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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爱卿你插翅难飞》 第71章 见面
天一点点暗了下来。
茅草屋里的油灯忽明忽暗,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粗陶灯座上,转瞬即逝。
霍骁靠在土炕的旧棉絮上,苍白的脸被暖黄的光映得添了几分血色。
老妇人将止血药材捣碎,小心翼翼地敷在霍骁左臂的伤口上。
然后粗布绷带一圈圈缠上去,每缠一下,她都要抬头看一眼霍骁的神色,见他只是额角渗出细汗却没哼一声,不由得暗自叹服,这“朝廷官员”倒是个能扛疼的硬骨头。
“大人,我在灶上熬了糯米粥,还加了点补气血的红枣。您先喝点水,一会儿就能吃饭了。”
老汉端着一碗刚晾温的井水走过来,粗粝的手指捏着碗沿,声音不卑不亢。
他活了大半辈子,在芦苇荡边见多了往来的官差和商人,却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虽然现在穿着粗布麻衣,可他坐在土炕上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而他那日说话时的语气也自带威严,甚至连现在抬手接碗的动作,都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贵气。
昏迷三日,当指尖触到碗壁的凉意之时,霍骁才终于有一种从绝境中挣脱出来的真实感。
低头抿了口井水,甘甜的滋味顺着喉咙滑下去,压下了口中的腥气。
霍骁轻声道:“多谢老乡。不知此处是江南哪处地界?离西边旧堤还有多远?”
老汉刚要开口,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踏在泥泞的土路上,马蹄发出混着风声和雨声的“哒哒”声。
随着距离的不断拉近,一道嘶哑的男声隐约传来:“再往前搜!仔细询问周围的住户,问问他们有没有看见一个被冲下来的年轻男子。”
是拾玖的声音!
霍骁下意识想撑着炕沿起身,却忘了左臂的伤口还未痊愈,刚一用力,撕裂般的疼痛就顺着手臂蔓延开来,疼得他闷哼一声,额头的冷汗瞬间浸湿了额发。
“大人您慢点!”老汉连忙上前扶住他的胳膊,生怕他摔下去,“您伤口还没好,可不能乱动!”
“老乡,门外是我的人,劳烦您去应一声。”霍骁强忍着疼,语速极快,眼底却亮得惊人,“就说……有位‘朝廷防汛官’在此借宿,身子不适,让他们的首领单独进来。”
他依然没暴露身份,一是怕动静太大惊扰村民,二是巫睢还在江南。
巫睢的手段素来阴狠,若知道自己坠江未死,定会趁机下手,届时不仅自己危险,怕是还会连累这对好心的老夫妇。
老汉虽满肚子疑惑,却也知道此刻不是追问的时候,便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口。
刚拉开一条缝,就见十几个身着玄甲的亲兵,拿着火把围了上来。
火光映出亲兵们格外严肃的脸庞,为首那人面容紧绷,眼眶通红,正是带着人搜了三天三夜的拾玖。
“老乡,可见过一个”拾玖话没说完,目光就越过老汉的肩膀扫进屋内。
当看到土炕上那个熟悉的身影之时,他的声音瞬间发颤,手里的马鞭“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赶快冲了过去:“主子!”
他踉跄着冲进屋,火把被随手扔在门边,火星溅起又很快熄灭。
老两口也十分有眼色的退了出去。
看到霍骁左臂缠着的粗布绷带上渗出的血迹,拾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砸在泥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声音里满是愧疚与后怕:“属下罪该万死!是属下护卫不力,让主子受此大罪,属下万死难辞其咎!”
“起来吧,不是你的错。”霍骁摆了摆手,声音还有些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堤坝溃决事发突然,你已尽力。先说说外面的情况——西堤加固得如何了?江水退了多少?民夫和百姓都安置好了吗?京都的情况如何?还有,巫睢那边可有动静?”
他此刻最关心的,除了防汛进度和百姓安危,便是巫睢。
那人被自己带到江南,名为“协助防汛”,实则是为了就近看管,可自己坠江后,巫睢若趁机作乱,江南局势定会更乱。
拾玖连忙起身,垂着手恭敬回话,声音仍带着后怕的颤抖。
“西堤已用楠木梁柱和沙袋加固完毕,何有全正带人连夜巡查,确认没有再渗水的地方。江水比三日前退了大半,下游三个村落的百姓迁移及时,没有出现伤亡。现下他们都在上游高地的临时棚屋暂住,粮草和伤药也都安置妥当了,没出乱子。”
他顿了顿,语气多了几分凝重。
“京都那边,凌七用鹰隼传了信,说太后在您‘失踪’后,故意装病召公主去祥宁宫,想借机扣住公主,还让人给宗室传信,说要‘暂代朝政’稳定局面。”
“不过公主识破了太后的计谋,不仅截获了传信的纸条,还杖责了传信的小太监,当着朝臣的面说‘皇兄离京前已托付政务,无需旁人越俎代庖’,暂时稳住了朝堂。”
“至于巫睢”
拾玖的声音压得更低,眼底满是警惕。
“他这三天也带着人‘搜救’,却只在东边芦苇荡晃悠,没往核心区域走,反而多次让人打听‘主子是否真的落水’‘有没有找到遗体’。”
“昨日他还以‘防汛需要’为由,想调走何总管手下的两百民夫,被何总管以‘需守堤坝’回绝了。属下怀疑,他是在等您的‘死讯’,好趁机掌控江南的防汛兵权,再跟太后里应外合。”
霍骁握着粗瓷碗的手微微收紧,指腹摩挲着碗沿的细纹,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果然,巫睢从未安分,什么时候都想坐收渔翁之利。
他放下碗,抬手,指尖无意识地蹭过胸口,那里藏着东方景明出发前熬夜画的防汛图,纸张虽被雨水泡软,边角处“等你回来吃西街糖糕”的小字却依旧清晰可见。
沉吟片刻,霍骁问:“他呢?怎么样?还好吗?”
虽然霍骁没说对方的名字,但拾玖知道他在问东方景明。
拾玖道:“凌七在鹰隼传信中说,东方大人在您坠江的消息传到京都当天,就连夜带着轻骑和粮草车队出发了。想必大人这一路应该不会怎么歇息的疾驰。”
霍骁的眉峰瞬间蹙起。
东方景明从来不是性子急的人,却没想到对方会为了找自己,连身体都不顾。
一想到东方景明顶着风雨,在泥泞的路上奔波的模样,霍骁眼底的冷意渐渐被心疼取代。
“他带的人手够不够?江南这边湿气重,他有没有带够自己穿来防寒的衣物?”
“东方大人带了两千轻骑,人手足够。至于衣物”拾玖回想了一下,继续道,“凌七跟着走之前,特意给大人装了两箱厚棉袍,还备了驱寒的药物,应该够用。不过昨日凌七的鹰隼来报,说大人赶路时淋了雨,偶尔会咳嗽几声,但他不让人说,怕属下们担心。”
听到“咳嗽”二字,霍骁的心又沉了沉,指尖在碗壁上划出细微的痕迹。
他太了解东方景明了,他总是喜欢自己扛,受了委屈从不声张。
若不是拾玖提起,恐怕东方景明来了,也只会笑着说“我没事”。
“知道了。”
霍骁压下心头的焦虑,沉声道。
“你先让人把我这边的情况悄悄告诉给凌七,让凌七多劝着点,先让他先喝碗姜汤暖暖身子,别硬撑。”
“另外,继续盯着巫睢,他若再敢提调兵或借粮,就说‘需等我亲自下令’,先拖着。京都那边,给昭和传信,让她多派些人盯着点儿宗室,别让他们趁机生事。”
“属下明白!”拾玖躬身应下,刚要转身去安排,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更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亲兵的呼喊声:“拾玖大人!东方大人到了!他带着轻骑和粮草车队刚到江边,见我们在这边停着,就赶过来了!”
霍骁一怔,下意识想理理身上的粗布麻衣,却发现衣服的颜色洗的有些褪色,左臂的绷带也有些松散。
霍骁不由得微微皱眉,他倒不是在意模样,只是怕东方景明看到他这副狼狈样子会担心,更怕对方看到他的伤口,又要忍不住自责。
见他这副模样,拾玖连忙从屋角的木盆里拿出一块干净的粗布,递到他面前:“主子,先擦擦脸吧,看着会精神些。”
霍骁接过布,刚擦了两下,屋外就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屋门被“吱呀”推开的声响。
下一瞬,东方景明的身影便站在了门口,他身上的官服沾满了泥浆和雨水,发冠也跑歪了,散下来的头发湿淋淋地贴在脸上。
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笑意的眼睛此刻通红一片,布满血丝,眼下的乌青重得更是像被人打了一拳,再加上眉心还带着未消的倦意,一眼便知东方景明这三天是在拿命赶路。
“霍时屹——”
看见活着的霍骁,东方景明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了,声音发涩也发紧,更是沙哑的厉害,不知是咳嗽所致还是激动所致。
想来是后者,因为喊完霍骁名字那一刻,东方景明就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了,不受控的哽咽起来。
霍骁见状,赶快示意拾玖扶自己下地走到东方景明面前。
他连忙把东方景明的手往自己怀里带,用体温暖着,轻声道:“没事了,没事了,我这不还好好的活着吗,不哭了,不哭了。”
这安慰是一点作用没用,东方景明哭的更凶了,直到情绪发泄完才终于平静。
然后,东方景明就推开了他,一句话也不和他说,显然是生气了。
第72章 天罚
茅草屋的油灯不知何时被拾玖换了新灯芯,暖黄的光裹着灶房飘来的糯米香。
本该是安稳的氛围,却因东方景明的沉默添了几分滞涩。
霍骁坐在炕沿,目光落在东方景明泛红的耳尖上。
这人向来心软,方才哭完那阵,怕只是在气他自作主张,而他问东方景明的身体状况时,对方只是冷硬的答了一句没事,就继续看他身上的伤口。
他刚抬起手想拉对方的衣袖,就见东方景明突然偏过头,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
那不是往日偶尔的轻痒,而是带着胸腔震动的闷咳,咳得他肩膀微微发颤,但脊背却依然挺的笔直,明显就是在硬扛。
“还说没事!”
霍骁的声音瞬间沉了下来,没等东方景明反应,就扣住他的手腕。
指腹贴在微凉的脉搏上,能清晰摸到那急促的跳动,他眉头拧得更紧,“都咳成这样了,还敢日夜赶路?你的身子是铁做的?”
