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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骊珠》 第21章
夜露浓重, 弦月照夜。
帷帐内阖目浅寐的女官玄英蓦然睁开眼。
远处的丝竹管弦声,停下来了。
公主要做的事成功了吗?
她一个人能行吗?会不会遇到什么麻烦?被人撞见了该怎么办?
她怎么能听信公主的保证,相信她有能力保护自己,放她一个人在这危机四伏的宅院里去寻什么证据?
玄英焦急难安地起身踱步。
还有一件更叫她担忧的事。
要是公主不肯自己逃走, 非要想办法回来救她, 那才是真的……
头顶瓦片似有异响。
玄英猛地抬头, 然而内室灯烛晦暗,照不清梁上情形。
她正疑心自己是不是草木皆兵, 突然, 暗处一道黑影如燕子般荡过半空, 落地声轻得几不可闻。
男子缓缓直起身, 八尺有余的身形高大得极具威压感, 紧绷的肩臂线条如蓄势待发的虎狼。
玄英立刻反应过来。
是他!
公主临行前曾说, 如果见到一个发梢刚过锁骨, 个子很高,容貌英俊还很爱笑的男子,就是虞山红叶寨的山主裴照野, 她可以信任他。
可是——
这人一点也看不出爱笑,气场也骇人得叫人难以信任。
他冲惊惧掩唇的玄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视线微移,门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裴从禄:“……覃大人吩咐过, 若寻到公主, 务必趁夜由死士动手了结,绝不可拖延,也不能留一丝跑脱的可能,所以……”
覃珣:“二叔命我来此,就是来办这件事,赏金你们已领, 此事后续交由我来处置即可。”
裴从禄:“是是是,公子奉覃大人命令而来,信物我们也见过,只是……您说要提到外面去杀,何必呢?我们裴府口风严谨,公子难道还怀疑我们办不好?”
玄英也认出了覃珣的声音。
“这位裴……裴山主,外面那个年轻公子,是我们公主的未婚夫,他与覃家其他人不同,或许,或许是来救我们公主的……”
“我知道。”
玄英看到他笑了一下。
那笑意森冷,没有半点亲和力,他问:
“宛郡覃氏的人,我不说全认识,也识得大半,但这位覃公子却瞧着眼生——他是覃家的哪位公子?”
玄英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
宛郡覃氏是一方大族,族內子弟何其多,此人远在伊陵,对覃氏的人怎么这么清楚?
门外的对话声仍在继续。
“——到底是我们怀疑你们,还是你们怀疑我家公子?”
覃珣身边的属官疾言厉色道:
“一介草民,也敢质疑公子的话!让你们放人就放人,再啰嗦这许多,耽误了覃家的事,你担当得起吗!”
点头哈腰的裴从禄也硬气起来:
“覃氏的公子我们自然不敢慢待,但此事事关重大,容不得半点差错,我们只认覃戎覃大人的命令!其余的,别管是什么覃,我们也是不认的!”
“放肆!睁大你的狗眼!这位是当朝尚书令覃敬之子,覃氏未来的家主!狗奴安敢挡道!”
夜风骤起,扑打眼前紧闭的门扉。
像是关押在内的怪物冲撞着,将要呼之欲出。
覃珣面色如水沉静,却频频向门扉投去焦急目光,恨不得立刻冲进去救人。
二叔果然欲杀骊珠!
简直糊涂!
是父亲的主意?还是姑母的主意?
眼下南边世族势大,正是覃氏协助明昭帝联手制衡南边世族,让覃氏更上一层楼的时机,他们怎能对骊珠下手!
但凡走漏了一丝消息,明昭帝与他们有了隔阂。
即便如今不发作,来日必定也会清算覃氏,替骊珠报仇。
做这种事,除了姑母开心,对覃氏简直没有半点好处!
他们竟都一起陪着姑母发疯!
不行,他今日必须救出骊珠——
“捷云,替我拦住他们!”
覃珣冷声下令,裴从禄看着快步朝门边而去的身影,大惊。
“快拦住他!绝不能让他把人带走!”
火把摇曳,院子里陡然乱了起来。
覃珣带来的二十余人皆是精干卫士,但裴家家丁人数却多,一时双方纠缠,局面难辨。
覃珣推开门闩。
“骊珠!没事吧骊珠!别怕,我——”
话音骤停。
推门而入的覃珣只见到玄英和一个陌生男子,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就见那面色阴冷的男子以迅雷之势,突然抬脚朝他当胸一踹!
玄英:“珣公子!”
即便覃珣对君子六艺无不精通,但猎场上练出来的身手,与真正刀山火海里厮杀出来的煞气如何能比?
他整个人重重砸在院子里的砖石地上,五脏六腑撕裂般剧痛。
这个人……
这一脚,是奔着取他性命而去的!
院子里混战的众人也朝他们投来目光。
“公子!”
捷云连忙上前,搀扶起自家公子。
裴从禄:“你……裴照野?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人不语,只在混乱昏暗的庭院里一步步朝覃珣逼近。
“你要做什么?”护卫挡在覃珣身前,咬紧齿关,“你敢对尚书令大人和关内侯之女的独子动手,你不要命……”
“踹的就是他的儿子。”
熊熊燃烧的火把倒映在他眼底。
那双眼黑得幽暗浓稠,在他望定时,覃珣感到一种带着腥风的寒冷杀意扑面而来。
裴照野静静看着他,舌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也是这样火把燃烧的夜晚。
他的脸被摁在砖石地上,齿关被利刃撬开,血是腥的,刀刃贴在舌尖,冷得像冰。
真痛啊。
痛得像脑仁被碾碎,痛得他在地上像牲畜般挣扎嘶吼,恨不得立刻死掉。
相比之下,这位公子哥断几根肋骨算什么痛?
“——你是何人?”
覃珣忍着剧痛,双目钉死在他居高临下的脸上。
裴照野笑了笑。
“是你爷爷,撮鸟。”-
“——别动!”
坐在轮椅上的少年刚要出声,那柄短剑就在他脖颈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他顿时惊慌大喊:
“都别过来!谁敢擅动害死我,我爹娘必叫你们给我陪葬!”
院子里的女婢仆役围在四周,闻言顿时不敢靠近。
说完,少年又微微侧首,哆哆嗦嗦对他身后的骊珠道:
“游侠想要什么?金银?还是珠宝?只要你不伤我性命,我全家一定双手奉上——”
骊珠比他哆嗦得还厉害。
“少废话!让他们全都退开,你跟我走,敢耍什么花样,我就一剑……一剑阉了你!”
这话听上去比杀人更恐怖,那贪生怕死的少年果真变色。
他驱散奴仆,自己猛劲推着轮椅往前,却不敢问骊珠要带他去何处。
直至看到了他父亲书房的大门。
守在门口的家丁大惊。
“不想让你们家少君断气,就从这里滚开!”
轮椅少年见他们不动,气得摘了脖颈上的长命锁砸人。
“你们要我死是吧!还不快滚!”
骊珠看着眼前来过一次的书房,走进去时,双腿软得差点被门槛绊倒。
她原本是想躲到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的。
裴府一乱起来,裴家兄弟肯定会抽出时间来确认家里机密要件,藏进这书房等于自投罗网。
可骊珠又忽而想到——
万一裴家兄弟今夜发现他们不敌裴照野,怕招来阖家大祸,毁了这些机密册子怎么办?
她必须守住它们,等人接应。
骊珠拽着轮椅少年的衣领,将一瘸一拐的少年拉进书房,阖上大门。
少年:“游侠饶命!”
骊珠:“吓死我了。”
两人同时跌坐在地,面面相觑。
骊珠握着短剑指向他:“抱头,去里面墙根蹲下!”
那少年早被脖颈上的伤划破了胆子,对骊珠无有不从。
“……你叫什么?”骊珠忽而问。
少年:“裴……裴绍。”
“字什么?”
“……胤之?”
骊珠盯着那张痨病鬼似的苍白瘦脸,一时脑子晕了晕。
伊陵裴氏二房之子,从没出过门的病秧子……前世传闻一一对应上。
眼前这个,才是被裴照野冒名顶替的,真正的裴胤之。
那少年倒是大着胆子,问:
“是裴照野回来了吗?你跟裴照野是一伙的?”
“你认识他?”
提起裴照野,骊珠见他灰败面庞上掠过几分轻蔑戾气:
“那个野种,裴府谁不……错了错了!别杀我!”
骊珠剑尖抵着他的脸,冷声道:“好好说话,不准骂他。”
裴绍自幼父母溺爱,除了被裴照野打断腿之外,一点油皮都没擦破过,哪里禁得住这样吓唬。
“明白明白。”
他吞了口唾沫,道:
“我自然是认识他的,虽然他是我们裴府一个叫晗楚的歌伎所生,不过,这野……野生野长的,却也得了我父亲的青眼,见他体格强健,有扛鼎之力,他十二岁那年,我父亲还收他做义子呢。”
骊珠:“这么说,你们裴家对他还不错?”
“那是自然!”裴绍理直气壮地,“他一个杂种歌伎生的,能当我父亲的义子,跟我称兄道弟——啊啊啊啊!”
剑尖在他下颌划出一条口子。
“都叫你不准骂人,骂他娘也不行!”
“他娘本就是杂……乌桓人和大雍人生下来的,我又不是胡说!裴府人都知道!裴照野就是混了他们乌桓的杂血,才从小一身反骨,不服管教,十四岁就杀了一个乌桓商人,害得我父亲替他赔了好大一笔钱!”
裴绍捂着脸颤巍巍道。
“我们裴家对他仁至义尽,他却恩将仇报,不仅让人打断了我的腿,翅膀硬了还说走就走,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骊珠手脚冰凉,心惊肉跳。
……乌桓人?
裴照野的母亲竟然有乌桓的血脉?
骊珠一时被这个消息冲击,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
“你少在这里装,裴照野从来都恩怨分明,你要是不欺负他,他怎么可能让人打断你的腿?”
什么恩怨分明!睚眦必报还差不多!
裴绍气得猛咳了好几声,灌入胸腔的空气如拉风箱般呼哧呼哧。
“别装死!”
骊珠踢了一脚他的瘸腿。
“他为什么要打断你的腿,你说不说?不说我把你另一条腿也砍了!”
裴绍瞧着这个娇滴滴的小娘子,直觉觉得她下不了这样的手,开始抱头装死。
骊珠气急,又踹了他好几脚。
可到底不敢真砍他的腿。
突然,骊珠灵光一现,朝着之前藏册子的地方而去。
既然裴家有喜欢记录达官显贵机密的毛病,裴照野如今也算是一方匪首,他们不可能对裴照野没有丝毫记录。
骊珠快速翻阅那些册子。
“——谁准你们放人进去的!混账!给我把门破开!”
门外突然响起了裴从勋的声音。
“可是,那女子挟持了少君……”
“她挟持我老娘都不行!我没跟你们说过吗,就算是阖府着火了,书房都不能无人看守,更不能放外人进去,给我砸开!”
砰!砰!砰!
骊珠被这一连串的砸门声吓得一哆嗦。
怎么来得这么快!
骊珠手里的册子停在了某一页。
——找到了。
【裴照野,歌伎晗楚之子,少有奇勇,性情狡黠,善伪装,心口不一,结交游侠无数,有投军从戎,收复北地之志】
投军从戎,收复北地!
骊珠的心怦怦直跳。
她就知道!
砸门声中,骊珠又飞快扫向下一列。
【裴绍妒其天资,多有诬陷排挤,十四岁,晗楚新丧,绍卖其尸首于一乌桓商人,裴照野与友人劫道杀之,葬母,与裴绍结仇,对乌桓人恨之入骨,不可留于家中,遂逐之】
骊珠捏着册子的手指发白,猛然看向角落里的裴绍。
难怪他挨踹都不敢说!
这世上竟然有人歹毒到卖人母亲的尸首,打断他一条腿都是轻的!
还没等骊珠再去给他补上几脚,书房大门被人轰然冲开。
“……我道是谁,原来是公主在此。”
家丁簇拥着裴从勋而来,骊珠将剑架在了裴绍的脖颈上,连连后退。
裴从勋扫了一眼书案上的册子,微笑道:
“公主,之前是我们不识公主身份,冒犯了公主,还望公主宽宏大量,给我们一个赎……”
“裴府,你们兄弟二人,好得很。”
骊珠胸口起伏,眼中灼灼怒火:
“瞒报流民,侵占土地,替官员行贿,替豪族杀人,简直五毒俱全!还敢,还敢如此欺负他——”
裴从勋眯了眯眼。
他抬手:“放箭。”
一记冷箭几乎在他出声同时飞来。
然而倒地的却是裴从勋身边的弓手。
院中屋檐上传来女子笑语:
“这一箭放得不错吧,正中心脏!都别动哦,我的最高记录可是能一口气射杀五个人呢。”
背对门外的裴从勋骤然僵直。
“丹朱!”
骊珠惊喜地朝外张望。
书房后窗被人掀开。
顾秉安:“沈娘子,从这边走,山主刚刚在前头控制住局面了。”
骊珠立刻将裴绍推开,刚想转头就走,突然想起什么,又跑去书案边,扯了帘子将那一堆册子抱在怀中。
“走!”
顾秉安带着另外三人,护送骊珠往前院跑。
夜风送来浓烈的血腥气。
裴家这些家丁,听到裴从勋唤公主都敢听命射杀,可想而知,都是按死士的标准训练。
丹朱他们来之前,裴照野一个人如何应付得了?
他可有受伤?
骊珠忧心忡忡,刚一转过一处假山,却不想撞见一个熟悉身影。
“……骊珠?”
靠在假山隐蔽处暂时休憩的覃珣面色苍白,气若游丝。
“覃珣?你、你怎么了?”
骊珠不知发生了什么,还以为覃珣是被裴府的人所伤——他都被伤成这个样子,裴照野呢?
覃珣上下扫视她一眼,微微拢眉:
“你怎么……穿成这样?我的氅衣……”
他让身边的捷云将氅衣递给骊珠。
骊珠昂着苍白小脸问:“他不会死吧?”
“公主无需忧心,公子无性命之虞,只是那个叫裴照野的……”
捷云刚要告状,就被骊珠攥住手臂:
“他怎么了?他在哪儿?”
捷云愣了一下,随即指了个方向:“和玄英女官,还有您身边的长君,都在那边。”
笼上氅衣的骊珠马不停蹄朝那个方向跑去。
尸首堆旁,裴照野正在擦剑。
陆誉坐在石凳上休息,玄英在给长君包扎,且时不时朝裴照野所在的方向投去视线。
她的手到现在都还有些微微发颤。
太恐怖了。
那股凶悍的杀伐之气,砍人头颅简直如切香瓜。
且仿佛不知疲惫一样,陆誉也算得上悍勇了,此刻也难免脱力。
他却好像只是舒展了一番筋骨似的,不见半点疲态,阴沉着一张脸,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这样的强健勇武,哪怕是宫中武官,也鲜少见到。
难怪小小年纪就能成为一方匪首。
公主竟落到这样一个人手中,还能全须全尾地脱身,到底有没有瞒着她什么……
正想着,玄英突然见一道披着雪白氅衣的身影一路小跑而来。
擦了剑准备去寻骊珠的裴照野抬起头。
他一眼就看到了她身上披的那件氅衣。
她的未婚夫,竟然是覃珣。
她要嫁给覃敬的儿子。
裴照野在心头咀嚼着这句话,一股阴冷的恶念在他胸口翻滚,向着视野中奔来的少女一浪接一浪的涌去。
宫中的金枝玉叶配世族的芝兰玉树。
真是好一对檀郎谢女,谁看了不说一句般配?
老天怎能不公平到这等地步。
给他财富、权势、名声还不够,还要再给他这世间最好的女子来配他。
难不成覃敬不是他亲爹,老天爷才是他亲爹?
算什么东西。
爽不死他。
裴照野眸色幽冷,沼泽般粘稠。
莫说只是未婚夫妻。
就算是成了婚的,他也照夺不误,以报当日——
“裴照野!”
一个出神,再回过神来时,已是馨香满怀,她将自己一整个地丢进了他怀中。
裴照野下意识将她接住。
“我不会让他们好过的!”
抱着那堆册子的少女从他怀中探出头来。
她鼻尖冻得通红,却犹带怒容,双目洞明,如一道闪电劈开他眼中阴翳——
“那些欺负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第22章
……公主!您在说什么啊!
玄英满腹震撼, 恨不得用眼神将骊珠从这杀胚匪首的怀里拉出来。
那只虚虚揽着她窄腰的手臂,可以将一个八尺高的壮汉拎过肩掼晕。
那把反握在手里的长剑,刚才轻而易举削掉了四五只臂膀。
谁能欺负得了他!
倒是自投罗网到他怀里的公主,从氅衣里露出一张露水似的脸, 弱不禁风的, 像是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
裴照野也这样觉得。
纤弱, 怯懦,动不动就爱哭, 声音大点都能把她吓得一哆嗦。
可偏偏又浑身是劲, 一边哭着, 一边把自己支棱起来。
还想替他撑腰……
她的手软软地抵在他胸口, 于是他落在她腰上的指腹也往里陷了陷。
裴照野说不出心底是什么滋味。
只是想, 这么细的腰, 别把自己撑断了才是。
玄英觑见这一幕, 眼皮一跳。
“方才这话,什么意思?”
裴照野瞥了眼她怀里的那堆册子,道:
“那些狗东西, 该不会也把我写进这破册子里了吧?”
“……什么叫破册子,这些都是很要紧的东西。”
裴照野:“给我看看。”
骊珠睁大眼挣出他怀抱,顿时警醒。
“不行。”
“为什么?”
“在我看完之前, 任何人都不得碰这些东西, 我要好好审一遍——还有你藏在靴子里那一册,一并给我。”
裴照野剑眉轻挑:
“你还真是……”
前一刻还一副青天大老爷要给他主持公道的模样,下一刻就把他也当犯人防着?
翻脸翻得也太快了些。
他抽出那本册子,拍在她手中。
掂了掂怀里的那堆册子,骊珠抱得胳膊都酸了,然而玄英想接过来时, 她却也摇摇头拒绝。
“对了,”骊珠转身问顾秉安,“今夜红叶寨有多少人下山?”
