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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骊珠》 第41章
覃敬的警告不只传达给了长秋宫中的皇后, 亦在同一日送到远在宛郡的覃氏祖宅内。
不过内容却恰恰相反。
收到信的覃戎只大致扫了一眼内容,便笑着抛开。
“我这个兄长真是十年如一日的谨慎,如今伊陵百官辞官势在必行,朝中谏臣亦是纷纷上奏抗议, 最迟五日, 陛下要是还不惩处清河公主, 只怕朝会都没法正常进行。”
他一边打磨枪尖,一边与书房内看书的夫人郭氏闲谈:
“兄长却还嘱咐我时刻盯紧伊陵郡的动向, 也不知在小心些什么……难不成还怕一个小小公主割据一方, 动摇咱们家皇子的地位?”
郭夫人出身名门, 颇有才学, 常与丈夫议论外事。
闻言, 她搁下手中竹简, 沉思片刻道:
“那位公主听说也是自幼拜太傅郑慈为师, 擅笔墨丹青,有过目不忘之能,陛下还给了她半枚铜虎符保命, 可见宠爱有加,如今又久留伊陵不返,兄公所言, 不无道理啊。”
覃戎却朗声大笑。
他长髯浓眉, 三十出头模样,继承了覃家人的好容颜,却比家中文士多了几分武官的不羁。
“你是没见过那位公主,不知她胆小如鼠到何等程度。”
覃戎弹了弹枪头,眼含轻蔑之色。
“她明知我与皇后合谋杀她,也不敢向陛下透漏只言片语, 你道为何?不过是怕陛下来日崩薨,我们一家独大,所以想趁现在卖个好,期望我们日后放她一马而已吗?”
覃戎起身,随手舞了舞这杆长枪,漫不经心道:
“女人就是胆小怕事,信了温良恭俭让那套,遇事总想着退避,不敢豁出去,更不敢赌,别说给她一郡,就算给她一州之地,敌人打进来,她也只会想着投降、谈和,有何可惧?”
长枪随手而挥,破空声却凌厉。
郭夫人安静听着,片刻道:
“可偏偏,破了你除掉红叶寨计划的,也是这位清河公主。”
“……”
覃戎面露不悦:
“与她有何干系?是兄长的计划漏算了她的铜虎符,也是我太信任葭草渠那群水匪,没想到给了他们那么多重弩,还能败给红叶寨。”
提及此人,覃戎才敛了几分蔑意,神色凝重。
“那个裴照野,当真有几分悍勇,听玉晖说,此人纠缠清河公主,我料他是想借公主之势,盐池之利,图谋大业。”
郭夫人道:“如此,岂不正合你意?”
“知我者夫人也。”
覃戎展颜大笑,笑罢,他道:
“覃氏正需一战,建功立业,无论是红叶寨反,还是绛州薛氏反,覃氏都能以战养族,届时,必将大鹏一日同风起……”
到了覃戎平日练武的时辰了。
夫妻二人各有事务,郭夫人从前院离开,途径花园时,听到府内有歌声从水面上飘来。
“这曲子倒是新鲜,以前似乎从未听过。”
女婢答:“听说是近日正时兴的曲子,名为《金兰赋》,歌伎们正加紧排练呢。”
郭夫人颔首:“待排练好,便叫来听听吧。”
石磬声悠悠荡荡,从簪缨世族飘至街头巷尾,不过数日,便伴随着郑女救姐的故事,在各地传唱开来。
伊陵郡内更是人尽皆知,都等着此案的结果。
负责此案的林章不过二十有六,从前在上官压制下,只知看眼色行事,从未自专。
如今一下子被推到万众瞩目的境地,真是夜不安寝,食不下咽。
连去官署的路上,都有人追问他:
“林决曹,郑氏姐妹的案子到底怎么判?可不能冤屈好人,叫大家伙寒心啊!”
林章只能讪笑着打圆场,每日跟过街老鼠似的在官署和家之间逃窜。
他熟读律法,当然知道此案只有一个结果。
赵继自是必死无疑。
郑丹朱逞凶杀人也是铁证,按律理当处死。
不过,林章知道,但凡他敢做这样的判决,他前脚跨出官署大门,后脚也得被这些朴素的百姓当场殴打至死。
那些个已经辞官,赋闲在家的同僚们见了他,也忍不住揶揄。
“定规,何必听清河公主的话,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你想想,她与红叶寨本就往来甚密,怎么可能眼看着郑丹朱被斩首?她就是想推你出来,查赵郡丞他们的案子,杀你这只鸡,儆我们这些猴。”
“定规啊,你还太嫩了点,不懂为官的道理。”
“不如跟我们一并辞官,把这些案子丢给她自己烦恼去吧。”
林章果然不免生出退意。
偏偏此时,那位漂亮得不似凡人的公主,又时时前来敦促案子进展。
“林决曹,今日又在忙碌?”
“梅府凶案、赵党贪污受贿案,这么多桩案子齐头并进也能井井有条,林决曹真是明察秋毫,实是南雍的栋梁之材啊。”
“若每个官吏都能如林决曹这样办案神速,何愁吏治不清?来日我向父皇去信,定要好好褒奖林决曹。”
公主不仅亲自前来慰问,晚间若是下衙太晚,还会命人备好夜宵送来,以表关怀。
他们这些地方小官,何时想过能得一国公主如此重视?
林章与他点来的几个帮手,俱是初入官场的年轻人,一时大为感动,简直恨不得鞠躬尽瘁,以报重用之恩。
“……林决曹可会怨我?”
里间的裴照野正在由医官上药,骊珠在外间,接过林章呈上来的公文。
林章愕然抬头,见那张朝晖春露般的面庞望着自己轻笑。
“你手头几桩案子,若都如实判决,既会得罪百姓,又会得罪权贵,可以说没有一点好处,你若是现在辞官,我其实也奈何不了你。”
灯烛摇曳,林章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朝骊珠伏拜道:
“不瞒公主,下官起初确有为难,亦深知,如果真的办了这些案子,恐怕日后在官场必定举步维艰。”
骊珠静静看着他。
“然而,公主可知,公主钦定我查办赵家父子的这些日子,有多少百姓前来向我哭诉冤屈?”
他缓缓抬起头。
“我案头的卷宗越累越高,每每看到那些卷宗,我便想,我若不去做,还有何人敢做?我若不敢查,还有何人敢替他们伸冤?非要等到下一个郑丹朱再被逼去杀人,我才来断她的罪吗?”
林章顿了顿,似有无数心绪在心头翻涌,最终只化作一句:
“我并非是想做什么青天大老爷,出仕数年,我就想不受任何人左右的断一次案而已,哪怕这是最后一次做这个决曹,我也觉得痛快!”
一旦做好了这是最后一次断案的决心,林章如释重负,甚至觉得每日都很有盼头。
他最差也只不过是丢了这个官位,但他这些个上官,丢的可是命。
“……不会是最后一次的。”
骊珠微笑着拍拍他的肩,以做安抚:
“照我说的去做,保你做个百姓拥戴的青天大老爷。”
林章微微睁大了眼。
……
待林章走后,骊珠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忍不住感叹:
“我就知道,哪能处处都是贪官,总还是有赤心一片的好官的。”
里间的裴照野忍不住冷嗤一声。
“他这不叫赤心一片,叫生瓜蛋子还没被老油条毒打够,再过三五年,他还能说出这种话,倒确实可以叫人高看一眼。”
“你真悲观。”
“是你太乐观了。”
骊珠挑开竹帘入内,这才发现医官已不知何时离开,但裴照野的伤却并没有上好药。
“怎么不让医官给你上药?”
他对着镜子,涂抹药膏颇为不便。
裴照野面不改色道:“男人的手在身上摸来摸去有点恶心。”
“……要我帮你吗?”
“岂敢劳烦公主。”
然而药膏已被他飞快地塞到了她手中。
骊珠怀疑他原本就是如此打算的。
九枝灯的昏黄光线下,她看着那条从他背脊横穿而过的剑伤,这伤砍得太深,即便愈合也会留下凹凸不平的疤痕。
裴照野见她瞧着伤久久不动,偏头道:
“怎么?嫌这疤太丑了?”
骊珠瞥他一眼。
“当然不是啊。”
其实前世他身上的疤痕比这更多。
他那时说得轻描淡写,好像不过是切菜时不慎划伤的这种小伤。
直到骊珠重生一次,才亲眼看到他的血肉是如何被劈开,被重创,又一点一点缓缓愈合。
但前世无人知道他的伤从何而来。
她挖了一块药膏,小心翼翼地在他的背上涂抹。
裴照野原本就是故意遣走医官的,倒也并不是真的觉得人家恶心,纯粹就是想借着伤病,得公主怜惜一二。
然而她沾着药膏的冰凉手指在她背脊游走时,裴照野腰腹一紧,突然有些后悔。
“……公主,我皮糙肉厚,其实你下手重点也可以。”
骊珠认真:“那怎么行,我不会给你说我笨手笨脚的机会的。”
她的手从背中滑到了腰窝上方。
力道太轻,手指凉而软,羽毛似的在他后腰蹭来蹭去。
“……不下重手,那能不能快点?”
“已经很快了,”骊珠涂得极其专心,手指顺着背脊往下,“谁让你到处都是伤,我还没说累呢。”
他呼吸急促几分,闭了闭眼。
骊珠听到动静,有些紧张:“我把你弄疼了吗?”
裴照野睁开眼,平静答:
“没有,只是弄硬了而已。”
“…………”
骊珠差点把手里的药膏瓶子摔地上。
她一手举着瓶子,一手手指还沾着药膏,呆愣愣不知还该不该上药时,忽而伸出一只脚勾住她臀下矮凳,将她从背后拽到了正面。
裴照野笑道:“背后涂完了,该前面了吧。”
烛火照在他赤裸的上身,打出极其鲜明的明暗阴影,像是骊珠作画时在笔下描摹的峰峦。
他的双腿将她连人带矮凳圈住,虽未碰到她一点,却有种山峦覆压而来,无处可逃的压迫感。
“……前面你又不是看不见,可以自己上药了。”
“公主怎么还半途而废呢?”
裴照野捉住她手腕,将那只沾了药膏的手指摁在自己胸膛上。
“给你的新任宠臣赐宵夜一顿不落,现在用不上我了,连上药都只上一半,公主是不是有点太喜新厌旧了?”
他仿佛将骊珠的手指当做挑药膏的小棍。
骊珠闭着眼不肯动,他便自顾自拿着沾药,涂药,从左至右,从上至下——
白玉一样的指端只是无奈的、软软地蜷缩着,却任由他牵引,好像随便他放在哪里,她都不会抵抗。
心底某种饥欲在躁动,隐隐有抬头的趋势。
好一会儿,裴照野从艰难地压过那股口干舌燥的念头,用一旁的绢帕替她细细擦掉指尖药膏。
骊珠这才悄悄松了口气,睁开眼,对上那双浓黑眼眸。
他笑道:“多谢公主垂怜,有公主亲自上药,明日必定大好。”
骊珠一下子心软软的。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余光恰好扫过他脖颈处那一道极浅的血痕,虽然浅,却能想象当时的凶险。
他看不到这道伤,因而一直未曾上药,结了浅褐色的痂。
骊珠俯首轻吻了一下。
裴照野定定看她,脖颈青筋迸起。
她抬眼:“这些伤,我都记住了。”
悄无声息地,他将她的矮凳往前勾了勾。
“记住什么了?”
“有人不择手段,要取你和红叶寨的命。”
他目光闪烁了一下,语调很轻:
“我是盐枭,红叶寨是匪贼,本来就是人人喊打,谁想除掉我们都不奇怪,何须大惊小怪?”
这不一样。
崔时雍想要除掉红叶寨,那是因为他是伊陵郡的太守,不论私心还是公心,骊珠虽不赞同,但知道情有可原。
但在背后给葭草渠提供重弩的人却不一样。
他与红叶寨,与裴照野,一定是出于某种私仇,才会如此赶尽杀绝,要把红叶寨全数歼灭,一个不留。
骊珠摇摇头:“不行,有我在,这次谁也不准再除掉你。”
……这次?
裴照野咀嚼着这两个字,仿佛在她口中,还有上一次似的。
他看着她认真得近乎执著的表情,裴照野倏然笑了起来,轻声细语地,简直像在蛊惑她。
“那你还漏了一处伤。”
骊珠睫羽颤了颤,被含住唇瓣抵上他舌尖坚硬银环,轻轻挤入她口中,在舔舐声中缠绕着她的舌肉。
他似乎想要与她一起分享这时刻伴随着他的微妙痛楚,却偏偏吮得细致又耐心。
良久,唇齿在低喘中分开。
他抵着她的额头。
“记住了吗?”
骊珠已被他亲得脑子一团乱麻,他见状,笑着埋首在她颈窝内,贪婪地呼吸着她周身令人安心的馨香。
“没关系,”裴照野吻了吻她细腻颈子,低声道,“下次换个方式让你记住。”
第42章
……换个什么方式?
热息交织中, 骊珠的思绪有些缓慢,没太在意他这话,她更在意方才他说“漏了一处伤”是什么意思。
她漏了哪里的伤?
还没等她想明白,就被他断断续续啄上来的吻打散了念头。
“……跟你商量个事。”他语气里带着点哄诱。
“什么事?”
“明日就要审丹朱的案子了, 对吗?”
骊珠被他亲得有点困, 裴照野却捧着她的脸, 正对他。
骊珠慢吞吞点头。
“对啊,怎么了?”
“没什么, 就是提前跟你说一声, ”他微笑道, “明日红叶寨会去劫狱。”
原本昏昏欲睡的骊珠缓慢地坐直, 睡意全消地。
裴照野被她瞧得有点不自在, 摸了摸鼻子, 移开视线道:
“怎么不说话?”
他还以为她要么阻拦他, 要么会生气骂他,就像之前提起贩运私盐的事那样。
然而这一次她却似乎很冷静。
那双杏眼清凌凌地望过来,漆黑得像一盏上等墨砚。
“……我明白了。”
骊珠意外又不意外。
丹朱这次甘愿听从她的话, 没有一走了之,而是愿意等官府判个结果,是出于对骊珠救了姐姐竹清的感激, 也是对骊珠的信任。
然而她也是红叶寨的三当家。
只看当日丹朱出事, 保护骊珠的那五十多寨中弟兄不管不顾就要去救人的架势,便知丹朱在寨中威望,甚至超过身为二当家的顾秉安。
丹朱要是真被判处死,她手底下的人绝不会坐以待毙。
骊珠又想了想,问道:
“但你以前不会这么激进,是因为葭草渠的事吗?”
裴照野指间挽住她的乌发, 垂下的眼帘掩下了眼中情绪。
“我从前以为,只要我固守虞山这片方寸之地,仰仗地势,凭借盐池,就能偏安一隅,庇护这些愿意追随我的弟兄——顾秉安说得没错,只要踏上了这条道,不进则退,要么被招安,要么造反,除了这两条路,余下的都是死,早晚而已。”
至少那个人一定要他死。
裴照野心底泛起一片冰冷哂笑。
他多清白,多高高在上,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岂会允许自己和一个出身低贱的草莽盐枭扯上关系?
所以才要连带整个红叶寨一并除掉。
或许他最想除掉的是二十年前的自己,然而他做不到,只好退而求其次,想把他惹出来的这场祸事一把火烧个干净。
可惜他没能烧掉。
真可惜啊,不管是现在,还是在那个古怪的梦里,他都失败了。
这或许是他人生中第二失败之事。
骊珠垂在膝上的手指缓缓收拢。
呼吸淤积在胸口,好一会儿,她才问出声:
“你已经选好了?”
他若真要劫狱,以后他们就是敌人——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一国公主与一个敢劫狱的反贼在一起,对他们两个人都是致命的。
骊珠道:“你我各有立场,我不能解决你的麻烦,也就没有理由左右你的决定,但我还是想提醒你,此路艰险,一去不回,君当慎思。”
裴照野瞧着眼前少女故作镇定,实则眼珠已经开始雾蒙蒙的模样,他眸色如夜潭,有粼粼月光漾开。
“我其实想选第三条路。”
骊珠眼睫忽颤,有些迷茫。
哪儿来的第三条路?
“不过,那条路似乎还没有准备好。”
他曲着的两条长腿缓缓收拢,将骊珠整个人往自己怀里贴。
身上冰凉的药膏已经干了,只有赤裸滚烫的身躯罩着她,恨不得将她的欲念和其他什么东西,一并烧起来。
“我也不想当反贼,到时候你父皇派那些个威武勇猛的大将军来杀我,我可打不过他们,好公主,你这么聪明,不如替我想个办法,帮帮我啊。”
他似笑非笑,像在懒洋洋地撒娇。
骊珠真是从未见过这么……这么厚颜无耻的人。
他明知道南雍将星凋零,满朝上下哪里能找出几个威武勇猛的大将军?
他简直就是故意嘲讽。
被摸着后颈的公主推着他胸膛,直起身来。
“你当不成反贼,只要我不给你这个机会就好了。”
骊珠双眼亮如淬火,带着点倔强的英勇。
“明日你等着看吧!我一定会救出丹朱!”
她一把将他推开,噔噔噔怒气冲冲走到门外,又扭头看他。
“顺便告诉你,这回是真吃醋了!”
门被哐当一声关上。
裴照野愣了一下,随即笑吟吟地瞧着她的背影。
片刻后,顾秉安踏入房中,此人眼珠一转,就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
“您向公主摊牌了?”
裴照野嗯了一声,又道:“寨子里准备如何?”
“都准备好了,明日判决出来前便会下山,若结果不利,随时行动。”
顾秉安又看了眼方才公主离开的方向,忍不住抿唇笑道:
“其实以公主的聪慧,转头就能想明白,山主这么做,也是不想让她独自承担朝堂上的压力而已,若红叶寨劫狱,便可推说公主只是受山匪劫持逼迫,并非自愿。”
反正他们红叶寨本来就与朝廷不对付,还怕多一个挟持公主的罪名?
裴照野淡淡道:
“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说过。”-
骊珠本就少眠,昨夜裴照野的话更让她几乎一夜没睡。
但早上醒来不仅不困,反而精神抖擞,斗志昂扬。
她问给她梳发的玄英:“医官去过太守府了吗?崔时雍还是称病闭门谢客?”
前几日骊珠便觉得不对劲,他这一棍子挨得未免有点太重了。
现在才回过味来,崔时雍是在装病。
玄英答:“正是,这位崔使君,大约是不想淌这趟浑水。”
骊珠恨恨道:“遇上容易得罪百姓,吃力不讨好的案子,就想往后退了,原来他这个百姓心目中的好官就是这么当上的。”
前厅传来喧哗声。
长君匆匆入内,禀告道:
“公主,前面升堂了。”
“知道了。”梳洗完毕,骊珠起身道,“我们出发,去太守府,长君,你留在这里,届时待时机恰当,就如我昨日交代你的那样做。”
“长君明白。”
骊珠一行人从官署后面的客舍往前院去。
还没到前面的正厅,便已经感觉到人满为患的骚动声。
今天开堂公审,许多百姓早早便围在官署外,只等林章开堂。
骊珠从正堂经过,恰好听到林章刚背完《大雍律》中的法条,申斥赵继强占良家妇女,按律当判具五刑。
——也就是先后施用黥、劓、斩趾、笞杀、枭首,最后剁成肉酱。
赵继当日被骊珠和裴照野先后踹了下身,早就只剩半条命。
他本以为父亲能像从前那样,替他把这些事全都摆平,这才吊着一口气,撑到今日,没想到当堂听到这样的宣判。
“区区五百石小官!你敢判我!我父亲是郡丞大人!!整个伊陵郡都是我父亲赵维真说了算!他就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你胆敢——”
赵继面如金纸,哽住一口气,在草席上晕了过去。
林章喝道:“把他泼醒,带下去行刑。”
人群中霎时一片叫好声,唯有堂下候着的赵维真涕泗横流,痛哭不已。
“郑竹清,”林章道,“你是苦主,理当去观刑。”
郑竹清却只是抱住身旁被缚的妹妹。
她还在养伤,面色苍白,身形瘦小,却仍死死抱着比她强壮高大的妹妹。
“决曹大人已判他重刑,替民妇伸张了冤屈,他既将死,便是无关紧要的人,民妇只想问大人,要如何判我妹妹?”
