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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骊珠

    第31章


    笼中炭火燃烧着, 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束着护腕的长臂很自然的拥住她,力道不轻不重,垂下时,手掌恰好虚虚扶住她腰身。


    鼻尖盈满淡淡墨香, 柔软滑腻的面料下透着少女温润体温。


    他的手没动, 脑子却在想——


    不知道揉捏起来是什么感觉。


    “……你对我有点误解。”


    裴照野沉默了一会儿, 难得诚恳道。


    骊珠盯着他,半晌笑道:“确实有点。”


    相较于前世的那个他, 她的误解又岂止一点?


    然而笑容里的信赖和眷恋如故。


    她真的很好骗, 裴照野想。


    他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但每当她露出这种表情, 说出这种黏黏糊糊的话, 他好像, 也不会觉得庆幸, 只觉得……


    想把那些会欺负她的人全杀了。


    否则,以后他不在她身边该怎么办?


    这个念头冒出来,裴照野心底忽而有一丝说不出的烦闷, 但他一贯不是杞人忧天的性格,很快又抛开。


    “崔时雍的档案,你看出什么门道了吗?”


    细腻绸缎在他指尖滑过, 骊珠从他怀中抽身。


    她的书案堆得很满, 有之前梳理出来的裴家秘辛,也有写到一半的简牍。


    骊珠在里面翻找了一下,铺开其中一卷。


    “他出身离阳崔氏,家族郡望颇高,很早就入仕做官了,不过……看他的档案, 政绩似乎并不佳。”


    “他能有政绩才怪了。”


    裴照野把玩着案上的竹笔。


    “几年前伊陵郡那场水灾,的确是那个叫施照的督邮贪了河堤款引起的,但可事情已经这样了,他不先紧着赈灾发粮,倒忙着去扳倒施照——人是被他斗下去了,多饿死的灾民又算在谁头上?”


    骊珠想了想:“那百姓如何看他?”


    “怎么看他的都有,”他漫不经心道,“有人觉得他是伊陵郡唯一的清官,指望着他肃清吏治,不过,大部分百姓其实压根不关心什么清官不清官的。”


    这倒是很新鲜,因为在骊珠的认知里,人人都该喜欢清官才对。


    “你细说。”她盘膝认真倾听着。


    “如果是一个两袖清风又精明强干的官员,和一个以权谋私又庸碌无能的贪官,百姓自然也喜欢前者,可这种圣人是千年的铁树开花,难得一见。”


    骊珠拨弄着简牍的竹片,莹润泛粉的指尖落在墨字上,无意识地描摹。


    裴照野视线隐晦扫过,又继续道:


    “脑子灵光,却贪财贪色,清正廉明,却不知变通,这才是最多的那部分人,恰好,这位伊陵太守就是后者。”


    “怎么听起来,你好像还挺欣赏这些贪官?”


    “不,”裴照野笑道,“这两者我都讨厌,一个是趴在我们这种老百姓身上吸血的蜱虫,另一个是假清高的纯废物,看了就烦,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管他们清不清贪不贪的,百姓只管自己的日子过得好不好。”


    “……”


    骊珠被他的尖锐评价震得一时无语。


    她觑了他一眼,嘟囔道:


    “也不是铁树开花啊,你如果当官,一定会是个又清廉又能干的好官。”


    “肯定不会,你别想了。”


    裴照野神色坦然:


    “这话是评价别人的,我要是做官,第一件事就是忘本,第二件事就是大贪特贪,为非作歹。”


    本以为她会生气,然而眼前少女却只是看着他,噗嗤一笑。


    “你不会的。”


    “我一定会。”


    “你就是不会。”


    她语调软软的,还有一丝得意,也不知在自得什么。


    “你若做了文臣,会信赏罚,持法严,提拔贤臣,肃清吏治。”


    骊珠略有些出神地温声念着,面露怀念之色。


    裴照野内心毫无波澜。


    然而下一刻,便见她在烛光下抬起眼帘,看向床榻旁的字迹拙劣的题字,目光柔软。


    “你若做了武将——”


    他长睫忽而颤动。


    “肯定也会是意气凌九霄的大将军啊。”她笑道。


    裴照野呼吸一滞。


    门外响起笃笃叩门声。


    “公主?你睡了吗?我有点事想托你帮忙。”竟是丹朱的声音。


    骊珠忙道:“没有,你进来说吧。”


    门扉启了一条缝,吹进秋夜风寒,许是被这冷风一吹,裴照野的脑子终于清明几分。


    ……什么大将军。


    让他替那个狗皇帝征战沙场?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山主!?”丹朱刚阖上门,一转身被出现在这里的裴照野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儿?你们……”


    她视线转了一圈,嘿嘿笑道:“我没打扰你们吧?”


    骊珠双颊陡升粉霞,连忙摇头。


    裴照野向外瞥了眼。


    他还以为那女官真放心让他大晚上与公主独处一室,果然还是忍不住放人进来打断了。


    “丹朱姐何事?”


    在两人对面入座,丹朱这才开口。


    原来是她姐姐久病不愈,她婆家请了许多医师都不中用。


    丹朱昨日见长君接了一众女眷入裴府,得知是原本跟随公主的女婢们,其中还有宫中医官,这才突然想到请骊珠帮忙。


    “当然可以,我让她明日一早便跟你一起去。”


    骊珠又有些意外。


    “你姐姐住在襄城吗?我还以为你们的家人也都一并入了红叶寨呢。”


    丹朱笑盈盈道:


    “我姐姐跟我不一样,她性格好,人也漂亮,嫁了个前程远大的好郎君,等我姐夫日后升了官,她就是大官夫人,平日怕她婆家知道有我这么一个妹妹,我都不和他们来往的。”


    她语气轻快,骊珠怔怔有些不知如何回答。


    裴照野静静看着她。


    “时辰也不早了,走吧。”


    丹朱跟着起身,又谢了骊珠一遍,临走前还问,明日能不能派长君随她一起。


    然后被裴照野拍了一下肩。


    他道:“别理她,公主的护卫能让你随便使唤?收收你的色心。”


    丹朱双手枕着后脑,嘟嘟囔囔着“什么叫我的色心,大哥莫说二哥,我看你也差不多”。


    待两人走远,骊珠才唤长君进来细问:


    “你跟丹朱姐……关系很好吗?”


    长君扫过骊珠和玄英两人充满好奇的目光,拢起眉头。


    “还好,她话很多,每日溜溜达达到处找人说话而已。”


    玄英抿唇轻笑,骊珠也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那你知道丹朱家里怎么回事吗?怎么她落草为寇,她姐姐却嫁了个做官的夫君?”


    长君答:“我也不太清楚……她家似乎是县里的庄户人家,她们姐妹二人在县里都很出名,姐姐是人长得漂亮,她是自幼力大无穷,她爹给她许了人家,她不乐意,正好遇上那年水灾,为了全家生计,便落草为寇。”


    “后来家中境况缓过来了,但她也还是不愿回家,就这样跟着那个裴山主,慢慢在道上混出一点名头,还有个诨号,叫‘穿云虎’,夸她箭术好的,不过她箭术的确很好,比大部分习武的男子都强……”


    说到此处,长君发现对面两人露出了揶揄笑容。


    玄英:“这也能算‘不太清楚’?我看你连人家族谱都快摸清楚了吧。”


    长君顿时红脸:“都是她在我耳边叽叽喳喳……再笑不说了。”


    骊珠忙道:“好长君,我不笑,你接着说。”


    “……总之,她与她姐姐感情很好,连嫁妆都是她亲自给她姐姐置办的,几年前姐姐嫁给了太守门下一个主簿,据说夫妻恩爱,还有两个月的身孕。”


    听到中间,骊珠唇边笑意忽凝。


    太守门下的主簿?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几日格外关注这位太守,骊珠听到丹朱的姐夫竟然是太守门下属吏,心头莫名咯噔一下。


    但仔细想想,其实也不奇怪。


    红叶寨依托于伊陵郡建立,其中山匪也大多都是伊陵百姓,有些千丝万缕的关系很正常。


    这头骊珠她们揶揄了小宦官,准备沐浴歇下。


    另一头的丹朱与裴照野,沿着池边往各自卧房的方向走。


    “……回头要是公主真打算血洗咱们伊陵官场,你跟她吹吹枕边风,放我姐夫一马呗,他这人还算老实本分,我姐跟我写信说,受贿这种事他从来不干的。”


    “她有分寸,”裴照野又扫她一眼,拧眉,“什么枕边风,别胡扯。”


    丹朱咧嘴一笑:“你不想跟公主钻一个被窝?”


    “……你是真该读点书了。”


    两人走着,丹朱抬头一望,快到十六了,月亮将圆未圆。


    “好白的月亮。”跟那个小侍卫的面皮一样。


    丹朱忽而扭头道:“要不我们造反吧山主。”


    裴照野差点脚下一个踉跄。


    “我说真的。”


    对上裴照野看傻瓜的眼神,丹朱道:


    “雁山那边闹得越来越凶了,我听说他们还搞到了一批私铁,开始我还以为他们成不了什么气候,结果现在人越来越多——”


    裴照野:“造反不是人多就行。”


    “不是,他们肯定不行啊,但咱们又不一样,咱们红叶寨训练有素,纪律严明,有人有钱有人脉,连那些大官也得给我们三份薄面。”


    丹朱揪了片柳叶,随手当做飞刀削下路边几朵野花。


    “我们要是揭竿而起,绝对一呼百应,各路豪杰纷纷前来依附——”


    “然后呢?”


    裴照野冷淡道:


    “先是各路豪杰争个头目内讧一番,再是手底下混进来那些杂碎惹是生非一番,乌合之众不堪大用,连燕水都跨不过去,前头的权臣造反,一世而亡,才过去多久?人家既把持朝政,还手握重兵,照样能被世家豪族掀下去,你真以为造反当皇帝这么简单?”


    丹朱憋了半天,还真不知如何反驳,只憋出一句:


    “说着不行,我看您想得还挺细。”


    更细的他还没说呢。


    雍朝两百年国祚,他们老沈家的祖辈积攒了两百年的威望,底蕴深厚,百姓们早已习惯了皇帝姓沈。


    如今虽然南雍百姓对朝廷怨声载道,但更多人对南雍却仍然感情浓厚。


    只是南人恨朝廷无用,恨国土流离在外。


    北人恨天上月圆一年又一年,地上人却南北相隔,望着神女阙前的涛涛江水,不得归乡。


    皎月高悬,裴照野昂首望着深蓝色的苍穹。


    四方檐角漆黑,与他幼时望出去的景色别无二致。


    那时他坐在台阶上,听母亲唱曲子,唱到“朝行出攻,暮不夜归”时,总觉得这句调子太过凄凉悲怆。


    暮不夜归又如何?


    北地失落,南雍勇武的男儿就该死在北地。


    “不过……”


    快到他们暂住的院落,丹朱忽而道:


    “多可惜啊,我看那个小公主真挺喜欢你的,若不造反起事,你们岂非今生无缘?”


    “你傻吗?”他淡淡道,“真的起事,才是今生无缘。”


    她的国家被他颠覆,她的亲族宗室死于他手,忠于雍室的臣子会咒骂她引狼入室,来日史书记载,她也会身负污名。


    他有多恨她才会做这种事。


    裴照野又道:“更何况我也没喜欢她到这种地步。”


    丹朱偏头看了他一会儿。


    “真的假的?”


    “不过见色起意,人之常情,难道真为了她去上刀山下火海?”


    丹朱似信非信。


    到了院子,顾秉安那间屋烛火已熄,两人准备各自回房,裴照野推门而进,还没点灯,就觉察到屋内有人。


    “——顾秉安!顾秉安在干什么!”


    阴沉着一张脸的裴照野一脚踹开了顾秉安的房门,将他从被窝里薅出来。


    “滚起来,我的房间里怎么会有个女的?”


    顾秉安迷迷瞪瞪睁眼:


    “啊?又溜进去了?不是,这不怪我啊,那么多歌伎舞姬都在宅子里关着,没人安排她们干个什么事,也不能让她们整日待在屋子里坐牢啊,这不就闲出毛病了……丹朱!丹朱你把人送回去!”


    “哦哦!”


    丹朱脚步轻快地跨进内室。


    片刻,里面飘出了一句惊叹:


    “我的妈,这也脱得太光溜了吧。”


    顾秉安忍不住耳尖一红,又听旁边的人阴森森道:


    “嘴巴严实点,尤其清河公主那边,泄露半个字,阉了你。”


    “……”


    折腾了半晌,又叫人换了被褥,裴照野这才在床榻上躺下,闭上眼。


    内室还残留着一点甜腻浓香。


    香息牵动记忆,几乎立刻勾起了他不算美好的幼时回忆。


    白腻的、古铜色的、交缠不休的手臂与双腿,裹着欲念的娇笑与呻吟,分不清是痛苦还是欢愉,声音像是从地狱烈火里传来。


    胃部有隐隐的绞痛感。


    想吐。


    分不清是生理还是心理上的念头。


    裴照野冷汗涔涔,眼皮颤动,根植在骨髓里的厌恶感升上来,几乎要操控着他的双腿逃离这里。


    忽然,黑暗中,他蓦然睁开眼,起身走到这屋内的一张书案前。


    没人动过的笔墨搁置在旁,他将残茶倒入砚台,拿起墨条,默不作声地研磨,直至一缕淡淡墨香在内室蔓延开。


    骨节粗大的手指抓起砚台,放在了榻边。


    裴照野重新躺回榻上,阖上眼,幽幽一缕墨香很快盖过了残留的一点甜腻胭脂香。


    隐痛的胃平复,僵冷的四肢回温。


    梦里充满了平和的气息,裴照野触到了柔软细腻的绸缎,还有缎子下细腻如玉的细腰。


    帷帐内一瞥而过的女子换作了那张朝晖春露的面庞。


    她唇畔梨涡浅浅的样子,生气怒目的样子,还有被他吻得唇瓣嫣红,背过身,压在墙上欲哭未哭的可怜模样。


    “裴照野……”


    她轻唤他的名字,带着零落呜咽的哭腔拥住他,眸光眷恋,带着浓烈的信赖。


    “……”


    他在喘息中洗清了光怪陆离的旧梦。


    第32章


    骊珠这厢一夜安眠。


    她从小觉少, 一日睡两个时辰也精力充沛,昨夜对着崔时雍的档案琢磨到丑时三刻,也不耽误她辰时便起。


    换了一身昨日新买的烟蓝色裙裳,玄英替她挽了发, 又将一对金步摇花缀在发间, 白玉珠疏疏垂落前额两侧, 终于有了几分平日在宫中养尊处优的华贵。


    “还是玄英手巧。”骊珠对镜自揽,忍不住抱怨, “之前长君只会用发带在脑后随便拢拢呢。”


    玄英仔细端详了一下她额前的白玉珠, 目光含笑。


    “就是珠子少了些。”


    骊珠奇怪地照了照。


    不少啊, 再多岂不是一整排垂在脑门前头……跟她父皇一样。


    好像有点怪怪的。


    骊珠很快将这个念头抛到脑后, 一如往常地去裴照野的院子, 准备与他同去前院用早膳。


    秋日将尽, 木犀花铺了一地金黄。


    刚到裴照野的院子外, 她便闻到了淡淡的皂角香。


    入内一看,裴照野正坐在一个大盆前,曲着腿洗衣服。


    因为洗衣服的缘故, 他解了护臂,挽起衣袖,露出一截紧实健硕的小臂。


    和露在外面偏小麦色的肌肤不同, 他身上晒不到的地方似乎是冷白色, 透着淡青色经络。


    骊珠看到他拎起那些浸了水的沉重衣袍,手臂发力,青筋瞬间隆起,三两下就把沉甸甸的衣袍拧得一滴水都没有。


    ……骊珠突然发现,少年时的他,好像比前世更健壮些。


    平时穿着衣服倒很难发现这点。


    骊珠面颊有些微热。


    “你这么早起来洗衣服呀?”


    裴照野正抖开刚洗过的裤子, 扭头就见她提裙笑盈盈而来。


    裙裳烟蓝如晴日天色,乌发高髻,露出云朵般莹白细腻的脖颈,满脸的天真娇憨,毫不设防。


    昨晚的梦立刻浮现在他脑海中。


    他喉结动了动。


    “……我乐意,别管。”


    骊珠见他晾着裤子,本想帮忙,可低头一瞧,水盆里竟再没有别的衣物。


    “咦,你怎么只洗一件……”


    话说到一半,骊珠陡然顿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


    裴照野立刻会意。


    “怎么不问了?”他笑道。


    骊珠故作淡定:“你不是说你乐意,叫我别管?”


    裴照野眸光微妙地盯着她瞧。


    “……愣着做什么,晾好了就去吃饭,快点快点。”


    将洗衣用的东西归位,裴照野松了衣袖,重新系上护臂。


    那护臂上有细带,一只手如何能系好,骊珠便问:


    “要我帮你吗?”


    裴照野动作一顿,点点头。


    其实一只手哪里就系不上呢?他又不是穿衣服都要人侍候的娇娘子,连刀割胸口都能自己包扎打结,何况戴个护臂。


    然而看着她上前,垂着头,用那双葱白手指替他系上带子,裴照野又不免生出昨夜那样的微妙错觉。


    她很像一个与他刚刚新婚的妻子。


    “你手指好长……很漂亮。”


    裴照野说完,又在心底补充,就是手有些小,不大能握得住……的样子。


    骊珠动作一僵。


    “夸你手好看,你脸怎么这么红?”


    裴照野对上她羞赧得恨不得钻地里去的模样,微微挑眉。


    她这个表情,简直让人怀疑她知道他在想什么。


    事实上骊珠确实知道。


    因为他前世只会在一种情况下,反复赞美她的手指纤白漂亮。


    ……好想骂他。


    但没有合适的理由骂出口,可恶啊。


    骊珠转身恨恨加快了脚步。


    一脸莫名的裴照野慢悠悠跟在她后面。


    前厅内,一袭天青色袍子的覃珣跪坐案前,久候多时,见二人又一同前来,脸上的笑意减淡几分。


    “怎么一脸愠容?是谁惹公主生气了?”


    他温声询问。


    “没有谁。”骊珠忿忿坐下。


    覃珣眼眸微移,那双玉珠般润而微凉的眼从裴照野身上掠过。


    捷云昨夜亲眼看到此人夜入骊珠房中,玄英长君都习以为常,并未阻拦。


    他待骊珠,从来恪守礼节,即便早已谈婚论嫁,也不敢唐突冒犯,唯恐她将自己当做急色之人,对他生出厌恶。


    这个人,与骊珠才相识多久?


    覃珣生平极少有挫败感,这是第一次。


    他望向骊珠,看着这个他自幼当做妹妹,当做未来妻子珍重喜爱的女子,心中涌起淡淡悲痛,还有一丝似有若无的怨怼。


    一个相识不过十数日的放浪山匪,难道真的比得上他们这么多年的情分吗?


    “对了,”他压下心中杂念,对骊珠柔声道,“上次公主提及的调粮一事,宛郡那边有回信了。”


    骊珠顿时被吸引了所有注意力。


    “如何?有余粮吗?”


    覃珣道:“宛郡的常平仓目前有一百七十万三千二百六十四石谷粟,如果真如公主所言,绛州今年歉收,查明雁山有饥荒的情况,宛郡可以抽出三十万石粮支援,我已回信让我二叔尽量游说,兴许还能再加十万。”


    三十万石!


    骊珠握着手里的饼,连咀嚼的动作都一时忘记,默默计算着。


    “我记得,雁山所在的平宁郡大概有七万多户,一户按五口人计算,约三十五万人,算上运粮途中三十钟致一石的损耗,若是紧着点,够半月的救济,但若是经手官员手脚不干净,加之冬天马上就要到了……还不够。”


    只有粮食够多,因生存所迫加入雁山起义军的百姓才会更少,薛氏兼并的势力才不会太强。


    日后……也不至于让平乱的覃家一步登天。


    骊珠略有些心虚的朝覃珣投去视线。


    他帮了她的忙,日后却会阻碍他自己家族的发展。


    骊珠虽然不会因此就放弃这么好的机会,但看到覃珣如此尽力帮忙,良心不免有些愧疚。


    “但三十万石也很多了,覃珣,多谢你愿意帮忙。”


    色若春晓的世族公子看向她的目光浅含情意。


    “我们之间,何须言谢?公主若真想谢我,唤回从前的称呼,我便心满意足了。”


    覃珣期待地望着她。


    骊珠:“……”


    不行,她有点说不出口。


    “什么称呼?说来让我也听听。”裴照野似笑非笑地问。


    覃珣眉目冷淡下来,道:


    “我与公主自幼相识,公主自是以表字相称,说起来,还不知裴山主的表字,直呼其名,难免失礼。”


    “我们山中匪贼连大名都不是人人都有,何况表字,你要觉得直呼名字不礼貌,非要客套,叫我一声爷爷也行。”


    裴照野歪坐着夹菜,一脸如沐春风的笑容。


    覃珣面色霎时冰封。


    “我当阁下是公主的朋友,不知阁下当自己是什么?如此胡言乱语,阁下以为是在轻贱旁人,实则轻贱的是阁下自己才对。”


    裴照野极缓慢地抬起眼帘。


    幽深、晦涩、饱含杀意的视线,如火苗般燎过他周身,令覃珣生出一种烈火烧身的危机感。


    这人对他一直有种偶尔藏不住的杀念。


    但这种杀意又似乌云蔽日,转瞬而过,下一刻像是从未发生过那样恢复正常。


    覃珣确信这不只是因为争风吃醋。


    “那就说点正经的。”裴照野不疾不徐道,“随你二叔的回信一起到襄城的,还有五十骑兵吧?”


