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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被迫嫁入反派阵营

    第61章


    “外面什么声音?”


    谢知珩情绪不稳, 声音裹挟极大的怒意,与着香炉里浓密不散的黑色烟云,一同冲向所有服侍的宫人, 又和着严寒冬风, 若纷纷大雪覆了宫人一身。


    宫人好似只着单衣, 在广袤的雪地里, 瑟瑟发抖,牙关咬紧, 连出声都不敢, 只是惧抖。


    因着害怕,宫人给不出回答, 谢知珩便摸索着起身,手撑床柱, 踩过瓷碎,借着痛感,他一步步走出寝屋,往庭院走去。


    每一步的迈出,滚滚红衣袍后,都会留下或深或浅的血迹。不一会儿,血印站在宫人跟前, 她们没敢抬头, 低入脖颈时, 闻到过浓的血腥味。这血太浓,浓得她们抬起头, 瞧见殿下赤脚行走,脚掌不满瓷盏的碎片。


    “殿下!”


    宫人担忧不已,扯着衣摆起身, 走上前后,又跪在谢知珩身旁,仰起头颅,捧上绒布,说:“殿下,你脚掌受了伤,不能再往前走一步!”


    一人声音看似不大,可四五位宫人齐齐跪在谢知珩眼前,乞求他不要再往前一步,伤了身体。冬日一旦受寒,得了病,那是极难痊愈,宫人不愿殿下再受此祸。


    更何况,殿下病躯仍在,旧症未愈,新病又起,身体不能再受伤害。


    她们恳恳担忧心,直白展露在谢知珩眼里,那不求回报般的忧虑,那瞳孔深处躲不了的恐惧,种种情绪,都展露在谢知珩眼前。


    谢知珩一时止住脚步,抬起眼眸,透过屋檐,望向晴朗天空。过曝的日光,连他都不敢直视,连他都想着去躲避,其他人或是如此吧。


    清醒时,无名来的怒火散去,谢知珩令人将寝屋内的轮椅取来,又让小监摘下瓷碎,用烈酒冲去血迹。


    坐上轮椅,谢知珩转眸看向宫人,问:“客人怎还在府上?”


    宫人跪地未起:“殿下,客人来取的书籍在寝屋,先前你在休息,她们不敢打扰你。便想着让客人先行离去,等你醒来,由我们亲自送到府上去。”


    “只是如此,那外头哪会有这般吵闹,怕是出了什么事,你去问问。”谢知珩头疼地揉了揉眉心,遣人去探。


    “是。”宫人福身,洗去掌心血迹,离了院落。


    人离此地静,过强的烈风也体谅院落中花卉无数,穿枝而行,落在宫人身上只剩温柔。


    风轻抚人衣,抚吹衣袍向外滚,谢知珩伸出手要去抓,可衣随主人,极其善于躲避,又极其善于撒娇。次次要抓住时,那衣袍都会调皮地扫过谢知珩指尖,不与人留,与人玩。


    被戏玩的次数多了,谢知珩也生了厌。他收回手不去理时,这衣角又被风送来,拂过他侧脸,拂过他手背,落在他掌心,好似如往常乖,不惹闲事。


    谢知珩不由得苦笑几分,倚着轮椅,痴痴远望长空,日光不再过亮,不再阻拦谢知珩思绪的起伏,甚至与风一起,将思念送往南地。


    宫人见殿下情绪安稳,立即松了口气,刚呼出又听谢知珩吩咐,取出放在寝屋里的书籍,连书带人一同送出去。


    谢知珩:“孤这疯病尚未好,还是别误伤他人。”


    得了令,宫人忙去取地理志,为解决此次突发事件,也为让殿下再得安宁,她几乎是跑着过去,跑过院落,跑过小道,跑过锦簇花团。


    跑得气息混乱,引来藏匿的护卫要出鞘,宫人才堪堪赶在人群挤到殿下面前,拦住了这些人。


    巧的是,探问何事的人也将出发,要将这地事宜说与殿下。


    宫人拦住她,后理好云鬓,捧起书袋,递到钟旺身前,说:“公子,这是你们要寻的地理志,能否拿了就此离开,大人还在休息。”


    “好好好。”陶严巴不得赶紧走人,不等钟旺答复,他接过书袋,转头挑眉与钟旺小声说,“咱两取过东西便走吧,没听人家说,里面有人在休息!你带这么多人去打扰,主人家肯定不愿意,很失礼貌!”


    钟旺懒得理这打了无数个退堂鼓的人,一把挥开陶严的脸,不满地说:“什么主人家,这儿不是晏大人家吗?哪里出个主人来,恐怕是这些人藏匿逃犯,才帮我们取来书籍,只为了让我们不去那个院子!”


    陶严目随钟旺伸出手指,望向匾上刻有海棠苑的院落。


    这院子他熟悉,以往他都是跟几道来这喝茶聊天,作过几次客,陶严也是清楚这海棠苑,是晏城寝苑,非那藏人的地方。


    忽的,陶严觉不对劲,他转眸仔细打量钟旺,察其今日的异常举止。


    想不透,陶严只得开口:“旺财你今个生吃姜了?哪哪都不对劲,一进这府,就想着往后院跑,就想着去那海棠苑。是有人让你做什么?还是要去刺杀谁?”


    嫉恶如仇的正义性无可厚非,陶严自是乐意捧着钟旺,也乐意跟随她铲清邪门歪道,同她一块儿除去恶人。


    只是今日,钟旺的恶意来得没缘由,她过强的恶意、过度的正义性,只对准身居海棠苑的人,甚至都忘了这儿是晏城的宅邸。几乎是把自己当来抄家的刑部杂役,或是御史台的御史,不放任一罪人。


    被陶严这样一问,钟旺也觉自己今个有些异常,得人提醒,她才想起这是晏城宅邸,而非犯事官员的家。


    只是心里残念未散,环视晏府的仆从,钟旺说:“我是看到她们有些怕这府上的另一个人,就觉得那人是迫害她们的坏人。那人既然敢欺负晏大人家里的仆从,也敢欺负晏大人,我就想着吓吓他,不让他去欺负晏大人。”


    越说,钟旺越觉得自己这理由有些勉强。


    她自己不过是大理寺的衙役,去为正七品御史的晏城伸张正义,去替身为太子近臣的晏城打压府上仆从,打压府上另一位主人。


    太子近臣……


    友人只提起过晏城这样一个隐秘身份,只提晏城深得太子宠爱,钟旺以为是晏城官途坦荡的意思,却没去想单身一人、未曾成亲的晏大人,府上哪会有另一主人?


    钟旺收回长刀,眼睛眨巴眨巴看向陶严,轻声说:“夫子,我好像惹事了?”


    你才发现自己惹事了!陶严恨铁不成钢,咬牙瞪了钟旺许久,怒意在脸上宣泄许久,他不得不叹了一口气,拍拍钟旺肩膀:“没事,有几道呢,大不了以后请他吃好吃的。”


    钟旺想到自个空空的钱袋,想到晏城那挑剔的性子,扁扁嘴:“哦。”


    又是一场大开支,晏大人自己俸禄不低,怎么老是缠着别人请客呢?钟旺忿忿不平。


    见钟旺停下不动,也没转身离府的打算,宫人一时摸不清她思路,不知她是前进还是后退,但总归是客人,她们有些人离去队伍,取些糕点茶水过来。


    此地巧好离景色不远,离花园也近,旁也有晏城不喜在屋子里用膳时,特意准备的石桌凳。宫人引他们到石凳上,端来茶水,以尽待客之道。


    府上总共三位主子,晏城离府,殿下不愿出院落,李公公也被困在皇城。府上宫人都略有闲散,不去忙活手上事,皆聚在钟旺身旁,含笑看她品尝这些御膳房出品的糕点,慈爱地看她给出一声又一声的夸奖语。


    她们不觉钟旺见识不多,只觉钟旺可爱,只觉这娇小少年,太令她们怜惜。


    许是在家待遇不好,才会这般痴迷糕点,连茶盏都不曾饮过半点,宫人托着脸侧,痴痴笑着,边笑边想。


    少年相貌精致,带着雌雄莫辨的美感,又极具少年意气,与佳景相配。


    且少年吃东西时,糕点将脸颊鼓起,细细咀嚼时,像极无辜小爱宠,又时不时抬起头与她们展露笑容,这让宫人直觉舒爽,眼睛也得到洗涤,精神有了舒缓余地。


    至于喝茶赏景,故作风雅的翩翩公子哥陶严,宫人们很乐意地把他忽视抛弃。


    “怎都聚在这儿,没人去服侍殿下吗?”


    声音尖利又带有老者的暗沉,钟旺仰起头去看来者,是位着宫廷内监服的人物。她其实认不出宫廷中人,只是对方声音,过于像戏中他人扮演的内监,钟旺才猜出来。


    “李总管。”宫人与他一垂眸弯腰,纷纷离去,处理自己的活计。


    眨眼间,钟旺身边只剩下几个服侍客人的仆从,其余人若云烟,迅速散开。


    李公公对这些性懒的宫人,轻哼一声,一甩拂尘,走到钟旺面前,说:“客人若有心欣赏佳景,可留至晚膳后再离去,膳房已备下二位膳食。某还有事,恐无法招待二位,还请见谅。”


    他的话语里没有对官员的尊敬,作为皇城的总管,李公公的品阶比陶严还要高上几分。


    只是作为主人,李公公不敢欺负客人,一顿好言相告:“无需觉不妥当,二位是郎君客人,自是要好生招待一番。”


    不等钟旺他们回话,李公公侧身就离去,他步履略有匆忙,三步算作两步,往海棠苑赶。


    听宫人说,殿下犯病许久,已到自残地步。在宫城中,李公公就担心不已,恨不得立即往晏府跑,可鸾台仍需他去镇压,为太孙镇压那些蠢蠢欲动的宗室,也是此,李公公才拖到现在,回了晏府。


    待不见了李公公身影,钟旺撑着鼓起的脸颊,闷闷说:“我们要不要去拜见殿下?”


    毕竟那是他们的顶头上司,管着他们项上人头。不仅如此,这也是钟旺离殿下最近的一刻,她迫切需要同殿下见面,去询问当年往事,去询问她父亲下狱被杀的真相。


    陶严不赞成,他可不想进行与殿下脸对脚的对视,一点也不想。


    谁会愿意去见时不时就能砍人头的长官,陶严反正是极其不愿意,但他的愿意与否,在钟旺刀剑的逼迫下,无可奈何跟在她身后,避免钟旺再次冒犯到殿下。


    第62章


    “殿下要去瞧瞧这天命之女吗?”


    无需宫人禀报, 李公公眼神锐利,一眼便瞧出钟旺性子的执拗。


    外表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俊郎儿,气质同她手持的长刀一般锋利, 日常行动都敌动我动, 危急情况她又敢为人先。


    是此, 今个勇闯海棠苑, 钟旺也是带头人,颇具引导才能。


    “不用, 孤暂时不想见她。”


    情绪若奔波涌动的大河水, 一时平静,滋润中原腹地, 造就一场黄土文化。一时又癫狂,奔涌宣泄不顾天阻, 河水滔滔般吞没惠及的土地人民。


    平静得来不易,在这安稳时刻,谢知珩情愿耗费所有理智,去批阅奏折,去整理他能想到的治国大策,为太孙留下三言两语的锦囊妙计。


    平静后是疯狂,也不知何等缘由, 自心口蔓延上来的痛楚一阵比一阵剧烈, 像无数人在折磨他, 又像无数死于战乱的百姓在痛诉。


    他们拿着镰刀,他们拿着斧头, 他们拿着锤子,一击又一击打在谢知珩身上每一个部位。


    巫蛊之术又得到加强,天后恳恳的临终话已不能使谢知珩发疯, 那诡异转而投放百姓被残害,被乱世欺凌得无处可生存的画面。


    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①。


    稚嫩的孩童不见半分皮肉,他们都化为恶汉牙缝间带有血迹的肉丝。


    尸骨无人拾,因都被人剁碎,丢入河水里煮,用火煮,用人煮,用烈日残月去煮,煮成一锅惨绝人寰的恶世。


    如此悲痛的情景下,信仰更加旺盛,谢知珩在梦中,看到诡异圣佛膝下,人人在跪拜。


    以权柄跪拜,以钱财跪拜,以人命跪拜。金银的河流源源不断,人命也源源不断,夹杂王朝的痛叫,哺育诡异。


    而在群臣痴信,众民求饶之外,谢知珩又看到花繁填园林,绸缎挂南枝的美好景色下,有人脱去利落男装,着以繁琐仕女衣,她眉眼幸福,幸福在民骨民血之上。


    “噗——”


    梦里无数人的恨意汇聚在一人,无数人的痛楚汇聚在一人,谢知珩被众生压得直不起身,被众生压得找不回理智。


    身体承受不住如此大的痛苦,它崩溃地在谢知珩脑海里尖叫,又不顾谢知珩的承受极限,肆意地去宣泄,将谢知珩折磨得不成样子,折磨得满目是血色。


    倾吐的血液沿着席卷的红袍,攀上丝丝金线,攀上暴起的青筋,爬进谢知珩瞳眸里,染了他整个眼眸,染了他一身。


    众生的苦与恨由你承担,众生该得的喜与乐被人篡夺,独落在一人身上。


    当幻觉里百姓的苦恨与苏望舒的欢喜拼接在一块,印刻在谢知珩眼眸里时,当身体所有的崩溃与痛楚都在折磨谢知珩时,海棠苑外有人跃着步伐走进。


    她带来的风,被扭曲成大河永不见天日的腥风,谢知珩嘴里都遍布血腥味。


    “殿下要去瞧瞧天命之女吗?”


    殿下要去瞧瞧那真正篡夺王朝气运,吸食所有生灵生命的天命之女吗?