人满为患的官署瞬间静了下来,赵继的哀嚎声不断回荡。
林章掌心额头全是细密的汗珠。
他瞥了一眼从旁经过的骊珠。
“国有国法,按律,郑丹朱闯入梅府,屠杀梅府夫妇及其儿子梅常平,理当施以笞刑一百,绞杀弃市……”
说到最后,林章的声音越来越小,官署内围观百姓的声音却越来越大。
“什么狗官!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吗!”
“就是!难道梅府的人死了,他们做的事就不作数了吗!”
“我听说郑竹清曾将此事告到官署,这些狗官却看着赵维真的面子上置之不理,要不是有郑丹朱这么一个妹妹,今日死的就是郑竹清了!”
郑竹清抱着丹朱亦是涕泪满面:
“梅家上下草菅人命的时候无人理会,赵家父子官官相护你们也装聋作哑,我妹妹被逼无奈替我报仇,你们这些做官的便跳出来断案了!这老天简直好不开眼!”
人声如沸,简直快把堂上的林章置于锅中煮了。
林章虽早有预料,但仍然忍不住开始脚抖。
他朝清河公主的方向投去求救目光。
骊珠朝他遥遥递去一个鼓励的眼神,又转过头对玄英道:
“我们走快些吧,这林章果然是个不经事的生瓜蛋子,动作迟些,我真怕他当堂撂挑子。”
玄英噙着笑,忙扶着骊珠坐上轿撵。
不止是官署内人满为患,就连走在长街上,也能看到无数人在朝官署的方向张望,四周茶寮酒楼,飘来的全都是今日开堂公审的话题。
甚至还有酒楼在弹唱骊珠所做的《金兰赋》。
诗赋中写了一对姐妹,从幼时一同长大,到妹妹落草为寇,姐姐成亲嫁人,本是一对并蒂花,命途却迥然相异,碍于世俗眼光数年不得相见,但心中仍然彼此牵挂。
再次相见时,姐姐却险些遭奸人迫害,婆家屈打,差点命丧黄泉。
歌伎悠扬哀婉的嗓音如泣如诉。
正是官吏无心正法,百姓有口难言,才逼得良善者提刀,替这不长眼的老天行道。
看着街上盛况,玄英道:
“公主那首《金兰赋》如同及时雨,要是没有这首诗赋,此事绝对无法这么快传开。”
骊珠却心道:
要说这都是《金兰赋》的功劳,那倒未必。
这首朗朗上口的曲子,郑家姐妹的案子,不过是干草堆里的一颗火星。
天下百姓受这些贪官污吏欺压久矣。
如今,借着天时地利人和,积压已久的民愤,终于撩起了一场大火。
骊珠的轿撵停在了崔府门外。
陆誉上前叩门,然而等了一炷香的功夫,府内却毫无动静。
他问:“公主,要破门吗?”
骊珠迟疑了一下,好歹也是太守府邸,二千石的官员,她这样破门,影响会不会不太好……
身后屋檐上忽而响起一个声音:
“不是要我等着看吗?公主。”
骊珠与其他人齐齐回头。
初冬天色晦暗,并不明朗,屋檐上立了十来个黑衣匪贼。
为首的那人身着孔雀蓝间玄黑的袍子,难得戴上了那顶与骊珠初见的怒猿面具,长身而立,挺拔如松。
他单手按剑,嗓音含笑:
“那位林决曹瞧着不像是个能顶得住事的性子,公主,你动作再慢些,我手里的剑,可就不知道会砍到哪位朝廷命官的头上了。”
骊珠一听这话,那还了得。
铮——!
陆誉错愕地看着突然拔剑朝门闩砍去的少女。
伴随着碎木落地声,骊珠有些咬牙切齿道:
“陆誉,给我把门踹开。”
这都什么时候了,崔时雍还敢装死。
想得到美!
他不想淌这趟浑水,坏了自己的名声,她就把浑水引到他家里去。
“你们留在外面,我一个人进去。”
骊珠提着一把沉得手酸的剑,在崔府众人震撼慌乱的目光中,径直杀去了崔时雍的院子。
彼时的崔时雍正在喝汤药。
药还没送到嘴边,公主的剑端便已横到了他眼皮底下。
骊珠呼吸急促,却眼眸清亮,她道:
“元嘉年间有一桩旧案,男子为母弑凶,上达天听,轰动一时,最终却判得无罪释放,有此前例,今日也可循此例,判郑丹朱无罪。”
“若是成了,你崔时雍便可扬名天下,若是不成,也仍然是百姓心中为民伸冤的清官好官,崔使君不想做红叶寨山主做不到的事吗?今日我给你这个机会,只看你敢不敢做。”
一双浑浊双目定定瞧着她,药碗震荡,泛起涟漪层层。
与此同时,官署外义愤填膺的人群中,传来小宦官的朗声高呼:
“这林决曹不过是个六百石的小官,他哪儿会断什么案!不如去寻槐阳巷的崔时雍崔使君,那位才是咱们伊陵郡的青天大老爷!”
屋檐上,裴照野看着长街尽头浩浩荡荡而来的百姓,无声地笑了下。
他就知道。
兔子就是不戳不咬人啊。
第43章
熙熙攘攘涌来的百姓, 很快将崔府门外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对伊陵官场内的争斗其实一概不知,只知道太守是一郡之主,是大官,有了冤屈, 自然要找最大的那个官伸冤。
于是一口一个“崔使君替百姓做主”“请崔使君去救救郑女吧”。
崔时雍虽出生于四世三公的离阳崔氏, 却一生政绩平庸, 何时有过这样被百姓簇拥着,期盼着的时刻?
“……诸位莫急, 崔某即刻便去, 定当竭力而为。”
崔时雍胡须花白, 眉眼宽和, 此刻眼眶泛红, 满面悲悯之色, 不知情的路人瞧见, 俨然就是一位爱民如子的一郡之主。
见百姓们簇拥着崔时雍走远,玄英默默摇头:
“如此因利而动,与贪官何异?只不过贪官贪钱, 他贪名声,于民无半点益处,实在是尸位素餐之辈。”
玄英看向身旁的公主。
“不过, 也多亏伊陵太守是这样平庸无才的人, 公主才能更好掌控伊陵郡。”
骊珠正警惕注视着对面屋顶的裴照野,生怕他有半分异动。
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玄英说了什么。
她错愕道:“我为什么要掌控伊陵郡?”
玄英笑容微微凝滞:
“……难道公主不正是因为打着这个主意,才如此大动干戈,连丹朱姐妹都一并利用了一场?”
“我只是想要崔时雍答应我开仓放粮,赈济雁山饥荒啊。”
骊珠无比震撼地瞧着她,眼中甚至还有一丝委屈。
“而且, 丹朱不是一直不好见她姐姐吗?这样闹一场之后,日后丹朱也能坦坦荡荡地与她姐姐来往——玄英,我在你眼里是这么坏的人吗?”
公主紧抿着唇,唇角下垂,一派可怜模样,看得玄英哭笑不得。
难怪她说公主为何突然开窍,放开手脚弄权干政。
原来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玄英半揽着骊珠,将她扶上轿撵,安抚一番,又在临行前补充了一句:
“……即便公主想将伊陵纳入掌中,为此不惜利用旁人,这也不能叫坏。”
骊珠眨眨眼:“这还不叫坏?我若是个皇子,这便是割据一方,下一步我父皇就得怀疑我是否要谋夺他的皇位了。”
玄英随行在轿撵一旁,状似随意道:
“那也不叫坏——只能叫有野心而已,公主熟读史书,岂不知朝政颠倒,宦官弄权,天子威令不行,下一步群雄并起是常事,连那些无知草莽都敢肖想神器,公主想一想,怎么能叫坏?”
“玄英,”骊珠沉默了一下,“这话有些大逆不道,只可以跟我说,不能让别人知道。”
玄英笑道:“自然只会和公主说。”
他们说话真是太吓人了。
裴照野张口闭口就是造反,现在连玄英都开始说什么肖想神器。
骊珠的心一时跳得极快。
她抬头,看着前方崔时雍的背影,想到方才在内室与他的那场对话。
——臣一生愚钝,未曾替百姓做过半件实事,如今垂垂老矣,思之悔极,公主赐臣良机,臣感激涕零,必定倾尽全力,襄助公主。
好像什么地方不太对。
他是那个意思吗?
可她只是想借点粮啊。
等等等等。
骊珠忍不住摸了摸自己怀中的铜虎符。
有兵权,有一郡太守的全力襄助,她还在到处调粮。
……这好像也不能怪玄英多想。
一股莫大的恐慌笼罩在骊珠心头,若不是她坐在轿撵上,只怕双腿都要软得站不直。
宫里的人也会这么想吗?还有父皇,父皇……
骊珠想到了那张总是慈爱望着她的面庞。
那张脸在她脑海中扭曲,和史书中那些忌惮儿子造反,反目成仇,痛下杀手的皇帝重合。
父皇也会这么想她吗?
骊珠一想到这种可能,又有点想哭了。
心乱如麻之际,崔时雍已经在百姓的夹道欢迎中踏入官署。
闹着要辞官的那些官吏,此刻亦在人群中冷眼围观。
他们岂不知崔时雍的本事?
没想到还是会淌这趟浑水,他不是最重视自己的官声了吗?
然而一开口,听到崔时雍提及元嘉年间,那桩为母弑凶的旧案,在场众人无不齐齐变色。
“……元嘉年间,那时淮北有一男子,其母被人抢劫财物后杀害,官府无能,一直未能抓到凶手,倒叫这男子亲手破了案,将凶手送往官府。”
“谁料凶手买通掌刑狱的官员,从轻而判,免于绞死,那男子气不过,待他出狱那日亲手杀了凶手,替母报仇。”
崔时雍在众人瞩目之下,徐徐道来:
“当日之案,朝堂上数日争论,有人认为律法不可破,杀人者死,若人人都为私仇杀人放火,还要律法有何用?”
“然而,法不外乎人情,郑丹朱与当日那名男子杀人,非为自己,而是为了亲人复仇,郑竹清曾投告衙门,却投告无门,这才酿出恶果,罪责不在杀人者,而在于渎职枉法的官员,是他逼得良善者提刀,替自己,替家人讨个公道!”
林章也在此刻起身,对崔时雍恭敬见礼:
“多亏太守大人及时提醒,既然有此旧例,有例可循,那就好判多了。”
堂下赵维真听着这番说辞,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那些叫好声简直如同催命符,一阵阵拍来,将他一步步往死路上推。
赵维真道:“崔时雍,我乃一千石的郡丞,你想让堂上这小玩意儿判我死罪绝不可能,我的命,只有朝廷能……”
“自然要向朝廷上书陈情!”
崔时雍那双浑浊青白的眼,倏然投向门外来看热闹的官吏们。
朝中谏臣这几日参公主乱政的事情,连他也有所耳闻。
正是公主在顶着压力,以兵权压制赵维真一党,今日才能这么痛痛快快地杀上一场。
清河公主绝不能倒。
崔时雍忽而道:
“不只是我,我与林章林决曹,还有其他六百石以上的官员,都会联名上书,还郑氏姐妹一个公道,也将那些不作为的官员一并罢免!”
迎上四周百姓们的期盼目光,这些官吏们顿时意识到不对。
什么意思?
这岂不是说,他们要么联名上书,要么成为被联名上书罢免的那个?
他们之前辞官,只是碍于宛郡覃氏的威名。
官场内人脉关系错综复杂,今日他们给了覃氏面子,就算辞官,凭借覃氏随便引荐一二,再起不难,说不定官位还更高。
但现在,郑氏姐妹的事闹得如此大。
要是再被崔时雍这个太守上书朝廷痛斥,官声就坏了,日后还如何做官?
“……太守大人说得对,上书,一定上书。”
“对对对,如此大的冤屈,要是不替百姓伸冤,还有何颜面忝居此位……待会儿我便回官署起草文书!”
有一个人跳出来,余下的人也纷纷随之而动。
此时也不提什么辞官了,简直争先恐后,恨不得立刻回官署为民排忧解难。
堂上的林章有了太守作保,也终于敢放开手脚去判。
裴家兄弟,逼良为娼,替官员行贿索贿,替世族侵占田地,杀人无数。
统统处死。
赵维真一党七人,贪贿纳奸,结党营私,敛财无数,手上也颇多人命官司。
虽不能由他来杀,但林章这几日挑灯夜战,与同僚写好的卷宗足足能装上一整车。
届时送往雒阳,判不死他们。
城中百姓如何知晓其中曲折?
他们见郑丹朱当场解枷释放,赵维真一党全数下狱,只将众官全都视作为民发声的好官。
一时间人心振奋,赞颂连连,呼声不绝。
竟一副官民一家,鱼水情深的场面。
丹朱看着给他解枷的长君,笑盈盈道:
“我方才听到你在外面喊话的声音了,平日说话细声细气,还是头一次听你说话这么大声……是为了我吗?”
小宦官憋红了脸:“我是为了公主。”
“为你家公主那是自然,就没有一点点为我?我不信。”
丹朱偏头直勾勾瞧着他。
长君:“……”
完全招架不住的少年落荒而逃。
郑竹清拍了拍丹朱的手背:“怎能对公主身边的人无礼。”
丹朱龇牙一笑:“不觉得很好玩吗?跟他家香喷喷的公主一样好玩,可惜我又不能玩公主,只能玩他了。”
“……你想玩谁?”
还坐在地上的丹朱昂头一瞧,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眼。
“嘿嘿,山主,我都说不用劫狱,公主既然让我去蹲地牢,肯定就能把我捞出来,听说公主还给我写了诗赋?这么好?公主是不是都没给你写过啊?”
裴照野:“……顾秉安,给我拿柚子叶抽她。”
早备好柚子叶的顾秉安忍俊不禁上前。
丹朱解枷出狱,红叶寨上下俱是一派喜气洋洋。
还不是靠他们劫狱劫出来的,而是大摇大摆,从官署正门走出来的。
众匪满面春风,站在官署门外,都商量着今晚要在红叶寨大宴一场。
“山主,”有人小声对裴照野道,“您说咱们要是请公主来赴宴,公主能赏脸不?”
裴照野睨他一眼,抬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脸,笑意有些凉。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背后骂公主的时候可不是这副嘴脸。”
旁边几人顿时讪笑。
之前……之前他们那儿知道这娇娇弱弱的公主真能靠得住?
“就是因为说过几句坏话,这不是才要给公主赔罪吗?”
“公主要是真赏脸来,我老赵先自罚三坛!”
“那我五坛!”
“诶——怎么都没瞧见公主的人影?公主去哪儿了?”
众匪张望起来,裴照野却没理会他们,逆着人群朝某个方向去。
果然在城内粮仓处,见到了那个披着雪白斗篷的身影。
太仓令正按骊珠的吩咐,开始盘点粮仓。
骊珠正把手埋进粟稻里,翻来翻去,摸来摸去,满脸都洋溢着幸福的气息。
太仓令说,城内两处粮仓,加起来大约有一百多万石粮,具体数目还需要清点,待清点结束,便随时都能调动。
她的粮。
金灿灿,白花花的粮。
两百多万石呢!
“就知道你会在这里。”
裴照野的声音忽而响在她身后。
骊珠回头,见他从她右肩上方靠了过来,偏过头,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瞧着她。
“见了粮食两眼放光,简直跟老鼠一样。”
骊珠嗔怒:“你敢说我像老鼠?”
“不敢,还是我比较像。”
“……你怎么像了?”
年轻匪首垂下目光,朝她裙裾下方露出的一截鞋面望去。
“你说呢?”他笑吟吟问。
“……”
骊珠立刻将脚缩回了裙摆下。
见她摸了半天粟稻,摸得满手是灰,裴照野带着她去外面的河边洗手。
“你真要借粮给绛州赈灾?”
骊珠嗯了一声:“你觉得不好吗?”
上次她便听裴照野与顾秉安闲聊时提起,说雁山那些起义军已经初具规模,短短一个月时间,就聚集起了五千人。
按这个速度,恐怕这个冬天还没结束,他们就能拉起上万人的队伍。
虽然都是些乌合之众,但这上万人一旦起势,就如同蝗虫,很快便会冲击绛州,还有与绛州接壤的鹤州、云州两地。
裴照野替她洗了手,用帕子替她擦干。
“没什么不好的,我觉得很好,你想做就去做。”
骊珠却有些迟疑了。
“可是……”骊珠想起今晨玄英对她说的那些话,“如果我下令赈灾,会不会……有收买人心的嫌疑?”
裴照野掀起眼帘。
这么快就意识到了?
之前不还一无所察吗?
他状似意外:
“怎么会,雁山起义军要是真成了规模,再加上绛州本地的薛氏一族,万一联手,岂不成了大患?你只是为了南雍的江山社稷着想而已,怎么会是收买人心?”
裴照野这话说在了骊珠的心坎上,她紧紧握住他的手。
“对啊!我就是这么想的!可是……”
骊珠忧心忡忡地从怀里取出一个东西,小声道:
“今日我说我要来粮仓,崔使君便把他的官印给我了,意思是要调多少粮,我自己做主,不必请示他。”
她捧着这枚能够统辖一郡的印信,怀中揣着能调令三千守备军的铜虎符,却好像拿到了烫手山芋一样不安。
“怎么办?”骊珠昂着一张白净小脸,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我父皇要是以为我想造反怎么办?”
她从来就没想过这种事。
但现在好像就莫名其妙的……具备了这么做的所有条件。
裴照野定定看着她。
“如果真的这样,你会为了向你父皇表忠心,放弃伊陵,放弃雁山,将这些事全都抛在脑后,回雒阳继续当你父皇的小公主吗?”
“当然不会!”
骊珠回答得毫不犹豫。
她要是放弃,只有一个下场,就是变成亡国公主,然后给自己选个漂漂亮亮的死法。
哦,不对。
这一世裴照野肯定不会入雒阳做官。
可能在变成亡国公主之前,她会先被沈负送去北地和亲,嫁给乌桓单于。
骊珠坐在河边的矮石上,发丝被水面上的寒风扯得凌乱,但她却在沉思中无暇顾及。
太傅自幼教导她忠君爱国,她当然不想变成旁人眼中的乱臣贼子。
可有的事,必须去做。
哪怕声名狼藉也要去做。
老天既然给了她重生一次的机会,她承了这份天命,便不能看着南雍在一次沦陷在北人的铁蹄下。
万语千言涌上心头,骊珠目光炯炯,汇成掷地有声的一句:
“我,绝不要嫁给五十岁老头!”
骊珠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的名声重要,父皇也很重要,但想让她因为这个就去嫁五十岁老头,绝不可能!
……先做再说吧!
