤也成了他的同谋,两者合力攻陷欲珠,终于打破了她的矜持,迫她无法自持地呐出一声低颤。
她似触电般一个激灵,情急之下迅速拨开他的手。在他想再次征服她之前,她捧起了他的脸颊,语气严肃地告诉他,“萧灼,你如果敢胡来,我绝不会原谅你。”
“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好怕的?”他愤怒扭头,挣脱了她的手,气愤地反驳道,“别说得好像我不胡来,你就会原谅我。”
她被他的言辞噎住,眼中掠过一丝微妙的慌乱。
他如梦初醒,瞬间洞悉了她的心意——至少在当下,她想要他。
他毫不犹豫地倾身,向她的樱唇吻下,却不料被她纤指拦住。他的吻落在了她的指腹上,但他也并未就此罢休。
爱人如弈棋,她守他攻。欲望满溢在他的眼眸里,他迎上前去,轻柔地将她的手指含入口中,舌尖在两指缝隙间灵活游走,肆意挑逗。
她从未料到过,指尖竟也成了一个脆弱又敏感的器官。此情此景,令她魂穿数年前第一次与他在榻上的缠绵,他亦是这般将手指送入她口中,教她含着。
此刻,她循着记忆,温柔地落下一子,半似命令地告诉他,“别用牙齿。”
萧灼顷刻看穿了她的讥讽,她这一手着实犀利,杀得他无地自容。他嗔怒地吐出她的纤指,似又重拾了几分强硬,紧扣她的脖颈,在她锁骨上烙下深深一吻。
她怒了,竭尽全力将他推开,一个翻身骑跨到了他的身上,一改受困的局面,双手紧紧扼住他的脖子。
他有些喘不上气,却仍要笑着挑衅,艰难地开口,“你……力气太小了,是舍……不得吗?”
“你!!”她怒不可遏,手上的力度又加重了几分。
上身,斗得你死我活;然而下身,他们彼此的器物却隔着丝绸,相互磨搓,暧昧横生。
她要他的命,他却掐她的臀。
身子又疼又痒,又烫又癫,气急败坏之下,她瞥见一旁落下的锤子,毫不犹豫地举起,便要狠狠地向他砸去。
“你要杀我?”见此情形,他终于按捺不住怒火,瞪着她,疾声厉色地斥道,“要我死是吗?!好!我教你!!”说罢,他双臂一振,将她的手扒开,又轻巧地将她整个抬起……
待身子落下时,她整个人竟已直直坐于他的面庞之上,他顺势拨开她贴身的亵裤,结结实实地将半张脸埋入了她的喑唇。
她难以抑制地发出一串颤吟,手中的锤子不自觉地落了地。身体出于羞耻,本能地想逃,可他却紧紧扣住她的双腿,不给她丝毫机会。
他舌尖灵巧地勾勒她的软糯,在那穴口贪婪狂扫,鼻端抵着欲珠,来回游走。
身子不听使唤地搐动,连骨头都酥软了下来,她倚上面前的灯架,方才寻得一丝喘息。“嗯,嗯啊……萧灼……”愤怒与欲望难舍难分,紧抓着他的头颅,带着恨意扯他发髻,她有几分难受,他便得有几分疼痛。
他亦不甘示弱,腾出一只手掌压在她的心口,她的心跳是为他而奏的乐章。
两人的脉搏逐渐同步。她受不了这般折磨,她想要更多,更多……她双手狠狠抓起他的发髻,强取他的唇抵上欲珠,豪夺了他喘息的权利。
他全然沉浸其中,如久旱的大地,不知满足地汲取着泉眼,那甘甜的水流浸透了他,他似在此刻获得了重生。
“额啊……额啊啊……啊!啊……”惬意如瀑布倾落,她颤着腰,震着臀,紧捂着嘴呐出连连的呼喊。
欲珠再承不住更多的挑拨,她逃离他的唇边,浑身酥烂地向后瘫叠在他的身上。
他脸颊被溢出的雨水濡湿,此时此刻,心无旁骛,唯有释然。
两人皆抛却尘念,共浴无与伦比的悦海之中。他指尖悄悄轻挪,勾起她的素手,她不仅未拒,甚至还若有似无地用一段指节牵起了他。
她裸露的纤腿静曲在他的脸旁,他抱住它,轻轻又吻了起来……
“妍妍!!妍妍?!你没事吧!!!”小豆的呼声自船外传来。
李沐妍闻声,神思骤回,露出一脸错愕地瞪着萧灼。
未及萧灼开口,只见她已恼羞成怒地从他身上挪开,双颊绯红,眼眶亦泛闪烁。
“沐……”
“哼!!”