    幻觉加之幻听,本就有的癫狂疯症,齐齐堆加在谢知珩身上,逼得他不成人样。


    步步紧逼,都只为逼谢知珩成那小说里的反派角色,都只为推翻女主眼中圣明的储君形象,回归晏城记忆里偏执残忍、不把人命放在心上的反派形象。


    储君是杀了父亲的仇人,圣人是助她平反的大恩人,系统是稳定众生信仰的圣佛,这才该是苏望舒眼里的世界,才该是小说本来的剧情。


    众生在燃烧,以人身作香,为圣佛献上最诚恳的信仰,为系统献上最丰富的积分。


    香烧到一半突然断了,面前的菩萨也不如先前那般祥爱,好似披上色彩艳丽的袈裟,手持的玉瓶也不莹润,在烛火下亮着阴冷的光。


    晏城有些不敢再去插香,也不敢再拿新香来拜,折断没烧完的香,他有些怒意地踩在脚下,只为使剧跳的眼皮停下,只为平和他心里的不安。


    菩萨面前摆放的香炉被插满了香根,都是晏城一人的功劳。


    他满心满意为死去的妇孺祈福,满心满意积攒功德,可每次为菩萨上香,晏城都总觉心里不安,心脏异常的跳跃,就像是在警示他什么。


    这种感觉很微弱,几不可察,晏城以为是他忙于奔波,车马劳累的后果,没放在心上,仍为死去的人上香,为她们烧些纸钱,有时富裕起来,也为她们烧些书籍。


    怕她们不识字,怕没有老师教她们,晏城只烧些孩童开蒙用的书,烧了些他还记得的才女,写了封信,邀才女为那些不识字的妇孺上课。


    他的用意是好的,他的出发点是好,可无奈被诡异利用。


    火焰灼烧所有成灰烬,冒起的烟云乌黑不见底,看不见的被篡夺。


    那些被篡夺的好意化为笼罩京城的烟云,化为储君逃脱不开的噩梦,化为储君瞳眸里的血色。


    本该是血色衣裙,本该是佳梦连连,本该带来无尽情意的人,被系统利用,成为刺穿爱人最深的利刃。


    不愿目睹惨案上演,从大江吹来的徐徐清风,吹散蒙蔽晏城的烟云,让他敏锐的直觉再现,让菩萨像再现真实面目。


    晏城对着那披上密宗袈裟的菩萨,仔细打量,祥和的面容被精心雕琢,成了世间罕见的佳人美貌,眸眼看不清,却清晰看透她面容里的痴迷。


    本是难理解那痴迷何来,若对上袈裟,晏城想到皇家园林后山佛窟里欢喜佛木像,那明妃也如这般痴迷,望向金刚。


    晏城后退几步,令守在他身侧的护卫挥刀砍向那菩萨,见玉碎不复全,他才松了口气。


    拍了拍胸口,晏城说:“南方一地本就信奉神佛,我以为是净土宗,却忘了荆州刺史是密藏一员,荆州也被圣教收入版图中,被迷惑理智!”


    好在他烧香拜佛不过半月,没有造成太大影响,也少被人瞧见。


    他可是儒家最忠诚的粉丝,对儒学十分推崇,怎么可以背叛孔孟,去看那欢喜佛,看那被扭曲教义的圣教!


    “你怎么不提醒我一下!”晏城幽幽望向蹲在一旁玩弄木头的钱维季,愤怒不已。


    解平因身为女儿家,没与他们同一辆车,也少与晏城说几句话,故没察觉到晏城对拜佛的痴迷性,跟被洗了脑似的,每日三次不间断。


    钱维季不解:“我以为你信佛呢,阿平跟我提过,南方人多信佛,你户籍在荆州,不跟着原身信奉吗?”


    “南方信佛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初到京城时,可见到过我在家里设佛堂?”晏城皱皱眉头,不满地说。


    “谁知道,反正我不知道,别赖我身上。”钱维季挥挥手不理人,真是的,就这烧香的事,耽误他欣赏古人智慧。


    晏城扫过被人清理出来的玉碎,眼不见心不烦,让人尽快把这些处理了。


    他可是得圣人指令,下荆州专为处理圣教一事,怎么可以信奉圣教,一边抓贼一边当贼呢!


    不过他本人可不信佛,原身也不信佛,怎么会天天拜佛?晏城又去猜想,到底哪来的诡计,让他烧香拜佛。


    原身性子矜傲,才气逼人,不信如来能助力他考上进士,不信如来能保他当高官,原身只信自己,只信自己的天赋与才华。


    晏城见佛,只见佛教;见儒,只读儒学;见道,只知太上。


    他只看见书籍里的儒释道,只看见文字里的百家争鸣,可看不见藏在里头的信仰,可看不见藏在里头的伪佛。


    圣教自藏地来,系统自欢喜佛残骸中生,它与这圣教,与这欢喜佛有割断不了的联系。


    每日里,它又轻轻以数语,去引诱晏城欣赏佛像,引诱他将目光看向菩萨,引他对佛教有点关注。


    晏城撑着下颌,做思考模样:“下次,你再看见我上香拜佛,你就把我的香折断,把佛像砸碎。”


    “?”钱维季发出疑问,“你在发什么神经,佛祖跟你有仇是吧!”


    “信我。”晏城拍拍钱维季肩膀,“如果想要我家太子活着,如果不想要盛朝转衰,不想乱世再临,就督促我不要再去拜这什么诡佛!”


    收起闲散、嬉笑打闹的面容,穿一身官袍,钱维季这才顿觉,眼前人是官员,正七品的御史,当官的,公务员,体制内的,他的话肯定有意义,很重要。


    “行吧,我监督你。”钱维季摸摸后脑勺,无奈接下这苦差事。


    收拾完玉碎,今个的休息时间被大江偷了过去,晏城无事可做,捞起钱维季回马车,继续往江陵府赶。


    半个月的路程,再怎么磨蹭,也该到江陵府了。


    原身为江陵人,家离江陵府不远。族地人从官驿那儿得知消息,计算出马车路程,早早派人蹲守在官驿,喜迎这百年才得的状元郎,百年才有的京城官,钦差御史。


    没到江陵府,却又要在路上花费不少时间,哪怕早知会有族人,哪怕早早避开离族地近的官驿,晏城也难以逃离。


    刚下马车,晏城就被族人拦住,因受状元郎恩惠,族人皆穿上锦绣衣袍,敲上去与官员无一二区别,可谓已是当地豪族。


    远处的山峰连绵,青翠仍旧,冬日的荆州少有大雪纷纷,天依旧蓝白,光依旧温暖,缕缕照在晏城鸂鶒图案的官袍上,照在族人光明坦荡的前途上。


    一人得道鸡犬飞升,正正在他身上体现,晏城哭笑不得。


    这些人同晏城没什么关系,里头也没到与原身有过交流的人,曾以粮米、以钱帛惠赠原身的人不在,都是些陌生人。


    既然没有交往深切之人,晏城也懒得花精力同他们有过多交谈,不说回族地光宗耀祖,也不说锦衣回乡,只说暂住官驿,让族地学子有空来官驿这儿进行一番文学交流。


    卖弄几分文采,卖弄腹中墨水几多,晏城临时饱了好几月的佛脚,自然轻松应对,没给原身拖后腿,也没浇灭族人对原身的崇拜之心。


    只待了几日,只做了几日教书先生,晏城迫不及待想要离去,摆脱族人殷勤的挽留,摆脱他们赠来的茶叶,摆脱名为孝敬实为贿赂的钱帛。


    “怎么不多待几天,我看他们都很喜欢你,哪怕你不是原身。”钱维季好奇地问。


    晏城苦笑:“他们哪是喜欢我,他们是喜欢我这身官袍,喜欢我状元郎名头,喜欢我太子近臣的身份,喜欢我能提供给他们的便利。这荆州御史,真不好当。”


    荆州有二十二郡一百二十二县,如若一个个郡县都巡视过去,晏城起码得要在荆州待个两三年,那可太长,那可离京太久。


    “我只想快些巡按完,回京城。”晏城翻开玄鸦寄来的书信,上面的字句随着次数越发少,谢知珩能与他说的话越来越少。有时其上笔迹都能让他瞧出,此非谢知珩本人所写,他人代笔。


    晏城不信谢知珩有他心,只知京城那人身体恐越发不好。


    毕竟在钱维季记忆里,太子是病逝,为江山苦熬身体,熬出一身病,又少听医嘱,每每让他静养都不得,最后病逝在太子位上。


    “你的身体如何了,病已痊愈没?”晏城担忧地低声自语,展开书信要写,却难以下笔。


    他无法去劝一个尽心为百姓、为江山辛劳的储君,宗室唯一能撑起江山的人,放下朝务,专心养病。


    底下皇子尚且年幼,太孙又撑不起来,偌大的江山,居只谢知珩一人,能独撑。


    “我好想你,我好想见你,我好想同你说一声,可以休息一会儿。”


    晏城靠着堆积成山的书信,用文字说尽他的相思,说尽他的爱意。


    荆州爱意浓浓,荡起大江涟漪数数,连青山都在为之轻拂,玄鸦为其护送书信,将情意说得花草皆知。


    京城血色重重,震得大河波涛汹涌,连服侍在身侧的内监,也难以阻挡所有痛恨折磨储君理智,清醒少再有。


    “真是情意满满,不杀我,就为了让情郎登鸾台,好一对野鸳鸯!”


    江陵府,被束缚在官署的荆州刺史面色狰狞,对着数不尽的持刀侍卫,他张着被妇孺血肉涂抹的腥臭血口,扭曲地爬行,不在乎般大喊大叫。


    哪怕被绳索缠住手脚,哪怕被侍卫威胁性命,荆州刺史也要吟唱刻在骨血里的佛语。


    他一唱,北下的侍卫听不懂,只觉荒谬。可房门外,官署外,整个江陵府都有人应和着,无数人跟着荆州刺史来唱,唱圣教圣诣。


    江陵府,动乱生,佛语吟遍了江陵,吟遍了大江。


    系统对着不断高涨的数字,对荆州刺史以生命为代价,也要让江陵再复圣教盛景的行为,感到非常满意。


    “一切,尚未结束。”


    故事,还能再开始——


    作者有话说:①白居易《秦中吟轻肥》,《秦中吟》是白居易政治讽喻诗的代表诗作。


    ps:苏望舒是钟旺本名,望舒是月亮的雅称,寄予父母对她美好的祝愿。本来想取姝色的姝,但她的相貌被我刻画成鲜衣怒马少年时的意气风发,所以改成望舒。


    钟旺是假名,从母钟姓,旺就是望。她自以为旺这个字很偏男性化,结果被取外号叫旺财。


    第63章


    困得住的, 困不住的,皆是泡沫,如梦般迷乱, 如梦般使人离不开, 如梦般困住谢知珩离不得黄泉地狱半步。


    满腔的血锈, 倾吐在搁置脚旁的花瓣上, 刻印出条条纹路。若蛛网般的纹路,一丝一丝在谢知珩瞳眸处雕刻, 精细的不似人为, 极像是诡异的力量,去催生避不开的困境。


    冬日的风不再温柔, 横扫枝叶飒飒作响,刺入谢知珩耳道, 刺痛他耳膜。


    “……”


    谢知珩紧紧抓住轮椅,指甲在木刻的扶手处划出一道一道极深的划痕。木屑扎进他血肉,细针一般密密麻麻,扎得指腹全是血洞。


    李公公眉眼都皱成川字,眼眶湿润,唤谢知珩的嗓音充斥哭腔:“殿下,不要去折磨自己。”


    谢知珩的自残, 是为了逼自己更清醒, 是为了活生生将自己拔出痛苦的沼泽里, 他每一次的脱离,都带了满身的伤痕与流不尽的血液。


    “臣/小的拜见殿下。”


    来客低头垂手, 不与储君对视,不敢直视上司。


    他们给出的态度非常谦卑,与在大理寺不同, 与面对大理寺卿不同。


    敢于直面范衡的钟旺,第一次垂下手,放开随身携带的长刀,给与储君最谦逊的姿势,给与储君最尊重的举止。


    长刀落地的声音不小,钟旺给出的尊重太过明显,虽没见到储君,但他人过多的言语里,说尽储君。


    监国七年,他之贤明早已传遍整个官场,官眷也有所听闻。


    钟旺舅舅为宫廷进贡绸缎,见母亲垂泪不敢言,只敢将怨说与钟旺。舅舅便耳提面目让她不去恨殿下,说父亲的死亡是官场的一次斗争。


    母亲的怨,母亲的哭,母亲的不敢言,曾囚困钟旺半生,曾也洗了钟旺对殿下的印象。


    钟旺有过怨恨,有过猜测。上京路途虽劫匪多多,但小道之外,百姓皆安居乐业,肉眼便能看到,此乃太平盛世。


    陶枫嘴里过于软善又能力强大的储君,沈溪涟话语中因女子可袭爵而产生的崇拜,殷寺正口中正直又知人善用的殿下,父亲寄予厚望的绝对正统。


    无数人都在评价谢知珩,他们为钟旺刻画了个贤君。


    有人说尽储君的坏,有人说尽储君的好,好坏交织,逼得钟旺以两双眼去看待储君。


    一双是母亲饱含泪水的眼睛,一双是百姓安居乐业、充斥欢笑的眼睛,钟旺借助这两双眼,把世间看得清清楚楚。


    “殿下……”


    钟旺实在好奇,这被无数人说尽的储君,到底何等面目。


    是像晏大人那般艳绝京城,还是如陶先生那般温润君子样,还是若殷寺正那般面冷肃正,还是跟所有官员一般,浑身充满了官威,充满了天子威严。


    戏中帝王常着黄袍,常是一身玄衣,以天子威去压群臣,去为才子佳人惩治坏人,为他们赐婚,结一段善缘。


    钟旺抬起头,率先看到的是触目惊心的红,被风吹起,像极滚滚的钱塘江面,无声吞噬一切,就刹那间她被惊住不敢动弹。


    可仔细瞧这衣袍,钟旺常在另一人身上看见,殿下披着他人穿过的衣袍。


    衣袍没穿尽,半袖缠在腰间,紧紧束缚着,另一袖则是春日的浅青,青红共撞,多出几分艳丽。这是京城官员常穿的新衣形制,内里应是圆领袍,领口被里衣挤出来,露双重尖。


    方在休息,储君未戴幞头,一根绸带松松扎着垂发中端。偶有发丝逃逸出,搭在谢知珩肩处,为他添了些柔和美感。


    过于锋利的眉眼,上挑的丹凤眸,被碎发遮盖些许,让他不至于那般锐利,不至于那般令人生惧。


    可惧意仍生,钟旺瞧见储君瞳眸里的狰狞,裂纹般的血丝占据他全部眼白,同诡异无一二差别,同恶鬼没什么区别。


    “!殿下。”


    那双血眸死死盯着自己,钟旺身体不断颤抖,害怕在心底滋生。


    她悄悄挪动眼珠子,让李公公与轮椅背拥有她全部视野,手控制不住般,摸向她刚刚放在地上的长刀。


    钟旺太害怕了,她对人的恶意极其敏锐,她几乎能从那双眼眸里辨出储君对她的痛恨,对她的恨意,对她的怨诉。


    明明,她从未见过储君,也没怎么招惹晏城,怎么会得了储君这般多的恶意?


    陶严也察觉到些许,他默默站在钟旺身前,替她挡住不少来自谢知珩的恨意。


    不清楚从何来的恨与怨,但陶严心偏亲近友人,不愿友人受此精神磨难。如果惹怒了储君,大不了他不在京城当官,下江南回陶家,或是偏居一县,或是被贬岭南。


    “钟旺,郎君跟孤提过你,到孤身边来。”


    储君的声音极其暗哑,又略带哭意,可又在压抑着情绪,钟旺困惑不解。但储君一令下,她不得不起身拍去衣角的草屑,走到储君跟前。


    真正直面时,钟旺闻到一股很浓的血腥味,也看到垂落的发缕,遮掩住储君脖颈处的伤痕,也看到扶手上手指血淋淋,皆是木屑。


    钟旺吞了吞口水,为这浓得要吃了她的血味,也为储君满身的伤痕。


    到底是谁伤了殿下?


    晏府护卫重重,枝条又有鸟状器物蹲守,谁能伤殿下半点,难不成是殿下自个伤了自己,自残!