裴照野眉头轻蹙,眼珠幽黑。
哪儿冒出来的老头?
娶她?
什么玩意儿。
傍晚天色渐渐黯淡。
伊陵郡境内,大街小巷议论今日案件的同时,骊珠已经乘着红叶寨派来的小船,与玄英等人一同朝山上寨子而去。
走时还是满山红叶灿如霞光,再回来时却恰逢伊陵初雪。
鹅毛大的雪花,飘飘扬扬,落满山涧。
沿途岗哨挂上了红灯笼添喜气,寨子内众人亦是忙着杀鸡宰牛,搬运酒坛。
好热闹。
和宫中宴饮完全不一样的气氛。
甚至席上还有一群汉子角抵助兴。
冬日寒风阵阵,这些年轻精壮汉子们却半点不畏寒,在风雪中拳拳到肉的缠斗,扭打,击打声惊心动魄。
玄英是宫中礼官,见如此野蛮的画面,眉头紧拧。
陆誉喝了两碗酒,兴致渐浓,竟也除了上衣,与寨中壮汉较量起来。
骊珠看得目不转睛。
“……好看吗?”
阴恻恻的声音几乎贴着她耳廓响起。
骊珠扭头看他,眉眼含笑:
“好看啊,我的陆誉已经连胜你们十人了,怎么不好看?多给我争气。”
“……”
正要起身的裴照野被骊珠拽住腰间革带。
“你不行,你受伤还没大好,不可以去。”
“没好一样能赢他。”他不屑。
骊珠定定看他一会儿,忍不住笑:
“我知道你会赢,可是我会担心啊。”
夜雪簌簌落在案上酒盏中,裴照野蠢蠢欲动的好胜心被她这一句压了回去,目光却忍不住频频投向她。
寨子里悬着大片大片的红灯笼。
灯光映在她瓷白细腻的脖颈上,泛着一层光晕,像一尊小巧精致的神像。
“公主——”
丹朱抱着一大坛酒而来,脚步已有些不稳,面色更是红如猪肝。
“多谢公主救命之恩!我丹朱……嗯……算了!都在酒里!”
说完便抱着酒坛给骊珠倒了一盏,余下的全都咕咚咕咚灌进自己肚子里了。
骊珠惊讶地眨眨眼。
她还第一次见女子喝酒如此爽快,不愧是丹朱。
裴照野伸手去拿她的酒盏:
“她是酒疯子,别管她,不爱喝就不喝。”
“那怎么行,”骊珠护着酒盏不让他拿,“这是丹朱给我倒的,就喝一盏。”
她在宫中也并非滴酒不沾。
虽说喝的只是果子酿的甜酒,但也是能喝几盏的。
丹朱这边刚刚敬完,其他人见状,也纷纷凑上前来。
既是诚心诚意想谢她这几次解了红叶寨的困局,又是想趁此机会,偷偷凑近瞧上公主几眼。
果然很美。
寻常男子站她身边,就跟奴仆似的不起眼。
也就只有他们山主坐在她旁边,容色还算相得益彰,并不失色。
不仅人美,还瞧得起他们这些匪贼,明明已经可以从这里脱身,与他们老死不相往来,却还愿意屈尊与他们一同宴饮。
就连他们敬她酒,她也愿意抿一小口以表重视。
“还要看多久?”山主笑眯眯道,“眼珠子扣下来摆在公主案前,让你们看个够如何?”
醉醺醺的山匪们回过神来,抱着酒坛一溜烟地跑了。
裴照野回头看着双腮酡红的公主。
她还维持着那个端庄笔直的坐姿,然而眼神已经有些涣散。
“到了山匪窝还敢喝酒,你胆子还真大。”
骊珠望着眼前的热闹宴席,风雪从夜空飘落,缀在赤红灯笼上,红得鲜艳明亮。
她偏头:“这样看起来,好像我们的婚宴啊。”
裴照野凝视着她,胸中呼吸微滞。
“……你是真的醉了。”
就这点酒量还敢喝?
才喝了三盏而已,又不是什么烈酒。
骊珠摇摇头:“没醉啊,我清醒得很。”
她指向还在跟人角斗的男子:“那个是陆誉。”
指向被丹朱勾着脖颈灌酒的少年:“那个是长君。”
想指玄英,然而玄英此刻并不在,她的手指在半空中划了一圈,指向身旁眉目沉静的年轻匪首。
“你是裴胤之。”
他睫羽动了动,眉头不解地拢起。
“……你叫我什么?”
“胤之。”
她似乎有些困倦地垂下头,手指捏着他系在大腿上的黑色革带,一会儿解开,一会儿系上。
少顷,有什么东西从她的眼眶里涌出。
“我很害怕。”
裴照野喉间发紧,她的话弄得他有些茫然,他弓着背,捧起她的脸轻轻擦拭。
“你是公主,你怕什么?”
“怕老头。”
裴照野一时哭笑不得。
“到底哪儿来的老头?是崔时雍吓到你了?”
骊珠又摇摇头,长睫上悬的眼泪坠在他手背上,滚烫得像炭。
他摸了摸她湿漉漉的脸。
“你是不是有好多心事?”
初雪一片片落下,压在枝头,覆满山野。
宴席人声鼎沸,他们这里却很静,静得能让裴照野听到她眼泪滴下的声音。
“你要说给我听吗?”他温声问,“或者你告诉我,怎么才能让你不哭。”
她吸了吸鼻子:“你可不可以不死。”
裴照野失笑:“我年轻力壮,还没成婚,为什么要死?那也太冤了。”
“成婚了也不能死。”
她的额头抵在他胸口,低着头,轻声道:
“没有人愿意帮我,你要帮我,他们都不喜欢我,你要喜欢我,永远都喜欢我。”
第44章
骊珠其实并没有大醉。
酒将她的意识割成碎片, 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但大脑却并没有混沌不清。
她还能想起一桩前世成婚后的旧事。
乌桓人滋扰边陲,挑衅南雍,裴胤之亲赴神女阙, 大败乌桓。
那是裴照野第二次亲赴神女阙, 宫里为这次大胜办了一场庆功宴。
已经继位的沈负不情不愿地问他, 想要什么赏赐。
裴照野垂首答:
“臣子为朝廷分忧是分内之职,无需奖赏, 若陛下执意恩赐, 那就请按雍朝例律, 加封您的姐姐为长公主吧。”
无论是公主还是长公主的名号, 都并非生而有之。
骊珠刚过百日, 便得封清河公主。
沈负十五岁继位称帝, 但在这之前, 明昭帝到死也没有给他加封王爵,更别提向天下昭告他的太子身份。
沈负深记此仇。
所以轮到他做皇帝,根本不愿给骊珠加封长公主。
听了裴照野的话, 少帝不置可否。
不仅如此,酒过三巡,他突然向众臣宣布, 要封他身边的中常侍为乡侯, 食邑六百户。
不封公主,不封功臣,却要加封一个宦官?
宴上一片哗然。
那时的骊珠面色如水,一语不发,任由或是取笑或是同情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裴照野微笑着饮了一盏酒。
过了半个时辰,有小黄门跌跌撞撞入内通禀, 称刚刚受封的乡侯,竟在荷花池内自尽而亡。
还留下一封遗书。
自称卑贱之身,不堪大任,有负皇恩,愿自裁谢罪。
满堂死寂中,出去醒酒的裴照野缓步踏入殿内,臂弯还垂着几支犹带露水的荷花。
仿佛并未察觉到周遭凝冻的气氛。
衣袂溅血的太尉大人款款步入,垂衣拱手,将荷花送至公主面前,笑道:
“途遇此花夜放,正配吾妻,故折来相送。”
翌日,宫内加封清河公主为长公主的旨意,与裴照野血染宫闱的消息一并在整个雒阳城疯传。
因为这件事,裴照野在朝野内外遭受了极大非议。
就连支持他的老臣也对他颇有怨言。
那时连着好几日,骊珠都有些郁郁寡欢。
裴照野以为她是在怨怪他杀了那个中常侍,只无奈地摸着她的脸,说她太过善良。
但其实不是。
骊珠并不认为自己善良。
她人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学习如何面对屈辱。
偶尔需要哭泣,比如面对覃皇后那样的施辱者时,眼泪可以尽快让她满意离开。
偶尔需要反击,但只有在别人挑衅的时候可以反击,且不可以过分,比如对待沈负。
当然,更多的时候,她只需要不做声地忍耐就好。
很多时候,她的不报复是一种无能,她的忍耐和宽恕也都是弱者的怯懦。
骊珠在心底唾弃这种品质,却又不得不依靠着这种本领,生存至今。
……要是她能像胤之这样就好了。
被醉意熏得有些朦胧的视野中,映出男人边缘清晰的下颌。
他鼻梁很高,折角处有异于南人的挺拔弧度,偏偏眉眼又浓的浓,淡的淡,盛着南人独有的多情缱绻。
但只是面对她而已。
很多时候,他做事有种极端的赌性。
十成十把握的事谁都会做,谁都敢做,他却敢做只有三四成把握的事,打仗上更是如此。
虽然嘴上时常劝告他,行事不要太莽撞求进,不要总想着毕其功于一役,这很危险。
然而,骊珠也很清楚,他吸引她的也正是这一点。
那些被这座宫廷扼杀的、从不允许出现在她身上的攻击性,在他身上得到了极大的发挥。
她在背后看着他。
看着他替她激进、果决、绝不思考后路,替她锋利,替她尖锐。
可是……
即便如此,骊珠偶尔也还是会有一种微妙的不得满足。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她又做不到。
没有他,她什么都做不到。
想到这里,骊珠喉间发酸,某种得不到纾解的情绪堵在她的心口,只能从眼眶里涌出。
裴照野被她哭得简直没有半点办法。
那颗小小的头也不知道怎么装下这么多水,说淌就要一口气淌个干净似的。
“会帮公主,会永远喜欢公主。”
他心口有微微刺痛的痛楚,抬手一点一点擦净她的脸。
“……但你先告诉我,我是谁?”
那双漆黑眼珠里带着点哄诱意味,可惜骊珠此刻压根分辨不出来。
“你是胤之啊。”
她涕泪未干,但提到这个名字,杏眼里含着笑。
她看起来自以为自己答得很好。
裴照野眸色沉沉,大掌轻抚过她的鬓发。
他又问:“胤之是谁?”
“是你啊。”
“不是问这个。”
“那是问哪个?我好渴,给我喝水。”
裴照野扫了眼案几,递到她唇边。
骊珠咕咚灌了一大口,然而舌尖却传来辛辣口感。
“……这不是水!”
裴照野弯唇:“是吗?可能拿错了,喝这个吧。”
骊珠接过来又喝。
“……这怎么还是酒!”骊珠大怒。
“错了错了,这个才是水,喝吧。”
骊珠这次终于长了个心眼,又闻又舔,确认真的是水,才喝进肚子里。
然而她已经被骗了两盏酒,这回是真的醉得不辨东南西北。
这一醉,醉得骊珠心中百感交集。
“为什么你可以做到,我却做不到?”
她目光真挚地问他。
“你指什么?”
骊珠的手指拂过他紧绷的大腿,握住他腰间剑柄。
“我一点也不善良,我也想杀人,只是我杀不了。我小时候其实也有过大逆不道的念头,只是我翻遍每一页史书,字里行间都告诉我,这不可能,这办不到,所以我再也不想了。”
好一会儿功夫,裴照野才从她这些没头没尾的话中听出一点端倪。
看来今天是真的吓到她了。
简直像是惊弓之鸟,脑子里蹦出哪句说哪句。
他道:“你叫我多读点书,我看你倒是书读得太多了,书是死的,人是活的,你看的那些书里写的东西,不也是人一点点琢磨出来,做出来的?没人做过的事书里不会有,但谁说就做不了了?”
骊珠偏头看他。
若是清醒的时候,她听了这话或许笑笑就算了。
然而此刻她看着这张年轻、锐利、简直无所畏惧的面庞,仿佛也被他所感染。
“我想做的事,都能成真吗?成不了怎么办?”
裴照野毫不迟疑:“我说能成,你就能成。”
骊珠晕乎乎地想,难怪她父皇喜欢那些嘴甜的宦官。
谁不爱听这种谗言?
就算知道是假的,可真的很好听啊。
骊珠感觉自己的胸腔一下子鼓鼓的,灌满了一种奇异的豪情与希冀。
“我要——”
裴照野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你要什么?”
骊珠:“……我要写字!”
“……”
喝醉酒的骊珠一时来了文人兴致,非要裴照野立刻给她找竹简找木牍来。
红叶寨里想找到刀斧不难,要这个却属实不易。
好在还有顾秉安,勉强替她找齐了笔和墨,骊珠很满意。
没有竹简木牍也不要紧,她的视线落在那几个角抵的汉子身上。
去膳房命人被解酒汤的玄英赶回来时,见到的便是骊珠非得要在那几个汉子身上题字的一幕。
如此荒诞失礼的举止,却没人拦她。
一众山匪围在一起,看公主提笔在那人后背上写写画画——
“这写的啥啊?”不识字的山匪问。
骊珠指着那四个字,目光坚定:
“精、忠、报、国!”
山匪们:“……”
“好!”顾秉安第一个带头鼓掌,不明所以的丹朱随后跟上。
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掩着唇在一旁闷闷发笑。
玄英简直不忍细看这场闹剧。
她连忙将半醉的长君叫过来,将骊珠背起,又问及今晚安排的住宿。
裴照野道:“就住她之前来时住过的那个院子。”
听起来是个独立的院子,玄英安心许多。
“让诸位见笑了,我先带公主回去休息,还请山主继续宴饮,不要扰了诸位兴致。”
裴照野微笑颔首。
两人护着骊珠回到小院。
院子还是骊珠离开时的模样。
玄英环顾四下,看到那些华丽奢靡但毫无审美的陈设,简直觉得眼睛疼。
长君问:“要备水沐浴吗?”
“公主太醉了,沐浴就不必了,你寻一套干净寝衣,我替公主擦一遍身子。”
“好……咦?这不是我们之前被抢走的箱笼吗?怎么又送回来了?”
长君打开翻了翻,除了那些药材消耗了一些,别的似乎一点没少。
就连公主最喜欢的那只金步摇,也摆在上头呢。
玄英若有所思道:
“那位山主果然……算了,既然箱笼回来了,公主平时爱用的花露也找一找,酒气难消,不除干净,公主也睡不好。”
“知道了,那我先去打水烧水。”
两人的对话声从内室飘出,落入屋檐上的男子耳中。
裴照野翘着腿,望着头顶深蓝夜幕上的弦月,耐心等候他们离开。
有些事想要弄明白,没有比今晚更好的机会。
那个红叶寨覆灭的梦……
梦的最后,他不再是红叶寨的山主,他杀了裴家二房一家三口,顶替了裴绍的身份,还说要扛起裴家的门楣。
而乘船从雒阳来到此地的公主,在见到他的那一日就说——
她是裴胤之的未婚妻。
还有,那一封写着裴胤之名字的举荐信。
这些疑惑在他心中盘桓良久,只是千头万绪,未曾理清,直到今日她醉酒失言,望着他一口一个“胤之”。
烛火吹熄,门扉阖上。
漆黑身影如燕子般荡入内室。
幽幽夜色中,只余幽微酒气,四处漂浮着清甜馥郁的花香。
骊珠并没有睡着,她乌发半干,散落在被衾间,半梦半醒地感觉到似乎有人走到她床边。
黑影在她榻边站定。
“……胤之,你怎么还不去沐浴啊。”
骊珠慢吞吞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又阖上。
“好大的酒气,不洗干净不准上榻。”
“……”
柔柔的嗓音落在他耳中,泛起无数涟漪。
裴照野没有父母,没有见过寻常夫妻私下该如何相处,但在他想象中,大约也就是如此了。
他缓缓蹲下身,握住她松松垂在榻边的雪白手腕,轻轻揉捏。
“洗干净,就可以上公主的榻了?”
骊珠半梦半醒地嗯了一声,又低声问:
“你是不是累了?”
裴照野眉眼舒展,凝视着她的睡容,前所未有的柔和。
“有一点。”
“……那算了吧。”她闭着眼往里挪了挪,嘟囔道,“就这一次,下次不许了。”
他摸了摸她被半湿的鬓发:
“不用,待会儿就去洗。”
裴照野还记得自己是来套话的。
然而,看着她酡红的面庞,微微翘起来的唇瓣,裴照野发现自己实在不是个东西。
一旦觉察到她有可能早就认识他,有非同寻常的关系。
隐忍多时的贪欲如开闸的洪水,滚滚倾斜而下,将他的眼神与身体搅得难以平静。
“公主?”
骊珠含混地嗯了一声。
他嗓音很低的蛊惑:“先亲一下再去。”
快睡着了的骊珠乖乖起身亲了他一下,倒头继续睡。
她哪里知道,她这完全是引火上身,下一刻,炽热的呼吸和吻便欺了上来。
柔软的舌肉勾缠着耳廓,暧昧水声占据她的所有听觉。
一只宽厚手掌穿过她的侧脸,插进乌发中,将她半抱入怀,缠绵而克制地从耳垂一路吻到脖颈。
“这里也可以亲吗?”
他从她怀中掀起眼帘。
眼尾动情,他的唇在吮舔中泛着艳红色,有种昳丽的色泽。
雪白脖颈松软地垂在他臂弯里,困倦和醉意令骊珠无力睁开眼,只能含糊不清地嗯嗯噫噫。
“那就好。”
穿着银环的舌尖勾舔过,骊珠浑身颤了颤,空气变得有些稀薄,她呼吸越来越急,小幅度地挣扎了一下。
“……不要了,我好困。”
“再亲一会儿好不好?”他的语气温柔如水。
然而只有骊珠知道,他亲得越来越过分。
空气逐渐升温,呼吸不成节律,裴照野整个鼻息都是她身上那种清甜又不腻人的味道。
闻得他简直快发疯。
“手……你的手……”
她用脚去踩他的臂弯,低泣着,却并不是难过的声音。
“不可以吗?”
他有商有量,很礼貌的样子。
“可以吧,因为不是其他人,是胤之,对不对?”
怀中的少女勾着他的脖颈,水润清亮的眼眸露出一个思索的眼神,片刻后,点点头。
“嗯,因为是胤之,所以可以。”
“……”
裴照野蓦然收回了手。
一瞬间,他的表情极其复杂。
第45章
停下来了。
汗涔涔扬起的螓首缓慢垂下, 骊珠看向那只手。
粗粝,修长,指腹有茧,像是常年握剑留下的, 此刻沾着湿漉漉的水光。
胤之有这样厚的茧吗?
骊珠困惑地看着他的手。
下一刻, 那根手指贴在一双薄唇上, 眼帘垂下,他伸出舌头, 很欲地舔了一下。
浓黑眼眸扫向抖了抖的她。
“不可以吗?”
骊珠默默缩紧脚趾。
“不是什么都可以吗?”
他尾音里有不易觉察的不爽。
骊珠微赧:“……我今晚没有沐浴。”
“都这么香了, 洗什么洗, 柴火要花钱的, 公主。”
“……”
……胤之会这么说话吗?
骊珠想看清眼前的脸, 然而内室没有烛火, 只有一点窗外月色。
雪花簌簌吹拂在窗棂上, 炭火噼啪燃烧着。
“那……”
她靠在他怀里,手指扣着他衣上银线,极小声道:
“那就做完再洗好了, 胤之,你平时不这样的,是不是我太纵容你了?”