顾秉安扫了裴照野一眼,得到后者的默许后,他垂首答:
“包括我和丹朱在内,共五十三人,再多,恐怕会惊动郡内守备。”
骊珠了然颔首。
“公主。”
玄英终于忍不住出声:
“珣公子……他应该受了很重的伤,您看,既然裴府已经被控制起来了,要不然,我去问问管事的二位夫人,请府中医师给他瞧瞧?”
“哦对对对。”
骊珠这才想起来,神色肃然。
覃珣可不能在这里出事。
“我可以用一用你的人吗?”她问裴照野。
裴照野收剑入鞘:“你要用他们来抄我自己的寨子,可能有点困难,别的随你。”
骊珠莫名其妙地睁大眼:“我抄你的寨子做什么?”
“公主的想法高深莫测,谁知道呢?”他笑吟吟地看她。
……好阴阳怪气。
时间紧迫,骊珠收回视线。
“陆誉,长君。”
两人起身聆训。
骊珠道:“陆誉,你与丹朱一道,收缴府内余下家丁的兵刃,投降的捆起来,负隅顽抗的,先晓以利害,若还不从格杀勿论,看紧裴府门户,不要让任何人随意外出,若有通传消息的,也一概拿下。”
“陆誉得令。”
“长君——”骊珠看着抚着臂膀的小宦官,“你负责看守后宅,安抚女眷,尽量不动武,但也要收缴她们房内剪子之类的利器,不可大意。”
“长君明白。”
骊珠再看向玄英。
玄英已从房内拖出一个空箱子,给骊珠盛装那些册子。
她道:“公主今夜是要熬个长夜了?”
骊珠颔首。
“玄英明白,给珣公子寻医师,安排府内这些卫士的吃喝睡轮班,再去寻几个女婢替公主收拾今夜要用的书房……这些琐事,玄英会安排好,公主无需忧心。”
玄英绝非夸口。
不过一刻时间,丹朱赶来时,原本四处血淋淋的裴府井然有序的运转起来。
有人在收拾尸首,有人在清点武器兵刃,还有个腿都软了的膳夫被架着送入膳房,说是要给大家准备明早的膳食。
丹朱抬手勾住长君的肩膀,叹为观止:
“好威风凛凛的女官,瞧着是比我们红叶寨的有规矩些,诶,他们一个女官,一个执金吾校尉,那你是什么东西?”
面皮薄的小宦官冷着脸,拨开她的手:“……与你无关。”
另一边,裴府女婢战战兢兢前来知会,称书房已经收拾好,请骊珠移步。
骊珠应了一声,准备抱着箱子过去。
“嗯——”
裴照野忍俊不禁地看着她涨红的脸,半蹲着问:
“要我帮忙吗?”
骊珠使出了吃奶的劲:“我可……算了,我不可以,你来吧。”
下一刻,她看着裴照野单手将箱子夹在了臂弯里。
“走吧。”
骊珠目瞪口呆跟在后面。
寅时三刻的月亮斜挂天边,像指甲掐出来的一点淡黄印子。
府内仆役不得随意走动,院子里石灯熄灭,只有引路的女婢提着一盏灯,照出一点雾蒙蒙的光。
“这里鹅卵石滑脚,小心点。”
骊珠听到他提醒,才想起来他在裴府长大,对这里的一草一木自然熟悉。
“哦。”骊珠伸手揪住他衣袖。
感受到袖口的轻柔力道,裴照野脚步顿了顿,偏头看她。
她正提裙低头看着路面,头也不抬道:
“不许趁我没注意的时候动我的册子哦。”
已经将箱子推开一条缝的手收了回去。
她倒是很了解他。
裴照野道:“我还以为你应付不来这种事,没想到动起真格,也是条理清晰,杀伐果断。”
“什么真格?”
“方才安排人掌控府内上下。”
黑暗中,骊珠辨不清方向,揪着衣袖的手改成了挽着臂弯。
他臂膀太粗,她的手只能搭在上面,贴得紧紧。
她挽得极自然,连一丝迟疑都没有,就好像已经这样挽过千百次。
裴照野忽而走神。
她跟她那个未婚夫,是否也曾这样挽着手,在雒阳的宫苑内相携出游?
“那算什么,宫变才是动真格。”
骊珠打断他的胡思乱想。
“……你这个年纪,何时见过宫变?”他问。
骊珠顿了顿:
“我从小就听说过啊,五王之争,燕都焚毁,迁都雒阳,我父皇还有太傅,都会跟我讲这些故事,小时候天上打雷,我都觉得是有人在撞宫门,要来逼宫了……后来才不怕的。”
“后来?后来为什么不怕?”
他偏头看去,见少女抬起头笑盈盈望着他不说话。
好一会儿,她才道:
“反正就是不怕了。”
也不知道在傻笑什么。
裴照野收回视线,脚步却忽而停滞。
“怎么了?”
临水散落的几处偏房沐浴在夜色中,血腥味没有波及此处,风中只送来淡淡的木犀花香。
裴照野:“没什么。”
骊珠却心念一动,问前面引路的女婢:
“这里是什么地方?”
“府内小厮家丁的房舍,阿野……这位裴大人,以前也住这里。”
裴照野扫去一眼,那女婢果然是曾经在府中见过的熟面孔。
“阿野?”骊珠若有所思,“以前他们都唤你阿野?”
他含糊应了一声,本不欲多言,却见少女突然眼前一亮:
“我们不去书房了,就去你之前住的地方看册子吧!”
裴照野瞳仁一紧。
没等他阻拦,骊珠就已兴致勃勃地让女婢在前带路,还追问那里是否有其他人住进去。
得知那里没有旁人住,只是用来堆杂物后,骊珠更添兴趣。
然而一推门——
“咳咳咳!”
兜头落下的尘土撒了骊珠满身。
女婢忙给她掸灰,道:“这里久无人住,公、公主还是移步前院书房……”
“不必,我就要在这里。”
骊珠踏入房内,果真见到四角都堆了不少杂物。
但好在还有一张案几,一盏油灯,对她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站在门边的裴照野冷冷出声:
“你不怕半夜有老鼠啃你的脚,倒是可以留下。”
骊珠面色大变。
什么老鼠!
老鼠为什么要啃她的脚!
“……你吓唬我,不会的,已经快卯时,天亮了不会有老鼠的。”
骊珠哼了一声,进去后,开始好奇张望。
裴照野看着她踩过他曾经踩过的地面,看她手指拂过他过去用过的矮柜,小屏,甚至在他睡过的小榻上坐下。
他喉结滑了滑,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在他体内搅动。
她拉开柜子的门,像是扒开他的里衣。
她触碰他用过的物件,像是在一点点抚摸他的皮肤。
这很危险。
山里的野兽不会允许自己的巢穴暴露,哪怕是个被遗弃的巢穴。
敏锐的猎人会嗅到他的弱点,他将任人宰割,毫无还击之力。
但在危机感袭上背脊时,他又感到自己内心深处,涌出某种疯狂的念头。
——他竟然在渴望她去接近他的弱点。
豆大灯烛映在他乌沉沉的眼底。
骊珠并未发现他的异样。
她简单扫视了一圈,或许是时间太久远,她并没有发现什么能看出属于裴照野的物件。
时间紧迫,她也没有再多看,女婢给她取来一块干净的垫子,擦拭了案几,骊珠便在灯下开始看了起来。
“别的倒不必了,你去书房替我多取一些竹简来吧。”
这些册子上记载的东西庞杂混乱,她需要单独誊抄整理在竹简上,才能理清伊陵郡官场如今的状况。
女婢应诺,转身出了院子。
“……你就这么放心与我单独相处?”
脚步声渐远,裴照野忽而开口:
“你查的可是整个伊陵郡的罪证,现在你的侍卫都不在,我若是想对你下手——”
“打下手?”
骊珠已完全沉浸在册子里的内容中,只隐约听到这么一句。
“不用啦,我自己可以的,你要实在闲着,替我研墨也不是不行。”
裴照野:“……”
骊珠无暇理会他的表情,继续翻看。
【丙戌年三月初三,昭县县尉薛务向伊陵户曹刘昘行贿三百金,替薛家瞒报流民一千三百七十人】
……火气上来了,骊珠忍住。
【丁卯年九月初五,遴选美人交付鹤州别驾从事,后转赠御史大夫徐梦玄,于雒阳外宅养之,育有三子一女】
什么!
徐梦玄夫人以悍妒闻名雒阳,他竟然敢在外面有外室,还生了四个孩子!
骊珠瞠目结舌。
这若是传回雒阳,只怕雒阳百姓一个月都不愁下饭的话题。
等会儿——
徐梦玄。
裴府机密册子。
前世刚刚入雒阳拜官,便得到徐梦玄盛赞的裴照野。
“裴照野!”
骊珠忽而怒声唤他名字。
正在旁边支着腿研墨的男子掀起眼帘。
“……你知不知道你让我在别人眼里像个傻子。”
裴照野愣了一下,失笑:
“这我确实不知,还请公主解惑。”
惑他个头!
骊珠想起前世曾有流言,说他才学不佳,却得徐梦玄盛赞,一定是拿住了什么把柄逼迫徐梦玄。
骊珠听了格外恼怒,当即就让玄英停下肩舆,在宫道上斥责了那名官员,让他丢了好大一个面子。
结果!人家说的都是实话!!
裴照野前世定是也拿到了这些册子。
难怪他一介寒门,官升得这样快,明明没有显赫师门,却也能在朝中左右逢源,如鱼得水。
骊珠想到自己信誓旦旦为他在百官公卿面前争辩,简直羞愧得脚趾缩紧。
“不想给你解惑,也不想理你,我讨厌你。”
骊珠气恼之下,脱口而出。
对面静默了两息。
“是因为看了那本册子吗?”
骊珠匪夷所思地瞧着他。
“那册子里写了什么?”裴照野目光幽深,“写了我的身世?我杀过的人,这些年干过的事?所以,你才讨厌我?也不想……”
不想再替他出气了。
骊珠愣了好一会儿。
“你叽里咕噜说什么呢?”
她提着笔怔怔道:
“我只是现在讨厌你,又不是一直讨厌你,你把我耍得团团转,这么一会儿气都不让我生,你也太过分了吧!”
他讲不讲道理啊。
裴照野:“……我何时把你耍得团团转?”
“你别管,就是有,你以后就会把我耍得团团转。”骊珠气得不想看他。
“裴家难不成是神仙?这册子里连以后的事都有?”
他眼底浮出一丝笑意。
“那里面还有没有说我别的事?”
骊珠抬眼瞪他:“你还有什么别的事瞒着我?”
他摸摸下颌,瞧着她嗔怒埋怨的神色笑道:
“我现在有点想亲你,这个算不算?”
“……?”
第23章
一瞥烛影在他下半张脸摇曳。
骊珠的视线不自觉落在眼前微弯的两片薄唇上。
他噙着笑意, 弧度戏谑,灯烛扑簌间,骊珠一阵恍惚,仿佛回到了公主府内的书房。
下一刻, 他就会丢开手里的墨条, 别过头来吻她。
呼吸是热的, 唇是凉的,他会不疾不徐地啜吻着她的唇舌, 身体向她覆过来, 她折下腰, 跌到书卷墨香的深处。
骊珠呼吸一紧, 匆忙移开视线。
一滴墨汁落在竹简上, 她回过神来, 用书刀一点点慢吞吞刮掉。
“……不算瞒, ”她低着头,脖颈泛着薄红色,“因为我看得出来。”
把玩着那只墨条的手停住。
灯花噼啪, 火光在他眼底跳动了一下。
“这也能看出来?”
“我想说很久了——”骊珠用一种敢怒不敢言的眼神瞧着他,“你能不能稍微收敛一下?不要随时随地……”
“随时随地怎么?”
骊珠憋了好一会儿,吐出两个字。
“发情。”
她好像觉得自己这两个字很有攻击力。
裴照野神色坦然:“没办法, 男人就是这种东西。”
“谁说的, 也不是人人都这样。”
骊珠下意识辩驳一句,裴照野却似打蛇随棍上般,咬住她的话头,阴恻恻追问:
“谁不这样?你那个给你披氅衣的未婚夫?”
提笔誊抄的骊珠蹙了一下眉。
“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轻飘飘道:“没关系,特别没关系。”
听到他这样说,骊珠不知为何有些心虚, 忍不住软了声音道:
“总之,你以后不要骗我,行不行?”
她说这话时眼尾微垂,有种楚楚可怜的无奈。
裴照野藏在书案下的手指已经摸到了其中一本册子的边缘,蓦然一顿。
“你很喜欢听真话?”
“谁会喜欢听假话?”
“那可未必,有些人总以为自己爱听真话,其实只是想听既真实又好听的话而已,大多数真话可难听得很。”
骊珠闻言沉寂了好一会儿。
她忍不住想,他说得……好像也有些道理。
前世她蒙在鼓里,有人尽他所能,扮演着她能够接受的模样。
她那时从没想过探寻什么真相,只觉得自己过得很快乐,很幸福。
如果一开始她就知道,他不是什么两袖清风的寒门士子,而是个杀人如麻、冒名顶替的匪首。
她真能轻易放下心防,接受他这个人吗?
好像……很难说。
“那我问你一个问题。”
骊珠忽而放下笔,神色肃然起来。
“如果,你到了雒阳,做了位列三公的大官,不过不得不抛弃你这些山匪习气,也不能舞刀弄枪,至少表面上看起来要有个文质彬彬的样子——你会过得高兴吗?”
裴照野面无表情:“我高兴个鸟蛋,你还没放弃招安的念头呢?”
骊珠:“……没人招安!你自己跑去雒阳当官的!”
“绝无可能。”
“那就假如!假如呢?”
“没这种假如。”
骊珠盯着他不说话。
对峙片刻,他挪开视线,面色冷淡道:
“除了在虞山做我的山主,别的我没有兴趣,更别提像那些软蛋一样整日拿着刀扇麈尾装模作样,卸了我的刀剑就是夺了我的魂,人没了精气魂魄,跟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说完,他瞥见骊珠的脸色骤然苍白。
“我都说了,真话不好听。”
骊珠垂下头,提笔继续翻看那堆册子。
“怎么不说话了?”
她闷闷道:“天快亮了,我得把这些快点看完。”
“我难得跟人说点真心话,你就这个反应?”
“那你想要什么反应?”
望过来的双眸像经了一场深秋的雨,潮湿又萧索。
骊珠只是突然意识到,前世对她而言无比幸福的三年婚姻,对他的意义却不一样。
雒阳的繁华,位极人臣的荣耀,都不是他想要的。
就连跟她成婚的日子,他也需日日隐藏自我,过得并不自在。
……那他前世,为何会突然决定借裴胤之的身份入仕,前往雒阳呢?
可惜,就算她问眼前的本人,他也并不知道答案。
看着她突然丧眉耷眼的模样,裴照野忽而有些心烦意乱。
“既然都是假设了,你就不知道添点筹码?”
“什么筹码?”骊珠蹙眉道,“都做位列三公的大官了,这个筹码还不够吗?”
“谁稀罕什么三公六婆。”
骊珠深吸一口气。
三公是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他能不能多读点书?
裴照野偏头撑着额角,在灯烛下打量她。
“我说的筹码,起码也得让我尚个公主……之类的。”
“尚公主你就愿意去做官?”骊珠试探问。
“不能。”
裴照野回答得很果断。
骊珠不想理他了。
“但你假设的不是我已经到了雒阳,做了官吗?虽然这种日子听上去就跟狗屎一样——”
听到他微微笑着用“狗屎”来形容,骊珠骇然瞪大了眼。
“不过,要是能天天跟公主睡觉,那也还行。”
语落,内室安静片刻。
“你——”
骊珠握笔如握剑,极震撼地指着他,衣襟上露出的肌肤全都红透了。
而与此同时,裴照野沾了墨的手指在书案下,挑开册子某页,抹掉了其中一行。
他的动作快而利落,面上看不出丝毫端倪。
“话是糙了点,但这不是你要听的真心话吗?”
“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你看,我就说你不爱听真心话,怨不得别人要骗你,你就像那种假意开明的皇帝,让臣下畅所欲言,真畅所欲言了,你又不乐意了。”
骊珠被他怼得一时哑然。
她……她是这么虚伪的人吗?
“你这是强词夺理!”
“连真话都不让人说,到底是谁在强词,谁在夺理?”
“我只是不让你说这些荤话,谁让你不说真话?”
裴照野笑了下,搭在腿上的手指点了点膝:
“那我还真是有点无话可说。”
“……”
门外响起叩门声。
“公主,”是玄英的声音,“我在院子里另摆了书案和草席,公主不如先到院子里看,等我将这里打扫干净后,公主再移步入内?”
正好骊珠不太想再与裴照野继续这个话题,立刻应下。
院子里,提着食盒的玄英摆好两份宵夜,还有骊珠爱喝的甜汤。
“熬夜伤身,公主进些吃食垫一垫再看。”
“好,今夜辛苦你了。”
“我这不算什么,倒是公主您——”
“对了,”骊珠突然问,“覃珣情况如何?”
玄英瞥了眼一旁落座的裴照野。
“……医师瞧过了,说是内里伤了几根肋骨,还好,没有伤及内脏,不要挪动,养一养就好。”
骊珠放心地点点头:
“还好没什么大问题,毕竟是为了救我,他才会受这样重的伤。”
玄英又朝一旁平静夹菜的裴照野投去目光。
……算了,这个状要告,还是覃珣他们自己跟公主告吧。
趁着吃喝休息的时间,骊珠将她整理誊抄好的内容递给玄英。
“虽然现下只看完四成,不过我心里也差不多有数了,你也看看。”
玄英细细扫过骊珠的笔记。
对比机密册子里以日期为脉络的零散记录,骊珠将这些零散事件,重新按人和年份汇总,梳理了一遍。
“里面涉及到的,主要还是以伊陵、宛郡、睢南三地的官员和豪族为主,其中往来最频繁的,还是伊陵郡的官员。”
骊珠抱着甜汤,一边小口啄饮,一边道:
“除去那些零零散散的部分,裴家其实多是替睢南薛氏和宛郡覃氏做事,做的事也无非就是替薛氏瞒报流民,替覃氏拉拢南方世族。”
玄英眉头紧蹙:
“薛氏已经是南方的强宗豪族,听说坞堡内数千户,加起来上万人,陛下几番命他们拆除坞堡,薛氏都以北地滋扰为名,不肯拆除,现在还暗地里与鹤州官员往来,在坞堡里藏这么多流民……他们这是想做什么?”
