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75

作品:《被迫嫁入反派阵营

    第71章


    “一甲才能授官!”


    沈溪涟不敢置信, 抓着陶枫的手,又惊又怒,后又委屈巴巴:“怎么可以这样, 谁能考试一考就是全国前三名啊!”


    明经照科举一般取士, 照科举一般排列名次, 排列为三甲。


    状元、榜眼与探花为一甲, 只是不授予进士及第。


    其余考生根据名次被列为二甲、三甲,也不授予二甲进士出身, 三甲同进士出身。


    女子如若想授予官职, 如若想进入官场,那必须考得一甲名次, 要么为状元,要么为榜样, 要么是探花。


    明经科与进士科不同,明经科能授予的官职较低,故而能被守旧官员接受。


    且,参与明经的考生,不比进士科的考生少。


    今朝新帝继位,尚未开新科,而官缺又多, 自是不少人将目标投向此次明经。


    沈溪涟从父亲那儿得知, 此次明经, 有不少南方学子参考,其数量多于北方考生。


    且新帝任命的沈主考官, 性犟又守旧,又南方出身,他怕是会多取些南方子弟。


    “我们不会是过去送人头的吧?”沈溪涟喃喃道。


    陶枫点点头:“也有这个可能。”


    陶枫了解更多, 她父亲为尚书令,离新帝更近,也猜测过新帝不少心思。


    明经科开,新帝本就为了平衡朝中南北党争,让北方官员不至于占据朝廷过多,也不灭南方学子考科举的心,收波南方民心。


    至于她们女子,不过顺带。


    “但这也是场好的开始,至少我们有道路,可以进入官场。”


    陶枫满意的是她们终于有渠道入朝为官,不再只有入宫城当女官这一条路。


    虽然要付出的努力与心血,摘得桂冠的困难比男子要多,但陶枫知道,她满腹才华,总算有了展示的舞台。


    陶枫握紧拳头:“一甲而已,不过状元而已,我能夺得,我能进朝当官,哪怕只是个县令!”


    她的斗气被这仅一甲的限制条件给激起,她恨不得现在就是三月,现在就参与明经考。


    三月将至,朝中春日事宜也暂得一段落。


    吏部赶急赶忙将蹲在京城待授官、已过考核的官员派出京城,评级为上上者留守京城,升迁京官,其余官员或多或少都往上升一两品。


    他们离京,正好空出地盘,给那些参与明经的考生。


    兵马司又到一年最忙碌的季节,一年有四季,兵马司忙碌的季节也有四个,春夏秋冬,皆是忙碌。


    谢知珩总算懈了肩上的负担,紫宸殿内暂得几分休息,倚着桌几,闭眸养神。


    自登位起,他不再有噩梦,屋脊的走兽一日又一日庇佑王朝的新君,消灾辟邪。


    也是如此,谢知珩有了几次好睡眠,思绪不再被诡异所困,疯病不再起。


    那诡异也知,至高无上的皇权与一日比一日兴旺的盛世,它们受谢知珩恩情,也因恩回报,庇佑他。


    故而不再使那些巫蛊的小手段。


    圣教一事收尾,新君继位,似再无可能去篡夺王朝气运。


    谢知珩有些担忧,他藏在晏府的女主,那代表着天道,天命之子,永享天道盛爱。


    李公公从外端来瓦汤,搁置桌上,转身为谢知珩揉起穴道:“陛下,可还觉头痛?”


    谢知珩摇摇头,酸涩的眸眼望向一沓一沓的奏折,抽几本绿壳奏折,摊开是请安,是歌颂明经科开,歌颂君王贤明。


    去看落脚,谢知珩便知,这是南方官员所写。


    他们在歌颂,在称颂谢知珩政策的圣明,道极明经新开的快乐。


    转头又言女子养在深闺,长久不见人,不识得一文半字,如此愚笨的人,怎可同他们儿侄一起,参与明经呢?


    谢知珩画圈已表度过,翻拿另一册,此书不再是南方官员上请,也非北方官员,而是边塞将士。


    边塞穷苦,因北有匈奴、吐蕃,强敌饲在身侧,他们很少去贬低女子,他们多是男子不当人往战场赶,女子当男子用,同肩负城池的保护。


    故而,边塞将军与官员,少去言谢知珩政策的不妥,他外祖父也少去干扰新君旨意。


    北方官员在朝中闹过,得知只官家女子参考,得知只一甲才能授官,他们自是消了不少怒火。


    连请安奏折,也少提明经女子参考,只与谢知珩道声安好,用堆砌的辞藻,来称颂他的贤明。


    只这无关紧要的绿壳奏折,谢知珩便能知晓,不同地区的官员,对女子参考明经的态度。


    他只轻笑几声,不在意,不将他们的赞成与反对收入眼中,谢知珩目前,只有收拢地方实权的想法。


    “刺史的权力仍是太大,刺史的威望仍是深厚。”


    谢知珩抚摸玉玺上的龙头,他每日每夜的祈祷,无论是对密藏的人头法器,还是对太子私印,龙纹玉佩,或是玉玺,都无法让圣人难得一刻清醒。


    谁曾想,只荆州刺史死前的一句,便让他失了阿耶。


    谢知珩紧紧握住拳头,他对钟永的怒火,蔓延至所有州郡,蔓延至他尚未收回的地方权力。


    中央集权的想法,在新帝眼里,深深埋下。


    不过此举需长远考虑,谢知珩还不想自掘坟墓,他目前需放在明经科上,放在那诡异身上。


    “一甲难考,但你乃天命之女,又有太傅教授,不可能连一甲都进不去吧?”


    谢知珩眸眼闪过几分讥笑,抬头让李公公收起玉玺,起身离了紫宸殿,出宫去晏府。


    荆州刺史的任命已由吏部送出,三品的上州刺史自是需要帝王、鸾台与吏部三方共议,不少人希望是自己上台。


    三品外派官一旦入京,最低六部侍郎,一般居六部尚书位,更有甚者入三省,登鸾台为宰相。


    此番重要官职,百官自是不愿让晏城个七品小官霸占着,纷纷出言献策。


    因此,荆州刺史是最早派遣出京的官员,谢知珩巡视整个朝野,南北官员,清官勋贵与宗室,他选了个勋贵出身的刑部侍郎,派出京。


    刑部侍郎位置一空,吏部忙送上候补官员名单。


    要知刑法,要有大理寺任职经历,要有一面浩然正气,其人选不多,吏部尚书多推崇大理寺卿。


    由此,范衡入刑部,获刑部侍郎一职。


    吏部让范衡举荐大理寺卿的候补名单,范衡毫无二话,直接推殷少宿上位。


    大理寺也获此荣数,殷少宿右迁至大理寺卿,原大理寺左寺正迁出大理寺,随范衡入刑部。


    新任大理寺卿殷少宿,着手整理大理寺,提拔他亲信为寺正,又选人为主簿。


    殷少宿亲信也就那几位,不等晏城回京,他率先举荐陶严为寺正,想着晏城恐会入御史台,殷少宿便让陶严坐他位置,为大理寺右寺正。


    如若吏部没有对晏城有其他安排,殷少宿等那时,再举荐晏城当左寺正,虽会低陶严一层。


    不过,殷少宿想两人之间亲近的友人关系,他认为晏城是不会在意这等高低差。


    除非,陶严犯贱犯到晏城跟前,晏城恼怒,跑到帝王跟前诉说委屈,那时殷少宿再做调整。


    人选递交吏部前,殷少宿还去拜访过晏府,去询问尚在备考明经的钟旺意见,问她可需职位。


    虽不能直接当寺正高位,但七品主簿也是可以,毕竟钟旺曾通过两年前的明经考试,勉强算是官员候补。


    钟旺听此摇摇头,她解开马尾,不再遮掩,露出柔和眉目,说:“殷大人,我当场考明经,是冒用小名,非我自个正经名字。而且,我当时以男子身入京城,再以男子身坐官位,实属有违我心性。”


    她眉眼展露笑意,不再刻意,独属江南女子的柔美:“如果可以,我还是想恢复女儿身,以女子身,夺得桂冠。”


    钟旺抚过她精心养护的发,如若可以,她还是想要女子身,她想以女子身成一番大事业,而不是隐姓埋名,把真实的自己藏躲在男子身份下。


    殷少宿被她容颜略显惊艳,少顷又复正常,点头以表赞同:“陛下开恩科,本就是为了你们能有施展才华的余地。某知你想法,也知你野望,不过明经考得的官职品阶较低,多为地方官,某先暂缓主簿一职,待你夺得一甲好名,以女儿身,再入大理寺。”


    殷少宿不去言女子夺取一甲位的难处,也不言大理寺往日多与尸首、闹剧相关。


    他如范衡一般,欣赏钟旺嫉恶如仇的性子,欣赏她敢于说正义的性子,他将钟旺视为后继者。


    范衡出大理寺,入刑部成侍郎。


    离大理寺前,范衡拍了拍殷少宿肩膀,道:“我在刑部等你,到那时,我怕早登鸾台,为你留尚书一职。”