    越是靠近钟旺,谢知珩便越觉痛苦,所有幻觉现象在他面前,所有幻听鬼叫般在他耳边循环。


    诡异又为钟旺换了身衣服,将帅气男袍换成女装,极尽牡丹锦绣的衣裙,看得见的宫廷绣法,看得见的朱紫牡丹。


    受不住,谢知珩一甩袖,力道之强,直逼钟旺,逼钟旺站不住,逼她连退好几步,逼得她几要摔倒,摔入宫人怀里。


    下一股腥风又袭来,冲着要杀钟旺的节奏,所有扎在谢知珩指肉里的木屑,涂满他的血迹,若暴雨梨花针般飞向钟旺。


    钟旺被逼退,脚尖踢高长刀,边拔刀边斩落这些木制的暗器。


    木制的暗器,不如精铁做的,其实伤不了钟旺,至多给她些许痛楚。而且府上护卫没出手,钟旺难以推测君心,不知殿下是否真心要杀她。


    谢知珩不想杀她,他站起来,君高临下注视钟旺躲闪的动作,瞳孔因幻觉、因痛苦而急剧收缩,几成针状。


    他下令坚决,不容置喙:“抓了她,下牢狱。”


    旨令来得猝不及防,钟旺长刀才斩落那些木屑,便有无数护卫围困住她,逼得她弃械。枝条上落满了玄鸦,猩红眼眸死死盯着她,不让她有跃上屋檐,逃离的机会。


    没法子,钟旺束手就擒,困在牢狱里。


    牢狱已积尘灰,对钟旺而言,那地没有血腥味,没有整日缠耳的孔孟书声,没有逼她伏在桌案苦读的叔父,没有盯她读书贼紧的殷寺正。


    环境不破旧,每日都会有味道极佳的膳食,宫人甚至端来价贵、冬日里只宫廷才有的水果,笑呵呵投喂钟旺,时不时问问她睡得如何,在这待得如何?


    宫人待她,就好像喂养一只笼养的爱宠,每日三刻都来。


    钟旺鼓起脸侧,嚼嚼:“你们喂我这么多好东西,殿下不生气吗?”


    宫人笑眯眯:“这是郎君每日的份额,郎君不在,殿下也不爱吃这些玩意,便只好拿给你。些许残羹,委屈我们少年郎了!”


    说着,宫人环视牢狱简陋的环境,眼底的怜惜多得要冒出来,把钟旺整个人吞进去。


    “哦是吗?”钟旺托着脸侧,翻开宫人从晏城寝屋偷渡来的游记话本,英雄传奇,看得不亦乐乎,乐不思蜀。


    一时乐趣,她便忘了此刻处境,也忘了牢狱之外,有人上数封信、数封奏折,只为解她的“牢狱之灾”。


    如若真知晓,钟旺恨不得对那些人说,退退退!


    她才不要回去,她才不要回去过朝时卯晚子时(朝五晚一)的苦难日子。


    钟旺:“呜呜呜,感谢殿下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殿下圣明,殿下英明,殿下是最体贴小的的人!”


    话语自口中出,谢意从言论中得以体现,幸福在她脸上表明。她虽未与他人说,可京城的风,世间的一花一草都见证了她眉眼间的欢喜。


    虽不知善待天命之女,能得来多少助力,但谢知珩在几日后,发现幻觉不在,幻听也少有。


    只是他仍在病中,仍是难出府门半步。


    得来痛意缓缓,谢知珩再出寝屋时,抬眸望不见满目的虚假好景。雪又在翩然落下,围着京城与东都,下了一层雪被子。


    谢知珩伸出手,雪感凉凉,入掌化为水,顺着他的掌纹,缓缓流下。水流去后,又再有雪落,水去水又来,若滔滔不绝的大江。


    大江依旧,细雪阻拦不了它滚滚的动势,也无法像在京城那般覆盖整片区域。


    细雪落在枝叶间,还不如叶重,难成雪重折竹的佳景,晏城也不再好奇,起身拍去堆满衣角的落叶,转回马车。


    “你南方人,很少看到雪?”钱维季不理解,他没那个亲近自然的心,满脑子都是在折腾送给解平的礼物。


    晏城点点头:“没怎么见过雪,怎么歧视南方人?”


    钱维季立即抱住手里涂了桐油的木料,频频摇头,摇成个拨浪鼓:“拒绝引战,我对南北两方都没恶意,不用害我!”


    “哦。”晏城懒得搭理他,也不配合这人随地随时来的小剧场,哄媳妇自个去当宠角,不要拉他。


    举目望去,晏城好似已看到江陵的城门,看到城门口值班的护城士兵,看到城墙外数不清的人头


    他们具跪在城门口,密密麻麻,连个缝隙都不给马车。


    静默的像个哑巴的车夫挑挑眉,一甩马鞭,凌厉的鞭风带起枯黄落叶,卷携尘土,飞向那些痴迷成魔的人。


    被落叶盖得满头皆是虫蛇,他们也不愿离去半步,堵在城门口,堵住人们出城门,也堵住晏城进城。


    第64章


    佛语高吟, 一声叠一声,一重覆一重,若佛寺积年不散的烟云, 呈环形向周边漫开。其音大, 其声高, 其威重, 逼退不少躲匿草丛的虫蛇。


    那些被吹到发间的长蛇,受了佛语点化, 成了佛前的金雕。它们着血盆小口, 蛇牙因注入毒液而乌黑,虎视眈眈盯着高枝上蹲守的玄鸦。


    “郎君, 情况有变,江陵变得非常诡异。”马夫顿觉异常, 叮嘱晏城不要下车。


    玄鸦扇动羽翼,关上晏城妄想窥视的车窗,仰天长吟,盖过佛语,呼来藏匿暗中的侍卫,以及呼唤官署内的侍卫。


    晏城看不见窗外景色,看不见窗外发生何事, 他侧耳贴在车窗, 听外间风声鹤唳, 林间扬起的风飒飒,好似吹低了不少高壮树林、脆弱花草。


    玄鸦的羽翼精铁制成, 撑起钢羽的骨架也多是锋利,那些长蛇带来的窸窣爬行声,未几刻掐灭在中途。晏城无从知晓厉害, 他只得想象,去想临空的玄鸦,七寸被钢箭刺中而挥舞蛇躯的长蛇,以及喷溅四方的毒液。


    蛇的嘶嘶声才被玄鸦按在利爪之下,长刀出鞘的清脆声又响起,伴随诡异佛语,破风袭向那些扑奔来的教徒。


    被刺中的尖叫与痛呼声,永远不息的佛语,积叠成江陵府的重重危机。而斩落佛语的长剑声,钢箭的咻咻声,像晏城摊开的地理志上,那刻下的朱红批注,一圈一圈围着马车,保护着晏城。


    晏城不再贴车窗,倚着车壁,他听不到那些此起彼伏的声音。


    听不到,也就看不见马车前,江陵府城门前官道上的腥风血雨。尸体压着尸体,组成拦路的障碍,却拦不住扑赶的教徒。


    声音被掐灭在车厢里,晏城以为听不到,下一刻有悦耳的乐声流入耳朵,若高山流水,涓涓流动,打翻了现在诡异的情况。


    晏城转头看向发声处,钱维季又在折腾他那破玩意,为着让解平在长途奔波中暂得休息,精神得以舒缓,他特意向制作玄鸦的能人学习,学习怎么做八音盒。


    好在钱维季穿来前,就是东拆西补家里东西的人,无数家具被他拆过,自是清楚不少物品的构成。


    器物留声又出声,木料难以发出清脆乐声,钱维季便改装其他材料。


    价值不菲的精铁,如凤凰泣的环佩声,皆被他拿来使用,又在长沙郡收录不少乐声,这才能有声音奏起。


    钱维季:“感觉如何?果然是个文弱书生,连点血腥都闻不了。”


    晏城翻个白眼:“你闻得?闻得就出门看看,别在我这儿耍威风,换个曲子,高山流水听腻了!”


    话完,晏城伸展手臂,活动几番,要去夺钱维季怀里的音盒,换个曲目。


    钱维季对这音盒宝贵得很,可不能让这个不识巧物珍贵的败家玩意拿在手里,不然他这宝盒子,不得被玩坏。


    “不行,音盒可得要我家阿平第一个开,不能别人碰,不然它就不清白了!”


    晏城不满,挑眉说:“个八音盒,要什么清白,又不是贞洁妇男。就是个送人的玩意,立什么牌匾!”


    “拒绝。”钱维季忙往角落跑,跑到这个角落,又跑到另一个角落,鼓弄出马车四壁声音响响。


    马车外的侍卫耳聪目明,杀敌时瞟见车厢东倒西歪,八方皆鼓,车厢鼓得像个沙包,不一会儿就会被车夫扔出去,砸破城门。


    霎时,侍卫齐刷刷看向单腿站在前室,一腿随风晃悠悠的车夫,这人武力比他们还要高强,却比他们还有懒散。


    车夫仗着要保护郎君的任务在身,嘴咬马尾草剔牙,眼眸半闭,好似在休息。


    闽地人,信妈祖,不受佛语影响,也不受眼前各种断臂残肢影响,好不悠闲。


    他的悠闲,衬托出侍卫的忙碌,使得在场侍卫恨得咬咬牙,挥刀的速度越发快,斩落的人头也越来越多。


    最是痴迷诡佛的教徒被杀,剩下的几乎是些影响不够深刻、洗脑不够多的教徒。他们正面对视这些倒地的教徒,淋漓的鲜血积压在眼眶,染就一双猩红眼眸,死不瞑目的狰狞尸貌,让他们不敢再往前。


    新成的尸墙,威慑力十足,真正拦下了这些教徒,也拦住了江陵城内仍在吟唱的圣教徒。


    玄鸦撕碎长蛇蛇身,喙内排排尖牙咀嚼蛇肉,吞咽蛇血,得了长蛇的助力,它们挥舞羽翼挥得越发用力,几成一股强风,吹散了官道上的血腥浓味。


    车夫等他们官道清理干净,才瞧瞧车门:“郎君,全都处理好了。”


    听他话语,晏城才敢打开车窗,窗外青树不改,绿水长流,冬日的江风习习,拂面而来,不见残忍,不见血红,只见好景依旧。


    “清理得很干净啊,不愧是太子培养的死士。”钱维季为这等清洁力度,竭力点赞,他家阿平娇嫩,可闻不得血色,可见不得这残忍画面。


    “嗯。”晏城点点头,推开车门,站在前室,滟滟的桃花眸被风送了几分水意,眸色朦胧,情绪隐隐,让人瞧不见。


    他的视线落在那些用绳索捆缚的圣教徒身上,圣教徒无法再阻拦他们,手无寸铁之力,难敌八方见血刀剑,无奈之下只得闭眸不看,嘴里念着佛语。


    晏城好奇心方起,竖起耳朵打算听一嘴,听听他们念的到底是藏密教语,还是净土宗的阿弥陀佛。


    他念头刚起,车夫夺来被钱维季宝贝抱着的音盒,高山流水缓缓送出,若宁静溪水,流淌于圣教佛语间,轻松盖过这些圣教徒的话,灭了晏城的好奇心。


    “……”晏城幽幽看向单手挡钱维季的车夫,吐出满腹杂绪,说,“换个喜庆点的,我记得有收录唢呐。”


    唢呐声响,这声音可不是晏城特意收录的,而是钱维季好奇,想着往后成亲要用,特地跑人家成亲的地方收录,还全程收录,只收唢呐。


    车夫想想也觉行,立即调台,调到喜庆栏目。


    唢呐一起,非生或死,皆是大事时才能出现乐器,此刻响彻整个官道。其声大,连马匹都受惊,前蹄扬起,几要甩去发声的车厢,好在车夫马术不错,车技不赖,轻松控制住。


    马都受不住这声音,更何况人呢。


    佛语被唢呐声打断,圣教徒不满,再吟唱佛语,佛语比先前更大,渴望盖过唢呐声。


    只是佛语被一时打断,部分圣教徒眼眸不再痴迷,一刻的清醒被唢呐翻上来,他们懵懵地左顾右盼,扯着周边人衣角,想要问些什么。


    可当他们靠近时,佛语再灌他们耳朵,他们的眼睛再度变化,跟随更虔诚的教徒,吟唱佛语。


    在场人皆是眼尖、洞察皆绝的人,瞬间明了圣教控制教徒的方式,也明了部分教徒并非自愿加入,他们是被佛语蛊惑,才来到这城门口。


    车夫笑呵呵:“我还以为全城都是邪教徒呢,原来都是被蛊惑的,看来这趟能少杀些人,我也有脸去见妈祖。来,咱们齐齐上利器!”


    他话音落,持刀侍卫一半收回刀,飞跃上城墙,潜入江陵,与同伙会和,又在秦楼楚馆、茶馆中借了唢呐锣鼓,站在城墙之上,吹响奏乐。


    唢呐锣鼓皆是声响巨物,唢呐一吹,锣鼓一响,震得城墙都得震动三下,地皮都得跟随乐声跳动几番。


    音波呈环状向四周发散,侍卫甚至组成几只乐队,像成亲时的奏响队,绕着城墙走了一圈又一圈,欺压佛语一次又一次。


    晏城被这巨响也吓住,切换音盒的音乐,轻缓的音乐不行,除了高山流水,就是十面埋伏的琵琶音,或者是唢呐音。


    “长沙郡待了那么久,你就收集这些?”晏城恨铁不成钢,愤愤不已。


    钱维季捂着耳朵大喊:“制作八音盒也是需要时间的,我哪还有空去高档场所,你又不出钱,我哪来那么多好听的音乐!”


    “长沙郡,长沙……”晏城骤然想起一首诗,因着诗句里箜篌乐手名为下江南,实则在荆州,他便好奇,在长沙郡时录了箜篌音。


    想起来后,晏城立即换台,唤到箜篌空灵的音乐。


    乐声一空灵,仙意飘飘,若信仰之声,让那些圣教徒更虔诚,佛语更多。


    晏城忙换到唢呐:“抱歉抱歉,忘了箜篌的声音!”


    唢呐锣鼓响了半天,不管是城墙处的教徒,还是江陵城内闭眼吟唱的教徒,皆安静下来,不再循环佛语。


    虽佛语不在,可他们仍未清醒,眼睛好似被蒙上一层布,瞳孔迷离聚不成焦,但又死死盯着走进江陵城的人。


    他们嘴不张开,话不说,四肢垂落,跪地的双膝不起,仰起头,只知盯着侍卫,只知盯着走进来的马匹,透过车厢,盯坐在里面的晏城。


    晏城没关窗户,探出头,居高临下俯视这些教徒,与他们死寂一般的眼睛对上。


    晏城动,他们头也动,头颅跟着马车的移动而移动,甚至有些人头颅转了一圈,脖颈转得皮都皱了,血管暴露,几要破开表皮,炸出血来。


    钱维季呆愣:“他们在看你。”


    “嗯。”晏城没回头,也没转移视线,他的视野跟随马车的移动,将江陵府所有圣教徒收入眼中。


    晏城没去惧怕,没去担忧,只是看,像看一场惊悚的影片。


    这里所有人都被诡异制成躯壳,制成活死人,他们只会机械性移动肢体,只会吟唱诡佛传诵的佛语,只会跟着诡佛。


    那么,谁是诡佛?