裴照野笑了笑:
“我听说今年以来,有不少私铁流向睢南,有人有地有粮有铁,下一步,不造反干什么?”
玄英听这匪首语气平淡地说出造反二字,面色大变。
却见骊珠神色平静,玄英不免疑惑:
“公主好像并不意外?”
她当然不意外,因为前世就已经反过一次了。
算起来,应该就是明年的事。
“早在越王叛出朝廷,焚毁燕都,割据北地十一州时,身为南方世族之首的薛氏就有角逐天下之心,所以多次阻拦南雍迁都。”
骊珠道:
“之后朝廷定都雒阳,在南方日渐站稳脚跟,依附薛氏的世族开始投向朝廷,薛氏已经忍了很久,如今终于觉得时机成熟,可以起事了而已。”
听到这里,玄英已是眉头深蹙。
“既然如此,公主不能去清河郡,也不能在鹤州盘桓,必须尽早返回雒阳,否则要是睢南突然起事,公主就彻底走不了了。”
“不行。”骊珠撂下甜汤,义正言辞,“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不能走。”
玄英万分不解:“为何?”
因为,这一仗虽然薛氏落败,但南雍朝廷也只是惨胜。
其中军费开销,粮草消耗,致使南雍人力疲惫,民生凋敝,而北越却开始蠢蠢欲动,意图南下。
这一仗得益的只有一方。
宛郡覃氏。
“玄英,你想想,薛氏真要是反了,朝中谁有能力担任主帅?”
“朝中群臣如云,自是有……”
“不是的。”
骊珠握住玄英的手腕,正色道:
“只有覃珣的二叔,如今在宛郡的覃氏家主覃戎,堪当此任。”
裴照野朝她觑来一眼。
“一则,宛郡离睢南最近,二则,覃氏身为外戚,与我父皇利益一致,三则——朝廷没那么多钱。”
骊珠收回手,低头搅动碗里甜汤。
“只有南雍的国库,加上覃氏的家底,才能打得起这一仗,赢了,覃氏就能成为与沈家共天下的强宗豪族,输了,覃氏和沈氏皇族一起死。”
当然,骊珠已经提前知道了结果。
此战惨胜,覃戎得封宛郡太守,哥哥覃敬——也就是覃珣的父亲,覃皇后的堂兄——也坐上了丞相之位。
由此,才开始了覃氏外戚权倾朝野的局面。
骊珠的目光移向一旁的年轻匪首。
裴照野:“你盯着我做什么?”
骊珠不语,只是一昧盯着他看。
因为覃家正是朝堂上最大的主和派。
未来的丞相覃敬,会在北越军侵袭边关时,提出向北越缴纳岁币。
每年缴纳岁币的钱从国库里出,且比打仗开销更小。
要是打起仗来,税要增,地方财政也要出钱,万一激起民变还得出钱出人镇压,对他坐稳丞相之位,更是没有半点好处。
他把账算得很清楚。
但他没算到,南雍的岁币把北越和乌桓养得兵强马壮,他们的胃口越来越大。
最终,北越和乌桓挥师南下,踏着南雍人的尸骨,亡了南雍。
骊珠既然知道千里荒骨,雒阳惨遭血屠的未来,便不能允许这一切开始。
然而——
骊珠想到他方才的话。
他不开心。
在雒阳不开心,做大官也不开心。
前世她最幸福的三年,他却三年没有一日做过自己。
裴照野原本以为她又要说些招安的鸟话,没想到她只是看了他一会儿,便移开了视线。
“……算了,没什么。”
他忽而坐直。
算了?
她把什么东西算了?
骊珠对玄英道:
“我困了,余下的锁起来,贴个封条,明日再继续看吧。”
恰好此刻女婢从屋内出来,道里面已经收拾妥帖,备好了洗漱用具,可以安寝。
骊珠打了个哈欠,顶着眼下绀青,游魂般往屋里走。
裴照野拉住她手腕,玄英的视线倏然飘过来。
“你睡这儿做什么?裴家这么多屋子还不够你睡?”
骊珠双眸泛着生理性的泪水,小声道:
“天都快亮了,好累,走不动。”
“几步路而已,不行我背你去。”
玄英的嘴开始蠢蠢欲动。
骊珠是真的睁不开眼了。
她上半夜在府内九死一生,下半夜看这些册子,现下就算让她睡地上她都能睡着。
奋力一挣,骊珠甩开裴照野的手,直奔屋内而去。
玄英刚要松口气,下一刻又瞪大了眼。
那山匪居然也跟进去了!
内室中,骊珠恍恍惚惚拿起沾了盐的竹刷,刚放进嘴里,竹刷就被人夺走。
“……没跟你开玩笑,睡别的地方去。”
骊珠无力争辩,闭上酸涩的眼皮:
“那你先帮我刷牙。”
“……”
她知道她在说什么吗?
裴照野看着她卷翘的长睫,微微递过来的脸,一时无言。
半晌,他握着竹刷,放进她口中。
“方才你说算了,怎么就算了?你原本想说什么?”
竹刷缓慢地在齿间移动。
从前在公主府,有时熬夜太晚,骊珠懒得动弹,也是这样闭着眼,任由他替她擦脸,刷牙,洗脚。
他的动作很轻,骊珠被他托着下颌,有种令人眷念的温度。
她含含糊糊道:“就是算了……没什么要紧的。”
“要我对你说真话,你倒是遮遮掩掩,真话都藏自己肚子里是吧?”
裴照野递水给她。
咕噜咕噜漱了口,骊珠仍闭着眼。
裴照野感觉她应该是在等他给她擦脸。
……公主就是不一样,使唤人都使唤得理所当然。
裴照野瞥了一眼旁边的水盆。
水声淅沥,他将温热巾帕覆在她那张巴掌大的脸上,生疏而轻柔地擦拭。
她忽而开口:
“大雍国力衰微,乌桓人肆虐边境,因此诞下了许多混有乌桓血脉的孩子。”
巾帕将她的面庞蒸出淡淡粉色,骊珠睁开眼,对上裴照野幽深视线。
“朝廷动荡,官场风雨如晦,藏污纳垢,才有裴家不思正道,以权色交易图谋家族前程。”
“是南雍先负了你,你不愿投靠南雍的朝廷,为之搏命,也是情理之中——沈家的皇朝,本就该由沈家人自己保护。”
这样也很好。
这样他就不必上战场,也不会有受伤死掉的危险了。
好一会儿,裴照野开口:
“册子里写我的内容,你都看过了?”
“只剩后半页,还没来得及看。”
骊珠冲他温然一笑:
“你要是不想我看,我就不看,我把那一页撕下来给你。”
“……”
裴照野忽而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
“好啦,那我就走了,这里既然收拾好了,你就留在这里。”
骊珠转过身,刚要出门,忽然整个人一轻——
她怔愣看着将她抱起来,轻轻放到床榻上的男子。
灯烛晦暗,裴照野瞥了眼床榻一侧陷入黑暗的墙壁。
那些他旧日刻下的印记,待到天明,就会暴露在她的眼皮下。
他本想在被人发现之前,将那些少年时幼稚的、可笑的字句全都抹去,但偏偏又在此时改变了主意。
“睡吧。”
裴照野替她掖了掖被角。
“顺便告诉你,你想看那一页也看不到了,因为我已经趁你不注意时,用墨全都蹭花了。”
第24章
快阖上眼帘的骊珠又倏然睁开眼。
“……你蹭掉了什么?什么时候弄花的?你怎么又跟我耍心眼!”
骊珠一下子清醒过来。
所以他今晚口无遮拦说那些胡话的时候, 其实是想转移她的注意力,趁机暗地里做这件事是吧?
裴照野但笑不语,转身而出。
玄英正带着长君匆匆赶来,见他满面春风的从公主的房内走出, 脸色顿时变白三分。
“公主——”
玄英与长君二人倚坐在骊珠榻前, 肃然追问:
“那狂徒可有冒犯公主?”
骊珠愤怒地拆发饰:
“冒犯了!他冒犯得很彻底, 我再也不会相信他了!”
他到底不想让她看见什么?
可恶啊。
越不叫她知道她就越好奇!
玄英与长君对视一眼。
玄英拍了一下他的肩,沉声斥道:
“你不是说那匪贼还算知礼, 在山寨时没有对公主毛手毛脚吗?现在是怎么回事?”
长君愕然:“老天作证, 他之前的确无动于衷啊, 他对公主的兴趣还不如对公主头上的金步摇兴趣大呢!”
玄英信誓旦旦:“不可能, 哪儿有男人见了公主能无动于衷的, 心不动, 下半身也得动一动。”
长君与骊珠肩并着肩, 震惊地看向语出惊人的玄英。
“……咳,玄英失言,公主这几日受惊了, 早些休息,其他事醒来后再说吧。”
门缓缓阖上,内室寂静, 只偶尔几声鸟鸣, 昭示着天色将明。
骊珠翻了个身,将自己蜷缩成团,昏沉沉想:
这床好窄,床板跟石头一样硬。
就算铺了厚厚褥子,睡起来也不舒服。
他从前就睡在这种地方吗?
……那也不是她害的!
她余怒未消,明日照样不会跟他说话!
一瞥朦胧晨光从窗外透入, 将骊珠眼前的墙面照亮。
上面好像有什么字。
睁着沉重眼皮,骊珠勉强辨认出了上面孩童般的拙劣字迹。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是一首军乐啊……
骊珠阖上眼,耳边似有觥筹交错,短箫铙鼓。
她忽而想起来,前世她与裴照野初见时,也曾听过这一首曲子。
……
骊珠第一次见到裴照野,是在覃府的一场婚宴上。
彼时覃珣的堂弟大婚,宴请雒阳权贵无数,位列九卿的裴照野,以及与覃珣新婚一载的骊珠也在其列。
夜宴正酣,喝得酩酊大醉的覃戎摇摇晃晃起身。
“……今夜诸公谈及伎艺表演,兴致颇高,唯独缺了宫廷雅乐,素闻公主才高,不如请公主奏乐一曲,以娱宾客?”
此言一出,席间骤然安静下来。
有人道:“将军吃醉了,如何能令公主为乐工事?”
“怎么不成?这是覃家,清河公主亦是我覃家冢妇,怎么奏不得?来人!取乐器来!”
覃戎大有借酒发狂的意思,在场的覃家人却无人阻拦。
彼时覃家刚提出以岁币和缓边关压力的建议,得明昭帝重用,权势正盛,骊珠不敢正面相抗,四处张望。
玉晖呢?
他去哪儿了?他为何不在?
嗵——嗵——
席间响起鼓声,众人瞩目。
透过稀疏竹帘,骊珠看到那人头戴进贤冠,红纓系于冠,结在颌下,衬得面容冷白,线条嶙峋。
男子倚着凭几,坐在鼓边,懒洋洋笑道:
“方才听诸公畅谈乐理,头头是道,在下也一时技痒,将军想听曲子,不如听我这曲。”
覃戎冷嗤:“你?裴太仆的才学,朝中无人不知,没必要在这里自取其辱吧。”
主和派的朝臣纷纷笑了起来。
男子却道:
“宫廷雅乐非我所长,不过诸公日日龟缩雒阳,何愁听不到宫中雅乐?倒是军中乐曲,多年未闻,不如今日奏一奏,以免成了咱们南雍绝唱。”
“说得好!”
“就奏军乐!”
主战派的朝臣们赞同声连连,顿时压过了对方的声势。
骊珠隔帘相望,见那人振袖而起,击鼓而歌之——
词中意曰:
城南城北俱恶战,尸骸遍地鸦成群。
堡垒筑在桥梁上,道路无法通南北。
五谷无收君何食?想做忠臣也无力。
歌声染着醉意,豪迈洒脱,旁若无人,满座众人俱沉寂。
正唱着,一道洞箫声骤然而起,与鼓和之。
男子朝帘后深深望去一眼。
洞箫如泣如诉,歌至最后两句: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
「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一曲奏罢,竹帘后传来温软嗓音:
“曲调易奏,人心难得,裴太仆此曲,甚得我心。”
男子目光幽幽,几欲穿透竹帘。
……
日上三竿。
顶着一头乱发的骊珠坐在榻上,盯着墙上那首词曲出神。
昨夜裴照野几番阻拦她宿在这里……就是因为这个吗?
骊珠抬手抚摸着那些痕迹。
字迹过于拙劣,一眼便能认出是孩童字迹。
除了这首词曲以外,还有一幅潦草的南雍北越疆域图。
她抱着膝细细端详,几乎能想到小少年坐在榻上,一笔一划,意气昂扬的样子。
骊珠忍不住弯起唇角。
这有什么好遮掩的,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公主醒了?”
听见内室响动,带着洗漱用具的玄英推门而入,道:
“正好,公主快些梳洗起身吧,再不去,怕是都要打起来了。”
小院中。
执剑守卫的长君对阶下二人道:
“公主已醒,梳洗后自会传召,还请二位稍安勿躁。”
丹朱摸了摸下颌:“传召,这词新鲜,你们公主真有排场,回去我也让我们山主学学。”
捷云扫她一眼,视线从她高大体格和过于紧实的臂膀上掠过。
作为覃珣身边的仆从侍卫,捷云和长君早就相识,等待时不免与长君闲聊起来。
捷云:“她真是女人吗?我第一次见这么健壮如牛的女人。”
“等她把你捆柱子上,或者一箭把两个人串成串,你就知道了。”
长君面无表情答。
丹朱嘿嘿一笑。
内室的门打开,捷云立刻回身。
“捷云参见公主,珣公子听闻昨夜公主熬更守夜,彻查裴府内情,特命膳房备了公主喜欢的菜式,还望公主赏光,移步公子院中一同用膳。”
骊珠刚跨出门就听到这么一串话,脚步顿了顿。
“……你大爷的,你这鸟人嘴皮子怎么这么快!”
丹朱瞪大了眼,立刻拉住骊珠的胳膊。
“我们山主还备了好酒好菜呢!公主跟我走!”
丹朱手劲极大,顿时就将骊珠带得往前半步。
捷云立刻喊:“长君!此人对清河公主如此无礼,你竟也见得惯?”
“你嚷嚷什么嚷嚷!起开吧你!”
长君:“……”
不知为何,长君莫名联想到了宫中妃嫔在芳林园争宠的画面。
长君将二人都隔开,骊珠这才脱身。
骊珠揉了揉手臂,问捷云:
“这都午时了,你们公子还在养伤,不用膳等我做什么?”
“公子忧心公主安危,夜不能寐。”
骊珠想了想,她也确实该去看看覃珣的伤势,顺便跟他提一提退婚的事,便应了下来。
又对丹朱道:
“好丹朱,你跟你们山主说,我晚点再去找他,让他自己先吃,不必管我。”
捷云微笑在前引路。
裴府经过一夜清洗,已不见血腥,各院门口都有红叶寨的人把守着,仆役只能在各自院中走动。
骊珠一行人到时,端方持重的年轻公子果然坐在食案前,眼帘半垂,似在凝思着什么。
“公主。”
见骊珠入院,他眼前亮了亮,正要起身,骊珠上前制止。
“你不是断了肋骨吗?坐着吧,免得伤得更重,我天亮才睡,午时不一定能醒,你何必等我一起用午膳呢。”
更何况她其实更想和裴照野一起。
但是捷云都那么说了,骊珠也不好叫他失望。
覃珣见骊珠面色红润如常,并未受伤的样子,略略放下心来。
他浅笑道:
“公主操劳一夜,便没准备油腻不好克化的菜式,都是些清淡的,还有一碟公主爱吃的蜜糖米糕。”
骊珠:“……”
伸手不打笑脸人。
他这样,有些话她更难开口了。
“覃玉晖。”
骊珠没有动筷,抬头看向他。
“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虽然我心里已经有自己的决定,但你为救我而来,我愿意先听听你的说法。”
此话一出,对面食案坐着的男子笑意渐弱。
覃珣生得像母亲,长目淡眉,杨柳春池般的气韵风雅,肤白如玉,没受过半点风霜摧折。
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是慢条斯理,胸有静气的模样。
“错在覃家,我无可辩驳。”
骊珠静静看着他。
“我在宛郡替堂妹料理丧事,跟着二叔学习族务,日子虽充实,却也枯燥,听说你要来,我很高兴,想了好几夜要带你去何处游览,吃哪家食肆酒楼,安排了一遍又一遍,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你遭难的消息。”
覃珣说着,目光落寞下来。
“你让陆誉传话给我,指望着我,我本该立刻启程赶来救你,却一时大意,被我二叔发现端倪,扣留在家,延误时机,差点酿成大祸,如果不是那位红叶寨的山主相救,我简直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微风送来他周身佛手柑的香气,骊珠微微蹙眉。
味道和记忆关联,一闻到这个味道,她总是会联想到许多不太美好的回忆。
“这不怪你,”骊珠低声道,“你是覃家人,很多事,你也没有办法。”
她和覃珣之间,说得最多的好像就是这些话。
他在道歉。
而她永远在说,这不怪你,你也没办法。
覃珣却忽而抬头。
“不,你应该怪我,你怎么能不怪我?陛下已经允准了我们的婚事,你我即将成为一家人,我岂能让我的家人伤害你——”
“那你又能做什么呢?”
骊珠的声音冷硬了几分。
她胸中像是憋了团火,覃珣从没见过骊珠如此模样。
“你姑母对我已然恨之入骨,你二叔为了家族亦能毫不犹豫替她善后,覃珣,你是覃氏的嫡长公子,自幼万千宠爱,你知道被人追杀是何滋味?你要我与你做夫妻,以后的每一日都活得如此提心吊胆吗?”
垂在膝上的手指猛然缩紧。
覃珣盯着她:“你要退婚?”
“尚公主的诏令并未正式下达,只是口头约定,解除便是,不算退婚。”
“……奉常大人是覃氏门生,现在去信,让他起草诏令并不难。”
“你敢!”
“公主。”
覃珣的嗓音仍是温和的,然而却有他养尊处优的覃氏公子的威压。
“如今陛下与覃氏正是鼎力合作,一荣俱荣的时机,南方世族并未完全归心,北地十一州蠢蠢欲动,你我婚事,绝非儿戏,万望公主三思。”
骊珠的眼眶霎时蓄起水光。
并不是因为委屈,而是愤怒。
“绝非儿戏,难道你姑母杀我就不儿戏吗?”