    殷少宿也会跟范衡一样,出大理寺入刑部,再登尚书位。


    刑部尚书一职,殷少宿自我清晰,那恐怕是他官场的极限了。


    陶严不适合大理寺卿一职,他对审案、追究案子中的蛛丝马迹等能力不如钟旺。


    殷少宿也清楚陶严有那尚书令叔父,不可能在大理寺呆太久,陶严的性子适合进礼部,或是入国子监为祭酒,他不适合大理寺。


    晏城性子更不适合,他又为君王宠臣,自是不可能在大理寺蹉跎时光。


    他的前途,亮得殷少宿不敢睁开眼。


    殷少宿唯一能托以重任,只有钟旺。


    他欣赏钟旺,也乐意在前方为钟旺铺就坦荡前途,殷少宿轻笑,与范衡一样:“我在大理寺等你。”


    钟旺点头,为着所有人的期许,她紧紧抱住太傅熬夜为她写的策论题。


    因着时间不对,因着考生太多,因着帝王重视,因着考生不同。


    此次名次,主考官不再局限经帖、墨义,不再是些填空与默写。


    官场官缺太多,考中的学子多会被授官,主考官便朝着进士科的科目试题靠拢,诗赋不见,但有策问。


    太傅获悉消息快,主考官出题时也多向他询问,给与钟旺的题目也多与策问相关,但他不透题,因为主考官自个嘴严,自个还没想出题目来。


    殷少宿在晏府瞧见太傅身影,又瞟过答卷上的策问题,心知钟旺此次明经,名次必不低。


    他也不去担心,比起担心钟旺,殷少宿觉得自己还不如担心祁阳伯世子,那才是个大工程。


    欣赏的话止于此处,殷少宿不再耽误钟旺备考,说声告辞,便离了晏府。


    钟旺转身也离开,随太傅,奔一场独属自己的前程。


    此间外的杂书里,写满两人的情爱,写满两人的幸福。


    但在此间内,一人奔赴大理寺,去吏部递交举荐名单,对钟旺,只余欣赏,前辈对有才之人的赏识。


    一人怀抱儒经,胸有满腹策论,只为奔赴约在暮春的明经考,以女子身,着那一袭青色官袍,入官场。


    谢知珩恰好来至晏府,自登位后,王朝气运缠身,他能看见更多东西。


    他看见,锁住钟旺的条条黑色枷锁,在两人背道而驰中,一一解开,钟旺的眉眼比春色还要艳,还要充斥生机,活力满满。


    熹始二十七年三月,暮春时节,明经科考。


    未几月,晏城赶紧赶慢,总算回到京城,赴吏部述职——


    作者有话说:赶完榜单,撒花!


    第72章


    “承蒙照顾, 四品钟仪大夫苏潜之女——苏望舒特来参考。”


    即使恢复女儿身,苏望舒仍不习惯女子飘逸扮作仙女的装束,她一袭雪青色圆领窄袖袍, 未随京城潮流, 整个半臂袖。


    高扎马尾, 眉眼被极善描眉的陶严精心绘制, 终得她这风发的少年模样,大步走来, 惹得春风徐徐, 惹得美娇娘侧目。


    将名帖交至女官后,苏望舒仍觉不习惯, 她认为既然已恢复女儿身,那该穿襦裙戴玉钗, 而非这身圆领袍。


    且身边同为参考的闺秀,也都着多彩艳丽的襦裙,而非扮作她这男子。


    她方要开口,却被制止。


    沈溪涟第一个不赞同,揽腰抱住苏望舒。极艳的、被重彩勾勒过的凤眸,本该艳绝堂室,此时却可怜巴巴望望向苏望舒:“不可以的, 奴家想要少年郎, 奴家可从未有过这般俊俏的少年郎。”


    说着, 沈溪涟不耐地梳理苏望舒垂落的马尾,纤细、染了凤仙花的指甲轻轻抚过她侧脸, 调戏般去玩弄心爱的少年郎。


    苏望舒哪怕同沈溪涟共处了数月,也适应不了沈溪涟这般玩弄,她不适地左逃右避, 在沈溪涟怀里跟个抓不着的狸猫,挥动粉嫩猫爪,不知所措。


    不由得,她将求救目光投向陶枫,陶枫好似奈何不了沈溪涟,耸耸肩,慢慢走开。


    陶枫一走开,露出已交了名帖,也对少年郎觊觎的各位官家女子。


    她们容颜或媚若牡丹,或清冷若白月,或充斥书生卷气,虽各有千秋,可眸子里皆闪烁着对少年郎的欣赏。


    “诶诶诶!救我——”


    内室骤然爆出苏望舒的惨叫,被安排在外侧等待的陶严听了略有担忧,想起身,却因着不敢擅闯女子闺房,不得不按耐焦急思绪,在外室左右徘徊,不得安分。


    同陪伴的殷少宿毫不在意,翻着大理寺旧档,余光瞟见陶严的焦急时,他才开口:“不用担心,都是女孩子,不会吃了旺财。”


    虽已恢复本名,但人人都知,再怎么美丽、再怎么诗情画意的名字,都不如外号更令人记忆深刻,殷少宿他们也懒得去更换,仍以旺财称之。


    钟旺一名虽是假名,虽会被埋入过往尘埃。


    但它代表着苏望舒扮作男子时的一段经历,代表着她在大理寺的一段阅历。


    苏望舒如若成功考上一甲,大理寺上值的经历,能让殷少宿更有底气,去与吏部官员抗争,争取让她为京官,入大理寺。


    殷少宿翻过一页,提笔在旁做好批注,眸子闪过几分笑意,也不枉他拉着陶严,拉着范衡跟吏部叫板,把这段经历落实在苏望舒户籍里。


    前几日,吏部官员目瞪口呆,听范衡他们说出前来拜访理由。


    女扮男装入官场,还在大理寺忙活近乎一年,还要将此录入户籍!


    吏部当时气得直接拍板,此乃欺君之罪啊!


    欺君还不觉够,吏部又得知人是前几年被新帝赐死的钟仪大夫之女,顿言此乃谋逆之罪!


    无论吏部将罪名说得如何天花乱坠,也得不来冷脸殷少宿半点好面,范衡甚至无聊地翻起吏部的官员考核表,半个字都没进他们耳。


    待吏部说得口干舌燥,范衡也简单一句:“哦。”


    以此表示,他们知道,他们明白,他们通晓这个情况。


    吏部:“……”


    好运坐上刑部侍郎位置,范衡你小子就狂起来了是吧!


    忘了前个时候,谁在吏部哭爹喊娘要把左寺正迁出大理寺,谁在吏部撒泼打滚说自己离不开他,说一旦离开,这是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着!


    小子,过河拆桥是吧!


    吏部气得不行,幞帽摘下来,握着要誊写的奏折,使劲拍桌,也不肯同意,也不肯把这段阅历纳入授官的参考标准里去。


    陶严在旁干着急,范衡放下考核表,跟吏部官员对抗起来。


    刑部与吏部同属六部,虽说你们吏部掌管官员升迁、官员考核,虽说你家老大是宗室中人,是新帝亲近之人,但别忘了,他们家大理寺也是有法宝的!


    范衡哼笑一声:“旺财如今可是寄居在晏府,晏府虽名为晏府,可实际上,却乃陛下私宅。欺君之罪,谋逆之罪,老小子可真敢说啊!”


    “!”飞龙大招一显,吏部顿时哑口无言。


    欺君,欺君,也得君王蒙受欺骗,可新帝知晓人身份,又谈何欺骗?


    “啧,就惯会使你家状元郎。”


    吏部愤愤不已,无奈圣上威严在,不得冒犯。


    他龇牙咧嘴使劲啧范衡,也无法忽视大理寺有宝器的事实,他也不敢让这等小事,使得吏部得圣上厌弃,使得他遭尚书责骂。


    吏部边填写入旧库,边似想到什么:“诶,范子平你个刑部的人,跟大理寺有什么关系,轮到你在这说话!”


    范衡挑挑眉,也想到这处不妥,他默默站在陶严身后,推出陶严去面对吏部飞舞的唾沫。


    陶严:“……”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啊。


    “而且……”


    吏部话尾拖长,他们吏部得官员迁贬的消息最快,人状元郎也快从荆州回来。


    新帝登位,自然要提拔身边近臣。


    是以,谢尚书早早算得状元郎回京的脚程,也早早备好官缺名单,早早过了鸾台明面,只待陛下玉玺一盖,吏部即刻送去任书。


    吏部官员,郎侍郎笑眯眯托起下巴:“子平你怎会知道,状元郎还在你大理寺内?”


    状元郎荆州功绩吏部评为上上,那七品自然得要动一下,现在六部八寺都虎视眈眈,就等着把人逮进本部门。


    大理寺拥有状元郎那些时日,殷少宿出门查案从不在乎对方身份高贵,从不管对方家中长辈官居几品,也不在乎是否得罪对方。


    宗室,勋贵,文官武将,京官中没一个敢阻拦他殷少宿。


    人是大摇大摆进去,又大摇大摆出来。


    并且……


    郎侍郎咬咬牙,户部尚书那铁公鸡,敢卡其他部门的预算,就是不卡大理寺的。


    望着那条子一张张顺利盖过去,郎侍郎每次都恨不得,亲身上阵,把人给抢了过来。


    乔尚书那秃毛的吝啬鬼,心向圣上,疼爱圣上跟疼爱自个孩子似的,也爱屋及乌,对状元郎有过不少好脸色。


    那段日子,是大理寺过得最好的日子。


    圣上还是储君时,便纵容状元郎,登位之后,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范衡不在乎,他享了几年清福,早忘了大理寺曾经孤儿般的待遇。


    “老夫已是刑部侍郎,与老小子你可是平起平坐。”


    “啊呸,你个刑部侍郎,我可是吏部侍郎,掌管官员升迁,谁跟你平起平坐!”