    覃珣神色骤变。


    骊珠亦是露出错愕表情,这件事覃珣从未跟她提起过。


    裴照野笑道:


    “昨天清晨就到了,驻扎在城外津月渡,骁骑悍将,皆为精锐,以一当十也不为过,啧,覃公子会不会太见外了?这么厉害的精锐,却藏得这样严实,想做什么?”


    “——自然是保护公主。”


    覃珣立刻放下筷子,同骊珠解释:


    “这五十骑兵都是我的亲信,当日逃出家中太过匆忙,来不及调集太多人马,这次有了我父亲的属意,二叔不敢拦我,我便立刻调了人来伊陵,假如伊陵这些人真敢大逆不道伤害公主,这五十精锐虽不能挡,但也能掩护公主离开……”


    “谁知道你是掩护公主还是掩埋公主。”裴照野冷笑。


    覃珣忍了又忍:“若有必要,我不介意掩埋阁下。”


    “试试?什么骁骑悍将,甲胄全给你锤烂。”


    “……”


    好幼稚。


    骊珠夹在两人中间,百无聊赖地就着这场幼稚对话吃完早膳。


    “对了玄英,长君去哪儿了?”


    骊珠突然想起来,这一早上没见到长君,怪不得觉得少了点什么。


    玄英笑道:“公主忘了吗?昨晚临睡前,长君扭扭捏捏地问公主,能不能陪丹朱明天去看她姐姐。”


    骊珠这才想起来。


    准确的说,长君说的是丹朱非要拉着他一起,他没办法,公主要是不同意他就去回绝了她。


    骊珠自然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也不知丹朱姐姐生的病严不严重,但愿没事,要是真有什么事……


    脑子里,一个模糊的念头倏然滑过。


    因为太过模糊,骊珠只是隐约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至于具体是什么,却全无概念。


    正当她沉思时,外面传来顾秉安匆匆脚步声。


    “山主,有要事禀告。”


    骊珠脱口而出:“是不是丹朱?”


    顾秉安意外地看她一眼,才道:


    “不是丹朱……丹朱不是看她姐姐去了?”


    骊珠这才松了口气。


    昨日去过官署,那边还没有消息传回,她确实有点太草木皆兵了。


    “是红叶寨那边。”


    待裴照野和骊珠移步至廊下,顾秉安才低声道: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熏江以西,葭草渠的那伙水匪又开始躁动,估计是探听到山主这些日子不在寨中,准备趁机劫一把。”


    裴照野神色平静:“谁领头?”


    “不是他们大当家的,大当家上次官兵围剿,伤还没好全呢。”


    “无需理会。”


    裴照野背靠廊柱,眼皮都没抬一下道:


    “老猴子不行了,小猴子想上位,准备拿我们红叶寨立威呢,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让寨子里如常应对,但凡让他们踩到虞山的岸,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他们。”


    顾秉安应声称是。


    “——不行。”


    骊珠忽而出声,神色肃穆地握住裴照野的手臂。


    “你得回去。”


    裴照野和顾秉安略带讶色地看向她。


    顾秉安道:“公主无需忧心,我们与这群水匪并非第一次交手,即便是他们大当家率人来闯,也没有一次踏上过我们虞山的地面……”


    “这次不一样!”


    骊珠信誓旦旦,倒叫裴照野眼中升起几分兴味。


    “为什么不一样?”他问。


    骊珠哑声。


    因为……因为按照前世的时间来算,三年后他便会入仕,而在这之前,他还需花费时间求学读书。


    算起来,距离他前世离开红叶寨的时间,不会太远了。


    骊珠望着他的瞳仁,再一次暗恨自己前世没有刨根问底,追问出裴照野年少时的经历。


    如果……如果真是红叶寨出过什么事……


    如果就是这一次呢?


    只要他在红叶寨,一定能守住寨子。


    骊珠坚信这一点。


    “就是不一样。”


    骊珠一时编不出任何有说服力的借口,只能急急道:


    “你一定要回去,红叶寨是你的心血,你是他们的山主,有敌来犯,你岂能不管不顾?若是有什么差池,你一定会懊悔一辈子,对不对?”


    落在他手臂上的力道很重,裴照野能感受到她的急切。


    但他却想不通,她对葭草渠那群水匪的敬畏到底源自何处。


    一群不入流的东西,曾经对丹朱出言不逊,结果被丹朱一箭吓得屁滚尿流的玩意儿,再给他们五十年,他都不会正眼瞧他们一眼。


    ……但她却如此担忧。


    明明红叶寨对她而言,只是一伙占了她家的江山,从她家的钱袋子里捞钱的匪贼而已。


    裴照野直勾勾看着她,玩笑道:


    “要是没有红叶寨,说不定,我真会像你说的那样,去雒阳,做个什么官,这不是正和你意?”


    “怎么会正和我意!”


    骊珠见他不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急得要命,忍不住双手捧住他的脸。


    在他愕然注视下,骊珠一字一顿道:


    “没有红叶寨,和剜走你的心有什么区别?我宁可你永远不去雒阳,不来见我,我也不希望你过得不开心,你明白吗?”


    呼吸灼热,她的眼眸亮得惊人。


    裴照野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只是长睫扫下,他看着她说出这番话的唇,很想吻上去。


    刚俯身凑近了一点。


    余光似乎瞥见内室里,有人投来无法忽视的灼热目光。


    ……算了。


    上次在成衣铺子的事,他已经在心底发誓不再犯第二次了。


    这种亲昵的事,本该他们二人独自分享,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拿来做添头都恶心。


    欲念深深的视线扫过她的唇,一遍又一遍。


    裴照野道:“真要是回去,短则两日,长则五六日,你确定你这边不需要吗?”


    “没关系,我这几日每日都去街上晃,人多眼杂,他们绝不敢在城内下手,你把那五十三人留下来给我撑场子就行。”


    骊珠几乎一瞬就想好了应对之策。


    刺杀公主,本来就是被逼到绝路才会做的事,她都给他们重新挖出了一条生路,除了那个死脑筋的崔时雍,大概很多人都已经打消了刺杀她的念头。


    就算要重新凝聚起这些人,也需要时间。


    这段时间内,只要不离开城内,骊珠确信自己还是安全的。


    裴照野很清楚这点。


    他终于开口:


    “我下午便启程回红叶寨,但有一点,在我回来之前,陆誉和长君必须换着班,寸步不离地保护你,如有需要,那个公子哥的五十骑兵也不要放过。”


    骊珠点头如捣蒜。


    “还有一个——”


    鼻尖萦绕着独属于她身上的淡淡馨香,裴照野忽而笑了一下。


    笑容里有一丝戏谑邪气。


    “记得替我收一下晾在院子里的裤子,毕竟都是……拜你所赐。”


    第33章


    既然定下了要回寨, 裴照野打定主意,速去速回。


    把廊下自觉背过身的顾秉安叫上前,交代了一番,骊珠有些意外, 她以为裴照野会带上顾秉安一起回去。


    “公主放宽心。”


    顾秉安与骊珠同在城楼目送, 温然道:


    “对付葭草渠的水匪, 还用不上什么谋略,光是有山主在, 便能使我军有万夫莫敌之勇, 而敌方心惊胆寒。”


    城门外草色连长空, 骊珠望着背影消失的方向, 心中却笼着一层阴霾。


    前世最后一次送他出征, 她也是站在雒阳平城门的城楼上, 这样目送着他和夜霄马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


    再送回雒阳时, 只剩一副残甲,一具冰凉尸首。


    但这次不一样。


    她不是那个只能守在公主府等他归来的她了。


    骊珠提裙下楼,边走边随口问:


    “你这样说, 难道你们寨中有战事,裴照野平时都会亲自上阵吗?”


    “那是自然,否则山主不过十九岁的年纪, 怎么能降服得住寨子里这么杀人如麻的好汉?当年, 官兵将水灾闹事的灾民诬陷为反贼,大开杀戒,便是山主一人提刀斩了五十多人,活生生给大家杀出一条路来……”


    顾秉安说着说着,有些出神,又很快笑道:


    “总之, 公主见过一次就知道,什么叫天生神勇,世无其二,每次只要山主冲杀在前,哪怕带着一千人迎战上万之众,寨子里的弟兄们也敢一往无前,绝无二话,红叶寨至今,亦是从无败绩,大家才对山主心服口服。”


    骊珠和玄英皆听得微微讶异。


    “竟有如此少年奇才?”玄英忍不住道。


    本朝文气昌盛,将星却稀疏凋零,这种故事,大家几乎只在话本上见过。


    “……那就好。”骊珠闻言心情轻松几分。


    她没见过裴照野在战场上的模样,他前世官至太尉,在战场上是督战主帅,并不需要他亲自上阵杀敌。


    如果真像顾秉安所言,她就放心多了。


    她又问起丹朱三人的行踪。


    顾秉安答:“还没回来呢,公主要是着急,我差人去问问。”


    骊珠颔首:“若是丹朱的姐姐无恙,便让她也一并回寨子里吧,我这里留的人足够了。”


    听到这话,顾秉安忍不住多看了骊珠一眼。


    若非他全程亲眼所见,谁能想到,这位与山主相识不过半月的当朝公主,竟然真的对他们山主一往情深。


    连带着对红叶寨,也一并爱屋及乌,没把他们当成罪该万死的贼。


    一行人回了裴府。


    刚到府内,骊珠便见一个轻纱飘扬的身影跃进她的视野中,似是要朝她扑来。


    可惜还没碰到骊珠,就被陆誉一把揪住,摁倒在地。


    “何人胆敢行刺公主!”


    陆誉冷声质问被他膝盖压制的女子。


    那女子几乎是被摔在地面上,顿时泪光涟涟,道:


    “我……不是行刺……我是府上舞姬……”


    陆誉:“玄英,劳烦替我搜一下身。”


    玄英立刻上前。


    其实不必搜身,穿过一次这种衣服的骊珠知道,她并无多少藏纳凶器的余地。


    果然也没搜出任何利器。


    只是不知为何,骊珠在她身上觑见不少淤青伤痕。


    “拦在公主行经途中,冒犯公主,意欲何为?”


    顾秉安眯着眼打量了她一会儿,若有所思。


    舞姬呜咽道:“我……我听闻诸位是红叶寨的好汉,寨内有不准奸淫妇人的规矩,前些日子有一桩未遂的案子,还因此杀了一位好汉,是或不是?”


    骊珠倒是知道这件事,她看向陆誉。


    陆誉蹙眉:“是又如何?”


    仿佛察觉到她想要说什么,顾秉安心中暗道不好,立刻道:“陆大人,快堵上她的嘴……”


    “昨夜红叶寨头领不顾我抵抗,强行将我拉入房中行禽兽不如之事,事后命他手下一名女子将我送回后院,途中不少人亲眼目睹,绝非虚言!”


    说着,那舞姬撩开自己的衣袖和裙摆,手腕处青紫犹在。


    她梨花带雨地望向顾秉安。


    “我虽为卑贱舞姬,但诸位皆是英雄好汉,岂有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道理!既然贵寨有此规定,你们头领又为何犯禁!”


    顾秉安瞬间明白了她的居心,暴怒道:“你闭嘴!”


    原来是这样!


    他就说为何见这女子好几次在山主院外徘徊,他还以为是这些女子见家宅被一群山匪围困多日,不知意图,想求个生路才出此下策。


    没想到竟是陷阱!


    此处是府内一门,本就有不少山匪在此把守,她这一嗓子,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顾秉安立刻对骊珠道:


    “她简直胡言!山主他……”


    话说到一半,顾秉安收声,他不可能在这里直言昨夜事情的经过。


    即便山主当时立刻就退了出来,让丹朱带人离开,但这种事,如何分辨得明白?


    “昨夜……我的确也见到三当家抱着个人,还是拿毯子裹得严严实实。”


    “我也瞧见了,我还以为是埋尸呢!”


    “莫非她说的是真的?”


    “李二虎当日可是被山主当场就地正法了,这岂不是……”


    “是什么是!”顾秉安沉下脸来,“山主若真是那等好色之徒,从前何须定下这样的规矩?我看你们真是皮痒了,竟然信外人而不信山主!”


    众匪的声音被他弹压下去。


    然而众匪彼此交换一个眼神,却多多少少都有不服之色。


    顾秉安也感受到此刻的暗流涌动。


    “陆誉,借你披风给我一用。”


    少女清甜和缓的嗓音,压过山匪们的议论声。


    骊珠在陆誉困惑的目光中,接下他递来的披风,山匪们的目光汇聚在她身上。


    她缓缓蹲下,用披风将尚在怔愣中的舞姬裹住,笑道:


    “虽不让你们出门,但衣食住行照常,深秋霜寒,我前日不是让玄英开库房,多给你们加了一床褥子和秋衣吗?怎么还穿得这么少?”


    那舞姬被她的反应打得措手不及,被冻得苍白的唇动了动。


    骊珠替她系好带子:


    “不过,得一夕避寒的衣物简单,得一世饱暖却不容易,命运抉择的关头,选错一次,结果就会大不一样。”


    明明被裹上披风,然而舞姬却反而感受到一种比方才更深的寒意。


    她忍不住吞了口唾沫。


    “公主……这话是何意?莫不是与那个头领交好,还是,跟他情意深重,所以才偏袒他,不信我说的话?”


    “你这话简直自相矛盾!”


    顾秉安满脸愠怒,指着她道:


    “你与公主容色有如云泥之别,真要是情意深重,山主与公主朝夕相对,怎会对你用强!”


    不料那舞姬却掀起眼帘,笑了笑:


    “公主如明月遥不可及,我们这种女子却是随手便能抓来的玩意儿,郎君也是男子,别揣着明白装糊涂,这种事,你们倒也没这么挑。”


    顾秉安被她怼得哑口无言。


    “我看八成是真的。”


    人群中,有人朗声道:


    “山主不准我们劫女子,平日莺柳巷子寻乐,他也从来不跟我们去,谁都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哪有半点不想的?我看山主说不准,喝多了,一时糊涂!”


    “就是,不过山主跟我们不一样,也不能砍了山主的头是吧?只要今后放开了,不拘着我们,都好说。”


    一丝微妙的不满在这几句话下被挑起。


    天渐渐暗下来,每个人的脸在昏暗交接的光线中,浮着不同的表情。


    骊珠心头一沉,这不是件小事。


    红叶寨的这些山匪虽是贫苦出身,有可怜之处,亦有尚未开化的野蛮愚昧。


    想奸淫掳掠,想杀人放火,想不劳而获,他们不是寻常良民,是落草为寇的匪贼,良民的恶念尚有律法约束,他们头上却只有一个裴照野。


    他们能守着寨子里的规矩,全靠裴照野的铁腕镇压。


    但镇压终究只是饮鸩止渴,并不代表他们真的愿意守这些规矩。


    但凡能撕开一点口子,他们必会咬住不放。


    人心一旦开始浮动,他们连裴照野的命令都可能质疑,更何况她这个空有名头的公主?


    骊珠垂下眼眸,没有太多时间给她深思,再抬眼时,她道:


    “再想想吧,你确定你知道你选择的是什么吗?”


    舞姬定定瞧着眼前雪肤花貌的少女。


    这辈子没吃过苦的小丫头,她懂个屁!


    “你要是选择听你背后那个人的,这些山匪日后便没了约束,红叶寨又势大,整个裴府上下,甚至整个伊陵郡,就成了他们的大妓院。”


    舞姬面上楚楚可怜,心中却想,那不更好,最好全天下都变成嫖客和妓女,谁也不比谁高贵。


    “但你要是选择听我的。”


    骊珠握住她的手,目光炯炯:


    “我可以让一个执金吾脱衣服给你穿,便不会有人敢来扒你的衣服,因为我父亲是南雍的君王,我母亲是曾是南雍的小君,我生下来便得封号,六岁便有两个郡的食邑——我和你一样是女子,但又不只是女子,我是天潢贵胄,皇室宗亲,我说的话,和那个人一样管用,甚至比他更管用。”


    这一长串话砸在舞姬耳中,一时间令她呼吸凝滞,错愕不已。


    ……她叽里呱啦说什么呢?


    舞姬没念过书,也不识字,什么几个郡的食邑对她来说更是毫无概念。


    但第一句和最后一句,却莫名砸进了她的心里。


    她说的话,管用。


    真的管用吗?


    别以为她不知道,这个小公主自己都要靠一群山匪保护,怎么会顾她们这种人的死活?


    天平两端的重量在摇摆,倾斜。


    舞姬拢进了身上的披风,一双格外复杂的眼,谨慎地审视着骊珠。


    恰在此时。


    “——不好了!”


    门外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个人,正是白日跟着丹朱他们出门的医官。


    他气喘吁吁,对在场所有人道:


    “丹朱姑娘杀人了!杀了好多人!惊动了官兵,丹朱和长君都被困住了,公主——”


    仿佛晴天霹雳,骊珠脑子空白了一下。


    来不及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霍然起身。


    “快走!”


    骊珠毫不犹豫,立刻就要带着人出去,却被人拽住腕骨。


    是覃珣。


    他的眼珠在将暗未暗的天色下沉静如湖,有那么一瞬,骊珠不知为何会将他错认成裴照野。


    他冷静道:


    “渡口已备好船只,今夜正好红叶寨与官署的人都被卷入其中,正是我们该走的时机。”


    骊珠不敢置信地看他:“红叶寨几番救我性命,如今他们有难,我岂可一走了之。”


    “他们既是匪贼,多灾多难的日子还在后头,公主,就算要报恩,也得先保证自己的安全才能报恩啊。”


    某一个瞬间,骊珠视线扫过地上的舞姬,蓦然闪过一个念头。


    “她该不会是你……”


    “我?我什么?”覃珣微微蹙眉,似有不解。


    原本已经跨出门的顾秉安和一众山匪回过头来。


    众匪中,已有人面露不悦之色。


    陆誉暗自握剑。


    这几日他与这些匪贼打交道,很清楚这些人的爱憎分明,感情用事,不顾后果。


    昨日骊珠赠他们甲胄巡游的体面,他们便对公主客客气气,视作自己人。


    今日要是公主真的丢下他们,临危脱逃,这些人也会毫不留情地翻脸。


    “……没什么。”


    骊珠尚不知身后众人的暗流涌动,只看了一眼覃珣身后的捷云。


    她将舞姬推到捷云身边。


    后者瞥了舞姬一眼,眸光隐晦而森冷。


    骊珠直勾勾望着覃珣,脱口道:


    “覃珣,你既然有五十骑兵,裴府便交给你,宅子里如果有任何一个人莫名其妙死掉,陷害裴照野这笔账,我便算在你头上!”


    覃珣缓缓睁大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什么陷害裴照野?


    她竟为了那个山匪怀疑他!


    骊珠果断转身。


    “——我说谎了。”


    那舞姬忽而开口,凄凄惨惨的表情从她脸上一扫而空,她不耐烦道:


    “我自己跑到你们那个山主房间里的,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身上的伤也都是我自己掐的,带你们那个山主去看看医师吧,老娘脱光了他都能转头就走,多半是不举……”


    话没说完,舞姬被人突然用力抱了一下。


    清清淡淡的馨香混着一缕墨香涌入鼻息,把她吓得当场呆住。


    一低头,方才还软硬兼施、气势镇静的少女,冲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你信我,你真好,等我回来,保重!”


    少女的身影很快与山匪们消失在门外。


    舞姬久久怔愣不语-


    长夜无边,襄城的长街火把游动。


    百里外,月照虞山,江潮阵阵,波浪推着杀气,一层一层地袭来。


    “……二当家,消息真的准确吗?山中魈不在虞山,还能去哪儿?”


    一艘艨艟在黑暗的江水上行驶。


    船头燃着火把,几个水匪立在船头,眺望夜色中的虞山红叶寨,心中俱是惴惴不安。


    他们与红叶寨不是第一次交锋,前几次留下的阴影实在太深。


    要是山中魈不在寨中,大家倒还有点士气,要是在,底下这些弟兄们可就不好说了。


    “怕什么?就算他在,也没什么好怕的!咱们这次可是肩负重任,上头有大官撑着,还给咱们换了巨弩精钢,老子不信还踩不上这虞山的地面!”


    葭草渠二当家嗓门嘹亮,一开口,声音回荡在江潮声中,似壮了几分胆量。


    “听说红叶寨近日掳来了一个貌若天仙的小娘子,都说是抢了几辈子女人也没见过的绝色,等咱们上了虞山,打进红叶寨,老子倒要看看,是什么天仙!到时候见者有份哈哈哈……”


    咚!


    一声船底传来的闷响打断了爽朗笑声,火把摇曳,船上一众最擅水性的水匪们齐齐变色,朝黑影重重的荻花荡里看去。


    水里有埋伏!