东方景明想甩开他的手,可刚一用力,咳嗽就更凶了,连呼吸都带着不稳的气音:“你的安危要紧,这点咳嗽算什么。”
话虽硬气,可他转身想拿桌上的水时,却没站稳,踉跄了半步才撑住桌沿,脸色也比刚才更白了些,唇更是淡得没了血色。
霍骁心下一紧,哪里还顾得上左臂伤口的牵扯,赶快扶住他的腰。
掌心贴在东方景明后背时,能清晰感觉到他身体的轻颤——不是冷的,是咳嗽震得骨头都发疼。
“拾玖!”霍骁扬声喊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去熬碗姜汤,再找块干净的帕子。”
屋外的拾玖应了声,转身去灶上,但老夫妇两人见东方景明淋成那样,早就把姜汤熬上了,只待时机合适的时候送来,所以不多时,拾玖便带着姜汤和帕子回来了。
看着那姜汤,东方景明还想犟嘴,却被霍骁按住肩膀按回炕边:“你若倒下,谁来帮我调度江南的粮草?谁来帮我盯着巫睢?”
这话精准戳中了东方景明的软肋。他知道霍骁刚获救,身边虽有拾玖和何有全,可巫睢没除、堤坝未稳,确实需要有人帮衬。
他抿了抿唇,终是没再反驳,只是别过脸,任由霍骁将碗送到他的唇边。
姜汤熬得很浓,带着辛辣的暖意滑过喉咙,稍稍压下了喉咙里的痒意。
东方景明捧着粗瓷碗,余光瞥见霍骁左臂绷带上渗出的暗红血迹——那血迹比刚才更明显了,想来是方才起身时扯到了伤口。
他的喉结动了动,终是没忍住,伸手轻轻碰了碰绷带边缘。
“伤口疼得厉害吗?怎么不用点好的药材?就用这粗布裹着,是想留疤吗?”
“老夫妇能找到止血的草药就不错了,哪敢挑三拣四。”
霍骁轻描淡写地避开他的手,心虚的不敢让东方景明看,免得一会又生气。
“一点小伤,留疤也不妨事。倒是你。”
他话锋一转,指腹轻轻蹭过东方景明眼下的乌青。
“这三天赶了多少路?是不是连觉都没睡?”
东方景明不看他,冷硬的说:“路上歇过了。”
他这话半真半假。
从京都出发后,他确实在驿站歇过两回,但每次也只睡一两个时辰,其余时间都在马背上。
夜里下雨,蓑衣挡不住寒,淋了几阵雨就开始咳嗽,他怕霍骁担心,特意让凌七别告诉拾玖。
可没想到,凌七这个大漏勺,还是把消息透了出去。
两人正说着,屋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何有全的声音裹着雨丝闯进来,带着明显的焦虑。
“拾玖!不好了!东边新堤刚才塌了一段!足足有五丈长!巫少司带着随行而来应天台星祭在堤边跪着,说从陛下失踪到此事都是神明降罚,必须由暂代政务的昭和公主来江南主持一场祭祀百姓,不然江南还要再遭灾祸!”
霍骁将一碗姜汤给东方景明喂完,将欲破不破的碗轻轻地放在桌子,暗自沉思。
拾玖在旁边道:“东边新堤是七日前刚加固完的,用的是楠木梁柱和新运的糯米灰浆,怎么可能会突然坍塌?这里面定有猫腻!”
东方景明看向霍骁。
巫睢这时候跳出来说“神明降罚”,无非是想趁着霍骁失踪,然后借“天怒”来做文章,去逼迫远在京都的昭和亲自主持一场祭祀。
而这一来等同于让昭和承认“霍骁防汛不力引天怒”,折损他的帝王威严。
二来昭和接到消息以后,若真去祭天,新堤抢修就会停滞,一旦江水再涨,巫睢便可借“天灾”弹劾昭和“能力不足”,甚至联合太后生事。
东方景明心下立即有了决断,他按住霍骁的肩膀:“巫睢现下敢这么说,肯定是觉得你死在了汹涌的江水里,我先去会会他,逼他一下,然后你再出现。”
霍骁:“我和你一起回去。”
“不!”东方景明站起来,言辞坚定:“你必须晚一点出现,这样才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你懂我的意思了吗?”
对东方景明那双划过睿智之色的眼眸对上,霍骁顿时会意,他转而找了件厚实的外袍给东方景明披上,又把蓑笠拿来。
“懂了。但你要切记别再淋雨,要是烧起来,我倒是不怕拖着个残身照顾你,只怕你难挨。”
东方景明点了点头:“你自己想好说辞,然后算好时机出现,我去替你探路。”
霍骁将带子系上:“好。”
拾玖自认为自己比凌七聪明不少,但此刻还是听的云里雾里的,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穿好蓑笠,东方景明踏出去,没让何有全看到屋里的情况。
虽说何有全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没把他和霍骁的关系告诉给太后,但何有全到底是太后放在霍骁身边的人,有些事该背还是得背着。
见推门出来的人是东方景明,何有全一愣:“东方侍中,你怎么在这里?”
东方景明:“陛下失踪,我不放心便从京都赶过来了,见陛下的亲兵在这附近停留,就来看看。”
何有全向屋子里面望:“那拾玖呢?他怎么没出来?”
东方景明将门合上,隔绝了何有全的视线:“拾玖连夜搜寻,刚进屋询问这家主人的情况,就晕倒了,现在这家主人正在照顾他,等他醒了就出来了。”
东方景明的话说的严丝合缝,何有全没法在往下问。与此同时,东方景明指着他带来的物资道:“你带人将这批物资清点一遍然后分发下去,我去看看巫少司那边的情况。”
虽然东方景明的品阶不高,但他和霍骁的关系摆在那,他没理由拒绝。
何有全甩了一下狼狈的浮沉:“是。”
何有全走后,东方景明也翻身上马,往东边新堤赶去。
嘶——
找到霍骁,精神松懈,他这才发觉自己疾驰三天竟然把大腿内侧给磨坏了。
艹!
好疼!
但现在情况紧急还是得骑马去,他只能一路呲牙裂嘴的骑过去。
赶到东边堤坝时,雨又下大了。
夜色也越来越深。
豆大的雨珠砸在泥泞的地上,溅起半尺高的泥浆,混着江水的腥气,在风里翻涌成一片浑浊的雾。
堤边已经围了不少人——民夫们放下手里的活计,远远地站着议论。
几个应天台的星祭穿着青色祭服,跪在香案旁,手里拿着桃木剑和符纸,嘴里念念有词。
巫睢则跪在最前面,一身玄色祭服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可他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虔诚。
见东方景明骑马赶来,巫睢眼底飞快闪过一丝意外,但随即又压下,依旧维持着那副悲戚模样。
他对着东方景明虚扶了扶身子:“东方侍中?你怎会在此?陛下失踪多日,京都政务繁忙,你不在京中辅佐公主,跑到江南来做什么?”
这话看似问候,实则带着挑拨。
既暗示东方景明“擅离职守”,又想借“陛下失踪”的话题,再次煽动周围百姓的不安。
东方景明翻身下马,忍着大腿内侧磨破的刺痛,一步步走到巫睢面前。
雨水打湿了他的官袍,却没浇灭他眼底的冷意。
他扫过香案上的祭品,又看向塌了的堤段,声音平静却带着穿透力。
“巫少司这话问得奇怪,陛下在江南遇险,京都上下都记挂着,我来江南协助搜救、调度物资,有何不妥?”
“倒是巫少司,不去忙着找陛下,反而在这里摆起香案祭天,是觉得‘神明’比陛下的安危更重要,还是觉得‘天怒’,就能掩盖些什么?”
巫睢脸色微变,强撑着辩解:“东方侍中此言差矣!我以尽力搜寻陛下三天为果,此时新堤又突然崩塌,分明是神明不满陛下先前轻祭祀的主张,故而降下天罚。若现下不及时祭天谢罪,江南怕是还要再遭灾祸!我这也是为了江南数十万百姓、为了陛下着想,去积一份福祉。”
“未有消息,不代表陛下出事。”
东方景明打断他,目光扫过周围的民夫,故意提高声音。
“而巫少司你口口声声说为百姓着想,却拦着人不让修堤,反而要等远在京都的公主来祭天。公主若从京都快马加鞭赶来,也至少要三日路程,这三日里,若江水再涨,此处堤坝再塌,百姓的安危谁来负责?巫少司你来负责吗?”
这话戳中了百姓最关心的问题,人群里立刻响起窃窃私语。
“是啊!等公主来,黄花菜都凉了!”
“还是先修堤要紧!”
“别耽误了工夫!”
东方景明会直接将“祭天”和“百姓安危”绑在一起,在情理之中。
他铿锵有力的说:“现下神明降罚,若不谢罪,修了堤坝也没用!用不了几日照样会塌!”
东方景明看着他:“那我若是能证明此事不是神明降罚,是否可以继续开工呢?”
巫睢眼神一凛:“东方侍中不过是商贾出身,懂什么天象因果?新堤用楠木糯米灰浆加固,刚七日就塌,不是天罚是什么?你若能证明,我便不再拦着;可若证明不了,便是亵渎神明,届时灾祸加身,你担得起吗?”
“我当然担得起。”东方景明上前一步:“你方才说,从陛下失踪开始,就是神明在降罚,那如果陛下还好好的活着呢?这到底是神明降罚于陛下?还是神明在护佑陛下呢?”
巫睢的脸色终于发生了一点点变化,如此湍急的江水冲下,拾玖连寻三日为果,霍骁怕是早就重伤不治或者被泥沙掩埋进江底了,怎么可能还活着!
可东方景明神色如此笃定,又叫人难以心安。
巫睢眯了眯眼眸:“你有什么证据证明陛下还活着?”
“就凭朕活生生的站在这里!”
霍骁一步一步从远处走来,最终站定在东方景明身边,与他一起看着巫睢。
第73章 上药
霍骁的声音不算洪亮,却像一道惊雷,炸得堤边所有人都愣在原地。
雨珠砸在他玄色外袍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东方景明随即单膝跪地,朗声道:“经此大难吾皇仍能平安归来,定是神明庇护!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东方景明有力的声音却穿透雨幕,清晰的落在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所有人瞬间回神,立即附和他这句话。
声音在天地间传播,知道霍骁还活着的人,变得越来越多,知道霍骁是因为神明庇护而活的人,也变得越来越多。
看着霍骁,巫睢不得不跪下去,他的手直接握成了拳,指甲更是深深的陷进肉里。
他的命怎么就这么大呢!
“巫睢,”霍骁示意其他人平身,唯独没让巫睢起来,转而往前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觉得朕的证据,够有力度吗?”
巫睢咬着牙开口:“有。”
“那好,朕问你。”霍骁目光转向身后坍塌的堤段,语气陡然加重:“这堤坝是七日前朕亲自监工加固的,楠木选的更是百年成材的硬木,糯米灰浆也是按军需配比调制,每一步朕都亲自查验,绝无半分差池。如今刚过七日就塌,你倒说说,这到底是神罚,还是人祸呢?”