提及此事,覃珣不免气短三分。
“姑母……”他叹了口气,态度无奈,“她任性妄为,我父亲与二叔也是大发雷霆,但事情已出,除了引以为戒,替她善后,他们也没有法子。”
和离太久,那些不愉快的过往被冲淡,骊珠竟差点忘了,这个人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永远叫她退让,永远让她忍耐。
人人都可以不顾大局胡作非为,她却要做那个顾全大局的人,独吞旁人酿下的苦果。
“骊珠,我向你保证,今日之事,绝不会再发生。”
骊珠看着他真挚恳切的目光,不仅没有一点点安慰,心中那股无名火反而越烧越旺。
“你保证个——”
正当骊珠气得要掀食案时。
围墙上忽而一阵响动。
捷云:“什么人!”
骊珠和覃珣齐齐朝那道轻巧落地的身影望去。
“吃这么好,不介意多加一个人吧?”
那人笑吟吟信步走来,俯身在骊珠食案前站定,随手取了一块碟子里的蜜糖米糕。
“你爱吃这个?”他问。
骊珠不知他听了多久,怔了好一会儿才微微颔首。
“……你怎么来了?”
在覃珣不善的目光中,裴照野极自然地在骊珠身旁落座。
他道:“丹朱说有个装货把你抢走了,我来瞧瞧,到底有多能装。”
第25章
“乡下匪贼, 安敢放肆!”
捷云愤而出声,对骊珠道:
“公主,昨夜正是此人伤……”
“退下。”覃珣打断了他的话头。
“公子!”
捷云不明白公子为何不让他说,裴照野却慢条斯理, 笑道:
“是我踹的你家公子, 那又如何?”
骊珠愕然朝他看去。
怎么会是他踢的?
覃珣可是断了三根肋骨, 这得下多大的狠手?
覃珣静静审视着眼前的年轻匪首。
墨发刀裁,舌嵌银环, 姿态松弛, 视线却如刀锋冷利, 一身的草莽气息。
和骊珠见到裴照野的第一印象一样。
这人从头到脚, 游离在世俗规则外, 没有寻常人的束缚顾虑, 做事全凭一念喜恶。
危险, 野蛮,攻击性不可预判。
和这样的人,不可争一时高低, 需静待时机,一击致命。
“昨夜情况混乱,难辨敌友, 只要能救下公主, 这些小节倒是无关紧要,算起来,这位兄台救了在下的未婚妻,在下应当重礼谢之。”
听到最后,裴照野抬眸。
那眼神很静,扫过覃珣的面庞时, 有种刀刃贴在喉间的寒凉。
他笑了下:“也不难辨,我故意的。”
覃珣目光一紧。
捷云勃然大怒,公子都给他台阶下了,他竟然还要当众撕破脸皮!
“你那一脚如此狠厉,岂非奔着杀人而来!”
“所以呢?”裴照野又捏起一块白糕。
“杀人偿命!”
“好说,”他就着骊珠用过的耳杯,饮了一口,“既然杀人偿命,那就先杀皇后,再杀覃戎,我排第三,我等着你们来杀。”
捷云怒色骤然凝固。
“怎么?莫非你们公子的性命比公主金贵?杀公主的凶手可以轻轻放过,杀你们公子就得挫骨扬灰,这不能够吧?”
裴照野笑意轻狂,冲着凝视他的覃珣挑了挑眉。
“你说呢,公子哥。”
玄英和长君望着那道背影,俱是精神一震。
苍天有眼,终于有人能将他们平日不能说的话说出来了!
骊珠亦是愣了愣。
其实她愤怒归愤怒,却并不意外覃珣这样的抉择。
莫说是他,就连那么宠爱她的明昭帝,在沈负用弹弓将她打进荷花池差点丢命后,也只是打了沈负几个板子,嘱咐骊珠以后见了弟弟绕着走。
她早就习惯了。
小院静了一会儿,落叶簌簌,覃珣垂眸饮了一口酒。
“这位兄台,与我或是覃家,是否有什么旧怨?”
裴照野眼睫微动。
“覃珣,他只是实话实说。”
骊珠打断他。
听到骊珠对他的称呼,覃珣手指微微收拢。
他道:“公主不知,我在宛郡这段时日,偶尔听到族中有人提起,说覃家的货船途径燕水,常遭劫掠……”
“他们又不是单单劫你们,我不也被劫了吗。”
覃珣听着她毫无芥蒂,甚至还有点理所当然的语气,一时怔愣。
这山匪到底给骊珠下了什么蛊?
裴照野眼中含笑。
骊珠道:“你莫要岔开话题,覃珣,皇后与覃戎是你的亲人,你无法做到大义灭亲这是人之常情,我可以理解。”
覃珣眼眸微亮。
“但那是你的家人,不是我的家人,我没有无条件包容他们的义务。”
骊珠回头,对长君道:
“去把裴家兄弟带过来。”
长君领命,不多时就与陆誉一道,将裴家兄弟压到了院子里。
陆誉将一道简牍奉上。
“覃戎命一名叫齐羽的校尉前往伊陵襄城,秘会裴家兄弟,假借寻找雒阳高门逃婚贵女的名义,又令伊陵都尉徐弼在全郡范围内搜捕公主,计划得手后将公主交给覃氏死士杀之。”
“事实详尽,人证供词俱在,还请公主御览。”
捷云眸色晦暗,盯着地上那两个血淋淋的身影,握着剑鞘的指尖泛白。
只要除掉这二人——
裴照野瞥了眼捷云的小动作,对地上两人笑道:
“大伯,义父,一夜未见,怎么惨成这副模样?”
软骨头的裴从禄早躺在地上,嘴里只剩哀嚎。
裴从勋倒还有几分骨气,那些供词也不是从他口中审出来的,他只幽幽盯着裴照野,眼神阴沉。
裴照野道:
“放心吧,我好歹也是裴家出来的人,念着你们的情呢,要是有人想要你们的命,先得过我这一关。”
覃珣看了他一眼。
半晌,又问骊珠:“公主想做什么?”
骊珠摇摇头:
“我并不想做什么,你说得对,皇室与覃氏正是鼎力合作的时机,覃氏在裴家的机密册子里一笔笔所载,都是在拉拢南方世族,为朝廷立足而奔走效力。”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骊珠直视着他的双眼:
“皇后与覃戎联手暗杀我之事,我可以当做从未发生过,父皇面前,我不会提起只言片语,但与之相对的,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说服你的家人,放弃你我的婚事,否则,这些人证物证,我会立刻公之于众。”
裴照野微不可察地蹙眉。
从未发生过?
他退个婚就能抹掉一个灭门大罪,他算什么东西?
覃珣沉声道:
“骊珠,你不在朝堂,不知如今天下是何形式,覃家替朝廷笼络名士入朝为臣,如今初见成效,此时若两家有了嫌隙,那些有觊觎皇位之心的人必将趁火打劫,动摇国本……”
“你说得对,但现在谋害公主,让两家有了嫌隙的人不是我。”
指腹在简牍上摩挲着,骊珠平静地看着他。
“皇室需要覃家,你们覃家也需要皇室,更不会愿意担上谋害公主的骂名,倘若这件事天下皆知,重压之下,你父亲一定会弃覃戎而保皇后,但这种两败俱伤的局面,你我都不愿见到。”
“选吧,覃珣,你一直很擅长做选择,不是吗?”
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一样。
覃珣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望着骊珠,久久失语。
骊珠起身出了院子,留给他时间思考。
“你竟还给他选择。”
走在池边,木犀花香盈满小径。
裴照野拨开骊珠前方的柳枝,漫不经心问:
“你就不怕他真的喜欢你,选择推他二叔出来顶罪,保下婚约?”
偏过头,骊珠抿唇轻笑:“他确实喜欢我呀。”
裴照野脚步一滞。
“我喜欢看书,有些古籍散佚,他千方百计替我去寻;皇后欺辱我母亲留下来的女婢,他劝说皇后,将人要过来送到我宫中;我弟弟在行宫抓了蛇想偷偷放进我寝殿,他明明自己也怕,却在我寝殿外守了一夜——我跟他从小一起长大,要是没有他,我的日子大概更不好过。”
喜欢她的人不多,一点一滴,骊珠都能感受到。
在他能力范围允许之内,覃珣对她一直很好。
但他也只会做到这种程度了。
骊珠沉浸在回忆里,并没有注意到落在他身后半步的男子,眸色越来越晦涩。
他看着少女的背影。
几乎可以通过她的只言片语,想象出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模样。
覃敬的儿子,皇家的小公主。
一个温润如玉,一个娇憨可爱,两人同在雒阳,在宫城里长大,有着匹配的出身,高贵的谈吐。
在旁人眼中,想必王母座下的金童玉女一样登对。
“你倒是知恩图报。”他淡声道。
骊珠莫名地抬起头,看着他加快脚步往前走。
“裴照野——”
他个子高,走得快了,骊珠小跑都追不上。
“裴照野!你等等我!”
他扇开柳枝,头也不回。
“裴……哎呀。”
裴照野猛地止步回头,见那少女忽而蹲在地上,捂着脚踝,似是崴了脚的样子。
他立刻折返。
在她面前蹲下时,又忽而心念一动:
“这么平的砖石地,你怎么崴的脚?”
骊珠抬起头,唇畔梨涡浅浅,拽着他衣角。
“就是崴脚了。”
“……”
方才沉得像铅一样的心,忽而不受控制地咚咚跳了两下。
骊珠张开手,软声道:“没吃午膳,饿了,背我过去吧。”
裴照野喉间一紧。
玄英看着那个冷着脸不好惹的匪首,将公主缓缓背了起来。
长君急得一头是汗,想要上前,却被玄英摇摇头拦下。
金色的柳枝在池风中摇曳。
骊珠枕在他宽阔后背上,他的步伐很稳,微微升高的体温带着干净的皂角香涌入鼻尖。
“我刚刚的话还没说完。”
前头传来一个没好气的声音。
“你是不是真觉得我不会把你丢池子里?”
“你本来就不会。”
骊珠有恃无恐道:
“我方才说那些,只是想说,他是喜欢我,可他的喜欢只是顺路的喜欢而已。”
“……顺路?”
“就好像,他本来就要走这条路,路上也正好有他喜欢的花草,他看见了,便随手折回家,但如果他必须要走另一条路,他也不会千辛万苦绕路来折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的吐息落在他耳后,一下一下地撩拨着,唇瓣几乎贴到他耳廓。
裴照野喉结滑动,低低嗯了一声。
骊珠道:“所以他不会选这件婚事的,因为这次他不顺路了,他是覃家的嫡长子,肩负着家族重担,怎么能放着通天坦途不走,走一条幽曲小径呢?”
“所以你喜欢为了你绕路的人?”
骊珠愣了一下。
“那倒不是。”
从骊珠的视角看过去,并不能看到他的正脸,只能看到他泛红的耳垂和高挺的鼻梁。
她收拢手臂,将他的脖颈拢得更紧一些。
“我也不会为了别人放弃我要走的路,但天地那么大,只要人肯走,就算是分歧的小路,也能走到汇合的一天。”
骊珠偏头枕在他肩上,笑盈盈地望着他。
“你看,我们不就遇见了吗?”
第26章
耳边热息吹得他晕头转向, 她的声音在耳畔,梦话似的不真切。
好一会儿,裴照野才明白她说了什么。
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这个雒阳来的小公主有种迂腐天真的书生气。
但偶尔, 比如在这种时刻, 他又疑心她之前那些良善不知世事都是装的。
否则她怎能仅凭三言两语, 就一路所向披靡地往他心里钻?
简直挡也挡不住,拦也不知如何拦。
“……这能一样吗, 小公主, 你可不是自己走到这儿的, 你是被人强拧下来的香瓜, 滑不留手, 一路乱滚, 最后才滚到我这条道上。”
背上的分量很轻。
然而裴照野看着前路, 稳健的脚步却莫名放慢,每一步都迈得郑重其事。
“这不叫汇合,这叫山水有相逢, 逢过了,山不转水转,虞山还在这儿, 燕水却会浩浩荡荡, 绕山而过,一去便不回头。”
之前以为她是雒阳来的宗室女时,他便不想招惹麻烦。
如今知道她是明昭帝最宠爱的清河公主,更知留不住她。
在红叶寨时说的那些话,什么答应他的求娶,以后跟他一起养狸奴, 他只当是小姑娘的一时兴起。
有些话,话说出来的那一瞬间是真的就够了,未必非得实现。
然而背后的少女却仿佛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谁说的?”
骊珠语调轻松道:
“《论横》有言,‘雨从地上,不从天下,见雨从上集,则谓从天下矣,其实地上也’——燕水怎么就奔流不回头了?人间落一场雨,照样又在虞山相逢。”
裴照野听见她笑。
她道:“都叫你多读点书了。”
她读的那是什么歪门邪道。
裴照野瞥了一眼头顶。
天王老子来了,雨也得归庙里的龙王管。
从三门走到膳房门外,裴照野才将她放下来,骊珠有些意外。
裴照野一边挽袖子一边道:
“裴家这膳夫十几年了还是老一套,那几个菜没什么好吃的。”
“你要亲自下厨呀?”
他从膳房里端了叠糕点给她垫肚子,回头却见她用一种格外怀念的目光望着他。
怀念?
他下个厨,她怀念什么?
“有什么想吃的?”
骊珠接过糕点,抿唇笑道:“是你做的都可以。”
裴照野盯着她。
从哪儿学的,嘴这么甜?
自从前世裴照野死后,她已许多年没尝过他做的膳食。
趁他下厨的功夫,骊珠也没闲着,她让人将昨夜没看完的册子搬过来,在这里继续看。
“……公主可是在疑惑,为何这位施照施大人明昭十四年还是督邮,明昭十六年就变成县君了?”
骊珠抬起头,这才发现顾秉安不知何时也来了。
见骊珠看过来,他刚要恭敬见礼,就被骊珠拦下。
“你说,为什么?”
顾秉安微笑:“因为咱们这儿有两位施照。”
骊珠恍然,又拿着册子问他:
“这上面记载,明昭十五年,这位施照大人贪了五成的河堤款,我依稀记得明昭十六年各地洪灾不断,灾民无数,光是为了赈灾,朝廷就花了四十万钱,还有两百石粮,但我印象中,需要赈灾的几个郡县里,却没有伊陵郡,这是为何?”
修河堤的钱被贪了,遇上发大水却没有灾民,这倒是奇事。
听了这番话,顾秉安的神情有显而易见的意外。
“四五年前的事,公主竟记得这样清楚?”
长君插话:“莫说四五年,就算是十四五年前,只要公主看过的文书卷宗,都是十行俱下,过目不忘。”
顾秉安抬眸飞快的瞧了骊珠一眼。
他幼时在乡学开蒙,曾见同窗之中不知何日开始,多出了几个女娃。
一问才知,那年明昭帝特许清河公主入兰台,由当朝太傅亲自开蒙,上行下效,不少家里宽裕的乡里百姓以此为例,提着束脩,也要送自家女孩进学。
虽然这些女孩,大多也只在乡学待到十岁左右,读过几本《诗经》《开蒙要训》之类的便放回家。
但在当时,民间也是议论纷纷,闹了好一阵风雨。
顾秉安当时还听同窗议论:
公主若想开蒙,找个老师在自己寝殿内随便学学不就行了?
入兰台,拜太傅为师,竟同皇子一个待遇,更古未闻啊。
就连他,当时也无不嫉妒地想:
这么厉害的大才去教一个公主,岂非杀鸡焉用牛刀?
没想到是他见识短了。
四五年前的政务,随便一提便记得如此清楚,这位公主在兰台,学的恐怕并不比那些太学里的学生浅。
“伊陵郡那年,的确有三县河道决堤,受灾百姓上万之众。”
“上万?”骊珠错愕。
“没错,”顾秉安看了一眼那本册子,“公主若再往后翻,说不定还能找到一笔记录,是督邮在裴府设宴,款待鹤州刺史的记录。”
骊珠立刻翻了翻,果然在后面看到了鹤州刺史的名字。
一州刺史,赴宴和有监察之职的伊陵督邮秘会,受贿一千金。
“那此事郡内是如何解决的?”
“上万的灾民,如何解决?大灾之后,这些百姓家中财帛存粮荡然无存,便只能卖田卖身活命,田落到豪族手中,良民变成家奴佃农,但豪族也吞不下如此数量的灾民,于是便有了暴乱——”
顾秉安眸色凝沉,神情间似有隐痛。
骊珠忽而明白了什么,朝膳房里瞥去一眼。
灶火炽烈,年轻匪首立在大火前,神色从容地掂着铁锅。
丹朱在底下替他添柴拉着风箱,不小心火太大,撩到了他一点发尾,裴照野冷睨了她一眼,丹朱拍着大腿哈哈大笑。
“明昭十六年大灾,明昭十七年,虞山建起了红叶寨。”
骊珠收回视线,静静看着他:
“所以,鹤州一带最大的盐枭,就是你们。”
除了贩运私盐,骊珠想不到第二种办法,能在不造反的情况下养活这么多的灾民。
闻言,顾秉安终于缓缓抬眼正视眼前的公主。
他拱手行了个大礼:
“当时生死存亡之际,为求生存,实属无奈,在下略读诗书,亦在县内官衙当过几年小吏,明白盐铁官营,实是关乎举国存亡的大计!若得一条生路,我等又岂会做这种刀口舔血的行当?”
骊珠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番话。
之前听他言谈,多是温文尔雅的样子,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咬字铿锵,语调决然的模样。
她扶了扶他的胳膊:
“你先起来……”
“公主!”顾秉安却反过来握住骊珠的手臂,“您在红叶寨这些时日,可曾见过红叶寨的山匪打家劫舍?奸淫妇人?”
“那倒是没有……”
“我们虽然落草为寇,却也不是那等欺凌弱小、好逸恶劳的奸贼!其中一腔报国热血无处挥洒的好汉,大有人在!”
骊珠被他抓得怔怔不敢动:
“可是那日在寨内的食舍……”
“红叶寨上下两千余人,还不算虞山依附寨子的三个村子,他们岂能代表所有人?公主若是得空,我安排公主与他们一见,便知我所言非假!”
骊珠支吾道:“可是你们山主……”
“这时候就别管山主了。”
顾秉安话音刚落,就觉得背后悚然一寒,有人揪住了他的后衣领,将他整个人凌空提溜到了一边。
裴照野微微俯身,居高临下地笑道:
“顾秉安,你想当官想疯了是吧?”