    “慌什么!”


    二当家抹了把脸,眼中放出狠厉光芒。


    “把巨弩端上来,往水里射!这荻花荡的埋伏老子还能中第二次……”


    重弩破空入水声此起彼伏,片刻后,便有尸首从荻花荡里浮了起来。


    船头几人俱露出喜色。


    好兆头!


    要是能拿下红叶寨,不仅他们能崛起于绿林中,对背后那人,也能有个交代。


    这次,对方可是下了血本,要他们务必置红叶寨于死地,他们身家性命都赌上了,绝对不容有失——


    “啊——!”


    二当家嘴边还挂着喜气洋洋的笑容,船上忽而有重物坠地声。


    “什么人!?”


    “怎么上来的!”


    “上啊!快上,他只有一个人!”


    黑暗江水上只有几只微弱火把,二当家和身旁几人回过头去,只见满船水匪,乌泱泱地围着一个人高马大的身影。


    两三息的功夫,他的脚边已是血尸累累。


    能有如此万夫莫敌之勇,敢一马当先冲杀在前,唯有一人。


    二当家:“你是……裴、裴……”


    那身着文武袖的匪首挽了个剑花,剑上血水在半空甩出一道弧线。


    “方才是谁说,见者有份?”


    二当家冷汗涔涔,两股战战,尚未迎敌,便已经吓破了胆。


    匪首咧嘴一笑,舌上银环闪着一点森冷寒光。


    “老子先让你的腚眼见者有份。”


    第34章


    “——公主, 要不然您还是留在裴府吧。”


    走出裴府所在的巷子,顾秉安看着轿撵都不乘了的骊珠,思索再三,忍不住劝道:


    “山主临走前曾反复嘱托我, 若遇危险, 必须优先保护公主, 今晚要是真闹大了,公主不能与我们红叶寨的山匪一同现身, 否则岂不是乱了公主的计划, 置公主于险境?”


    “我不现身才是置所有人于险境!”


    骊珠提着裙摆匆匆跟在山匪们后面。


    她将玄英留在了宅邸中, 只让陆誉带上了前几日与他汇合的二十余名真执金吾, 护卫在她身边。


    火把忽明忽暗, 映在少女神思凝重的面庞上。


    “顾秉安, 这事不对, 这事来得太巧了。”


    顾秉安并非莽夫,方才舞姬欲栽赃裴照野,也是他第一个反应过来。


    此刻骊珠稍一提醒, 关心则乱的他立刻回过味。


    葭草渠突然向红叶寨发难,裴照野返回寨中主持大局,丹朱那边传来杀人的消息。


    这一连串事件紧密相连, 一日之内, 就将红叶寨推上风口浪尖。


    谁有这个能力谋划这些看似巧合的事?


    顾秉安脑海里飞快掠过许多张人脸。


    正思索着,骊珠忽而小跑起来,陆誉在前替她开道,令骊珠得以挤进山匪队伍的前列。


    “诸位——”


    夜色已深,这条巷道前方便是岔路,四下静寂, 唯有火把噼啪作响。


    骊珠鬓发被夜风吹得微乱,她放出声音,对众人道:


    “我知诸位忧心丹朱姑娘安危,然今夜之变唯恐有诈,还望诸位好汉听我一言,由我与执金吾先行探明形势,从中斡旋,若力有不逮,再告知诸位行动,方为上策,诸位万勿冲动行事,中了贼人……”


    “三当家危在旦夕,哪儿容得这般耽误!”


    有人抢了骊珠的话头。


    另一人也立刻接话:“公主若是怕了,只管躲后头,我等拼杀在前,接应三当家后便来与公主汇合!”


    这哪里是怕不怕的问题!


    这一行五十多名山匪皆勇武之辈,行动如风,骊珠见拦不住他们,急得喉间一酸,眼眶泛红。


    她一贯有这个毛病,难过时爱哭,着急生气时也易哭。


    但现在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流一滴眼泪。


    她在这些山匪之中本就没什么威望,要是遇事再哭哭啼啼掉眼泪,谁会服她?谁会听她说话?


    骊珠不免又想起了裴照野。


    如果他在这里,他会如何做?


    深吸了一口气,骊珠在所有人诧异目光中,抽出了一旁顾秉安的腰间佩剑。


    夜色下,沉重长剑握在少女手中,寒光一闪,分毫不颤。


    “顾秉安,你们山主临走前是如何交代的?”


    顾秉安立刻会意,答:“山主道,一切行动,全依公主命令行事,一切决定,以护公主安危为上。”


    “尔等方才在府内,先是听信旁人谗言,诽谤山主,如今又不服命令,擅自行事,军中有军规,不知你们寨中对不服命令者如何惩处?”


    顾秉安:“战时当斩。”


    “那好。”


    骊珠执剑,站在众人前方平静道:


    “诸位连日护我安危,乃情义相助,我心中感佩至极,本当厚报,然而今日若放你们鲁莽前去,反倒是害了你们,权宜之下,不得不拔剑相对,方不负裴山主将你们托付于我的信任。”


    众匪对视一眼。


    难道不是他们在保护这弱质纤纤的公主?


    怎么成托付给她了?


    “凡在我之前,踏出此巷者,与其死在旁人手中,倒不如我替你们山主手刃之!”


    她虽未疾言厉色,然而语调沉稳,目光笃然,无人怀疑她此话真伪。


    顾秉安心中咚咚跳得极快。


    他看着眼前钗环凌乱的公主,万万没想到,这个被他们红叶寨半途掳来的金枝玉叶,会在这种时候挺身而出,替山主稳住局面。


    她方才就可以随那位覃氏公子趁乱而逃,为何不逃?


    他们相识不过半月,她为何愿意为山主,为他们做到此等地步?


    似乎被骊珠不似作伪的决意镇住,这群沸反盈天的山匪们终于安静下来。


    骊珠后退两步,将剑还给顾秉安,道:


    “我们先走,两刻之后,你们从另一边绕道过来。”


    如此,即便她真不能应付,也能及时支援。


    出暗巷时,陆誉瞥见身旁公主抬起袖子用力蹭了蹭双眼。


    再放下手臂,眼中不见半点泪光。


    待一行人到了医官所说的梅家府邸,果然见四处火把熊熊,黑压压的众官兵手持器仗,围堵在府门外头。


    见骊珠前来,门前官兵大喝:“什么人!”


    陆誉:“此乃清河公主凤驾,既见公主,还不叩拜!”


    一众官员兵卒跪倒一片。


    唯有被簇拥着的几人,虽然俯身,却并未跪得实在,竟是半蹲着昂首直视骊珠。


    其中为首的郡丞赵维真含笑道:


    “今夜有山匪混入官员府邸杀人行凶,暴徒凶残,连杀府内十余人,如今暴徒还未伏法,公主实在不该踏足此地啊。”


    夜色下的梅府宅邸飘出丝丝血腥气。


    骊珠一时心惊肉跳,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口。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丹朱虽然直率,却不是莽撞之人,怎么会突然大开杀戒,给了这些人把柄可抓?


    骊珠目光扫过一张张面孔,忽而在其中瞧见一张生脸。


    这个人一身锁子甲护心镜,腰坠官印,若没猜错,应该就是接替徐弼的新任伊陵都尉了。


    新任都尉……徐弼……


    骊珠垂下眼睫,片刻后道:


    “实不相瞒,我也是今日才知,之前我被红叶寨掳走时,我手下一侍卫竟与寨中女匪藕断丝连,今日久久未归,一问才知,他带着我的医官一道替那女匪的姐姐诊病去了。”


    “哦?竟有此事?”赵维真幽幽道。


    “诸公办案,我不便参与,不过这名侍卫是我的人,还请赵郡丞交由我来处理。”


    胖头鱼似的赵郡丞状似和蔼地望着骊珠。


    “当然,当然,只不过他与那暴徒如今拒不投降,还一心想要杀出去,如今僵持已久,我等束手无策,若公主能劝降他,那是再好不过了。”


    骊珠闻言,缓缓吐出一口气。


    还好,两人都还活着。


    官兵们分开一条道,容骊珠一行人入内。


    顺着白沙小径,一路往东屋而去,血腥味越发浓重。


    负责治安的门下贼曹将院子围得水泄不通,骊珠穿过重重人墙,才见到两个血淋淋的人影。


    “公主……”


    长君一见骊珠,眼泪顷刻而下,就连丹朱也瞬间红了眼。


    只见眼前两人立着,还有一人被长君抱在怀中,月白裙摆染成暗红色,手臂软软垂下,不知生死。


    “长君!”骊珠咬下了丹朱的名字,急忙问,“到底发生什么了?怎么会弄成这样!”


    长君还没开口,丹朱先死死盯着骊珠身后的赵维真道:


    “他们是如何说的?”


    骊珠一怔。


    赵维真:“你二人狼狈为奸,潜入上计吏梅大人府邸杀人行凶,证据确凿,还有什么可辩驳的!”


    “贱人!”


    丹朱大喝一声,欲语泪先流:


    “你儿子赵继在梅府做客宴饮,酒后强占我姐,令我姐有孕,给了梅府一笔钱,允诺来日提携梅常平,便想摆平此事!这你怎么不敢说!”


    骊珠心下骇然,猛地看向赵维真。


    赵维真却神情无波无澜,那张寿桃似的圆脸仍是笑呵呵的,很和气无害的样子。


    “胡言乱语,不过想甩脱杀人罪名而已。”他笑道。


    “我杀人?我杀的就是这群畜生!梅府上下护不住我姐,为了遮掩丑事,她婆母先是给我姐姐下毒堕胎,害得我姐姐久病不起,见这胎依然堕不下来,她公爹竟然还用棍棒打我姐的肚子!”


    丹朱字字淬着火,恨不得能阖府上下通通烧个干净。


    “我爹不敢给我姐讨个公道,我不怕你们,今日杀人者郑丹朱,不只要杀梅府这群畜生,待我救出我姐,赵维真,下一个死的就是你和你儿子!”


    她手中提着一把血刃,刀身被已砍得卷刃,满身煞气腾腾,仿佛地狱爬出来吃人的恶鬼。


    骊珠唇上骤然失去血色,满脑子都在回荡两个字。


    完了。


    丹朱与赵维真血海深仇,赵维真定然不肯放了丹朱。


    外面的红叶寨众匪一触即发,而伊陵的新都尉已经上任,随时都能调来三千常备军。


    她要怎么稳住局面?怎么救人?


    骊珠看向陆誉。


    在他怀中,还有他们最后的底牌。


    要现在动用吗?


    不,不行,她有名无器,在场全都是赵维真的人,她没有把握能够号令他们。


    怎么办?


    怎么办!


    骊珠心跳加速,背后一片黏腻汗水,四肢因过于紧绷而不受控制的微微发颤。


    也正是在此时,骊珠忽然意识到一点。


    前世,这一切会不会也发生过?


    葭草渠夜袭,丹朱血屠梅府被困,红叶寨的山匪们重义气这点一旦被人利用,会发生什么事?


    倘若裴照野又不在……


    他当然不在。


    裴照野只有一个,他顾了这一头便顾不得另一头。


    他前世离开伊陵时,虞山上的红叶还如旧吗?


    骊珠的颤抖突然停止了。


    因为她意识到,这本身就是个必死的死局,甚至前世就已经走到过最坏的地步。


    既然如此。


    无论她做出任何决定,都不会更坏了。


    “赵郡丞,”火把噼啪声中,骊珠侧身对赵维真道,“我替你平今日之事,你送我平安离开伊陵郡如何?”


    丹朱和长君俱是一怔。


    “最迟还有一刻,红叶寨的山匪就会赶到支援,我告诉你他们会从哪边来,让你们可以提前设伏防备,你们这些官员,受红叶寨的牵制已经很久了吧?你把他们和郑丹朱一并关押起来,明日午时,当街问斩,从此伊陵郡便只知你赵维真,而不知裴照野,如何?”


    赵维真静静听完骊珠这一席话,古井无波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动容。


    果真是个懦弱无能的公主。


    他今日见这个叫长君的侍卫与红叶寨的人混在一起,便知她与红叶寨暗中联手。


    还以为她有几分智谋胆量,没想到一看形势不对,便立刻倒戈。


    崔时雍还道,清河公主素有过目不忘之能,即便烧了那些裴家兄弟留下的册子,也能一字不差的默出来。


    就算能默出来,有什么用?


    明昭帝自己就是南雍最大的贪官!


    只要他能剿了红叶寨这些匪贼,夺了他们手头的盐池,到时候盐税给皇帝四成,他们六成。


    难道明昭帝会为了一个平安无事归家的女儿,放弃这么多的钱?


    赵维真微笑着道:“下官悉听公主安排。”


    骊珠朝丹朱缓缓走去。


    她看向长君怀中奄奄一息的女郎:


    “交给我,会没事的。”


    随即,在赵维真等人看不见的地方,她动了动唇,以极微弱的声音说了五个字。


    入狱,救徐弼。


    丹朱布满血丝的双眸颤了颤-


    赵维真得了骊珠提醒,果然在那五十余名山匪发难前制住了他们。


    即将大权在握的感觉在他肥胖的身躯里鼓动,让他对这些败家之犬格外宽容。


    其中几人不要命的反抗,连伤了十多名兵卒,赵维真也没让他们下杀手。


    “都留着,明日午时,我要杀鸡儆猴,让全伊陵郡的人瞧瞧,红叶寨又如何?这伊陵郡到底谁说了算。”


    赵维真心情极大的愉悦。


    那些跟随他的官员们,亦是溜须拍马,奉承之极,早就视他为真正的一郡之主。


    至于崔时雍?


    不过一傀儡耳,留他在此,也不过是看这老头识趣。


    若非一郡太守不能由出身当地的官员就任,早就让他滚蛋了。


    “赵大人今日真是神仙庇佑,这红叶寨的女匪贼好巧不巧,就这么自己送上门来,给了我们这么好的一个把柄,否则,这些山匪有虞山和燕水做屏障,还轻易抓不住呢!”


    这倒是。


    赵维真想,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不过……那位山主明日要是闻讯赶来劫法场,该如何是好?倒不如今夜就……”


    那人比了个斩首的手势。


    赵维真却笑开:“诸公不必有心,他来不了了。”


    众官员不解。


    赵维真避而不提,只神神秘秘,望着雒阳的方向,道:


    “既有仙人庇佑,不可说,不可说啊……”


    不过,赵维真性情谨慎,也并没有完全被骊珠牵着鼻子走。


    设伏活捉了红叶寨的山匪后,他们寻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将骊珠软禁在了官署内。


    “今夜山匪混战,恐公主受惊,还是在官署内安置,待红叶寨之患平息后,再安排御船送公主回雒阳。”


    除了长君被允许带着丹朱姐姐前去寻医,就连陆誉等亲随,也被借口协助官署抓人,从骊珠身边调走。


    陆誉不肯离去,反倒是骊珠肃然道:


    “你必须走。”


    她看了一眼陆誉怀中。


    “带着这个,去与丹朱他们汇合,必须拿下城外大营的三千常备军,这才是此战关键!”


    以徐弼的年纪,他在军中必定威望甚重。


    赵维真突然称徐弼重病,罢了他的都尉,提拔新人,军中那些人不可能那么容易接受新任都尉。


    只要徐弼现身,必能夺取军队。


    陆誉也知晓此事的利害,不再推托。


    他刚想给骊珠一把匕首防身,骊珠却从披风下取出一把短剑,对陆誉笑了笑:


    “这是裴照野临走前给我的,你放心,不夺伊陵郡,我绝不会让我自己出事。”


    陆誉看向骊珠的目光中有微微震动。


    “公主保重。”


    目送着陆誉翻窗,在兵卒重重包围中趁夜色逃出官署,骊珠心知,今夜是真的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要是不成,她必定死在今夜。


    而且还有一件事,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如果她的猜测没错,即便赵维真会放过她,今夜也一定会有人前来取她性命。


    骊珠抱紧怀中短剑,忍了一夜的眼泪终于扑簌簌落了下来。


    在这么短的时间,突然背负起这么多人的生死,自己身边更无一人保护,实在超出了骊珠的承受能力。


    她不后悔从雒阳跑出来这一趟。


    她只担心即便重来一世,也什么都没有改变,她不能接受这个。


    然而很快,她发现更不能接受的事发生了。


    足尖莫名一痛,骊珠低下头,和一只灰扑扑小东西四目相对。


    “吱吱。”


    “…………”


    尖锐的惊叫声在官署内炸开-


    荻花荡一夜鏖战,已是寅时三刻。


    长夜未明,艨艟残骸和尸首飘在水面上,之前叫嚷得最厉害的那个二当家,此刻已被人从头到尾束劈成两半,在夜雾中随水荡远。


    裴照野望着满江血水,心中暗暗后怕。


    还好他今日及时赶回。


    葭草渠的水匪不知从何处得来这些巨弩,水战威力极大,几乎能同当年一万官兵围剿红叶寨那一战相比。


    要是他果真大意未归,留守红叶寨的弟兄们即便能勉强一战,死伤也绝对比今日更甚十倍。


    若是之后官兵再来围剿,离灭寨也不远了。


    “……山主!”


    仇二正率人清点伤员,送回山上疗伤,回头不经意一瞧,这才发现裴照野后背赫然一条血淋淋的剑伤。


    “山主,我立刻去叫人备轿,您这伤势太重,不易再动……”


    “别说这么一条伤,就算是断一条腿,你敢让轿子抬我试试,找抽是吧?”


    裴照野弯臂擦剑,眉目平淡。


    “山主!”


    “这事不对,你回寨再点五百个善陆战的好手,立刻动身去襄城。”


    裴照野收剑入鞘,翻身上马,对马下的仇二言简意赅道:


    “这些人的目标不是清河公主,是红叶寨,丹朱那头必定有伏击,速速点人,一刻不得耽搁!”


    “……是!”


    不出半个时辰,裴照野便率五百余人至襄城外。


    夜色笼罩着整座城池,探子前来回报,城门灯火通明,女墙后人影憧憧,显然有不少兵卒把守。


    “山主,不可强攻,为今之计,只能等天明开城。”仇二道。


    “天明?天明了去收尸吗?”


    裴照野目光深深,从山坡望入城池深处。


    那小公主一贯足智多谋,可此刻裴照野倒盼着她蠢笨一点,胆小一点。


    哪怕外面流干了血,她也不要以身犯险,自以为是地想去救谁。


    肃杀寒风吹过墨发,缀在发间的赤金环扣晃了晃,金光如血光。


    裴照野双腿一夹马腹,风在耳边呼啸。


    “走,去城门叫阵。”


    第35章


    却说襄城城门上, 新上任的都尉司徒锵早已得过命令。


    今夜城内匪贼闹事,城门需严防死守,以免虞山赶来的匪贼与城内里应外合。


    果不其然,更深露重时分, 城外有匪兵至。


    “——来者何人?”


    “虞山裴照野, 奉清河公主之命前来救驾!”


    此刻昏晓交接, 夜雾蒙蒙,司徒锵看不清底下那位大名鼎鼎的红叶寨山主是个什么模样。


    只是听声音, 似乎是个极年轻张扬的少年人, 心中不免生出几分轻慢。


    司徒锵夺来兵卒手中长枪, 掷于众匪马蹄前。


    “大胆反贼, 但敢冒清河公主之名!再往前半步, 乱箭射杀之!”


    长枪入地三寸, 激起尘土飞扬, 几匹马皆受惊嘶鸣。


    却见其中一人迅速收缰控马,又策马上前,弯腰抄起地上长枪, 宽阔背肌如山峦隆起,带动着长臂爆发出虎狼之力。


    寒光刺破夜雾,直奔女墙后而去!


    咔嚓!


    在众人肝胆欲裂的目光中, 司徒锵身旁正欲射箭的副官被一杆长枪贯穿头颅, 整个人钉死在楼门木柱上!


    两人合抱的柱子发出咔嚓声,木屑飞扬,柱身瞬间崩开一条巨大裂痕。


    ……何等骇人的神力!


    那人笑语道:


    “我已报上姓名,尔等还要龟缩城内,不敢派一人出来迎战吗?”


    被长枪贯穿的尸首就悬在他们身后。


    躲在女墙后的众将面面相觑,俱是一副被吓破胆的样子。


    奈何时下军中有条不成文的规矩。


    敌寡我众, 对方叫阵,我方若是只据守城内,无人迎敌,士气大跌不说,主将也将威望全无,受人嗤笑。


    司徒锵才刚刚走马上任,自然不想这辈子无颜带兵。


    于是他点了一名校尉,厉声道:


    “红叶寨匪贼善水战而不善陆战,给你一千人,务必将其斩首,一千对数百,若是兵败,你也不必回来了!”


    满脸死气的校尉艰难应下。


    不多时,襄城城门开启,喊声大作,列开阵势。


    红叶寨的众匪见对方人多势众,说不怕也是不可能的。


    然而阵前打仗,士气是首要。


    方才裴照野那一杆长枪令士气大阵,此刻交战,又毫不犹豫纵身入阵,眨眼便杀得残肢横飞,势不可挡。


    将领悍勇,手下众匪自然受到鼓舞,全然忘了双方人数悬殊,俱舍命忘身,毫无退缩之意。


    区区五百余人,杀出了千人的声势。


    “……再派一千!再派一千支援!”


