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糖头埋着，周身散发着“拒绝沟通、生人勿近”的强大气场。


    贺兰澜心里觉得有些可爱，但半点儿不敢表露。


    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但看姜糖这反应，结合她方才片刻的失神与茫然，贺兰澜隐约猜到恐怕是那香饮子惹的祸。


    贺兰澜表面不动声色，脑子却在快速将这可爱的一幕牢牢刻画在脑海里。他深知此刻最好的办法便是佯装无事，不去追问。


    反正来日方长，寻到合适的时机再细细盘问。


    于是，他重新执起那卷刚才假意浏览的书简，目光落在其上，好似那上面刻着天地至理，神情专注，无懈可击。


    车厢内一时陷入了某种微妙的寂静，只有车轮辘辘前行的声音。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姜糖才终于将那些粉红的画面彻底驱逐出了脑海，脸上的热度也稍稍降下。


    她正琢磨着如何若无其事地抬起头，夸一句“这车走得真稳”来化解氛围时，车厢外适时地响起了轻轻的叩击声，伴随着守仓君金须赛那肃穆恭敬的声音：


    “司历大人，贺兰公子，行程劳顿，小神备了些凉州本地的粗浅吃食，聊以解乏，不知可否方便送入？”


    “进！快请进！”


    姜糖立刻用比平时响亮许多的声音回应道，语气里带着一种热情，她已经不再计较守仓君备下的那杯香饮子了，此刻不管谁进来，都是能用来拯救氛围的好人。


    金须赛显然也觉得受宠若惊，隔着门连声应道：“是是是，小神这就进来。”他连忙应声拉开精致的车门，指挥着两名仆从将几个描金绘彩的食盒一一提了进来。


    他原本打算送了餐食便识趣退下，不打扰二位大人清净。可见姜糖似乎十分欢迎，便大着胆子，唤手下也送上自己那份，笑道：“若大人不嫌小神叨扰，小神便在此一同用餐，也好给大人讲讲这凉州的风土人情，路上解解闷？”


    “不叨扰不叨扰！金大人快请坐！”姜糖巴不得有第三个人在场，于是亲手给守仓君斟茶。


    仆从们手脚麻利地将小几重新布置，摆上三副碗筷杯碟。食盒层层打开，一股充满了西域风情的浓郁复杂鲜香气息弥漫在车厢内。


    守仓君带来的，是地道的凉州特色美食，显然是用心准备的。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盘凉州脍。姜糖竖起大拇指，好家伙！守仓君也是个大吃家！


    黄河流经凉州附近，这凉州脍正是选取了本地黄河特产的金鳞肥鱼。


    鱼肉片得薄如蝉翼，晶莹剔透，摆成盛放的牡丹状，能隔着冰屑透出盘底青瓷的花纹。


    旁边配着七八样小巧玲珑的釉里红蘸碟，里面分别盛着蒜泥、姜末、葱白细丝、胡荽碎，还有颜色橙红气味辛窜的芥辣酱，以及用西域香料调制的酸酪酱，奶香中带着微酸，十分诱人。


    守仓君殷勤介绍：“大人请尝，这鱼脍需快马从黄河边运来，方能保其极致的鲜嫩爽滑。尤其蘸这特制的芥辣酱，最是开胃醒神，一口通透！”


    姜糖依言，夹起一片近乎透明的鱼脍仔细观察，那鱼肉颤巍巍，看起来十分可口。


    她蘸了芥辣酱送入口中。鱼肉入口冰凉滑嫩，稍微咀嚼便化在舌尖，芥辣的冲劲直顶天灵盖，所有感知都被这辛辣冲散。


    “好吃！够劲！”她一边吸气一边赞叹。鱼脍柔韧中带着清甜，芥辣辛香恰到好处，让她品出了几分现代日料的影子。说来也是，日本刺身那一套食生鱼的饮食习惯，本就是在隋唐时期从中国传过去的。


    唐朝正是食用“脍”的顶峰时期，上至宫廷，下至民间，都非常风行。杜甫在《丽人行》中以“犀箸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记载了天宝年间杨贵妃姐妹在曲江边游春的奢华美食，“缕切”的就是生鱼脍。


    接着是一道精心煨制的驼蹄羹。用的是骆驼最鲜嫩肥美的蹄肉，与来自西域的杏脯、陇右的红枣、中宁的枸杞一同放入陶瓮，文火慢炖了数个时辰，汤色乳白醇厚。


    驼蹄肉早已酥烂入味，胶质丰富，入口黏唇，带着一股醇厚肉香和果脯甘甜，是著名的宫廷珍馐。


    杜甫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又写道：“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便是以驼蹄羹描述了唐玄宗与杨贵妃在骊山华清宫纵情享乐的生活。