    晏城自知自己与这江陵府的关系不浅也不深,原身在这儿名扬四海,但却没在这儿久居。


    诡佛只有一个。


    在他身侧的,离他不远的——系统——


    作者有话说:诶嘿,居然赶上了!


    有个新文灵感,想写狐狸书生,狐狸攻与书生受,依旧是我喜欢的伪唐背景,有空写写文案预收。


    新文唯一阻拦蠢作者的,只有被逼的年上,俺是绝对的年下党啊┭┮﹏┭┮


    第65章


    世有诡佛, 也会有正神,正如三步之内毒必有解药。晏城后脑抵着窗棂,眸眼偏视, 视野里半片碧天, 半片被诡佛蛊惑的圣教徒。


    碧天不离, 涂抹出的云彩依恋着它。哪怕圣教徒燃尽所有布帛, 燃尽所有佛经,燃尽所有代表权柄的奏折, 也无法改了它的面容, 高天依在,俯视万物。


    三两指尖轻轻敲打脸侧, 江风徐徐,吹散晏城鬓间的碎发。


    高居庙堂上的谢知珩, 监国数年,朝野居无人斥责。晏城观他见过的数位高官、鸾台宰相,犀利眸眼中也只有谢知珩一人,似放不下病居的圣人。


    病居的圣人,到底为何病居?


    晏城拾起挂在腰间的龙纹玉佩,此玉佩以龙雕饰,极显皇室贵重, 又听谢知珩道, 此玉佩只大宗才能拥有。


    分封制下, 只继承王位的嫡长子才为大宗,谢知珩作为太子, 乃大宗。


    但除去谢知珩,还有一人也是大宗,只是他的存在因病居榻间, 渐渐少被世人所知。


    晏城垂下眸眼,思绪压在一块,那枚在淮阳巷拾得的龙纹玉佩,并非谢知珩独有,还有熹始帝。


    圣教背后有皇帝撑腰,所以噶迦派才敢离开藏地,喇嘛级别的密藏佛徒才敢走出青藏高原,踏入川南汉中,踏入京城。


    若无帝王背书,荆州刺史哪敢雄据一方,以圣教吞没本源的巫文化。


    荆州本是楚地,江陵更是楚地文化的起始,若没外在力量介入,江陵府哪会是如今这座鬼蜮!


    “呵……”晏城轻轻一笑,这些书中从未写过的设定,他表姐也从未提及过的异常。


    只道熹始是玄宗,半生圣明,半生昏庸,以一己之力推动盛朝到巅峰,成盛世。又以一己之力,把盛朝拉入泥沼,战乱之后,衰落之后再起不能。


    即使有中兴之主,也难复盛世光景。


    晏城轻敲玉佩:“这样,才显得光武帝的伟大,才明了后世对光武帝的推崇。”


    汉本已衰落,又被王莽篡权立新朝。谁能想,汉室中有刘秀起兵反莽,建东汉,再造汉朝兴盛。


    □□也说,刘秀是历史上最有学问,最会用人,最会打仗的皇帝。


    西汉落却有东汉起,今日盛朝还未到钱维季话里的乱世。节度使不曾封建割据,为一地豪强,他们仍是一把刀,死死跟随在谢知珩身侧。


    群臣、节度使与塞北武将,他们代表王朝中极为重要的文武构成,以绝对姿势站队谢知珩,晏城想,是王朝气运翩然落在谢知珩肩上。


    气运值无非三种,天道气运,王朝气运,个人气运。


    王朝气运因文武站队有了归属,谢知珩以储君之身,掌有监国权柄,更是汇聚个人气运。


    那最为重要的天道气运,落在何处?


    晏城回想起他为何不愿谢知珩与钟旺结怨,系统为何一日又一日注视钟旺。


    原因很简单,天道气运只汇聚在钟旺一人身上,女主以绝对地位紧紧拥有天道宠爱,一分都不想分配给男主。


    一想到殷寺正对钟旺那克扣剥削的态度,晏城很能理解,为何钟旺跟殷寺正半点化学反应都没有。


    谁会对天天要求自己007的上司产生爱情,每天晚上恨不得磨刀霍霍向领导,已经是个人最圣母的时刻。


    圣教使人捕捉妇孺中,钟旺一袭男装,行为举止早已难见其中倩影,又武力高超,怎会成为圣教捕捉人选。


    想来也是圣人,与他背后的系统需要这位女主的助力。


    也因着钟旺在,那座盘在佛堂之上的欢喜佛才被砍成木碎。


    系统被女主以重击,才会被驱逐出诡佛木身,无路客逃,才寄居他身侧。


    无形之物若没有形之物寄居,后果不堪设想。此地不准许有魂灵的出现,不允许有诡异丛生,系统不可能以鬼魂的姿态游荡世间,不然它个外界之物,早被天道降下神雷,轰个尸骨无存。


    系统可寄居他人身躯内,那它在晏城之前,在佛身之前,寄居在何人身上?


    既然寄居在圣人体内,那它为何要去铸造佛身,以欢喜佛身,蛊惑所有圣教徒,让他们变成江陵府中毫无神智的活死人?


    晏城骤然伸出手,掌心温热,拂过江陵城中人。


    他们脸颊已经凉透,不是江风欲惹人怜,那股寒意从体内逃逸,没有心脏的活跃,流淌全身的血液冰凉,使得这躯体也冰冷,显得是具死尸。


    没有生命,但灵魂不得解脱,他们高仰头颅,视线跟随晏城,跟随他们信仰的诡佛。


    为显虔诚,他们吟唱佛语,举起双手,接住漫天飘落的细雪,接住远山寺庙常年不熄的香火。香炉烧得的灰烬被江风吹起,随浓墨黑烟,落在他们掌心。


    “他们可真虔诚,死了都要为诡佛,尽一份力。”晏城满眼讥讽。


    他认得藏密的信仰,认得佛教的苦难说,认得儒家的三纲五常,认得道教的坐化飞仙,认得墨家的非命非乐,却认不得眼前的诡佛。


    文学是记录,文学是字字珠玑,文学是知一切明一切,但不会盲目认同。


    晏城现在,对那诡佛,对那系统,满是厌恶,满是恶心,连听到系统的机械音,心里都在泛起恶心。


    以人命为香,以众生信仰为火,将这盛世燃烧殆尽,烧得不见天日,烧得满目皆是乌黑。


    系统在收集信仰,它以气运、信仰苟活于世,所以在长沙郡,系统才会一刻又一日的去催促自己烧香拜佛,为它害死的妇孺,祈祷来生的富贵安康。


    若系统不在,盛世仍存,那妇孺怎会死!


    待妇孺轮回转世,她们会生活在盛世,而非乱世,不用遭颠沛流离之难,不用受他人欺辱之苦。


    那么,系统收集的信仰,都拿去做什么?


    信仰自人心中生,每日烧香拜佛便能获得一切。只要有人在,信仰便在,系统就无需采取杀鸡取卵的绝境之法,江陵府也就不会沦为地狱。


    晏城转眸看向钱维季:“殿下,在历史上真的是病逝,过劳而猝死在岗位上?”


    钱维季在拿音盒抖活死人玩,头也不抬:“史书记载是病逝,朝代隔得太远,没人能说出个原因来,都是公有公理,婆有婆理。网络上好多人讨论,说太子是被皇帝亲爹杀的,也有说太子得了疯病,本就活不久,自个服药死的,也有说太子勤勤恳恳为盛朝,猝死在岗位上。”


    亲爹谋杀,因疯病而自杀,或是过劳猝死,谢知珩的死因太多,没找到棺墓,史学家很难去猜测。


    不过大多史学家都在讨论一个假设:如果谢知珩仍活着,他登上皇位,那盛世能再得延续,熹始帝也不会被谑称作千古半帝。


    晏城转悠眼眸,亲爹谋杀应该不可能,系统在他身上,圣人才从要死的重病里缓过神,外朝内廷与皇宫都在谢知珩掌控下,圣人不可能有机会出手。


    过劳猝死这个死因,根据晏城数年来对谢知珩由外到里、由里及内的观察,这个死因到有点根据。


    若根据谢知珩在原著里反派的地位,晏城有些不敢往疯病自杀这个方向去想,但他又不得不去想。


    刚接触谢知珩时,晏城就时常瞧见他被梦魇的画面,噩梦始终纠缠他,一缠就是好几月。那些时日里,谢知珩眼底的青黑,比桌上的墨砚还有浓。


    疯病一般是遗传,或是外部环境逼迫。


    谢知珩自小得帝后宠爱,天后病逝,他又得监国大权,位高权重。


    朝中重臣要么是看着他长大,要么是东宫属官,要么是天后留下的班底,不可能为难谢知珩。


    遗传更不可能,圣人活到这等岁数,还在为生胎大计奋力,还在为夺权大计努力,不可能跟北齐宗室一般,异常混乱。


    晏城始终平缓的眼眸,难有太大太深情绪的眼眸忽的锐利起来,他恶狠狠瞪向所有在吟唱的圣教徒。


    心里既有恶心厌恶,也有数不尽的痛恨,也有刺入他眸眼的悔意。


    晏城张张嘴,喉咙干涩得厉害,声音都极难从那狭窄的喉道吐出来,眸眼被逼湿润许多。


    他在长沙郡烧香拜佛、为妇孺祈祷的日子,那细微不可察的善意,都化作使爱人痛不欲生、歇斯底里的疯病,成为逼迫爱人自杀的一双推手。


    晏城:“你可真恶心,真令人厌恶。”


    他直白的讲出心里话,展露自己最直接的观点,以及对整座江陵府的命令——屠城。


    晏城:“江陵府所有百姓,都已经被圣教炼化成活死人,唢呐锣鼓声能带走的百姓,捆缚手脚,关在牢狱里,隔开他们与那些真正的圣教徒。”


    “是!”


    所有侍卫虽说是被派人保护晏城,但实际上,除去谢知珩,他也是这些侍卫的主子。


    无论晏城下的命令何等荒谬,何等血腥,侍卫也会决然听令,他们不在乎刀剑染上的血迹,不在乎收刀的刀鞘是血,还是血肉。


    清道夫出身的侍卫,清理江陵府,清理起来非常快,不一会便扫除道路上所有活死人,关押那些仍活着,但神智已有破损的百姓。


    他们与活死人待一块儿的时长太多,日日诵读诡异佛语,日日听耳畔的佛声,日日受佛寺乌黑香火的侵袭,早不复先前那般明智。


    百姓分开后,有人想再诵读,晏城直接下令堵住他们的嘴,让半句佛语都不能出他们嘴,同时打晕他们,拒绝一切参拜行为。


    要减少对诡佛的参拜,要减少系统能获得的信仰值,要让远在京城的人,能有半刻安然。


    待处理好后,钱维季探出头:“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晏城写好上书奏折,抬起眸子:“去刺史府,会会荆州刺史,以及摔碎江陵寺的佛像。”——


    作者有话说:诶嘿,没赶上12号,勉勉强强能算日更[墨镜]


    第66章


    外地官员初来时, 家境富裕者会早早备下宅邸,但官员多是居住官署,宅邸多为官眷住地, 故少有官员流连宅邸, 整日不离。


    晏城难在刺史府寻到刺史, 只得去官署找, 奔去的途中,他仍是有些疑惑, 难以想清。


    刺史乃一州之长, 地方高级行政长官,哪怕谢知珩另设节度使, 也不可能完全切割刺史权利,架空刺史。


    根据他获得的信息来看, 荆州刺史为京官外派,看似是从中央六部官员,迁为荆州一地长官,似为左迁,实则右迁。


    盛朝参考前世唐朝郡县制度,根据户口、地理、军事地位等因素,将全国的“州”分为上中下三等。


    荆州在整个王朝中, 都被列为上州, 或者可以更高。


    上州的刺史, 法定品级为从三品,荆州刺史可谓是位高权重的地方大员, 中央内六部尚书品级也才正三品。


    钟永在京城为正四品上的礼部侍郎,离尚书之位只一步之遥。


    根据盛朝官制,六部尚书与三省长官皆为丞相, 而没外派经历的官员不能越级提拔为相。钟永也因此,在熹始十六年间,被熹始帝外派出京,右迁为从三品的荆州刺史。


    熹始十六年,那是熹始帝还未变异,他仍是圣明的君主。


    圣人多重储君,钟永外派出京前,也是当过一次东宫属官,明面上,钟永可以算是站在谢知珩阵营。


    也是这般原因,谢知珩每年都能收到钟永从荆州送来的孝敬,从楚地的巫文化,再到圣教的人皮袈裟,人骨饰品。


    钟永这个人很犟,性子又孤且直,不喜欢钱帛,也拒绝孝敬,能献的孝敬物都是当地特色。


    荆州有好吃的、好玩的,产生新奇的玩意,钟永都会献给谢知珩,谢知珩也乐意接受这些玩意,也乐意在京城为荆州宣传。


    这与“齐恒公好服紫”如出一辙,以君主的个人喜好来推动时代流行。能献给储君,大多稀有难制,极其符合贵族的心性,顺而推动荆州之物在京城,在贵族间的流行。


    这些稀有珍贵好物,又能抵了荆州的赋税,让荆州有更多收入来源,让地方能够快速发展。


    只是好物难有,大江一年捞一年旱,哪怕有中央再多的财政帮扶,钟永也难以让每个郡县的百姓富裕起来。


    钟永性子孤,能力强,却又极度自厌,每每遇上祸事,都率先贬低自己,在请安奏折里言尽自己的无能,言尽自己辜负圣人的期许。


    圣人在时,是熹始帝次次安慰,说进之是朕最重视的臣子,是朕的左臂右膀,怎么会无能呢!