    郎侍郎扯开挡他的陶严,喷了范衡一脸口水,愤怒得不行。


    “……你小子火气还是那么大。”


    范衡抹把脸,有些无奈。


    不过好在借助范衡与吏部郎侍郎之间友好的关系,以及扯晏城这张大旗帜,苏望舒大理寺任职的这段实习经历,勉勉强强是算进去了。


    离开前,范衡忽想起什么来,转身与郎侍郎说:“状元郎可是兼有御史台巡按御史一职,你就不怕御史台出手?”


    一想到御史台那群阴暗老鼠私底下的操作,范衡也不由得发起抖来。


    范衡:“真让御史台把人抢过去,咱们三省六部、九监九寺的日子,可不好过了。”


    他边摇头,边叹气,带着殷少宿与陶严他们,无奈走出吏部。


    郎侍郎:“!”


    天可汗的,忘了御史台那群狗东西了!


    最近这群御史,一个个跟吃了炸药包似的,一点就炸。


    说起因,与大理寺诸位皆有关系。


    京城内众官员对大理寺给苏潜之女争取并落实实习经历,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为家中有希望考中一甲的女子,长辈皆在努力,努力让家中娇养的女儿,能做京官。


    以尚书令陶温为代表,他整日在鸾台,同谢尚书使眼色,不求留京,但不要去江南。


    陶枫曾再三警告,她不回江南族地,自然也不愿去江南任职。


    陶温不忍女儿去江南受被欺凌,日日去磨谢尚书,甚至偶尔还带陶枫去鸾台,手把手教导处理朝务,处理一县大事。


    此举止惹谢尚书厌烦不止,连御史台也愤怒不已,多次上奏折弹劾,直言京中部分官员以权谋私。


    女子参与明经本就有失妥当,现又担心女儿家受欺凌,居然妄想让她们做京官,真是世风日下,道德沦丧!


    何有官员之大公明德?何有科举公平一说!


    他们若再这般下去,那些非京城户籍的学子,岂不是毫无机会留任京城,岂不是被这些女子牢牢压在名下!


    长者爱子心切,御史本无意谴责,但他们妄想染指吏部授官,染指科举公平,此乃御史决不能容忍之罪,文官也不能容忍!


    甚至有性子过激者,直言女子参考明经,就是染指科举公平,就是有违纲常伦理。


    京城目前形势,便是女子参考,所带来的后果!


    郎侍郎去鸾台寻谢尚书时,不小心瞧见内监手捧的木箱,里面御史台弹劾的奏折多得几乎装不下。


    足以见,御史台的威力。


    郎侍郎掩面不语,听闻御史台春时三个月的奏折份额没用完,此下那些官员正巧撞他们炮火上,一个个恨不得把囤积的奏折用完。


    以往有状元郎分担,如今若状元郎入御史台,以御史从不炮轰身边人的潜规则,他们自然是齐齐对准外敌。


    “嘶!”


    郎侍郎顿吸一口冷气,不仅无状元郎分担炮火,还要有状元郎入御史台的悲惨消息。


    以圣上纵容的态度来瞧,那些御史的气焰恐怕会更加嚣张,比今日所见还要旺盛!


    “谢尚书!谢大人!”郎侍郎不敢再耽误,连滚带爬,跑进鸾台。


    鸾台内,谢尚书正拍着硬壳奏折,愤目同陶温对视,他绝不赞成陶温指定授官县城的举止。


    谢尚书怒言:“吏部授官,无需尚书省来指手画脚!尚书令若觉无聊,可回府为你家阿枫教导几日,当个教书先生,这尚书令一职,恐不适合陶大人!”


    谢尚书坐拥吏部尚书一职,掌官员升迁,职权本就大。他又姓谢,为宗室郡王,与圣上关系匪浅,自是直言不讳。


    近些日子,他被这陶温磨得脾气直涨,又有御史日日上奏折弹劾吏部,弹劾吏部尚书。


    一想到那堆弹劾奏折,谢尚书气得脑子直嗡嗡。


    御史台的奏折不经鸾台,直达天听,谢尚书想拦也没处可拦截,怒火自然直冲陶温。


    陶温也是担忧家中独女,才出此等有悖他官德的事。


    陶温:“罢了,阿枫已弱冠,她该有能力去处理任官时的所有困难。”


    鸾台内只陶温一人担忧,他一放弃,谢尚书也暂得不少清静。


    至于底下官员,谢尚书可以言吏部授官,需有圣上旨意,需得圣上下令,完美糊弄所有人。


    有个时候,罪呢,不要自个担,全推给顶头上司,才是最好的维系官场友谊的方法!


    谢尚书正开心时,恰好听郎侍郎奔来,大呼自己官职。


    此行有违君子礼仪,谢尚书不满:“鸾台议事重地,怎能举止不佳?”


    郎侍郎缓和过度蹦跃的胸口,道:“谢大人,状元郎的任职可有下来?”


    据千里马的脚程,晏城在这月便可回京,吏部的任书也该下达。


    谢尚书:“还未得陛下点头,大监说此官不妥,不适合状元郎。”


    “某可否能知道,谢大人递上的是哪些职位,可有御史台?”


    谢尚书皱眉:“本官脑子没进水,怎么可能让如此大宝贝,进御史台!本官还想有点安生日子。”


    御史台那群疯狗,要是真让状元郎进去了,京城众官员可不得缩起尾巴过日子。


    半句不雅的话都不能说,一刻都不能松懈,不敢违君子礼仪。


    谢尚书在心头怒骂脏话,真那时,全体京官都得自请外派,或自挂东南枝。


    挂时,还得以布覆面,以糠堵嘴,防止死后还得被御史弹劾,死时举止不礼,有害京城佳貌。


    “那就行,可千万不能让状元郎入御史台。”


    郎侍郎重重吐出一口气,心里的大石总算落下去。


    关于晏城回京后升迁后的任书,到晏城抵达京城时,仍未得出个结论来。


    并非吏部效率太慢,也非京中无官缺,而是三省六部、九寺九监都在争取,御史台也在旁虎视眈眈,实在难分出个合适的职位来。


    最后,他们把目光,投给拥有最终决策权的圣上。


    晏城回府那日,因明经考才过不久,大理寺众人忙于处理京城闹事、刚考完的考生,赶羊似的一个个赶回家去。


    他们太忙碌,也便没举办洗尘宴。


    回晏府时,日头复暖,太傅也就没赖在府上,捞起太子回宫。


    苏望舒也不在,考完后,她迫不及待地离开摧残她多日的晏府,开心地同来到京城的母亲厮混,日日阿娘阿娘的唤,好不亲昵。


    闲杂人等离去,晏府再复前头的冷清,好在春日已来,绽放花枝无数,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桃花跌落墙头,随风垂落晏城肩处。


    桃花艳粉,似纱般抚过滟滟花眸,晏城感到些许痒,不由得轻笑几分。


    笑意在眸底流转,像是抓住了滚滚的大江水,也算得他此次荆州行的收获。


    他进府时,回得凑巧,新帝也方从宫城内出来,捧着奏折,一折一折翻看。


    因着刚下大朝会,新帝尚未脱下这一身明黄礼服,听门外动静时,他抬眸去看,养得帝威深重的凤眸,如墨色般深沉不见底。


    帝王未戴九旒冕,也未似往常仅一根丝带捆缚发尾。


    金冠束发,朱纮垂落,尾端系着玉坠,静静散在帝王跌落的发间。


    明黄礼服,仍是王朝盛行的圆领窄袖袍。胸前的补子有金龙盘绕,点睛的眸子直直盯向晏城。


    晏城喉咙收紧,半句话也说不出。


    无论文字里怎么描绘,影视作品里何人扮演,他们都很难真正演出帝王的厚重,帝王的天威。


    封建王朝几千年的岁月,一代又一代的哺育,一朝又一朝的更替,永远不变的是皇权高高在上,帝王永居高位。


    晏城并非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他也曾被父亲带在身旁,见过领导,也在学校里,见过巡察高校的大领导。


    大领导虽身居高位,但很少板着脸,他们常常面带笑容,给人亲近之感。


    因为红旗下,社会是人民当家做主,是工人阶段领导政权。


    而不是朝野内只一家之言,一人执掌生杀大权。


    储君时,人尚未收拢所有权力,也没正式登基,身上帝威少少。


    登基为帝王后,人掌有所有权力,春日三个月又清洗一番朝政,借圣教一案洗去朝中不安分的阵营,插入真正听令于他的人。


    朝野中,除先帝留与他的、心也偏向他的臣子外,还有些能力强的纯臣,以及被纵容的、本该有不同话语的御史台。


    朝野内,几乎只得一人之言,


    人,已然拥有全部权柄,非傀儡皇帝,乃实权皇帝。


    新帝不言,执笔在奏折上画圈,搁置朱笔,放下奏折。


    眸眼因晏城迟迟不动,而略有些许怒意,后又瞧见晏城眸底的惧意,谢知珩轻轻叹出一息,无奈的笑意打破朝会残留的帝威,眨眼间,人似又变成晏城熟悉的人。


    “郎君,是在怕我吗?”