她确实太纵容“他”了。
内室暧昧的温度逐渐回低, 眸光在夜色中漾动。
意识到她口中的“裴胤之”或许就是他之后, 她从前种种奇怪的假设,试探,都有了缘由。
那不是假设。
离开红叶寨,去雒阳,去做官,或许还尚了公主, 这些都不是一场只有他能看见的梦。
对她而言,大概真的以某种方式真切存在过。
这太离奇。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梦,裴照野无论如何也不会有这种联想。
他亲眼看到了红叶寨的覆灭,他知道幕后主使是谁,设身处地,他更知道自己接下来会怎么做。
那个人毁了他最重视的东西。
他后半生也会只为毁掉他珍视的一切而活。
只是,他半路起家,等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时,她是不是已经与覃珣成婚了?
没关系。
不重要。
他肯定还是会抢过来的。
如果不是这样,她又怎么会从雒阳千里迢迢来到伊陵,来到他身边?
只是,这样想——
裴照野看着她不自觉的亲昵,猜到两人曾为夫妻的狂喜,又以极快的速度如潮水褪去。
无处着落的嫉妒感侵袭而来。
他的眼神黑黢黢的,凑近咬住她的唇,舌尖侵入感极强地探进来。
他还不轻不重地捏捏她下颌,好像在催促她,再为他张开些,再容纳他更多些,让他侵占,让他填满。
“……啾……咕……”
他的喉结滚动着,毫不克制,亲出让骊珠面红耳赤的声响。
紧贴的两瓣唇分开时,勾出了一点银丝,他很轻地笑了下,眼底的欲几乎要满溢出来。
很快,他低下头。
鼻梁蹭了她一下。
垂在被面的手指无法承受地抓紧。
骊珠望着帐顶,她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到这和往常不一样。
柔软舌肉上嵌着什么,勾蹭着,存在感异常强烈,他没有半点技巧,丝毫不知循序渐进。
“……哈……”骊珠蓦然睁大眼,“……胤之……你先停……你慢一点……”
“嗯嗯。”他含糊地应,掌心温柔地抚。
但丝毫没有改变的意思。
这点倒是和平时完全一样。
裴照野还在慢慢探究,才刚要渐入佳境时,便听到她努力克制,却仍然变调的嗓音。
“这么快?”
他轻轻嘬了嘬,以做收尾,抬眼静静欣赏她此刻模样。
“不多享受一下吗?”
骊珠朝他丢来她腰下的枕头。
这还是他中途突然发现这样比较方便时塞下去的。
坐在脚踏上的裴照野起身,将已经完全浑身酥软的公主抱在怀中。
骊珠只穿了一件柔软寝衣,贴在他胸膛上时,被他衣上粗糙不平的纹绣硌得不太舒服。
她气喘未定,裴照野想低头吻她,却被她避开。
“……你……先去漱口。”
他笑:“公主自己的东西也要嫌弃吗?”
“漱口!”
裴照野随手拿起玄英留在榻边的水,灌了一大口漱口后,又含了半口,偏头渡给她。
骊珠昂着头,吞了一半,洒了一半。
“被子都湿了。”她扁嘴。
“不是刚才就已经弄湿了吗。”他无所谓道。
“……”
骊珠不想理他了,她觉得今晚胤之说话很奇怪。
快到亥时末刻,裴照野终于依依不舍地放开她。
他用屋里的炭火烧了点水,替她清理干净,又替她换了床被子盖好,蹲在炭火旁将弄湿的地方烤干,再换回去,免得玄英发现端倪。
忙完这些,再瞧她时,榻上乌发披散的少女已经睡着了。
裴照野在她榻边凝视她良久。
她眉眼舒展,长睫垂下,侧脸线条柔美娇憨,一副餍足后慵懒入眠的模样。
他吻了吻她的眼皮,轻声道:
“他再好,也是死人,他能让你快活吗?”
月色静谧,无人回应-
骊珠又是被一道嘹亮的鸡叫声叫醒的。
睁眼时,天刚蒙蒙亮。
按照骊珠往日的作息,这个时辰她便该起了。
然而今日不知为何,她眼皮却沉得厉害,刚清醒没多久,翻个身又陷入了昏沉沉的睡梦。
中途,她还隐约听到玄英进来加炭的声音,然而仍旧没有力气睁眼。
直到日上三竿,她才终于被玄英摇起来。
“……公主以后不能再饮酒了。”
玄英一边替她挽发,一边道:
“这寨子里的酒可不是宫里那种甜酒,烈得很,一盏就够放倒您,公主就算再想拉拢寨中人心,饮一盏以表尊重就可以了。”
骊珠:“……玄英,你又把我想得好坏。”
玄英笑而不语。
内室炭火很足,骊珠还没更衣,坐在铜镜前,寝衣松散着,露出锁骨下的大片雪白。
骊珠忽而觉得什么地方怪怪的。
趁着玄英替她整理床铺时,骊珠偷偷拉开衣襟看了眼。
白的很白,嫣红的……也很红。
骊珠眨眨眼,后知后觉地回忆起什么。
她昨晚……
好像做了个春梦。
而且,梦见的好像还是前世的胤之。
断断续续的画面和言语涌上记忆,骊珠坐在镜子前,看到自己的双颊和耳尖瞬间红了起来。
这个梦也太……太……
骊珠心道,还好没有人能知道她梦见了什么。
难道是因为她太久没有……?
骊珠低下头,心情有点复杂。
对她而言,裴照野就是她的夫君。
晚上要侍候她睡觉,早上要侍候她起床,衣食住行,只要与她有关的,他无事不过问,无事不关心。
他死后两年,骊珠好不容易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
但重生后,对他而言,她只不过是相识没几个月的公主。
他不仅不愿意被她招安,而且还可以为了他红叶寨的弟兄们,随时都做好造反的准备。
……可恶啊。
她还半夜馋他身子,简直没有出息!
玄英正要给她脸上涂脂膏,忽而见公主正色道:
“先不急,玄英,你让长君替我打一盆凉水。”
玄英:……?
用凉水洗了洗脸,骊珠终于抛开了那些旖旎念头。
“外面好像很吵,”骊珠问,“他们做什么呢?”
玄英:“公主出去瞧瞧就知道了。”
披上一件箱笼里取出来的白狐裘,骊珠推开门,这才发现外面一片银装素裹。
昨夜竟下了一夜的大雪。
云色淡淡,晴日映雪,长君晨起时清出了一条道。
骊珠顺着这条道出了院子,往膳房的方向去,却见沿途有不少山匪正在搬木头。
“公主好!”
“……!”
一路此起彼伏的“公主好”,常常是骊珠还没见着人,先听见声音,吓得她一哆嗦。
玄英噙着笑:“虽说有些鲁莽,但又知道向公主问好,也不算无礼了。”
骊珠:“……要是嗓门能小一点,我会更高兴。”
踏雪走了半刻,终于遇到一个会温柔问候的身影。
一身青色布衣,乌发编成一股辫子从左边垂下,正是丹朱的姐姐郑竹清。
她正在给盖屋舍的山匪们盛饭装菜。
见骊珠来,忙放下手里的活向骊珠见礼。
“民女参见公主。”
“免礼免礼。”
骊珠上前扶起她,笑问:
“你现在就在红叶寨中住下了吗?”
郑竹清见公主口吻亲切,没有丝毫架子,似有些意外。
她答:“回公主,蒙山主不弃,我如今在寨中膳房帮忙。”
“可还习惯?”
“丹朱在寨中素有威信,大家知道我是丹朱的姐姐,待我也很尊重。”
从前做官夫人看似光鲜,但既要小心侍奉公婆,又要替夫君与其他夫人交际应酬,其中疲累,外人不可知。
哪里有借妹妹的光舒心呢?
只是丹朱总觉得,让她一个官夫人跟她一起落草为寇,是委屈了她。
见她所言似乎发自内心,骊珠也安心了。
“对了,他们这是在忙什么呢?”
郑竹清回头看了一眼,笑道:
“他们忙着给公主扩院子呢。”
骊珠有些意外。
他本以为是裴照野的吩咐,细问才知,原来是裴照野身边那个仇二的主意。
仇二正在一旁的棚子里吃饭,见骊珠来了,他上前一拱手解释道:
“……公主随行不是有十几名女婢,还留在城里的官署内吗?寨子里倒是有空屋舍,不过都是和底下的兄弟们混住,多有不便,我们商量了一下,还是在公主的院子后头扩一扩,住起来更方便,山主也同意了。”
骊珠眨眨眼:“可是……我也不一定一直住在这里……”
其实不是不一定,是肯定不会。
仇二愣了一下,挠挠头:
“嗨,忘了,就是,公主咋可能一直住咱们寨子……肯定还是要回宫里去的,那,就把咱这儿当个那什么,行宫呗,没事儿的时候来住住就行……”
说到最后,仇二自己也觉得不切实际。
人家放着那么多皇家行宫不住,怎么会来住他们这儿的茅草屋?
莫说是公主,恐怕连公主身边的女婢也瞧不上。
“好呀。”
仇二意外地抬头,对上一双笑眼:
“那得辛苦诸位盖得结实些,行宫可不能漏雨。”
“肯定不漏!”仇二信誓旦旦。
不远处,倚坐在窗边的裴照野听到两人对话结束,骊珠与身旁女官笑吟吟地往食舍行来。
“——住茅草屋也这么开心?”
跟裴照野对上视线的一刻,骊珠的笑容微微凝滞。
昨晚的梦又涌上回忆,清晰得宛如真切发生过,骊珠心虚地移开视线。
“开心啊。”
她状似平静地坐下。
“行宫再好看,又不是特意为我建的,但茅草屋是我凭本事挣来的,当然更开心——对了,这笔钱,包括他们的工钱和伙食,都由我来出,绝不亏待他们。”
提前到膳房的长君奉上午膳,骊珠没吃早膳,用得很香。
裴照野默不作声地看她。
“公主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说什么?”骊珠奇怪地看他一眼,“待会儿我要去一趟官署,这个倒是要跟你说。”
“没别的?”
裴照野微微挑眉,指尖在案几上慢吞吞地轻叩。
“昨夜……”
骊珠被汤呛了一下,咳了几声,涨红脸。
“昨夜我见公主喝得酩酊大醉,还非要在人家身上题字,不知道回去之后有没有身体不适?”
“——我还在人家身上题字?”骊珠愕然瞪大眼。
他顿了顿,道:
“公主都不记得了?”
骊珠茫然地摇摇头。
他这么一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但具体如何,骊珠真是半点记不得了。
“我……那人可有不悦?我要不要赏他点什么?”
“公主御笔往他身上题字就是赏他了,还赏,爽不死他。”
裴照野淡淡道。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
见骊珠继续低头吃饭,面上并无异色,裴照野这才确定,她是真的不记得昨夜卧房里发生的事了。
原来她喝醉之后,什么都不会记得。
他偏头撑着下颌,眼珠很黑。
骊珠缓缓抬头:“你怎么又……?”又用这种眼神看她。
她只是坐在这里吃饭,什么都没做,怎么又好像要用眼神扒她衣裳一样。
裴照野先是不解,随后才反应过来。
原来如此。
难怪有时候,她好像格外清楚他在想什么。
不是他想得太多,是她确实很了解他。
裴照野唇角不自觉翘了翘。
然而想到她是怎么了解他的,又是了解的哪一个他,唇边的弧度忽而淡了几分。
“又什么?我怎么了?”他状似不懂。
骊珠果然拿他没办法,只能恨恨道:
“……没什么。”
午后,骊珠一行人下山,再次经过虞山附近的村落。
她打帘朝外望去,田里覆着雪,只偶尔能见到几个翻耕田地的农人。
见到从红叶寨出来的马车,农人直起腰来喊:
“山主!铁铺这两日又没开门,什么时候有空去催催吧,犁耙坏了,急等着修呢。”
“知道了。”马车内有人应声。
刚应完,回头便见身旁公主偏头笑着看他。
骊珠道:“原来这种小事你也管?”
“不然你以为山主整日做什么?”裴照野懒懒倚着车壁,“也不是天天都有公主这样的肥羊,路过虞山给我们宰的。”
骊珠顿时不笑了。
“更何况这也不是小事,冬日还好,正农忙的时候,要是因为农具耽误几日,后果可大可小。”
骊珠颔首:“铁铺都是郡内官员专管,这几日罢官肯定有影响,今日开始,应该就能恢复秩序了……诶,等等。”
裴照野迎上她怀疑神色。
“你该不会连官铁也能插手吧?”
“……略有插手而已,谁让那些铁官七日里有三日都不务正业,人等得起,田又等不起。”
骊珠:“你真是不怕死。”
“过奖,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看着他笑吟吟丝毫不惧的模样,骊珠心头沉了一下。
如今的她,自然不会再像刚到伊陵时那样思考问题了。
裴照野私营盐铁有他的合理理由,但红叶寨的危机并没有解除。
他在官与民之间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这次能够重回平衡,但下一次呢?
稍有不慎,红叶寨覆灭的悲剧这一世还是会换一种形式重现。
招安仍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只是……
骊珠也理解了他为何不愿被招安。
以小见大,伊陵郡吏治如此,其余地方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红叶寨若是被招安,只会成为贪官污吏、世家豪族的打手,助纣为虐。
一路心事重重。
至襄城外时,车外传来喧嚣声,骊珠让长君下车打探一二。
少顷,长君回来道:
“公主,是从绛州来的流民,被城门校尉堵在外面呢,听说到伊陵一带的有五六百人,绛州那边还有更多,这个数量,只怕绛州要乱起来。”
“我不会让他们乱起来的。”
骊珠抿了抿唇:
“先入城。”
马车滚滚,从衣衫褴褛的流民身侧经过。
裴照野道:“你想开城放粮?救这些人不难,但一旦开了这个口子,接下来会有更多的流民朝伊陵郡而来,存粮会消耗得极快,你得想好。”
“还有覃珣允诺的三十万石。”
骊珠沉思片刻:
“应该够的,总不能明明有粮,却紧闭城门,将这些人饿死在伊陵郡外吧?”
裴照野不置可否。
数名身着官袍的官员立在衙门外。
他们得到城门传回的消息,知道公主入城,纷纷提前出来迎接,带头的正是林章。
他怀里还捧着刚刚抵达驿站的,从雒阳传回的文书。
裴照野掀帘一瞧,扯了扯唇角。
把那群老菜帮子撤下去后,换上来的全都是刚入仕不久的年轻官员。
真是个个面容清秀,五官端正,朝气蓬勃。
他忽而想起梦中那个束发戴冠的自己。
骊珠刚下马车,便听身旁人道:
“之前没发现,这位林决曹换上官袍,戴冠系缨,倒确实挺意气风发,年轻锐气。”
一听这话头,骊珠便知道不能顺着他这话往下接。
她灿然笑道:“……都是官袍的功劳,我们南雍官员的官袍谁穿上都文质彬彬,气质不凡。”
裴照野眸色微凉地扫过她,唇边笑意微凉。
她果然喜欢穿官袍的。
第46章
骊珠自觉自己这番话说得圆满, 绝没有半点让他不快的可能。
她抬脚往官署内走,一众官员紧跟在她身侧,骊珠问起太守崔时雍的下落。
林章答:
“太守大人昨日忙着裁撤属官,今日又拟了新的名录, 说是公主来了, 便呈递给公主定夺, 然后就……”
“就怎么?”
“百姓们说要给太守大人立碑,太守大人一早就赶着去辞了。”
骊珠上台阶的脚步顿住, 偏头看他:
“辞到现在?”
林章讪笑了一下。
骊珠意外又不意外地收回视线。
昨日之后, 这位太守大人一跃成为百姓们心目中的青天大老爷, 官声大震, 入仕数十年没有的风光, 看来是挺沉醉的。
“我来时见不少流民聚集城外, 城门校尉拒不让入, 谁下的令?”
这话颇有质问的意思,众官不敢答,仍是林章, 犹豫了一下道:
“回公主,流民数目不小,一是没有地方安置, 二是没有确定要不要赈济, 尚未制定章程便放他们入城,恐会引得城中居民不安,徐都尉此举实有缘由。”
骊珠看他一眼,笑了笑:“做得好。”
林章与众官都松了口气。
昨日从崔时雍处得知,若有文书签发,要去寻清河公主, 因他的印信在公主处。
这才得知,郡内诸事现在明面上是崔时雍领,实际上是公主做主。
除了林章,如今领郡内要职的这几人都在当日辞官之列,对骊珠的脾性实在不清楚。
又见她生得春华桃李之貌,极容易先入为主的给人留下……仁善无谋的印象。
说白就是怕她乱发善心。
尽管是位身份贵极的公主,但要是论及政事,这些人心头还是不大瞧得上她的。
骊珠在主位落座,先让他们把太守拟的名录呈上来。
徐弼不在,除了林章,几乎都是新面孔。
骊珠微笑着一一听林章介绍过去。
其实她才来伊陵多久?
用人是一门大学问,这么多的属官,这么短的时间,想要摸清他们的本领压根不可能。
但骊珠听过之后,仍然在名录上圈了几个人。
“除了这几位大人的职务略有调整,其余仍按太守所拟名录上的职务上任吧。”
她这一圈,有人比原定的官职高了不少,自然,也会有人跌下去。
几家欢喜几家忧,骊珠只当看不见,任由他们彼此交换眼神,窃窃私语,揣测她的意图。
是不是哪里得罪公主了?
还是谁给公主送礼了?
怎么这几个人就上去了,这几个就下来了呢?
众官各有各的猜测,但无论如何,此刻都无人再敢质疑公主的权力。
他们官职的起落任免,都在她的一念之间。
等到议论声渐弱,骊珠才带着亲切笑容,开口道:
“当然,只是暂时略作调整而已,崔使君事务缠身,我不过代他监察这次流民之乱而已,若是诸位能妥善解决好这件事,相信崔使君也必会赏罚分明,不会让大才屈就。”
听了这话,被降级的官员踌躇满志,被提拔的官员亦是斗志昂扬。
谁都听得出来,做主的不是崔使君,是眼前这位清河公主。
她想办好流民这件事,那么谁能替她办好,谁就能往上升。
众官齐声称是。
当日下午,官署内便开始集中人手,商议诸般赈灾方略。
裴照野并不在此。
早在送骊珠入官署之后,他便溜达着往城内东市而去,径直走向一间卖肉的肉铺。
“——精肉多少钱一斤?”
“九文。”屠夫头也不抬。
“称是哪家的称,准不准?”
屠夫终于抬头看他,扯了扯唇角:“你想要哪家的称?”
“汝陵或是津阳的有吗?”
“都有,客人自己进去选吧。”
语罢,屠夫与旁边的人打了个眼色,带着裴照野往里头走。
肉铺里的腥膻味直冲鼻子,地上是腻滑的油脂和血。
然而打帘走到最里间,却腥味散尽,几个沉甸甸的箱笼摆成一列,裴照野上前,随手打开,里面装的全都是铁器。
“——裴山主真是稀客啊,听闻裴山主前几日掌兵杀入襄城,救下公主,好不风光,莫非终于下定决心,打算跟雁山一道揭竿起义了?”