    司徒锵将半个身子探出女墙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难怪这伙匪贼,能盘踞虞山数年,陆战已经如此勇猛,水战岂不是神鬼难敌?


    ……还好郡内有三千常备军。


    就算是拼得两败俱伤,耗也能将这伙人耗死!


    果不其然。


    随着城内援兵相助,红叶寨一往无前的势头被压制。


    此刻,裴照野的面上,身上,几乎浴在血水里,但好在大多数并非是他自己的血。


    唯有背后那道与葭草渠水匪交战时留下的剑伤,再度崩裂,血浸白纱,以骇人的速度消耗他的体力。


    裴照野知道,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速攻。


    再拖下去,对方人数优势上来,就算是神仙也无力扭转败局。


    裴照野当机立断:


    “掩护我入城,待我入城,你们四散回寨!”


    围拢过来的仇二闻言大惊:


    “这里头是个虎狼窝,山主岂能独闯!这不是送死吗!”


    裴照野的面色笼在夜色与血色中,没有回答,只盯着城门的方向。


    司徒锵看着红叶寨众匪在一波接一波的攻势下渐露疲态,心中大喜过望,双目紧盯着那匪首,竟有些手痒。


    要是他能亲自入阵,割下山中魈的头颅,岂不是一战扬名——


    咔嚓!


    司徒锵听到一阵脆响贴着耳朵响起。


    还未弄清发生了什么,顿觉天旋地转,视野最后的画面,是自己犹在城楼上的身躯。


    女墙后的将士们朝楼梯处看去。


    那个一箭射断人头的女郎保持着放箭的姿势,弓弦犹在震动,浑身鞭伤的徐弼站在她身边,气喘不止,显然一路疾行而来。


    “奉清河公主之命……收兵!放他们入城!”


    众将见到徐弼出现,先是大惊,随后又看了一眼被射死的司徒锵的尸首。


    “公主并无调遣兵马的权力,徐大人,此等军机大事,您可别引火烧身啊!”


    丹朱道:“谁说公主没有这个权力?”


    “符节在此!众将听令!”


    城门下传来陆誉策马疾行的声音。


    他举着一枚铜虎符,一边朝裴照野的方向赶去,一边厉声道:


    “城中反贼劫持清河公主,现襄城大营内所有部曲尽归裴照野调令,不得喧哗,不得混乱,违令不进者,斩,通风报信者,斩,即刻入城,不得延误!”


    丹朱将司徒锵的尸首从城楼上一脚踹了下来。


    另一半铜虎符从他怀中掉出,陆誉持符相合,公示于众。


    这是他离开雒阳时,明昭帝交给他的半枚符节,可调动一郡守备。


    有好几次,陆誉都想使用这枚符节,却都被公主阻拦。


    她道:


    皇权旁落,伊陵郡未必肯认这枚符节,除非十拿九稳,否则绝不能轻易将这枚符节示众。


    到现在,终于时机成熟,到了启用这枚铜虎符的时候。


    “裴山……裴将军。”


    陆誉将符节交到裴照野满是血污的手中,眉宇凝重:


    “公主设计保住丹朱等红叶寨好汉,自己却被赵维真软禁于官署中,公主身边无一人护卫,生死俱在旁人一念之间,还望将军得此符节后,速去救援。”


    说这话时,陆誉抬起眼帘,目光冷锐。


    一枚小小铜符,代表的是伊陵郡的三千军队。


    此人年纪轻轻便成为一方匪首,绝非凡夫俗子。


    他不缺兵力,缺的就是名正言顺,若他生出异心,夺此符节,占领伊陵郡,那公主岂不是将自己送入虎口?


    陆誉紧盯着眼前人的神态,看到他鼻翼翕动,唇线紧抿,长眉压着一双冷厉瞳仁,握住长枪的那只手背上迸起粗大青筋。


    整副身躯里,蓄满了极可怕的怒火。


    ——是怒火,而非野心。


    将明未名的天色下,裴照野对陆誉的目光视若无睹。


    他目视前方,望着一片寂静的城池道:


    “徐弼,你点五百人随我一道入城救驾,余下兵马皆听陆誉、郑丹朱二人号令,守住城门,午时之前,不许任何人从城门出入!”-


    另一头,襄城官署内。


    与老鼠大战半个时辰,并节节败退,无路可走的骊珠,听到有人缓缓推开了房门。


    门外些微天光映入内室,有迟缓脚步声渐近。


    那只欺软怕硬的老鼠听到脚步声,吱吱两声,钻进了墙角的老鼠洞内,消失不见。


    蓬头垢面、泪痕未干的骊珠,与白发老者对上了视线。


    骊珠顿时想到了那日裴照野说的——


    期待看她和六十岁老头决一死战。


    这下是真的要决一死战了。


    “崔时雍。”


    骊珠抚了抚自己被老鼠吓乱的鬓发,强自镇定,缓缓坐回席上。


    “你终于来了。”


    一语不发的老者脱履入内,在骊珠的注视下,他一身官袍,款款坐在骊珠对面,仿佛他是受邀前来的客人。


    然而一开口——


    “公主可有何遗言?”


    骊珠道:“赵维真将我软禁在此,派重兵看守,摆明了没有取我性命的念头,你杀了我,今夜要如何走出这个官署?”


    “臣既然今夜来此,便没有打算活着出去。”


    骊珠呼吸一凝,难以理解地看向他。


    “……你对朝廷,仇恨深重?”


    崔时雍垂眸道:“虽有怨怼,却无仇恨。”


    “那就是,我在不知情的时候做了什么,冒犯了使君?”


    “公主久居深宫,与臣从无往来,怎么会冒犯于我?”


    骊珠大怒:“既然都没有,崔时雍,你为何百般设计,要置我于死地!”


    “因为公主非死不可。”


    崔时雍缓缓抬起头来,那双浑浊瞳仁里流淌着一种陈旧的执念。


    “为了南雍的江山社稷,还请公主,随臣一道赴死吧。”


    他双手伏地,朝骊珠深深叩首。


    “……”


    崔时雍的眼神和语气都格外平静,衬得他更加癫狂。


    骊珠踢开桌案就要朝外求救,然而崔时雍却动作极快,像是早就做好了准备,拔剑指向骊珠。


    “公主不要做徒劳的反抗,我已经让外面的守备已退至院落外,你逃不……啊!”


    “滚开吧你!”


    骊珠拔剑砍飞了他的长剑,其实她本来是想砍他手腕的,奈何短剑不够长,但即便如此,也将崔时雍整个人震开。


    他完全没料到一个深宫公主会突然暴起。


    崔时雍本就是文臣,虽习六艺,但毕竟年迈,骊珠这一剑砍得他措手不及,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连柱子旁的灯台也撞翻。


    眼看骊珠就要冲出去,崔时雍顾不得许多,竟也老当益壮,爬起来抓剑,朝骊珠背后刺去!


    险险避开的骊珠被门槛绊倒在地,膝盖传来剧痛。


    她扭头举着短剑,与崔时雍对峙:


    “你头顶戴的冠名为沈氏冠,腰间佩的官印是沈家朝廷赐给你的官印!你食雍禄,却要杀雍朝的公主,以臣子之身犯上,你不忠不孝!”


    “我已不忠不孝了十数年,今日杀了公主,才算对大雍尽忠!”


    “诡辩!一派胡言!”


    仿佛被骊珠这话刺到要害,崔时雍不急着杀她,倒与她分辨起来。


    “公主这一路颠沛,还不明白如今鹤州吏治腐败到何等程度吗?只有公主死在这里,我的亲随将写了他们名字的投名状送入雒阳,才能引来陛下的雷霆之怒,将鹤州劈出一条裂痕!让天下人都知道,他们欺君罔上,勾结匪贼的罪行,让陛下亲手剜掉这一大块疮疤,改天换地,重获新生!”


    崔时雍鬓发散落,老泪纵横,字字俱是血泪。


    骊珠这才窥见了他藏在杀意下的用心。


    意外又不太意外。


    “……所以,当初皇后想要杀我,你便将红叶寨这个替死鬼呈到她的面前,覃氏失败后,你依然不放弃这个想法,又从丹朱入手,故意挑动红叶寨作乱,好将我的死栽赃给他们——丹朱姐姐遭难,与你有没有关系?”


    “何须我来动手?”


    崔时雍眸含恨色:


    “赵维真那伙人盘踞伊陵,将自己当成了此地的土皇帝,除了郑丹朱一案,他手底下那些人,哪个干净?随便一找,便有强抢民女的、打死良民的、冤假错案坑害好人的,说起来,都是他们红叶寨自己包庇贪官做下的孽!”


    他越说越激动。


    “红叶寨勾结官商,把持着整个鹤州一带的盐池,致使盐税亏空,这是在从南雍前线将士的军饷里掏钱,我岂能容这等贼寇,动摇南雍的根基!”


    骊珠的心静了静。


    若是半月前的骊珠听到这话,兴许还会引他为知己。


    然而经过了这半个月的劫难,骊珠已经无法将这些事,用简单的黑与白来定义。


    气喘微微平复,骊珠收起了防御姿态,与崔时雍保持着适当距离。


    她道:


    “崔使君,你说得没错,未来南雍战事将起,若无充足的军费,南雍迟早会被北越和乌桓的铁蹄踏破,盐铁官营,是必行之举,不容任何人动摇。”


    崔时雍脸上有微微的动容。


    “但是——红叶寨没有错。”


    “自你踏进这间屋子以来,张口是江山社稷,闭口是南雍根基,却无一字提及百姓,红叶寨不是赵维真那些鱼肉百姓的贪官,他们是匪贼,但也是百姓,百姓想吃得起盐,没有错,百姓想活命,没有错——”


    “肤浅之见!”


    崔时雍痛心疾首地打断:


    “国将不国,何以为家,这些目光短浅的小民,如何知道南雍一旦失守,他们会是什么下场?今日暂得一时残喘,明日亦为冢中枯骨!”


    “他们是目光短浅的平民百姓,那你崔时雍就是什么高瞻远瞩的好官了吗!”


    骊珠霍然起身,将崔时雍入仕以来,一桩桩一件件的政绩逐一背了出来。


    “你既如此忧国忧民,为何在你历任治下,财政不见增加,谷粟不见丰收?国家未见利益,百姓也没得好处,倒是你崔使君,得了个清正廉洁的好名声!”


    崔时雍额头浸出冷汗,瞳仁颤动,听着骊珠字字剖出他的心。


    “你到底是恨红叶寨窃走了南雍的盐税,还是恨裴照野在民与官之间从容斡旋,既能得赵维真这些人的敬畏,又让伊陵郡百姓安居乐业?”


    “他只是一介匪贼,却做成你做不到的事,当成了你当不了的官,所以,你才一定要他死,而且是举着为国为民的大旗要红叶寨去死!”


    崔时雍:“我——”


    他脖颈青筋暴起,涕泪满面。


    “我崔家四世三公,皆忠臣良将!岂会不如一个贩私盐的匪贼!”


    “他不是贼。”


    骊珠声音很平静,目光也很静。


    “没有一个贼会替百姓从官府手里夺田,没有一个贼会约束手下不得伤害良民,他如果真如你所言,是个乱臣贼子,我现在已经将能调动三千军队的铜虎符交到他的手上,崔使君猜猜,他是会来救我,还是会反我?”


    崔时雍瞳仁一缩:“你——”


    “今日崔使君若杀我,他便是前来救驾的忠臣良将,天下将传颂他的美名,而崔使君你,才是那个乱臣贼子,崔家之耻。”


    崔时雍微微张口,显然被骊珠描绘的图景所震慑。


    但下一刻,骊珠又道:


    “何至于此呢?崔使君明明就是心向南雍的忠臣,为何非要闹到如此境地?”


    骊珠心知,崔时雍有罪,有无能之罪,妒忌之罪,愚蠢之罪。


    却与赵维真等人不同,不是大奸大恶之人。


    骊珠道:


    “今日若遇天时地利人和,裴照野会带兵入城,掌控整个伊陵郡,崔使君为伊陵太守,有任免属官之权,届时,不必与我玉石俱焚,崔使君自己就能罢免赵维真等人,整顿吏治,还伊陵郡一个太平,不是吗?”


    她似乎提出了一个他从未设想过的选择,崔时雍瞳仁颤动,不敢置信地望着她。


    长剑重重坠地。


    崔时雍哽咽上前,身影一动,拜倒在骊珠面前。


    “公主知遇之恩,下官……”


    骊珠刚要大大松一口气,突然见一人破门而入,握着一块石头砸在了崔时雍的后脑上!


    “崔时雍!”


    骊珠极其震惊地看着猝然倒地,不知是死是活的崔时雍,被眼前骤变惊得措手不及。


    她猛地后退,看向眼前闯入内室的陌生男子。


    “多亏本公子来这一趟,倒叫我听见好不得了的事!”


    男子锦衣华袍,显然出身不凡,能在这种时候,自由出入于官署内的,更是没有几个。


    那男子扔了手里的石头,视线从骊珠身上刮过,简直看得两眼发直,魂飞魄散。


    “果真是金枝玉叶……美人……便是称作南雍第一美人也不为过……还带什么家眷?美人公主,随我一起逃命吧,我赵家若逃过此难,必不会亏待你!”


    骊珠顿时明白了他是谁。


    赵维真的儿子赵继!


    那个害惨了丹朱姐姐的畜生!


    骊珠来不及多想,她怒从心头起,想要拾剑自保,然而剑在对方脚下。


    骊珠刚一扑地,便被他一手打横扛在了肩上。


    “放开我!你敢无礼,我定诛你九族!”


    赵继久闻清河公主美貌,听说父亲软禁公主的事,本想趁乱来偷香,没想到让他听到这等事,不得不暂时按捺住色心,先走为妙。


    他将骊珠往马车里一扔,立刻命马夫以最快的速度往北城城门赶。


    那是离红叶寨最远的城门,现在走或许还来得及。


    马车以极快的速度狂奔,一路颠簸。


    生死逃亡之间,赵继竟还是忍受不了美色当前,一双手开始胡乱扯起骊珠的衣裙。


    “美人公主,休要挣扎了,我虽无能,倒又还在军中练过几年,你这等软绵绵的拳头对我来说不过就是挠痒痒而已,别伤了你这纤纤玉手……”


    骊珠从未见过这等色中饿鬼,被他惊得魂飞魄散,眼泪止也止不住地往外涌。


    她这副无助退拒的模样落在赵继眼中,却反倒激得他胸中欲念暴涨。


    眼前的美人哪怕鬓发凌乱,也是美人梨花带雨,娇怯动人,让人恨不得揉进怀中怜惜珍爱。


    “……今日要是能逃出生天,我赵继对公主必定忠心不二,此生再不娶旁的女子,公主若是不信,我连心都可以挖出来讨公主欢心,公主,公主……”


    骊珠装了一路,终于在他解开他自己的衣袍时抓准了时机。


    正如前世的裴照野所言,男女力量悬殊,若让他有第二次还手的余地,骊珠没有任何胜算。


    于是她毫不犹豫,蓄足了浑身的力气,往他伸过来的东西发狠踹了过去!


    “啊!!!!”


    色欲熏心的赵继在几乎夺命的剧痛中瞬间暴起,却重重撞上了坚实的马车壁。


    本就处于疾驰中的马车被他这一撞,瞬间侧翻。


    马儿嘶鸣,赵继整个人都被甩了出去。


    但骊珠也没讨到好处,侧翻的马车仍被马拖拽着狂奔,她在车壁内像颗骰子似的乱撞,视野天昏地暗,整个人都快散架。


    她又要死了吗?


    这个念头涌上来时,骊珠竟然没有多少畏惧。


    她只觉得懊悔。


    若是她前世对裴照野的过去多几分了解,这一世就能提前绸缪,岂会落到这等被动境地?


    骊珠在眼泪中闭上眼。


    “沈骊珠——!!!”


    伴随着这道声音,骊珠听到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她立时睁开眼。


    只听刀剑出鞘,似是斩断了车辕,随后有一股极其强悍的力道强行拽住了马车。


    马车顿时放缓了速度。


    拖行一段时间后,失控的马车终于停在了城墙前一丈处。


    撞晕了的骊珠久久不能动。


    下一刻,车帘被人猛地掀开。


    “骊珠!”


    泪眼滂沱中,骊珠怔怔看着犹如天神突然出现的裴照野。


    尽管这个“天神”,好像跟她一样,灰扑扑,脏兮兮,狼狈得好像要饭的乞丐流民……


    但对此刻的骊珠而言,这个人比谁都更闪闪发亮。


    对上他双目通红,目眦欲裂的模样,骊珠吸了吸鼻子。


    她张开满是青紫的手臂,略带哽咽道:


    “抱抱。”


    第36章


    一双大掌攥住盈盈细腰, 将骊珠从逼仄车厢中一整个地抱了出来。


    骊珠落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怀抱。


    炽热体温混着血腥、尘土气和一点淡淡汗味扑面而来,算不上好闻,却让人一瞬间心定。


    他抚着骊珠的脊背,埋首在她颈窝内哑声道:


    “没事了……”


    “有事。”


    骊珠将他脖颈抱得紧紧, 带着难以压抑的哭腔。


    “裴照野, 你怎么说得那么准, 真的有老鼠来咬我的脚!”


    她从前在雒阳宫中,连鸡叫都没听过, 现在都能和老鼠搏斗了!


    听到她这句话, 压在裴照野心头的巨石似乎轻了轻, 一时还不免有些想笑。


    然而他垂眸看向她裙摆下露出来的一截小腿。


    裙下本该还有一件中裙, 此刻中裙却皱皱巴巴团成一团, 遗落在马车内。


    他感觉胸中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 将他整颗心都放在烈火中煎熬灼烧。


    “……说明那老鼠识货, 知道公主的肉香。”


    裴照野温声开口,替她拢了拢裙摆下端。


    骊珠噙着泪的眼瞪圆了,还没来得及骂他, 忽见他抬起头,胸中炸开一声怒喝:


    “都是死人吗!拿披风来!”


    跟在后头的仇二被劈头盖脸吼得一哆嗦。


    仇二心说这哪儿能怪他,这么有眼力见的活, 平时都轮不到他们, 这不都是二当家的活吗?


    “是!”仇二抱拳应下,转身招呼三两人去寻。


    骊珠也被裴照野吓得一哆嗦。


    她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大声说话,尤其是在她面前。


    但很快,骊珠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你怎么流了这么多的血!”


    裴照野连战两场,纵然天生神勇,也不可能毫发无损。


    她翻开自己濡湿的手, 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红。


    这才发现,他身上那件玄色兼孔雀蓝的文武袖袍子,血早就浸透了衣料,然而肉眼却看不分明——骊珠还以为是汗水。


    方才被赵继劫持,骊珠尚能冷静思索对策,但此刻却软了半边身子。


    “医师呢!快去裴府请我的医官,到官署内等候……”


    骊珠刚吩咐完,整个人一轻。


    她不敢置信地望着抱起她的裴照野。


    “你放我下来!我自己可以走!”


    骊珠气得要命,想要自己跳下来,然而到了这种时候,他的双臂还像铁钳一样坚硬。


    骊珠也不敢挣扎太过,怕牵动他伤势更重,裴照野就这样一手托着她,另一手接过仇二递来的披风,将骊珠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那个狗东西呢?”


    “马车上摔下来的那个吗?”仇二走在前头引路,“也没见什么外伤,不知为何,晕死过去了……”


    裴照野大步流星地朝一地狼藉而去。


    “闭眼。”


    一双满是血污的手掩住了骊珠的眼睛。


    随他而来的军官和山匪们也恰好赶至,还未弄清发生了什么,就见那神勇无比的匪首带着暴怒,抬脚就往地上那人下身一踹!


    一阵鬼哭狼嗥。


    周围无数官兵山匪,同时忍不住夹紧了腿。


    赵继痛得青筋暴起,面色涨红如猪肝,仿佛喉咙里有刀片割着他似的惨叫,手上更是拼了命地想掰开那条腿。


    然而裴照野的腿分毫不动。


    不仅不动,还如铁杵般重重碾压,似是要将这块肉碾成肉糜。


    男人双目灼灼,滚烫如火中砾石。


    他何止想碾这块肉,他连这个人都想用刀亲手剁成肉臊子喂狗!


    自城门处拿了符节后,裴照野便按陆誉所言,立刻赶往官署营救公主。


    然而偏偏晚了一步。


    等到的时候,只见内室倒着一个被砸晕的崔时雍,抓来官署守兵一问才知,赵维真的儿子赵继自称奉父命而来,将骊珠掳走。


    裴照野心中恨极,当即策马狂追在后,却见到让他差点魂飞魄散的一幕。


    那辆失控的马车只差一点,就要在北城城墙上撞个粉碎!


    这个赵继,死到临头还想拉着公主一起死,他焉能不怒不恨!


    “……将军何故如此残暴?”