极具压迫感的视线下,跌坐在地的顾秉安喉间一紧,浑身僵直。
“山主。”
他苦笑:
“纵观历朝历代,岂有家国飘摇,山匪偏安一隅的道理?今日红叶寨兵强马壮,尚可抵挡,二十年之后,三十年之后呢?不论是南雍缓过这口气,还是北越一统天下,我不单是为我一人筹谋,也是为寨子上下所有人纵横谋划啊。”
“一边儿呆着去。”
丹朱端着给他的食案,踢了他一脚。
“你不想留在红叶寨,自去寻你的出路,我反正死也要死在寨子里,绝不被招安。”
顾秉安叹了口气。
嘴里念叨着“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他默默端着食案去一边吃了。
骊珠观察着几人神情。
丹朱虽是冷言冷语,却并未真的动怒,裴照野亦是神色平和,显然,这种对话并非第一次出现。
骊珠心念微动。
她突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
前世裴照野回到裴家,取代病秧子裴胤之,求学入仕,前往雒阳——这一切行动迅速,目标清晰。
那虞山红叶寨呢?
骊珠不知道在她和裴照野成婚前,他有没有回过伊陵郡,但在他们成婚的三年中,除了打仗,他从没离开过雒阳。
而且,就连期间朝廷巡盐剿匪,骊珠亲眼所见,他从没一丝心慈手软。
红叶寨发生了什么?
“……琢磨什么呢?”
裴照野的阴影落下,他放下食案,半蹲在她面前。
“不知道你口味,尝尝看。”
骊珠回过神来,看着眼前满案菜肴,与前世一般无二,不知为何,她喉间有些酸涩。
裴照野见她神色异样,回头瞧了一眼。
“你跟她说什么了?”
顾秉安轻咳一声:“坦白从宽而已……”
“公主知道你是个大盐枭了!”长君抢话道。
“你个搓鸟——”裴照野沉眸,抄起手里的竹著就朝顾秉安飞去。
丹朱倒是无所谓:
“这有什么,迟早要知道的嘛,小公主,你生气了?我也不替我们这些人开脱,贼就是贼,偷的也确实是你家的钱。”
骊珠提了一口气。
她倒还挺实诚。
“你要觉得不痛快,那就留下来,狠狠花我们寨子的钱,每日穿金戴银,山珍海味,再狠狠把我们山主当驴一样使唤,给你捶腿洗脚,让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骊珠愣愣听着她的话,长睫忽闪忽闪。
“你们想什么美事呢!”
长君怒斥。
丹朱指着他:“别吵,再吵把你也留下来当压寨夫人。”
小宦官脸色红得滴血。
两人争辩间,骊珠已经吃了几口饭菜,裴照野等着她的评价,她却只是低下头,兔子吃草似的干嚼不吭声。
“不如你们宫里的山珍海味,也不至于难吃得一句评价都半天想不出来吧?”
骊珠咽下口中的菜,忽而抬起头来。
“裴照野,等我回去之后,我想想办法,你来做伊陵郡的盐官吧。”
眼前男子瞧着她,好一会儿道:
“你是说,你连皇后和臣子想杀你都不能计较;返回雒阳的路途也不能确保自身安危;回到宫中,你那个又蠢又歹毒的弟弟对你虎视眈眈——但是你还有功夫给我弄个盐官?公主,你可真厉害啊。”
他拖声懒气的语调里带着不加掩饰的调笑意味。
骊珠闹了个红脸。
“你瞧不起我?”
“没瞧不起你。”
几缕发丝垂挡在她眼前,裴照野盯着那几缕发丝,却没动。
“但话又说回来,说句有点瞧不起你的话,你这个自身难保的泥菩萨,就不要替我这个盐枭操心如何立足了,你能保护好你自己,已经很不容易。”
“你还是瞧不起我,”骊珠闷闷不乐,但又道,“不过,你倒也有这个资本。”
一旦知道他就是那个鹤州一带的盐枭,这一路许多事情都清晰起来。
“你能与伊陵郡这些高官关系紧密,给了他们不少好处吧?”
裴照野不置可否。
“实行盐铁官营以前,我父皇还下令推行过另一种办法,替国库创收,本意是好的,然而新政有其弊病所在,落到地方后,原本‘不增赋税而增国家收入’的政策,却反过来成了官府盘剥百姓,加剧土地兼并的苛政。”
骊珠扫了一眼旁边的册子。
裴家身兼数职,多才多艺,连辗转替官府收高利贷这种事,他们也干得来。
“你用私盐所得的利益,从官员手头买走百姓贱卖的田地,再将这些田交给那些失地的百姓去种,只要红叶寨不倒,无论是官府还是豪族,都夺不走这些田——我说得对吧?”
她的眼睛亮亮的,很得意的样子。
“可是,你没发现吗?若以一郡为一国,你能做到这么多事,不是因为盐铁私营,而恰恰是因为官营,只不过,你现在是那个‘官’而已。”
裴照野舔了舔唇:“你什么意思?”
“伊陵郡之所以还能井井有条,有你能力的一部分,也有城池大小的缘故,伊陵不过一郡之地,你尚有管辖之力,可若扩大到一州呢?南雍境内,有多少个伊陵郡,多少个鹤州?”
裴照野很想反驳她,这都什么狗屁歪理。
可他顺着她的话想了一会儿,居然还觉得……挺有道理。
行吧。
她书读得多,她的确有理。
见裴照野不说话,骊珠又偏头仔细打量他神色,道:
“我不是在指责你,虽然你做的事,有十个九族都不够灭,但至少伊陵郡的百姓过得很好,这是你的功劳。”
裴照野笑了下:“既然有功,公主准备赏我点什么?”
“赏你做盐官啊。”骊珠眨眨眼。
“谁稀罕什么破盐官。”他眼珠很黑,视线从她的唇上掠过,“换个实际点的。”
骊珠认真思考。
实际点的……
前世裴照野突然改变主意,入仕为官,红叶寨一定有什么变故。
或许就与伊陵郡的这些官员有关。
在回到雒阳之前,她想找出导致这个变故的原因。
骊珠若有所思:“明日,我去一趟官署……”
“不要什么盐官,亲我一下,然后我送你回雒阳。”
裴照野语不惊人死不休地撂下这句话。
骊珠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茫然抬头,下意识想看玄英和长君的反应,才发现他们不知何时退至后方树荫下,并未听他们的对话。
“……啊?”
裴照野笑容不变:
“裴家的消息传出去,官署上下必定严密得跟铁桶一样,你去了也讨不着好,真想管这个事儿,不如回去跟狗……跟你爹告状。”
骊珠:“不是,你刚才好像说,亲……”
“我是说了,不过亲不亲随你,实在不愿意亲,我也会送你回去。”
他神色间有种平静坦然的无赖。
骊珠觉得自己好像在听什么天书一样,有种云里雾里的迷茫。
他还在循循善诱道:
“但实话实说,我确实真的很想亲你。”
骊珠被他接二连三的好几个亲砸得晕头转向。
“……你为什么,突然……”
骊珠被他这番话搅得完全忘了刚才想说什么。
就连前世,每次裴照野从边关归来,两人分别太久,再见时也会有一种奇怪的生疏陌生,需要好几日才能缓过来。
更何况是此刻连样貌都要年轻许多的他。
尽管知道是同一个人,但陌生感仍然存在。
骤然听到这种话,骊珠感觉自己整颗脑袋都在冒着热气。
“不是突然,我盯着你的时候经常在想这件事,你不是也看出来了吗?”
他坐在食案对面,撑着头端详着骊珠。
见她久久未有言语,紧绷的手指松了松。
“很讨厌吗?不愿意也没关系,不用有什么顾虑,说了送你就会送你的。”
“……”
骊珠端起碗。
“不讨厌。”她抬眸,有些嗔怒地扫他一眼,“但也不能是现在吧!天黑一点,黑一点再亲!”
第27章
因为裴照野这番话, 骊珠这顿午膳用得心神不宁。
稀里糊涂吃饱后,她才忽而反应过来——
她什么时候说要立马回雒阳了?
骊珠盯着那个神色从容的侧影,这才反应过来,他竟然又故技重施, 用这种话乱她心神。
居然还想赶她走!
“山主, ”名叫仇二的山匪上前, 抱拳道,“那个叫陆誉的男的说有事找您过去一趟。”
裴照野掀起眼帘。
“说什么事儿了吗?”
仇二刚想开口, 忽而对上那张春风满面的俊脸, 一时愣了愣。
……出院门的时候还一副要杀人的样子, 怎么一转眼就眉飞色舞, 心情大好起来?
“没说, 但应该是府内守卫的事。”
裴照野颔首起身, 又回头对骊珠道:
“我去看看, 你接着看你的册子,抄累了可以使唤顾秉安,他就喜欢被权贵当牛马使唤。”
顾秉安:“……”
好歹毒的一张嘴。
然而转过头。
“公主需要帮忙吗?在下当过三年胥吏, 整理文书案卷,地方法例章程,都是我的专长。”
顾秉安笑眯眯地替骊珠研起墨来。
借着整理裴家册子的机会, 骊珠与顾秉安一问一答, 开始初步摸清伊陵郡官场的情况。
却说另一头,裴照野跟着仇二正往后院去。
仇二:“……朝廷的正规军确实有点东西,昨夜到现在,他负责的西跨院愣是没出半点差错,倒是咱们这边……山主,您看什么呢?”
抬头瞧着天色的裴照野问:“现在什么时辰?”
“未时六刻啊。”
未时六刻……离天黑还有近两个时辰。
裴照野啧了一声, 收回视线。
“咱们这边怎么了?”
“闹了两场呢,第一次是熊右围院子的时候,见人家小娘子身边的婢女美貌,摸了一把,人家差点咬掉他一块肉。”
裴照野嗤了一声:“狗改不了吃屎,第二次呢?”
“第二次……”
没等仇二说完,拐过长廊,满院子黑压压的人朝裴照野望了过来。
人虽然多,形式却一目了然。
面色冷硬的执金吾校尉和女眷一边,红叶寨的山匪们一边。
陆誉大马金刀,坐在一张竹马扎上,在他身后,一个蓬头散发的女子裹着他的外袍,躲在三两个舞姬歌伎怀中饮泣。
裴照野一见这场面,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方才的好心情顷刻间荡然无存。
他冷冽目光扫过另一边站在的山匪们,其中一人鼻青脸肿,心虚得直打摆子。
陆誉起身,沉着脸道:
“裴山主。”
“怎么搞得剑拔弩张的,陆大人,你打的?”
裴照野勾着那人的脖颈,将那名鼻青脸肿的山匪从人群里拉上前来。
捏开他的嘴,发现里面满口是血,连牙都掉了两颗。
他冲陆誉笑了笑:
“昨夜得我命令,弟兄们披星戴月,一路从虞山赶到襄城,昨夜更是一夜厮杀,轻伤二十一人,重伤两人,我们红叶寨是仗义相助,陆大人却一出手就将人打成这样,不合适吧?”
原本气势汹汹的陆誉一怔。
“……就是!”
原本理亏矮了一头的山匪们,闻言振奋起来,嚷嚷道:
“救了你们娘子,你倒反过来打我们的人,这不狼心狗肺吗!”
“再说了,不过是个舞姬,关你什么事儿,你急什么?”
“莫不是你自己瞧上了,也想偷香吧?”
山匪们哄笑起来。
裴照野面色如水,冲丹朱使了个眼色。
丹朱得令,吆喝着将后宅的这些女眷全都赶回了屋内。
裴照野手指点了点那个低泣的女子。
“你留下。”
那女子浑身哆嗦。
裴照野缓步上前,目光平静。
然而那种绝对武力带来的威压却极为恐怖,尤其是已经切身领教过的陆誉,更能清晰感受到这份可怕。
陆誉:“你想做什么!裴照野!枉我们娘子替你说尽好话……”
裴照野眼睫微颤。
丹朱上前,低声道:
“山主,没得手,就是把衣裳扯坏了,还好这个陆大人来得及时。”
裴照野微微颔首,视线越过陆誉,落在那女子身上。
应该是府内养的舞姬。
裴照野推剑出鞘。
陆誉脑子里的弦本就崩得极紧,见他拔剑,更是立刻有了反应。
然而裴照野反应更快,陆誉几乎没看清他的动作,就被他的剑柄反手砸中了头。
陆誉踉跄半步站定,眼含盛怒。
“这一下,打你下手太重,寒了我们红叶寨仗义相助的心。”
鼻青脸肿的山匪刚要咧嘴一笑,就听他们山主继续道:
“这一剑,你来还。”
舞姬怔怔瞧着递到她面前的剑。
就连正欲还击的陆誉,面上暴怒之色也一瞬凝固。
“山、山主……”
裴照野回过头去,笑吟吟道:“带你们出趟门,就这么给我丢人是吧?”
方才鸟叫似的一群山匪一片死寂。
陆誉打量他的目光幽深起来。
“按旧例,奸淫妇人者死,调戏妇人者断指,但你他大爷的差点就得手了,光断一指未免太便宜你,今日就开个新例。”
裴照野见那舞姬哆哆嗦嗦不敢接剑,便自己执剑,指向面色苍白的李二虎。
“若有奸淫未遂者,受一刀,至于捅哪儿,她说了算。”
裴照野回眸,淡淡看她。
“你想捅哪儿,指给我看。”
李二虎噗通一声跪下:“山主!她就是个舞姬!她就干这个的啊!”
裴照野只是问:“决定好了没?”
那舞姬有点迟疑,好一会儿,才指向李二虎的心脏。
噗嗤——!
被刺穿心脏的山匪重重倒地,院内静悄悄的。
不知为何,陆誉亦是心头一颤。
裴照野扫视一圈:“还有个熊右呢?”
“山主——”人群中,一名络腮胡大汉讪讪道,“我自断,自断……”
裴照野颔首:
“诸位弟兄辛苦了,回去后各领十金,休养半月。”
一听这话,众人眼前一亮,齐声谢恩。
山匪们散去,裴照野回过头,见陆誉神色复杂地瞧着他,不禁一笑:
“不服气?看着你们公主的面子上,也不是不能让你还一拳。”
陆誉没吭声。
他平日虽然沉默寡言,不争不抢,但论及武艺,说不自傲是不可能的。
就算之前惜败于裴照野手下,他也觉得此人不过一介草莽,不登大雅之堂,败是败了,但并不服他。
然而今日经过此事,方才发现此人并非有勇无谋的莽夫。
一来先是给足了自家人颜面,不至于堕自己的威风,让底下人寒心;二来,又赏罚分明,手段极其狠厉,就连军中恐怕都做不到这样说一不二的惩戒。
有勇不可怕,有谋也不可怕。
可怕的就是有勇有谋,还懂得隐忍,这种人,哪怕现在窝在一个小山沟里,也是潜龙在渊。
“……裴山主言重。”
陆誉说完,又道西跨院那边还有事要忙,转身离去。
送走了这位执金吾大人,又派了丹朱负责看守裴家后宅。
裴照野这才彻底冷下脸来,独自坐在台阶上,一脸的阴晴不定。
真是货比货得扔。
从前他觉得他们红叶寨,在匪贼这一行里头也算是出淤泥而不染。
结果刚来裴家没多久,见到裴家这些精心培养的舞姬歌伎,这些个给他丢脸的玩意儿,裤腰带松得拎都拎不起来。
倒把这个雒阳来的执金吾,衬得跟话本里英明神武的大将军似的……
那个小公主还想招安他们。
要是听说今天的事,她那么嫉恶如仇,眼里见不得沙子,还不知该如何厌恶他们红叶寨。
秋日晴光从树叶间隙筛下。
裴照野抬头看了一会儿天色,又想起那日她在酒楼时,笑盈盈说他和旁人不一样,是大英雄。
光斑在他面上忽明忽暗的游走,他眯着眼想:
一个匪贼,算什么大英雄呢?
有脚步声匆匆而来。
“山主,绛洲雁山里送来的信。”
裴照野接过简牍扫了几眼,神色微变。
让人问清骊珠在哪儿后,他抬脚快步朝书房而去。
还没进去,就听到书房内传来阵阵哀嚎声。
“……你做什么呢?”
裴照野扫了一眼正被长君打板子的少年。
骊珠正色道:“欺负你的人也有他一个,昨儿光打了他亲爹和大伯,忘打他了。”
长凳上的裴绍一脸的眼泪鼻涕,见了裴照野忙喊:
“哥!救命啊哥!裴家好歹给你一口饭把你养大,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裴照野冷笑一声,心想这时候你知道叫哥了,以前让人把他脑袋往泔水桶里摁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但话到嘴边,不知为何顿了顿。
裴照野慢吞吞道:“他说的,也有点道理。”
骊珠意外地看向他。
他迎上骊珠目光,眉心微蹙,似乎有点不忍。
“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好歹兄弟一场,冤冤相报何时了,胤之身体还不好,不然就……算了?”
果不其然。
骊珠原本见这少年挨了几板子,已经消了大半的气,可听裴照野这么一说,顿时又窜出火来。
“怎么能算了!他欺负你的时候可没说算了!还有,他不准叫胤之,换个名字!”
裴照野挑眉:“为何?”
“……君子万年,永锡祚胤,他哪点配得上这个‘胤’字?”
又不是她说“裴胤之是这世上最好的小郎君”的时候了。
裴照野心念忽动。
她既与裴家毫无瓜葛,当初在虞山碰面时,又为何会突然提及裴绍,箱笼里还带着一封写了裴绍名字的举荐信?
一时想不通,裴照野暂时按下不提。
他取出方才收到的简牍。
“先别管他,刚刚收到消息,绛州今年歉收,官府却避税逼得紧,雁山有一伙年轻力壮的农民,颇得名望,纠集了附近盗贼,合一千余人——这么多人,又没粮食,恐怕要出大事。”
骊珠心头一沉。
他的猜测没错。
前世,雁山这伙人会在初冬,绛州开始爆发饥荒时揭竿起义,号雁回军,劫掠官府粮仓,屠杀各地官员。
不到半年时间,他们就会扩张到上万人,并且会与睢阳薛氏联手,成为朝廷的心腹大患。
然而雁回军内全都是农民、盗贼。
薛氏稍使手腕,内部便土崩瓦解,全成了给薛氏做嫁衣。
薛氏一旦成了气候,朝廷便只能重用覃氏。
一切都将进入前世的轨道。
骊珠蓦然抬头,握住裴照野的手臂:
“起义是杀头的大罪,要不是吃不饱饭,没人愿意冒险——若是能够筹集粮食,调往雁山,或许可以暂稳局面。”
裴照野沉思片刻,刚想开口,就听门外有人道:
“宛郡去年换了新稻种,收成颇丰,公主要是着急,我刚好可以和这封信一并送回家,让二叔他们帮忙查查,目前能腾出多少粮来救急。”
紧攥着手臂的力道一松。
裴照野愕然看着少女提裙朝覃珣跑去。
“真的吗?那你快写!”