    谢知珩监国时,也学着阿耶,一本又一本哄着钟永,堆起这人的自信心,让他能满意自己的政策,让他能不再那么自我厌恶。


    圣人:进之,我与珩儿都在等你呢,等你从荆州回来。


    圣人:进之,老乔在户部等你呢,他可想看到你当礼部尚书的一天,等你回京城,他恨不得天天与你共饮。


    ……


    可世事无常,熹始帝改了面貌,乔尚书以一人之力,推谢知珩监国,与天后对立。


    原本该得的礼部尚书,被陶温得了去,钟永眼睁睁看着陶温出江南,赴京城入礼部,又以礼部尚书之位,得尚书省尚书令一职。


    他性子本就极端,极端自厌,又恰逢大江变故,竟在梅雨时节,荆州有了大旱。


    君意难猜,天意叵测,钟旺望着干涸裂出纹路的耕地,望着身前跪地求饶的百姓,他疯了。


    谁能想到,一个性子孤直,曾写文写诗骂尽佛释的官员,曾为礼乐兢兢业业的礼部官员,居然会跪在佛寺面前,烧香拜佛,跪与诡佛。


    谢知珩那时才从疯病里缓了会儿神,知荆州大旱,知钟永异常,他更是气愤,更是气怒,恨不得以死逼得那诡异献身,恨不得以全朝之力,废了那欢喜佛。


    可圣教牵扯太多,欢喜佛有无数人痴迷。


    他怒意之中,给圣人下的烈性毒药,又使得圣人近三月离不开病榻。


    谢知珩不得不选择漠视圣教存在,漠视圣教掠夺妇孺,掠夺钱财,掠夺汉中权柄。


    他需要系统维系圣人残存的生机,他需要屈成霖还活着,这样谢知珩才能透过那恶心的、充斥欲望的眼睛里,望见阿耶的存在、


    那时,谢知珩才失了母亲,才送天后下葬,他不能再得一具阿耶的尸身。


    好在,钟永初始没太痴迷圣教,他除每日拜佛烧香,对荆州的庶务一如既往放在心上,只是少了自责,少了每每上请的奏折,谢知珩私库里多了无数人骨制品。


    诡佛本就以蛊惑人心为手段,以教徒理智与性命为目的。钟永日日对着诡佛,日日听诵佛语,早已非当日人,早已没了上奉圣人,下为百姓的恳恳为官心。


    当荆州失踪的妇孺越来越多,当钟永上请的请安奏折里字字句句都言藏密,当都江堰庇佑的汉中春夏时竟有旱情,谢知珩再也忍受不了,他不能再让钟永祸害荆州,不能让荆州率先沦陷,成为系统击垮盛朝的第一步。


    藏地转世活佛下藏。川西数位明妃攀高峰,爬过遍地虫蛇的山峦,只求一息安稳。京城圣教掠夺世家女之案发。


    谢知珩把藏在阴暗里的圣教,掀上牌面,把圣教盖以邪教之名,把系统盖以诡佛之名。


    御史以天子名义离京,离大河,下大江,他们的足迹遍布整个南方,从川西到汉中,从长沙郡到江陵府,从江南到闽地。


    深受圣教蛊惑的官员,自知无力抵抗御史,自知圣教无力与净土宗,与儒学相比。他们选择的尽头,都很极端,选择的坟墓,都葬了太多人。


    晏城越往官署走,侍卫斩杀的范围越广,用来捆缚的绳索堆在前室,几乎没能使用,急忙征用的房屋也空了,用不上。


    诡佛不再眷顾,系统躲在暗中不搭声,日日诵吟的佛语蛊惑不得,神智化为账头的数字。


    晏城能看见倒地的人越来越多,已经不用侍卫上手,他们自觉瘫倒在青砖上,像无骨的长虫,也像化了所有血肉。


    圣教徒本是跪坐,佛语被抽离后,他们上半身失了骸骨的支撑,软趴趴磕在地上。


    吟唱时全都面向晏城,这跪地磕头的方向也对准晏城。


    晏城一眼望过去,齐刷刷都是跪地的人,他们虔诚,他们痴迷,他们连死后都在向诡佛表示自己的敬意。


    他不语,晏城没走圣教徒特意空出的路,而是挤在人群里,与钱维季一同挤进官署。站在官署过高的门槛后,晏城连回头都不想,他不要这种虚假的推崇。


    钱维季边进来,边说:“怎么不走那条路?那条贼空,而且所有人都在跪你这个大官,哇哦位高权重!”


    只需想想,把自己置身那个场景里,那种被数万人瞩目,被数万人跪拜的滋味,无论是古人,还是后世人,都非常喜欢。


    “都是死人,你觉得喜欢,可以去走几步,我让侍卫跟着你。”晏城懒得回头,说。


    他性子懒散,不爱功名利禄,只爱碗中美食,只爱书中喜乐,对这所谓居高临下的爽感,晏城其实看得一般。晏城不爱在嘴上挂着人人平等的牌匾,也不在封建社会的发展时期,呼吁人人平等。


    不喜言,但行为上,晏城极其厌恶这种把人分为三六九等的阶级性。


    但国家具有阶级性,是马克思国家理论的核心观点,晏城难以摆脱,只能从自己入手,宽待所有人。


    晏城率先踏进官署:“我是御史,只管圣教,来缉拿荆州刺史,平江陵府的圣教案。”


    威武的大堂上,没有衙役手持水火棒,喊“威—武—”的喊堂威仪式,只江陵府的长官,整个荆州的父母官钟永。


    因苦拜诡佛,因高吟佛语,因信奉苦难,钟永已变得像丧尸,脸颊没软肉,颧骨凸出,瘦骨如柴,浑身上下挤不出半分力气。但他仍是着装得体,大德大贤的孔雀绣在官袍上,幞帽笼住钟永稀少的发丝,他眸眼炯炯有神,望向来者。


    晏城不甘落后,也瞪着眼睛,与钟永对视。


    他们一个是从三品官员,德贤的孔雀,一个是正七品的巡按御史,吉祥的鸂鶒。


    官袍图案表明地位高差,从三品与正七品之间,是高不可攀,是云泥之别。


    可晏城是京官外派,替天子巡察四方,他总会回到京城去,也会登上鸾台。


    钟永垂眸扫过自己已经不见血肉、苍白的手指,裸露的骨节分明,衰老的纹路清晰可见。他已然年老,与青年的朝气不同,也学不会青年不顾一切、恶狠狠的瞪眼。


    青年是太子新的班底,与他这个落后的,只属于前朝的班底不同,眼前的青年极得太子宠爱。


    “哈哈,你也会登上那鸾台,是吧…”钟永痴痴看着那顶乌纱帽,他太过痴迷,太过急切,都忘了自己还竭力坐在高堂上。


    年老的身躯难以承受钟永过重的情绪,他跌倒在木桌上,跌倒在堂木上,跌倒在他不愿看见的新星前。


    趴在桌上,钟永扬起头颅,盯看那幞帽,喉管涌上血液,黏糊的样子堵不住他的嘴:“你也会被外放,到燕州,到汴州,甚至到雍州!你不会如我这般,困在荆州,走不上京去,也落不到郡县去,只会蜷缩在这荆州刺史。”


    “哈哈,天后要提拔南方官员,为何要拿我的礼部尚书去酬,为何要让陶温当这个尚书令,当这个丞相!”


    钟永伸出十指,一指一指在桌面划出道道痕迹,连木屑扎得没地可扎,他也不停下,张嘴诉说他的不满,诉说他的不得志。


    他极为痛苦,他极其痛恨,无论是对改了性子的圣人,还是对断了他青云路的天后,还有折他作登天梯,助青年上鸾台的储君,他都恨。


    但晏城不去体悟,不去明了钟永眼底的苦与恨,不去用他的苦衷,洗白他摧残荆州的恶行。


    整个荆州都沦为诡佛的屠宰场,整个江陵府都无几人存活,钟永的恨,很重,却也不值得被人体谅。


    晏城懒懒抬起眸子:“你恨天后断了你的登天梯,你怨圣人外放你到荆州,做个小小的从三品刺史。钟大人,你跟殿下话中的钟刺史,完全不一样。”


    钟进之只会自责,他为百姓做得太少,在他的治理下,百姓仍活得不富裕。


    钟进之看见的是百姓,是田地里开荒耕作的布衣,是绣娘精妙的楚绣,献入京城,能为荆州减少税收。


    而不是,眼前的钟永,只会为当不了礼部尚书一职,为坐不上尚书令高位,耿耿于怀。


    从三品的上州刺史,荆州有着极其重要的枢纽地位,大江中游交通枢纽,军事重镇,经济中心,甚至能使更高的州郡,居然在钟永眼里,比不上清闲的礼部。


    “我代天子,缉拿钟大人进京,进行三司推事。”


    三司推事,由圣人下旨,刑部、大理寺与御史台共同审核,为审理重大案件而临时组成的特别法庭。


    圣教一案牵扯众多,荆州,或者南方几乎是以钟永为中心,往四周扩散,借他之名,扩大圣教的影响力。


    钟永呵呵笑:“我这荆州刺史,足够你在吏部审核中得上上。反正我也活不了,我只问一句,圣人到底发生什么事!”


    晏城一愣,熹始帝,他怎提到这个人?


    钟永半阖眼眸,没了诡佛控制,没有萦绕整个江陵府的佛语,他得了几分理智。


    他自小伴在圣人身侧,曾是圣人东宫班底,与乔尚书一样,满心满眼都是圣人。


    晏城抿抿唇:“圣人,仍在病中,退居艳阳宫。”


    “看来是生了场重病。”钟永将要阖上眼,“一场完全恢复不了的重病,天后已逝,殿下极其爱重圣人,不可能加以迫害。荆州也有不少死了又生的人,他们跟我们不一样,与原来的自己不是同一个人。”


    “原是如此啊,圣人已非圣人,所以才不见我。”


    钟永已知生气将散,他笑着弯起眼眸:“我虽做下种种错事恶事,但也积攒不少功德,臣愿以生生世世陷落炼狱为代价,来换陛下,你再归此间!”


    他的话刚落,血液流下了高堂,汇聚在离晏城几步远的地方。


    荆州刺史的死亡,向晏城揭露了他猜想到的事实,系统先前寄生的躯体,始终病居在艳阳宫的帝王,已非昨日帝王。


    艳阳宫内,宫人仍在服侍昏睡不得醒的圣人,毒药已渗透血肉里,圣人连唇瓣都黑紫,离死也不远。


    忽然,圣人紧垂的眼睫颤动几分,在宫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圣人缓缓睁开眼眸。


    宫人被惊得捂住嘴,望着圣人的瞳孔收缩,她们发现,圣人有些不一样。


    圣人,非昨日圣人。


    第67章


    “殿下——”


    北风呼呼作响, 不留余情般奏来一曲高昂的曲调,窗外珠帘因人动而哗哗,清脆若琵琶音, 似在为谁雀跃。


    群音汇聚, 融入谢知珩眼中, 他勉强撑起身子, 借李公公的力靠在床边,抬眸与那急切的内监对视。


    内监被他毫无情绪的眸子吓住, 仍气喘的累态瞬间收回, 内监跪在床边,垂首与谢知珩说方从宫城得来的消息。


    久病数月的圣人醒了, 行为举止不见先前人的粗鄙,没有崩溃, 没有动怒,只轻轻挑眉,帝威深重。


    初醒时,圣人能清晰感知到身躯的羸弱,毒素渗入心肺,连抬手都觉痛意,好似携一身伤病上了五六个战场, 与敌将来了七八个回合。


    抬眸环视四周, 圣人发觉不少新奇玩意, 如高悬的宫灯,匠人尽心制作, 又添之巧意,让整个宫殿都亮堂堂,无需开窗, 也似身在殿外,站在阳光下。


    “朕这一睡,倒是睡了挺长一段时间。”圣人轻笑着,眼角堆起年老的纹路,平和的笑意,为他身份之外,添了几分慈爱。


    他微微抬起手,幅度不大,招来侍奉的内监,缓缓道:“去端碗米汤来。”


    病在榻间太久,少有进食,圣人也懒得去麻烦御膳房,便让内监端来易灌入的稀米汤,以流食来敲响脾胃。


    待稀米汤来时,圣人想着令人端来几沓奏折,可整个殿室,他只见用于玩乐,用于观赏的巧物,不见纸笔,不见奏折。


    此地,不是处理政事的地方,是耽于玩乐,暂得休息的宫殿。


    掌有实权的圣人,一朝成了傀儡,只用玩乐,不理朝政,这让他有了些许新奇,有了几分游玩的念头。


    可身肩江山黎民,惯于为政务劳累的圣人下刻打消念头,思索着眼前发生了何事?


    是天后望得权力伴身,困圣人于宫殿休息,野心勃勃走向德阳殿?


    还是太子想展治国大能,替耶娘监这王朝?


    被囚禁在此的圣人,没有对妻儿夺权的怨恨,满心只有爱意,只要满意。


    他满意天后不再顾虑儿女私情,敢于为自己闯一闯,也满意太子不再虚掩才华,将自己的渴望直白展露在耶娘面前。


    圣人满心满眼都是欣慰,瞧着那些玩乐的巧物,都觉惬意,都觉乐趣十足。他想,那恐是妻儿特意为他寻来,特意缓他被困宫中的无聊之意。


    因病而体无力,衰老又为他拖了不少后腿,圣人服用米汤,都得借内监之手。


    圣人不由笑道,他真成了被妻儿豢养的米虫,只知享受,不念朝务。


    那喜意还未从身体里散去,圣人听到外间人声扰扰,似听到李公公在高声劝阻,担忧着他的珩儿。


    “殿下不可!你身体尚未痊愈,仍在病中,不可急奔!”


    李公公拦不住,他只能看着殿下挣脱内监的劝阻与扶持,若三四岁的婴孩,跌跌撞撞奔去耶娘怀里,跑进艳阳宫。


    谢知珩本就在病中,人疯癫时又折腾自己无数次,手臂小腿皆是自己砍出来的伤痕,其力大,其疤深,足以可见他当时用力多重。


    瘫在病榻中,少走动时,是瞧不出那些伤口对他的阻拦,可当他越是焦急,越是渴求,越是想见一个人时,那些伤口成了谢知珩无法躲避的绊脚石。


    谢知珩腿一痛,连带虚弱的身躯都不行,他无力掀开珠帘,在圣人的注视下,膝盖一软,直接跌倒在地。


    离圣人有数步之远,谢知珩挪动膝盖,不顾疼痛,咬牙撑着身体,跪爬到圣人病床前。


    “阿耶……”他声音轻与弱,暗哑的同时,又被哭腔覆盖,谢知珩仰头直视圣人那扫开浑浊,再复清明的眼眸,唤。


    谢知珩太急迫,他有十年没见到阿耶。


    在晏城没来时,在天后离去后,他孤身一人,没有依靠,在独道苦苦行了四年,又被噩梦折磨了四年。


    前些日子又被疯病折磨,天后离去,晏城赴楚,李公公需在宫廷为太孙撑腰。


    他又是一个人,在晏府苦熬,无人同他共苦难,无人与他说痛楚,无人知他夜夜熬红眼睛,熬干眼泪。


    人总有崩溃,与一时的脆弱。


    谢知珩不是神明,他虽近而立,但也是凡人,也会想着哭诉,也会想着抛下一切,不管这江山,不管这世间,让乱世去临,让众生被炼狱所累。


    他需要依靠,可他同时又是别人的依靠,现实逼他快快成长,快快成为一个能支撑偌大王朝的圣明君主。


    “阿耶…”眼眶酸涩,又盈满滚热的泪,谢知珩紧抓圣人的手腕,一声又一声唤着圣人,一声又一声将自己的苦与泪,用简短的两个字,去诉说。


    圣人爱子极深,看着同样消瘦的爱子,极其委屈的模样,眸眼被泪水充斥,他也不由得垂下泪。


    “怎瘦这般多?你阿娘也不帮着你,也不为你撑腰。”圣人话头止住,望那宫人跪地的方向,望宫殿的门口,望不见天后来瞧他两眼。


    圣人:“你阿娘呢?”