巫睢垂着头,并未直面回答,而是曲折道:“臣今日观星时却见星象异动,昭示大乾将有一难。而这几日堤坝接连坍塌,陛下您又臣便以为此星象在向臣预示,是神明不满轻祭祀之风,正在降罚。但如今看来,那星象昭示的人祸,是臣解错了星象,臣自请仗三十,赎渎职之过。”
东方景明看了一眼巫睢,他倒是会说话,直接把自己从这场人祸当中给摘了出去,甚至还开始用上苦肉计了。
东方景明真的很烦和这样的人对线,对方总是有办法为自己开脱。
他烦,霍骁又何尝不烦呢,简直像条泥鳅一样难抓,明知此事和他有关,都无法直接定死他罪。
但至少渎职是真,可以小惩大诫。
霍骁看了拾玖一眼:“巫少司既知自己有错,那便按他自己说的做,仗三十。”
拾玖照做,当仗板一下一下又一下的落在巫睢的身上时,他一声没吭。
这次是他大意了,竟没算到霍骁命硬至此,更没料到东方景明会反过来借“神”的名义造势。
不,后者他应该料到的,上次高士成的事不就已经发生过一次了吗。
到底还是他还是他因为太后那边毫无进展,而心下着急漏算了一步。
杖板落在背上,钝痛顺着脊梁骨往上窜,他撑着内劲忍耐。
母亲说过的,就算做错了事挨打,背脊也绝对不能弯。
所以他不能露出任何示弱的表情,更不能痛苦的喊出声。
三十杖毕,拾玖收了杖板,巫睢撑着地面想站起来,却因失血和剧痛,膝盖一软险些又跌跪回去,但他最终还是撑住了。
他垂着头,眼睫遮住眼底的阴鸷——今日之辱,他必加倍讨还。
“既然巫少司说星象异动昭示人祸,”霍骁的声音淡淡的,目光也淡淡的,他扫过坍塌的堤段,“那这堤坝坍塌的缘由,必须得一查到底。拾玖,凌七。”
拾玖、凌七立刻上前躬身:“属下在在!”
“你二人带两队人,分头行动。一队去勘察塌堤处的木料与灰浆,重点查楠木梁柱是否被动过手脚、糯米灰浆的配比是否掺假。一队去挨个审问参与此处堤坝修建的人员。若是查出有人故意破坏,无论涉及谁,都如实上报!”霍骁的语气不容置疑,眼底的锐利让两人一凛,连忙应下:“遵旨!”
伴随着两人的离开,东方景明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他看向周围的民夫。
“诸位乡亲,陛下平安归来,是天大的喜事!眼下堤坝虽塌了一段,但只要咱们齐心协力,定能尽快修好。朝廷会加发粮饷,也会多调御寒的衣服,还请大家再辛苦几日!”
民夫们本就因霍骁活着而士气大振,又听东方景明承诺加饷,纷纷应和。
“愿为陛下效力!”
“修堤要紧,咱们现在就干!”
听着这一片拥护声,巫睢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扶巫少司下去养伤吧,”霍骁看也没看巫睢,语气平淡却带着疏离,“这段时间巫少司好好休息就行,如今东方爱卿带了二千轻骑,人手足够了。”
巫睢能说不吗?
他不能。
只能任由下属将他扶回营帐。
至此这件事终于算是有了一个短暂的平息,东方景明的精神完全放松下来,而那股压抑在胸腔当中闷意一下就涌了上来,冲的他喉间一阵发痒,直接猛烈的咳嗽了起来。
霍骁神色一紧,他顾不得人多,赶快扶住东方景明,抬手一摸他的额头,简直烫的厉害。
无视周围投过了的惊讶目光,霍骁一把将人抱了起来:“何有全,去叫刘弋。”
“是。”
何有全拎着自己打捋的拂尘,忙去找人。
东方景明仍惦记着霍骁左臂上的伤:“当我下来,你胳膊上还有伤,我自己能走,而且这么人看着呢。”
“不放。”霍骁将人抱的更紧了些:“随他们看去。”
东方景明没法见人了,只能将脸埋进霍骁的胸膛,一声不吭。
进入营帐没多会儿,刘弋就被薅来了,他小心翼翼的给东方景明把脉,长吁一口气。
“回陛下,东方侍中的身体无大碍,只是连日奔波,又淋了雨,这才起了高热,喝几服药,仔细调养几日就没事了。”
东方景明看了霍骁一眼,小声嘀咕:“我就说了没事,你还不信。”
“病了就是病了。”霍骁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不许嘴硬。”
东方景明瞪他:“与其担忧我,不如看下你自己的伤口,又冒血了。”
闻言,刘弋和何有全一惊,何有全赶快道:“陛下,让刘弋也给你看看吧。”
“看吧。”
霍骁将上半身的衣服褪了下去,露出来的肌肤上满是大大小小的划痕,其中最可怕的还是左臂上的口子,皮肉翻飞。
东方景明当即就急了:“刚才还说我嘴硬,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嘴硬!”
刘弋像驴一样,看完这个,看那个,马不停蹄的给霍骁处理伤口,同时忍不住心想——伤成这样,还能一声不吭的把人抱回来,他们陛下也确实是个狠人。
给伤口清创的时候,霍骁虽然没说话,但依旧满头大汗,忍了一会他对东方景明道:“过来些。”
“什么?”
东方景明下意识凑过去,还没反应过来大声了什么,他的唇就被人咬住了。
“”
感情是把他当止疼药了。
何有全一早就知道了他们的关系,甚至有的时候一晚上叫能四五次水,所以他见怪不怪的将头扭了过去。
而刘弋作为霍骁心腹的御医,自然也是知道这件事,再加上之前霍骁问过他——男子行房应注意哪些事,并让他详细讲解以后,他更加见怪不怪了,十分淡定的给他处理伤口。
至于霍骁自己,已经没有其他的思绪去想别的事了。
所以现场尴尬的人只有东方景明一人,但推开又怕霍骁难挨,他便只能像热锅上蚂蚁,一边被人啃嘴,一边无地自容。
处理好,刘弋对着脸红的像着火了一样的东方景明说:“东方侍中,陛下这伤起码得有十日不能沾水,你就帮忙擦一擦吧。”说着,刘弋拿出来一个小瓷瓶递给他:“每次记得上这个药,可以加速伤口愈合,至于手臂上的伤我会定时来给陛下处理,东方侍中不必担心。”
“好。”
接过瓷瓶,感受着大腿内侧传来的火辣辣的疼意,东方景明问:“这个能对擦伤用?”
“都可以。”刘弋精的很,在结合东方景明的连日奔波,猜测道:“莫非东方侍中这几日骑马骑的太多,磨到了腿?”
东方景明支支吾吾:“有点。”
刘弋收拾药箱,一本正经:“那我建议东方侍中找人来帮你上药,这样上的才能全面。另外,上完药以后我建议东方侍中晾一晾再穿衣服,毕竟大腿内侧容易闷。”
“行,知道了。”
见人快把自己埋起来了,霍骁抬手赶人:“出去,碍眼了。”
刘弋干净利落的背上药箱:“臣领旨。”
刘弋走后,霍骁让何有全送了热水进来。
他是不能沾水,但不代表东方景明不能。
沐浴完,东方景明觉得自己活过来一些,正打算闷头给自己上药的时候,一只手伸了过来,将他手里的瓷瓶给抢走了。
东方景明不满的看着霍骁:“干嘛呀!”
“上药。”霍骁揪开瓶塞:“刘弋不是说了吗,最好找人来帮你上,才能上的全。”
东方景明去抢他手里的药瓶:“我自己也能上的。”
霍骁手一抬,乱七八糟的回应:“莫非你是想去找别人给你上药?”
“你胡说什么。”东方景明语速飞快:“我说了可以自己上,就是可以自己上。”
霍骁抓住他的脚腕一抬,然后搭在肩上,依旧回的乱七八糟:“你哪里我没看过,羞什么。”说着,就把乳白色的药膏上在了被磨坏的地方,同时还不忘提醒:“别乱动,躺好。”
东方景明措不及防的失去平衡,人一下就摔进了柔软的被子里。
他试图挣扎,却换来屁股上传来“啪”的一声,人顿时就老实了。
他不想说话,可霍骁却想和他说话,非要在这个时候问:“你还生我的气吗?”
他能不生气吗?
他现在气上加气,快要气炸了!
但某个王八蛋惯会使坏,手指打圈的说:“快说你不生气了,你原谅了我,这样我们上药的进程好快一点结束。”
“”
好烦,真是烦死了。
东方景明用另一条腿踹了一下他的膝盖:“不生气了,原谅了!你快点弄!”
霍骁满意的笑了,将药倒在掌心上,大片大片的抹开。
终于上完药,转而东方景明就听见某个王八蛋向哄孩子一样对他说。
“宝宝很乖,下次再乖一点儿就更好了。”
“”
东方景明心下只想说一句每个字都含骂十足的话。
去你个死鬼!
第74章 廷竹
雨连着下了两日,终于在第三日清晨放晴。
霍骁坐在营帐里,看着着案上的勘察记录,眉头始终未松。
拾玖与凌七查了几天,终于在塌堤处的楠木柱里找到了问题。
有几根梁柱的榫卯处被人做了手脚,让其表面看起来完好,实里却早已糟朽,这样再经江水浸泡冲刷,自然撑不住重量坍塌。
“查到是谁做的了?”霍骁抬眼,声音里带着一丝冷意。
拾玖躬身回话:“回陛下,是负责搬运楠木的一个小头目,名叫李良。我们查到他前几日收过一笔不明银子,来源指向应天台的一个叫王秉的星祭,但那人三天前就借口‘探亲’离了江南,眼下只抓到李良一人。”
霍骁转了一下手上的玉扳指:“带李良上来。”
虽然凌七和拾玖已经审过一遍了,但再问一遍或许会有新的收获。
不多时,李良就被押进营帐。
他穿着粗布短打,脸上满是惊恐,一见到霍骁就“噗通”一声跪下了,身子止不住地发抖。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小的是被人逼的!”
“谁逼你的?”霍骁语气平静却带着十足的威慑力,“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朕或许可以考虑留你一命。”
李良咽了口唾沫,眼神躲闪:“是是应天台的王星祭!他给了小的五十两银子,让小的在搬运楠木时,把掺了东西的梁柱用在榫卯处,他说说只是小手脚,不会出大事小的一时贪念,就”
李良说到最后,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额头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他死死磕着头,额头很快就红了一片:“陛下!小的真不知道会塌堤啊!要是知道会酿成这么大的祸,借小的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求陛下开恩,饶小的一条狗命!”