裴照野唇角噙着冷笑,回过身:
“雁山那头,果然也是你在给他们提供武器。”
入目是一名极风度翩翩的青年。
和顾秉安的文雅不同,此人虽也是文士装束,却衣饰华贵,光是他袍上看似不起眼的纹绣,便价值千金。
此人正是鹤州一带的私铁贩子,姓萧,名其沅。
裴照野和他在红叶寨起家时认识,关系尚可。
应该说,是萧其沅觉得此人气度不凡,必有作为,所以主动往来,以期日后与他做成一笔大生意。
可惜他盼了又盼,数年过去,仍是潜龙在渊,没半点随云上天的迹象。
“萧某没有裴山主的觉悟,赚钱而已,有钱就是爹。”他笑眯眯道。
裴照野也笑:“葭草渠那帮狗东西也是你爹吧,你可真是人尽可爹,荤素不忌。”
听他主动提起葭草渠的重弩,萧其沅也不避讳了。
他一撩衣袍在软垫坐下,靠着凭几道:
“葭草渠还不配当我爹,这个爹另有其人,裴山主既然惹得起,不会猜不到吧?”
“猜个鸟蛋。”
裴照野知道他想暗示他,这事得怪在覃家人头上。
但裴照野一想到梦中红叶寨覆灭,这些重弩立了大功,他就懒得与这人废话,甩手扔了一袋子沉甸甸的金子。
“一万只箭镞,三百弓弩,八百环首刀,两百钺戟,还有铠甲,这个有多少弄多少,这是定金,你先算算你有没有这么多货。”
说罢,瞥了眼那箱子里做工精巧的灯台。
他顺手掂了掂:“此事机密,你的嘴最好紧一点,你我知根知底,我既敢做贩盐的生意,也不怕把你的生意也一起吞了。”
萧其沅大惊:“你来真的?挟持公主的人说话就是硬气。”
“……我挟持谁?”裴照野蹙了蹙眉。
“百姓们不知,但道上已经传遍了,说你麾下的穿云虎丹朱,那日在城楼上一箭射杀了伊陵都尉,还抢了清河公主的铜虎符,让你能带兵入城。”
萧其沅收了钱,笑意暧昧:
“如今伊陵郡尽归你手,那貌美如花的小公主自然也是你的掌中之物,寻常的庸脂俗粉你看不上,清河公主可是南雍第一美人宓姜的女儿,你也瞧不上?怎么,莫非你□□里装的东西是摆设?”
裴照野手指把玩着箱子里的箭镞。
他只觉得好笑。
百姓将崔时雍那个庸才当做伊陵郡的青天。
绿林草莽又将他当成在伊陵郡呼风唤雨的幕后之人。
那个一心忠君爱国的小公主,明明毫无野心,做的却尽是自己扮猪吃虎,把别人推出去当靶子的事。
算了。
看着昨晚吃爽了的份上,也不是不能扛。
他毕竟是个心胸宽广的人。
裴照野朝萧其沅扫去一眼。
“管不住□□就找个铁匠给你打个套子套死,别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事儿好好办,走了。”
萧其沅看着他的背影,冷笑。
男人十九岁什么样他还不知道?
装什么贞洁烈男呢?
回到官署已是傍晚。
冬日天黑得早,好在没有下雪,裴照野走到官署附近,见守门的两名小卒站得懒散,一副等着换班的模样。
不过一见到他,两人便忽而站直,战战兢兢地颔首。
嘴唇蠕动了一下,却一时想不起该唤什么。
裴照野似笑非笑地从两人身旁路过。
“……裴将军慢走!”
这俩人憋了好一会儿,终于憋出这五个字。
裴照野眼底笑意微冻。
“谁让你们这么叫我的?”他停住。
小卒低着头答:“是……公主,下午当值前,上头是这么说的,今后见您来官署,称呼将军便是。”
裴照野常在官署行走往来,让官署里的人一口一个裴山主的称呼他,不太合适,骊珠才有此吩咐。
然而这一声“裴将军”落在裴照野耳中……却很微妙。
他当然知道,这种将军并非正式官职,按南雍官制,因战事临时设立的杂号将军亦称将军。
简单来说,不值钱,随便喊喊而已。
然而他心底某处仍像是被莫名触到一下,心中骤生一种复杂的波澜。
问了公主所在,裴照野沿着廊庑入内。
还没进门,先听到里面传来的对话声。
“……已安排人去知会各县县令了,等明日各县将能收容的人数呈报上来,后日便可按公主所言,张榜让流民前去应聘。”
“正好河道多年未修缮,这次以劳代赈,同时解决郡内两个心腹大患,公主真是慧心……”
烛火将内室照得通明。
案几上的文书垒得很高,有些还铺在了地上。
议事的众官七嘴八舌。
裴照野看到那个被簇拥在中间的身影忽而起身,越过案几拾起一卷竹简,又坐回去,在吵闹声中继续细眉紧锁地看。
她认真做事的时候,眼底半点笑影也没有,有一种肃穆的可爱。
当然,她此刻本身是不可爱的,只是在他看来,她无论什么模样都很动人。
尤其是握笔的那只手。
皙白修长,新雪捏成一般,但落笔却很有力量,像握着无锋无芒的刀剑。
待众官散去之后,裴照野悄然入内。
骊珠抬头,感觉到内室灯影摇晃了一下,抬头一看,才发现裴照野在她案头摆了一只鎏金灯台,正在往里面添灯油。
“……你给我买的新灯台啊。”
骊珠托着腮看。
引火燃灯,橘黄色的烛光打在他冷峻侧脸,他道:
“灯烛点太久,灯油烧得熏眼睛,你又爱晚上看文书,回来路上看见这灯台就顺手买了。”
这灯台设计得巧妙,即便有烟,也会顺着灯罩淌进蓄了水的灯身,不会四散开来。
骊珠偏头看他:“你怎么不问我喜不喜欢?”
“宫里用的肯定比这个好,有什么值得问的。”
“那又不一样,你快问!”
裴照野费解地瞧了她一会儿,无奈道:
“公主喜欢我送你的这个灯台吗?”
“喜欢,特别喜欢,你怎么这么会送东西呀?”
她伏在案上,杏眼弯弯地笑。
“……”
裴照野掩住半张脸,偏过头去。
“怎么了?”
“……少用这种语气说话。”
让人有种就算要天上的星星,也很想替她摘下来的冲动。
骊珠还以为他觉得她不够庄重。
于是她坐直了些,取来案上一份木牍道:
“你放心好了,在外人面前我不会这样的,我只是刚刚收到我父皇的信件,有点高兴而已。”
裴照野转过脸来。
“你父皇说什么了?”
骊珠笑眯眯地,眼尾得意地翘起:
“他说他会下旨处死赵维真一党,嘉奖崔时雍,丹朱姐不奖不罚,但还赐了金子给竹清姐,作为朝廷的补偿。”
裴照野不咸不淡道:“亡羊补牢而已,这不是应该的吗?”
“我高兴是因为父皇没有怀疑我啊。”
指尖在木牍上打转,骊珠轻声道:
“连玄英都以为,我做这些都是为了掌控伊陵,有谋权篡位之心,父皇却没有提收回我的铜虎符,还说我这次能自己处理好百官辞官的风波,平息朝中非议,他很欣慰。”
之前朝中谏臣弹劾清河公主插手郡内政事,就是因为伊陵郡这些辞官的官员。
现在这些人全都回归原职,伊陵郡官场有条不紊。
不仅如此,随着《金兰赋》的传唱,郑氏姐妹的案子的裁决,如今民间都夸伊陵郡吏治清明,夸崔时雍是个为民做主的好官。
一派官民和谐,欣欣向荣。
公主乱政的非议,自然烟消云散。
裴照野却扯了扯唇角:
“他不怀疑你是因为你是公主,换成是皇子,你看他急不急?”
骊珠沉默了一下。
“……我知道你说得有道理,但就算我是皇子,父皇他也只会更高兴。”
裴照野目光幽幽。
“我知道,你们都当他是昏庸无为的君主,一心修道而疏于政务,还定下过许多无用政令——但如今设在各地,能在大灾之时调用赈灾的常平仓,也是我父皇当年勤政时的政令之一啊。”
烛光摇曳间,骊珠看向案上信件。
“翻天覆地的代价必然是血流成河,你说过的,百姓并不在意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是谁,既然如此,只要趁现在及时回头,力挽狂澜,又何须改天换日?他可以做个明君的,我会让他做一个明君的。”
他算是看出来了。
这个人太容易妥协,太容易退缩,但凡给她一点后路,她都能毫不犹豫地选最安稳的那条路。
然而转念一想。
他不也是这样吗?
如果他没有刻意扼制红叶寨的势头,只想在鹤州一带自保度日,梦中的红叶寨也不会被血屠殆尽。
他以为自己只要不去雒阳,不出现在那些人眼前,大家就可相安无事。
但弱者没有叫停的余地。
比他强大的人想碾死他,从不看弱者的态度,只看自己的利益。
假如他和她,只是呼吸,就已经触犯了他们的利益呢?
那团不甘的怒火烧穿梦境,一路摧枯拉朽烧到这个现世。
不甘心步步退让,任人宰割。
更不甘心只有他一人被这种痛苦煎熬。
“……如果我随你一起去雒阳,能让你父皇做成一个明君吗?”
裴照野一边替她清理凌乱的案几,一边状似好奇地问。
骊珠眨了眨眼,似乎没料到他会主动提起去雒阳,即便这只是个假设。
骊珠刚想说肯定可以,然而回忆了一下前世。
裴照野还没权倾朝野的时候,她父皇已经离世,即便在世应该也不会听他的;至于沈负,更是一点点被他架空成傀儡,他压根就没想过辅佐这个小皇帝。
“这个我来办,”骊珠目光追随着他,“你负责想办法权倾朝野就行。”
裴照野捡起她身后散落的帛书。
“哦?你觉得我有这个本事?”
“当然。”骊珠露出信赖的目光,“你做什么都很厉害,你肯定办得到,要是努努力,一定能收复北地,立下不世功勋!”
裴照野将竹简卷好,堆在书案上。
梦里那个他果然只做到权倾朝野,看样子,连收复北地都没做到。
如果骊珠从未当过皇帝,那么皇帝会是谁?
她那个黑心肝的蠢弟弟?
裴照野扯了扯唇角。
废物。
权倾朝野有什么用?让她当了一辈子公主,算什么本事?
“公主真的觉得我做什么都很厉害?”
他从骊珠身后吻上她的耳垂。
小小的,柔软的,他轻咬在唇齿间含弄,双臂从后面将她一整个包裹在身躯下。
“……我们刚刚谈的好像不是这个话题吧。”
骊珠嘴里倔强反驳,然而声音已经软得不像话。
“有什么区别?难道公主以为我真的会随你去雒阳?”
胸腔内的低笑声从背脊传递而来,骊珠回过头,气恼地瞪他一眼,却被他托住下颌,含住唇瓣细细舔舐。
“不去算了。”她逮住间隙反驳。
“要我去也可以。”
“?你聋了吗?我说你不去就算了,没有人求你!”
裴照野自顾自地往下说:
“好马会挑驾驭它的主人,当臣子的也会挑选他要侍奉的君王,不是谁都可以使用我。”
他的话语伴随着热息与唇齿间的暧昧水声钻进骊珠的耳中。
骊珠被他吻得背脊发麻,他的声音也带着喘,喘得她腰窝发软,一字一句都让她极其难以忽略。
“公主,既然你可以……不如,也为我努努力?”
骊珠茫然:“努力……什么?”
话已经到了嘴边。
然而裴照野又想起那夜她喝醉时的眼泪,不得不忍了回去。
还不是时候。
她还没有为此而做好准备。
他睁开波光潋滟的眼,提刀溅血时杀意凛冽的脸,此刻变得深邃又重欲。
“要不要坐我脸上试试?”
骊珠:“……?”
骊珠发现,她好不容易习惯了他的下流,但他总是能比她想象的还要再过分一点。
接下来的几日,骊珠都在官署内忙着赈灾。
一方面是赈济这些已经逃至伊陵境内的流民,另一方面骊珠也在与绛州的地方官员联系,可以借调粮食给他们。
裴照野也不知为何,这几日神出鬼没,几乎见不到人影。
只每日睡前准时来莫名其妙亲她一顿,从不缺席,就算骊珠睡着了,也会把她亲醒,再回自己的房间。
骊珠忙得脚不沾地,一时无暇多问。
按照她的计算,伊陵与宛郡两郡的常平仓加起来,再按照她以工代赈的方案,平定这次饥荒并不困难。
直到这一日,宛郡送来了一封信。
“——说好的三十万石,怎么变成三万石了?”
这封信很快传遍官署,不少人正吃着晚膳,闻讯也立刻跑来与骊珠商议。
一名年轻官员愤而拍案:
“这常平仓本就是用来荒年赈灾的,而且押粮的辎重都已经在路上了,凭什么说不给就不给?绛州那些流民要是闹过来,他们宛郡就不遭殃?”
“而且,绛州那边已经知道我们会送三十万石粮过去,现在突然说没有了,那些不知内情的百姓岂不会认为我们出尔反尔?”
骊珠看着那封信上落款,抿了抿唇。
如果她没有记错……这个人应该是覃氏门生。
辎重车都已经出发,还能被半路拦下,只有可能是临时收到命令变卦。
是覃戎。
他反悔了。
骊珠左思右想,都不知自己何处得罪了他,他要如此出尔反尔的为难自己。
然而此刻官署内已人心浮动,骊珠不得不按下杂念,优先解决问题。
“公主可有解决的办法?”
林章见骊珠默默提笔写信,俯身问道。
骊珠:“嗯,常平仓不只宛郡有,再从其他地方买粮运过来也行,只是时间会稍微晚一点,这几日赈灾的粮放得稀一些,先缓几日。”
林章蹙眉:“可是……这些日子给修河堤的流民安排衣食住行,走的就是郡内的账目,现在一时间还要买粮,只怕……”
“没关系,我会给雒阳寄信,从我的食邑里出。”
官署内的众人蓦然静了下来。
骊珠倒是不在乎他们此刻如何看她。
她目标明确,只要绛州不乱,覃戎便无法起势,为此,就算花上她全部积蓄也没关系。
一旁的玄英思考片刻,低声道:
“公主,是不是给珣公子也寄去一封信……”
骊珠摇摇头。
他要是能帮忙,不用寄信他也会帮,帮不了,她就算寄一百封信,自己亲自送去,他也会闭门谢客。
这一点,前世她差点被送去和亲时就已经领教过了。
门外的身影动了动,朝官署外走去。
顾秉安和丹朱正在门外等候。
丹朱道:“山主,真没给公主打一点招呼?到时候你俩吵架怎么办?”
顾秉安扫她一眼:
“红叶寨又没被招安,我们寨内的决定,跟不跟公主说都得做啊。”
葭草渠一战损失了不少弟兄。
之前一直不知内情,大家以为只是葭草渠来犯,对方几乎被他们剿灭,恩怨也算两清。
现在才知,原来幕后另有主谋。
不仅是这一次,之前公主遭人暗杀逃至寨中,也是有人打算将罪名安在他们头上,再一举歼灭。
红叶寨自建寨以来,何时被人如此摁着头揍过?
裴照野朝官署内望去一眼。
“计划稍有变动,这次还是先干回匪贼的老本行吧。”
顾秉安与丹朱对视一眼,跟上那道走在前头的身影,追问:
“什么老本行?”
“杀人,抢劫。”
第47章
冬夜, 庭中白梅暗香浮动。
悬着“覃”字的灯笼映着阶上积雪,肩披狐裘的世族公子穿过廊庑,远远便听到了长枪破雪的凛凛声。
“二叔好兴致。”
他的嗓音疏离冰冷。
“这是宛郡今岁的第一场雪,雁山却已经连着落了三四日, 越过雁山, 离神女阙不过百余里, 不知雁山的百姓有没有吃过北地送来的鹿茸?”
覃戎的动作没有丝毫凝滞,破空声中, 传来他的朗声大笑。
“你二叔母近日胃口不好, 一车鹿茸而已, 难道我们这样的人家还吃不起?”
覃珣语气极沉:
“雁山所在的平宁郡, 饿死的百姓已达千人, 存粮几近于无, 今年冬天才刚刚开始。”
“饿死这么多人, 绛州的那些官员可有苦头吃了。”
一个回身挑枪,积雪纷纷如细盐散开,覃戎笑道:
“你提醒得对, 咱们也得早做防备,看好门户,别让那些蝗虫过境的流民波及宛郡。”
“二叔!”覃珣厉声, “常平仓本就是陛下为赈灾而设!”
一杆长枪没入离覃珣一丈外的雪地。
覃珣看着他朝自己步步走来。
覃家人生得都极高大, 连他父亲亦是身长八尺,他二叔更是天生的武将之才。
不知为何,覃珣脑海里蓦然浮现出一道身影。
虞山红叶寨那位山主,也是南人中少见的高大精悍。
“玉晖,你明年也是要及冠的人了,你父亲让你来此历练, 你真以为历练的就是那些族內的琐事吗?”
覃戎拔出长枪,淡然道:
“三十万石粮,送出去,是理所应当,我覃家没有半分功劳;但压在手里,就是军粮,来日绛州若起战火,这些都是我覃家直上青云的资本。”
覃戎上前,拍了拍侄儿的肩膀。
那双墨玉般的眼瞳一点点扩大。
“……父亲和二叔,是想以战养族。”
似乎听出了他话中不悦,覃戎回头一瞥,笑道:
“前些日子朝中弹劾清河公主那些人,你以为是谁领的头?”
“难道不是姑母吗?”覃珣面如冰霜。
“你姑母最多也就能煽动煽动那几个覃氏的门生,能掀起多大风浪?光是太傅出面,就能替公主压下去,真正挑事的,是丞相薛允。”
覃戎提起身后水壶牛饮一口,又道:
“他们这是想借此机会,跟陛下掰手腕呢,清河公主只是个由头而已,所以你看,你若真想护着公主,就不能让睢南薛氏再压在咱们家头上。”
覃珣抿唇不语,片刻后才说:
“……托二叔和姑母的福,我与公主的婚约已经作罢,二叔何必再提。”
“做什么罢?等来日二叔立下大功,二叔替你去请旨,咱们覃氏的嫡长公子,就该配天下最尊贵的公主。”
“……”
覃珣虽不赞同二叔的做法,然话已至此,他也只能再另寻办法。
待他走后,覃戎脸上的笑容尽褪,摇头道:
“性子还是太软,如此优柔寡断,仁善太过,今后怎么扛得起覃家的门楣?我看,还不如那个清河公主呢。”
郭夫人从内室而出,替他披衣。
郭夫人微笑:“这回不是红叶寨的那位山主,在挟持公主行事了?”
“夫人莫要再取笑我了,这次郡内诸官重回原职,抬了崔时雍的官声,得了民心,如此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朝中非议,一看便是宫里人的行事作风,不像是绿林中人的思路。”
而且,从伊陵郡传回的消息,这次涌向伊陵郡的流民,都是清河公主在做主安置。
她究竟想做什么?
身为武将的敏锐,让覃戎立刻想到一种可能。
然而又觉得太大胆,简直是自寻死路。
郭夫人:“既如此,那便是公主在利用红叶寨?”
话音刚落,覃戎便立刻摆手笑开:“不可能。”
“为何?”
“那个山主啊……”
覃戎微微有些出神,他虽未与那小子谋过面,但自从得知内情后,明里暗里都派人调查了一番。
反逆乱常,骁勇无二,乱世可为枭雄,治世可为大将。
若说收归帐下,有这样一个人在帐下,哪个主将安敢放心入眠?
只怕夜夜都恨不得睁只眼睡觉吧。
可惜。
要不是他母亲出身实在敏感,他自己行事也太过离经叛道,他们覃家……
覃戎将这些想法甩出脑海。
他玩笑道:
“顶多是临时结盟而已,裴照野岂会对她言听计从?清河公主真要是能使唤裴照野,有这么好用的一把刀,我要是她,现在就派他来夺粮!”