差点忘了,抛开皇后犯蠢非得杀她这件事不提。
在别的事情上,至少此刻覃氏与皇族的利益一致,绛州要是乱起来,覃氏不会无动于衷。
骊珠说完,又看了眼覃珣手里的信件,问:
“你决定好了?”
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闻言露出落寞之色,惨然一笑。
“覃家做出此等丑事,的确无颜再尚公主,更何况,襄王有梦,神女无心,我又何苦强求,坏了我们自幼的情谊?我已写好信件,说服我父亲放弃这桩婚事……希望公主日后能寻到真正的如意郎君,觅得幸福。”
骊珠心想,只要你们家能不骑在我家头上,我这辈子一定幸福!
“书案就在那儿,你写吧,要我替你研墨吗?”
骊珠生怕他反悔。
覃珣也知道骊珠为何如此殷勤,但他装作不知,只温柔笑道:
“好啊,那就劳烦……”
“诶呦!!哥你踩我手了!”
骊珠和覃珣同时朝一旁看去。
裴绍死鱼似的趴在长凳上,裴照野面色如水,缓缓抬脚,脚下果然正踩着裴绍的手指头。
他唇边浮起一点笑:“抱歉,踩疼了?哥不是故意的,别多心。”
裴绍知道他肯定是故意的,但一怒之下也只是怒了一下。
裴照野看向骊珠。
“我忽然想起来,伊陵郡不只今年,这三年的收成都不错。”
骊珠果然眼前又是一亮,哒哒哒跑回到裴照野身边。
“真的?”
“真的。”
骊珠闻言心中更加欣喜。
若是一郡的粮食,她还担心不够,毕竟还要给本郡百姓留出储备。
可若是两郡,就有把握多了。
“伊陵郡收成好,粮食也都在官府的粮仓。”
笑意微凉的覃珣温声道:
“多谢裴山主告知,我定会一并去信,让家中帮忙协商安排,就不用裴山主操心了。”
裴照野状似恍然:
“协商?哦对了,你那个二叔跟伊陵太守关系好得都能一起商量杀公主,覃公子家里的确很有人脉。”
覃珣唇边的笑意有些凝固。
“珣公子,”玄英适时打断,“笔墨已备好了。”
裴照野冷眼看着覃珣从他旁边擦肩而过。
回过神来,发现骊珠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
骊珠:“你……是不是很讨厌覃珣啊?”
裴照野心说他看他一眼就想一脚踹死他,这不是废话吗。
然而话到嘴边又停住了。
“还好,”裴照野正色道,“他不珍惜你,我只是为你抱不平而已。”
骊珠听了他的话心头一软。
赶她走归赶她走,他还是在意她的。
至于对覃珣……
骊珠忽而想到了前世临死前,覃珣说的那些话。
他说,他们二人和离,都是裴照野的阴谋算计。
这一世或许有可能,前世那时候,她和裴照野只隔着竹帘见过一眼,和离的事怎么会和他有关呢?
想到这里,骊珠望着裴照野,眼尾含笑。
裴照野被她看得心头发虚。
“……宛郡的情况我不清楚,但你想要伊陵郡乖乖听话开粮仓,最好是想办法,你自己将伊陵郡握在手中。”
骊珠似懂非懂:“有你也不行吗?”
“我很想说我行,”裴照野笑了笑,“但有些事还是不行,你真想知道官署那边是怎么一副嘴脸,我倒是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
裴照野抬头看了眼外面天色。
“趁天黑,去官署听墙角。”
骊珠眨眨眼,想了想:
“就这么去,他们也不一定会说我想听的,不如……放开裴府的门禁,把裴府这两日的消息散出去。”
裴照野试想了一下。
他道:“你得把他们吓死。”
两人一合计,很快有了章程。
此事交给玄英和顾秉安去办,天色渐暗,裴照野便带着骊珠乘夜色往官署的方向而去。
站在围墙下,骊珠抬头丈量了好一会儿。
“这么高,我们要怎么——”
视线从围墙变成了一截线条利落的下颌。
骊珠下意识抱住他脖颈,只觉耳畔一阵风掠过,颠簸了几下,再落地时,脚下已是屋顶瓦片。
“你……你怎么做到的?”
一株垂柳恰好遮住他们身影,骊珠扶着树干,看着裴照野的眼神都充满震撼。
“你会飞?”
裴照野揭开瓦片,往里面看了一眼。
消息还没这么快传到官署,里头暂时一片平静。
他抬起头看向骊珠:“好玩吗?”
骊珠诚实点头。
前世裴照野一半时间装得病恹恹,一半时间是真的病恹恹。
她连床笫之间都不敢踹他踹得太用力,何时体会过这样近乎飞檐走壁的感觉?
“真好。”骊珠忽然感慨。
他瞥她一眼:“好什么?”
“我喜欢你身体好的样子。”
“……”
裴照野脑子很自然地想歪了一下。
然而她又的确一脸真挚,让他的心猿意马变得有些低俗。
但很快,裴照野发现她也似乎回过味来似的,莹白如玉的面庞一点点染上了绯色。
裴照野喉间发紧,眼珠黑漆漆瞧着她。
说起来……
骊珠抬头朝柳树上望了一眼。
天已经黑了。
心忽而咚咚跳了起来。
……他什么时候会提那件事呢?
现在时机好像不太合适,应该还是晚上回去后吧?
可裴府又到处是人,或许会在路上?
许多画面和感受难免涌上脑海。
骊珠稍一联想到他亲人时那种铺天盖地无处可逃的劲,就觉得腿软。
千万不能在路上,太丢人了。
正想着。
独属于裴照野的气息骤然浓烈,骊珠视线一暗,在两人的距离被他打破入侵的同时,感觉到一个吻覆压而来。
秋风一样和煦又微凉。
他很轻地含了一下她的唇瓣。
软得不可思议。
睁开眼时,裴照野在她眼中看到了错愕,但她却没有羞到想立马找个地缝钻进去——这点倒是在他意料之外。
于是他并未立刻抽身退后。
夜色里,那双眼幽深黑亮,离得很近。
“在想什么?”
他声音低低的。
却不知为何,震得骊珠心口微颤。
过于熟悉的触碰与温度,让骊珠心底某处酸涩了一下,好像阔别了漫长的岁月,与他重逢这件事终于有了实感。
“没什么。”
骊珠很轻地呼出一口气,唇角弯弯,低声道:
“原来只是这样啊。”
差点忘了,重生一次,他目前看起来还不会那种把人亲得站不起来的亲法呢。
听清了她的话,裴照野呼吸一滞。
好一会儿,他的眉梢极缓慢地上挑,眼珠愈发浓黑起来。
第28章
“只是这样……?”
刀锋般锐利的眉眼被月光浸润, 他短促地笑了下,眼神里有种狩猎前蓄势待发的兴味。
“你还想怎样?说说。”
原本还有几分底气的骊珠,在他侵略性极强的眼神里节节败退。
因为她突然回忆起前世。
前世,她与裴照野新婚燕尔的前两日, 凭着自己成过一次婚的经验, 骊珠还能勉强占据上风。
可三两日后, 此人就突飞猛进,进步得一日千里。
微微笑着, 将骊珠之前的从容一点一点全都嚼碎了吞进肚子里。
视线从他舌尖银环上蜻蜓点水地掠过。
前世他收敛性子之后, 偶尔都会让她害怕。
现在他装都不装了, 更不知在那种事上会放肆到什么地步……
还是不要惹他了。
“没怎样, 来人了, 嘘——”
骊珠拽了下他的衣襟, 紧贴着屋檐瓦片, 将自己尽可能缩得不起眼。
从裴照野的角度,却恰好看到毛茸茸的一点碎发散落在她颈后,细腻如羊脂玉, 白得晃眼。
……不知道咬上一口,跟她爱吃的蜜糖白糕会不会是一个味道。
官署内火把次第燃起,脚步声密集起来。
先是底下的小吏开始忙活起来, 将原本已经下衙的官署唤醒。
很快又有轿子在官署外落地。
骊珠借着小吏们的火把, 勉强辨认着这些面孔,其中不乏熟脸。
比如那日在酒楼见过的郡丞赵维真,还有押送她到裴府的都尉徐弼。
九枝烛照着内室,透过瓦片间隙的光。
骊珠静静听着里头的对话。
“……裴府内传来的消息就是如此,诸公,有什么应对之策, 大可畅所欲言。”
张长史说完,内室寂寂,无一人出声。
良久,才响起赵维真的喃喃声:
“覃家简直疯了,竟然敢蒙骗我们,让我们助纣为虐,替他谋害公主!”
原来当日那小娘子说的竟是实话!
赵维真背后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谁不知道当今陛下膝下只有两个子嗣,其中清河公主最得圣眷,连覃皇后的幼子都难以望其项背。
可惜不是男儿,否则哪里还有覃氏子什么事?
倘若公主顺利返回雒阳,向明昭帝告上一状,那他们岂不是……
赵维真看向都尉徐弼,紧绷的身躯一松。
“其实这件事,徐都尉也是蒙在鼓里。”
众人朝徐弼看去,忽而想起来,当日清河公主可是被徐弼亲自送去裴府的。
赵维真:“明日,徐都尉不如去裴家负荆请罪一趟,公主不过十六岁,看着徐大人年迈的份上,说不准心软,也就小惩大诫,赦你无罪了。”
这是想让他来担责。
徐弼神色镇定,饮了一口茶。
“赵郡丞,您府上两个裴府美婢应该比我更识得裴家的路,还是您去更合适吧。”
赵维真笑意凝固了一下,转过头去:
“在座诸位,有几人没去过裴府,没享用过裴家的舞姬歌伎,您这就是想将大家都拖下水了?现在执金吾带着人,去裴府救下了清河公主,你徐都尉负责整个伊陵郡的城防,怎么一点风声没收到?莫不是……有了什么好前程,却瞒着各位同僚吧?”
听了这话,徐弼的脸色终于有变。
上首,一名须发泛白,约莫六十岁的老者也终于睁开眼。
“徐大人,此事你的确该给大家一个交代,为何执金吾带了人马进襄城,我们却一无所知?”
徐弼迟疑片刻,道:
“裴府不可能有百余名执金吾。”
屋檐上的骊珠微微笑着,托着腮的手指在面颊轻敲。
赵维真:“这消息是裴府偷逃出来的家丁所言,事实就摆在眼前,除了执金吾,还有谁能从裴府手里救出清河公主?裴家那些人,可不是寻常家丁。”
还有红叶寨。
徐弼心中浮上一个猜测。
当日他将人交给裴家兄弟便离开,但裴照野却并没有走。
要说有人能在裴家手里救下清河公主,也就只有他,有这个能力了。
赵维真:“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裴府已在执金吾掌控中,万一真如那家丁所言,还真的有什么机密册子,更是人证物证俱在,我们一个都跑不了。”
赵维真看向上首的老者。
“太守大人,不如您给个决断?”
众官员朝伊陵太守崔时雍望去。
他亦扫过这一屋子惶惶不安的官员。
这些人,皆是裴府的座上客,背后不知做过多少龌龊交易。
如今裴家兄弟被公主拿住,他们自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崔时雍的目光落在徐弼身上,冷而森然:
“徐大人,都尉是朝廷任命,按道理你不归我管,但现在,你打算站在哪边?”
徐弼霍然起身:
“崔时雍!那是公主,你疯了吗!覃家都没做成的事你要淌这趟浑水?这群人死到临头想挣个出路,你跟裴家没有半点牵扯,你图什么!”
崔时雍不语。
骊珠听到这番话却愣了一下。
下午她曾问过顾秉安,为何册子里几乎没有提及这位太守的名字。
顾秉安的解释是:
太守虽执掌一郡,但伊陵官员多依附于红叶寨和裴家的关系,博取利益。
所以,这位太守应该是被架空了。
想到这里,骊珠若有所思。
徐弼说得没错,既然如此,他又没掺和裴家的烂事,为什么要主张刺杀公主?
官场上的第一课就是明哲保身,这是太傅告诉她的。
崔时雍有什么动机,非得杀她?
“还等什么!还不拿下!”
赵维真忽然低喝一声,一群黑衣人从耳房破门而入,徐弼拔剑迎战。
内室顿时乱了起来。
徐弼虽是武官,却毕竟年过五十,又势单力孤,一刻的功夫,终是被赵维真的人拿下。
徐弼被压在血泊里,赵维真上前,摘了他腰间官印。
伊陵郡三千常备军,有了这官印才可调动。
“敬酒不吃吃罚酒,都跟裴家做亲家了,装什么清高,找死——蒙上头,压到官牢里,别这么早就让他死了,之后还派得上用场呢。”
赵维真掂了掂手里的都尉印,胖脸上浮着一层轻慢笑意。
崔时雍取来帛书。
“诸公既已下定决心,兹事体大,所有参与此事的人,还请在帛书上留名,方可万无一失。”
众人面面相觑,尤其是赵维真,显然很不情愿。
“太守大人,非得如此不可?”
崔时雍抬眼看他,徐徐道:
“刺杀公主乃是重罪,一旦泄密,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祸,非得如此,才可守住秘密。”
众官面面相觑,最终还是被他说服,逐一留名。
骊珠被这场动乱惊得呼吸放慢。
“吓到了?”裴照野问。
骊珠细眉拢起。
“怎么人人都要杀我?”
“你好欺负啊,小公主,杀你又不动摇江山社稷,又没有母族会替你撑腰,你那个皇帝老子就算真宠爱你,可自己都快成覃家赘婿了,还顾得上你吗……”
骊珠回过头瞪他。
夜风一阵一阵,将她带着香息的发丝往他脸上吹。
裴照野侧卧在屋顶,抬手攥住一缕发丝,勾在指尖,慢悠悠道:
“都跟你说了,这里不是你能久留的地方,回你的雒阳去,那里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骊珠抬手拨开他的手指。
“我有我要做的事,你说了不算。”
绸缎般的发丝从指间划走,裴照野的手悬在半空中,微微蜷缩了一下。
“你要做的事?你自身都难保了,还能做什么?”
骊珠微微昂首。
月光照着她,她的眼神看上去清明又笃然。
“他们要我的命,是他们的事,我要筹粮阻止雁山起义,薛氏坐大,这是我的事,阻碍可以想办法解决,但我的目标绝不会动摇。”
……可惜一开口,简直像是疯话。
“你虽贵为公主,但既没有裁撤官员的权力,手头也没有可供调动的兵马,命都保不住,我倒想知道,你打算怎么完成你的目标。”
裴照野的眸色冷了下来,用极不留情面的语调道:
“伊陵三千常备军,武器精良,兵肥马壮,我不会赌上全寨的性命帮你——除非你随我藏身红叶寨,虞山四面环水,荻花荡易守难攻,这些官兵杀不上来,你或许还有生路,但别的,你想都别想。”
“你别把我送回雒阳就是在帮我了!”骊珠恨恨道。
她是真害怕他趁她不备,伙同玄英他们将她强行扭送回宫。
一旦回去,明昭帝知晓了这一路波折后,她肯定不能再这么轻松地离开雒阳。
不仅仅是她要重蹈覆辙。
就连他,也会再经历一次前世发生过的事。
骊珠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能让他的人生发生了如此巨变,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不要送我走,好不好?”
骊珠放软了声音,凑到他眼前,用雾蒙蒙的视线望向他。
这是她平日绝不会发出的声线。
落在裴照野耳中,一股酥酥麻麻的劲顺着尾椎骨往上窜,眩晕似的浑身发软,但别的地方又恰恰相反。
他口干舌燥,内心某一处升起一种戾气浓重的蹂躏欲。
既想要焚毁这个腐朽不堪的世界,又想连眼前这个搅动他欲念本能的人一起禁锢怀中,烧个彻底。
她真的很倔。
仿佛有什么让她发自内心畏惧的东西,在逼迫她走上一条危险的路。
而他对她的恐惧一无所知,更束手无策。
这种无力,简直是一种耻辱。
裴照野定定瞧着她。
屋檐下,那群人还在计划着如何刺杀清河公主,又如何栽赃给红叶寨。
字字句句,都像一粒火星,在不断引燃他的怒火。
裴照野定定看着她。
“张嘴。”
骊珠下意识疑惑地啊了一声。
下一刻,他攥住她的下颌,再度俯身靠近贴上了她的唇瓣。
骊珠垂在他大腿上的手指颤抖着收紧。
顺着她轻启的唇缝,有什么东西钻了进来。
他偏过头,脖颈上淡青色的筋浮起,像刺人的荆棘。
然而侵入她口腔的舌却濡湿潮热,勾缠着她,凭着本能没有技巧地舔吸。
骊珠被他亲得浑身又麻又软,在间隙中呵出热息和低喘。
分开时,骊珠脑子已晕沉沉不知身处何地,只看到他望着她,眼眸欲念起伏。
“红叶寨不能为你所用,但我可以。”
她看到他舔了舔唇,温柔笑道:“之前以为的亲法,是这样吗?”
第29章
……并不是。
骊珠看着他开合的薄唇, 嵌在他舌肉上的银环若隐若现。
她之前就很好奇,他戴着的舌上银环是种什么感觉,直到此刻亲身感受,才发现这种不该存在于口腔内的东西刮过时, 会有种奇怪的异物感。
不讨厌, 但是……有种礼仪规矩外的刺激。
“你……”
呼吸凌乱, 骊珠平复了一下,才红着脸问:
“你的舌头, 不痛吗?”
裴照野舌尖抵了一下腮肉, 想了想道:“是有点。”
骊珠顿时一慌, 想要看看有没有出血之类的, 却听他补充一句:
“但痛得还蛮爽的。”
骊珠如遭雷击。
他抬眼, 状似认真地问:“这样亲舒服吗?”