    在晏城面前,谢知珩很少自称孤,登位后,也不愿称为朕,除情趣外,他甚少在爱人面前表现出一个王朝执权者的模样。


    浑身的威严散去,凤眸被笑意渲染,得有几抹水珠,与些许柔和。


    此番模样,不见圣明的君王模样,倒是给晏城几分幻觉,好似见到书中善于辞赋的亡国之君,受春水缠绵,受悲伤浸透。


    这念头一起,晏城觉得好笑。


    喜与诗赋的君王是被迫登上皇位,本该闲散度日,却不想皇位从天而降,匆忙中接手满是破碎的山河。


    同谢知珩这自小被立为储君,得圣人天后亲自教导的帝王不一样。


    两人不可相提并论,他们所擅长的领域各有不同,闻名的书籍也不同。


    一为文学,一为史书。


    晏城只觉笑话,他怎会认错,眼前人可是他的爱人。


    哪怕是帝王,那也是他的爱人。


    晏城轻笑:“没有,我怎么会去怕你呢。”


    所有因初见帝王带来的惧怕,都在爱人走近,久别之后再复相拥时,全然散去。


    荆州一行,从落叶萧瑟的秋日,到百花绽放,又再谢的暮春。


    长长数月,仅靠玄鸦传递的书信,难解其中相思情,更何况自谢知珩病重起,晏城便少有收到爱人亲手写的尺素。


    病好时,又传来先帝逝世,谢知珩病躯未愈,便打起精神走过登基大典,苦苦熬过长达一月的丧期。


    后他又忙于清洗朝野,晏城也接下代领荆州刺史一职,收拾江陵府破碎的局面,两人忙得少有传达书信的时间。


    晏城抚过谢知珩眼下残存的青黑,那几丝青黑,不细看,倒像是为谢知珩浓墨勾勒眼角。


    可以谢知珩这不显疲劳的体质,能有这几分,已是谢知珩熬了许久的成果。


    他顿时心疼不已。


    情意混着疼惜,似蛛网般缠绕全身,晏城低头,在谢知珩眼角、额头,在他所有渴望之地,皆落下湿热的吻。


    谢知珩从未抗拒,张唇迎接爱人深切的情意,任由对方的肆意,任由对方的侵入,任由春日的桃花香,浸入他骨子里。


    爱意缠绵,落在实处,尽是湿漉漉。


    谢知珩已许久不曾与他人有过这般亲密,自是生涩,被侵犯得过深时,连泪水都恍若未觉,一滴滴,全跌入晏城掌心。


    掌心湿润,晏城初以为是他在荆州接的雪水,可雪水没这般滚烫,他抬起头,发现帝王已泪流满面,唇瓣也抖擞得厉害。


    所有话语都挤压在喉咙里,能逸出来的只有哭腔,暗哑的哭腔。


    帝王少有垂泪之时,他垂泪时,泪珠总是多多夹杂种种目的,为民心,为臣忠,为皇权。


    可少见这时,帝王只为爱人哭,只因被折腾得耐受不住,张着唇齿,弱弱地同晏城抽泣,同他求饶几分。


    晏城温柔吻过帝王垂落的泪滴,指尖缠绕朱纮,勾起玉坠印在唇间。


    他很温柔,可折腾谢知珩时,却少见其中几分温柔,次次都逼得帝王向他哭诉,次次都逼得帝王躲避。


    “陛下……”


    晏城忽想,唐时皆言圣人,陛下一词常用于正式场合,此处可不见得有几分正经。


    但帝王不语,他张着唇,紧紧咬着发白的指尖,忍下一波又一波的如春、潮水。


    每一分,每一处,都让帝王溃不成军。


    床褥间铺散开的明黄龙袍依旧,不改其威严,不改其高高在上,直直盯向晏城。


    晏城一眼扫过去,他已然不惧怕,甚至饶有恶趣味般,吻开帝王紧咬指尖的唇。在帝王难耐之时,要抓什么东西去抵御时,他十指扣紧,牢牢抓住早已飞翔的五爪金龙。


    “呜呜……”


    第73章


    春散事事休, 谢知珩余力皆无,眸眼仍得溃散,依靠在晏城怀里。


    始终撑起的紧绷思绪, 在发泄后有了余缓, 谢知珩忽觉困意袭来, 抬眸恰好与晏城对视, 迷离间仍能见其中情意绵绵。


    “困吗?”


    晏城疼惜般浅浅吻在谢知珩眼角,那处被困倦浸染, 惹落不少水色。谢知珩眼皮都在争斗, 真给他好似回到早时的大朝会间。


    群臣争斗,骂架实属常见, 小朝会时甚至能见鸾台宰相撸起袖子,丢下愤语无数, 奋起要揍的冲动。


    高官们不愿在手下跟前丢人,少在大朝会期间拳打脚踢,只有礼貌的、在口头上的你来我往。


    今个谢知珩却没想到,大朝会期间,群臣皆丢了高帽、高官架子,舌战群儒,只为授官。


    小朝会内, 鸾台六部与御史, 是商议着晏城授官何部门。


    大朝会间, 官员皆在商议,明经高中考生该授官何地、何县。


    争争吵吵, 覆盖了整个三月,暮春至夏初。


    也是此,谢知珩被烦得已有几日不得休息, 连梦里,都在安抚争斗双方的官员。


    晏城没得谢知珩半句答语,他也不追问,半偏脸颊,贴着谢知珩摘了金冠的发顶,发丝细软,偶尔扰得他痒痒。


    新帝登位本就事务繁琐,虽谢知珩有七年监国经历,但储君与帝王,仍是不同。


    储君,事宜还需与鸾台商议。


    帝王,已是独当一面,圣诏可不由宰相商议,也可不经鸾台直发。


    谢知珩揉揉眉心,他困意来得巧,抛去朝野不止的争吵,只顾眼前爱人时,万重负担,也好似烟云,不落肩处。


    寝屋内烛火未熄,晕黄灯光一圈一圈点染开来,悉数落在晏城眉眼。


    荆州的雪雨不曾摧残过他,大江的风只愿眷顾他。躲藏江风中的湿润,一日又一日抚平他眉眼间的愁思,并将江南的雨雾刻刻融入他眉眼。


    无论前世与今生,晏城永远不变的是户籍,他仍是南方人。


    南方雨雾不与他老粗,不与他干燥,只与他眉眼精致,只与他眸眼,似西湖般滟滟。


    久别似新婚,数月难见,本该是缠绵深深,本该在烛火床棂下,诉尽无尽情意。


    热恋的有情人,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有说不完的风花雪月,有道不尽的离愁别绪,有春日伤、秋日悲。


    可谢知珩难起心思,他又不忍睡去,恐睡去花不归,睡去花未醒。


    晏城也不愿催人入睡,抱住谢知珩,听他心腔鼓噪的声,听他缓缓的吐息声,听他受困意缠绕,无奈哈欠连连。


    本是几分好笑,晏城又想谢知珩此时身份,帝王自愿囚于温柔乡,不愿深睡去,这般想来,笑意又深深。


    杨贵妃是春宵不散,情爱难改,才引得君王只想美人不想早朝。


    而谢知珩是只贪温情,不留恋春宵,也非不愿朝野。


    我还算不上杨贵妃呢,晏城轻笑一声,抛去脑海里层层叠叠的思绪,抱着爱人,享受片刻的厮守。


    “郎君可觉困?”谢知珩直起半身,困觉难消,他连声音都轻了不少。


    晏城摇头:“车上睡了好一会儿,而且陛下未睡,我怎敢先睡?”


    晏城其实也有些许怕,人的睁眼闭眼,很容易消了岁月,很容易将温情打碎,化为清浅记忆。


    谢知珩本就忙,一忙是连着数月也难出宫城,一忙碌起来,晏城连他的影子都不曾见到。他官职品阶不高,大朝会是妄想,小朝会更是想都不要想。


    你怕睡醒花未醒,我怕觉散人不在。


    “去年夏末,我是在秋日离京时,才堪堪见你一面。怕耽误行程,只来得及说一两句话。”


    晏城很是委屈,满腹的离别愁思化作春水,在他眉眼散开,桃花眸似湖水般迷蒙,似江南云雾,缠绵悱恻。


    “离京后,也就刚开始能得陛下你几张信笺。我向陛下说尽相思,陛下只与我说朝政,与我说田地赋税,得你几句情话,都难于过蜀道。”


    可委屈过后,又是无尽的心疼,晏城疼惜自己的爱人。


    因谢知珩病重,晏城得来的信笺更少,又忽知晓他或许是被疯病折磨,被系统一日又一日的巫蛊折磨,且那折磨中,又有自己几分助力。


    晏城又气又恼,又悔又恨,可江陵府一事,他难以空出闲时,也难去想曾经的悔恨,只见眼前苦难的百姓。


    知晓谢知珩登基为帝,还是系统与他说的。


    素来无情绪的机械音,似含了些挫败感,它道自己选的时间点不对,道自己过度贬低人的智慧。


    系统话语里,都是对新帝的赞誉,都是对新帝的敬佩。


    它看得见人的智慧,看不见人的痛苦。


    “陛下,痛吗?”


    被巫蛊折磨时,被幻觉逼得自残时,被噩梦逼得几无退路时,可有曾想过放弃,有曾崩溃过,有曾不管盛朝与乱世?