问题是,她能使唤得了裴照野吗?
即便能,她有这个胆子与山匪为伍,与覃氏撕破脸吗?-
骊珠确实不敢。
然而她收到顾秉安偷偷传回的消息时,裴照野已经率两千名山匪,出动了寨中所有船只,分水陆两路,自燕水而出,驶入熏水。
不出一日,红叶寨的山匪便会进入宛郡地界。
“……公主!公主!”
长君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双腿发软的骊珠。
骊珠眼前一时发黑,一时空白,喃喃道:
“他是不是以为我真不会生气?这次我是真生气了,真的真的不会轻易原谅他了……”
一千多名武器精良,作战经验丰富的山匪,再加上一千后勤。
即便骊珠没打过仗,也知道裴照野所率这些人的破坏力。
往小了说,他们可以从宛郡军士手中夺粮。
往大了说,就凭这三十万石粮,哪怕是夺下毫无防备的宛郡,都不难。
他大可以边围城,边凭这些粮草招兵买马。
绛州正值饥荒,只要裴照野放出风声,那些无路可走的流民必会纷纷响应。
——就如前世雁山异军突起的那只起义军一样。
只不过,现在似乎雁山军快变成虞山军了。
想到这里,骊珠眼眶含泪。
她辛辛苦苦努力这么久,怎么又绕回了原点?
玄英也接过那封信快速扫了一遍,简直叹为观止。
“……这个顾秉安,既不阻拦裴山主,也不想真当反贼,还说是为公主去夺粮,忠君爱国之心天地可鉴,这不就是想让公主替他们想办法善后?”
简直是个两边都不得罪的滑头。
骊珠在席上坐稳,定了定神后,才慢慢回过味来。
原来这几日,他都在为此事奔波。
他是真的有反心了吗?
不对。
真有反心,当日他就不会将铜虎符还给她。
他是为她才兴师动众去宛郡夺粮?
也不对。
红叶寨的积蓄,寨中的一千精锐,这是赌上全寨命运的抉择,裴照野绝不会如此轻率莽撞,一定有什么他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骊珠的心悠悠落地,眸色寂静。
在背后支援葭草渠水匪的人,是覃戎,所以裴照野必须这么做。
他不会再被动挨打,他不会再任由红叶寨遭到这种莫名的暗算袭击,即便不能让覃氏覆灭,他也要他们尝到痛楚,付出代价。
……可覃戎为什么要针对红叶寨?
而且一出手便要将他们全寨置于死地?
骊珠隐约觉得这背后有什么隐情,像是隔着一层雾,若隐若现。
“我必须替他们善后。”
骊珠忽而起身,鬓间珠钗步摇晃动。
“不能让他们反贼叛军的身份坐实,一旦坐实,就真的没有半点回旋余地了……快替我准备车马船只,我要去宛郡!”
长君从未见过公主如此惊慌失措的模样。
愣了愣,与玄英对视一眼,玄英颔首,他这才咽下了劝阻之语,命人套车去了。
直到坐上前往渡口的马车,骊珠仍然神色恍惚。
怎么会这样呢?
她见过他胜仗归来,满城鲜花着锦,百姓夹道欢迎的模样。
也见过他为筹措军粮军饷,挑灯夜战的呕心沥血。
覃氏想要的权倾朝野,甚至改朝换代,对于那时的裴照野而言都是唾手可得,但他却选择远赴边陲。
北地风霜严寒,他的旧伤日日都会发作。
他就这样忍耐着万千虫蚁啃噬骨头的隐痛,将最后一丝气息都耗在了北地。
她的夫君,明明是为南雍而战的大英雄。
他怎么会是反贼?
他怎么能被人当做反贼?
马车忽而停了下来。
骊珠抬手擦了擦脸颊上的湿润。
“玄英,怎么了?”
马车外的玄英道:“公主,前面的路被流民堵住了,要牵着马慢慢过才行。”
骊珠掀帘望去。
天色黯淡,空气里混杂着干燥发霉的衰败气味。
岸边停靠着许多船,不断有满满当当、吃水极深的船停靠渡口,衣衫褴褛的流民们一个接一个下船。
“公主,时间匆忙,行李未曾备全,待会儿再另派一只船送来,公主先行出发即可……公主?”
长君见骊珠久久未动,回头不解地望了过来。
像是有一块石头压在骊珠的心口,她呼吸有些急促。
真的要阻止他吗?
即便她能用自己的钱去筹措粮食,但冬日粮价高,光靠她的钱,筹措来的粮食能赈济多少流民?
“……参见清河公主。”
车外忽而传来一道声音,是驿站的信使。
“正好公主在此,不知这封信是送往官署,还是直接交给公主?”
骊珠霍然抬头:“什么信?”
“雒阳清河公主府来的信。”
骊珠离开雒阳时,公主府还在修缮,如今大约是已经修好了。
玄英接过信拆开,递给骊珠:
“这信是掌管财帛的私府长许平卿寄来的。”
骊珠立刻接过扫了一遍。
若说方才只是心口沉重,看完这封信,骊珠抬头望着茫茫江面,心彻底沉入水底。
“……不够。”
她喃喃道:
“这些钱,远远不够。”
“怎么会?”长君忙上前凑近了看信,“公主用度都是从宫中所出,平日节俭,这些年两郡三十二县的食邑积攒下来——”
长君看到那个数字,紧蹙的眉头缓缓松开。
他抬头道:
“这绝不可能,有人在瞒报,吞了公主应得的食邑。”
前世的骊珠几乎从未为钱发过愁,自然也就没有关心过自己的食邑,她只知道,以她的开销,用几辈子也是用不完的。
但此刻真到急用时,她才忽而明白父皇过去的愤怒从何而来。
食邑是在封邑内按照户数征收租税。
但现在,却有人在瞒报人口,避开租税,中饱私囊。
有人在偷她的钱!
骊珠深吸一口气,彻底在马车上坐稳。
“……宛郡去不了了。”
长君讶然:“为何?公主不去阻止裴山主了吗?”
那位裴山主既然做了这么周密的计划,一定是势在必行。
公主要是不去阻止,他恐怕真能把天捅出个窟窿!
“他必须夺粮,否则,不出半个月,不仅伊陵要开始消耗留给本地百姓的存粮,还会失信于绛州。”
江面上涌来的寒风吹动车上纱帘。
骊珠放眼望去,水上还有几艘船,正朝着伊陵缓缓驶来。
很快,这些流民就会成为伊陵的负担。
骊珠静静坐在车内,寒风从四面八方涌来。
恐惧与迷茫如江水涛涛,伴随着周遭喧嚣,一浪接一浪地朝她拍打而来。
“……伊陵到了,伊陵终于到了……”
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上生出刹那光彩。
还有人在搀扶着泣不成声的女人。
女人哭喊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被人挤到水里了,他还在水里啊……”
声音盘旋在冬日寒风中。
少顷,玄英听到车内传来断断续续的微弱泣声。
玄英心头一酸,想要掀帘安抚,却在动手之前迫使自己停了下来。
“公主想哭多久,玄英便在这里陪公主多久。”
她的嗓音如春风和煦。
江风却潮湿而刺骨,无孔不入。
“玄英,我好笨。”
“公主不笨,公主是天下最聪明的公主。”
“……天下现在就我一个公主。”
她闷闷地、懊恼地道:
“我就是很笨,什么也做不好,什么也改变不了。”
明明重生一次,应该占得先机。
然而时局却千变万化,半点不由她做主。
玄英笑道:
“什么叫做得好?要做到怎样才算好?两个月前,公主在皇后面前还只能唯唯诺诺,不敢顶嘴半句,两个月后,公主可以从皇后的屡次暗算下全身而退。”
“一郡之内,官员任免,兵马调动,都悉听公主的意愿,这些得到妥善安置的流民,也都是公主的功绩,天下英杰,又有几人能做到公主做的这些事?”
骊珠湿润的泪睫颤了颤,又很快丧气。
“……可这些都不是我最想做的,我最想做的,就是不成。”
“成不成,也要做了才知道,”玄英循循善诱,“但公主想要什么?”
鬓发凌乱,骊珠微微出神。
官吏贪名贪财,世族下欺百姓上叛君主,外敌虎视眈眈只待局势混乱便会狠咬一口,百姓被所有人踩在脚下不得翻身。
权贵的贪欲将所有人轻易绞碎,碾做滋养他们的血肉,直到新的权贵在旧血肉里脱胎换骨诞生。
她如此软弱、怯懦,试图跳出车轨,远离这个血肉横飞的修罗场。
甘心袖手旁观吗?甘心苟安一隅吗?
甘心上天赐下重来一世的机会,就这样走向无可挽回的境地吗?
江水阵阵中,骊珠不断叩问着自己。
然而即便如此,涌上她心头的也并非是残酷的杀欲。
她想救百姓,也想救她的夫君。
想要他堂堂正正,想要他长命百岁,在一个太平盛世里与她相伴一生。
她没有选择,没有退路。
因为除此以外的一切未来,她都无法接受。
过了不知多久,玄英和长君终于听到车内再度传来声响。
“……顾秉安在信中提过,裴照野是在城内买的私铁,传令给陆誉,让他想办法查出这个人来,他一定与雁山的起义军有联系。”
裴照野不是反贼,不会夺官府的粮。
就算夺了,那也一定有合理的理由……没有理由,她就给他创造理由。
骊珠道:“不去宛郡,我要去一趟雁山。”-
“山主,差不多还有两个时辰就能追上押粮的车队,您要不要先去睡会儿?”
丹朱从船舱里钻出来,打了个哈欠。
“顾秉安都收拾好了,睡会儿吧,养精蓄锐,下船之后再休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正在磨剑的裴照野嗯了一声,倒上水将剑身洗得锃亮。
丹朱站在船头活动筋骨。
夜雪中,护卫四周的船只黑压压浮在水面,没有一艘船点灯,在风雪中沉默无声地顺水而下。
“现在这个时间,公主肯定知道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气得砸东西,嘿嘿,想想就很可爱。”
顾秉安道:“可爱?未必吧,也有可能是雷霆之怒呢?”
“那也是山主扛,反正砸不到我身上。”
仇二道:“……但山主的剑砍得到你身上。”
丹朱:“……”
懒得理会这几人,裴照野收剑入鞘,折回了自己的船舱。
他连着三日加起来只睡了五个时辰,并非忙碌,而是难以入眠。
那个梦在他脑海中越来越清晰了。
浸透虞山的血,散落的尸首,顾秉安断开的脖颈,丹朱在他身后被射死的箭鸣,细节分毫毕现。
好像不是一个旁观者,他就站在那夜的腥风中,跌在雪里,挣扎不起。
距离宛郡越近,在他血液里叫嚣的那种杀戮冲动就越来越强烈。
为什么要斩尽杀绝?
十四岁之后,他从不踏出鹤州,从不与覃氏的人来往,即便如此,那个人也不允许他活在这个世上。
随意地让他来到这世上。
又想随意地将他像尘埃一样拂去。
好像他们这样的人,谁都不会在乎,喜怒哀乐生来就该被践踏。
额头有尖锐的刺痛在跳动。
紧闭的船舱内空气稀薄,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他浸没在粘稠黑暗中,在微微晃动的幅度里一时如坠沼泽。
裴照野翻过身,额头贴着船壁,襟怀里露出半截粉白色的丝绸。
……是前几日落雪,她替他掸去肩头雪花时留下的。
他说洗过后再还她,却迟迟未还,公主有很多手帕,并不在乎这一条。
但他在乎。
翻过身来,垂着眼帘的裴照野将手帕盖在了脸上。
淡淡香息仍在,仿佛她就在他枕边,发丝贴在他面颊,睁开眼就能看到她恬静睡颜。
她此刻会在做什么?
应该会大发雷霆吧。
大发雷霆之后呢?
或许会哭,她一直很爱哭,但没关系,她身边有很多人,他们会替她擦掉眼泪,让她重新振作起来。
然后……
然后……
他在期待什么?
她喜欢的是梦里那个伪装成文雅文臣的裴胤之,从雒阳千里迢迢而来,对他爱屋及乌的包容。
她没有完全见过真正的自己。
她不会喜欢的。
扯下盖在面上的手帕。
那条她用来净手,用来拭唇的手帕慢慢下滑,被揉得皱皱巴巴,覆在一根根凸起的青筋上。
他的呼吸在滑动中渐渐急促,额头跳动的痛楚却得到安抚。
……比任何一次都结束得更快。
裴照野睁开乌沉沉的眼,起身洗过那条弄脏的绢帕,重新躺回榻上。
这一次他终于入眠。
卯时初,月照峡谷,押粮的车队从一线谷前方经过。
负责押粮的官员催促着小卒,见有人偷懒慢了几步,顿时抽出鞭子抽打。
“都快点!此地不能久留!”
有小卒不满抱怨:“彻夜行军,大家伙都累了,军爷何不在入谷前让我等歇歇脚,待会儿自然能走得快些。”
“废话那么多,你是军爷我是军爷?”
执鞭者朝前头看去。
“覃都尉都带人亲自前来押粮,谁敢耽搁?都动作快些!”
那人口中的覃都尉,正是本该留在城内的覃戎。
此刻,他骑着一头枣红大马,领兵行在队伍前头,警惕地审视四周。
那也与夫人谈过之后,覃戎心生疑窦,谨慎起见,还是决定亲自率人前来,将这些粮食押送回宛郡。
如今形势正乱,不可大意。
尤其是这处一线谷。
覃戎抬起一双鹰目,如果真要是有人设伏,此地最适合伏击。
“都尉,要不然还是在此地安营扎寨,等天明后再入谷吧?”
身旁副将如此劝告,覃戎却道:
“过了此谷离城不远,城中四五千常备军……谅贼人也没有这个胆子。”
夜长梦多。
倒不如尽快入城,方才安心。
覃戎自恃勇武,行军打仗从来速战速决,此刻也没有多做犹豫。
真有不长眼的小贼,也不足为惧……
轰隆轰隆——
入谷的军队霍然抬头,朝上方望去。
是滚石!
马蹄凌乱,小卒惊惶无措,覃戎勒马大喊:
“速速入城调将!何方反贼,再不停手,待我城内大军前后夹击,必亲取你项上人头!”
嶙峋峭壁间,传来一道森冷鬼魅的冷笑声。
“夹个鸟蛋。”
“还是爷爷先来取你这搓鸟的项上人头吧。”
第48章
到底是谁!
谁敢在距离宛郡不过百里的一线谷设伏!
此刻天色将亮未亮, 正是人困马乏之时,这一遭惊变,顿时令所有人都失了方寸,竟还有不少小卒掉头四散。
看着四周滚木礌石并下, 覃戎心中暗自咬牙懊恼。
这些士兵小卒还能再招, 但饥荒将近, 粮草比金子还珍贵,绝不能放弃一石。
“此地难以回击, 全速离开!给我守住队尾, 谁敢临阵脱逃, 格杀勿论!”
覃戎当机立断, 派一名参军直奔后方压阵, 自己则率前锋先行脱身。
只要能出谷, 他便能回城调集城内守军, 反攻围剿,即便这些贼人抢了粮,也难以脱身。
“驾!”
一队数百人策马狂奔, 眼看着谷口就在前方,前锋却忽而嗅到空气中漂浮着一阵不妙的气味。
“……火油,是火油!”
覃戎霎时毛骨悚然。
他在疾驰中猛地朝山谷险峻处望去, 目眦欲裂:
“竖子歹毒!”
天光熹微处, 两派乌压压人影伫立。
其中为首三人,一人衣袂飘然,文士风流,另一人红衣挽重弓,箭头火光烈烈,弓弦拉满如弦月。
而中间那人, 虎背蜂腰,巍巍高山般立在山巅处,额间赤红色的抹额在疾风中张狂飞扬。
他手中空无一物,却缓缓抬臂,做挽弓引箭的姿态。
下颌微抬,睥睨而望,刀裁般的墨发后,那双乌瞳幽深不见底。
薄唇弯起一个冷淡弧度。
“啪!”
虚空勾弦的五指松开,身旁火箭顷刻飞驰而下。
大火舔地而起,昏晓交接的山谷口瞬间竖起一道火墙,拦住了覃戎等人的去路!
“啊啊啊啊——!”
“往回!快往后退!!”
山谷峡深,只有进退两条道,火势一起便是顷刻之间,打头阵的数百军士霎时身陷火海,无路可退。
烈火烧身的哀鸣伴着焦臭的飞灰,盘旋着,在山谷间回荡。
裴照野立在山巅,无声注视着自己的杀孽。
“他们已经阵脚大乱了,赶在火势烧过来之前,顾秉安,丹朱,你们带着所有人去劫粮。”
丹朱干脆应声。
顾秉安却没动,眉头紧锁:
“山主要去何处?”
“你没看到吗?”裴照野垂眸道,“乌桓的马驹的确非同一般,这样的大火都能跨过去。”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去。
果然,覃戎还有余下几个将领身骑乌桓马,正贴着火势最小的岩壁,试探一番后径直从火焰上跨了过去。
“山主不可。”
顾秉安遥指北边,神情肃然:
“如此大火,很可能会引起城内注意,大营离此地不远,如果他们派兵支援,绝非我们能抵挡……”
“我知道。”
裴照野转身往山下走。
“所以我一个人去。”
顾秉安缓缓睁大眼,一时被他这话震得哑口无言。
“山主!覃戎溃败而逃,我们已获大胜,见好就收,穷寇莫追啊山主……”
仇二也追在身后劝:
“二当家说得有理,纵然覃戎暗通葭草渠,害寨子折损了不少弟兄,但也没有伤筋动骨,不如以后慢慢谋划,山主何必急于求成?”
裴照野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然而他下山的脚步没有丝毫停滞。
血液在沸腾,无处宣泄的恨意在体内冲撞。
那种绝望、愤怒、想要摧毁一切的杀意,没有人知道,没有人能体会。
覃戎镇守宛郡要地,虽然名义上只是一个将军,却几度击退骚扰边陲的乌桓军,也曾领兵十万之众。
天下动荡,覃戎随时都会被明昭帝重用,他能杀覃戎的机会并不多。
他不能放过。
他要以血还血。
“这是命令,任何人不得再劝,粮草得手后,以清河公主之名,十五万运往绛州,另十五万留待我的命令,若我没能回来——由丹朱继任我的位置。”
“山主——!!”
抛下身后一众声音,裴照野跨马而上,朝着覃戎逃亡的方向追去。
却说覃戎一行十数人,好不容易从火海中逃出生天,正往宛郡境内的涿城全速狂奔。
还未来得及庆幸死里逃生,身后密林中便响起另一道马蹄声。
“……有人追来了!”副将大喊。
众将惊惶,覃戎却凝神细听,回首注视。
“只有一人,不足为惧,曹胜,你去断后!”
“是!”
名叫曹胜的副将领命调转马头,踢枪朝追击而来的身影奔去。
离得近了,方才发觉竟然是个极其年轻的男子。
样貌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然而身姿却雄姿英发,锐气逼人,衣袍下的臂肌鼓胀,仿佛积蓄着千钧之力。
曹胜也是身经百战的悍将,此刻不知为何却莫名心生惧意。
然军令在身,不可退避,他咬牙大喝一声,横刀迎上。
呲——
血液喷溅如泉,霎时浇了裴照野一身。
那个一击相击便被横贯马下的军士,没有分去裴照野的半分目光,他双目如鹰隼,摄住最前方的那道身影。
一个翻身,裴照野已落在了曹胜的马背上。
“将军!曹胜被斩!将军,来者不善!”