霍骁盯着他,目光锐利得像要穿透人心:“王秉只让你做了这些?他有没有说过,为何要动楠木的手脚?”
李良浑身一僵,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面的泥土,似乎在回忆又像是在犹豫。
东方景明见状,轻声补充:“你若隐瞒,便是与王秉同罪,届时陛下不仅不会对你从轻发落。你的家人怕也难逃牵连。”
这话彻底击溃了李良的心理防线。他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恐惧:“没没说。只是让小的事后别声张,拿着银子躲远些。小的当时没敢多问,只想着拿了银子就回乡下,谁知道谁知道这才几天就出事了!”
霍骁盯着李良颤抖的背影,指尖在案上轻轻敲击。
“躲远些?”他的声音不高却让营帐内的空气瞬间凝滞,“你收了银子,动了堤坝的梁柱,真以为自己能带着银子安稳回乡下过日子?你可知这一动手,若堤坝崩溃,江水决堤,下游数十万百姓要葬身洪流?”
李良的脸瞬间没了血色,瘫坐在地上,眼泪混着冷汗往下淌:“小的知道错了!小的真知道错了!求陛下看在小的是被胁迫的份上,饶了小的家人!小的愿意认罪,愿意受罚!”
霍骁起身,走到李良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罪你自然要认,但念你如实招供,朕一言九鼎留你一命,不过活罪难逃,你可认。”
李良猛地抬头,眼里燃起一丝希望:“认!多谢陛下开恩!”
霍骁转身看向拾玖,“带下去,且派人看好他,每日只送吃食,在王秉找到前,别让他出任何差错。”
拾玖会意,毕竟待后续抓到的王秉,还需他出面指证。
拾玖躬身应下:“属下明白!”随即上前,将仍在不停磕头的李良带了下去。
营帐内只剩霍骁与东方景明二人,东方景明起身走到案边,看着勘察记录上“榫卯处掺不明物质”的字样。
“巫睢这步棋走得倒是‘稳妥’,找个小头目动手,事后让王秉跑路,自己则藏在背后摘得干净。”
霍骁:“符合他的做事风格。”
沉默一会儿,东方景明皱眉道:“可惜王秉现下跑了,没有直接证据指向巫睢,怕是难定他的罪。”
巫睢狡猾,若没有铁证,对方定会用“不知情”“星祭擅自行动”的说辞脱罪。
霍骁将记录纸放在案上,忽然看向东方景明,眼底闪过一丝了然:“他跑不了。”
他走到营帐门口,望着外面放晴后初露的暖阳,声音沉稳,“凌七已经带人顺着王秉‘探亲’的路线去追了,他拿了巫睢的银子,又做了亏心事,定然不敢走大路,只会绕小路躲着走。凌七熟悉江南地形,不出三日,定能将他抓回来。”
东方景明走到霍骁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远方,轻声道:“那咱们现在只需等凌七的消息,同时盯着巫睢,别让他再耍其他花样。”
“不止。”霍骁转头看向东方景明,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担心他刚退了烧,又吹了风,“还要尽快把塌堤的地方修好。雨虽然停了,但江水还没完全退下去,若再出纰漏,百姓又要受惊。”
东方景明点头:“我已经让何有全调派了民夫,明日一早就开始抢修,用的楠木和糯米灰浆都是新运过来的,这次我会亲自盯着,确保每一步都不出差错。”
霍骁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忍不住伸手将人揽进怀里,摸了摸他柔顺的长发:“辛苦你了。只是别再像之前那样硬撑,你的身子刚好转,若再累着,这回就要换我生气了。”
东方景明靠在他怀里,鼻尖蹭过他胸前的衣襟,轻声笑了:“那你就气死去吧,反正我就是这么个性子了。”
“你真是”
霍骁被气笑了,然后抬起他的下巴,低头在他的唇上咬了一下,转移话题:“等江南这边的堤坝修完,我就带你回京都,去吃西街的糖糕。”
东方景明眼底亮了亮,轻轻“嗯”了一声
于此同时,巫睢的营帐内,他懒洋洋的倚在榻上,看着自己最信任的手下递来的消息。
看了一会儿,他将纸条放进香炉里:“连斩草除根都不懂,王秉这些年算是白跟我了。”
身穿星祭衣袍的手下上前,眼底闪过狠厉,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少司,要不要属下派人,去把李良——”
巫睢抬手制止:“不。霍骁定然会派人盯着李良,咱们现在动手,无异于自投罗网。”
他望向霍骁的营帐,轻声问:“廷竹啊,王秉处理好了吗?”
廷竹点头:“属下做事,少司放心。属下已让人伪装流民,将王秉解决了,他们只会找到一具开始发臭腐烂的尸体。”
巫睢不吝夸赞:“这事你做的很好。”
“是少司教的好。”廷竹走到桌案前,拿起上面的药膏:“少司,差不多到了上药的时间了,别再为不重要的人忧心了,让属下帮你上药可好?”
巫睢翻身趴好:“这些时日辛苦你了,等我好了便补偿你。”
“不辛苦,”廷竹褪去巫睢身上的衣物,低头在他的蝴蝶骨处落下轻轻的一吻:“能时刻陪在少司身边,属下已是心满意足。”
巫睢没说话,只是在廷竹给他上完药以后,将人捞了过来,赏了他一个绵长的吻,分开时又巫睢扔给他一块帕巾:“一并赏你了,下去吧,我想睡会。”
廷竹将帕巾收好,哑声道:“谢少司赏赐,属下告退。”
回到自己的小帐,廷竹将帕巾放在鼻尖轻嗅,眼底的欲色倾泻而出,手也不住的移了下去。
恍惚间,他忽然响了起来自己和巫睢的初遇。
那一年江南的冬天格外阴寒,细密的小雨连下十几天不停,路边的摊贩自然也就不出来了。
而这简直苦了他们这些乞丐,能从垃圾里翻到的食物根本不够分,像他这种弱一点的完全吃不到一点儿东西。
没办法,人总是要活的,于是他只能去偷去抢。
那日,他盯上了一家包子铺,刚想动手,却被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攥住了手腕。
少年并未对他露出嫌恶的神色,反而温和的看着他,递给他一个冒着热气的包子:“偷抢是不对的,诺,这个给你。”
廷竹没说话,只是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但一个包子对于十六七岁的他而言根本不够分,于是他厚着脸皮朝那少年伸出了手:“饿,再赏一个吧。”
当然,他也不知道什么是脸皮。
少年显然是没想到他会这样,不由愣了一下,但随即就又递给他一个包子:“诺,吃吧,不够还有。”
有了这句话,廷竹就吃的更加肆无忌惮了,最后一口气吃了五六个包子才终于觉得饱,然后硬邦邦的说了一句谢谢便要跑。
但那少年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拉住了他的手腕,然后塞给他几个铜板:“以后别再去偷了,想办法找个活计养活自己吧。如果实在没办法,你来西梅园找我,我可以帮你跟班主在园子里某个差事。”
廷竹原是没将这句话放在心上的,可每次摸到那几枚铜板,少年的声音就在他的脑海里回荡起来。
于是在他第二次准备去偷东西吃的时候,最终并没有将手伸出去,转而走向了不远处正在招店小二的酒楼,可他却是连楼都没踏进去就被掌柜给轰了出来。
掌柜骂的很难听:“你一个乞丐就应该烂死在阴沟里,出来端菜也不怕给客人恶心吐了。”
廷竹没想到自己第一次找活计就失败了,但他并没有放弃,而是去了第二家、第三家乃至更多家招工的地方。
起初,他本以为是酒楼这种地方太大了,才会嫌弃他乞丐的身份。
但随着他去的地方越来越多,他发现大家就是单纯的嫌弃他,和自己的店有多大并没有关系。
明明他早已习惯这种眼神,可忽然间他又开始不习惯了。
他快要撑不下去了,也不想再费劲的自己去找了,于是转头走向西梅园。
经历了太多嫌弃,一路上他其实非常坎坷。
他非常怕自己连西梅园还没踏进去,就又被轰了出来。
可当他走到西梅园的时候,看门的家仆并没有像那些人一样露出半点嫌恶的神色,反而十分客气的开口:“您找谁?需要我去帮忙叫一声吗?”
廷竹愣了一下,转而回神道:“我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只是他长的长的很漂亮,真的很漂亮,然后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他大字不识一个,书更不可能读过,所以自然不会用什么具体的词语去形容人,想了半天最终也只想到漂亮这两个字。
看门家仆非常伶俐,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毕竟在西梅园里,能被用漂亮二字形容的少年,也就只有那个人。
“我知道你要找谁了,”家仆道:“你等等,我去帮你叫。”
不多时,人就又出来了。
那少年也真的跟着出来了。
只是和那日不同,少年的脸上带着浓烈的妆容,眼尾晕染着大片的红粉,嘴唇涂着鲜红的唇脂。
尽管如此,依旧能看出他就是那日的少年。
而且他一张口,廷竹就更加确认了。
少年看着他,并没有揭穿他的狼狈,只是道:“跟我来吧,我带你去见班主。”
第75章 因果
廷竹跟着少年穿过西梅园的回廊,戏台上还留着未撤的绣旗。
风一吹,染着金纹的布角就轻轻摇晃起来,混着后台飘来的脂粉香,倒让这阴寒的冬日多了几分暖意。
一路上他们遇到了不少西梅园的人,但每一个人都未对他露出嫌恶之色,反而都十分和善冲他点了一下头。
少年最终带他停在了一间挂着“竹影斋”匾额的屋子前,他抬手敲了敲门:“班主,可以进吗?”
门内传来醇厚的男声:“进来吧。”
推开门,廷竹才看清屋里的景象。
墙上挂着各式戏服,案上摆着叠得整齐的剧本,彼时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正坐在桌边翻书。
他抬眼扫过廷竹,目光落在他补丁摞补丁的衣服上,却没露半分嫌弃,神色也十分淡然:“阿睢,他就是你那日说的人吧。”
原来少年叫阿睢。
廷竹心里默默记下这个名字,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少年巫睢点点头,走到案边,声音比刚才软了些:“班主,我看他身子骨还算结实,能不能让他在园里打杂?挑水、扫地都行,我会盯着他,不让他偷懒。”
班主放下书,打量了廷竹片刻,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廷竹喉头动了动,声音有些发紧:“没没正经名字,大家都叫我阿竹。十六了。”
“那以后就叫廷竹吧,”班主拿起笔,在纸上写了“廷竹”二字,“庭字去广,愿你以后拥有广阔天地,竹意坚韧,愿你以后更加顽强的活下去。”
长这么大,从来没人正经给他取过名字,更没人用这样温和的语气跟他说话。
而且虽然听不太懂班主的话中之意,但从他的语气、以及阿睢为他而感到高兴的神色来判断,这应该是个好名字。
于是他非常感激的朝着班主磕了个头:“谢班主赐名!谢班主收留!”