    他人视你为景帝,望你再复文景之治的辉煌。


    他人视你为光武,望你救盛朝于倾颓之中,望你延续王朝,望你撑起王朝,肩负万千。


    先帝归入陵墓,同天后共葬时,群臣是欢喜,群臣是欢呼,他们只知昏庸的帝王不再,只知会迎圣明的君主。


    可晏城通过李公公话语中,通过史官的记载中,知晓谢知珩的诞生,是充斥了耶娘满满的爱意,是得了全天下两位最尊贵的人毫无保留的爱意。


    那先帝下葬时,天后下葬时,偌大的宫城只他一人时,他会觉累吗?


    会哭吗?


    未说的话藏在胸腔,藏在盈满泪水的眼眶里,晏城一句话也说不出,静默拥着人,无声息中给予人几分暖意。


    所有思绪在眼眶流转,迟迟不落地,迟迟不愿离去,晏城被那些疼惜,绞得心尖疼,绞得他泪水太多,滴入谢知珩发间。


    谢知珩抬起眸眼,将晏城所有因疼惜而致使的痛楚模样,刻在眼底。


    睫毛微颤,若是在群臣面前,若是在猎物面前,他或许应该展露脆弱一面,去惹人怜惜,去使尽手段,拉拢入自己阵营。


    谢知珩素来如此,善用权谋,善用强势与脆弱,去收割自己想要之物。


    这是他作储君时,为得父恩,为得母惜,为得权柄,惯用的手段。


    谢知珩该如此,他不该让自己曾受过的苦与难,流的血与泪,皆打碎了咽回肚子。


    他本该如此,


    他该这般吗?


    谢知珩想,自己已登基为帝,已收拢所有权柄,已不用耍早就过时的手段。


    他得到了帝位,得到了权柄,得到了天下,也早已得到爱人的心,谢知珩忽想,他不该再去用老旧的手段。


    高位者的脆弱固然珍少,固然使人心疼,固然更牵动人心。


    但太多,就显得刻意,显得虚伪,显得不食肉糜。


    谢知珩微微仰起身子,吻落晏城堆积眼眶的泪,用所有情意,消去晏城心底难察的恨与悔,消去他的不安。


    “我痛什么?”谢知珩轻笑出声,眸眼不见曾经的癫狂,不见曾经的崩溃,只有尘埃落尽的重重爱意。


    谢知珩贴着晏城眼角,热息沿着眼角而染红那大片,他说:“我是君主、天子,万人之上,无人敢冒犯我,无人敢欺骗我,我有什么痛?”


    谢知珩眸眼深深,已过去的痛意,已过去的噩梦,不该再惹他落泪,不该再惹他悲伤。


    “我知你爱我,知你因爱生悔,因爱生怜,因爱生怖。”谢知珩搂住晏城脖颈,继而又道,“不用去担心我,我得到的,永远比失去多。”


    先帝不再,天后已葬,谢知珩是失去了疼他爱他的耶娘,是与血脉上最亲的人分散。


    但他又没失去始终伴身的爱意,他会有走到白首的爱人,会有始终缠绕的权柄,他会一如既往的高高在上,为一国之君。


    “只要郎君不离开我,我就不会痛。”


    那双盈满权欲的凤眸,落满了晏城的身影,好似整个世间,他只有晏城一人。


    谢知珩不以言爱为耻,少有羞涩含蓄样,他笑着勾卷起晏城耳鬓的发丝,去亲吻晏城,去勾引人跌落温柔乡,留得春宵多几许。


    谢知珩:“我爱郎君,也只爱郎君一人,也只愿拥有郎君一人。”


    晏城:“嗯。”


    帝王毫无保留的爱,是束缚晏城留在此间的绳索,也是他不愿高飞,不愿远走,自顾自画下的牢狱。


    回家一路,希望渺茫,晏城也不愿被锁在回忆里,不愿被父母的恩情所逼迫。


    他素来是被爱环绕,被宠溺着长大,自是不后悔所有选择,不后悔奔向爱人所在地。


    晏城想,爸妈也是愿意看到,他有了共话白首的爱人。


    父母在,是有大家。爱人在,是有小家,他不过是弃大家为小家罢了。


    晏城:“我对陛下的爱,不会比陛下浅。”


    爱意深深深几许,情意缠绵得几日,晏城想今宵不想过往,想春宵不想未来。


    大朝会过后,官员有几日沐休,有几日与家人团聚。


    盛朝不苛待官员,与唐朝有几分相似,给与官员的假日不少,暮春后是夏至,夏至日有三天假期,并着旬假,放得也就更多。


    古时没有调休一词,逢假就放,让官员能兼顾工作与生活,多与家人团聚,多有私聚酒席。


    帝王也有休息日,谢知珩懒回宫,便同晏城待在晏府,抬眸赏庭院蓊蓊郁郁的树林,垂眸听晏城在耳旁说,他荆州行看过的风土人情,荆州的巫文化,荆州不散的神鬼传说,荆州的赶尸归家习俗……


    他像个背包客,旅行回来,兴致勃勃与家里人分享旅途遇到的所有好玩有趣的事。


    谢知珩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他善于倾听。


    无论是群臣的争吵,还是晏城的叨叨数语,他都耐心听着,偶尔会说些地方官员在请安奏折上写的,为晏城补充。


    沐休日闲适地过,谢知珩在晏城的陪伴下,有了几日不苦熬自己的夜晚,有了几日情爱夹杂的夜晚,有时也非夜晚,白日也得。


    无案牍之劳形,非紧急奏折,仅请安与弹劾奏折,谢知珩皆抛在脑后。


    吏部明经授官一事,他也不急,等授为京官的潮流散去,等吏部出台具体授官标准,那些官员自会消去热情。


    余下烦恼百官的,也只有晏城回京后的处置,受帝王宠爱的状元郎,要归向何处?


    吏部递交给谢知珩的官署太多,有时谢尚书脑子不清醒,居填上个御史台来!


    谢知珩当时就让李公公把奏折打回去,又恳恳切切与谢尚书说,要妥当安排。


    言官是一把双刃剑,谢知珩喜极,也烦极。


    喜他们善以己身为利刃,悬挂在每一位京官头上。烦他们太过偏激,太过矫正,日日奉上的奏折都能堆成几座山,谢知珩看得心烦。


    吏部举荐太多,谢知珩也难以抉择,恰好晏城回京,又伴在他身侧。


    谢知珩问:“郎君还想待在大理寺吗?”


    谢知珩先是将范衡升为刑部侍郎,大理寺被殷少宿执掌,为晏城留有寺正职的一事说出,他又问晏城,可想留在大理寺?


    大理寺人不多,官场交际也少,晏城也熟悉大理寺,也知同僚上司性子,他或会想继续留任。


    晏城被谢知珩初问时,有留在大理寺的念头,得知殷少宿为大理寺卿后,他顿时打消念头。


    殷少宿性子严肃,为寺正时就爱抓考勤,日日在大理寺外逮迟到的人。


    以往有范衡替他分摊殷少宿怒火,这下范衡去了刑部,整个大理寺没人压得住殷少宿,虽说本来也没人压他。可若要留任,往后的悲催日子,晏城一想便觉两眼发黑。


    晏城恹恹:“怎大理寺卿就轮到殷大人了呢!”


    每每被殷少宿逮住迟到,晏城那一日上值的心情都不佳,虽无扣俸禄之罚,也无御史弹劾之祸。但大学时养就的学生心态,让他对迟到被上司逮住,仍心有余悸。


    晏城不愿选,也懒得去选。


    他抱住谢知珩,埋在人颈窝,闷闷地回:“陛下为我挑选吧,我相信陛下不会苛待我。”