曹胜乃他麾下强将,覃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人马匹瘦弱,原本一直迟迟追不上他们,现在换了马,顷刻便以极其骇人的压迫感逐渐逼近。
……是谁?
到底是谁?
覃戎心底已经有一个答案逐渐浮现,他勒马掉头。
“杀!”
刀兵相接,寒光纷飞。
覃戎定在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那个被十一人包围的身影,心中简直恨到了极点。
这片林子离涿城只有数十里,只差一点他便可脱身。
此人却阴魂不散。
简直像恶鬼缠身一般。
“裴照野——”
他从齿中挤出这三个字。
“你就是裴照野,是吗?”
那双浓黑眼珠平静地朝他望过来。
像。
真是太像了。
覃戎看到他那双眼睛的第一时间,便想到了自己的祖父。
男子样貌大多随母,此人大约也是如此,与覃家人并不太相似。
然而那双杀意冷冽的眼睛,却与覃戎的祖父,覃珣的曾祖覃逐云,极为相像。
如今提起,覃逐云仍然是大雍人人皆知的名将。
他替大雍开疆扩土,骑驰沙漠,驱逐戎狄,覃家至今受着他的荫蔽。
就连覃戎在军中素有威望,也多少有他这份血脉的缘故。
人人都说他肖似其祖,但覃戎今日得见此人,才知他们覃家的血脉,不在他身,竟然尽数传承到了此人身上。
一个混有乌桓血脉的女人所生的私生子。
覃戎看着在十一人合围之下,仍不显左支右绌,甚至能沉稳迎战退敌的男子,心中生出一种命运荒谬之感。
“——都让开!”
覃戎高喝一声,握紧手中长枪冲杀而去。
长枪相击的一刹那,裴照野便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力,震得他虎口剧痛,腕骨有一瞬的麻木。
“你是来找我复仇的,是吧?”
覃戎狞笑了一下,额头迸起青筋,双目淬火般摄人:
“黄口小儿,毛都没长齐,也敢在你祖宗面前自称爷爷!今日就替你老子教训你,让你知道天高地厚!”
两马交错而过,下腰避开的裴照野腰腹收紧,立刻起身,拨马悍然杀回。
枪头火星四射,砸出阵阵锵声。
围观这一幕的众将也是久经沙场,击退过乌桓人,也与如今雄踞北地的那位逆王交过手,此刻却如木雕泥塑般呆在原地。
这少年人……竟然能与他们将军打得有来有回,不落下风。
旁观者已是心下骇然,此刻正交手的覃戎更是惊心动魄。
他本料想这竖子年轻气盛,孤身追来,必定心浮气躁,言语一激便易露破绽。
岂料他不仅没有失了方寸,反而愈战愈勇,且丝毫没有疲态。
反而是覃戎,如今年岁渐长,又身处高位已久,起初还有势不可挡的勇武,但时间拉得越长,他的体力耗得越快。
裴照野目光如炬,抓住他一瞬的疲态,提□□入他心口。
覃戎霎时有肝胆俱碎之感。
裴照野蹙了蹙眉。
这一枪没能刺穿!
心口的护心镜替覃戎挡下了这一枪,覃戎借势翻身下马,滚地数丈,与裴照野拉开距离。
与此同时,在旁的众将围攻上来,与之缠斗。
裴照野怒极:“覃氏鼠辈!竟不敢与我单挑吗!”
“将军!!”
“咳咳咳……我无事。”
覃戎猛咳了一阵,咽下喉中腥甜,心情沉重地看着与那十一人回旋缠斗的男子。
……虽然刚才的大火,令众人都多有负伤。
但这么多人,居然也不能阻拦他吗?
少顷,这些军士全数被裴照野挑下马,重伤不起。
“覃、戎。”
覃戎看着那个浑身凝着血的男子大口喘着气,下马朝他靠近。
“我们本可相安无事,老死不相往来。”
裴照野脚底踉跄了一下,站定。
那双杀红了的眼直勾勾望着靠树而立的覃戎,缓缓抽剑。
“为什么……要赶尽杀绝?”
呵出的白雾在林中消散,裴照野透支了气力,肺部传来针刺般的剧痛。
他嫉妒过覃珣。
嫉妒他能长在雒阳,与公主青梅竹马相伴,能在她年幼时护她周全。
却不求认什么祖,归什么宗。
从母亲病重,裴家坐视不理,他远赴雒阳求医却被覃家拒绝时,裴照野就断了这个念头。
“为什么?”
覃戎自知今日英雄末路,已无生机,他朗声大笑:
“你身上流淌的怎样的血,你不知道吗?你不明白吗?覃家世代忠良,覃家先祖更是驱逐戎狄,与乌桓势不两立的名将!”
“没有在你生下来时便将你掐死,已是开恩,你竟还敢探寻你的身世,找上覃家的大门,为你那个卑贱的母亲求宫中医官诊治,你甚至还想投身从戎——”
覃戎冷眼瞧着他。
“裴照野,我也不怕告诉你,你十四岁那年,是我命军官在名册上划掉了你的名字,你这辈子也不可能上战场,立军功!”
“我走眼了吗?你劣根难除,如今占山为王,做着杀头的买卖,跟你那乌桓的祖先岂非一模一样?天生的贼骨头!若不除你,难道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当朝尚书令膝下竟然出了你这样的悖逆之子!”
“你杀吧!今日杀了我,明日,你就是手刃当朝将军的乱臣贼子,天下人人可诛!你的红叶寨会被我兄长踏平,你的罪名也会永远钉在史书上,竖子,可敢杀我!”
骨骼在战栗,血液在沸然。
他不愿再听下去了,裴照野高举寒剑,冰冷刃光照在他布满血丝与杀性的眼底,也从潜伏林中众人的面上划过。
此人已是强弩之末,时机就在此刻!
挥剑而下的同时,箭鸣与套索从林深处而来。
裴照野神色一凛,反身斩落箭矢,却在瞬间被套索勒住脖颈,麻绳收紧,顷刻剥夺了他浑身力气。
覃戎立刻踢开他手中长剑,已经灰败的眼中顿时放光。
有人来救他了!
“别松手!上马拖着他!他力大无比,拖到他彻底无力才行!”
覃戎忍着剧痛,大喝一声,藏身林中之人立刻配合行事。
他翻身上马,策马便跑,然而刚一发力,自己竟被另一头从马上拽了下来。
小卒骇然回头。
面色涨红,青筋暴起的男子挽住绳索,竟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生生将他拖下马!
“废物,滚开!”
一名大将上前夺过绳索,死死在臂膀上挽了几圈,策马疾驰。
马蹄沉重地踏地而去,那道玄色人影顷刻被拖拽出数十丈!
一身狼狈的覃戎被人扶起来,对方愕然打量着他,似乎从没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
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他垂首道:
“末将奉郭夫人之命前来救驾!夫人见一线谷火光冲天,猜测恐有埋伏,便命我等前来支援将军,没想到果然如夫人所料。”
覃戎这回是真的死里逃生,大喜难抑,抓着那名军士的肩膀猛拍。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夫人当真料事如神!若无夫人,这次我绝无生还之机!”
狂喜之后,覃戎这才朝平原上那道身影望去。
他缓缓敛了笑容,一张粗粝英武的脸上沉淀着某种晦暗情绪。
“别拖死了,带回去,还要拿他换回宛郡的三十万石粮呢。”
疾驰的马终于停下。
拖拽在后的男子双手早已血肉模糊,晕厥不醒,却还死死紧攥着绳索,为自己留出一口气的余地。
和他十四岁那年一模一样。
覃戎瞥了一眼这只伤痕累累的狼崽子,一瘸一拐,在天色茫茫中,朝着大营外提灯等候的郭夫人而去。
第49章
……头好痛。
恢复意识的第一时间, 萧其沅的后脑传来尖锐疼痛。
怎么会这么痛?
他这是在哪里?
混沌的记忆慢慢复苏。
他记得,昨晚应该是在歌楼听曲。
清河公主新谱的那首《金兰赋》虽说别有用意,可单论词曲,皆是上品, 各地歌楼都十分盛行。
然后……
萧其沅想起来了, 他见到一个长得跟仙子似的小美人。
小美人似乎在找人, 细眉微蹙,杏眼纯澈, 一派天真清新的模样。
萧其沅素来怜香惜玉, 见状连忙上前询问, 不料那小美人却笑吟吟的反问他的姓名。
他自然无有不答。
再然后——好像挨了一棍子。
萧其沅想抬手摸摸自己的腚。
如今世道艰难, 达官贵人好男风者并不少见, 他样貌还不错, 有此顾虑并不算多想。
谁料这一动, 萧其沅忽而发现自己手脚被缚,动弹不得。
“你醒啦?”
右侧响起一个清凌凌的女声,萧其沅警觉抬头, 却正对上一张色若春晓的娇靥。
她正在案几前写着什么,见他醒来,对身旁抱剑打着瞌睡的少年道:
“长君, 他醒了, 给他解绑吧。”
萧其沅审视她片刻:“……清河公主?”
骊珠意外地眨眨眼。
“那个灯台,正是当日裴照野从我这里买的,我道他一个不爱看书的人装什么文士,原来是赠予公主的啊。”
萧其沅朝案几一角瞥去一眼:
“公主竟也随身携带,看来果真钟情。”
萧其沅听到了江水声,证明他们现在在船上, 出行还随身带着一只灯台,要么钟情这灯台,要么钟情送灯台的人。
骊珠搁下笔,打量了他一会儿,温声道:
“萧郎君果然是聪明人,难怪生意做得这么大。”
“……”
萧其沅唇边笑容一凝。
长君解了他身上绳索,萧其沅活动了一下手腕,思绪转得飞快。
这小公主抓他,是因为他在民间贩私铁的生意?
“萧郎君不必惊惶,我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公主,不管是私铁还是私盐,自有其他官员来查,并非我的职责,我无意伤害你。”
仿佛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骊珠笑了笑,橘黄色的灯烛令她的神情看上去很是亲切无害。
萧其沅也恍惚了一下。
确实。
真要杀他或是抓他,还给他解绑做什么?
态度还这么好,笑得这么甜,搞得他心跳都快了点。
……诶等等,差点被她糊弄过去了。
“那公主大费周折将我‘请’到这里,又是打算将我带到哪里去?”
萧其沅眼中警惕不减。
“雁山。”骊珠咬字坚决。
“……绛州平宁郡那个雁山?”
萧其沅狐疑看她:“公主带我去雁山做什么?”
骊珠只是笑。
他怎么会不知道她去雁山是做什么。
她让长君将一个匣子呈上来。
“为请萧郎君前来,令你受了些皮肉之苦,还请萧郎君收下此匣,就当做伤药费和路费了。”
萧其沅接过匣子,掀了条缝。
只一点些微烛光映进去,就能看到里头的流光溢彩。
——一匣子的夜明珠。
昼视之如星,夜望之如月,这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骊珠道:“事成之后,还有一匣合浦珠。”
真是一个巴掌一颗甜枣。
巴掌虽然有点疼,可这甜枣又实在甜,叫人想拉下脸来拒绝都难。
萧其沅合上匣子,收入袖中,恭敬道:
“公主真是太客气了,草民力所能及之处,公主尽管吩咐。”
骊珠默默松了口气。
“明日到岸,烦请萧郎君替我从中牵线,约见雁山吴炎,李达二人。”
吴李二人正是雁山起义军的领头人。
萧其沅并不意外,看在夜明珠的面子上,笑眯眯应下。
待萧其沅离开后,侍立在旁的玄英忍不住道:
“公主出手未免也太奢侈了。”
一匣子夜明珠,哪怕在皇室也不多见。
“留在库中也是积灰,这个萧其沅做的是私铁生意,肯定不缺钱,给得太少,我怕他不仅不帮忙,还起歹心出卖我们。”
骊珠重新提笔。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胆子小,所以做事求稳,步步都小心。
就连此刻写信给宫中,她都写了一模一样的两份。
玄英一边给骊珠斟茶,一边道:
“公主去见雁山起义军,就打算用这个说服他们?”
骊珠嗯了一声,信中所写,是前世由她提出,又由裴照野和几位大臣商议细节,反复斟酌后确定的一条军政。
什么起义军,什么山匪,都不是南雍最在意的问题。
“南雍朝廷上下,最在意的是朝中无兵可用,只要我能解决这个问题,即便裴照野真的去宛郡夺粮,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她提笔给两封信写上最后的名字。
一封寄给她父皇,一封寄给太傅。
之所以这么多此一举,是因为骊珠担心她的信被覃敬截下。
换做以前,一个公主的家书无人会看,但现在她领伊陵,外人不知,朝中不可能不知,覃敬必定会防备着她。
骊珠在朝中没有势力,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太傅。
假如父皇看不到这封信,太傅看过,也一定会替她在朝会时呈上。
如此谨小慎微,反复斟酌,骊珠这才稍稍安心。
准备吹灯入眠时,给她铺床的玄英忽然道:
“……这个小包袱里面是什么?”
骊珠顿时扑过去摁住。
“是……是我的小衣。”骊珠声音微弱,似是羞赧。
玄英奇道:“小衣怎么了?你的小衣都是我日日清洗的啊。”
“……好玄英,总之,这个包袱就放在这里,不必打开,可以吗?”
玄英虽然觉得奇怪,然而她摸过,里头像是衣物之类的东西,也就没有多问。
玄英和长君关上了舱门。
黑暗中,骊珠这才做贼似的,默默抱住了那个小包袱,耳根有些热。
这里面装的是裴照野落在官署内的衣物。
这趟前往雁山,不仅裴照野不在她身边,就连陆誉也被骊珠留下来镇守伊陵,以免郡内和红叶寨无主,被人钻了空子。
骊珠很害怕。
她怕她不能说服雁山的起义军,更怕裴照野一时冲动,做出了不可挽回之事。
覃敬若在朝中拱火,一道诏令就能将反贼的名头烙印在他身上。
——覃家人似乎很想要他死。
虽然骊珠并不知道其中缘由。
裴照野现在在做什么呢?
可千万要等等她啊。
抱紧了那个还残留着他身上气息的小包袱,骊珠阖上眼,浓睫不安地微微颤动着,一夜浅眠-
萧其沅是个称职的生意人,收钱办事,半点不含糊。
不过一日,他就替骊珠牵上线,约好了时辰地点,让骊珠在一处四面不易埋伏的湖中亭内见到了吴李二人。
“……流民兵?”
吴炎、李达二人拧着眉头,皆面露不解地看向萧其沅。
李达:“这公主啥意思?俺听不懂,老萧,你来给俺们解释解释。”
骊珠捧着杯子饮了三盏,说得已经口干舌燥,见这个叫李达的还是面露呆色,简直火冒三丈。
萧其沅还没开口,他旁边的吴炎道:
“她的意思是,只要我们不反朝廷,给粮,给钱,给官衔,让我们在这里招兵买马。”
“那她方才又说不算真的官!”
“流民兵不渡燕水,不入雒阳觐见,只能驻扎在朝廷规定的地方,由朝廷调动,更像是朝廷养在南方与北地之间的私兵——公主是这个意思吧?”
骊珠看着眼前这个皮肤黝黑,面色沉静的汉子,点点头。
总算有个能听懂人话的了。
李达勾肩搭背,拉着吴炎去另一边交头接耳,隐约有对话声飘来。
“……什么意思?又要招揽俺们,又把俺们当外人?”
“她给粮,十万石,还要给雁山的乡亲们三十万石。”
“薛家也给粮给官,还不受这等鸟气!”
“薛家答应给的官,现在就能给上?”
吴炎话少,看问题却很敏锐:
“而且,真让咱们入雒阳,你敢吗?咱们反过朝廷,万一要报复咱们呢?只要朝廷给钱给粮给地,还给个正儿八经的官做,既自由,又不是反贼,俺觉得好。”
两人商议了多久,骊珠就忐忑了多久。
然而面上还不能露出分毫焦躁,以免让人知道,她其实根本拿不出四十万石粮。
这几日,她不惜成本,也只凑够了五万石。
骊珠从来不做这么没把握的事,这次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
——只有拥有流民军这个名义,许多事才能师出有名。
反抗朝廷的起义军,不废一兵一卒,变成为朝廷所用的流民军。
裴照野也不是去宛郡夺粮,那是依照朝廷的政令,从宛郡常平仓内取走流民军所用的军粮。
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
良久。
两人商议结束,吴炎道:
“先开仓放粮,不用给我们,给乡亲们,三日之内,至少十万石,看到粮我们就归降。”
骊珠眼前一黑。
三日之内!?
“……不能再多几日吗?十五日?十日?”
朝廷廷议需要时间,但起义军却需要尽快归顺。
朝廷早一日看见成效,才会早一日认同流民军的提议。
裴照野也能赶在被扣上反贼的帽子前,得到流民军这个名义的庇护。
吴炎摇头:“太久了,你要是故意拖延时间诓骗我们呢?就三日,多一日都不行,看不见粮,我们雁山军会自己去县里取。”
“……”
长君摇着橹,将骊珠一行人送回岸上。
若非萧其沅还在场,骊珠早已抱着玄英崩溃大哭,可现在,她还得强撑着,绝不露怯。
“公主!公主!!”
忽而间,岸上传来几道熟悉嗓音。
骊珠几乎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抬眼望去,确是顾秉安与丹朱的身影。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骊珠涉水下船,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迎上两人略显憔悴的焦急模样。
丹朱握住骊珠的手臂,急声道:
“公主,大事不好,山主被那覃戎老贼所擒,危在旦夕,还让我们交三十万石粮,公主快想想办法——”
骊珠被丹朱攥得手臂生疼,又听闻她所言,如猛遭一棍,心脏骤然重重一跳。
“怎么尽挑着坏消息说!”
顾秉安将丹朱拉开,冷静了片刻才道:
“公主,山主从覃戎手中夺回三十万石粮,临走时命我们押送十五万给公主,自留十五万。”
“然覃戎以山主性命为要挟,逼我们送回粮草,我等不敢自专,遂带着所有粮草前来,交还是不交,请公主给个决策。”
骊珠的世界安静了片刻。
“……别急,先从头到尾同我说一遍,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秉安这才简述了一遍。
听完事情始末,骊珠虽然心焦如焚,却并不太意外。
裴照野就是这种赌性很大的人。
明知道宛郡大营离一线谷不远,仍然要追,赌的就是宛郡驰援不及,他能全身而退。
既然是赌,就有赢又输。
前世两军对垒,南雍兵弱粮少,北地却兵强马壮,只有他敢赌,他也赌赢过很多次。
唯一输的那一次,就输了命。
“没关系,来得及。”
骊珠握住丹朱和顾秉安的手。
她的手很小,除了一点习字留下的茧,白净细腻得如同羊脂玉,触而生温。
此刻软软地包裹着两只大手,有种奇异的力量,随着她的眼神一并传递而来。
仿佛她早有预料,或是早就经历过一次,并不慌乱。
丹朱和顾秉安望着她,也不知为何,莫名地平静下来。
“管好红叶寨的弟兄,让他们在郊外驻扎,切莫生事,等我消息。”
骊珠像是在对他们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我会救他,这一次,我一定能救他。”-
寒星照夜,宛郡覃宅内。
今晚北风忽起,门外灯笼晃荡个不停。
覃戎将书信重重摔在地上,灯烛扑了一下,他破口大骂:
“……这真是玩了一辈子鹰的人,被鹰啄了眼!这个清河公主,平日装得柔柔弱弱,骂一句能哭三天的窝囊废,竟然能把我兄长给耍了!”