班主:“你该谢的不是我,带你回来的人是阿睢,你应该谢他。”
廷竹转而又朝少年巫睢磕了个头:“谢谢巫睢少爷!”
少年巫睢弯了弯眼,伸手把他扶起来:“别叫少爷,叫我阿睢就好。”说着,巫睢看向班主:“我可以带他去看看休息的地方吗。”
反正戏台子已经散了,左右无事,班主点了点头:“去吧。”
往后的日子,廷竹就留在了西梅园。
他记性好,学东西快,挑水、劈柴从不含糊,有时还会偷偷站在后台,看巫睢练戏。
巫睢学的是花旦,水袖一甩,眼神流转间,就能把少女的娇憨演得活灵活现。
每次唱完,巫睢总会递给他一块糖糕:“今天也没偷懒,这个就当是奖励了。”
廷竹把糖糕攥在手里,舍不得吃,直到糖纸都被体温焐软,才小心翼翼地咬一口。
那甜味,是他这辈子从未尝过的甜。
他真的很怕这是一场梦,醒来就什么都没有了。
而随着他呆的时间越来越长,这种感觉由味蕾上升到了情绪,他想不通巫睢为什么会帮他,心底莫名升起一种恐慌感,于是在某个深夜他敲响了巫睢的房门。
那时巫睢已经准备睡了,柔软的长发倾泻散开,脸上也未施任何唱戏用的脂粉,看起来清清爽爽的。
见来人是他,巫睢让开了半个身子:“有事就进来说吧。”
他谨小慎微的踏进去,坐在椅子上不知怎么开口。
巫睢给他倒了杯水,“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便好,不必拘束。”
思考了半晌,准备了半晌,廷竹终于鼓起勇气开了口:“阿睢,你那日那日为何要帮我?”
巫睢道:“因为我们西梅园的规矩就是这样的。”
“规矩?”廷竹问:“什么规矩?”
“我们西梅园的第一人班主是江湖人,身上有着江湖人的傲骨,”巫睢解释:“所以我们西梅园的第一条规矩就是,锄奸扶弱。”
这一瞬,廷竹好像有些明白,西梅园为何可以存在这么长时间都不倒了。
巫睢笑了笑,又说:“虽然我们现在没什么能力锄奸,但扶弱至少还是能扶一扶的,你说是吧。”
廷竹点了点头,却没说话,心下只觉自己很幸运,可以遇上巫睢。
解开了这个心结,后续的日子过得非常平静。
但直到某一天,善帝又来南巡了,并且点名要听西梅园的戏,这场平静莫名就破了,而巫睢也像变了个人。
巫睢先是主动请缨要编一出名为《不忆伶》的戏,随后引来班主大怒,但巫睢在雨夜中跪了整整一夜来请求这件事的时候,班主最终还是松口了。
这场戏讲的是一个名伶爱上了一个来江南游玩的贵公子,那贵公子在离开前赠与她一枚玉佩,并信誓旦旦的承诺,一定会回来去她。
可那名伶盼啊盼,始终没有等到这贵公子来娶她。
于是在得知那贵公子又来江南以后,便带着他的孩子寻了来。
谁料那贵公子却下令让人将那名伶乱棍打死,而那孩子也被一脚踹进了江水之中,被滔滔江水吞噬,不知所踪。
起先廷竹想不通巫睢为何要编排这样一场戏,毕竟对方是皇帝,合该唱戏明快的戏。
可直到他从周遭之人的交谈声中得知了巫睢的身份以后,所有疑惑顿时烟消云散。
巫睢在戏台上扮的是他的母亲巫惢兰,唱的却是他自己。
换做任何一个知情人来听,基本都能听出这戏中的贵公子指的就是善帝。
可偏偏善帝本人没有听出来,反而搂着怀中的美人,浅淡的评价:“既然被抛弃了,那就不应该再来纠缠,真是一点儿也不讨喜。”
那美人也是个大胆的,拿起一颗葡萄喂给善帝,问:“那陛下会像戏曲里的贵公子一样,抛弃臣妾吗?”
“怎会?”善帝将葡萄咬进嘴里:“朕疼你还来不及呢。”
善帝也确实疼那美人,话说完没过两天,他就砍了她的脑袋。
只因那美人太过恃宠而骄,竟舞到了项倾面前,致使善帝在权势和美色之间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前者。
至于巫睢自那日在善帝面前唱完这出《不忆伶》以后,就把自己关在屋里,三日未曾出来见人。
廷竹能理解巫睢,毕竟换了谁都无法接受自己恨了这么多年的人,到头来竟然根本不记得他是谁。
巫睢在第四天出门后,背着所有人做了个大胆的决定——趁着善帝心情好的时候求见了善帝。
而善帝也确实因为心情好,召见了他。
善帝都弄着江南太守送来的鹦鹉:“你因何见朕?”
巫睢跪下拜见,垂眸问:“草民想知,何人能够入陛下的眼,被陛下所记住?”
“朕每日在这皇位上坐的如履薄冰,”善帝放下手中的鸟食:“所以自然是那些能够帮助朕坐稳皇位,稳固江山的人,才有这个资格。”他抬手指向巫睢:“至少你肯定是不行的,一个毫无价值的戏子,朕给你与朕说话的机会,那便已是对你天大的恩赐了。”
巫睢握紧了拳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他和他的母亲在善帝眼中就是毫无价值之人,所以他根本就没有正眼看过他们,更别提记住了。
巫睢红了眼,却定声问:“陛下,若是有朝一日,草民有了帮您坐稳皇位,稳固江山的能力,您就会记住草民了?”
“自然。”善帝轻哼一声:“只是你一个戏子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能力,滚吧,朕有点烦你了,总是说这无厘头的话。”
善帝喜怒无常,人尽皆知,巫睢自是没去碰他的霉头,老老实实的退下了。
尽管如此,但自那之后,廷竹能感觉到,巫睢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不再专心戏曲,而是终日研究权谋之术以及星盘推算,认班主怎么打怎么阻止都不可肯放弃,到头只能摇头叹气的随他去了。
而在几年后,善帝扩充应天台人员之时,他毫不犹豫的就去报名了,也毫无意外的被选上了。
巫睢临行的前一夜,他又一次敲响了巫睢的房门。
少年身条抽的很快,但却不及他快,只是抽到了他的肩膀。
他低头看着巫睢,咬了一下唇,问:“阿睢,可以带我一起去京都吗?”
巫睢抬眼看他,眼底早已没了当年的温和,只剩阴郁和算计:“你对我有什么价值?我为什么要一起带你去京都?”
廷竹想了一下:“这些年我和护院学了武,我可以去保护你。就算打不过,我也可以给你挡刀。平时你无聊,我也可以陪你说话。”
不知是那句话触动了巫睢,他点头应下了,但同时也提了要求:“第一,以后不要叫我阿睢,要叫我星祭。第二,到了京都以后,你必须想办法继续精进武艺,否则就滚。第三,我让你杀谁,你就必须杀谁。你能做到吗?”
廷竹不假思索的就应了:“都可以,你让我死,我也可以立刻就去死。”
没有巫睢,就没有今日的他。
所以巫睢让他做什么都可以,只是别不要他就行。
他的价值得到了巫睢认可,于是巫睢真的带上了他。
从那以后,他就成了巫睢最隐秘的刀,替他手染鲜血,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事,也替他守着那段藏在西梅园的过往。
至于他们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
应该是大司命当年暴露本性之时。
真正加入应天台以后,他和巫睢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应天台的不正常之处。
直到一手遮天的大司命,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就将巫睢从一个普通的星祭,提拔到了少司命以后,他们终于发现这应天台的肮脏之处。
少司命这个名头听起来好听,但其实就是大司命的私人所属物。
少司命加冕礼行完当晚,大司命就迫不及待的暴露了本性,他在巫睢的酒中下了比烈药更猛的情蛊。
万幸,他几乎时刻都在暗处守着巫睢,这才没让大司命得手。
而他也在那一夜开了杀戒——杀了来到京都以后的第一个人。
当然,色戒同时也破了。
蛊虫的效果比药来的更快更猛,正当他准备去找解蛊的东西之时,巫睢抬手抓住了他。
“帮我,廷竹。”
他说。
他能做说什么呢,他只能说:“好,属下这就去给少司找解蛊的东西。”
但巫睢却道:“来不及了,你来给我当解药。”
廷竹根本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些什么,而当他反应过来以后,他和巫睢已经纠缠到了一起。
对于这种事他们都是第一次,按理说过程本应该充满坎坷,但在蛊虫的作用下却意外的顺利。
到了后来,也不知道中了蛊的人,到底是巫睢,还是他。
明明人已经哑了声,乱了息,甚至哭着求他停下来。
他却依旧肆无忌惮,肆意妄为。
而当他看向那薄薄的、藏不住东西的肚皮时,就忍不住更疯了。
疯狂终归是有代价的,巫睢第二天一醒,就给了他一巴掌,指着门口冷声道:“滚!”
虽然是巫睢先起的头,但他做的那么过分,巫睢生气也是理所应当,于是他老老实实的就滚了出去。
不过滚了半天,巫睢复又开始和他说话,大司命死了到底瞒不了多久,他们必须合计着把这事解决。
于是巫睢见他和大司命的体型差不多,就让他假扮大司命,营造大司命强抢民女的假象,最终找合适的时机会将这件事给捅了出来,从而借应天台的规矩给了他一个合理的死法。
而没了大司命巫睢自然就成了应天台的掌事者,巫睢知道他这件事做的其实并不漂亮,但好在大司命平时在应天台内部不得民心,所以即便有人看出了不对劲之处,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终什么也没说。
虽然这些人选择闭嘴,但终归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后来还是一点点让廷竹把这些人给解决了,同时还把应天台所有的人员都换成了自己可掌控的人。
这些事解决好了,可情蛊的事却没得解,找了苗疆巫医问过后,他们才知情蛊的解法就在中蛊之人本身,只要他有了真正爱的人,这蛊自然就解了。
在这之前,他每月都会失控一天,要么和人抵死缠绵,要么自己活着被折磨死。
巫睢自是不能死的,他还没有证明自己的价值,他必须登上皇位才可以!