    谢知珩垂敛眸眼,思绪为之飘远,去想吏部奉上的官缺名单,去为他,选一适合晏城性子的官署。


    郎君性懒,他该为郎君,择一好去处。


    第74章


    吏部任书未下, 晏城回京述职后,本想卸任巡按御史一职,但御史台竭力争取, 说尽无数好话, 以名声担保。


    若晏城仍担任御史一职, 他们御史台绝不弹劾他, 哪怕月月弹劾份额有剩,绝不会笔尖朝向自己人。


    晏城琢磨想想, 钱包有新帝补贴, 也架不住这些御史弹劾。


    且,他离新帝最近, 也在新帝批阅奏折的案几上,见到成堆的弹劾奏折。


    那数量, 不管是七品小官,还是正二品鸾台宰相,都得心惊惊,不敢高声语,恐被这些豺狼似的御史逮住,好一顿弹劾。


    晏城思考过,思索许久, 在御史台的劝阻下, 在李公公的劝导下, 他暂未卸任巡按御史一职。


    沐休日后,晏城不好意思再待在家中, 收拾收拾,往大理寺走。


    夏日正是农忙时,晏城走去时, 听不少同年说,有些官员夏至日没过完,又向吏部请了农忙假,赶着回去帮耶娘整理农田。


    盛朝俸禄虽不低,除去银钱外,每月也会给与官员一些米粮与布帛,作为官员每月尽心效力朝廷的绩效。


    只是农田乃国之根本,家中长者也极其看重耕作,官员们不敢反抗长辈言令。


    农忙假自古便有,多有几日假期陪父母,官员自是开心。


    绩效是今朝设立,前朝未有,前朝只多以米粮布帛,以价抵银钱。


    是天后听那些后来者的话语,又知晓官场贪腐多在小官之中,小官又多是家贫难以继日,才冒然走上歪路。


    天后疼惜他们,在俸禄外另设绩效,每月初五便可领取,无需压一月。


    如若天后还知晓千年后的人不仅俸禄被压,绩效也被压,定会眼含泪水,叹息不已:尔等,过得可真艰难。


    晏城想起,他那当高中班主任的好室友,绩效与班主任津贴,被压了一年都还没发,真可怜。


    盛朝没有调休,也不会因着财政收入不佳,而压减官员俸禄与绩效。


    是故,虽官场仍有贪腐的官员在,但少有家贫而致使贪污,多是人心不足妄想蛇吞象,大理寺与刑部抓时,从不听这些人嘴里的卖惨言论。


    是惨,还是贪欲,只瞧他们府中掠夺来的民脂民膏,便可知晓。


    抄家一事,晏城也有参与,初出茅庐时也为那些犯事官员嘴里恳恳的言论,触及心灵,流泪些许。


    后得陶严告知,明白这些官员所犯何事,以及盛朝官员福利,晏城顿时不流泪,只想狠狠啧那些官员几声,提笔写几封奏折去弹劾,让本就午后斩首的罪名更上一层。


    天后以灭佛,以二圣临朝之名掌管朝野时,便恶狠狠清洗了一番朝廷,将那些贪腐的官员齐齐下狱。


    她是女子之身不假,但天后以自己不输圣人的圣明与手段,甚至不屑垂帘听政,直接高坐龙椅,以身压得朝野不敢言女子临朝,牝鸡司晨。


    史官辱骂,天后不惧,她愿以天下太平盛世,来抵抗史书对她的贬低。


    晏城翻读史官记下的史书时,他发现史官虽对天后贬大于褒,但对天后在野时下的政令,史官又称赞不已,言此举于天下有益。


    因着史官与在野官员都见证过,见过天后圣明的政举,见过她不逊色任何人的智慧。


    故,官员对女子参与明经,有一甲授官限制,他们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天后妄图登皇位的举止,天后所行举止带来的破窗效应,让士大夫集团,被逼着步步后退。


    大理寺内,苏望舒担忧自己如若考中,进入官场后,她担忧自己会因女子身被其他官员排斥时,陶严轻笑着,告诉她不会有这般举止。


    陶严说:“你强势,他们便会退一步。你若是觉自己是女子身,便低他们一等,他们是会抱竹竿往上爬的。”


    你自以为的谦逊,自以为的避让,落在其他官员眼中,是你可以任人欺凌的象征,是你惧怕他们的表现。


    赶到大理寺的晏城,听此,也对苏望舒点点头。


    晏城:“旺财别担心,凭借你的武力值,谁敢欺负你!”


    “不过,清肃你为何会这么清楚那些官员的习性?”晏城好奇不已。


    夏日到,陶严总算有机会扇动他一表人才的折扇:“因为这些官员,都被先帝、天后与圣上处置过。”


    “先帝为了让圣上在他登基时诞生,一次又一次推脱登基大典,只为给圣上奉上最佳的生辰纲——储君位。”


    “天后想拥权,先帝便二圣临朝,不管满朝文武的反对。天后妄想登位成女皇,满朝文武的抗议也不起作用,还是乔尚书温情的劝告,才让天后打消主意。今遇圣上,他们更不可能以老欺小,反对圣上改革的政举,他们可是盼望圣上登位许久,怎么会去反对自个选的帝王呢?”


    千言万语汇在一处,都在表明,满朝文武都已经被这一家三口调教得差不多了,都是吃硬不吃软的存在。


    硬抗是能硬抗下去的,是能抗着他们往后退三步。所以不能示弱,苏望舒初进官场,一定要把她厉害的武力,展现出来。


    苏望舒如若至理箴言,拿笔齐刷刷记下来,奉为圭臬。


    晏城也想着去记,但陶严与他说,这些招式对苏望舒有用,对你可没得用,其他官员可不敢排挤你。


    “为何?”晏城问。


    陶严笑说:“你还不知道吗?因你的彪悍功绩,还有乔尚书对你的爱屋及乌,现在御史台、三省六部与九监九寺都在争取你,都不想当户部冷落的孤儿。”


    陶严拍拍晏城肩膀:“你可受欢迎了,状元郎。”


    “……”对着友人满带恶意的笑容,晏城捂脸不想看。


    陶严正正衣襟,严肃地问:“你想要去哪了吗?吏部虽能直接任命,但多个部门在争取,圣上不言,只得由你来决定,接下哪位尚书的青云梯?”


    “没有想到,圣上应会安排妥当。”晏城懒得去想这些,他撑着脑袋,因担心迟到被殷少宿逮,今日早早过来,惹得现在困意满满。


    晏城抬起被困意催生泪水的眸眼,问陶严:“都快午时了,怎不见大理寺卿?”


    与晏城厮混许久的同僚,陶严一眼便知此人在想什么:“大理寺卿整日忙得很,没功夫去抓迟到。”


    “什么!殷少宿他不抓考勤了!”


    喜从天降,晏城不爱到大理寺,就是因为殷少宿这人坐寺正位时,就日日站大理寺獬豸像前,抓爱迟到的他与范衡。


    “……”


    你就这点出息,陶严捂脸,摇头直叹气。


    晏城欢喜不已:“早说殷少宿不抓考勤嘛!只要他不抓考勤,我就不会离开大理寺半步。”


    大理寺他待习惯了,上司还是同僚都不会为难他,偶尔还会为他的偷懒,遮掩几分。


    陶严:“至少想着往上走走啊,去三省六部去啊!”


    中书舍人,六部员外郎,御史台御史,太仆寺少卿,这些官职皆为朝中重要官职,有极高位置。


    晏城轻笑几声,打散困意:“我那般着急往上爬做什么?德不配位,自身能力难以坐稳别人给与的高位,会招来言官议论,给圣上惹来闲话。”


    没必要走得太快,晏城岁数不大,弱冠未几年,就赶着爬到舍人、员外郎位置,太有祸水之资。


    范衡入刑部为侍郎时,已年过半百。


    他们这些同年中,以进士出身,家中少有扶持的人中,爬得最快的也只正三品上的吏部侍郎郎侍郎。


    太早登高位,不说其他官员是否同意,就谈那常伴身侧,站立世间的能力,就足以让人在这高位中,羞耻一生。


    只要圣上脑子清醒点,不色令智昏,愿意为爱人步步筹划,愿意听爱人诉求,愿意从高位走下,晏城自然不会落得祸水的罪名。


    京中言官笔尖厉害,史官经得天后一折腾,已经敢以此身,来抗拒任何修改史书的旨令。


    “我才不会让圣上,自损名誉,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干涉吏部授官。”


    晏城回答,捧起苏望舒递来的考场回忆的答卷,与陶严讨论起来。


    他们身经进士科,破万千难关得进士出身,也知主考官喜性,便打起精神,为苏望舒批阅这答卷。


    晏城以前不太了解,但他曾受太傅等大儒教导,得圣上手把手教与,也在荆州以一州刺史,处理圣教带来的烂摊子。


    今日之他,已非吴下阿蒙。


    晏城的意愿,永远是谢知珩考虑的第一要点。


    为了晏城的升迁,谢知珩思索过许多道路,想过从礼部,到中书舍人,再外派为地方官,进京城入为尚书,进鸾台。


    但晏城不喜欢,谢知珩将其一一搁置。


    宫城中,谢知珩得底下宫人转述大理寺情况,得知殷少宿为晏城懒散性子,也为整理旧库档案,许久不曾抓迟到,他便清楚晏城该往何处升。


    李公公从一堆奏折里翻出吏部的奏折,展开呈给谢知珩。


    谢知珩接过,一眼扫过,落目在殷少宿推荐的官职中,他轻笑,拿起玉玺盖下。


    “交给鸾台,让宰相们审理。”


    谢知珩合上交给宫人,让她抱着已经批阅过的奏折,一同抱去鸾台。


    一事了,李公公又递来沈主考官呈上的明经考卷,与他同几位副考官共同商议出的名次。


    不劳累圣上,沈主考官递交上来的只五十份,一二甲皆有。


    沈主考官虽户籍为南方,也知赶考者多有南方学子。


    不过谢知珩任命他为主考官,就是看在他对待旁人,只以才华为主,只看那人才华,不管其他,不管品性。


    因着这性子,沈子谦在官场走不长远,谢知珩也不愿让他在宦海里浮沉,混一身官场的污泥。


    谢知珩责令他坐镇翰林院,迟迟不准他出翰林院,入六部进礼部。


    翰林院中,沈子谦身边人也多是才华横溢者,也有不少只顾书本的书呆子,他们性子纯澈,与其余部门格格不入。


    也无人敢欺辱他们,朝中有太傅庇佑,谢知珩也不准许他人干涉翰林院。


    是此,当明经答卷皆被糊名,不知人名,不知性别,诸主考官能看见的,只有答卷上的才华。


    京中才女喜簪花小楷,但明经参考时,她们写以馆阁体,如此更难去辨认,更得公平。


    谢知珩先是摊开名次,李公公为其摆出与名次相对应的考卷,让谢知珩一眼就知答卷如何。


    沈子谦出题不爱往偏出,就爱在《荀子》中找,也是此,许多考生备考时也多以荀子作品为主。


    荀子讲礼法教育,圣教一案才过,沈子谦便就以圣教为题,讲南方山林多,多地不同音,县中百姓也因此难得教化,难沐春风。


    他问尔等若为南方汉中、闽地官员,面对当地不曾教化过的、只知当地礼俗的百姓,该如何去引导百姓知孔孟,知圣上,为圣上与盛朝效力,同时要特别注意,不得侮辱当地神明、当地礼法,不能以强硬手段,强行令百姓知孔孟,知儒学。