他刚要开口,她却一气之下,对准他那柱鼓起的器物狠狠地踹了一脚!
“啊啊啊——!”随即,萧灼惨叫起来。
待小豆划着借来的小船赶上灯船时,他唯见李沐妍面带愠色,自灯箱中疾步而出,纵身跃上小舟,不言不语。
小豆忧心忡忡,忙问道,“妍妍,你没事吧?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没有!快走吧,我不想看到他!”李沐妍言辞决绝,恨不得夺过船桨自己划船逃走。
可小豆仍心存疑虑,俯身往那灯船内舱窥探,却见那怪人正脑袋磕地上跪趴着,双手死死捂着裆,痛不欲生地连连低吟……
李沐妍身影已远,可萧灼依旧在河面漂泊。他注视着头顶的灯箱,心念闪动:方才是怎么了,我与沐妍……她……?
他拂过双唇上残余的甜头,在心间重演刚才的一幕幕。事已至此,他对她的残忍起了疑心,不弄明白,誓不罢休……
——
自上岸后,李沐妍便感筋疲力尽,似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好些年未曾生病的她,终于熬不住病倒在了榻上。
一梦至次日晨曦,她半梦半醒间,被头顶上方的争执声扰得心烦意乱,细听之下,竟是萧灼与小豆在吵架。
萧灼肩扛一捆麻绳,站在瑞知香的房顶上,看着小豆干活那焦头烂额的模样,不由心生恼怒,“我说了每个角都要绑好,你要帮忙就听我的命令,不要在这里添乱!”
小豆却不忍直视他的‘杰作’,“你有没有搞错?!谁家有你这样五花大绑的彩灯?简直有碍观瞻!”
萧灼却不为所动,神情严肃地反驳道,“雷雨季节将至,你不绑紧一些,若是砸伤路人,后果谁来承担?!”他边说边用力拉扯麻绳,以确保每一柱灯架都绑得稳稳当当。
“那绑四个角也足矣!”小豆愤然解开萧灼打好的绳结,口中嘲讽,“呵,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企图!无非是想多劳多得,以博妍妍的青睐!!”
萧灼闻言,怒火中烧,“你敢再叫她妍妍试试?!”
“你们俩在干什么?”屋里的李沐妍终是忍无可忍地走到后院,只看见这二人在屋顶上如稚童般拌嘴斗气,互不相让。
“妍妍?!你怎么下床啦?”小豆一见她,便慌忙踩梯而下,落地之余,唯恐萧灼紧随其后,又将梯子赶紧收起。
与此同时,李沐妍与萧灼不自觉地撞上目光,又几乎同时心虚地移开视线,彼此心中各有思量。
小豆趋前握起她的手,忧心问,“你烧尚未退呢,切莫出来着凉了。我扶你进去休息。”
她微微摇头,声音虚弱答,“我还好。原来你们在挂灯啊,真好看。是我想象的样子。”
小豆委屈地撅了撅嘴,抱怨道,“若非那大爷碍事,我能绑得更风雅!”
二人同时抬眼望向屋脊,小豆心怀忐忑,正盼着萧灼出丑。却见他立于檐边,衣袂一挥,腾空侧翻轻盈跃下,从近二十尺的屋顶上稳健落地。
小豆窃窥着李沐妍的神情,她对萧灼那股目不转睛的稀罕劲儿都快藏不住了。一想到自己竟为妍妍的前夫做了嫁衣,小豆恨得牙痒痒,“呵,就他会显摆。”
“沐妍,你醒了。”萧灼一改方才与小豆剑拔弩张的态度,款款朝她走来,“睡太久了,想出来走走是吗?我陪你,但别着凉了。”说着,他卸下外袍为她披在了身上,又悠悠执其素手,“你手好冷,让我牵着吧。”
她不知是不是病得有些迷糊了,竟当真被他牵了去。
可又及时被小豆揽了过去,他苦口婆心地相劝,“妍妍,此人狡猾多端,更对你别有用心,你可别信他的。走,我们进屋去。”
萧灼静待其回应,可她竟真就跟着小豆一同走了。
铺子里头,棠棠一见娘亲便赶忙跑了过来,“娘亲,您什么时候跑到外头去了?身子可有好些?”
“棠棠!”李沐妍一见女儿,顿时有了神采,一把将其揽入怀里,“你来看我啊!真好。”
棠棠环着娘亲的腰,细声答,“嘻……娘亲,孩儿不光是来看您的,孩儿和父王已经搬来要与娘亲同住了!”