骊珠只感觉浑身血液都在往脑门上窜, 恨不得自己此刻是个聋子。
“……别问我, 我不知道。”
她很气恼,声音却如蚊子嗡嗡。
盘膝而坐的匪首双手后撑,静静端详她略有红肿的唇瓣, 唇边笑意有种微妙的阴郁。
他看她什么都知道。
方才他吻得狂乱而没有章法,她却在勾缠中承受着,牵引着, 努力安抚他, 让她不至于被吻得毫无招架之力。
因连年战乱不止,各国人口剧减的缘故,时下民风相当开放。
贵族女性二婚三婚稀松平常,民间男女甚至常在踏歌会上自行寻觅良缘。
情之所至,肌肤相亲,相看两厌, 一别两宽,天下男女莫不如是。
至于未婚夫妻之间,世俗更是几乎没有什么束缚。
系在细辫上的赤金环扣晃荡了一下。
他靠近,低声如蛊惑:
“这种事,又不能只有我一个人舒服,你告诉我,下次我才知道怎么让你你更舒服啊。”
……好吓人,他怎么能用这么真诚的语气说这么下流的话?
骊珠被他这样看着,脚趾都忍不住微微蜷缩起来。
而且,之前还一个劲的想说服她回雒阳去,这会儿又知道下次了,他到底是要她走还是要她留。
骊珠合掌挡在两人之间,小声道:
“嘘——里面安静下来了。”
已经是子夜时分。
门扉缓缓打开,脚步沉重的众官散去。
骊珠问:“他们有商量出计划吗?我怎么没听到?”
“显然没有。”
裴照野瞥了一眼:
“徐弼不配合,他们得另外选人暂领都尉之职,需要时间,再加上……他们应该也在等你的态度,才好制定刺杀计划。”
都尉并非太守的属官,而是由朝廷直接任命,徐弼当然不想掺和他们的烂事。
骊珠:“看看他们会选什么人来暂领都尉吧,如果也是利益一致的同党,铁板一块自不必说,如果是被诓骗的入伙的,那还有得谈。”
“有得谈?”
裴照野看到她又露出一种若有所思的表情。
她认真思考时,和平时娇憨乖巧的模样很不一样,有种清冽平和的锋利感。
——虽然还不足矣让人胆寒,但的确是可以伤人的锋芒。
就像初见时,那稚嫩又果决的一剑。
“方才你说,你可以为我所用……当真吗?”
少女掀起眼帘,眸子忽闪忽闪。
裴照野挑眉:“废话,我说一不二。”
骊珠瞧了他好一会儿,偏头看着他:
“你要不要再亲一次?这样我比较好开口。”
“……”
他喉间滚了滚。
拧了下眉头,裴照野从她唇上挪开视线。
“这是两码事,有话直说,别动不动勾引人。”
……
子夜时分,年轻女官提着灯站在裴府门前,见了并肩归来的两人,紧蹙的神情才渐渐舒展。
天色已晚,两人自是各自回房。
然而回房路上,骊珠唇色红润,雪肤透着春桃般的颜色,不得不让玄英浮想联翩。
还没等她开口,骊珠先道:
“玄英,替我备好笔墨,我得先写封信寄回雒阳,给父皇报个平安。”
回过神来,玄英忙去准备。
待到书案准备妥当,骊珠落座,一边握着笔尖舔墨,一边将今夜在官署的见闻向玄英和长君道来。
长君自是吓了一跳。
执掌一郡的高官们一同布置一场刺杀,莫说是公主,哪怕是皇帝来了,恐怕得是九死一生。
他几乎立刻就要替骊珠收拾行囊,最好今夜,就趁夜色赶回雒阳。
骊珠却摇摇头,拦住了他,长君一脸不敢置信。
“公主。”
昏黄灯光下,玄英凝望着这个她自幼看着长大的少女。
“自从您决定离开雒阳开始,玄英心中其实攒了许多疑惑,到今日,不得不向公主求个答案。”
骊珠的信刚提笔写了个开头,听了这话,撂下笔来。
她唇线抿紧,神色肃然地聆听着。
玄英眸含悯色,缓声道:
“今日之前,从御船到红叶寨再到这裴府,公主虽说也是一路艰险,但大多是顺应时局,不得已才必须铤而走险。”
“长君说得没错,趁今夜,他们还没有筹措妥当,红叶寨也愿意护送我们离开,现在逃回雒阳才是上策,公主,您难道真要留在这个乌糟地方,与这些穷凶极恶的官员们硬碰硬地斗上一场?”
夜风骤起,有雨点打在窗外芭蕉叶上,空气里泛着潮湿土腥味。
“玄英真的觉得,现在有什么上策吗?”
玄英眼皮跳了一下。
骊珠垂眸抚摸着简牍。
灯烛下的墨字古朴自然,是她幼年在书案前凝心静气,一笔一划练出来的。
“小时候,我最爱看史书,书里有帝王将相,有朝代兴衰,每次看到有人下错一步棋,致使满盘皆输,除了叹息扼腕,还会觉得他蠢笨,怎么能危险来临不知应对?养虎为患不知钳制?”
“后来我才发现,有时候不是那一步棋下错了,而是棋盘上星罗棋布,他却只有那一处可以落子。”
秋夜晚风卷着零星雨雾,烛光在风中跳动。
骊珠道:
“上策是什么呢?上策是我父皇励精图治,我母后家族鼎盛,我是皇子之身,我们一家人齐心协力,挽大厦之将倾,即便败了,一条白绫吊死了殉国,于天下,于我自己,也算问心无愧。”
玄英睫羽颤动,眉目间已有动容之色。
雨雾带着丝丝秋意,润湿骊珠的鬓发,她却没有掩上窗,目光炯炯,凝着一点寒星:
“但事实是,打从我生下来那天开始,我手里就不会有上策,即便今夜九死一生逃回了雒阳,等着我的,不过是多食几天山珍海味,死得漂亮些罢了。”
长君微微张开口。
他从没见过公主如此决然的语气。
就好像……
就好像,她已经亲身经历过一次一样。
“与其在平静安详中等死,不如投身乱局,历朝历代的王侯将相都是赌徒,不肯倾家荡产的下注,如何能够一本万利,绝路逢生?”
骊珠深吸了一口气,握住了玄英的手:
“玄英,我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或许很难成功,但我必须要做。”
玄英的心咚咚跳得极快。
玄英十三岁侍奉先皇后,亲眼看着清河公主长大。
她的早慧,她的才华,玄英看在眼里。
她的举步维艰,谨小慎微,也没有人比玄英更清楚。
一个从未动过的念头,此刻伴随着窗外雨打芭蕉声,冷不丁地滑进了玄英的思绪。
她第一反应是觉得自己疯了。
可这个念头如窗外秋雨,来得细润无声,无孔不入。
天下人都认定了沈负是未来太子,即便他是个众所周知的庸才。
前朝数不清的皇帝里,有乞丐、有痴儿、有马夫……既然他们都可以,她的公主为什么不可以?
这场雨像是浇在玄英心上,让她浑身都在微微战栗。
她忽而鼓起一种莫大的冲动:
“玄英誓死……”
“我要重振朝纲,让南雍能够北拒乌桓,收复北地十一州!”
两人面面相觑,相互茫然地眨眨眼。
长君更加迷茫的目光在两人中间打转,他道:
“玄英,你要誓死怎么?”
“……没什么。”
微微起身的玄英坐回了原位。
旋即她又反应过来,惊疑不定地瞧着骊珠。
“公主,您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重振朝纲?
她?
长君也转过头:“是啊,公主,您是不是困了?”
“我没说梦话。”
骊珠重新提笔,心思却已飘远,她喃喃道:
“我要证明给他看,南雍的朝廷还没有烂透,一切还有希望。”-
这两日连着下了两场秋雨,深秋的天开始冻人。
官署附近的馄饨摊揭开锅盖,热气直往上窜,几个上衙的小吏们见状驻足,要了碗馄饨入座。
“昨儿你什么时辰下的衙?”
“都寅时了,回去我夫人都差点不给我开门。”
“诶,这徐都尉怎么说病就病了?郡里这么多事儿,三两日怎么交接得完,就不能缓几日?也不知郡丞他们急着做什么,真是上头一张嘴下头跑断腿……”
小吏边抱怨,边将竹著在袖口擦了擦。
一碗撒着葱花的馄饨端上桌,两人正欲动筷,忽听旁边有人道:
“……你还不知道?今天一大早,裴府门外列了两队军士,清开道路,架势像是要抄家,结果你猜是谁?原来是清河公主巡游至此,竟然下榻于裴家,这回裴家是攀附到真龙真凤了。”
小吏一听,忙回头朝说话的年轻文士看去。
“什么?清河公主?清河公主不是在宛郡?”
青衣文士放下杯子,笑道: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看裴府门前那架势,公主似是要出街,不如你们去瞧瞧到底是真是假?”
两名小吏对视一眼。
“结账结账!”
“快快快,吃两口就得了!别吃了!”
见这两名小吏匆匆进了官署,顾秉安回头,对身旁埋头吃馄饨的裴照野道:
“山主怎么自昨夜回来后就冷着一张脸,莫非公主给了您什么气受?”
裴照野端起碗,将第三碗馄饨倒进肚子里,随后重重撂下碗。
他冷笑:“她赏罚分明,怎么会给我气受。”
都阴阳怪气成这样了。
顾秉安笑笑不说话。
两人在馄饨摊等了一会儿,小吏们带回去的消息已经在官署传开,而清河公主的仪仗,也从几条街后的裴府一路向官署而来。
两匹高头大马开道,两列军士皆披挂铁甲。
甲叶漆黑,红绦串联,秋日晴光映得鱼鳞甲熠熠生辉,威武不凡。
而在这声势威严的仪仗后,一辆三匹马并行的华盖马车驶过长街。
两侧的百姓被马身上华贵的鎏金辔头吸引,连连咋舌,透过四面飞扬的纱帘,众人纷纷窥探车内两位贵人的模样。
“听说是清河公主和宛郡覃氏的嫡长公子出巡。”
“清河公主?就是咱们南雍第一美人,那个先皇后所出的公主?不是说去了宛郡吗?”
“宛郡与伊陵接壤,游山玩水的也就到了,不过这个覃氏公子与清河公主什么关系?为何会伴驾一同出游?”
“说不准是要尚公主了,覃氏长公子可是皇后的侄子,亲上加亲!”
……
走过襄城最繁华的街道,议论声越来越多。
骊珠有些坐立难安。
“公主无需介怀。”
覃珣仿佛猜到她在为什么而局促,温声宽慰她:
“即便退了婚,你我亦是自幼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能帮上你的忙,我很高兴,就当是我替姑母和二叔向你赔罪了。”
这话覃珣说得发自内心。
前些日在裴家,他虽是来救骊珠脱困,但真正帮上忙的却是那个匪首,作为一个男人,覃珣难免介怀。
谁料昨日骊珠主动来找他,问他能不能随她去一趟官署。
他侧首,柔情脉脉地凝望着骊珠的眉眼。
当日形势所迫,他不得已应下骊珠退婚的要求,但覃珣内心深处,却并没有放弃尚公主的念头。
骊珠年纪小,只是刚好到了叛逆的年纪,被外面的野花野草迷了眼也很正常。
难道她还真能与一个乡野山匪在一起?
时日还长,等他们平安回了雒阳,再过两年,骊珠把这个山匪忘了,她仍然会像从前那样,眷恋依赖地唤他玉晖哥哥。
“小心。”
马车颠簸了一下,覃珣握住骊珠腕骨,将身子一斜的骊珠稳住。
“没事吧?”他担忧地问。
骊珠摇摇头,手却被他握着,迟迟没有松开。
顾秉安听到筷子被人用两指折断的声响。
他收回视线:
“山主既然动念要将她送回雒阳,便该知道公主身边迟早会有驸马相伴,不是覃珣,也会是其他人,又何必这么在意?”
裴照野重新抽了双筷子,冷冷道:
“谁都可以,就他不行。”
顾秉安一时费解。
待裴照野吃完第四碗馄饨,浩浩荡荡的公主仪仗也终于到了官署外。
收到消息的官员们匆忙出来相迎。
清河公主出现在这里,他们其实并不意外,然而覃珣与她同乘一辆马车,和和气气而来,却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没记错的话,这覃珣的二叔,正是筹划刺杀公主的幕后主使吧?
难不成清河公主其实并不知道内情?
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进了内堂,长君抬着一个大箱子放在众目睽睽之下。
赵维真有些惊疑不定地扫过骊珠和箱子。
他问:“公主这是……?”
跪坐上首的小公主容光照人,如珠玉般明晃晃的夺目,引来众官员们各色打量。
从前听闻先皇后宓姜乃南雍第一美人,却无缘得见。
今日见到这位清河公主,方知她母亲的美貌并非夸大之词。
只是身为一国公主,美貌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优点。
眼前的公主眉眼虽美,却尽是怯弱之态,毫无公主矜贵不可冒犯的风姿,即便是天潢贵胄,也难免心生轻慢之感。
她仿佛不知众人的审视,怯声开口:
“……前几日,覃家与我有一些误会,诸公应该也已知晓,覃戎覃大人以为我在伊陵遭难,恐引起大乱,命裴家兄弟二人秘密寻我,谁知这裴家兄弟生出歹心,欲谋财害命,幸而执金吾赶来救驾,这才没有酿成大祸,珣公子也亲自来解释,平息了这场误会。”
众官员不敢置信。
这么拙劣的借口她也能信?
若无人指使,裴家兄弟谋财害命敢害到公主头上?
骊珠又道:“这裴家兄弟着实可恶,不仅谋害公主,还在府内藏匿了许多污蔑诸公的荒谬伪证,我特意带来,正是为了让诸公一观。”
赵维真上前打开箱子,里头果然是一堆记载了不少机密事件的册子。
打眼一瞧,就有许多熟悉名字。
赵维真似是明白了什么,试探道:
“公主认为,这是伪证?”
“自然,”骊珠昂起一张温软好欺的面孔,“否则还能是什么呢?”
众官员回过味来,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公主不是信了覃氏,而是不得不信覃氏。
今日这些册子也一样,就算三岁孩童都知道是真的,她也会说是假的。
无形之中,所有人紧绷的身躯都是一松。
这就对了嘛。
公主抬抬手,他们底下人也只要能喘口气,何至于鱼死网破呢?
唯有太守崔时雍,神色不变,仍定定瞧着骊珠。
赵维真眼珠一转:“既然裴家兄弟如此罪大恶极,我们这就去裴府,将这二人缉拿归案!”
“晚了。”骊珠幽幽道,“这二人畏罪潜逃,不知去向,不过我已派了执金吾去寻,或许再等些时日,就能寻到踪迹。”
这话又说得所有人心头一凛。
真要是畏罪潜逃,不会是这个话风。
怕就怕这公主想从伊陵脱身,故意编出这番说辞胁迫他们。
要是她能平安离开,他们就能找到裴家兄弟,若不让她走,那这裴家兄弟就不一定会出现在哪里了。
一道老者的嗓音悠悠响起:
“哦?那可得好好找找,污蔑朝廷命官,其罪当诛,谋害公主,更是罪不容恕,公主理当留在伊陵,代表朝廷,督查此案。”
这便是不让骊珠走了。
骊珠起身,忽而抬手握住一旁的灯烛,朝众官员而去。
覃珣眉尖蹙了一下,显然不知她打算做什么。
公主是千金之躯,朝臣亦是国之栋梁。
倘若公主无故伤了臣子,届时朝堂上群情如沸,即便是陛下也扛不住。
覃珣:“公主……”
霍然一片火光燃起。
众官员惊愕地看她将灯烛扔进箱中,灯油蔓延,火苗一瞬间吞噬了那些罪证。
……她烧了!她居然烧了!
众人面上皆是掩盖不住的欣喜若狂。
她烧了这些能颠覆伊陵官场的证据,足矣证明她并不想与他们为敌,只想相安无事,各不打扰。
既然如此,他们何必铤而走险,谋害公主?
崔时雍的双眸猛然扫向骊珠。
火光中,她也在看他。
仍是那张朝晖春露般,稚气又怯懦的面孔。
骊珠垂眸道:“既然太守大人这么说,我便多留几日,静候诸公的佳音。”
一众官员目送公主上车。
仪仗朝着襄城集市而去,看样子,这位公主应该是去逛街寻乐了。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马车上,骊珠察觉到覃珣频频投来的视线,实在很难忽略。
她时不时朝覃珣的手瞥去。
这次不能再让他莫名其妙牵住不放了。
覃珣道:
“公主这趟出来,像是一夜间长大,不像小时候那样,只会拽着衣角可怜兮兮等我来救你了,倒叫人有些怅然若失。”
听他这么说,原本浑身戒备的骊珠又忍不住心软了些。
“这不好吗?”
“当然好,”覃珣松了口气,“这样公主也能平安离开伊陵了。”
骊珠却在心里摇头。
她的目标从来就不是离开伊陵,如今只是刚踏出试探的第一步。
不过覃珣不需要知道这些。
他只需要配合她,在外面招摇过市地转一圈,让他们知道,她连谋害她的覃氏都能原谅,是个软骨头好欺负的就行。
骊珠又回头看了眼官署的方向。
也不知裴照野那边是否顺利。
马车忽而停下。
骊珠回过神来,见覃珣下了车,回头对她伸手笑道:
“总归要在外面转一圈,不如去集市上逛,公主身上的钗环裙裳都是别人的,也该顺路去添置些。”
覃珣在这些事上总是细心。
会替她挑时兴的钗环,衬她肤色的裙衫,全雒阳的商人都知道覃家公子与清河公主浓情蜜意,鹣鲽情深。
但其中滋味究竟如何,也只有骊珠自己知道。
“小娘子,你夫君真是好眼光,芙蓉色正衬你这雪肤花貌,不如上身试试?若不合身,我再给您改。”
店里的老板娘一口一个你夫君,叫得覃珣微微赧然。
但他也并没有纠正。
“骊珠,”他托着那套裙裳,温声询问,“你喜欢吗?”
骊珠早就神游天外,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方才在官署内的情形。
听他这么问,只是像从前那样随口附和:
“好看,喜欢。”
“那就去试试?”
有点麻烦。
但这点时间本来也不得不浪费。
骊珠随老板娘去了后间。
身上这件衣裳是向裴家大房的娘子借的,对骊珠而言有些宽大,她解了外衣,一边想事,一边换上那套芙蓉色的裙衫。
……嗯?这衣裙怎么穿得乱七八糟的?
“公主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连自己穿衣裳也不会吗?”
听到这道声音,骊珠眼睛蓦然一亮。
“裴照野!你怎么来了?”