    沈子谦是南方户籍,但他也是闽地子民,对当地神明与宗法也心存敬意,心留善意,也希望赴南方就官的考生,也能如他这般。


    圣教据地在汉中一地,他自然也不会放过。


    考题有些偏向南方考生,对北方与京城考生不利。


    考题一出时,谢知珩就收了不少对沈子谦的弹劾奏折,但他皆搁置一旁,不予理睬。


    五十份考卷,谢知珩一一阅过,对沈子谦给出的名次,满意不已。


    当再读至他给出的一甲答卷时,谢知珩发现文章里熟悉的样子,他抬眸与李公公对视一笑:“太傅的教导,她倒是铭记在心。”


    卷中所给策论有理有据,沈子谦为让谢知珩知晓他为何将此人排在状元位,还亲写一封奏折,里面写明他对这人的喜爱,对这人才华的喜爱。


    虽说这人的策论中不见辞藻堆砌,骈句少有,但有秦汉遗风,辞藻简朴,话语中切,入木三分。


    “倒能得这状元首位。”


    谢知珩去看榜眼探花两位答卷,榜眼的答卷有几分像极陶温,他便知这是陶家精心培养的人,陶温的独子。


    答卷与探花相比,非常出彩,有其父之神采。


    谢知珩轻笑:“可惜了。”


    他提笔,在纸上修改名次,将陶枫名次写为探花,另提一位答之出色的人为榜眼,原探花为二甲。


    李公公瞧见,问:“可要再改?一甲中可是有两位女子了,若是张贴出去,怕又会引起文官、学子声讨。”


    “声讨,声讨朕吗?”


    谢知珩不在意,那些人也就敢在私底下小声议论,哪敢摆在明面上,哪敢面刺他。


    不过文官的声音,谢知珩打算听些:“先不张贴名次,先张贴答卷,待几日后,再张贴金榜。”


    等那些学子见过一甲的文章,知其名副其实,在张贴名次,便可打消些议论的声音,谢知珩也能少看些弹劾奏折。


    并且,状元与探花皆为南方户籍,只榜眼一人为北方考生,此次明经目的,谢知珩想,他已达到。


    谢知珩:“天命之女答得不错,不逊他人啊。交与鸾台时,你与谢尚书说,一甲中人,不得留任京中。”


    二甲是否有人能留任京城,谢知珩不在意,但一甲三名皆不得留任京中,她们需为前些日子御史们的弹劾,收尾。


    “哼,大理寺起的头,陶温再随之跟随,他们几人搞得京中议论纷纷。敢借自身力,去阻吏部授官,去闹御史台,她们就该承受些磨难,也正好试试她们自个写的策论。”


    谢知珩轻笑,在晏城回京前,他可是日日被御史台上请的奏折烦恼,好几箱堆在一块儿,皆是吏部授官一事。


    当李公公将谢知珩的口谕传达给谢尚书时,谢尚书喜得要蹦起来,好不容易压下的跳跃性子又再起。


    好在身侧有侍郎在,谢尚书才管得住自己,他轻咳几声:“臣听陛下口谕。”


    等侍郎得了授官旨令回吏部,谢尚书严肃样散去,拉着李公公到一处小隔间里。


    谢尚书嘿嘿笑:“还是陛下体谅我们,知道我们吏部受了委屈,知道御史们上的都是狗屎,立马为我们吏部报了仇。”


    李公公瞧见他,跟见到府上另一人似的,捂眼不敢看。


    见谢尚书年老的眉眼,不如晏城精致时,李公公才缓过来:“收着点,郡王你都是掌管吏部的权臣,怎还跟孩子一样?”


    “小王不管,小王只知道陶温那老匹夫整日欺负我,整日都在搞我吏部。”谢尚书抱住李公公的手臂,孩子般摇晃着撒娇,“大监你可得与陛下说,可得罚罚陶温那老匹夫,为小王出气!”


    “嘶——唉!”李公公与看见脏东西一般,甩开谢尚书,甩袖离去,不愿再理谢尚书。


    待李公公离去不足一时辰,紫宸殿传来旨意,圣上对尚书令为授官一事骚扰吏部,深感痛恨。


    尚书令为文官之首,本该为群臣作出榜样,却做出此等以权谋私一事,圣上下令,罚尚书令三月俸禄,以示效尤。


    “诶嘿!陛下万岁。”


    得知此消息,谢尚书当着陶温的面,兴奋地蹦起来——


    作者有话说:能日更三天,尽力多写点,后面要值班QAQ


    第75章


    悲喜一时转换, 谢尚书才显摆没几刻,又得李公公亲自过来告知圣上旨意,李公公捧着御史笔墨尚未干的弹劾奏折, 眼皮子直跳地瞪向谢尚书。


    御史弹劾:吏部尚书于鸾台内举止不佳, 恶意嘲讽尚书令, 以下犯上, 有损减同僚情意之嫌,望陛下重罚, 以示效尤。


    李公公:“……”


    与他对视的谢尚书:“……”


    谢尚书颤幽幽举出四根手指:“小王发四, 小王不是故意的,是陶温他害小王!”


    发誓谐音发四, 不受老天爷监督,谢尚书还是跟家中自后世来的小辈学的, 不愧是后世来的小辈,鬼灵精怪的,想法就是多,就是懒得改姓为谢。


    还有个不大不小的毛病,小辈喜欢女子,整日与家中侍女厮混,不知白日与黑夜。


    李公公摇头叹气, 本就是个跳脱性子的人, 年过半百又跟个顽童似的, 以前家中有小郡王为着郡王府脸面,为其父遮掩几分。


    可小郡王偶然病逝过后, 谢尚书悲丧过头,几乎要随独女逝去。


    好在陛下在四川寻得与小郡王长相一致的后世者,称她为小郡王转世者, 专为谢尚书,从后世千年穿来,只为再结一段父女恩情。


    谢尚书心知哪怕转世百轮,人也不是他的小郡王。


    可人生在世,总要有绳索牵引,牵着他走这一遭,让他不至于在世间,迷了路。


    小郡王,就是谢尚书唯一的绳索。


    为了这绳索,谢尚书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人生哪来万般全,不过是人人睁眸闭眸行。


    李公公叹息:“又罚三月俸禄,别到时找小郡王要钱,只见儿问耶钱,哪听耶向儿讨要?”


    小郡王养得贪财的本性,还不是谢尚书这跳脱性子,月月被御史台弹劾,俸禄迟迟不见影子。


    年过半百,谢尚书仍是本性不改,哪怕吃御史月月弹劾也不改,究其原因,皆是小郡王与陛下在纵容。


    他们二人,也与谢尚书一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唉,陛下可别再纵容出个谢尚书来。”


    想到已经发出的吏部任命,李公公无奈,又无法出手阻拦。


    吏部任命是几日后才交到晏城手中,恰巧那日正好是明经一甲答卷展示日,为减轻苏望舒的紧张感,以及蹭两位进士的文曲星运气,他是大清早被陶严拖出府中,拖到书生拥簇最多的地方。


    “没必要这么早吧?”晏城打个哈欠,从摊贩中接过刚出炉的烧饼,边犯困,边迷糊地用早膳。


    陶严:“我也不想这般早,明明今日是沐休日,沐休日为何要早起,又不是出去摘夏!”


    因只张贴答卷,书生伴读多,少了府上不识丁的杂役,也似不见御史,他们从小声讨论,到大声议论,又高声斥责对方,来表明自己立场。


    三张答卷各有各的好,哪怕书生多,进士也有,他们也不能对这明经答卷出言贬低,对其中策论,一言一句斟酌,讨论其中可行性。


    “一甲中有两人对江南等地熟悉,是得了南方主考官的偏袒,有了这等好运,才列为一甲。”


    “此言差矣,小生倒不认为主考官为江南户籍,便将所有才气归结为好运。京中谁人不知主考官爱荀子,荀子又重教化,圣教一案才结束不久,这考题自然得往教化靠!非好运,是心思缜密,才华横溢,才有今日金榜题名。”


    “兄台所言甚是,是贤弟愚笨了。”


    ……


    底下议论纷纷,也有书生据此考题,就此答卷,商议其中可行性,他们目光多投向闽地与汉中学子,询问一二。


    也有书生举一反三,改考题中闽地与汉中两地,改为边境,边境受战乱侵袭,少有春风教化,京中也少见边境学子,多是边塞将士。他们愿为圣上效力,去想边塞教化一事。


    “好厉害,他们想到的政策,都好全面,也适宜当地风情。”苏望舒喃喃出声,眸子里不再是自己答卷张贴出的羞涩,盈满好学之意。


    陶严在底下瞧见不少同窗同年,与他同为进士出身、着常服的官员,笑说:“旺财你去多听听,多借鉴,里面不止有学子,也有居于闽地汉中,或曾任职那地的官员。”


    “哇啊,我一定多听,多学习!”苏望舒兴奋地如同脱缰野马,直奔书生群中。


    晏城有些好奇:“你们不是努力让旺财留在京中,怎么还让她去听任职蜀川官员的见解?”