    军官之中,有人看不过去出声:


    “方才在城外已经杀得血流成河,残肢遍地,现在又下这样的狠手,就算是个杀人放火的贼人,一刀了结便是,这样折磨,岂非太过狠……”


    裴照野头也不回,压根没将这些人放在眼中。


    谁料怀中少女忽而拨开披风遮挡,露出一张莹白如玉的面庞。


    “此人将我从官署中强掳而出,逃亡途中还欲行不轨,莫说踹他几脚,就算是千刀万剐都不为过!尔等如此同情他,而指责救我于危难的裴将军,难道也如赵家一样,目无朝廷,想要以下犯上吗!”


    裴照野浓黑眼珠微动,自上而下,扫过她冒着细密汗珠的鼻尖。


    仍然是那张娇憨美丽的面庞,怀里的分量轻得简直像朵云。


    但又仿佛和之前截然不同。


    周围军士一听这语气,便知眼前这位就是清河公主了。


    今夜伊陵郡风云骤起,先是刚上任的司徒都尉被一箭射穿了脑袋,又是红叶寨的山匪拿着铜虎符号令众将。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天明之后,郡内格局大改,谁还敢再多说什么?


    于是一众军士齐齐下马叩拜,高呼“参见清河公主”。


    骊珠听着这山呼海啸般的声势,一时心头一颤。


    她七八岁时,便参观过雒阳南北军的演习。


    那时明昭帝牵着她的手,整顿军事,检阅军队,场面远比此刻盛大,她却只觉得吵闹,想要快快回宫,不明白父皇为何一脸的豪情万丈。


    然而此刻。


    骊珠看着这俯首叩拜的五百余军士,听着他们高呼她的名字,心中却好像渐渐理解了父皇当日的心情。


    ——他们听命于自己,她掌控着他们。


    这个无比清晰的事实,在她心中激起了一种陌生的震荡。


    “公主。”


    裴照野嗓音含笑,不疾不徐道:


    “愣着做什么,下令吧。”


    彼时辰时已至,天光乍破,东升的朝阳映照在伊陵郡的城池内。


    蓬头垢面的小公主探出头来,四下俱寂,所有人都在等待她的命令。


    好一会儿。


    “赵继强闯官署,袭击太守崔时雍在先,强掳我在后,又有在梅府犯奸的嫌疑,他逍遥至今,恐其背后牵扯到其父赵维真以及诸多伊陵郡官员,现命你们于城内各地,请这些官员前来,配合查案。”


    骊珠深吸一口气,逐一报出那些与赵维真同党的姓名。


    “这些皆是大雍披肝沥胆的臣子,若遇抵抗,不得伤其性命——记得用捆的。”


    “是!”


    待骊珠下了令,裴照野抱着她翻身上马。


    骊珠下了一跳。


    “别骑马了!”


    骊珠攥着他的衣襟,昂着脸露出哀求的神色:


    “你流了那么多血,我们坐轿子回去好不好?血流那么多真的会死人的……”


    方才一路将心悬到嗓子眼,就连徒手制住疾驰的马车,裴照野都没觉得有多疼。


    此刻稍稍松一口气,倒的确感觉四肢百骸涌上痛觉。


    只是——


    他看向怀中担忧到几乎快落下泪来的小公主。


    “死不了。”


    裴照野目视前方,一夹马腹,风声送来他半是玩笑半认真的笑语:


    “有公主舍命相救,就算我一条腿踏进了阎王殿,公主也能把我捞回来。”


    骊珠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从背脊处,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膛带来的微微共振。


    她在颠簸中轻轻依偎着他,想:


    这话也没说错,这次她可是干成了不少大事呢,哼哼。


    骊珠没有让裴照野带她回裴府,决定今日开始驻扎于官署内。


    然而眼下虽得兵马,有任免官员之权的人,仍然只有身为伊陵太守的崔时雍。


    想要彻底铲除赵维真一党留在伊陵的势力,非得崔时雍相助不可,所以他绝不能死。


    骊珠刚一下马,便浑身斗志地要往官署内冲。


    却听身后传来一声重物倒地的巨响。


    “裴照野!”-


    酉时四刻。


    裴府赶来的医官,终于从裴照野的房内走出。


    在门外与玄英等候多时的骊珠起身。


    医官笑道:


    “……无妨,无妨,公主安心,已经从头到尾清过创,上了药,这位将军体魄甚佳,倘若今夜不发烧,便无大碍,静养几日就可复原。”


    骊珠抹了抹眼泪,重重颔首。


    又问:“那要是发烧怎么办?”


    医官拢眉:“真是如此,恐怕就有些棘手了,最好是在刚有异样时,便灌下汤药,杀住病情势头……臣现在先去备一副镇痛的汤药,晚间臣就守在膳房,要是真有不妙,臣立刻熬药便是。”


    骊珠泪眼汪汪地目送医官背影。


    “玄英……”


    玄英安慰道:


    “公主放宽心,昨夜长君送丹朱姐姐回来时,便让人知会红叶寨,将公主来时被劫的那些上好药材一并带来,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丹朱姐姐都能保住性命,裴山主定会安然无恙。”


    骊珠问:“丹朱姐姐真的没事吗?”


    “没事,腹中两个月的胎儿是没救了,不过母亲的性命无碍,听丹朱说,她姐姐身体也很好,多养养一定没关系,所以你看,欲成大事者,没有一个好身体怎么行?公主更需好好保重。”


    成大事?


    什么大事?怎么突然扯到这个?


    骊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玄英,我今晚想留在这里陪他,可以吗?”


    玄英瞧了瞧仍是白日那副狼狈装扮的少女。


    “可以。”


    她抹了抹骊珠脸上的灰,认真道:


    “不过公主得先去用膳,然后沐浴,再给你自己上好药,才能去。”


    骊珠自然无有不从。


    待她拾掇好时,医官准备的药也熬好了,正打算给裴照野服下。


    骊珠见状道:“交给我吧。”


    医官踟躇了一下。


    他是从小给骊珠诊病的医官,也算看着骊珠长大。


    公主金枝玉叶,平日只善文墨,这种照顾人的活她哪里会干?


    医官瞥了一眼榻上奄奄一息的男子。


    “没关系,这等小事……”


    “隔壁的崔使君还等着您给他换药呢,别耽误时间了,我可以的!”


    “这……”


    满脸忧色的医官被骊珠推了出去。


    桌案上摆着药碗和送药的竹片,骊珠拿起竹片,对着自己的唇笔划了一下。


    虽然前世的裴照野最后一年也经常喝药,但从没有这样让她亲自照料过。


    感觉……应该也不会太难吧?


    烛光笼罩着榻上身影,垂下的长睫颤了颤。


    骊珠在裴照野榻边坐下。


    他阖着眼,长睫投下茸茸影子,衬得他那张总是戏谑中掺着睥睨的脸也变得柔和起来。


    骊珠用竹片小心地将他的唇撬开一条缝隙。


    再舀了一勺汤药,更加小心地,往竹片上倾倒——


    不知怎的,竹片一翻,汤药竟全都洒了出来!


    骊珠大惊失色,慌忙用袖子替他擦拭,好在枕头垫得高,否则这汤药怕是要灌进鼻子里去!


    “对不起对不起,我再试一次,这次肯定不会不小心……”


    擦着擦着,骊珠凑近一看,发现他下颌似乎有些泛红。


    再试了试汤药的温度。


    ……好烫!


    怎么是滚烫的!


    还好这一勺没灌进去,否则岂不是把裴照野喉咙都烫熟了?


    等骊珠擦干净他的衣襟,又将汤药搅到可以入口的温度,这才又重新拿起灌药的竹片。


    一勺接着一勺。


    他喉结微微滚动,似是无意识吞咽着。


    骊珠的注意力原本在竹片上,然而不经意瞥到他此刻模样,又忍不住扫了好几眼。


    难得见他这么脆弱又乖巧的样子。


    即便如此,还是很好看。


    虽然他人高马大,能徒手拉住一辆疾驰的马车,但这时候却完全看不出这种凶悍,只叫人心生怜惜,叫人……


    很想亲亲他。


    ……哎呀又有几勺歪出去了!


    骊珠慌忙去擦那些淌到他耳朵里的汤药。


    一碗药喂了半碗洒了半碗,好在医官说这药只是镇痛的,能喂多少是多少……终归还是喂进去半碗嘛!


    收拾好残局,骊珠趴在他榻边,静静端详他安睡的模样。


    这算是渡过前世的一劫了吗?


    可是葭草渠夜袭,赵维真发难,一切太过巧合。


    好像冥冥之中有一双手在拨弄乾坤,不见人影,亦能置人于死地。


    “……都是你的错。”


    骊珠喃喃道:


    “为什么都不告诉我呢?”


    害她明明有了重生一次的天赐机缘,却仍然如同行走雾中,步步都要自己摸索。


    前世的他,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往雒阳?


    昏黄烛光笼罩着他轮廓锐利的侧脸,鼻梁很高,薄唇很淡,一动不动地躺着,一副毫无防备的样子。


    骊珠莫名心虚地张望了一下空荡无人的内室。


    她缓缓俯身,放轻了呼吸,蜻蜓点水地在他微凉唇瓣上,贴了一下。


    床榻上的人突然掀起睫羽。


    “逮到了。”


    骊珠惊得疯狂眨眼。


    近在迟尺的距离,他浓黑幽静的眼倒映着她的身影。


    “想知道什么?”


    他视线如火苗,扫过她微张的唇瓣。


    “这碗汤药有多难喝,这个想知道吗?”


    第37章


    内室中还残留着浓郁苦涩的味道。


    骊珠与他对视片刻, 唇角微翘,眼尾弯成好看的月牙,一边笑,一边故作认真地摇头。


    “不太想。”


    她直起身来, 眼眸明亮地问他:


    “要喝水吗?要吃饴糖吗?”


    裴照野唇边噙着笑:


    “如果是能把皮烫掉一层的那种水, 恐怕有点消受不起。”


    “我只是没有照顾人的经验, 又不是真笨……这次肯定知道试试温度了。”


    骊珠起身去寻水壶。


    官署内的这间客居不算奢靡,但物件齐备, 干净整洁, 加上骊珠说今晚想留在这里, 玄英早已将一切都打点妥当。


    只是还没找到水壶, 便听到身后有注水声传来。


    “你怎么这就下地了?”


    骊珠回头, 震惊地看着仰头饮下一盏茶的裴照野。


    他一如平常, 淡声道:


    “前后都有伤, 躺着不舒服,站着好点。”


    走近了些,骊珠才注意到他上身并未着衣。


    细布从左肩绕过前胸, 紧紧裹着他健硕身躯,他身上最重的伤便是背后这道一尺长的剑伤,一整个下午, 医官都在用桑皮线给他缝合。


    裴照野看到她的眼睛变得雾蒙蒙的。


    骊珠偏着头, 轻轻扶着他的小臂仔细查看:


    “……可你也不能站一晚上啊,侧着呢?侧着就不会压到了吧?”


    然而他手臂和腰腹处的伤也不少。


    乍一看去,整个人都被细布缠得东一块西一块,像是被人勉强拼起来的一样。


    眼看她又要掉眼泪,裴照野拿起案上的饴糖喂给她。


    他笑着问:


    “不是被老鼠咬了吗?咬哪儿了?”


    骊珠侧腮微鼓,含糊道:“没关系, 早就不疼……”


    “我们寨子有一年闹鼠灾,好几个人被老鼠咬伤,然后,第二天我就没再见到他们了。”


    裴照野如此说完,果然见到眼前少女蓦然睁大眼。


    下一刻,骊珠立刻苍白着一张脸转身跑去榻上,飞快地解了自己的鞋袜,在灯烛下仔细查看。


    沐浴后散发着淡淡馨香的乌发从她肩头垂下,裴照野看到她急得鼻尖冒汗。


    “你快拿盏灯给我!”


    他在榻边脚凳坐下,手里捧着烛台,灯影落在她宛如雪捏成的足上,指甲泛着粉,小巧可爱。


    骊珠研究了好一会儿,眉间沟壑渐散,小声道:


    “看起来,好像也没有咬伤……”


    雪白脚背毫无瑕疵,的确没有任何咬伤的痕迹,估计只是被啃了一下。


    然而……


    “老鼠的牙齿小,咬了你也看不出。”裴照野故作认真。


    骊珠大惊失色:“那怎么办!”


    “只好我牺牲一下了,”裴照野一本正经,“见过被毒蛇咬伤的人吗?得用嘴将毒血吸出来才行。”


    骊珠毫无生活经验,这种事自然是他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只是她伤在脚背,骊珠脖颈泛起绯色,羞赧地缩了缩脚趾,磕磕巴巴道:


    “只有这种办法吗……可是……会不会太麻烦你……但、但是实在没别的办法,还是得必须麻烦你的……”


    裴照野看着她这副脸皮薄又实在怕死的样子,唇角欲翘未翘。


    扫过那双雪足,良心与色心在那一瞬间打了一架,他垂眸,两指夹着她的裙摆盖住脚背。


    “骗你的。”


    骊珠眨眨眼。


    “没咬破皮,你死不了,真咬破了喝点药发个烧也就好了,而且,被毒蛇咬了不能用嘴吸毒血,记住了吗?”


    骊珠愤怒道:“你又骗我!”


    “是你太好骗。”


    怎么会有人相信被老鼠咬了要用嘴吸血?


    裴照野真是想不通。


    “……我没有很好骗,”骊珠嗔怪地扫他一眼,“是我愿意给你骗我的机会而已。”


    像是有片羽毛扫过心尖。


    酥酥麻麻,骨骼也冒起细密的气泡。


    裴照野静静端详她的眉眼,眼珠幽深。


    “的确,能把铜虎符藏到这个时候才拿出来,公主怎么会好骗。”


    他靠着榻边,从枕头下摸出那枚铜虎符,放在骊珠掌心。


    “只是你既然有陆誉,有铜虎符,之前还怕什么赵维真和崔时雍?给这些人十个胆子,也不敢不从,那可就真叫造反了。”


    骊珠抿了抿唇,垂眸看着掌中沉甸甸的符节。


    “这东西,在太平盛世自然可以轻易呼来千军万马,可如今皇权式微,各地天灾人祸不断,很多人本就在反与不反之间,一块铜疙瘩从来就没有呼风唤雨的能力,真正有这个能力的,是它背后代表的那个人。”


    权力并非自上而下,而是自下而上。


    在背后支撑它的东西没有了应有的分量,即便是铜虎符,也不过是一块废铁。


    所以,之前与骊珠走失时,陆誉不敢擅自动用。


    骊珠与陆誉汇合之后,骊珠也不敢将它当做护身符。


    骊珠望着他笑道:“是你重新给了它这个能力。”


    裴照野睫羽忽动。


    “我?”他挑眉。


    骊珠道:


    “以赵维真在伊陵郡只手遮天的形势,换成陆誉掌兵,底下军官未必肯听铜虎符号令,但你却不同。红叶寨在伊陵郡树大根深,威望素著,你与都尉徐弼更有私交,这些加起来,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迅速驰援。”


    骊珠的话不是毫无道理。


    然而裴照野听了却笑道:


    “这么说,白日里那些军士听你的号令,难不成是因为你借了我的势?”


    “对啊。”骊珠答得理所当然。


    裴照野敛了几分笑意。


    因为他发现骊珠不是在开玩笑,而是当真这么想。


    “怎么可能。”


    裴照野嗤了一声,正色道:


    “跟着我,是做反贼,跟着你,那叫忠君爱国,这世道确实不算好,可还没坏到这种地步,他们岂会放着朝廷的正规军不做,甘愿随我做反贼?”


    “是我借了你的势才对。”他如此强调。


    骊珠愣了愣,旋即抿出一个笑意:


    “谢谢你安慰我。”


    裴照野难得哑口无言。


    他摸了摸下颌,顺着骊珠的话头道:


    “你既觉得我是在安慰你,那按你这么说,伊陵郡现在黑白两道皆在我手,钱粮充足,人手齐备,如此说来,不造个反岂不枉为男人?”


    骊珠神色一僵。


    “不可以哦。”她认真起来。


    “我管你呢,”裴照野笑吟吟逼近她,“把铜虎符给我,我先杀陆誉,再杀崔时雍,正好让丹朱和顾秉安顶上,代天子牧守一郡,你觉得如何?”


    “不如何。”


    骊珠把握着铜虎符的手背在身后,龇牙怒目,语速飞快。


    “崔时雍是一郡太守,只能由朝廷任命,你杀他等同谋反,到时候周围各州都会派兵讨伐你,吞掉你的盐池,就算你给再多好处也没人跟你结盟,因为你名不正言不顺,且南雍如今虽有小灾却并无大难,你连个天命转移的借口也编不出来,成不了的!”


    “你这不是都很清楚吗?”裴照野靠着榻边,目光悠然。


    他觉得骊珠跟山里的兔子一样。


    乍一看温顺乖巧,纯然无害。


    实际上胆小又警觉,还特别有领地意识,戳她两下,让她察觉到危机,就立刻会展现出本能的攻击性。


    骊珠回过神来,明白他这是在激她,浑身炸起的攻击性又迅速坍塌归零。


    “……我在说伊陵,你在说造反,这是两回事啊。”


    裴照野似笑非笑道:


    “还说什么愿意被我骗,谈到铜虎符就清醒。”


    “……”


    骊珠将铜虎符默默揣回怀中,冲他露出一个讨好的甜笑。


    她可以被他骗,但兵权不是能拿来玩笑的东西,自然不一样。


    裴照野哂笑一声,视线掠过她的手臂。


    “手上的伤上过药了吗?”


    骊珠抬手看了一眼那些在马车里撞出来的淤青,大片青紫在雪白肌肤上显得尤为惨烈。


    “早上涂过了,医官说每日涂两次,很快就好。”


    “药膏呢?”


    “玄英好像说放在案几上了。”


    裴照野起身取来。


    榻上的骊珠挽起衣袖,看他面对面坐在脚凳上,曲着长腿,背脊微躬,专心替她涂药。


    冰冰凉凉的药膏涂在胳膊上的时候,骊珠恍惚想起来:


    她好像是来照顾他的吧。


    怎么反过来了?


    “嘶——”


    感觉到他压在淤青上的力道,骊珠痛呼出声,立刻就要缩回手。


    裴照野抬眸扫她一眼,攥紧她的腕骨。


    “药膏要揉进去才有用,忍忍。”


    医官也是这么同她说的,只是玄英见她稍微揉一下就泪眼汪汪,下不了手。


    裴照野倒是下得了这个手。


    骊珠原本不想显得自己很娇气,紧抿着唇,装作镇定模样。


    奈何她从小到大的确没吃过这种皮肉之苦,不到三息时间,骊珠便歪倒在锦衾间,开始挣扎着耍赖。


    “好了好了差不多就行了吧……”


    他的虎口像铁钳,骊珠真分不清到底是谁受伤了,怎么不见他有半点虚弱无力。


    “差得多呢,”他铁面无私,“另一只手拿过来。”


    骊珠泪眼汪汪:“这只手没撞到,真的。”


    “没空跟你蒸的煮的。”


    裴照野二话不说,把她背在背后的手夺过来,再挽起衣袖。


    手腕上赫然是被人掐出来的淤痕。


    他眼瞳冷若寒潭。


    “……其实那个赵继只是个绣花枕头而已,这种人,没什么好怕的。”


    枕在他榻上的少女乌发垂散,盈盈笑语,不见半点阴霾。


    “我装模作样了一下,他就信我真的柔弱无力,然后就一脚就被我踹出去了……我是不是很厉害?”


    那样柔软的语调,倒像是反过来在安慰他。


    裴照野握着她的手指收拢,又很快松开。


    “是红叶寨拖累了你。”


    骊珠错愕地看着他。


    淡淡药草甘香中,裴照野眸光沉静,前所未有的正经。


    “崔时雍出身离阳崔氏,当初没有同赵维真一党沆瀣一气,心中便是有些傲骨的,之前执意要杀你,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还在为当年伊陵水灾的事耿耿于怀,所以想借你的死扳倒红叶寨。”


    那场水灾,崔时雍忙于斗倒政敌,而贻误了救灾良机。


    裴照野却以此为契机,在虞山建起了红叶寨,引得许多灾民前来依附。


    崔时雍一心想做个人人称耀的好官,因此嫉恨他多年。


    要不是因为这个,就算赵维真想杀公主,以崔时雍对朝廷的忠诚,他也会想办法保公主周全。


    “而且,如果不是为了救丹朱他们,你也不必出裴府,更不会被那人掳走。”


    裴照野垂首,用指腹又挖了一点药膏,抹在她腕骨上。


    “你我相识不足月余,不该做这种傻事。”


    在她手腕上打转的指腹带着薄茧,粗糙有力,摩挲时有一点痛楚,但尚可忍受。


    骊珠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轻哼了一声。


    “亲我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你我相识不足月余呢?”


    裴照野动作一顿。


    她说这话时,语气娇娇的,微翘的唇带着嗔,看上去很好亲的样子。


    他心想,那怎么一样?