    他已有猜测,只是话头止在喉管,梗在那儿,吐不出来,也不想吐出来。


    谢知珩不语,只顾垂泪。


    圣人望向李公公,李公公避开他的视线,捻起锦帕,拭去掉出眼眶的泪。


    圣人不敢想,不敢信:“……”


    夫妻情意重重,圣人自幼爱慕天后,满心满眼也只她一人,只想生前共治一国,生后共寝一陵。


    生同枕死同穴,可哪能想到天后居先行离他而去。


    无尽的悲痛缠绕他身,情绪没在爱子受难时崩溃,倒在得知天后离去时一泻千里。


    圣人初醒时的生气,随着噩耗的知晓,也一并跟了天后往黄泉走。


    “阿芝!噗——”圣人极悲,又极苦,卸了力的身体难抵毒素的摧残,一口黑血倾注在床边,全落枕头上。


    精气神尽散,毒素又袭身,圣人瘫在床榻间,眼眸空空,看金碧辉煌的宫室,看满地跪拜的人,只觉一片孤清。


    圣人,连半分生的渴望,都没有。


    他满心满意,只想着奔去陵墓,去天后共葬,只愿就此殉情,只愿往昔,不想后来。


    生机眨眼间,在圣人瞳眸里散去,谢知珩为此担忧不已,他又心疼又怕,又委屈又无助,又悔意深深。


    心疼阿耶身躯,怕阿耶就此离去,给了那夺舍者安全的身躯。委屈的是阿耶只想阿娘,不顾他,无助的是他没了阿耶,此生再无亲人。又后悔给阿耶下了烈性毒药,再也无法从鬼门关那儿拉回阿耶。


    圣人哀思天后不过几刻,他再次勉强撑起身体,问谢知珩此刻事。


    他睡去时,是熹始十六年,再次醒来,已是熹始二十六年,一闭眼一睁眼,十年已然过去,世间有了太大变化。


    谢知珩把此间事一一说与圣人听,无论是他清楚知晓的,还是他猜测的,毫无保留,全说给圣人。


    圣人听后,皱起眉头,叹气几次:“苦了你,在这独自挣扎数年。”


    谢知珩摇头:“阿耶能醒来,已是我最大幸运。而且,我也非一人,我也同阿耶,有了想生同衾死同穴的人。”


    圣人笑着:“是吗?珩儿也到了成家的时候,不知何时,能带来看看。”


    “恐怕不行,他现在还在荆州,短时内难以抵京,还需阿耶陪珩儿过这新年。”谢知珩垂眸,乞求着说。


    圣人笑意仍在,但浅了许多:“怕是难以陪珩儿度新岁,这新年,也是到换年号的时候了。”


    “!”谢知珩霎时抬起眸,唇瓣颤动,他在怕,但又自我劝慰,“该换个年号,熹始这年号用力太久,也是该换新。”


    圣人摇头,熹始这年号是他与天后共同商议,与商议谢知珩名字一般,商议了数月,才一同定下这年号。


    这年号,代表他与天后之间的情意,圣人是万不可能更改。


    不过,圣人想的是另一种换年号的方式。


    新帝登基。


    “朕这满身的毒素,是珩儿下的吧。”圣人轻飘飘道出,道出弑父的残忍事实。


    谢知珩没有反驳,点点头,他那时被疯病缠身,不愿伪帝以帝王之名,再给王朝造危难,他要留给太孙一个干净的宫廷。


    圣人眼眸空空:“珩儿做得很好,筹备的也多,也堪任帝王。”


    他不愿苟活于世,也不愿那夺舍者再污他贤名,把他半生的圣贤具葬送。


    “弑父的罪名太重,又太损我儿名声,阿耶怎么会让我儿在史册上留此等恶名,阿耶怎会固守帝王,让我儿再坐十年八年的太子位。”


    圣人笑意太浓,慈爱的眸眼里只装进谢知珩一人。


    圣人转看向李公公,说:“去唤史官过来,再去把三省六部丞相、琅琊王唤来。”


    “!”谢知珩愕然,他盯看圣人。


    史官记载,丞相皆在,宗室见证,其目的昭然。


    谢知珩不再平静,心蹦跳得厉害,死死抓住圣人的手臂,不愿就此放手。


    他转身又怒斥李公公:“不要去,孤让你不要去喊!”


    李公公闭眸,轻声劝:“殿下,你拦不住的,陛下要做的事情,连天后都难以阻拦。”


    更何况,天后已不在,殿下更是难以劝阻。


    谢知珩满身力气全散尽,无声流泪,只死死握住父亲的手,不肯松开。


    天后离去时的悲痛再次缠上他,他连眼角都被哭红,浸透了悲伤,浸透了无助,却阻止不了。


    群臣与宗室本就做好新帝登位的准备,他们以为皇位会由储君传给太孙,毕竟储君已病居私宅许久,鸾台只见太孙。


    宗室也见太孙聪慧,名正又言顺,在李公公恩威并重下,齐齐靠与太孙。


    谁想,他们奔来艳阳宫,见垂泪不语的储君,见手捧史书记载的史官,见贤明依旧的圣人。


    顿时,群臣宗室都明了,他们为谁而来,来见证什么。


    帝逝如泰山崩,京城钟楼为帝鸣丧钟,执行者连续、缓慢、沉重地敲击,发出哀悼、肃穆的丧音,钟声节奏缓慢,音调低沉。


    敲钟没有固定的次数,只有一阵又一阵的悲鸣,持续许久,它们将帝崩的噩耗传递大河大江,传递南北。


    无人不为圣人的离去,而伤痛万分。


    第68章


    盛朝的天, 塌了。


    系统悬浮在德阳殿上,看垂带石上高树丧旗,丹陛前跪满臣子与勋贵。


    再往里看, 宗室跪在灵堂外, 将登高位的储君携三省六部丞相, 垂泪送别晏驾的大行皇帝。


    在众生沮丧的哭景之外, 系统发现帝王梓棺上,除去自我了断结束宫廷动乱的圣人, 还伏着它从外界拉来的魂魄。


    屈成霖已复他十七八岁的年轻模样, 橙白相间的职校校服,勾勒他消瘦的身材。


    少年青葱正华少, 但内搭的艳丽红秋衣,滑稽可爱的图案, 打散系统所有对少年的美好刻画。


    无论再怎么年轻,无论再怎么被宫人精细伺候,屈成霖也难改他精神小伙的性子。


    人是茫然无措,人是手舞足蹈,人是愤怒喊叫,他与静穆的灵堂格格不入,尤与德阳殿格格不入。


    怎么往梓棺挤, 屈成霖也挤不进那棺材里, 也挤不进圣人的躯体里, 他被象征皇权、象征天子的德阳殿排斥。


    德阳殿自来都是天子登基仪式的首选殿堂,天子居于此, 处理朝中政务,执掌大国权柄,共享王朝气运。


    自建立起, 德阳殿就被赋予至高无上的政治地位,它与帝权密不可分,也代表整个王朝的气运。


    德阳殿,是第一个对屈成霖排斥的宫殿,也是第一个发现帝王不对劲的宫殿。


    在德阳殿内,圣人得王朝庇佑,天道自然而然给与天子无畏的庇佑。


    连系统都不敢出手干预,更不可能帮屈成霖,再去夺舍帝王肉躯。


    而且,系统打量屈成霖青紫的面貌,与不见虚弱,只瞧帝威深重的圣人模样。


    圣人是极端情绪摧毁本就孱弱的身躯,又不愿爱子承弑父罪名,自愿自裁,走向山崩结局。


    屈成霖,他是被谢知珩一碗又一碗的毒药,给毒死的,连魂灵都呈现中毒之貌。


    他在这个世界已经死了,系统可没有协助死人复活的功能,它漠视屈成霖被德阳殿驱除,被气怒的王朝摧毁,魂散契约消。


    好似被逼到无道可行,无路可退。


    屈成霖一死,系统篡夺王朝气运的计划也消散。它在这世间,没了可寄生的躯体,也难以在此处有方寸的残缓之地。


    储君在天后病逝后,就独享盛朝气运,他裹挟让盛世再存的使命,让此地更显繁华。


    王朝的气运值,系统眼睁睁瞧见,那数值更得高涨。


    系统翻开它牺牲圣教残存的所有金刚与明妃得来的数据,发现王朝气运在圣人突显昏庸时,在系统带外界魂灵来时,就略显颓废。


    可新帝登位,一扫前朝倾颓,浓厚的紫气从德阳殿的东方浩浩升起,让系统也为之痴迷。


    新龙,比老龙更得王朝青睐。


    更何况,在那些后世者眼中,新帝是最适合登位的人。只有新帝上位,才不会使乱世降临,不会使王朝由盛转衰。


    系统知晓,新帝知晓,京城自然也从他们的话语中知晓,频频在系统的攻击下,保住谢知珩。


    视线离去宫城,往东西两坊瞧,往朱雀街瞧,系统能看见服丧的百姓。


    他们眼里不仅有对大行帝王的伤痛,还有对新帝将临的欢喜。他们眸子里的情绪,代表京城,代表整个盛朝。


    系统似又看到一股象征喜悦的粉红气息,那是从书院传来的,是要参考明经的后世书生。


    他们没有一点对大行皇帝的悲伤,只有心目中最佳皇帝人选要登位的欢喜,他们在喜气洋洋,商讨考上明经,成为官员后的幸福生活。


    “呵呵,无论是谁登基,都不会损伤我半点。”


    系统轻笑,它汲取世界气运又非只一次,早就做好多手准备,且它何曾只押宝屈成霖?


    “我还有更多选择,还有你意料不到的人选,你能个个都找出来,决然般给他们下毒吗?”


    系统看向始终破坏它计划的新帝,毫无情绪的机械音,不识人情,是它最大的优点,也是它最大的底牌。


    系统只见结果,不见代价,不见死伤,不见悲苦。


    新帝天生性冷,是天生的帝王冷心,却得天独厚,得父母恩爱,得情太浓,泡得他一身重情骨。


    圣人一去,新帝身旁的亲人,就只服侍多年胜似亲人的李公公,与远在楚地的爱人。


    他们,是束缚新帝最后两根绳索。


    李公公服侍新帝太久,早就事事以新帝为先,他又深知宫廷内私,蛊惑他比蛊惑新帝还要困难。


    系统深思之下,瞬回荆州。


    灵堂内,谢知珩尚未登基,还没走德阳殿前的石阶,仍不算新帝,他仍身着太子黄袍。


    待祭拜的众人暂且下去休息,只余他一人时,谢知珩抬起头,站在德阳殿前,仰望倾颓的残阳,先前那被窥视的异常感,已全然消散,似是离开。


    “陛下,且吃些素食吧。”


    因在国丧间,宫内严禁荤腥,以素食为主,李公公端来不放任何调味料的清汤豆腐。


    新帝深爱大行皇帝,为尽孝心,以身作则,茹素一月,慎终追远。


    这豆腐汤味道极其清淡,尝之若无味的水,给本就疲倦的谢知珩,更添几抹累倦,精神也难以提起来。


    谢知珩神色恹恹,他半垂眸子,不带半分思绪:“你可瞧见什么?”


    “臣什么也没看见,玄鸦也说,京中没有怪异之人。”


    李公公恭敬地回,待谢知珩,比之先前还要恭敬,不见倚老卖老,也不见侍奉之人登皇位后的骄横之色。


    寻常内监若知晓主子上位,自己为主子身边唯一亲近的仆从,自要耍一番威风,彰显他权重。


    李公公一如既往,甚至更谨慎,甚至更细致地服侍谢知珩。


    东宫时,谢知珩是太子,头顶有圣人与天后压着,他非独揽大权。


    德阳殿时,谢知珩是新帝,万万人之上,他独揽一国权柄,高高在上,自是不可冒犯。


    东宫属官因新皇登位全放出,出内朝,入外朝,分派三省六部、五监九寺。


    又陆续提拔官员,左贬右迁,谢知珩在慢慢换新朝。


    虽圣人放不少实权官员入东宫,但他们仍是听从圣人,他们年老又得高位久,少不得倚老卖老,欺负新帝。


    李公公不愿出现此等情况,他处理好内侍省,便遵从谢知珩命令,清洗外朝。


    太子与新帝,虽是不同时期的身份,虽谢知珩早有监国之权,但以帝王之身,亲临内廷时,仍是不同。


    洗旧朝,现新朝,谢知珩又得服丧,自是倦累。


    谢知珩揉揉眉心:“想是朕近来劳累太多,出现幻觉。”


    本想当幻觉,若空散去,可谢知珩怎觉不对劲,夜间跪在圣人梓棺前,看棺材前烟雾飘逸,灰蒙蒙的布般缠住他眸眼,缠着他不放。


    为显孝心,也为防止夺舍人再夺先父身躯,好先下手为强,谢知珩日夜跪在灵堂处。


    今夜的烟雾太诡异,好似在提醒他什么,谢知珩皱眉,去想被他忽视的、极为恐怖的东西。


    梓棺停放德阳殿已有七日,头七之日,不见魂魄回门。


    谢知珩想,那夺舍人怕是不能再夺圣人身躯,也或是他已在宗室、丞相与史官前,承先帝之意,袭得帝王之位。


    万事破在一棋子,所有谋划败在圣人死之时,诡异不再寄生此处,另投他处。


    会去哪儿?


    诡异为王朝而来,为颠覆王朝、临乱世而来,为使众生困顿而来,先帝已去,它又将寄托何人,来影响王朝?


    所谓女主?


    谢知珩翻看宫人送来的书信,她们言钟旺在地牢内十分安分,让吃什么就什么,跟郎君一样不挑食,不见有其他异常。


    又翻荆州来的信,谢知珩知晓江陵府为圣教一重地,也知晓江陵府内异常,故派去侍卫无数,护佑晏城安全。


    在知江陵府整座城都沦为毫无神智的活死人时,谢知珩眉头紧皱,抓纸的手微微用力,引出条条不可修复的纹路,或在边缘破出几个洞来。


    “整座城,都少有活人。哪怕有活人,醒来也不得完整,整日痴傻,不复理智。”


    每一行字,都好似在指着谢知珩的额头,狠骂他当初的漠视,狠骂他为圣人,不顾一方百姓,不顾所有妇孺。


    荆州百姓,南方妇孺,他们的死去,都是谢知珩俸给诡异,只求诡异维持圣人生机。


    人命,鲜血,他们的冤屈,他们的怨恨,都好似在责备谢知珩,你不堪为君!