    金须赛矜持地介绍：“此羹最是滋补养颜，大人舟车劳顿，多用些，最能恢复元气。”姜糖也对杨贵妃同款美食有些好奇，便夹了一筷子。


    最后还有一碟做法极其繁复的浑羊殁忽。这道菜乃是先将一只肥美的羔羊整治干净，然后在羊肚内塞入一只同样处理好的、腹中填满了拌有香菇丁、笋丁、火腿粒和诸多香料的糯米饭的子鹅，最后将羊腹仔细缝合，放入特制的大瓮中烤制。


    浑羊殁忽的成品端上桌，羊肉软烂脱骨，鹅肉鲜嫩多汁，而最精华的则是那吸饱了肉汁与油脂的糯米饭，粒粒晶莹油润，香气扑鼻。


    金须赛为姜糖布菜，仔细地将那浸满琥珀色肉汁的糯米饭舀到她碗中，“大人，此乃这道菜的精髓所在，万不可错过。”


    主食则是烤得金黄酥脆、层层起酥的胡麻饼，切成了一口大小，上面撒满了酥香的芝麻，一口咬下咔嚓作响。


    此外，还有一壶新烫的、加入了胡椒、豆蔻、肉桂等香料的辣羹，味道辛香醇厚。


    一碗下肚，暖意自胃腹升起，遍及四肢百骸。


    贺兰澜见她吃得高兴，心里也跟着轻松，又将姜糖多看了几眼的解腻小菜，不着痕迹地挪到她近前。


    这一餐，可谓是色香味俱全，极尽地主之谊。姜糖吃得心满意足，味蕾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用餐完毕，仆从撤下残席，用温热的湿帕子伺候三人净了手，重新奉上清口的、用西域香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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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窨过的香茗。


    车厢内茶香袅袅。守仓君金须赛见姜糖心情好转，眉眼舒展，便捋了捋他那美髯，笑道：“大人，光用美食，若无故事佐餐，岂非无趣？小神近来为小女婚事奔走，倒是听闻了一桩凉州城里的趣事，说来与大人解闷如何？”


    没有人不喜欢听八卦！姜糖果然来了精神：“金大人请讲！”


    守仓君放下杯子，表情变得斟酌，开始回忆道：“回大人，这事说来蹊跷。三个月前，凉州城里忽然闹起了精怪。”


    闹精怪？这话从本身就是个修行八百年大精怪的守仓君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觉得奇怪。


    金须赛看出姜糖的疑惑，连忙解释道：“大人莫怪，小神此言并非那个意思。大人可知，这凉州地界，水陆要冲，四方杂处，精怪颇多，但大部分早已潜伏人间，约定俗成，轻易不会作乱。”


    “小神在凉州城附近经营八百余年，城隍土地、花草树木点化的小精小怪，也向来愿意给小神几分薄面，信息尚算灵通。当时依小神看，此番作祟的，并非本地已知的任何精怪。”


    姜糖点点头，捧起茶杯，做出认真倾听的姿态。贺兰澜也微微侧首，表示在听。


    金须赛见二位大人已经感兴趣，便从头开始讲述，“此事还要从头说起。就在三个月前，凉州城的市井坊间，忽然就流传起一个传说，说得有鼻子有眼，说咱们凉州城地界，藏着一件重宝！”


    “一开始，这传闻只在凡人间流传。版本颇多，但核心意思差不多。有的说，是前朝某位兵败的大将军，溃逃时埋下的巨额军饷和珍宝，足以富可敌国。”


    “有的说，是天外陨铁灵物，得之可铸神兵；还有更玄乎的，说是西域某个神秘消亡的古国，其传承圣物流落至此，蕴含着能让人成仙的力量……”


    姜糖听得蹙眉，这桥段有点熟。像是三流武侠小说里常见的那种故意散播假消息引人争夺的阴谋。


    金须赛继续说道：“这传言起初只是在酒肆茶馆里零星有人说起，后来说的人越来越多，细节也越来越丰富，因为涉及长生登仙，在我等精怪间也流传甚广。”


    “甚至开始有好事者根据传言，绘制出藏宝图在黑市上售卖，引得不少江湖人士、投机商人，乃至一些小妖小怪都蠢蠢欲动，挖掘探寻，闹得是乌烟瘴气，连官府都出面弹压了几次。”


    “说来可笑，本来小神是不将此事放在心上的，偏巧族中有几个不成器的鲁莽小辈，参与到了其中，惹出了一堆的罗乱缠身，小神作为族长，这才不得不出面。“


    “小神在此地八百余年，对此地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不敢说了如指掌，但也算知根知底。这所谓的重宝，小神是闻所未闻！”


    “所以当时小神一经听闻便断定，是有人或者精怪在背后故意散布消息，掩盖其真正的意图。或者说在放饵，想引蛇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