    他那时只当她是情窦初开,一时兴起玩玩,而他么,似乎也恰好有那么一点心动。


    裴照野没想过以后。


    他只把那个吻当做露水情缘,待这个小公主回到她的宫城,他这滴露水被雒阳的朝阳一照,什么也不会剩下。


    裴照野轻轻抚摸着她的淤青,突然有点懊恼。


    “你这什么表情?”骊珠问。


    “失算了,”他面色如水,平静道,“早知如此,装也得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免得你将我当成相识没几日就胡乱亲人的登徒子。”


    骊珠侧过头,将脸埋在枕头里笑。


    她笑得实在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裴照野略略挑眉。


    “晚了,我已经知道,你不仅会胡乱亲人,还爱说粗话,不通诗书,审美不好,打起架来混不要命,跟君子简直差得十万八千里。”


    裴照野眉头一拢。


    别的就算了,他审美不好?


    审美不好能第一次抢女人就抢到天底下最漂亮的那个?


    给她涂好药膏的手正欲收回,骊珠却伸出手,轻轻勾住他的手指。


    “所以,你不用装成你自己都不喜欢的样子,装一辈子也很累的。”


    她脸颊微热,眼睛很亮。


    “你这个样子也很好啊,虽然有些我不太习惯的地方……但我不想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开心,我想你也一样开心。”


    反正不管怎么装,他还是她喜欢的那个夫君啊。


    裴照野缓慢地吸了口气,挪开视线。


    他虎口抵着鼻尖,掩住了下半张脸的神色。


    好一会儿,才抬眼觑她:“……你跟我在一起,很开心?”


    骊珠嗯了一声。


    明明不是一句多暧昧的话,然而裴照野在心底反复咀嚼着,却有种奇异的热流浸满胸膛。


    他从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她的一句话却可以让他轻而易举地飘飘然。


    这绝不是什么好事。


    一个人的喜怒哀乐不由自己操控,岂不是成了别人手里的提线木偶?


    但是……


    他竟然觉得这种感觉,并不坏。


    他好像……还挺愿意被她操控的。


    不管是情绪,还是身体。


    裴照野忽而抚着胸口,垂下头。


    骊珠吓了一跳,连忙坐直:“你怎么了?”


    “……伤口扯到了一下。”


    他坐在脚凳上一直没动,怎么会突然扯到伤口?


    骊珠不疑有它,连忙往榻里挪了挪。


    “啊?你还是上来躺着吧。”


    她握着他的手,就这样顺势躺了上去。


    骊珠并未察觉到丝毫不对劲,只是俯在榻上,偏头仔细端详他身上的伤口。


    没有裂开吧?


    要不要叫医官来看看?


    男人被汗水润湿的额发半干,浓睫下,那双眼黑沉沉、湿漉漉地望过来。


    “你沐浴过了?”


    骊珠点点头,不明白他为何问起这个。


    “你躺过的地方很香。”他眸色很欲,心思昭然若揭。


    被他视线扫过的地方陡然烫了起来。


    骊珠声音很小:“你的伤才刚刚包好,好好休……”


    “嘴又没伤,”他慢吞吞地扫了眼她的唇,“我也不想只有我一个人开心,现在亲下去,你会不开心吗?”


    ……这算什么问题?


    骊珠眼珠转了转:“应该,不会吧。”


    “我也觉得。”他嗓音染着笑。


    一只宽厚大掌绕过她后颈,带着不轻不重的力道覆住她的后脑往下压,直至贴上两片微微苦涩的唇。


    是汤药的味道。


    即便被茶水冲淡,那种甘苦仍然从厮磨交缠的舌尖传递过来。


    残留在她口腔中的饴糖甜味被他卷走,被迫吞咽的津液带着浅浅的苦辛味。


    他不知疲倦地舔吸着她的唇瓣,仿佛能从这上面吮出一丝甜意。


    “……唔……啾……”


    骊珠听到了唇舌之间的羞耻响动,然而她浑身酥软,完全控制不住,只能任由着他在她口中搅弄。


    他真的学得很快。


    甚至还知道亲亲她的脸,给她一点换气的时间,再重新吻上来。


    “差、差不多了吧……”骊珠呜咽道。


    裴照野并不理会,一只手扯来被衾,隔在两人之间,随后才环住她的背脊和腰,眼神幽暗,将她一整个的拉进怀里,捧着脸细密地亲。


    完全不知餍足。


    简直要把她吞进肚子里一样。


    骊珠很想揍他,但他又浑身是伤,根本不知从何下手。


    他仿佛也很清楚这点,亲得更加无法无天,不疾不徐,像是在享用一道独属于他的珍馐。


    濡湿缠绵的吻,抚平了大战厮杀带来的过度紧绷与警觉。


    裴照野微微睁开眼。


    她此刻的面庞迷离朦胧,像水上起雾时一朵粉白的芙蕖。


    分开时,两个人的鬓发都微微湿润,凌乱热息交织在空气中。


    四目相对。


    骊珠缓了好一会儿。


    “……我要回去了!”


    她眼神有些恼,可又偏偏已经被亲得不成样子,所以连恼怒的样子也很可爱。


    “不是都和玄英打过招呼了吗?留下来吧,我要是半夜发烧怎么办?”


    他嗓音低哑,浓黑眼珠有一种爽了但没完全爽的涣散。


    骊珠微微睁大眼:“你怎么知道?你装昏迷装了这么久?”


    “唔……我还可以装到明早玄英来。”


    裴照野似笑非笑地看她。


    “……”她怎么觉得他装模作样的时候,也挺乐在其中呢?


    “公主放心睡吧,榻这么宽,各睡一头,晚上不会闹你的。”


    他扯来被衾给骊珠盖上:


    “好好休息,明日待赵维真一党下狱,官署腾出空缺,够你忙的。”


    这倒是。


    她和崔时雍的对话被赵继一掌拍断,老头被拍得晕头转向,断断续续吐了一天,也不知明日能不能恢复如常。


    裴府舞姬的事,好像也忘跟裴照野说了。


    还有葭草渠那边,她还没来得及问问什么情况……


    都怪他把她亲困了。


    熬了整整两天一夜的骊珠打起了哈欠。


    不想再折腾一趟回去,再加上骊珠也确实忧心裴照野的伤势,想了想还是留了下来。


    睡时还不忘攥住他的手,以便随时观察他体温。


    裴照野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很轻地回握了一下那只手,吹了灯烛。


    白烟袅袅散去。


    内室彻底归于宁静,裴照野却有些辗转难眠,他盯着帐顶,眼中一片清明。


    ——到底是谁在给葭草渠提供巨弩和艨艟,设下这场要致红叶寨于死地的困局?


    赵维真和崔时雍没有这个统率全局的本事。


    他们充其量只是幕后之人的棋子,否则,凭这个人的本事,红叶寨在伊陵郡早就没有立足之地。


    想到这里,裴照野又忍不住在心中冷冷发笑。


    不管是谁,恐怕都没料到会突然冒出来一个清河公主,打乱了他为红叶寨设下的杀局。


    废物。


    迟早把这人揪出来弄死。


    窗外起了一点风。


    即将入冬了,北风呼呼吹打着窗棂,又有竹叶婆娑,沙沙作响,搅得夜晚并不算安宁。


    但骊珠握住的这只手,干燥,有力,炽热,好像天塌下来也不会松开。


    “……其实,被掳走的时候我是有点害怕的。”


    裴照野偏头看她。


    她阖着眼,声音轻得像梦话,似有若无地飘荡着:


    “但我知道你会来,所以,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望着她的那双眼,粼粼如夜湖幽亮。


    “说的什么傻话。”


    他语调笃定:


    “就算没有我,你也无所不能。”


    第38章


    月照伊陵, 万籁俱寂。


    却说大战后,骊珠等人在官署安歇,得到骊珠命令的官兵们仍在城内四处追捕赵党,全城戒严, 另一头的裴府亦是一片静悄悄。


    乘着银霜似的月色, 捷云轻掩房门, 避开旁人,悄悄潜行至一扇门外。


    把手门外的人已经被他调开, 捷云的手落在门闩上。


    身后忽而有脚步声。


    “——捷云, 你在做什么?”


    捷云猛地回身, 果然见疏竹月影下, 有一道长身玉立的身影。


    那人淡墨似的眉眼轻拢, 看向他的目光带着不悦。


    “公子!”


    捷云立刻跪地, 背后浮出一层薄汗。


    “我……我……”


    这院子里关押着的正是裴从禄裴从勋兄弟二人。


    捷云奉命要将这二人斩草除根, 他耐心等了多日,才等到清河公主跟那些山匪不在的时机,却没想到会被公子抓个正着!


    尚书令大人早有嘱托, 所行之事绝不能让公子知晓。


    捷云垂首,脑子转得飞快,一息之内便想到了说辞。


    “属下实在是见那匪首仗着公主信赖, 对公子言行不敬, 才出此下策,想让公主厌弃他,没想到公主竟信任他至此,属下恐公主将此事怪罪到公子头上,所以才不得不痛下杀手……还请公子恕罪。”


    覃珣抬步,缓缓走至捷云跟前。


    “你要杀的是那个舞姬?”


    捷云答:“正是。”


    他久久没听到公子言语, 心中忐忑,好一会儿才听公子道:


    “……那舞姬不过是一弱女子,为求自保,受人利用而已,我岂会将她与裴家兄弟关押一处?你找错地方了。”


    “公子善心,属下惭愧。”捷云这话说得发自内心。


    “你确实应该惭愧。”


    覃珣难得如此盛怒:


    “我还疑惑公主离开时为何那样看我,原来是以为我指使舞姬栽赃裴照野!更可笑的是,此事竟然真是我身边的人办的,捷云,你可真是个忠仆啊。”


    捷云跪地,深深俯首:


    “捷云知罪,任凭公子处罚。”


    若非捷云是自幼跟随他的贴身侍卫,覃珣早就命人拖下去先打五十丈了。


    竟然用这样下作的手段。


    辱的根本不是裴照野,辱的是他们覃家自己的脸面!


    覃珣怒火正旺时,心中又莫名滑过一个冷静的念头。


    ——捷云真的是来杀舞姬的吗?


    他抬眼朝院门望去一眼。


    裴从禄裴从勋只不过替覃家牵线搭桥,替陛下笼络南方世族,除此以外,并没有别的往来。


    不管是父亲还是二叔,都没有要杀裴家人的理由才对。


    覃珣沉思良久。


    是他多想了。


    待明日城中戒严解除,他便带着捷云去向骊珠坦白吧-


    梦中似有烈火焚身。


    裴照野睁开双眼,看到红叶寨的枫叶浸泡在水中。


    水。


    好深的血水。


    “——顾秉安!顾秉安!仇二!”


    他缓慢扭头,看看浑身是血的丹朱跌跌撞撞,一遍遍喊着熟悉的名字。


    那些本该回应她的人七横八竖躺在泥淖中,面色灰败,双眼睁得大大,仿佛至死不知这杀身之祸从何而来。


    丹朱跪在付之一炬的寨子前,发如蓬草,仰天涕泪满面。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大家!我不该,我——啊啊啊啊啊!”


    ……梦魇吗?


    但鼻尖的血腥味过于真实,愤怒快要刺破胸膛,心脏咚咚如擂鼓,恨不得让天地都听见。


    虞山的红叶落尽,林深处,大雪满弓刀。


    “山主快走!”


    箭鸣声密密匝匝,穿林而来,他和丹朱穿行在这场黑雨中,像仓皇逃窜的猎物般奔逃。


    至少要保住丹朱。


    至少给红叶寨留下最后一人。


    伴随着一道急不寻常的重弩声,裴照野猛地驻足回身。


    袍角割破溅起的血水,他浑身汗如汤浇,眸子却如水洗一样黑亮。


    “山主!”


    丹朱胸中爆发出石破天惊的一声。


    她拼尽全力,在生死一刹间将裴照野从山坡上推了下去。


    嗵!


    一声钝响,血肉被刺穿,钉死在枫树上。


    天翻地覆,地动山摇,顾不得回头。


    他疾走奔逃,踏着满山鲜红,分不清是红叶还是血土,只管往前——


    往前。


    前路在何方?


    雪越下越紧,追兵被甩在虞山错综复杂的小径中,裴照野深一脚浅一脚地上岸,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岸上已一片白茫茫。


    北风一吹,他栽倒在雪地里,挣脱不起。


    他想,倘若今天冻死在雪地便罢,若老天没将他冻死,他便,他便……


    雪晴天明。


    有人发现了卧在融雪中的他。


    “诶?怎么会有人倒在这里?你没事吧?还能走吗……喂!”


    他提起剑。


    行路人不知他从何处来,往何处去,但裴照野知道他要去哪里。


    “……成了吗?”裴从禄问。


    “就算那小子再命大,如此天罗地网,他有几条命能逃掉?”


    裴从勋答。


    “我还道昨日为何要将那小子叫回来行冠礼,原来二弟是想调虎离山……不过,裴照野那小子虽说打了绍儿,也还记着咱们裴家对他的养育之恩,平日井水不犯河水,二弟为何突然下这样的狠手?”


    “只怪他命不好。”


    书房内传来裴从勋淡淡嗓音:


    “他十四岁那年要是不去雒阳,人家压根不知道有这么个人,既知道了,他又偏要挣出个活路,也不想想,他这样的贱命配不配出人头地,树大招风,红叶寨上千条性命,都是被他召来的风折断的,怨不得旁人……”


    书房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先落下的是裴从勋的头颅,再然后,是从后面尖叫着,扑上来要杀他的裴从勋夫人。


    最后是裴从勋那个恶毒又愚蠢的儿子。


    家丁的尸首躺了满院。


    无辜的,有辜的,都不重要,都人头落地,血泼撒在裴府名贵的花木上,浸到泥土里滋养。


    裴从禄背对着他,将自己的夫人和女儿护在怀中,瑟瑟发抖。


    “大伯。”


    书房中的尸首汩汩躺着血,他仰头看着天边朝阳一点点升起,声音轻得像从地狱里幽幽飘出。


    “放心,我不杀你,不仅不会杀你,还会跟你一起撑起裴家的门楣,但是记得告诉那个人,裴照野与裴从禄夫妇二人同归于尽,只有一个独子幸免于难。”


    裴从禄见鬼似的看着他。


    他起身,拾起裴从勋落在地上的发冠。


    手指做发梳,将那一头没过锁骨的短发梳起,他解开山匪的抹额,戴上那顶染血的文士发冠。


    玄黑的冠,鲜红的缨。


    偏又身着文武袖,鲜血淋漓,匪气尚未收尽,如此的不伦不类,似鬼非鬼。


    他在廊庑边坐下,微微笑着,对裴从禄道:


    “今后,我便是裴绍,裴胤之,你的侄子。”-


    像是溺水一般,骊珠从梦中挣脱清醒,大口大口呼吸。


    额头冷汗津津,心跳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从榻上坐起,慌忙地想抓住什么,直到发现自己的手本就被人紧攥着,才似乎平静下来。


    她刚刚……好像做了个很可怕的梦。


    与此同时,被她注视的人也睁开了眼。


    那双眼浓黑得看不见一点光,定定看着帐顶,像是在确认自己的方位。


    许久,才转了转,落在骊珠身上。


    “……怎么了?”他问。


    骊珠呼吸渐缓:“没什么,做了个噩梦而已。”


    骊珠回想起梦里无比真实的画面,喉头似塞了一团纱,哽得她心口钝钝发痛。


    真的是噩梦吗?


    为什么她觉得,这些事,曾经真的发生过?


    “我好像,也做了个噩梦。”


    骊珠长睫微微颤动:“你梦见什么了?”


    他视线定在她脸上。


    那真是个可怕的噩梦。


    梦里,他好像没有在红叶林中捡到她,他们也没有一起来到襄城。


    没人去帮丹朱,红叶寨也没有守住,只有无尽的血、死亡、杀戮——


    他失去了一切,连名字都不剩下。


    “……我叫什么名字?”他突然问。


    骊珠微微睁大眼,一时间也顾不上什么梦了,立刻摸向他的额头。


    “裴照野,你不会把脑子烧坏了吧!”


    她昨天也没睡那么死啊!


    在她掌下的裴照野缓缓吐出一口气。


    “我脑子没问题。”


    他低声道:


    “抱一下。”


    一头雾水的骊珠被他揉进怀里。


    他的手掌绕过她的后脊,轻握住肩头,不带丝毫欲念,反而像哄小孩子一样轻轻地、缓慢地摩挲,拥紧。


    初冬将至,寒风从窗缝里挤入,他的怀抱却一年四季,终日炽热。


    骊珠虽不知他为何突然要抱他,但见他心绪不佳,便也任由他抱着,默不作声地想:


    连重活一世都有可能,梦见前世发生过的事也不难接受。


    如果这个梦是真的,一切就说得通了。


    只是……那个在背后指使裴家兄弟的人,是谁?


    梦里的裴照野好像知道那个人是谁,所以才会顶替裴绍的身份。


    那他去雒阳,也是为了复仇吗?


    骊珠正想着该如何找出这个人,以绝后患时,门外突然有脚步声传来。


    裴照野猛地被她推开。


    “肯定是玄英来了!”


    骊珠连忙给他盖好被子,严肃道:


    “把眼睛闭上,好好装晕,否则被玄英知道你是醒着跟我睡在一张榻上,你就死定了!”


    “……玄英是你娘吗?”


    “你别管!她不是我娘胜似我娘!”


    裴照野刚顺从地闭上眼,就听外面响起了叩门声:


    “公主,你醒了吗?”


    骊珠错愕:“覃珣?你怎么来……”


    刚一出声,骊珠便闭上嘴,立刻想翻身下床。


    然而还没等她起身,门口侍候的女婢便推开了门,覃珣跟在她们后面,微笑着跨进门内。


    “今日来时,见街上并无摊贩,想是还在戒严,便从裴府给你带了早……”


    覃珣面上的笑容在看见榻上的另一人时凝固。


    握住食盒的手指一紧。


    “公主?”他笑容僵硬,“您为何会与此人……同榻共眠?”


    关他屁事。


    榻上装晕的裴照野不耐烦地想。


    入内侍奉的女婢们眼观鼻鼻观心,骊珠却颇有种做坏事,被人抓了个正着的紧张。


    她勉强镇定地下榻,去屏风后任由女婢给她更衣。


    “……他伤得重,医官说要彻夜照顾,结果……我半夜实在困,不知怎么,就也爬上去睡着了,反正他也晕着,无妨。”


    覃珣背过身,耳廓绯红。


    是被气的。


    半晌,他才道:


    “公主已决意与我解除婚约,我本不该多言,只是,就算我与公主做不成夫妻,也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如何忍心看着公主误入歧途?”


    “我怎么误入歧途了?”


    骊珠从屏风后绕出,面含怒色:


    “我喜欢跟谁睡觉就跟谁睡觉,你还管不到我榻上!”


    覃珣愣了愣,像是被骊珠如此直白的言语惊到。


    “公主,你……”


    他面色薄红,这次是羞赧的缘故。


    “我并非是说那个,我的意思是,你二人身份悬殊,你与他交往过密,可想过雒阳那些人,还有南方这些自比公主的世族贵女,会如何轻慢你?我是担心他们背后非议公主。”


    “……哦。”


    骊珠反应过来是自己理解错了,怒火平息几分,但还是不太高兴地嘴硬。


    “没关系,我不介意,随他们怎么说都行。”


    覃珣见她连这个都不介意,简直一副铁了心要跟这个匪贼在一起的模样,难免觉得挫败。


    他从很小的时候,便将骊珠视作他未来的妻子。


    也很多次的想过,他们未来成婚后朝夕相对,会是怎样的画面。


    骊珠擅长丹青翰墨,他亦擅此道,她喜欢那些古籍孤本,他们也可以一起抄录钻研,闲时出游赏花,忙时便秉烛夜话。


    如此琴瑟和谐,彼此相伴一生——就如他的父母那样。


    覃珣目光幽怨朝骊珠望去。


    良久,他轻叹一声:


    “我今日来,是代捷云致歉的。”


    骊珠微微扬眉:“捷云?”


    “公主还记得你临行前,那舞姬说她与裴照野有染之事?确实有人指使,是捷云见我与裴照野之间有些争端,想为我出气,这才买通舞姬说谎,想动摇裴照野在寨中的威信,实在惭愧。”


    骊珠眼风朝榻上扫了一眼。


    “……你还是过来这边一点说,坐着说吧。”


    覃珣摇摇头:


    “不坐了,午后我会回裴府收拾行囊,傍晚便回宛郡……公主希望我走吗?”


    骊珠努力住抿唇,不让自己笑得太不给面子。


    “你这趟去宛郡,本就有正事要做,已经为了我的事耽搁太久,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然而覃珣静静看着她,好似已经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坦然笑道:


    “襄王有意,神女无梦,我知公主无意留我,还是明知故问,是我自讨苦吃,公主不必掩饰为难。”


    “今早来官署,我已经从长君口中得知了昨夜始末,多亏这位裴山主及时救驾,他没有辜负公主赠予铜虎符的信任,证明不是居心叵测之徒,公主身边多一个可以信赖的人,我也就可以放心走了。”


    骊珠听他这么说,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你……今天几时走?”


    “酉时三刻。”


    “那我去送送你?”


    覃珣眼眸微亮,又很快敛了光,只温然客套地答:


    “如果不麻烦的话。”


    诶,他都这么说了,她难道还能说挺麻烦的不去吗?