“同住?什么?!”李沐妍两眼一黑,环顾四周。
只见孙姨娘有恃无恐地回瞪她一眼,坦言道,“对,这事儿是我同意的,但我只允许了棠棠住咱家。她爹趁你睡着,去把咱隔壁那间空宅子租下了。那又不是我们家,他要住那儿,我也没法插嘴。”
“萧灼……”李沐妍心乱如麻,心脏颤得她难受得紧。
可那友儿似乎也没啥眼力见儿,瞧着那怪叔叔入屋了,赶忙跑到她跟前来,拽着她胳膊告状,“娘亲娘亲!那日就是这个大坏蛋偷看您换衣服!孩儿没骗人!”
萧灼昨日可贿赂了友儿不少好处,不成想这孩子还是把他供了出来,“你这小儿,不学好道,反学告密?”
“你!”李沐妍心烦意乱,伶牙俐齿那一张嘴,此刻却是半句话都想不出来。虚弱的身子更是让她无力与他周旋,“我头好晕,等我好了再找你。你爱干嘛干嘛吧,别烦我……”
她牵着棠棠回到屋中,母女相依于榻上。棠棠言语之中总是三句不离萧灼,整得李沐妍心念纷乱,连做梦都是他的影子。
午后,小豆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药送上楼来,方至二层,便被自后追来的萧灼截了胡。
小豆气不打一处,指着他鼻子怒斥道,“你把药还来,这是我给妍妍熬的!!”
萧灼却高举托盘,嚣张道,“这是我的银子买的。”
小豆气煞了,厉声呵斥,“你!你哪有个王爷的样子,你怎么可能是宁亲王?!!”
萧灼轻蔑一笑,“呵,是不是你都比不过我。”
眼看萧灼要进妍妍屋了,小豆一跃而上,挺身挡于门前,“不,没比过怎么知道?有胆,便与我一较高下!”
“一较高下?呵……”萧灼不屑一顾地推开他,“你这羸弱之躯可打不过我。”
“那就比文采!”小豆站稳身形,不甘示弱道,“若你输了,你宁亲王就只是个勇武好斗的莽夫!你要离开妍妍!”
“莽夫?”萧灼闻言淡然一笑,“好久没人敢当面这样羞辱本王了。比就比,那若你输了,你就再不许叫她妍妍。”
“好!那就比对对子!我先出!!”小豆整理衣襟,斗志里裹着怒气朗声道,“水映孤舟情未了,心随流河梦难圆!”
萧灼微微一笑,从容对曰,“稚童逐影志未稳,空有年华枉少年。”
小豆闻之更怒,恶声怒斥,“草莽匹夫,没害没臊没皮没脸没人要!”
萧灼神色不变,亦是奉陪到底,“愚昧书童,多嘴多舌多事多非多痴念。”
“你没押上!!!”
“你俩闹没闹够!!”被吵醒的李沐妍突然推门而出,拖着哑嗓怒骂这俩男子。“从我屋顶上吵到我门前,这么爱对对子去茶楼对!!给你俩一人颁个奖!!”
萧灼见其出现,神情顿变,恭顺地递上药碗,“沐妍,我是来送药的。”
她狠狠瞪他一眼,一把夺过药碗,一饮而尽,“喝完了!我要休息,再见!”
言罢,她重重阖上大门。在闭门的瞬间,她徒然地丧失了力气,心力交瘁地回到女儿身边。女儿意味深长地看向她,想替她父王说话,却又讷于启齿。
须臾间,门外响起轻轻的叩门声,竟又是萧灼的身影。棠棠正要去开门,却被李沐妍拦在了身后。
她病得孱弱,却仍怒气冲冲地推开门扉,忿然诘问,“你怎么又来了?”
在见到她的瞬间,他眉梢微挑,冷颜中透着几分玩味,不似请求也不似命令地道,“吃糖。”
未及她回应,他已跨门而入,并将一枚梨汁糖轻轻置入她的唇畔。
“你……?!”她惊愕欲退,却趄趄趔趔,险些跌倒。
“留神!”幸得他眼疾手快,及时揽住她腰,方才稳住身子。
她恍惚又清醒,惊骇又无措,糖果的甜蜜亦在舌尖炸开。他瞧她此刻病得呆呆的,便微微侧目给棠棠使了个眼色。
待李沐妍回神之际,棠棠已悄然离去。
他半搂着她,好不经意地撩了撩她的下颌,扫了扫她的耳垂,反问道,“好吃吗?”
“你?!你手拿开!”她用尽力气挣开他,躲在一旁才渐渐回过味儿来,“你父女俩又串通一气。你,你跑我家来到底要干什么!”
“我……”他落下悬空的双手,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冠,却又紧紧握起了拳头,“我想我必须弄明白一件事。即便是被你杀死,我也要知道。刺我的那一簪,究竟是为何?当年的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说着,他逐步向她靠近,朝着床榻逼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