所以他接受了前者,而那和他抵死缠绵的人自然就是廷竹。
一回生,二回熟,第二次的时候,巫睢因知道了他的本性,于是在蛊虫彻底发作前给了他约法三章。
——他说停就必须停。
——不能太重,也不能太快。
——不许咬他的脖子。
这一次,廷竹谨记越发三章,但巫睢似乎不太一样了。
巫睢的情况很诡异,无论他怎么努力,巫睢都说不够,声音又软又委屈,像是受了天大的欺负。
直到他用回第一次时的强度,巫睢才才终于开始满意。
后来又问了一下苗疆巫医,这才知情蛊竟能改造中蛊之人的身体,让中蛊之人越来越
总之听完,巫睢直接黑了脸,一边冷了他三天,一边又把大司命的尸骨挖出来烧成了飞灰,扬的满天都是。
所以自这以后,他不止是巫睢手里的刀,更是他每月的解药。
后来,也不知是次数多了,还是巫睢想借这种方式来发泄自己的情绪,所以有时还没到发作的日期,巫睢也会找他共赴一场云雨,甚至还会说一些话刺激他,让他疯。
比如——
“廷竹,让哭我。”
“廷竹,让我疼。”
“廷竹”
慢慢的不止他越来越疯,巫睢在这事上也越来越疯。
但面对外人之时,他永远都是应天台的少司命,是神在人间的使者。
不可亵渎,不可亲近。
但却可以被他弄的浑身狼狈,满是泥泞
营帐里的火光跳动,廷竹从回忆里回神,那块沾满巫睢味道的帕子仍盖在他的脸上。
他最后深深的吸了一口,然后用帕子一根一根擦拭自己的手指。
黏腻弄的帕子上哪都是,就像弄在了巫睢的身上一样。
廷竹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眼底却满是偏执。
阿睢想做的事,他都会帮他做成。
谁要是挡了阿睢的路,他就会拼了命的去杀,哪怕对是霍骁,也无所谓
七日后,凌七终于把王秉找到了,他脸色凝重的上报。
“陛下,属下沿着王秉‘探亲’的路线追了七日,最终在一条溪流下游的芦苇荡里,找到了一具开始腐烂的尸体,经李良辨认,正是王秉。”
“从表面的伤口来看,是刀伤,而且分布的极乱,像是被人用乱刀砍死的。”
“顺着这个线索,属下又差了一下,在王秉启程没多久,那边经过了一批尚未得到安置的流民。”
“看到的人说,流民的队伍里有人起了冲突,王秉上去劝架时,不小心就被乱挥的镰刀给砍死了。”
哪有这么巧的事,王秉刚上路就有流民经过。
而且哪个逃路的人会去管闲事呢?
东方景明听的眉头紧锁:“王秉一死,唯一能牵出巫睢的线索就断了。没有直接证据,咱们就算知道是他做的,也没法定他的罪,又只能等新的机会了。”
霍骁走到帐边,看着放晴的天:“线索虽断了,但至少江南的防汛工程成功了,没有像上辈子一样,再出现尸横遍野的情况。”
听见尸横遍野这四个字,再加上凌七方才说王秉的尸体是在芦苇荡下方找到的,东方景明对上辈子大乾军队集体倒下的原因有了猜测。
“或许,上辈子大乾军队的战败,就是因为这场水患。”
他说。
霍骁自然知道他在说什么,上辈子大坝决堤,冲死的人数不胜数,就算他以命人打捞尸体,可水势那般湍急难免会有尸体。
那些没有打捞上来的尸体,一腐烂一发酵可不就成了疫病的源头,顺着水源扩散的哪都是,而士兵喝了杯污染的水源又怎么可能好。
“所以我就算是以身犯险也必须阻止这场水患。”霍骁道:“而现下的大乾没了我可以,但百姓却不能没了家。”
东方景明垂眸,用脚尖碾动地上的小石子:“虽然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儿矫情,但你偶尔可以把我放在第一位上一会儿吗?”
霍骁不禁低笑,吻了吻他的唇:“你与大乾并重。”
第76章 适应
决定返京那日,是一个格外晴朗的天气,江风带着水汽拂过堤岸。
霍骁站在堤上,看着东方景明清点最后一批物资:“查好了吗?”
东方景明将手里的账册递过去,渐渐地也大胆起来,指尖擦过他的手背,挑眉:“陛下要是不放心,再查一遍就是了。”
“你做事,我放心。”
霍骁将账册收好。
“明日就能启程回京都了。”
东方景明目光扫过远处做清理的亲兵,忽然笑了:“你是不是早就盼着回京都了?”
霍骁垂眸:“是啊,盼着带你去吃糖糕。”
东方景明轻嗤:“陛下这嘴倒是越来越会哄人了,真不知道当初那些“打断腿”“割舌头”的混账话,到底是怎么说出来的。”
“既是混账话,就不要放在心上了。”霍骁转移话题:“今日总归也是无事,想逛一逛江南吗?”
东方景明的眼睛亮了亮:“可以吗?”
“为何不可?”霍骁道:“你若想那便去。”
东方景明刚应下,霍骁就带着他往堤下走,只带了何有全和凌七两人,一个负责给钱,一个负责打架。
两人沿着江岸往前走,脚下是被江水浸软的细沙,风里裹着芦苇的清香。
东方景明弯腰捡起一枚光滑的鹅卵石,再阳光下看了看:“江南的石头好像比京都更圆润些唉,手感也非常好。”说着,他把石头递到霍骁面前,“要不拿一颗回去做纪念?毕竟来江南一趟也不容易?”
霍骁接过,攥在掌心,指尖不经意蹭过他的指腹:“好。”
走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前方传来一阵热闹的吆喝声。
抬眼望去,竟是江边的早市还没散。
竹篮里摆着刚捞上来的银鱼,竹筐里堆着带露的青菱,还有摊贩支着小炉,正煎着金黄的虾饼,油香混着鲜气飘得老远。
东方景明的脚步顿住,眼神落在虾饼炉上。
霍骁看在眼里,拉着他走过去:“老板,来两块虾饼。”
老板麻利地翻着饼,笑着应:“好嘞!刚出锅的最香,二位稍等!”
不多时,两块冒着热气的虾饼递了过来,即便隔着油纸也能感觉到烫意。
东方景明迫不及待的咬了一口,外脆里嫩,鲜得眯起眼:“比小厨房做的要好吃。”说着,东方景明把虾饼递到了霍骁唇边:“你也尝尝。”
霍骁就着尝了一口,客观评价:“味道确实不错。”
两块虾饼吃完,东方景明的唇被油浸的亮晶晶的,霍骁抬手用指腹轻轻蹭去:“还想吃吗?要想,就让何有全回去买两块。”
“不了。”东方景明看着周遭应接不暇的美食:“我要吃别的了。”
两人边吃边逛,几乎每一个小摊都没放过。
最后东方景明要了串糖霜裹的青提,待甜丝丝的汁水顺着喉咙滑下去,终于解了先前的油腻。
走到早市尽头,有个卖小木件的老头。
他面前的案上摆着刻成鱼、鸟模样的挂件,最显眼的是一对并蒂莲形状的木牌,打磨得光滑发亮。
东方景明拿起木牌看了看,老木匠笑着说:“公子好眼光!这并蒂莲可是讨喜的物件,挂在身上不仅保平安,也象征着有情人不离不弃。”
霍骁接过木牌,指尖叩了叩:“老板,这对我要了,可否帮忙再上面刻。”
老头接过何有全递过来的银钱:“公子把想刻的字写在纸上吧。”
霍骁提笔在纸上写下一个“骁”字,又写下一个“明”字,递给了老板。
东方景明一看,顿时忍不住吐槽:“你好俗套啊。”
霍骁还没来得及说话,但老头道:“任何东西走的都是形式,最重要的还是真心呀。”
东方景明没法否认这句话,于是闭了嘴。
老头刻好字后,霍骁把刻着“骁”字的那枚递给了东方景明,自己则留了刻着“明”字的木牌,“戴好,别丢。”
东方景明把木牌系在腰间,晃了晃:“这我哪敢丢,虽然它只是一块普通的木牌,但过了你的手,它现在就价值千金了。”
霍骁:“油嘴滑舌。”
东方景明不以为意,背着手昂着头,继续往前逛。
日头渐渐升高时,他们走到一座石桥上。
桥下是潺潺流水,乌篷船从桥洞下划过,艄公唱着江南小调,声音慢悠悠的。
东方景明趴在桥栏上看,忽然指着远处的荷花池:“霍时屹,看,那边的荷花开的好多!”
霍骁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大片粉白的荷花映在碧水间,风一吹便轻轻摇晃。
他牵起东方景明的手:“想看就去池边看。”
荷花池边有个小茶寮,两人找了个临池的位置坐下,点了一壶碧螺春。
茶水入喉清冽,混着荷香格外爽口。
东方景明看着池里的锦鲤游来游去,忍不住开口:“要是以后都能像今天这样就好了,不用想防汛的事,不用防巫睢,也不用和太后对抗,就这样安安静静的看看景,喝喝茶,该多幸福。”
霍骁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指尖轻轻捏了捏:“会的。等把京都的事理顺了,昭和可以独当一面以后,我就再带你来江南住上几个月,届时天天陪你逛早市、看荷花。”
东方景明抬眼望他,阳光落在霍骁脸上,柔和了他平日里冷硬的轮廓。
他弯了弯眼,往霍骁身边凑了凑,用团扇挡住了脸,仰头吻上了他的唇。
此刻江风温柔,荷香满溢,时光正好
太阳及近落山,东方景明终于舍得回去了,但却不想回营帐,撒泼打赖的在附近的一家酒楼落了脚。
还特意选了售卖“满堂春”的酒楼,想吃这酒的心简直昭然若揭。
因防汛大喜,这家酒楼老板竟庆祝上了,楼里平常卖十两银子一壶的满堂春,从今日起半价售卖一个月。
这酒是拿春日第一茬桃花酿的,素有第一名酒之称,喝过的人都说此酒入喉,一口即入春,两口相醉春,三口难忘春。
东方景明立即就叫了一壶。
小二听出东方景明说话的腔调不属于江南,他递酒时十分热情的叮嘱:“小郎君,我看你不像会饮酒的人,这满堂春的名字听着温和,但却是烈酒,可不要贪杯啊。”
东方景明点了点:“多谢,我晓得了。”
嘴上这么说,但东方景明是一点儿也没往心里去。
小二一出门,他就迫不及待的给自己倒了一杯,轻轻抿了一口。
满堂春虽是烈酒,却带了丝丝桃花的清甜,仿佛真的入了春,连他这平日从不饮酒的人都能接受。
待一杯下肚,东方景明忍不住又倒了一杯。
等到第三杯的时候,霍骁抬手盖住了杯口:“要醉了,别喝了。”
东方景明冲他眨了眨眼睛,伸出一根手指:“最后一杯,好不好。”
互相对视一会儿,霍骁败下阵来:“喝吧。”
东方景明笑了,像个小酒鬼一样,珍惜的喝了起来。
喝完,他趴在桌子上,指着房顶道:“霍时屹,你看,那里有星星!”