    “?”陶严不解,晏城是最靠近圣上的人,居然半点明经的消息都不了解,回,“我听叔父说,一甲中若有家中人为留任京城努力的考生,一律不得留京,皆外派出京。”


    陶严叹气,他叔父得罪死了吏部尚书,一定会让堂妹分到江南,与那些死守阴阳调和、死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二叔三大爷面面相觑。


    他只希望,堂妹不要活剥了那些长辈,毕竟是长者,与家主选任有关。


    叔父当了这么多年的家主,家中才华出众者不多,唯陶严与陶枫二人。


    陶严不喜族地,也不喜管族地庶务,叔父自然想让陶枫坐这家主位,而那些长者的支持,是有一点点必要的。


    “都要外派出京吗,哪怕是女子?”


    晏城有些担忧,女子处此间易受蹉跎,南方重男轻女思想一地比一地重,他还曾在史书中见过溺婴池、弃婴塔等血腥风俗。


    知名文人冯梦龙,任职寿宁知县时,见过“闽俗重男轻女,寿宁亦然,生女则溺之”,为移风易俗,他亲写《禁溺女告示》,力求改革。


    虽效果欠佳,但由此可见,闽地溺女之俗根深蒂固,晏城有些怕苏望舒招架不住。


    陶严见答卷便知何人能授官,他笑说:“旺财善长刀,无人出她左右,不可能受欺辱。而且,我听闻钟夫人也随旺财离京,李员外郎的夫人随行,只为庇佑旺财。”


    因前头御史台高声弹劾明经女子参考一事,李德谦不愿侄女受御史们欺辱,毅然向礼部与吏部两位尚书请辞,求进御史台。


    李德谦本就是翰林院出身,清流文人,进御史台为言官,自然可以。


    圣上也不阻拦,让鸾台商议便可,只是李德谦一离去,礼部员外郎便少一人,吏部正往上递候补名单。


    “礼部啊,我考中进士时,第一想去的是翰林院,那儿有沈主考官。第二则是礼部,第三是鸿胪寺,大理寺我当初想都没去想。”


    世事难料,谁能想,陶严被分入大理寺,整日与案件、闹剧处一地。


    盛世下少有谋杀,多是邻坊小打小闹,无理由来的愤怒。


    太过琐碎,陶严被烦扰得日日不得安寝,日日只愿离去大理寺。好在晏城被分至大理寺,一状元郎与他同居主簿位,陶严才少了烦恼,有友人相伴,不去想专业不对口的问题。


    晏城或多或少也听了不少官员调动,他转眸看向陶严:“你想去礼部?”


    六部官员虽因圣教一事而缺失不少,但因权差,因为京官,因六部鸾台,它们往往是补得最早,补得最好的官位。


    李德谦愿意迁出礼部员外郎一职,任御史言官。


    礼部有官缺,自是需有人补上,陶严有此想法,也非奢求。


    “怎么可能,某才升为寺正不久,这般快入礼部,御史肯定要弹劾,鸾台吏部也不会同意。而且,殷大人还没培养好亲信,咱哥俩,还得在大理寺待几年,待到旺财回京!”


    陶严笑着把话题转移,眸眼远视,看底下人群涌涌,看张贴的答卷。


    答卷张贴几日,名次隔几日再张贴,三甲名次皆贴出,其中以一甲最引人注目,因圣上取了两位女官。


    主考官与圣上认同她们居一甲,答卷也被张贴,由学子赏阅批改多日,反抗声少了很多,但也是有人出言反对,上书直言其弊。


    官袍与吏部任书同日到,苏望舒被分到的县城极其偏远,几临东海。


    那地百姓不多,说盛朝话的百姓更少,几乎可说县城中人皆言当地话,语言不通,是苏望舒遇到的第一难。


    那地也与冯梦龙任职的寿宁县一般,有溺杀女婴之恶习。


    派去的数几位官员,为移这风俗,耗尽所有,却无效果,最终无奈上书吏部,言此地管理之艰难。


    钟母担忧不已,摸着女儿穿戴好的幞帽,眉眼再显忧愁:“怎被分到此地呢!吏部这不是为难你吗,就因你是女子,就要到这种地方当官吗?”


    溺杀女婴,钟母稍微一想,眸中泪水断绝不了。


    她虽希望女儿出嫁从夫,丈夫虽希望女儿有淑女样,他们都曾言少了儿子,家中重任无人担,可从未想过去溺杀女儿。


    “怎会有这般血腥的风俗。”钟母捂着嘴,泪水流下,为那些逝去的女婴,念叨佛经。


    苏望舒笑着安慰母亲:“圣上重视,吏部知晓女儿能力,才派女儿去此地。不要为儿烦恼,儿已然成长,已成参天大树,可为母亲遮蔽风雨,也可为她们遮蔽。”


    一地县令品阶不高,苏望舒收到的乃青色官袍,颜色熟悉,补子也熟悉,因教授她的两位夫子,曾也着这青色官袍,站在大理寺中。


    官袍不因性别而有区分,至多有人测量苏望舒身材,送与尺寸符号的官袍。


    苏望舒曾摸过,幼时因调皮,被父亲套上官袍,逗弄几分,但却没真正穿上,穿上这属于自己的官袍。


    也许,世间女子今日都是第一次,穿上这官场的官袍,而非宫廷内的女官袍。


    明经取士多为填补地方官缺,学子也多派出为县城县令,或到各州治所,跟在刺史身侧。


    故礼部没有准备琼林宴,他们多是在大朝会时,得天子任命,得吏部授官,走往四方。


    大朝会时,苏望舒兴致勃勃,本想乘坐驴车赶去,不想陶枫来接她,便与陶枫一同,乘马车前行。


    上马车后,苏望舒还瞧见陶严倚靠车壁打瞌睡,眸眼盈满笑意,学着陶严,头枕在陶枫肩膀上,与她欣赏,这新上身的官袍。


    “不是梦,我们在前往德阳殿的路上,我们在觐见圣上的路上。”


    苏望舒拍拍脸,并非没有见过圣上,她见过仍是储君时的圣上,那时以晏城友人身份拜访,而今日,她是以官员身份,觐见圣上。


    德阳殿,居于京城中轴线的宫殿,苏望舒到时,已瞧见不少官员站在殿外。


    官员所着官袍颜色各有不同,苏望舒有见鸾台宰相的紫袍,有见六部尚书,有见被众人骂的御史台,也见九寺九监,见朝她们走来的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身后还跟着没睡醒的晏城,寺正的官阶,已能让晏城进大朝会,与百官一同,拜见圣上。


    晏城一见也未睡醒的陶严,如见知己般,攀上他肩膀:“好兄弟,咱俩都困啊!这升官,升得太亏了,大清早就上班了。”


    陶严困得不行,但仍要叮嘱晏城:“小心点,御史在那边看着呢,小心被他们弹劾。”


    “没事,御史台已经跟我打过招呼了,绝对不弹劾我,哪怕我当着陛下的面打瞌睡,也不弹劾。”晏城拍拍胸口,说。


    “……离我远点。”陶严不愿再理旁人,静默站在队伍中。


    等鸣静鞭响,等太监高声唱班。


    ……


    “入——班——”


    百官神色肃穆,按照严格次序,迈着庄重步伐,文东西武,鱼贯入大殿。


    待百官站定,待诸宰相上椅,晏城微微抬起眸子,在李公公的指引下,圣上坐御座。


    大理寺班位离御座稍微有些远,晏城瞧不清谢知珩脸上神情,只能瞧见明黄龙袍,与高高在上的皇位。


    偶尔有声传来,因德阳殿的特殊,晏城听之觉是天上来音。


    是天子在出声。


    大朝会期间,面对众多新进的官员,诸位宰相能收起小朝会时的嬉皮笑脸,尽显权臣之威。


    晏城已有数年没参与大朝会,早没了当初授官时的记忆,今日可算他第一次。


    第一次,从宰相与百官的话语中,从圣上的应声中,瞧见这场盛世。


    到这时,晏城才真正有这种感觉——他已是官员,在为这偌大的王朝效力,为百姓谋生存,谋幸福。


    晏城捂住剧烈跳动的心脏。


    我在此间,我在此间为官,我在此间有小家,我在此间为人民。


    永远浮在地面上的脚,突然落地,晏城有了站立此片土地的实际感,有了半分归属感。


    受德阳殿肃穆气氛影响的系统,打开视野屏,见满座贤臣,见此间辉煌。


    它转眸,又见身居新进官员之首的女主,见她身着的官袍,无奈的笑容展露在显示器上。


    女主已然长成,独拥天道气运,无论是谁来,都无法从她耀眼的眉目中,抢夺半分,连设定中的男主都不行。


    恐怕他已经不是男主,恐怕此地只有主角,只要主角苏望舒一人,她带着一身气运,带着上天眷顾,奔去独属自己的锦绣前途,去实现自己幼时的,曾被他人讥讽,被他人嘲笑的可笑理想。


    德阳殿前,夏时的烈日高悬,阳光炽热,不容抗拒般照向所有人。


    正如高坐皇位的圣上,眸眼沉寂,垂视殿内所有官员,无论宰相,无论县令,都不过是他治理王朝的一件趁手工具——


    作者有话说:大纲是写到这,正文是在这收尾。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