    骊珠其实也没有真的很恨他。


    虽然跟他成婚的两年过得一点也不好,受尽他全家的气,他甚至还想纳妾……


    但小时候的情谊也是真的。


    不能抵消他的坏,也不能当做从未发生过。


    “听说公主派人四处搜捕赵维真的党羽,波及这么多官员,想必官署内的日常政务必定人手不足,我现下无事,如果公主不介意,可以去帮忙。”


    骊珠惊喜地点点头。


    只要不做夫妻,这个人还是有很多可取之处的。


    骊珠还尚未梳洗,覃珣便没让她送他出去,只是嘱咐趁天明人多起来之前回去。


    虽然她和她身边的人不介意,但闲言碎语,总归是说她不好听的多一些。


    骊珠都很乖顺地应下。


    覃珣很想像小时候那样摸摸她的头。


    然而想了想还是罢了。


    目送骊珠的背影回去,守在门外的捷云上前:


    “公子自幼与公主深情厚谊,真的就这么回去?”


    覃珣转过头,面上温和之色渐渐冷却。


    “你们当我看不出来?昨夜葭草渠夜袭红叶寨,只可能是我二叔相助,先是要杀公主,现在又去惹红叶寨的人,我倒是想问问他,他是不是想拉着宛郡阖族上下的人一起死!”


    捷云紧跟在后,怯怯不敢语。


    却说另一头,刚一回房的骊珠便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


    女婢们觉察到气氛不对,悄然退至外间。


    “我竟不知道,昨夜在裴府还有这么一出,那个狗东西还敢辱我名节?”


    裴照野掀被下榻。


    骊珠立刻道:“昨夜我走之前就已经解释过了,真的!捷云只是护主心切……谁让你之前对覃珣态度那么差,换做玄英,做得比他还狠呢。”


    裴照野拿起竹刷,沾了沾盐。


    “你真相信是捷云自己这么做的?”


    骊珠自然相信。


    又恐裴照野觉得她是盲目信任,与覃珣之间就此结仇,便仔细解释道:


    “覃珣虽然性格有些小毛病,但品行肯定没问题的,他们家把他养得光风霁月,他自己也很有傲骨,从来不屑装模作样,更别提用这种阴损手段……”


    “哦,不屑装模作样啊,那可真是个君子。”


    裴照野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唇角。


    “张嘴。”


    骊珠老实张嘴,任由他替自己漱口,净面。


    热腾腾的面巾覆在她脸上,舒服得眼睛都眯起来。


    裴照野莫名有种他们真的是夫妻的错觉。


    但覃珣有句话说得没错。


    现在他们可以在伊陵,与世隔绝地保持这样的亲昵,但以后呢?


    他也有他的骄傲,绝不允许自己成为别人嘲笑她的污点。


    至于覃珣那个狗东西——


    这笔账先记下,他要是再敢来招惹,再跟他细算这笔账。


    洗漱后,天色渐明,裴照野换好衣服,与骊珠一同去探望丹朱的姐姐。


    到他们所居的客舍时,院子里有人在洗衣服。


    丹朱:“……我这次给寨子惹了这么大的祸,光是嘴上道歉,好像太没用了,有没有什么更实际一点,表达谢意的办法呢?”


    被丹朱抓来帮她搓血衣的长君累得吭哧吭哧,没好气道:


    “你不觉得你表达谢意的人里,还应该有我吗?”


    丹朱蹲在水盆边,笑眼弯弯:


    “我很感激你啊。”


    “你的感激方式就是叫我替你洗衣服?”


    丹朱手指搅了搅水盆里的水。


    “我这不是受伤了吗……不愿意就算了,我自己洗。”


    长君怒视她:


    “……你不早说!我都快洗完了!”


    丹朱笑而不语。


    满院都是皂角的清香。


    站在树后的骊珠看着这一幕,想到昨晚的梦,有些出神。


    裴照野亦是心绪难平。


    梦里他留在了襄城,和丹朱同行,结果是红叶寨被围剿。


    现世他留在红叶寨,虽然守住了寨子,但要是丹朱冲动之下大开杀戒,必定被官府所擒。


    到时候官府用丹朱设局,红叶寨义气相聚,他们岂能不去劫法场?


    一旦劫法场,离开虞山这个天然的屏障,到时候必定是一场死战。


    无论怎么选择,都是死局。


    裴照野一生难得有畏惧之时,此刻却有些毛骨悚然。


    能算得如此精准、毒辣,不留一丝余地的,恐怕也只有——


    “山主,公主,可算是找到你们了。”


    刚踏进院子的顾秉安就瞧见两人站在树后。


    丹朱和长君望了过来。


    裴照野掀起眼帘:“急匆匆的,慌什么?”


    顾秉安微微气喘,眉头紧拧:


    “怎能不急?公主,您快去前头衙门看看吧,您下令要抓的那些官员抓回来了——”


    “这不是好事吗?那个赵继和他老子什么时候砍头,我来做刽子手。”


    丹朱冷笑着上前。


    “好什么啊!”


    跟着顾秉安来的一众山匪里有人道:


    “那些贪官倒是抓了,可其他的官闹着要辞官!我偷听到他们私底下说,好像是觉得公主越权,徇私枉法,没资格抓他们这种朝廷命官!”


    “他奶奶个腿的,都快贪成貔貅了,公主亲自抓贪官都不让,这么狂,辞就辞吧,威胁谁呢?这天底下还能缺想当官的人?”


    说这话的人被裴照野踹了一脚。


    裴照野眉宇有些凝重。


    官员罢官不是小事,莫说是公主,就连皇子闹出这样的大事,都有可能掉脑袋。


    往小了说,也就伊陵乱一乱。


    往大了说,捅到朝堂上去,那位居心叵测的覃皇后必定会煽风点火,让朝臣往死里参她。


    她是因红叶寨才被牵扯进来的。


    裴照野定定看着她的侧脸。


    如果那个梦是真的,红叶寨上下因她而得救,她若遭人为难,他们也必不会袖手旁观。


    哪怕是天打雷劈,大逆不道的事……


    “没关系,让他们闹。”


    骊珠的平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迎上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骊珠微微自得,晃了晃手指笑道:


    “论武斗,我不如你们,论文斗,你们也不如我,放心吧,最多三日,我让他们怎么走的,怎么求我让他们回来!”


    众匪面面相觑,彼此眼中都有些半信半疑。


    这小公主口气这么大……能行吗?


    “只不过——”


    骊珠看向丹朱,略带为难道:


    “可能需要丹朱姐吃些苦头。”


    此事本就是她鲁莽行事引发,丹朱正愁不知该如何回报,听骊珠这么说,她立刻拱手道:


    “但凭公主吩咐。”


    冬天马上就要到了。


    她还要赶着筹措粮食,赈济雁山那些起义军呢,大事要紧,岂有时间跟这些人胡闹?


    裴照野眸光轻轻漾动。


    瞥见他古怪眼神,骊珠转过头问:


    “你不相信我?”


    “那倒没有,只是在想……”


    榻上亲她的时候,没两下就软了,这个时候,她倒浑身是劲。


    第39章


    骊珠这头, 正不疾不徐探望丹朱姐姐,另一头的官署正堂却人满为患,闹将起来。


    一名披麻戴孝的家仆跪在人群中,扯着嗓子, 甚是做作地哭嚎:


    “——诸公不畏强权, 仗义执言, 实乃忠义之士,我家主人泉下有知, 死亦可以瞑目了!”


    跟随裴照野而来的五百山匪, 原本早已各自歇着养伤去了, 然而他们这边动静实在太大, 不免顶着伤也要过来看热闹。


    “这人谁啊?”


    徐弼身后, 一名山匪向其他军士打听。


    军士:“梅府家仆啊, 你们那个三当家手起刀落剁了的那个姐夫, 梅常平,梅家的人。”


    山匪:“哦哦哦,就他们啊——诶?什么叫不畏强权?我们红叶寨算什么强权?”


    军士:“说清河公主包庇你们呢, 郑丹朱杀了梅常平还有梅常平的老父老母,这叫以民杀官,是大罪, 结果公主不抓她, 反倒在城中大肆抓捕其他官员,他们也都是做官的,人人自危,这不就都急眼了?”


    山匪不满地咂舌:


    “三当家那是为姐姐冲冠一怒,怒斩畜生一家三口,传出去谁听了不说句有骨气的好娘儿们?这些当官的, 反倒说三当家有罪,简直没种的东西!”


    那军士也道:“就是。”


    前头的徐弼忍不住咳了一声,打断二人对话。


    还就是呢?


    搞不清自己是官还是匪?


    哭嚎声中,几名官员不住安抚道:


    “你放心,我大雍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待清河公主来了,我倒要问问,公主是凭着我大雍哪条律例,要在一郡之内代行太守和都尉之职,又是搜查又是拿人,她自己却窝藏罪犯,这天下还有王法吗!”


    “玄英女史——”


    那官员看向正厅内的女官,眉宇间的怒意压抑不住。


    “清河公主何时才能拨冗前来一见?”


    玄英道:“公主连日受惊,伤重难起,但听说诸公急着要见,伤得再重也必定会来,就快了,快了,来人,快给诸公看茶。”


    女婢们上前斟茶。


    众官却面色难看。


    不怪他们不悦,茶都喝了四轮了,连清河公主的衣角都没见着,她到底有没有去叫人?


    玄英微笑着退出正厅。


    “还请徐都尉继续把守这里,切勿让这些官员闹得太过分。”


    徐弼自然没有二话。


    敷衍好这头,玄英便转身去了后头的客舍。


    骊珠等人正围坐在丹朱姐姐的屋内,玄英进来时,众人正在用早膳。


    “公主倒是悠哉,岂知前头简直要闹翻天了!”


    说罢,便将正厅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转述给了众人。


    丹朱听到一半,就已经嚷嚷着她要去砍了他们,或者让他们砍了她,被长君反手用剑鞘抵着腰拦下。


    顾秉安道:“丹朱莫急,你以为他们真是冲你来的?你不过是他们拿来试探公主的借口。”


    “他们试探个屁!什么东西!”


    丹朱呸了一声。


    “公主手头有铜虎符,那个太守就在旁边的院子,要我说,咱们再把他手里的太守印信抢过来,这群人要辞官就让他们辞,位置腾出来,让公主自己选人,真以为缺了他们,这伊陵郡就不行了?”


    裴照野不咸不淡道:


    “好啊,郑丹朱,从前怎么没看出来,你在政事上还如此有见地,你这么杀伐果决,郡丞这位置就你来做,待会儿你就让那个去帮忙的覃珣滚蛋,你去处理积压的政务——差点忘了,你不识字是吧,没关系,咱们有兵,不识字你让字识你,它若不识你,也统统都砍了。”


    正喝粥的骊珠忍不住抿唇笑了起来。


    丹朱脸上的怒容一僵,悻悻地歪头趴在一旁姐姐郑竹清的怀中。


    榻上的女子轻笑着摸摸她的头。


    “丹朱姐不必担心,”骊珠温声道,“其实只要知道他们在怕什么,此事就不难应对。”


    众人纷纷好奇聆听。


    “这些人在赵维真一党手下多年,不会干净到哪里去,所以一见赵维真他们要被一网打尽,便唯恐祸及自身,看似想威逼我交出丹朱,实际上是想逼我交出兵权和崔时雍,这样我就无权处置赵维真一党,他们也就安全了。”


    顾秉安若有所思,试探着问:


    “那公主,想如何处置他们?”


    骊珠摇摇头道:“他们说得没错,朝廷命官,连打都不能轻易打,我的确无权处置他们。”


    玄英面色凝重:“公主还是尽快修书一封,告知陛下,为今之计,也只有陛下能做得了这个主了。”


    骊珠还是摇头。


    “父皇一定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甚至,要是闻悉红叶寨之事,说不定还会让我与将此事交给覃家处理。”


    丹朱猛地坐起来:“这又是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裴照野冷嗤一声,“那个狗……”


    骊珠扭头看他一眼。


    “……够聪明的皇帝,根本不会管这些烂事,他只会看到红叶寨霸占了他的盐池,抢了他的钱袋子,他忍得了贪官污吏,却忍不了这个,对吧?”


    裴照野不紧不慢地说完,骊珠并未作答,默认了他的话。


    这也是为什么,之前她写了一封信给父皇报平安,但信中却并未提及红叶寨的只言片语。


    长君亦深知这位陛下的性情,眉头微蹙道:


    “现在人已经基本上抓回来了,公主既说无权处置,是打算就这么轻轻放过?还是……交给他们自己审人?”


    “他们自己审能审出什么好鸟!”丹朱愤然。


    “恐怕还真得他们自己审。”


    顾秉安似乎琢磨明白了骊珠的用意。


    “不仅要审,还得全盘交给他们审,自公主到伊陵之后的种种事,包括丹朱一案,全都要审。”


    丹朱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骊珠发现有人懂了自己想做什么,眼尾弯弯:


    “秉安乃我知己也。”


    顾秉安拱手笑应,一抬头,对上了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立刻敛去了笑意。


    真吓人。


    既要将所有事都全权交给伊陵郡的官吏自己去查,便免不了要提人。


    骊珠转头,刚想对裴照野说什么,他便开口:


    “去裴府带人过来是吧?知道了。”


    骊珠眨眨眼:“我还没开口,你就知道了?”


    “胡乱猜的,”裴照野淡淡扫她一眼,“哪里比得上顾秉安,是你知己。”


    “……”


    众人已鱼贯而出,骊珠慢半步走在后头,笑得很甜。


    “你当然不是我知己啊……”


    那是什么?


    裴照野还在等她的后文,却感觉到有人在后头勾住他的手指,轻轻晃了晃,又松开。


    “我先去前面的衙署了,你提了人便过来找我吧,我等你。”


    她从他身旁小跑着经过,掠动一阵微风。


    裴照野望着她的背影,想:


    她是真是很会掌控他-


    一刻之后,在正厅久候了一个时辰的众官吏,终于等来了清河公主大驾。


    骊珠假装看不到那群把官署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仿佛菜市口看热闹似的山匪们,在内室上首落座。


    “参见清河公主。”


    有了那日凭铜虎符调动的军士的对比,眼前这些人言语中的恭敬着实有限。


    “诸公请起,”骊珠轻轻拢起细眉,“听闻诸公有辞官之心,叫我甚是心惊,诸公都是伊陵郡的栋梁之材,若是辞官,这一郡上下,如之奈何?”


    之前喊着“天下还有王法吗”的年轻官员被众官瞧着,俨然是希望他带头冲锋陷阵。


    那年轻小官原本亦是满腔愤慨,打好了一肚子腹稿。


    然而,此刻一抬头,对上眼前美如珠玉生辉的容色,见她眼含忧思,似乎颇有些为难地望过来,年轻小官的满腔愤慨顿时被浇灭大半。


    “……公主,前夜包庇了那名在梅府大开杀戒的贼人,却下令抓捕了我郡十余名并未触犯律法的官员,赏罚不明,我等……皆人心惶惶,不知该如何做这个官,故此,前来向公主请辞。”


    这一段话说得磕磕巴巴,全然不像他之前像的那样慷慨激昂。


    骊珠闻言微微颔首,又用一双眼望着他,诚恳问:


    “这位大人是……”


    “下、下官林章,林定规,伊陵郡襄城怀林县人士……”


    “我是问你的官职。”骊珠温声道。


    “哦哦哦……下官,下官任决曹一职,掌决狱、断狱、用法。”


    说到此处,这位林章林大人已是面色涨红,恨不得躬身不起。


    身后众官员见状简直绝倒。


    他还害羞上了,这是什么场合!


    年轻人果真半点不顶用!


    “原来是林决曹,快快请起。”


    长君上前,亲自将这名年轻官员扶起。


    还没等这位林决曹从公主和风细雨的态度中回过神来,便听上头的公主道:


    “既然见了林决曹,我便放心了,徐都尉——”


    门外的徐弼将今晨抓回来的一干人拎到了正堂上。


    为首的正是赵维真,还有他最得他信任的左右手,以及数名门下属吏。


    “清河公主,你好大的胆子!”


    赵维真这回终于笑不出来了。


    “便是个皇子,也不敢对朝廷命官下这样的狠手!你有什么权利缉拿我一个堂堂郡丞!”


    堂上其他官吏见此情形,也是心中戚戚然。


    赵维真这样的郡丞都说抓就抓,更何况他们这些小官?


    昔日在赵维真手底下做事,谁敢置身之外,清清白白?若不收点好处,纳个投名状,这官场如何混得下去?


    这公主真要清算起来,谁都脱不了干系。


    骊珠故作惊讶,水润眼眸忽闪忽闪,一派无辜模样。


    “赵郡丞何故胡言?我岂会缉拿朝廷命官?只是尔等牵涉梅府凶案,恐当夜走脱你们,这才命人先行拿下,却也不是交由我处置,而是交给这位林决曹决断啊。”


    林章茫然:“……我?”


    他一个五百石的小官,去审一千石的郡丞?


    “正是你。”


    骊珠目光炯炯,让丹朱上前:


    “这是此案嫌犯,我一并交给你,林决曹,伊陵郡的天能不能亮,梅家一案的正义能不能得到伸张,就看你的了。”


    林章顿时浑身冒汗,双股发软。


    “我……涉案的并非赵郡丞,而是赵郡丞之子,赵继,为何……”


    骊珠道:“自然还不只此案,我至伊陵郡至今,被人多次刺杀,至今不知主谋,此案既在伊陵发生,当然也要由伊陵官员替我做主。”


    骊珠上前,亲自握住林章的手,肃然道:


    “这几桩案件,务必大办特办,不只是整个伊陵郡,就连雒阳,也都在看着你呢……林决曹怎么倒了,快扶起来,案子还没开始办呢。”


    林章怎么敢听下去。


    让他去查赵维真已经足够要命了,现在还要他去查公主遇刺的事,这里面水有多深,他连想都不敢想,岂敢去做?


    见长君将人架了起来,骊珠抬头,看向堂内其他官吏。


    此刻还有谁不明白的?


    这位公主分明就是以退为进,她没有权力,就用赵维真和他背后之人的权力来威吓他们。


    如此看来,她应该是不打算追究他们从前那点小贪小污的?


    否则何必威吓,直接抓人便是。


    威吓的目的,不就是要他们老实听话吗。


    众官彼此交换眼神,正思忖着要不要顺坡下驴,却听公主道:


    “诸公一心辞官,我不过一介公主,虽有心阻拦,也无权插手官署内的事,既然下定了决心,也只好……哀送诸公了。”


    这下众官有些慌神了。


    人家公主都没打算仗势欺人,将他们一并抓了,他们闹这场辞官还有什么意义?


    林章虚弱出声:“等等,公主莫急,办案……还需诸公协助,不可任由他们辞官啊。”


    骊珠坐回原位,微笑道:


    “我哪里懂什么用官呢?既然林决曹说需要,那就由你来点人吧,若是愿意留下,那是最好的。”


    此刻,这才方才嚷嚷着要辞官的众人纷纷朝林章投去灼热目光。


    跪在堂下的赵维真目光怨毒。


    真是小瞧了。


    他和覃戎覃大人,真是都小瞧了这位公主,原来竟不是个懦弱好欺的主。


    赵维真眼看众人倒戈,同盟瓦解,自知这么下去,自己绝无活路,顿时大喊:


    “林章!你可想清楚了!清河公主不过就是个没有实权的公主,你要是投奔她门下,到时候她抬脚从伊陵一走,你岂能活命!休要怕她!一个公主而已,南雍江山还轮不到她——”


    话未说完。


    一个极其清脆响亮的巴掌,如蒲扇般猛地挥到了赵维真的脸上。


    赵维真身边的督邮不敢置信地瞪着突然出现的年轻匪首。


    骊珠也吓了一跳。


    “你敢殴打朝廷命……”


    又是一个巴掌扇了过来,被扇过的地方迅速肿胀,脸如猪头般不能细看。


    裴照野半蹲在两人身前,把这两张打歪了的脸摆正,他笑道:


    “我又不是公主,我是匪贼啊,打的就是朝廷命官,有问题吗?”


    “……”


    前夜此人在城门外,用一杆长枪将人钉死在城楼上的事早已传开。


    众官本就畏惧红叶寨之名,此刻更是鸦雀无声,不敢发出一点动静惊动这个煞神。


    裴照野笑着起身,又将门外的裴家兄弟扔入堂内。


    “还有这两人,多年逼良为娼,裴府内歌伎舞姬皆是人证,还有一口枯井,其中尸骸无数,可做物证,足够他们死上百回了,那个林什么东西,记得一并查了,若有细节不知,尽可问我。”


    骊珠看了看林章的表情。


    他看起来宁可自己办案办死,也不会去问裴照野的。


    闹着辞官的官员中,有人凑近了交头接耳:


    “既然这样,要不要趁此机会,顺水推舟,就算了……”


    “你要做这个出头鸟,你去。”


    另一人讳莫如深道:


    “覃戎覃大人那边,到时候算起账来,问是谁率先向清河公主倒戈的,林章一个,下一个就是你!”