    吞下哭恨,咽下指责,谢知珩看见侍卫有写江陵府异景,有写钟永以生命为代价,去换求圣人归来,也有写江陵府中人,皆跪与郎君,但郎君却不屑一顾,只觉厌恶。


    郎君在马车里,见众生吟唱佛语,见众生跪送他人,只觉恶心。


    谢知珩挑挑眉,微有困惑。


    他知晏城,晏城习惯与人为善,素来不以恶称呼人,哪怕遇到不喜欢的人与事,也只转开眼,不做评价,不去阻拦,要么旁观,要么无视。


    晏城情绪难自压,常常外露,常常直白与人道。


    可真正内里的情绪,他又不爱与人说,哪怕是同他一时代的人,晏城也少与说自己的内心想法。


    恶心,厌恶……


    荆州一地唯两害,一害是荆州刺史,一害是圣教。


    圣教如今被众人厌恶,如过街老鼠,不得人心,除那些以圣教的名义,行满足自己欲望的人,应对晏城毫无威胁。


    观其一路,晏城少去接触圣教真正驻地,对江陵府的活死人道一句恶心,实有不妥。


    荆州刺史钟永……


    谢知珩不去做过多评价,钟永所行的善事与恶事,皆有史官记载,留与后人说。


    忽灵光一闪,谢知珩抬起眸子,浓墨的夜色映入他眼眸,吞噬他眼中所有光亮。


    谢知珩:“那诡异,应是在郎君身侧。”


    玄鸦自京中飞来,捎来京城书信。


    晏城以御史一职住在官署,处理好钟永后事,他着手整理满地狼藉的江陵府,收拾被圣教摧残后的江陵府。


    是一次锻炼,御史虽好,但属言官,代天子巡察四方,晏城少有上手机会。


    此次江陵府后续的处置,算是检验晏城在长沙郡时所得经验,让晏城真正以官员身份,以父母官之名,妥善处置民众。


    可称是一次政府实习经历,晏城无奈笑着,以前父亲逼着他去政府实习,他都不乐意去。


    又怎会想到,他居然真跟父亲一样,走进群众,当一名官员,耐心去听风声,听雨声,听土地再长庄稼的声音。


    每每处理政事时,晏城只叹,他学得太少,学得不多,没跟在父亲身边,亲去了解政府的运行。


    文学少谈政策,文学多谈利弊,多言记录与想法。文学又与他息息相关,文学赠与他的太多。


    晏城走在江陵府每一条青砖道上,都会带一本史书,从历史上去识得,从历史上去借鉴。


    以史为镜。


    他又会带一本论语,常言半部论语治天下,他乐得在孔圣人言行中,学有所成。


    学成文武艺,货在帝王家,他算是真正成了位儒仕子。


    恰逢玄鸦来信,晏城百忙之中从书堆里探出头,伸手,接玄鸦落在他手指,取出信,同玄鸦靠在一块儿,一起来看这京城来的信。


    晏城以为会是谢知珩所写,江陵府事了,系统也丢了不少积分来源,那对储君的迫害,从源头处被制止。


    信笺字迹规整,以楷书所写,以馆阁体为主,多用于公文与科举的标准字体,少有书法的灵逸,晏城不由得失望许久,不禁叹息连连,带着肩膀处的玄鸦也跟着呼呼。


    公文字体,代表书信是身旁服侍的内监所写,其上信息自也不会是你侬我侬的深深情意。


    晏城抿抿唇,不满极了,可书信交代信息重要,他不能搁置一旁,不予理睬。


    白纸朱笔,短短数语,只言京城天变,太子登基。


    “……”


    越是精练的数字,信息越是重要。


    玄鸦背负不了太重信笺,女官体谅没写太多,难从李太监那儿得知太多,只是宫城内蜚语多多,女官择其中一二,进行简单誊写。


    钱维季知这好消息,拍手鼓掌,打开音盒就是一曲好日子,他特意邀请伶人倾情演奏,先前是为在成婚当日奏响,今日是为他心目中绝佳帝王人选,奏响王朝的好前途,奏响盛世延续,奏响乱世不再来的喜悦。


    乱世被常言是文化繁荣的催化剂,是苦难文学的根源,是礼崩乐坏,是阶级乱序,是人更高贵,是人更低贱。


    当不用看文人饱受颠沛流离之苦,后世无需再被苦难诗句折磨,钱维季兴奋得要蹦起来,甚至躲过侍卫的锣鼓,在解平饱含歉意的无奈笑容下,他一遍又一遍敲锣。


    “太子登基,昏庸的皇帝死了,最有治国之才的太子登位,呜呼!我已经能看到后世该如何评价这一段盛世!”


    钱维季的心不止因为太子的登位而激动,也有身边好友是太子宠臣。他到荆州来,有太子派遣之意,种种迹象都可表明,他个举子,在太子、或天子耳旁有被提过,有被听闻过。


    “嘿嘿,未来可期。”


    如此穿越,前途亮得他每天以为做梦,身旁侧枕的妻子娇美,钱维季已经乐得不知天地为何物。


    他的快乐,晏城在其侧也少有感染。


    晏城紧皱靓丽眉眼,没见谢知珩亲笔写下的朱迹,没亲自察看爱人身体状况,他实在难避心中不安。


    钟永以自己的死亡,与生生世世不逃炼狱的代价,才换得圣人一息的清醒。


    这一息的清醒,却只维持几日,圣人撑着病入膏肓的身躯,强行为太子洗去弑父的罪名,逼迫太子走上高位。


    帝终子及,一息清醒难得,浑噩是常态。


    圣人其实可以禅让与太子,退位当个太上皇。可身躯被系统标记,夺舍之人魂灵未散,谁能猜它是否还有后招。


    时人难以对付高维生产的系统,时人也难以根除。


    可若将王朝拱手相让,将盛世葬送,迎来乱世,时人难以面临此等烂局,时人也愧对祖先披荆斩棘创下的祖业。


    晏城垂下眉目,他该如何去对付系统,该如何将爱人从疯癫的沼泽里拯救出来。


    系统居于他身侧,始终少有言语,很少助他,甚少劝阻,甚少干扰晏城的行动,无论是晏城对长沙郡的巡察,还是对江陵府的处理。


    被拔掉广袤南方地区最深的一粒棋子,被钟永算计,以命换神智,导致帝王傀儡死去,让熟知一切的太子上位,系统的困境一目了然,它难进一步,也难以被根除。


    按照以前小说情节规划,系统之上有系统管理局,有主神巡视大千世界,有监督者监察四方。


    如果要对付,那需要上达天听,晏城无任何投诉举报的渠道,只能与此间人一同,学着如何驱除外来的坏东西。


    系统存在的年份比他还长,见过的皇帝,见过的反抗者比他吃过的盐还要多,晏城是真不知该如何去对付?


    他想为爱人分一波忧虑,想为此间的人,暂缓乱世的袭来,不愿看江陵府的惨案复现在江南各个城池,蔓延至北方。


    不能让圣教,沿着大江的流向往东走,沿着条条官道,扎根进中原腹地。


    晏城思绪太深,漂亮的眉眼都皱成山川,一道山路挤一道,发丝垂落若柳絮飞扬的细雪。


    府门外细雪飘飘,晏城抬起眸,见雪自青山外翩然零落,星星点点不成大,不为重,伸出手,轻而易举化在掌心,流动在掌纹。


    顿时,晏城才发觉已是冬日,已是新年。


    南方新年不爱饺子,晏城以前在家,父母喜欢囤积年糕,寓意年年高。


    年糕买的多,次次放在水桶里,次次放在菜里,晏城当时吃得直反胃。


    楚地过年必有鱼,鱼米之乡常有鱼,寓意年年有余,也有年年高升的糕,不过是鱼糕。


    荆州又是千湖之地,此地多莲藕,晏城能瞧见百姓饭桌上的藕粉,还有最具代表性的汤——莲藕排骨汤。


    风雪兆新年,新年新气象,虽圣教残害江陵府无数,死伤众多,离去的亲人难数,但新年仍要喜庆、愉悦地过,不能将霉运带到明年。


    晏城被忙得昏了头,处理江陵府庶务,连带处理整个荆州圣教的残余势力,他可累得,后背有靠就能睡着。


    江陵府外冒腾的白茫茫热气,混着飘然的细雪,将一地伤心与鲜血,埋得干干净净,瞧不见。


    晏城走出江陵治所,站在青砖石瓦的街道上,白墙黑瓦,朦朦烟云雾,是散不尽的人间喜乐。


    “大人还忙着呢,怎没回去跟家里人团聚?”


    “都过年啦,咋能还让大人忙活,这官当得可真累啊!”


    晏城勉强笑笑,他也觉得心累,官员真的假期少,忙碌的日子多。


    以前他老爹也是这样,大年三十还在单位值班,年过了初三就得回去上班,陪家人的假期可少了!


    上班就是这样,一年又一日,跟循环似的,没个尽头。


    只顾埋头忙活,哪想抬头,居然一年已过。


    又是一年好春日,江风轻轻,送走山寺的香火,送来寺外朗朗读书声,好一副欣欣向荣之图。


    晏城伸个懒腰,心里默念道,万事明日再议,今个,他要回府,享受楚地美食。


    第69章


    春日不知倦, 百花始盛开。


    晏府的花儿总是比他府盛开得要早些,冬日已有花开,春日里自是要不输他日, 数朵娇花你争我先, 齐齐绽放在钟旺眼里, 让那抹温润似水的杏眸, 添几分重色。


    冬日去,春日来。


    圣人离, 新帝登。


    真是一片好气象, 热闹纷纷。


    外头离不了新年的闹意,哪怕坐在院子里, 哪怕被层层叠叠的花草遮掩,也拦不住坊市里沿街叫卖的小贩声。


    晏府的位置离不开热闹小巷, 正如晏城离不开街边小食,他会爱御膳房摆盘精美的珍美佳肴,也热爱小街贩卖的炉火不散的零嘴小食。


    小贩摊上的食物逃过花草一面又一面的阻拦,悠悠飘至钟旺跟前,若娇媚的美人,轻摇团扇,抚过她鼻尖, 浅浅笑问:可有为我心动?


    “!”心动的!


    但心是动的, 人是不能动的, 钟旺咬着腔内软肉,恶狠狠瞪着摊放在桌面的儒经。


    身处牢狱时, 她是心高气傲,不用与友人共处一桌,与陶某先生对视无言, 不用直面自己誊写在答卷上的错误。


    牢狱虽偶有蜘蛛爬到她枕旁,同她一枕半夜,也有稚鼠叽叽,哼着伴她入睡的安眠曲。


    但她心是自由的,食物是最好的。


    州郡供与帝王的珍品,因新帝仍在孝期不得食用。宫人不舍珍品腐烂,齐齐喂给钟旺。


    可孝期散,春日来,新帝将朝政清洗一番,礼部也着手准备三月份的明经考试。


    考期近在眼前,新帝不好继续把人关在牢狱,但又不愿放钟旺走太远。


    恰逢前太孙新任太子需要太傅教导,太傅又恰好春寒得骨子冷,不宜进宫,太傅便在晏府立了小书房,亲教太子与钟旺。


    前头刚走正经进士与正经状元郎的老师,后头跟着位享誉多年的名儒太傅,钟旺抵着笔杆,不敢言语。


    太傅德高望重,教过圣人,教过新帝,也教太子,性子与茅厕里的石头一般,又臭又硬,又倔又强。


    如此性格的人,本该早早退出宦海,被贬与下狱该是常态,可奈何他连迎三任□□纵容能臣的君主,故而荣养至今。


    钟旺第一次交作业时,卷纸誊写的文章被太傅批得一无是处,骂得她不敢抬头,骂得她缩在宫人怀里,苦恼许久。


    好在太傅只是口头上的督促,骂过后,又一句一句为钟旺修改,一字一字改过她的卷纸,改到钟旺目前水平的极佳处,又一言一语说之,如何应对明经考。


    太傅:“明经的主考官沈大人是老夫弟子,这子谦以前就爱写荀老,出题怕也与荀老相关,小子你可多看看荀老作品。”


    钟旺眼前一亮,她知太傅常年居太子太傅高位,他座下学子数不胜数,却难想今年主考官是太傅弟子。


    钟旺抱着被朱笔批改过的答卷,乐呵呵,眸眼被她压成两弯明月。


    官场最需人脉关系,有人脉,便无需像无头苍蝇,在京城内乱晃。


    正如钟旺自己,亲有叔父婶婶,友有大理寺同僚,师有太子太傅,他们都是推钟旺走上高位最得力的帮助。


    兴奋劲才下,又得先生几张满满的策论题,钟旺苦哈哈抱着题卷,认命地拎起毛笔,垂眸扫过策论题。


    视线刚扫一题,她舒展的眉目搭落,成了委屈的八字,边勾画题目,边闷闷。


    春风又起,钟旺抬起眼眸,见花草随风舞曳。


    忽忆闲人,她轻笑:“也不知晏大人,在荆州如何了?”


    荆州刺史一死,被掩埋的圣教惨案再次翻出来,几无活人的江陵府成了群臣君王垂泪的对象。


    天子垂泪,群臣哀默,德阳殿外夕阳也不忍,融光于湛蓝,洗去漫天的橘红。


    数不尽的金银,及为江陵府中人悼念的书生、道士皆临江陵府。


    楚地的大巫不再隐居山野,与打京城来的玄都观道士,各据大江一侧,为江陵府散不去的冤魂祈祷,洗去荆州流不尽的血液。


    新君才继位,吏部还抽不手遣人到江陵、到荆州。


    故一封诏令从九重天来,晏城代领荆州刺史一职,处理江陵圣教案,重拾江陵旧日貌。


    晏城此刻站在大江不远处,他不信道,也不听楚地大巫,以儒士子身份,目睹这一场视觉盛宴。


    圣教虽拜邪佛,虽与净土宗不同,可它与净土宗同为佛学,同是要去登极乐西天、登琉璃天,常人不会将圣教与净土宗两者分开来对待。


    今日,佛寺未派僧人来,晏城仰起下颌,侧眸能看见远处山腰上,众僧人在祈祷,为死去的妇孺,求来生的富贵快乐。


    为消人们心中对佛教的偏见,佛寺暂退一步,抛却前朝带来的种种恩惠,扎于南方广袤土地的根尽数拔出,主持闭眸见玄都观踏入南地,见儒学再次兴起。


    前朝帝王为成佛僧,甘愿剃发,甘愿跪拜在释迦面前,群臣也为此跪在寺庙外的盛景已成过往。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再也不见诗句中香火兴旺之景。


    主持的退让,佛学的暂退,没有惹来新帝的得寸进尺,他似觉得,三教如此,便是最好。


    新帝需儒学养就一群群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大夫,需要道家庄子主张仁义礼法的治国思想,需要佛学的苦难说与轮回转世说。


    我见众生,众生见我。


    群臣视我为景帝,视我为光武,祈我复王朝,祈我救盛于危难中。


    “……”