“”
霍骁扶额,将人带到了床边坐好,那帕子给他擦脸,无奈道:“让你少喝你不听,这回醉了吧。”
“这不有你吗,醉了便醉了。”他倾身抱住霍骁的腰,不再让他擦脸,转而在他的肚子上蹭了蹭:“霍时屹,我身上黏,想沐浴,但我不想动,你帮我洗好不好嘛。”
这黏黏软软的语气,怎么听都像是在撒娇,霍骁那里能不应,他抬手摸了摸东方景明柔顺的发丝:“好。”
酒楼的浴桶足够大,容纳两人富富有余,东方景明靠在霍骁的怀里,哼哼唧唧的指挥他给自己擦身子,擦完肩膀擦后背,擦完后背还有擦胳膊,反正必须哪都要擦到。
霍骁将水淋在他的发丝上:“全天下,敢这样指挥我做事的人,就只有你了。”
东方景明在水里转了个身,跪坐水间,和他面对面:“那陛下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呢?”
也不知是水汽热的,还是酒劲上头,东方景明的脸颊和眼尾泛起淡淡的红粉,眸间也晕染开迷离与水雾。
霍骁抬手蹭过他的眼尾,越蹭越红:“愿意,服侍东方大人,我哪里会不愿意呢。”
好凉快,霍骁的掌心好凉快。
东方景明忍不住将发烫的脸往他温凉的掌心上贴了贴,轻吁:“陛下为我如此纡尊降贵,我是不是应该补偿陛下一些才好。”他歪了歪头,眼底迷茫尽显:“可是我该拿什么来补偿陛下呢?”
醉了酒的人,摇摇晃晃的,霍骁怕他把自己没进水里,仔细的扶着他:“你觉得我会喜欢什么样的补偿呢?”
东方景明仔细思索,对着他的唇吻了一下:“我觉得你会喜欢这样的补偿。”他傻笑了一下:“嘿嘿,我也喜欢这样。”说着,他蛄蛹了几下,转而满脸失落的质疑霍骁:“你是不是不行,怎么总是滑走?”
霍骁一听,当即就不乐意了:“明明是你自己用的方法不对,怎能反过来怪我呢?做人可是要讲理的啊,东方大人。”
“那我该怎么做呢?”东方景明想了想,并没有想出来一个所以然,转而望着他,:“你会吗?你会就来教教我,好吗。”
“我教人的规矩你知道的,不能走神,否则就有惩罚,明白了吗?”
霍骁将东方景明那因为蛄蛹,而乱到前面的发丝往后梳理。
东方景明挺直背脊,严肃认真的点了点头:“明白,我一定仔细听,认真学!”
“态度很端正,不错。”
霍骁先肯定他的态度赞了一句,而后用平日教他“射”艺时的方式,一边示范一边不苟言笑的说。
“首先,你要先放松自己,不然就会像射箭一样,因为紧绷而受伤。其次,你要瞄准,不然还是会像射箭一样,偏离靶心的。最后,你要有耐心,一步步来,不然仍然会像射箭一样功亏一篑。在这三步中,第三步是贯穿始终最重要的一步,不然你怎样都不可能成功的。东方大人听明白了吗。”
射箭东方景明就是这么一点点学会的,所以如此比喻非常的浅显易懂,他点了点头,推开霍骁,自己尝试。
可尝试起来以后,东方景明发现这话听起来很简单,但他就是怎么也学不会,找不到其中要领。
再加之酒精的作用不断发酵,到最后竟急的哭了出来:“好难,怎么这么难啊!我学不会,不想学了啊能不能不学了啊”
他越哭越凶,上气不接下气,霍骁哪里舍得让他继续学,轻抚他的背脊:“这个学不会就不学了,我会就好。”
东方景明的情绪一点点收住,但还是忍不住因自己的笨拙而委屈,于是他抱住了霍骁,将脸埋进他的颈窝,在他的脖子上咬了一口,哼哼唧唧的警告:“不许嫌弃我笨,不然我就咬死你!一口咬死!”
“觉得你可爱还来不及呢,”霍骁捏了捏他的耳垂:“又怎会觉得你笨呢。”
最后一个字落下,东方景明的思绪猛的一滞,脖颈随之拉出漂亮的弧度,耳边也响起一道低沉的喟叹。
“原来,你已经可以一下,就将我全部接纳了。”
事实证明,醉酒并不会断片。
天色微亮之际,东方景明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昨夜的记忆像潮水一般向他涌来。
再一对上霍骁那双深黑的眼眸,他直接就红透了,立马拉起被子将自己蒙了起来。
啊啊啊啊啊!!!
他昨晚到底都说了些什么不着调的话,真是丢死人了!
他发誓,他以后再也不要喝酒了。
感受到被子被拽了拽,东方景明攥的更紧了,用脚刮了刮霍骁的腿,闷声请求:“让我自己冷静一会儿,好吗?”
“唰——”
被子忽然被大力掀开,紧接着他的双手就被捉住,按在了头顶。
“不,你需要的不是冷静,而是适应。”
霍骁的话音才落,他便已经被温热笼罩,开始学习适应这件事。
不得不承认,霍骁的做法真的又快又奏效,在欢愉的冲击下,那股巨大的羞耻感逐渐褪去,转而是沉溺、接受和放纵。
只是,为何他以前没有发现,霍骁是这般厚颜无耻之人呢?
等他们准时出现在众人面前之时,他们的脸上都保持了风轻云淡的神色,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坐上马车,东方景明拖腮望着正襟危坐的霍骁,满眼皆是幽怨,但就是不开口说话。
霍骁放下手中书,拿起一块糕点送到他嘴边:“作何这样看我?”
东方景明对着糕点重重的咬了一口:“因为你把我变坏了,变得开始不知羞耻且厚颜无耻,所以我现在非常想咬你,但又舍不得下口。很烦,真的很烦!”
男人闻言,不仅不知悔改,反而低笑出声。
东方景明拍了他的腿一下:“有什么好笑的,不许笑了啊!”
霍骁依旧在笑,还抓住了他的手,注视着他说。
“因为太过喜欢,所以无法克制,于是学会了厚颜无耻。”
第77章 琴瑟
马车的轱辘碾过石板路,将江南的水汽与荷香渐渐甩在身后。
回到京都以后,他们才发现,这一趟出来竟两月有余了。
彼时京都的暑气散了大半,当初摇曳脆弱的幼苗也早已练成了片,昭示着它们即将成熟。
当然,最让人欣慰的还是昭和。
京都的朝堂,并没有因为霍骁的离开而混乱。相反,在昭和的管理下,朝堂依旧保持着井井有条的模样。
但昭和到底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看见霍骁的一瞬间,她委屈的喊了一声“皇兄”,便忍不住哭了出来。
她一边哭,一边抽噎着向他抱怨管理朝堂有多难,一边要面对太后的刁难,一边还要处理乱七八糟的糟心事,同时还要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质疑和不信任。
而当她听见霍骁出事的消息时,明明很想哇的一声哭出来,但因为有无数眼睛在盯着她,以至于她只能在深夜偷偷的流泪,但又不能哭的太过,从而让文武百官看出她的脆弱。
小姑娘说了好久好久,霍骁和东方景明就那么静静地听着,谁也没有打断她。
直到她说完,霍骁才柔声问:“那你可有过后悔的时候?后悔选择了这条路?”
对于这个问题,昭和没有丝毫犹豫的摇了头:“不,我一点也不后悔!”
霍骁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明知故问:“为什么呢?”
昭和望着霍骁,神色坚定而又认真,一字一句将她曾经对东方景明说过的话,又用类似的表述说了一遍:“我不想去和亲,我要改变自己命运,所以无论这条路再怎么难走,我都会走下去的。”
霍骁循循善诱:“但你可以依赖我不是吗?我可以护着你的。”
“不,”昭和摇了摇头:“皇兄你虽然愿意护着我,但我知道,一个人只有自己有能力了,才能真正的在这世上立足,所以我会依赖你,但我不会一直依赖你。”
霍骁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记住自己今日说的话,无论以后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要退缩。”他揉了揉小姑娘的头:“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回去好好休息吧,但不要忘了三天后写一篇总结给我,让我看看你在这两个月里都学到了什么。”
“”
好熟悉的配方。
东方景明莫名有点心疼昭和。
但当事人却十分爽快的应了下来,然后蹦蹦跳跳的离开了明华殿,仿佛刚刚发生了什么天大的喜事。
东方景明嘴角一抽。
果然,能当皇帝的人都是天选牛马,完全不知疲倦。
霍骁是,昭和也是。
见东方景明出神出的厉害,霍骁轻敲了一下桌子:“我的爱卿,想什么呢?”
东方景明望着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叹道:“我在想,我果然不是天选牛马。”
“”
从小在江娴清身边耳濡目染,霍骁哪里会不知道这个词的含义。
同时,又怎么会不知他口中的牛马指的是谁。
霍骁的嘴角抽了一下,转而看向何有全,转移了焦点:“去把屈元青传来。”
“是。”
何有全应声,躬身退了下去。
从宫道往政事堂走的时候,何有全的身子忽然一滞,刚刚路过他身边的老太监虽然脚步匆匆,却传给了他一句话。
“何公公,子时三刻,太后召见。”
何有全拿着拂尘的手抖了一下,今夜他怕是又要挨罚了
屈元青在得知陛下刚刚见完昭和公主就见自己以后,心下立即明白了他此番的用意。
无非就是想确认一下他对昭和公主的认可度。
虽然之前他是向着昭和公主说话的,但大家都是老狐狸,肯定能看出,他心里也是有质疑的,毕竟他对昭和公主的夸赞太过浮夸,并没有落到实处上。
今时不同往日,和昭和公主共事两月,他已然被打动,打心底里认可了昭和公主。
所以当霍骁问他“屈爱卿,你觉的昭和如何,是否能堪大任之时”,他毫不犹豫的点了头。
“昭和公主心思机敏,更难得的是公主身上的那股韧劲儿。两月前公主刚接手政务时,虽对朝堂流程生疏,却肯放下公主身段,每日提前半个时辰到政事堂,拉着臣等问税制、灾情等事项,甚至连户部最繁琐的粮饷账册都要逐页核对,半点不含糊。”
他顿了顿,想起太后借“宗室祭祖”发难,要暂停防汛拨款,而昭和公主当着满朝文武反驳的事。
于是又道:“昭和公主做事的条理也非常清晰,即便是面对太后的刁难,也能镇定自若,清晰的知道防汛是在保大乾子民的性命,而祭祖只是尽皇室的礼数,若因礼数而置江南百姓于不顾,便是本末倒置。”
“更重要的是,昭和公主知进退、明是非,虽有女儿家娇憨的姿态,却没有寻常贵女的娇纵,反而十分懂得权衡利弊,再加之这两个月昭和公主把朝堂打理得井井有条,早已担得起‘堪大任’这三个字。”
屈元青话音落时,不禁想起昭和公主某次在政事堂处理公事处理到深夜时的模样。
那时,她明明已经很累了,但只是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就继续闷头去看公文,且看的非常仔细。
不仅将流民安置的方案理得清清楚楚,连他漏算的两个偏远村落都标了出来,当时他便暗叹,昭和公主哪是“堪大任”,分明是早已扛起了大任。
霍骁满意的勾起了唇:“屈爱卿对昭和的评价如此之高,那不知屈元青可否助昭和一臂之力,助她顺利成为储君,进而成为我大乾的第一位女帝?”