    他们也不想辞官,可谁也不愿意得罪覃戎。


    上头打架,殃及池鱼,他们就是些小鱼小虾,自然是谁强谁说了算。


    覃氏家主,与一个宫廷公主,孰轻孰重,他们还是掂量得轻的。


    众官艳羡地看了眼被林章点走的几个人。


    既能继续做官,出了事还不用自己背锅,算起来都是林章要他们去的,诶,真叫人羡慕。


    闹了一场,该收监的收监,辞官走人的走人。


    不过,因为崔时雍仍在病中的缘故,众官只是递了辞呈,并未盖印。


    即便如此,也是一桩震惊朝堂的大事,上午结束后,便已有官员写好奏折,快马送往雒阳。


    酉时三刻,骊珠依言送覃珣至渡口前。


    覃珣忧思重重望着她,眼中似有万语千言。


    “今日多亏你替官署内处理了几桩急务,否则那些小吏可要忙坏了。”


    “这些不过小事,”覃珣轻叹一声,“公主,你我一同长大,我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想做什么了。”


    骊珠只是微笑:“冬日将近,江风刺骨,路上注意保暖。”


    覃珣目光柔和地颔首。


    “还有,答应我的三十万石粮,不要忘记。”


    “……自然。”


    覃珣余光朝远处某个方向看去。


    他极少羡慕旁人,但此刻却莫名有些羡慕那个人。


    没有家族拘束,爱恨都如此自由,对他而言,简直是一生都不可能有的奢望。


    当然,除了羡慕,更多的还是嫉妒。


    覃珣忽而上前,俯身。


    骊珠蓦然眨了眨眼。


    “……这里有一粒苍耳。”


    覃珣从那个看起来近乎拥吻的姿态直起身,深深望着骊珠道:


    “骊珠,二叔那边,我会尽力。”


    不知说的是粮,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骊珠只微微颔首,目送渡船在暮色下驶离后,她转身往回走,只是在和裴照野约定的树下转了一圈,却并未瞧见熟悉的身影。


    “原来你还知道找我,我以为你当我死了呢。”


    骊珠顿住脚步,昂首朝树上望去。


    霞光穿过树叶间隙洒下,倚坐在树枝上的男子偏头看她,神色逆着光不真切,然而语调却显而易见地不悦。


    “他亲你了?”


    骊珠眨了眨眼,这才反应过来覃珣方才为何突然提到什么苍耳。


    好幼稚啊。


    骊珠张开手:“上面风景好吗?我也想看。”


    “……”


    待骊珠在树枝上坐下,新奇地朝外张望时,耳畔响起裴照野冷淡嗓音。


    “你是不是觉得我怎么都不会生气?”


    骊珠转过头,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你确实啊。”


    “……那可未必。”裴照野双手环臂,与她拉开距离,“你说要丹朱吃些苦头,这苦头可没说要她的命,她杀了梅家三口人证据确凿,你要如何替她脱罪?”


    “我没办法替她脱罪。”


    骊珠第一次爬树,生怕掉下去,紧紧抱着树干不撒手。


    “但有人会的。”


    裴照野冷嗤:“那个看你看直了眼的林决曹?”


    骊珠:“……当然不是他,你怎么说话阴阳怪气的,我没觉得他看直了眼啊,他明明都不敢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你猜他为什么不敢看你的眼睛?”


    “我不想猜,”抱着树干坐不稳当的骊珠瞥他的手,“你的手很忙?”


    裴照野的手下意识动了动,又忍住。


    裴照野:“有点。”


    骊珠不做声地盯着他瞧。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他眼眸幽黑,“他方才亲你了?”


    骊珠转过脸不理他。


    一只手攥着她的下颌,将她的头缓缓转过来。


    “不准装哑巴。”


    他指腹摩挲过她唇瓣,不轻不重地蹭了蹭,语调里似有怨气:


    “怎么老是我在吃你的醋,你怎么就没吃点丹朱的醋呢?”


    骊珠眨眨眼:“丹朱姐都又去蹲地牢了,我还吃她的醋,太过分了吧。”


    这倒也是。


    裴照野道:“……无妨,这次她差点闯出大祸,正好让她进去反省反省,下次遇事别再犯浑……就算要杀人,也得多带些人再杀吧。”


    骊珠欲言又止,决定跳过这个话题。


    “不过,你真在吃醋啊?”她眼睛亮亮地看他。


    裴照野收回手,移开视线。


    “废话。”他淡淡道,“……到底亲没亲上?”


    骊珠只是看着他的模样笑。


    因为她以前从来没见过他这副样子。


    前世偶尔提起覃珣,他都只说覃珣的好话,从来没有半句诋毁,一副对骊珠这个前夫半点不介怀的样子。


    骊珠虽然觉得他人很好,可是偶尔也会忍不住想:


    他是不是没有那么喜欢她,所以才一点也不介意覃珣。


    就像她没那么介意覃珣与其他女子有染一样。


    原来他其实也是会吃醋的。


    裴照野看到她小心翼翼地,从那根树枝上,慢吞吞地往他这边挪。


    太笨了。


    怎么会有人既把那些官员当猴耍,又笨得连爬树都不会?


    骊珠身形一晃。


    看似松弛垂在腰间的手指蓦然绷紧。


    然而骊珠还是成功地挪到了他身边。


    她噙着笑,闭上眼道:


    “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啊。”


    裴照野瞳仁微缩。


    ……失策了,原来他也是那个会被她当猴耍的。


    第40章


    细腻如瓷的肌肤, 在暮色下笼着一层橘色薄纱。


    她闭着眼,全然不设防的模样,双颊泛粉,唇角永远噙着一点朝气蓬勃的浅笑, 清凌凌如杏雨梨云。


    ——不过, 这好像是独属于他的一面。


    裴照野想起今日在官署正厅的场景。


    面对外人的时候, 她的温柔和善其实带着点恰到好处的伶俐,不至于虚伪, 却足够保护自己。


    怎么偏偏就这么信任他?


    裴照野颇觉费解。


    自打她认识他起, 他又是抢她财帛, 又是言辞轻浮, 她却待他一直这般赤诚热情。


    浓烈得好像见他第一眼时, 就已经……喜欢他很久了一样。


    裴照野的心被这个念头拨动了一下。


    描摹她眉眼的目光变得浓黑而深。


    骊珠闭着眼等了许久, 有点疑惑地眯起眼时, 忽而感觉到一个吻落在她额前。


    珍重又怜爱。


    骊珠意外地摸了摸额头。


    裴照野握住她指尖,缓慢地揉捏着,像是在轻捻一朵花。


    他道:“其实你告不告诉我都没关系, 我不介意。”


    这话好像有些耳熟。


    前世与裴照野成婚后,她和覃珣也碰过面,甚至在某次宫宴上, 还被覃珣拦在芳林园, 说过几句话。


    他似乎很担心裴照野仗着权臣之势,在背后殴打她。


    骊珠觉得他的担忧匪夷所思,并不理会,回府后她怕裴照野听了难过,所以当他问起时,支支吾吾没有说实话。


    那时他似乎也是这么说的。


    ——公主与覃珣毕竟曾为夫妻, 有些话不便告知外人也是人之常情,我不介意。


    然而凭着这一世骊珠对他的了解,她想了想,又问:


    “你是不是还有后半句话藏着呢?”


    裴照野抬眸,眉梢微动,眼神似有些奇异。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还好意思说!


    还不是被他骗了太多次骗出经验了!


    见骊珠微妙不悦地瞧着他,他慢悠悠道:


    “我只说不介意你,却没说不介意他,他敢亲你,我必往他嘴里塞炭,烧烂他那张破嘴。”


    “……”


    她好像明白,前世为何覃珣总问她裴胤之有没有打她。


    肯定是他自己挨打了。


    这样一想,骊珠不免对覃珣又多添一点同情。


    毕竟前世他们和离之后,他自知理亏,对她是真的没有半点非分之举,怎么还挨打了呢?


    骊珠柔声道:“……没有亲,只是错位而已,他要是真来亲我,我岂会站着不动?又不是傻子。”


    其实裴照野也清楚这点。


    然而就是想问。


    就是想听她这样回答。


    他也觉得自己挺莫名其妙,有什么立场质问人家?


    明明都不敢留她。


    “好香啊。”骊珠鼻尖嗅到一股甜腻软糯的香味,四下瞧了瞧,“什么东西这么香,饿了,想吃。”


    裴照野失笑:“连烤地瓜都没吃过?”


    她很乖地摇头。


    “没什么好吃的,乡下充饥的东西而已,怎么上得了公主的食案,你要是饿了,我们去襄城的酒楼……”


    “人人都吃得,公主为什么吃不得?你是不是觉得公主就得天天龙肝凤髓?”


    骊珠拽他袖口:


    “给我买,我没吃过,我要吃这个。”


    裴照野被她说服,微微躬身,手臂穿过她膝弯,将她从树上抱了下来。


    鼻尖盈满了他身上干燥冷冽的气息。


    可惜他伤还没大好,骊珠不敢让他一直抱着,落了地便从他身上下来,往香味飘来的地方走。


    原来不是并不是有人在卖烤地瓜,而是几个挑担子的小贩从城里出来,坐在田坎边上架了火,正烤着当晚饭吃。


    见这一对容色出众的男女走来,几个小贩都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们。


    “真要吃?”裴照野摸了摸鼻子。


    骊珠点头,她都看到了,他们有一大袋子呢。


    裴照野走上前与那几人沟通了几句。


    那几个小贩原以为他们是这片地的主人,要来驱赶他们,没料到只是想要他们的地瓜。


    “不用给钱,我们也是在这儿歇脚,碰巧挖到的,贵人要是不嫌弃,拿几个去吃就行。”


    他们既这么说,裴照野倒也没执意给钱。


    只是瞥了眼他们身后担子里药饮百玩戏具之类的杂货,从里面随便挑了一只竹蜻蜓,问了价,付了钱。


    骊珠正看着他们替她烤地瓜,抬头见他手里多了个小玩意儿,手指一拧,就能飞起来,她弯着眼:


    “这是什么?给我玩玩。”


    小贩们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打转,而后彼此对视一眼,小声议论:


    “真抠啊。”


    “就是,自己身上也是穿金戴银的,怎么带这么漂亮的小娘子出门,就给人买个地瓜?买个竹蜻蜓?”


    “……”


    裴照野全听在耳中。


    骊珠倒是没注意听,她一边兴致勃勃等着地瓜烤好,一边又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这几人闲聊起来。


    小贩们谈起了这几日城中的动乱。


    “……听说抓了不少当官的,也不知是不是真要杀头。”


    “我怎么听说,不是要杀当官的,是要杀那个在梅府行凶的犯人?”


    “听说是红叶寨的匪贼,也不知多大的仇,将人一家三口都杀了,啧啧。”


    骊珠心念微动。


    “你们不知道吗?”


    火光照在她纯澈面庞上,用这张脸说话,天然带着几分让人信任的力度。


    “杀人的女子,是个舍身救姐的义士呢。”


    小贩们齐齐看向她,被她这一句话勾起了兴趣。


    枯枝噼啪声中,裴照野曲着腿给地瓜翻了个面,旁边的少女口齿伶俐,声情并茂,讲故事格外引人入胜。


    裴照野弯了弯唇角。


    原来她打的是这个主意。


    天色渐暗,听完故事,洒了几滴热泪的小贩们,扛着担子踏上归家的路。


    边走还边道:


    “——从前只闻兄弟义气,今日方知,姐妹亦可两肋插刀,赴汤蹈火,那赵家父子真是欺男霸女的恶贼,活该千刀万剐才对!”


    “赵家父子作恶在先,梅府三人助纣为虐,郑娘子为救姐姐无奈杀人,何错之有?怎么不判赵家父子,倒先判她?”


    “这世道,恶人横行霸道,好人却都叫他们给冤死了!”


    待人走远,他们的地瓜终于烤好。


    裴照野打来凉水,将地瓜用凉水过了一遍,剥好皮递给她。


    “你要想这事在全城传开,光靠这几人恐怕不够。”


    骊珠呼呼朝地瓜吹气。


    吹凉了些,她才小心咬了一口,味道果真不算太好,然而丝丝甜意混着略带粗糙的口感,倒也别有风味。


    “让我想想,有没有什么更快一点的办法?”


    裴照野扫过她的手指。


    “你会写那种诗文吗?”


    骊珠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显然联想到了什么。


    “我还会谱一些简单的曲子,”骊珠想了想,“一晚上的时间可能不太够,明日吧,明日我应该就能弄好!”


    他们审案子也没这么快。


    骊珠捧着地瓜,她想得入神,热气烫得她指尖通红也没在意。


    “……对了,你认识伶优之类的吗?”


    裴照野熄了柴火,偏头看她:


    “我上哪儿去认识伶优?不过裴府那么多歌伎舞姬,本来也没去处,何不用她们?”


    骊珠眨了眨眼。


    “你真聪明。”


    “……”他聪不聪明不知道,她爱夸人是真的。


    “咦?”骊珠这才注意到他只烤了一个地瓜,“你不吃吗?”


    裴照野冷嗤:“这破地瓜我小时候天天吃,看了就想吐,吃它做什么,只有你这种没吃过苦的小公主乐意吃。”


    骊珠哼哼一声,不理他,撕了一圈皮,又咬了一口。


    剥皮时,有软糯的地瓜粘在她手上。


    裴照野撑着下颌,目光落在她纤细白皙的手指上。


    “但你非要我尝,也不是不行。”


    骊珠一转头,就见他俯身凑近,舌尖银环带着濡湿潮热的触感,不轻不重地勾舔过她指尖。


    舌肉似有若无地包裹住手指,他微微偏头,冷白色脖颈有起伏的筋。


    他直起身,看着骊珠骤然呆住的模样,勾唇笑道:


    “还不错,多谢公主款待。”


    骊珠缩了缩手指,简直不敢置信地涨红了脸。


    踏着深蓝天幕的一线月光,两人回到官署,骊珠命人添足了油灯,挽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


    两日后,一首名为《金兰赋》的曲子,词曲兼备。


    裴府的歌伎舞姬从来只演练过那些婉转缠绵的调子,还是第一次拿到这样的曲子,又听闻曲子背后的故事,大为感动。


    众女向骊珠保证,定为如此义士拼尽毕生所学。


    与此同时,从伊陵郡送往雒阳宫城的折子,也终于递到了明昭帝的案头上。


    “……允恭,这折子你看过了吗?是否是底下官员故意夸大其词,诋毁清河公主?”


    殿内降真香袅袅燃着白烟。


    木簪道袍的明昭帝阖目打坐,然而眉头紧蹙,俨然心思不定。


    跪坐在左的覃敬,双手接过常侍罗丰递来的折子,那双沉静如湖的眼眸飞快扫过折子上的墨字。


    少顷,他放下折子道:


    “不敢欺瞒陛下,犬子前几日送来家书,其中也曾提及清河公主与这红叶寨交往过密之事。”


    明昭帝缓缓睁眼。


    “可公主送来宫中报平安的书信中,却只字未提,只说与玉晖约定好,要解除婚约,朕去信让她尽早归来,她也迟迟未有回音。”


    殿内静了静,明昭帝又问:


    “清河公主从来不是嚣张跋扈的性子,这次为何会插手伊陵政务,还闹到伊陵郡郡内属官集体罢官的程度?允恭,你可有什么看法?”


    覃敬沉吟片刻。


    “公主向来温和端庄,和顺恬静,自然不会行事狂悖,只是年纪尚幼,外面诸多居心叵测之徒,都清楚公主乃陛下掌上明珠,难免生出歹心。”


    “……你是说那个什么红叶寨?”


    明昭帝面色凝沉,看向身旁常侍。


    “罗丰,上次我记得让你去打听一二,可有结果?”


    “正要同陛下禀报呢。”


    面白无须的宦官细声道:


    “奴婢让奴婢在鹤州的亲戚打听,倒叫奴婢打听到好不得了的事,那红叶寨在鹤州一带势力极广,还行贩运私盐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运贩私盐!”


    明昭帝骤然拔高了声音。


    “好,好得很!这样的反贼,竟没有一个人来告诉朕!他还敢蛊惑朕的清河公主,他想做什么?造反吗!狗贼,朕非得灭了他的九族!”


    明昭帝修道已久,鲜少如此震怒,殿内宫人跪了一地。


    覃敬亦深深俯首。


    罗丰道:“陛下息怒,如今绛州正不太平,还有诸多要事等待陛下决断,陛下切勿动怒伤身啊。”


    明昭帝从盛怒中平复几分。


    罗丰说得不错。


    绛州雁山一带正闹反贼,薛氏也动作频频,眼看正是用兵之时,如何抽得出人手剿匪?


    而且,现下更要紧的是……


    “陛下,臣听闻伊陵郡百官辞官之事已在朝中传开,为免清河公主成为众矢之的,陛下因尽快安抚群臣,平息舆论。”


    这话说到了明昭帝的心坎上。


    那帮文臣最是难缠,一个个握着笔杆子,甩几滴墨汁,连皇帝也能淹个半死,更何况是一个公主?


    明昭帝立刻让罗丰准备写诏令。


    为今之计,只有贬斥公主,下旨恩赏伊陵众官,才能平息群臣之怒——


    “……等等。”明昭帝突然叫住。


    诏令写到一半,罗丰顿住笔。


    明昭帝眉头深锁,偏在此刻想到了骊珠写给他的书信。


    信中除了写她一路所见山水风光,还考察了伊陵郡的百姓民生,水利航运。


    最后还道,她此行必将尽心竭力,替家国尽一份力,不枉沿途耗费,望父皇信赖。


    他的麟儿虽然性子娇弱,却并不愚钝。


    她与红叶寨往来,虽然并未在信中提及,但会不会有她自己的考量?


    在这一刻,明昭帝几乎将她自幼每一桩学业上的表现,都在心中翻来覆去琢磨了一番。


    太傅的夸赞。


    她曾写过的那些幼稚却赤诚的谏言。


    明昭帝的手指落在诏令上,久久点了点。


    “收起来吧,再等几日。”


    罗丰并无二话,立刻照做。


    不远处的覃敬眸光幽静地望去。


    明昭帝转身对覃敬道:


    “朝中对公主的非议,你先尽力弹压几日,允恭,此事辛苦你了,公主年幼任性,婚事也不成,你多担待。”


    覃敬道:“陛下言重,臣惶恐难安,犬子资质粗鄙,不能侍奉公主,斟酌之下解除这桩婚事,是陛下宽宏大量才对。”


    君臣二人客套一番,不在话下。


    明昭帝其实也很好奇,骊珠到底做了什么,能让自幼爱慕她的覃珣主动提出放弃婚事。


    然而这些只有等她归家之时,再细细询问了。


    临行时,覃敬提出与妹妹数月不见,想前往一叙,明昭帝自然不会驳他,让他顺带提自己问候皇后。


    覃敬应下。


    穿过十步一卫的复道,皇后的长秋宫近在眼前,宫人们要去禀报,覃敬却拦了下来。


    殿内有笑声。


    覃敬挑开竹帘,见一名容色清秀的宦官正在给覃皇后梳头。


    一边梳着,一边笑靥灿烂地同皇后低声耳语,覃皇后眯着眼,唇边含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


    “尚书令大人——”


    那宦官终于瞧见覃敬的身影,脸色苍白,慌忙跪地。


    覃皇后不疾不徐地掀起眼帘。


    “兄长来此,竟不令人通禀一声,就这样闯进来,也不怕瞧见什么不该……”


    啪!


    一道浑厚的巴掌声在那宦官脸上炸响。


    覃皇后瞬间变了脸色,猛然起身。


    “覃允恭!这是长秋宫,你放肆!”


    “滚下去。”覃敬冷冷吐出这三个字。


    宦官连滚带爬地离开。


    待内室只余兄妹二人,覃敬才理了理衣袖,垂首肃立,面无表情道:


    “这巴掌,他是替皇后挨的。”


    覃皇后胸口起伏,双目喷火:


    “你为臣,我为君,本宫是皇后——”


    “天下没有会买凶刺杀公主的皇后。”


    覃敬冷睨着她骤然凝固的怒容。


    “覃宣容,你不想做皇后,覃家还有很多年轻貌美的女孩可以做这个皇后,你知道你发一次疯,引来了多麻烦的结果吗?”


    覃皇后盯着他,半晌扯出一丝轻蔑冷笑:


    “覃允恭,畏手畏脚,瞻前顾后,我若是男儿,覃家岂有你说话的余地?”


    覃敬无动于衷:“你没有你想象得那么聪明。”


    “是吗?”


    覃皇后悠然道:


    “伊陵百官罢官,朝中御史在家中笔都快写秃了,明日上朝,这些折子砸也能砸死人,陛下就算再宠爱这个女儿,还不是得写诏令痛斥,我猜猜,是削减食邑?还是关上几年禁闭?”


    眉眼冷峻的中年文士静静看着她。


    “我说了,你太过自以为是,岂不知清河公主才是那个若得男儿身,朝中绝无你儿子说话余地的那个人。”


    覃皇后脸上笑意褪尽,眼神阴郁如鬼。


    “你最好祈祷清河公主这次挺不过去,否则,一旦伊陵郡的官员也倒戈向她,伊陵郡尽归她手,你和你的儿子,迟早一起完蛋。”


    覃敬那双毫无情绪的眼从她脸上刮过。


    他转过身,踩着进来时走过的脚步,分毫不差地走了出去。


    殿内传来摔砸东西的声响。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