郭夫人拾起木牍,扫了一遍。
“莫非她寄信时,就猜到信或许会被尚书令大人扣下,所以提前备了两份?”
“我兄长当然要扣,也不看看她都想了什么鬼主意。”
覃戎伤还未好全,稍微发怒,便胸口剧痛无比。
他摁着胸口,满头大汗道:
“有了这个什么流民军,地方就有了直属朝廷的兵力,日后无论外战内战,能仰仗的就不只我们覃家了!”
郭夫人沉思片刻:
“流民军不过临时征召而来,没有经过常年训练,也不够忠心,恐怕不堪驱使。”
“这不重要。”
覃戎目光如炬,一字一顿道:
“重要的是,朝中一旦应允,公主就有兵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之前公主在伊陵郡做的那些事,大家尚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兵,性质就全然不同。
可最让人咬牙切齿却无可抗拒的是——
外敌当前,南雍需要兵。
理论上公主不可干政,不可掌兵,然而国家存亡的大事面前,哪怕是伦理纲常,也得往后让让。
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的?
怎么一夜之间,这个不起眼的公主就站稳了脚跟,不是那个沈负一推就倒,无处哭诉的小窝囊了?
覃戎:“……我现在就得杀了裴照野。”
郭夫人却摁住了他的剑。
“倘若公主为他请旨,让他做了这个流民帅,找你要人,你当如何?”
“……裴照野抢我三十万石粮草,我杀他难道杀错了?”
“夫君莫忘了,常平仓里的粮,或低价卖出,或直接送,本就该给绛州赈灾,而非覃家私产。”
郭夫人平静垂眸:
“这些事,不放在台面上说,不重要,可真要是计较起来,夫君难道就能全身而退?”
覃戎难以置信:“……要是让他活着出去,成了清河公主的左膀右臂,那还了得?”
“夫君莫急,此事尚未决断,陛下愿不愿意让公主来执掌流民军,更是一个未知数。”
郭夫人扶着他的手,缓缓收剑。
“但在这之前,夫君绝不能取裴照野的性命。”
不只郭夫人如此作想,同在覃宅内的覃珣,亦如此对家中医师如此嘱咐。
“……怎么五日过去,他还昏迷不醒?”
医师只说伤势太重,然而又说此人体质极佳,脉象强劲,的确不该昏迷这么久。
覃珣拧眉,嘱咐了几句,便让医师下去煎药了。
他抬脚朝屋内走去。
裴照野绝不能死。
抛开政治上的诸多顾虑,单凭自己没能让三十万石粮送到骊珠手中,而裴照野却拼死相送,他便不能让此人就这么死了。
裴照野这样一死,骊珠必会永远记着他,念着他,心中更不可能再有旁人。
只是……
以他这样的强悍的身体,当真伤重成这样,能昏迷五日不起?
覃珣看着四肢都被捆在床榻围栏上的男子,上下扫视,细细打量。
忽而间,他的视线落在系着绳子的一段围栏上。
覃珣伸手拨了一下。
那截木头竟然是断的!
覃珣心头大骇,猛然后退两步,正欲大喊,却忽然眼前一黑。
一道如高山覆压而下的力道将他整个人死死压住,与此同时用什么东西勒住了他的嘴。
“嘘——”
面色苍白的裴照野没发出任何声响,踩着覃珣的背脊,三两下便把他那身干净名贵的衣料扒了下来。
覃珣愤怒挣扎,但仍然极为耻辱地被裴照野扒了外袍,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裴照野褪下他那身脏衣。
撕扯间,他身上的伤再度浸出血来。
他装死五日,只被人灌了点米汤,此刻头重脚轻,但仍然勉强撑着,换上了覃珣的衣袍和发冠。
裴照野照了照镜子。
外面的狐裘连他脖颈上的淤痕也一并遮住,看不出端倪。
“很合身,你要不来,我还真不知怎么逃出去呢。”
他笑了笑,把自己换下来的脏衣随便团了团,塞在覃珣的嘴里堵上。
覃珣的眼神简直恨不得活吃人。
裴照野回忆了一下这个公子哥平日做作的步伐姿态,这才推门而出。
他们身形相似,天色又黑,仆役不会抬头审视主人,只要避开人群,不会那么容易被发现。
事实也果真如此。
冬日天寒,院中只有几盏石灯微亮,覃宅内人人行走匆匆。
裴照野不辨方向,在宅子里转了一圈,无人认出他。
只是几次快要出去,又见门洞处灯火太明,闲杂人太多,不得不调头往回走。
看来逃出房间不难,想出这个大门却不容易。
换做旁人,此刻早就心如乱麻,慌得不知所措。
然而裴照野本就是极为大胆之人,不仅不慌乱,他转来转去,发现自己似乎翻进了覃戎的房间,还拉开窗边的妆奁瞧了瞧。
里面全都是极为名贵的珠玉珍宝。
裴照野想到了覃戎的那句天生的贼骨头。
扯了扯唇角。
呵呵。
他还没见过,什么叫贼不走空呢。
第50章
雒阳的雪还没有来, 但天气却一日冷过一日。
寒风从朝臣们宽大的衣袖灌入,嘉德殿前的长阶上,散朝离去的朝臣们三五成群,脚步匆匆。
覃敬走在前头, 身后传来太傅等人的笑语。
都是些主战派的朝臣。
接连两次朝会, 主战派的朝臣们都铆足了劲, 一力推行清河公主所提出的流民军一策。
覃敬为首的主和派也不甘示弱,挑出流民军的弊端当场驳斥。
吵得不可开交。
但最后, 明昭帝还是下了诏令, 决定推行流民军的军政。
“……太傅一党来势汹汹, 清河公主更是叫人摸不清路数, 尚书令大人, 头疼了吧?”
覃敬朝身侧瞥去一眼, 正是丞相薛允。
他平视前方:“都是为大雍尽忠, 偶有分歧,谈何头疼?清河公主此次能够安抚绛州,化解雁山起义之乱, 是大雍之幸,薛丞相以为呢?”
薛允无声笑着,手指意味深长地点了点他。
这老狐狸, 岂会不知如今薛家万事俱备, 只等一道东风,便可乘势而上,名正言顺的逐鹿天下。
清河公主和那个什么红叶寨的匪首,却生生截断了这道东风。
公主啊……
一个公主,她这是想做什么呢?
薛允拂袖而去。
殿内,宦官罗丰奉诏令而出, 覃敬望着那道背影,目光幽深。
明昭帝没有直接命清河公主统领流民军,却将任命流民帅的权力,交给了她。
她会选择谁来做这个流民帅,不言而喻。
回到府内,覃敬毫不犹豫,笔尖舔墨,写下四个字:
【杀裴照野】
送信的马匹换了五匹,星夜兼程,将这封信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覃宅之中。
此刻的覃宅却已是一片混乱。
“……快救火!动作都快些!”
西屋、东屋、内库……火势虽不至于将整个宅邸烧成火海,却也叫府内上下左支右绌,好不忙乱。
“人呢?”
覃戎揪着管家的衣领,怒目圆睁,浑身戾气。
“回将军……此刻忙着救火,实在派不出人手……”
“府内上下这么多人,派不出人手抓他,他一个人倒是还能抽空将阖府上下偷得个底朝天,你是这个意思吗?”
那个贼骨头,不仅神不知鬼不觉地偷了家中上下七成金银财帛,还将覃珣捆在房内!
就算没有覃敬这封信,他也一定要杀了他!
覃戎气喘如牛,攥着心口的位置道:
“后山……他肯定是从后山跑出去的,立刻去大营点兵,沿着后山给我找!什么山洞、悬崖,都别放过,一旦找到,无需报给我,直接就地斩杀!”
“是!”
覃戎望着夜色下的火光,耳畔仿佛听到了急促鼓声,和着四周凌乱脚步声,在与什么争夺着时间。
几名参军领命往外走,却在此时,有人来禀:
“将军,清河公主来了。”
覃戎一听到这个名字,额角突突地跳:
“公主怎么了!她定是来找我要人的,去告诉她,我府内走水,无暇迎接公主大驾,让她在外面等着!”
“不成啊,公主她,她是奉诏而来——”
熊熊火光烧断了木梁,轰然坠落,砸得粉碎。
郭夫人立在前院大门处,望着浩浩荡荡而来的公主及随行数百人。
她目光沉静地扫视过去,见众人虽有兵刃盔甲,却并非官军形制,便知这些人便是当日一线谷抢粮的红叶寨匪贼。
“参见清河公主。”
骊珠看着眼前恭敬见礼的妇人,紧抿的唇动了动。
“长君宣旨。”
郭夫人道:“公主且慢,今夜宅中大火,夫君尚在救火之中,恐难抽身,何不等火势稍缓,再由夫君亲自……”
不等她说完,骊珠便语速极快地打断她:
“夫人与覃戎将军夫妻一体,我奉诏前来寻人,夫人听旨也是一样。”
骊珠心想,来不及了。
他们现在或许也收到了消息,若她是覃戎,绝不会给裴照野活着出去的机会。
郭夫人垂首聆听旨意。
果不其然,明昭帝应允了流民军的提议,还将招揽军队,选拔流民帅的权力交给了清河公主。
“我已派人去大营问过话,裴照野的确是被覃将军带入府内关押,不知此刻在何处。”
郭夫人:“公主来晚了一步,裴照野纵火烧宅,已从府内逃走,此刻不知所终,我夫君亦在派人寻他。”
“装什么装!”
骊珠身后传来一名山匪的怒喝:
“你当我们不知道!你们将山主拴在马后拖了一路,山主伤重,怎么爬起来放火烧房子,你们到底把山主藏哪儿去了……”
“不得对将军夫人无礼。”骊珠蹙眉打断。
郭夫人眉眼平和,面色不变。
骊珠与她四目相对。
带着薄汗的手在袖中攥紧,骊珠微笑道:
“朝中已为流民帅定下镇北将军的官衔,裴照野是我钦点的流民帅,鹤州山匪、雁山流民,皆由他来调度训练。”
“覃将军是将军,裴将军亦是将军,岂有将军扣押将军的道理?郭夫人说是不是?”
立在夜雪中的小公主雪肤花貌,稚气未退。
然而眼神是定的,说出的话亦如钉子般,字字入木三分。
郭夫人静默片刻,垂首道:
“府内守卫森严,裴将军即便纵火,大约也只有从府内背靠的后山往外逃,我们正沿此寻人,公主若是等不及,也可自行派人,一并搜寻。”
骊珠岂敢让他们先找到裴照野。
立刻回头下令,动身朝后山出发。
覃戎从转角步出,对身旁人道:“跟着他们,务必抢在他们前头。”
夜色幽深,林叶飒飒,两队人马沿着后山山脉,如一张细密大网缓缓铺开。
“……公主,山里太黑,您行动不便,找人的事情就交给我们……”
顾秉安话还没说完,就见骊珠抱起裙摆,健步如飞地跟上了队伍。
“不成,你们镇不住场子,就算找到裴照野,他们也有可能跟你们抢人,我必须在场!”
“……有道理。”
顾秉安看着前面身影,方才想起来,这小公主虽然平日一副身娇体弱的模样,但碰上性命要紧的关头,跑得比谁都快。
骊珠此刻心肺都快要跳出嗓子眼,脑子却转得飞快。
这是覃家人的地盘,论对地形的熟悉程度,红叶寨的人远不能及,但最了解裴照野的人,也唯有她一个。
裴照野身负重伤,纵然能逃出去,也一定极度虚弱。
他会藏在哪儿?
山洞?
悬崖下?
还是谷底?
如果他觉得自己快死了,他会去哪里?
骊珠被山里凸起的石头绊了一跤,一头栽在污雪里。
“公主!”长君和前头的丹朱立刻停下脚步。
骊珠一骨碌爬起来,甩头抖掉脸上的雪和泥。
“没事,我没事,不用管我——”
她眨眨眼,仿佛想到了什么。
“我知道了,丹朱,你们往山腰的方向去,顾秉安,你带着人去溪涧下,我和长君去山顶。”
山顶?
顾秉安:“山顶一目了然,毫无藏身之处,山主岂会去……”
“快去吧!你们得去把后面的人引开!再晚就真来不及了!”
骊珠说得不错。
此刻,覃戎派出的人一部分在前面搜寻,另一部分却紧跟在他们身后,等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危急时刻,顾秉安站在岔路口,只思索了片刻。
“公主小心。”
“我会的!”
骊珠拔腿就往山巅而去。
覃家这片后山,与雁山同属一条山脉,处于宛郡地势最高处。
风声呼啸,不断有锋利刺人的枝叶打在骊珠脸上,她却无暇顾及,只闷着头往山上跑。
深蓝色的天幕由浓转淡。
东方升起一轮朝阳,北地的山河在朝晖下渐渐清晰。
四下静谧,山巅寒风吹拂着发丝。
裴照野靠在一块巨石背后,眺望着远处山河,等待体力恢复,或是死亡逼近。
死亡对他而言并不可怕。
他短不过二十年的一生,总是在和死亡打交道。
小时候是挨饿,歌伎生下来的孩子本该掐死,他靠着那些歌伎舞姬的救济才勉强活下来。
稍稍长大些,裴家人发现他敢偷揍府内宾客,替那些歌伎舞姬出头,时常将他吊在树上抽。
他皮糙肉厚,不觉得疼。
真正疼的,似乎只有十四岁那年入雒阳。
他年少莽撞,从裴从禄的册子里偶然得知自己的生父之后,带着一腔救母的孤勇,还有一点对父亲的孺慕,远赴雒阳。
他赔上了半条命,一根舌头,却连覃敬的面都未曾见到。
听闻覃敬带着他的嫡长子去了邙山狩猎,亲手教他骑射。
而他真正的长子,血淌在砖缝里,还喘着一口气,却被人用席子裹了裹,趁夜色扔去乱葬岗自生自灭。
他不喜欢雒阳,不喜欢雒阳那些轻飘飘的贵人。
华美的裙裳很轻,素纱蝉衣被风一吹,便像雾一样飘起来。
人的命运也很轻,他们一句话,就可以断绝他投身从戎的路,让他一生都别想堂堂正正实现自己的理想。
……那就去做贼好了。
做贼有什么不好的呢?
律法、规则、尊卑贵贱,在剑下都将烟消云散。
见不得光也没关系,被人唾骂也没关系,至少他的命是由自己做主,而不是路边一条野狗,任由旁人来踹来杀。
死也死得有点尊严。
他的眼皮有点沉,好像听到了脚步声,裴照野握着剑的手紧了紧。
然而——
在死亡的命运找到他之前。
“裴照野!”
他的心上人先找到了他。
裴照野还维持着拔剑的姿态,却落进了一个软而香甜的怀抱中。
他骤然僵住。
“……我找到你了,我就知道,我会找到你的。”
红日喷薄而出,破晓下,骊珠紧紧地拥着他。
吧嗒,吧嗒。
滚烫的眼泪溅在他的后颈。
她知道他会在这里。
哪怕伪装得再好的人,也会在临死前诚实面对自己的内心。
她还记得,前世扶灵回来的副将对她道:
大都督回光返照之时,让我等背着他去神女阙的山巅上,他说,那里能看见山,能看见月。
山是北地十一州的山,月是雒阳的月。
他枕着山月死去。
但这一世,他缓缓回拥着她,胸腔中吐出一口久久压抑的郁气。
心底某处轻盈起来,像是浸在温水中。
“我还以为公主再见到我,会先给我一巴掌。”
他低低地笑。
有那么一瞬间,骊珠恍惚了一下,分不清这句话到底是谁在对她说。
她的心底微微酸涩,化作更多的眼泪涌出。
不管是谁。
都是她的夫君啊。
“……你想得美。”她吸了吸鼻子,“一个巴掌才不够。”
裴照野松开她,望着那张布满眼泪与细小划痕的脸,想替她擦拭,但他的手却不堪入目。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我让长君去叫人了,他们很快就会来的。”
她快速地将流民军的事同他说了一遍。
将怀里揣着的诏令塞到他怀里。
“流民军不算朝廷的官兵,不必朝见皇帝,也不必在中枢勾心斗角,北地若来犯,你可去打北地,南雍若有反贼,你杀反贼,除此以外,你在这里有你的自主权。”
“你不必听命于我父皇,你只用做听命于我的镇北将军,好不好?
裴照野握住染上鲜血的圣旨。
不知她在背后花费了多少心思,吃了多少苦头,才能想出这样的两全之策。
“好。”他道,“我只听命于公主。”
骊珠垂眸看了看他身上的伤,扁了扁嘴,眼泪落得更急。
“裴照野,你疼不疼?”
那身从覃珣身上夺来的衣袍,早就再度被血染透。
他的唇更是苍白如纸,毫无血色。
裴照野望着眼前梨花带雨的脸,分明应该心疼她,却又卑劣的因她的眼泪而心动。
他讨厌雒阳,讨厌雒阳的贵人。
却那么那么喜欢她。
她为他担忧,为他落泪,踏山水万重,不顾一切来爱他。
“……好疼啊。”
他身形比她大出许多,却埋首在她的颈窝中,伤痕累累。
所有的戾气与不甘都被这股清甜而抚平。
“公主,好疼啊。”
骊珠的心像被人挖掉一块,汩汩淌着血。
天光照着人间山河,残月消融,月亮不在天上,在他的怀中。
覃戎很快收到了裴照野被救的消息。
她居然真的能抢先一步!
她到底怎么找到的,他们的人分明一直跟着那些山匪啊!
“木已成舟,夫君伤势未愈,莫要动怒,一时胜败乃兵家常事而已,并非终局。”
郭夫人温声安慰道。
覃戎:“我怎能不气!他们找到人自己滚回去便好,偏偏还要让人来传话,说来时匆忙,叫我们准备车架,岂非故意气人?”
这个清河公主,从前怎么没看出来,还有这等蔫坏的心眼呢?
然而无论覃戎再怎么不情愿,郭夫人也会替他做好面子上的功夫。
不仅在山下备好车马,还拉着黑脸的覃戎亲自相送,覃珣也在此列。
山路尽处,一身血衣的男子步伐略慢地走来。
他身旁的清河公主,在与覃戎对视的一瞬间冷下脸来,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
郭夫人神色宁静,客套道:
“裴将军伤重至此,不如留在府内,将养几日再行挪动?”
骊珠还没开口,裴照野轻飘飘的声音先响起。
“郭夫人客气,贵府这几日想必拮据得很,就不给贵府雪上加霜了。”
阴沉着脸的覃戎上前半步,却被覃珣拦下。
骊珠不解其意地看向裴照野。
拮据是指什么?
他抬手蹭了下鼻尖,贴着她的耳笑道:
“之前转了一日没转出去,藏着也是无聊,就顺了点东西,装进一口大箱子丢进后山的溪里了,等我们走了,再派人偷偷去取。”
骊珠无声提了口气,瞪大眼。
他伤成这样,还有功夫偷人家东西啊!
覃珣望着他:
“以覃家资财,丢了一点财帛,还不至于就拮据了,不过既然裴将军不愿留,我等也不好强求,但愿裴将军能早日痊愈,今后若是在战场被俘,恐怕就没有生还之机了。”
裴照野睥睨注视着这个与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
“难说。”
“说不定到那时,我也有个料事如神的夫人,就算绝无生机,也能给我造个生机——覃将军,郭夫人,你们说呢?”
裴照野笑吟吟地看着覃戎怒极拂袖而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