    晏城重重吐出一口气,合上要上达京城、上达鸾台的奏折。


    眼眸因大江水雾而浸润,桃花眸子因春日而滟滟,神情因编钟乐声萦绕而缓缓,思绪因柳絮纷飞而至到京。


    此间事要了,得等到明经考一完,礼部办琼林宴,吏部来授官,晏城才能携满腹治国思绪,满腹相思之意,回京去。


    好在赴京参与吏部考核的官员,在冬日便已结束考核,今虽仍在京城,不过等待吏部调任,等吏部与新帝、鸾台共议,共议官员调任大事


    晏城百般无聊,可又在万民目光之下,众目睽睽之下,他又不能掏出杂记小说来说。


    他不是稗官,不瞧野史,也不为帝王收录民间趣闻轶事。


    想回京,要等吏部上交名单,要等鸾台审核,要等谢知珩批准,盖玉玺。


    晏城等得略有些不耐烦,不愿在江陵府呆,可他说不得,以七品的御史位,代领三品荆州刺史一职,他可算是走大运了。


    如果将回京理由诉之于口,谈自己为京中爱人,谈自己思念爱人太久,谈自己离不得爱人半米远,怕不是会被冠上恋爱脑头衔。


    晏城双手托着脸颊,哭又哭不得,苦又瞧不出,更谈不上乐,他闷闷的,眸眼具是幽怨,幽幽望向仍在做法事、跳大神来超度冤魂的大巫道士。


    楚地大巫不止江陵府一地,也有南来的赶尸道士,她们默默为妇孺修整仪容,在夜深时刻,为她们回家引路。


    这般多的楚地文化,它绵延此地数千年,神鬼之说在此地也从不曾熄灭。屈原以九歌颂神明,大巫以舞蹈赞神明,让神鬼的浪漫,在此地绵延。


    晏城轻轻吐出一息,一想到屈原,便想起他诗句中的芰荷。


    江陵府荷塘不少,春日皆为凋落,他只能举起绸缎制成的粉嫩荷花,对向滚滚东逝去的大江,轻念悼词。


    他不会写悼词,也不会跳大神,晏城只是个文学生,他能通晓的,只有诗句里的悼词。


    借他人之词,以官员身份,为枉死的妇孺,送去一盏荷花灯,送去一场来世的富贵。


    晏城没求让她们富贵荣华,只道,愿生在红旗下,读在红旗里,奉在红旗中。


    何必再去过一趟封建生活,去过贫困时肩挑四方的痛苦,留不下自己名氏;去过富贵时脚困尺寸之地的束缚,被深深宅院吞没。


    不如再等些时日,再等千年,等妇女肩抗半边天,等书声琅琅,私塾不再只男子。


    明面上,说些祈祷不成冤魂的好话,说些她们贞洁,说些她们高义等漂亮话。


    暗地里,晏城给她们说尽了,千年后的社会有多么好,有多么令人赞叹,多么令人向往。


    奈何桥上且再等等,等皇权更替,等红旗高升,等太阳再起。


    等百姓的岁月过去,等人民的辉煌到来。


    晏城一说起人民的时代,他的话不由多了起来,从白昼说到黑夜,等大巫神舞结束,等道士仪式结束,等所有人将目光落在他身上,等着他开口,说今日结束。


    晏城没有察觉,场上也没人敢提,他们静默等代刺史的悼词结束,等到大江冷冷,浸透人骨。


    他们惧怕晏城那身官袍,惧怕他新帝宠臣之名,不敢冒然出声。


    好在钱维季跟了过来,他有官身,被新帝授予县令官职,与晏城算得上老乡关系,故而敢拉扯晏城衣角,低声念:“该回去了,他们等你这个领导发言,然后走人。”


    晏城恍若梦醒,睁开仍带湿润的眸子,缓下思绪,发言离开。


    人一走,文化也跟着他们而离去,晏城推开车窗,越过车队人群,目光落在波光粼粼的大江江面。


    江水依旧,不为人来,不为人走。


    第70章


    “呜呼——这身官袍衬得老子真好看, 没想到有一天,我居然也能当官,虽然只是小小县城的官。”


    钱维季扯弄刚到手的官袍, 雀跃不已。


    他理工科出身, 一心为建设服务, 家中没人当官, 现世里自然没有进体制内的冲动。


    今朝穿越,以举子身份填补官缺, 捞得县令一职, 钱维季心里满满的开心,收到吏部任书时, 他抱着解平雀跃了好一阵。


    解平能瞧见他的开心,笑意能传染, 她的眉眼也具是欢喜。


    县令夫人,虽是小官家眷,但跟她前半生为侯府家奴的生活相比,已是莫大的进步,已是贵人能给的恩惠。


    “奴也开心。”


    这仅是官眷的第一步,解平眸眼流转,落在钱维季身后为他高兴的晏城身上, 天子近臣友人少有, 同故乡的友人更是少。


    晏城会因新帝之爱, 登御史台,登鸾台为相。


    一人飞升, 仙及鸡犬,解平能瞧见,她未来的荣光有多长, 她家自她起,不再为人奴,不再受人差使。


    解平垂下眸眼,族谱,该由她来写,由她来启,她为首。


    她的野心很小,与世子袭得侯位成侯爷,与世子会因明经获得官身的似火野望不同,解平只希望能担一家之长,去启一家之荣兴。


    从家奴,到氓,到寒门,再到高门望族。


    解平只愿这般,展解家之羽翼,扶摇之上九万里。


    平儿:我是平儿,曾为侯府家奴,后得圣人赐姓为解,得圣人协助,有一举子入赘成夫婿。


    解平:我是解平,我是解家之主,我是寒门家主,我是名门望族之家主。


    女子的野心从来不该被埋没,不该遮掩在贤淑的名义下,不该沦为男子背后的光,不该被人唾弃。


    晏城看得很清楚,也分得很清楚,对解平的野心。


    也因着这份野心,晏城从来都不会担心钱维季的生死,也不会担心钱维季会不会在官场上是否得罪人,也不会担心钱维季穷人乍富,一朝得权势,半刻沦入贪污的泥沼里。


    钱维季表面上有点大男子主义,但这份主义在他入赘后,全然消失。


    人已经被解平调教成媳妇脑,大事小事,钱维季都是听解平的话,受她绳索牵引,在宦海沉浮。


    把人放在江陵府,从县城一步步往上爬。


    钱维季能力有,人情世故、宦海交际有解平协助,晏城已不用担心。


    江陵府已走上正轨,悲伤仍萦绕江陵天空中,可春日已来,春耕不宜迟,江陵府人满心为春耕操劳。


    斯人已逝,生活还在继续,虽免三年赋税,但江陵府被圣教摧残,残余的人多是不富裕,他们要在三年内,好好养养家底。


    又有富商、衙门为求生育,大力鼓舞人们成亲,为女子送上的彩礼一份比一份多,只求喜事冲去白事。


    听,江陵府的唢呐锣鼓声又起。


    只是不再为引导活死人,而是一桩又一桩的婚事,新嫁人眼里具是欢喜。


    晏城是不赞成这政策,他本不愿盖官印,他不赞同为了江陵府的人口,乱点鸳鸯谱,让女子去受婚姻生育的苦。


    可百姓需要一场场喜事,冲散生死的悲哀。


    他以一人之力也难去改扎根千年的小农思想,晏城能做的,只有避免盲婚盲嫁,避免女子是被迫出嫁,是只为去薅那一份彩礼。


    只求今朝明经,有女子登榜首,有女子坐鸾台。


    一人为帝王,难改其中困境,只有官场多些女性话语权,才能解扎根大地的枷锁。


    明经科开,新帝登位,虽未改年号,仍是熹始,但明经一科也是最受瞩目的考试。


    熹始二十七年,鸾台牵头,礼部联合吏部在考试院前张贴考核标准、考核科目,明确主副三位考官,同时以文字形式,确定明经科考不局限参考考生性别。


    搜身队伍有两列,一列为兵马司,一列为宫中女官,为考生搜身,查获小抄等作弊物品。


    此消息一出,朝野震荡,言官说尽阴阳失调,说尽日移月夺。


    守旧的官员也高执玉圭,严厉谴责此举有悖天纲伦常,有悖世间伦理,有悖祖宗法制。


    德阳殿里的一言与一行,同奏折上的笔墨夹杂一块,直直朝谢知珩冲来。


    德高望重的太傅,位高权重的鸾台丞相,齐齐聚在紫宸殿,就明经准许女子参考的明文规定而议论纷纷。


    往常明经女子参考,是众官员疼爱家中稚女,愿意她们手捧四书五经,养得一身文学,往后好辨人心,更好助自己站直,而非蜷缩方寸闺阁里。


    他们准许家中稚女参考,准许女孩以明经扬才名,并借此为踏板,入宫为女官,满心意去供奉宗室。


    女子参考可以是藏在明经暗面的潜规则,可以是他人不敢当面言的不可说,可以是助力家中女眷,可以是女眷一展才华的舞台。


    但不可以是她们入官场的垫板,不可以用文字形式,广而告知天下,不可以誊写在史书中,作后世人参考的依据。


    他们准许的,是官家女子为宫中女官,而非世间女子入官场,为他们同僚。


    女子一旦能参考,女子一旦可以拥有权力,那也表明皇位不再只皇子继承,宗室内的女子也能登皇位。


    公主不再是皇权的象征物,她们可以是皇权的拥有者。


    女子,能登位。


    此举不异于曾经的天后。


    天后曾妄想登皇位,成女帝,想在史册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想名正言顺施展自己的才华。


    但三省长官六部尚书,十中六七个不愿意。


    户部乔尚书、吏部谢尚书更是联合御史台,齐齐上奏,抗议天后称帝。


    硬来不行,他们又见天后怜惜独子,见独子贤明不输圣人。


    先到东宫劝说谢知珩不行,后又多多上达请安奏折,极言母子情深,用文字笔墨加深天后的母爱,加深天后对独子的爱。


    他们又言,若天后登位,那皇位该由谁来继承,谁来当太子?


    若是谢知珩仍是储君,可他取姓为谢,后继者又多为谢,国号又复为盛。


    可若从天后母族中选人,那储君该如何?


    殿下乃你与圣人唯一子嗣,是你们爱情的最佳见证。


    如若他人登位,那新帝该如何处置这位既拥有前朝血脉,又拥有先皇血脉,曾为太子的谢知珩?


    天后,你可得为你唯一的孩子着想!


    天后,殿下可是圣人留与你,唯一的孩子啊!


    几位尚书素不硬碰硬,一番柔和政策,劝得天后垂泪连连,望向独子的眼,总是充斥泪意,总是杀意与悲伤夹杂,让人矛盾不已。


    圣人的奇异,臣子的恳恳劝导,亲情与野心在天后心中夹杂,又恰闻她亲自为独子挑选的妻子被恶人欺凌,强霸儿媳的居是她挚爱的圣人。


    思绪在心腹中绞合,若刀割,若雷击,天后在此情景中,病居榻间,早早逝去。


    几位尚书想,他们总算是保全谢知珩的储君之位,总算是报了圣人恩情的万分之一,全了他们对皇室的忠诚,全了他们的忠心之道。


    可谁想谢知珩一登位,他上位改革的第一刀,便是霍霍向明经,便是朝着阴阳调和,砍一击重刃。


    紫宸殿内,唯一不曾出声的,便是家中仅有一女的尚书令陶温。


    他乐意新帝以文字、以规章来确认明经的考生范围,也乐意见陶枫持玉圭站在德阳殿上,乐意见陶枫着他这一身鹤纹紫袍,他乐意成全女儿的野望。


    谢知珩单手撑脑袋,垂眸静默不语,冷视你方唱罢、我方登场的红白唱和。


    群臣惯会做此姿态,谢知珩不爱纵着他们,听他们喳喳数语,听他们议论纷纷,听得厌烦了,谢知珩抬眸对上唯一有女儿参与明经的陶温,一眼扫过。


    陶温身处官场数十年,揣测君意的手段自是练习到极致,轻咳几声,便加入战场。


    场上也非只陶温一人,太傅熟读儒经数百篇,本也是其中反对的一员,可奈何谢知珩塞了个女扮男装的弟子。


    他瞧这学生越瞧越喜欢,明明不爱儒经,明明不喜背书,却因为肩负期待不少,常常都是苦着脸背书。


    太傅原本因被塞了位女弟子不满,出考题时次次刁难她不少,本想以难劝她退去。


    钟旺性子犟,遇到困难,素来是越战越兴奋,太傅每每给与的难题,她都竭尽全力去解答,通过一张张答卷,通过一日日的坚持,打动了太傅。


    太傅眸眼带着笑意,接下这塞进来的关门弟子。


    是故,这场骂架,太傅与陶温两人挡千军万马,把几位斥责女子参考、女子当官的言官尚书,都骂得不敢言。


    几位尚书扁着嘴,当着奋笔疾书的史官面,他们做不出骂街的粗鄙样。


    这场战斗,由太傅与陶温二人获胜。


    在场尚书,唯吏部谢尚书还算仪容工整,他是宗室人,忠心自家人,又是谢知珩提拔上来,自是跟随新帝所有指令,与改革政策。


    谢尚书轻笑,陛下要做的事情,从来没有人可以抵挡,陛下比天后,还要独裁。


    等所有人愤恨又委屈的眼神都投向谢知珩,谢知珩才恍若初醒,睁开欲睡的眸子,环视左右。


    他摸索案几上的玉玺,说:“女子当官的确有悖天伦,但明经重启的信息才放出,朕见不少官员家中儿女皆在准备,她们苦读寒窗的岁月不比诸位少,诸位身为长辈,也是看在眼里。如此为国、为朕效力的能人,朕不可辜负她们的努力。”


    谢知珩先点明女子入官的不妥,继而去言他对人才的欣赏,对人才的渴望,如周公吐哺,企望天下归心。


    改革要一步步来,饭要一口口吃,谢知珩也不愿张口吃成大胖子,让冒然的改革击垮他刚拉回的新局势。


    “圣教一案,不少官员受此难,朝中震荡不安。”


    谢知珩重叹息,他眸子不冷淡,显出几分委屈,“朕方登位,朝中便缺数位能臣,谢卿前些日子还在跟朕诉苦,他把所有参与考核的官员,以及不少有官身的举子都填进去,仍有不少空缺。”


    “朕,实在是太缺人才了。”


    谢知珩好似无可奈何,他暂且缓和众人复杂心绪,又道:“女子入官实属罕见,朕也不愿辜负她们为国苦读。不若这般,准许她们参与明经,但吏部选官,只选取一甲,非一甲的考生,不得入官场。其余名次的考生,两个选择,下次再战夺一甲,或是入宫为女官。”


    谢知珩愿意给予女子登高位的道路,但女子当官,本就困难重重,他又是开启先河者,遇到的劝阻也重重。


    给些限制,多添些困难,让紧闭的乌龟壳,敲出一丝缝。


    至于后续,谢知珩回想皇室数位为女子谋权谋自由的皇后,她们为了世间女子,连皇后都敢当,连可能被帝王厌弃的风险都敢担。


    那后面所有苦难,以女子的坚韧,谢知珩想,她们能承担。


    不过是苦读的苦,哪里还会比肩抗整个家族兴衰的苦要重,要累。


    谢知珩可看过不少史书,见过不少史册留名的官员,其中部分官员可皆是家中父辈早逝,由家中母辈抚育长大。


    李密在《陈情表》中有言: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


    白居易传有写,兄弟二人皆为母亲抚育,才有文学上浓墨的一笔。


    帝王开口,给与不少约束。


    三省长官与六部尚书也退了一步,吏部听任帝王调遣,自此,女子参与明经一事,在史书中有明确记载。


    史书记,不可改。


    先河,由此开——


    作者有话说:晚上还有一章,早点写完早点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