那人蝙蝠似的倒挂在窗边,双手环臂,腰腹一勾,又轻而易举地跃入内室,落地落得悄无声息。
他食指勾着一张木牌,摇摇晃晃,刻着“崔时雍”三个字。
正是官署馆库内,挂在崔时雍档案上的名牌。
“竹简不好带过来,就先让顾秉安送回裴府了。”
骊珠怕他识字不多拿错了,欲仔细查看名牌,裴照野的手却抬高了几分。
极具侵略性的目光,在骊珠穿得乱七八糟的裙裳上掠了一下。
“腰带系错了。”
骊珠低头看了一眼,果然如他所说,她转到屏风后重新系。
裴照野站在屏风后面,本该避嫌走远些,却不知为何没动。
“你要我去找崔时雍的档案做什么?他在伊陵这些人里又说不上话。”
骊珠道:“因为他是一郡的太守,而且他最想杀我,今天去了官署后,我更确定了。”
裴照野觉得她怪有意思的。
都是想杀她的人,难道她还排个轻重缓急?
“确定之后呢?”裴照野慢悠悠道,“要杀了吗?”
将腰带从错误的地方扯出来,骊珠从头穿起。
“不杀,我等他来杀我。”
裴照野笑道:“很有胆识,期待看你和六十岁老头决一死战。”
“你是不是又瞧不起我?”
“不敢瞧不起公主……你这什么金贵裙子,怎么还没穿好?”
骊珠有些恼怒:
“我也不知道啊,这种裙子平日都是玄英给我穿的,我自己不会系这腰带。”
想到方才他们端坐马车上,而他从旁擦肩而过。
店里的老板娘误以为覃珣是她夫君,她竟然也就跟没听见似的默许。
裴照野面色冷冽。
“呵,谁让你穿那公子哥给你选的裙子,自己慢慢系吧。”
“……你好躁动,谁惹你了?”
“全天下有权有势的权贵。”
内室安静了一下。
屏风后探出了半个脑袋。
“也包括我?”
“……不包括你。”
他没好气道。
得到这个回答,骊珠顿时笑眼弯弯。
她就知道,他才不会生她的气。
裴照野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笑?待会儿就笑不出来了。
“骊珠?”
门外响起覃珣温和的声音。
“是裙子不好穿吗?需要的话,我让老板娘来帮你。”
骊珠刚想说好啊。
下一刻,一具滚烫身躯覆上。
“转过去,扶着墙。”
他低声说着,不轻不重地推了下她细瘦的肩。
骊珠毫无准备,被他翻了个面,掌心抵着墙。
脑袋空白之际,从她前胸绕过的长臂轻松抽开了她的衣带,本就只由一根腰带固定的裙裳顿时散开。
……诶?
旖旎记忆翻涌上来,腿下意识地开始发软。
“骊珠?”门外的覃珣又问了一遍,“需要帮忙吗?”
骊珠张了张口:“我……”
吐息温热,他的下颌贴着她的耳廓,一低头就能含住。
裴照野没动,但手握着绕过她腰身的细带却猛然收紧。
力道太大,不像在给她系腰带,倒像是匪贼捆人,将她本就盈盈一握的腰身掐得更细,看上去近乎快要折断。
骊珠可怜地趴在墙上喘息。
他在突然发什么火?
扭过头,那双含着水雾的眼眸有细碎的光。
“不用了,我已经穿好了。”她一字一顿,对外面的覃珣道。
对上那双楚楚动人的眼,裴照野回过神来,胸中燃烧了大半日的火气无声熄灭,只留下一片虚无的灰烬。
她生气了。
裴照野顿了顿。
在骊珠犹带薄怒的注视下,他放松了力道,重新调整了一下腰带。
最后,他思忖片刻,还谨慎小心的,在末尾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第30章
门外脚步声渐远。
屏风后只有少女凌乱的呼吸声。
尽管只是因为刚刚腰带勒得喘不过气才会这样, 但落在裴照野耳中仍然……十分糟糕。
骊珠也觉得很糟糕。
都怪前世的裴照野,害得她一点风吹草动就开始浮想联翩。
好一会儿骊珠终于喘匀气,抬起一双水光潋滟的眼。
“……你为什么知道女子的裙裳怎么穿?”
裴照野愣了一下。
他心思活络,很快就理解到她的意思。
“我小时候是被裴府的歌伎舞姬养大的, 她们把我当儿子养, 别说帮忙系个腰带, 就算是你们女子那些繁复的发髻,我看两眼也能盘个八九不离十。”
这听上去不像当儿子养, 倒像是当小厮使唤。
不过骊珠听了他的话, 之前那股莫名其妙的别扭劲倒是消散了。
心头还有点酸酸涩涩的感觉。
过去这么多年, 裴照野的母亲故去, 当年照顾他的那些女子也早已青春不复, 裴家不会留着她们。
他会想念她们吗?
就像她也偶尔会很想念母亲一样。
裴照野有些奇怪地看她:“……你方才生气, 是在气这个?”
骊珠飞快地掠他一眼, 底气不足道:“我没有生气。”
她犟嘴的样子很没有说服力,但成功的让没有廉耻心的裴照野升起一点微妙的愧疚。
他垂下眼帘:“刚才系紧了点,疼吗?”
骊珠反手摸了摸腰, 点点头。
“不过这种裙子只靠一根腰带固定,就是要系紧一点啊。”
她抬起宽袖,芙蓉色的绸缎流云般绕过她纤弱婀娜的腰肢, 在脚踝处又柔柔散开。
外面笼了一层雾白的素纱蝉衣, 整个人瞧着翩然若仙宫神女,不食人间烟火一般。
“好看吗?”她眨眨眼笑。
裴照野的视线扫了一圈。
“挺好看。”这话是真的。
但他又在心里默默补充一句。
更好脱。
骊珠并不知道裴照野心中所想,她自己对这些裙裳很少花心思,听他说好看,她便也觉得欢喜。
“那你能告诉我,你在生什么气吗?”
骊珠不解地瞧着他。
今天的事, 不管是她得和覃珣配合,还是需要他去官署偷档案,昨晚回府的路上她就已经跟他商量过了啊。
“没什么。”裴照野不欲作答。
骊珠垮下脸:“你又不说实话……不过这次进步了,至少没有随便胡诌个借口骗我。”
有时候他真的感觉骊珠像他肚子里的蛔虫,连他刚才一转而过的念头都能猜到。
他道:“衣裳穿好了就出去吧,省得别人以为你在里面做什么别的事。”
“除了换衣裙还能做什么?”
骊珠随口反问。
裴照野微笑:“能大做特做。”
骊珠:?
没听懂,但感觉好怪。
骊珠在内室待的时间已经够久的了,总不好再耽搁下去,两人准备出去时,骊珠拽了他一下,指了指窗户。
意思是让他从窗户出去。
原本他也是打算走窗户的,但他自己走,和她赶他走,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我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骊珠偏头:“那不然带你从正门出去?全伊陵的百姓口口相传,你要么变成我的面首,要么就得尚公主了,你又不愿意。”
她有理有据,怼得裴照野无法反驳。
最后只好看着她出了内室,迎上一室惊艳难抑的目光。
覃珣投来秋水一泓的柔和目光,落在骊珠的腰间。
“很适合你。”他温声道,“再去挑几件首饰吧。”
裴照野从背后绕了一圈,走到铺面前头时,和领着公主仪仗的陆誉对上视线。
他似笑非笑地朝“执金吾”其中一人走去。
“还挺人模人样,爽吗?”
被裴照野问话的正是扮做执金吾的红叶寨山匪。
之前还被骊珠视为野猴子的他们,此刻套着一身鱼鳞甲,头戴兜鍪,牵着一头鎏金当卢的枣红色大马。
一眼扫去,威严肃穆,匪气尽消,倒真像一群徼循京师的执金吾。
“爽得不行。”那人发自内心地答。
不过一开口就原形毕露了。
“山主要不也试试?”有人红光满面道,“这甲胄虽是街上买来的样子货,但威风可是货真价实的,走在路上,旁人都得敬上三分,爽啊。”
“爽个屁。”
又有一人小声道:
“昨天排练,那个陆大人叫我们站两个时辰不许动,说执金吾在雒阳是给天子引路的缇骑,行走坐卧都有规矩——山主,咱们还得这么溜几天啊?俺宁可痛痛快快杀几场,也不想当看门狗啊。”
裴照野没回答,只是冷眼朝官署方向望去。
不只是骊珠,他对崔时雍也心存疑惑。
这老头跟赵维真那伙人混不到一块去,虽然算不上好官,但勉强算得上是个清官。
他为什么跟失心疯似的,突然执意要与赵维真为伍,掺和杀公主的计划?
是清高了多年,终于打算借这个机会,与赵维真他们同流合污了?
真是这样,那倒好办。
怕只怕——
他不是冲清河公主而来。
“放心。”
裴照野抬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头顶的兜鍪,浓黑眼底有一线寒光。
“快了。”
手下山匪不明白什么东西快了,下一刻,成衣铺子里走出了一对男女。
他顿时肃然:
“山主让让道,别乱了执金吾的队形。”
裴照野差点气笑。
还给他装上了。
骊珠和覃珣在前,捷云长君拎着一堆大大小小的东西跟在后头。
盛装打扮后的公主比方才美得更撩人心神,从铺子里出来,不过几步路程,便让四周无数百姓屏息惊艳。
队末一名扮做执金吾的山匪,见状忍不住感慨道:
“这个什么覃公子未免也太爽了,老子这辈子要是能娶个这么漂亮的公主媳妇,真是死了都值……”
话还没说完,就被裴照野一脚踹得一个踉跄。
爽?
他扯了唇角。
那今儿个就让这位爱装阔的公子哥爽个够。
另一头的骊珠丝毫不知裴照野的打算。
集市人来人往,热闹喧嚣,骊珠一行人在酒楼用了午膳。
稍作歇息时,覃珣便让店内小二介绍襄城有意思的铺子,他仔细聆听着,准备筛选之后再带着骊珠去逛。
小二一边介绍,一边忍不住道:
“公子真是体贴入微,我还是第一次见有男子带小娘子出门如此花心思呢。”
覃珣微笑以对。
骊珠却百无聊赖地朝外看去。
也差不多了吧。
还要逛吗?
她更想回去看裴照野带回来的档案呢。
正想着,她听到了玄英的叹息声。
“怎么了?”骊珠问。
玄英投来饱含深意的目光:
“公主真的打定主意,要推了与珣公子的婚事?”
骊珠讶异:“当然,他姑母和二叔可要杀我——”
“哦?如果把珣公子换成那位裴山主,同样的处境,公主还会退这桩婚事?”玄英一语道破。
“……那怎么一样。”
骊珠小声嘟囔。
“换成他,他根本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玄英很不理解公主对那位山主的信任从何而来。
只能当做是少女情窦初开头一回,难免爱得比较盲目。
然而自从昨夜脑子里冒出那个想法后,玄英就很难再用从前的眼光看待公主身边的人。
比如覃珣。
用驸马的标准来看,他重视自己家人超过公主,不是一个能让女子安心托付终身的对象。
但是用太子选妃的标准看,覃珣却是个极其可靠的助力。
背后的覃家门生、故交、同乡,全都能为公主所用。
对于没有自己的政治资源的公主而言,意义等同于穷书生娶宰相女。
席间,突然有一人匆匆前来,对覃珣旁边的小二耳语几句。
小二顿时神色尴尬起来。
“……覃公子,对不住,冒昧一问,不知这顿饮食,谁来结账?”
捷云一边拧眉,一边掏钱袋:
“我们公子是宛郡覃氏的公子,你这小店,难不成还以为我们会赖了你的账?”
“不敢不敢。”
小二讪笑道:
“只是……方才有人传话,今日店内,凡是覃氏来此,俱不接待,也不能收覃家人的钱。”
席间气氛陡然凝固,骊珠也意外地看过来。
覃珣唇线紧抿,隽秀面庞覆着寒霜。
“谁传的话?”
“虞山红叶中,有一山中魈,道上皆知,宁遇豺狼,不遇山魈,城中所有商船必经虞山一带的水路,这位山主一句话,襄城内,谁敢不给这个面子?”
小二觑了眼他的神色,尴尬垂首。
没办法,这就叫强龙不压地头蛇,公主和覃家公子再有权势,到了伊陵这地界,还不是得看地头蛇的脸色?
骊珠错愕地眨眨眼。
裴照野?
他为何要这么做?
一贯温和的贵公子霍然起身,脸上是风雨欲来的怒容。
“没关系没关系,”骊珠立刻开口打断,“长君,你来结账。”
长君回过神来,连忙解了钱袋。
这还是今日出门前,裴照野特意给的一袋子钱。
骊珠还在打圆场:“别生气,肯定有什么误会,他平时不是这么无理取闹的人,等我回去,回裴府后我一定……”
覃珣已经沉着脸,快步出了酒楼。
他不信一个山匪真能在伊陵只手遮天。
回到方才去过的首饰铺取首饰,覃珣跨进门便说要取刚刚定下的那一套,就见老板一脸为难道:
“覃公子,虞山那边……”
紧随在后的骊珠:“没关系!我自己付!”
店内众人侧目,往来客人亦是交头接耳。
覃珣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若仔细观察,还能看到他耳尖一点薄红。
衣食无忧的贵公子何时有过如此窘迫的时候?
玄英似有所察的回头,正瞧见在对街笑盈盈看着这一幕的年轻匪首。
她暗暗感慨。
听说之前伊陵宛郡两地纠集了一万兵马,也没能攻下虞山,这人如此悍勇,又有谋略,若也能为公主所用,何愁大业不成?
玄英看向骊珠。
可惜她们家公主压根不懂如何驾驭男人,只会围着覃珣,喋喋不休地重复——
一定有什么误会!
裴照野没有那么坏的心眼!
女官轻轻叹息了一声。
“……山主在这儿干什么呢?”
丹朱顺着裴照野的视线看去,瞧见里头好一阵热闹。
看了一会儿,看出点门道,她笑:
“山主既然这么喜欢这个小公主,为什么不干脆捆了回寨子,我看小公主也很喜欢你啊,直接成婚了事,哪里还有这么些个麻烦?”
裴照野斜倚着柱子,慢吞吞道:“谁叫她有个皇帝老子。”
“怕啥?”丹朱很讲义气地拍拍胸口,“真杀上来,我一马当先,替咱们红叶寨守住山主夫人。”
裴照野瞥她一眼。
尽管骊珠时常说他该多读点书,但他看他们寨子里该读书的另有其人。
他扯开话题:“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哦,正好这次下山,我去看看我姐,最近天气越来越凉,她身边的女婢跟我说,我姐生了场大病,得好好调养一阵呢。”
丹朱晃了晃手里的药包。
裴照野微微凝眸。
傍晚时分,日暮四合,裴府内的骊珠终于等到了裴照野回来的消息。
“——你还知道回来!”
刚跨进院门,裴照野就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骊珠气冲冲跑到他面前:
“你今日为什么要放出那样的话?害得覃珣丢了好大的脸面,他今日可是受我之托才帮我这个忙,你这样多不好啊。”
裴照野定定看着她身上的家常素裙。
比起白日盛装,其实这样清清淡淡的样子更衬她天生丽质。
就是真的很像等夫君回家的妻子。
尤其是她竟还一直住在他小时候的院子里,一点没有嫌弃这地方的意思,特别的叫人心生怜爱,又心猿意马。
“你是不是有点记吃不记打?”
裴照野笑了笑:
“别说帮你一个忙,他给你跪下来当人凳踩都是该的,谁让他家里人罪行累累,他还恬不知耻往你身边凑。”
骊珠声量弱了点,好像也觉得是这个道理,但还是道:
“……一码归一码。”
裴照野懒得同她一码归一码,他通通加码。
快入冬了,院子里已不是能说话的地方。
裴照野刚要进去,就见添炭的女官掀帘而出,正好跟他碰上。
他依稀记得这女官极重礼节,之前连他多碰骊珠一下都很有意见,此刻脚步不免下意识顿了顿。
“里头炭火备好了,公主,裴山主,请进。”
裴照野不明所以,但心情愉悦地微微挑眉。
这几日,玄英早已安排人打扫好小屋,清了杂物,又添了一些书柜妆台之类的物件,和他从前的旧物摆在一起。
裴照野扫了一眼,心头被微妙地拂过一下。
“刚才忘问了,你手里拎着什么?”
骊珠回头看了眼裴照野手里的食盒。
“兰芳斋的糕饼,”他将里面的小碟子一一取出,“你不是爱吃甜糕?这家做得还不错,不知道你爱吃哪种,就都买了一点,尝尝。”
灯烛照出一片暖黄色,骊珠捻起一块,送入口中。
她眉眼舒展,笑意融融地看他:
“你记住了我爱吃的东西呀。”
“……”
“除了甜糕,我还爱喝甜汤,这个也得记住哦。”
还挺会恃宠而骄。
裴照野瞧着她略鼓起来的腮,似是吃得很开心的样子,莫名有种很宁静的感觉。
好像能什么也不做,就这样一直看下去。
骊珠吃人嘴短,也不好再责备他,软声道:
“覃家的事,冤有头债有主,覃珣已经在尽力弥补,也不好拿他撒气,显得有些欺软怕硬是不是?我知道你是想替我打抱不平……”
“也不完全是。”
裴照野想了一日,此刻终于直言不讳:
“只是为了满足我自己的胜负欲而已,今日在成衣铺子,我其实是想气覃珣,才主动替你系腰带的,本来还想故意让他发现。”
骊珠咀嚼地动作一滞。
他这么坦然,倒让她有点不知怎么应对。
“……你果然讨厌他,为什么啊?”
“因为嫉妒,因为他见得了光,我见不了光。”
裴照野说完回味了一下。
原来这话说出口也不难嘛。
骊珠怔了怔。
“是因为我让他陪我在襄城出游吗?”
裴照野幽幽看她一眼。
当然不是这个。
不过今天的真话已经说得够多了,良心这块勉强过得去,裴照野又开始露出那种半真半假的笑意。
“你说呢?”
骊珠顿时涌起无限愧疚,她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对不起哦……”
抱住他的身躯软得像云,细腰微塌,紧密地与他贴合,简直一整个地融化在他怀中。
“但你怎么会见不得光?”
她的下颌抵在他胸前,笑起来时,唇边还有一点糕饼的碎渣。
“你那么好,我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