屈元青郑重开口:“臣绝不推辞。”
“很好,那即日起屈爱卿你就是江嬷嬷一起教导昭和。”霍骁道:“若昭和将来成功继承了朕的帝位,那你便是当之无愧的帝师,必会在大乾的史记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臣不敢当!”屈元青委婉了一下,转而问:“不知,陛下口中的江嬷嬷,可是曾经教过陛下的那位江嬷嬷?”
霍骁点了点头:“正是她。”
“那太好了。”屈元青的眼睛亮了一下:“不满陛下所说,自陛下登基以后,江嬷嬷忽然杳无音信,以至于臣一直有许多疑问积攒在心里,现下终于可以问个痛快了。”
“那屈爱卿可要问个明白。”霍骁道:“不过,还有一件事,朕想要交给你。”
屈元青拱手:“臣定当尽心竭力,陛下直言便是。”
霍骁道:“你和郎温书同为中书令,一人掌礼与吏,一人掌刑与兵,故朕希望你去劝一劝郎温书。朕知他对大乾无二心,只是被困于祖制难以理解朕的做法,若你能劝动他也去支持昭和,那昭和未来的登基之路便会轻松许多。”
这是确实由他来做比较好,但霍骁再一提起他们的身份,他不禁将目光投向了静静坐在一旁研墨的东方景明。
“陛下,臣觉得此事不如交给东方侍中来做?”
霍骁饶有意味的看着他:“此话如何讲?”
“臣以为,若是东方侍中能够劝动郎温书那个老顽固,如此不仅能证明东方侍中的能力,也能让郎温书同时认可东方侍中和昭和公主,可谓是一箭三雕的美事。”
屈元青朝东方景明投去非常认可的眼神。
“而臣也相信东方侍中定能办好这件事,届时只要郎温书松口,臣就会去找他谈共荐东方侍中位列中书令一事。”
“哐当。”
墨块一松,东方景明惊恐的看向屈元青:“屈大人,您没跟我开玩笑吧,我哪里有资格位列中书啊。我才入朝不过几月,连六艺考核还过全呢。”
“不不不,”屈元青的眼底涌上热切:“东方侍中,你要相信自己,满朝文武,再也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这个位置了,高士成空下来的位置掌财与工,从你写的皇商细则我能看出,你是非常懂得盘算的人!相信我,这个位置非你莫属。”
“不不不!”东方景明连连摆手,就差给屈元青跪下了:“屈大人你实在是高抬我了,我一来未及弱冠年纪尚轻,二来心无大志只想安稳度日,哪里担得起中书令这个位置。”
屈元青想了一下,看来他必须出杀招了:“可是侍中大人啊,你都和陛下琴瑟和鸣了,多帮衬着点陛下不更好吗?”
琴什么玩意?
和什么玩意?
东方景明装傻充楞,打哈哈:“屈大人,你说的话,我怎么有点听不懂呢?”
屈元青道:“东方侍中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陛下在江南当众抱你回营帐彻夜未出的事早就传回来了,现在整个皇宫的人都知道你不仅是陛下最信任的朝臣,也是陛下的枕边人了。”
东方景明满脸惊恐:“屈大人可知这事是从哪传出来的?谁传出来的?”
“这倒是不知,”屈元青摇了摇头:“反正一直就是这么传的,不过看东方侍中的模样,的确是有此事,东方侍中不如就应了入中书这件事吧。”
“我在想想,我在想想。”东方景明道:“屈大人要不先去忙?”
屈元青看向霍骁:“那老臣去忙了?”
霍骁点了点头:“去吧。”
屈元青离开后,东方景明简直要疯了,想了半天也没想通到底是谁传的这件事,只能把目光投向霍骁:“你知道这事是谁传的吗?”
霍骁:“知道。”
东方景明跳起:“是谁?”
霍骁一边在奏折上写下一句“以后别在折子写废话”,一边淡定的说:“我传的。”
“??????”
什么?
谁传的?
东方景明怀疑自己幻听了,磕磕巴巴的开口:“你说谁传的?”
“我说,”霍骁道:“是我叫人传的。”
东方景明原地炸了:“你疯了不成,你把我们的关系传出来,万一太后借机发难怎么办啊!”
“但太后早晚都要知道这件事不是吗?”霍骁道:“而现在是将此事暴露出来的最好时机。”
东方景明有些急,也有些乱:“这时机怎么就最好了?明明一点也不好,简直乱上添乱!”
“有时候局面越乱,事情反而越好平息。”霍骁道:“太后想逼我开后宫,但我已决心立昭和为储君。尽管我借丧期将此事暂压,但太后肯定不会善罢甘休,那我不如干脆断了她的退路,让她在这个时候清楚明了的知道,我的心仪之人是你。”
“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啊!”东方景明急的眼睛都红了:“反正太后还没发现,我们能掩盖就掩盖吗,没准就掩盖到昭和登基的时候!”
“这个时间点,你功勋卓著,谁敢指指点点,谁又敢说三道四?而且我们不能把主动权放在别人手里,万一哪天被太后发现,而我们毫无准备,必然会很被动。”霍骁凝视着他,忽然,一把将他扯进了怀里:“再者,我喜欢你喜欢的光明正大,凭什么要遮遮掩掩?”
东方景明坐在他的腿上,难掩忧心:“可是现在就暴露出来的话,你这边太后肯定会借题发挥的。”
“我不怕太后,”霍骁仰头,与他鼻尖相抵:“我只怕我的爱卿受委屈。”
东方景明是个明事理的人:“我知什么事重要,什么事不重要,所以我委屈一点,没关系的。”
“不,有关系。”霍骁神色格外认真,比任何时候都认真:“我的心上人绝对不能受半点委屈,尤其不能为了我而委曲求全,他必须风光无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你”
东方景明哑了声,最终只能在他的肩上锤了一下:“疯子,你简直就是个疯子!”
“没错,我就是疯子。”霍骁道:“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坐上这个皇位的?”
是啊,霍骁就是个货真价实的疯子。
虽然逼善帝退位一事是太后谋划的,可霍骁若是没有继承皇位的野心,这事又怎么可能成功呢?
他不仅疯!
而且比任何人都疯!
霍骁见他不说话,将人往身前又拉了几分:“如何,东方爱卿可有后悔与我这个疯子在一起?”
仔细想想,霍骁是疯子的话,他其实也算,想想他上辈子是怎么折腾霍骁的就能看出来了。
不过真是奇怪,他好像真的越来越认可霍骁的说法了——他是个先穿越后又重生的人,只是重生后记忆混乱了而已。
见人又不说话了,霍骁步步紧追,用指尖轻捏他的下颌,又一次问:“你,后悔了吗?东方爱卿。”
东方景明回神,抵住霍骁的额头:“不后悔,也不想后悔。”
“想后悔也晚了。”霍骁仰头:“你这辈子我要定了,你生要是我的人,死也要是我的鬼,从头到脚都只能属于我一个人。”
“唔——”
东方景明说不出话,因为他所有的话和气息都被霍骁给堵在了喉间。
他在这个吻中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疯狂和占有意,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情况。
可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想不通,也想不明白。
只是自从他被洪水卷走回来以后,整个人就像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一样,不仅对他的占有变的越来越疯狂,人也开始变得特别的无耻!
这太白天的就这样抱着他啃,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夜,子时三刻。
何有全踩着心惊胆战的步子走到了祥宁宫,看了一眼仍然摇曳着火光的宫殿,他轻叩门扉,不一会里面就有人问:“可是何公公?”
何有全:“是我。”
“吱呀”门被拉开一条,何有全顺着缝隙溜了进去,紧接着门就迅速被关上了。
他在老嬷嬷的指引下来到了太后面前。
彼时,太后正靠在面首怀里,让其帮忙揉捏眉心。
这一刻,何有全忽然想起,太后今年其实也不过才三十多岁还不到四十岁,她十五岁及笄一入宫就成了皇后。
而她入宫第三年,终于成功孕育龙胎,但却因先帝的忌惮与算计,不仅这个孩子没保住,还直接失去了当母亲的资格。
从此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何有全跪下叩见,听见他略显尖细的声音,太后并未睁眼,只是动了动眼皮:“你可知哀家今日传你,所为何事?”
每次太后在深夜传他召见都不是好事,再加之他下午也从宫人口中打听到——陛下和东方侍中的关系暴露出来一事,所以自然知道太后叫他来的原因。
他如实回答:“奴才知道。”
“知道?”太后猛的睁开前,抄起手边的扶手就砸了出去,重重的砸在何有全的身上:“哀家看你什么也不知道!皇帝和东方景明有私情的事,从哀家回宫到现在你竟是一个字也没和哀家提!要不是流言四起,你怕是要蛮到哀家死为止!”
何有全跪的更深:“奴才不敢!”
“哀家看你敢的很!”太后的语气满是怒意:“何有全,你别忘了当初是谁救了你,如果不是哀家当初把你和那个同你一起对食的宫女保下来,你以为自己能活到今日。”
何有全弓着身:“此事奴才一直记得,从未忘却太后恩情!”
太后冷哼:“没忘?今日你敢替皇帝隐瞒此事,他日你就敢替皇帝瞒更多的事!哀家今日必须叫你长长记性,让你明白,你既是哀家的人,这心就只能向着哀家,哪怕偏一分都不行。”
话音落下,她看向身边的嬷嬷:“上针刑,让他好好记住这份疼。”
“是。”
嬷嬷应声,找来了绣花针和绣花线。
准备好,她示意在旁边伺候的宫女和太监过来按住何有全,然后扒了他的上衣。
上衣一脱,何有全的背后竟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伤口。
“太后饶命!太后饶命!”
看见那套银针,何有全疯狂求饶,但太后对他的求饶声无动于衷,反而缓缓的闭上了双眼:“堵住他的嘴,吵的哀家头疼。”
立即有人拿东西堵住了他的嘴,世界瞬间清净。
太后又道:“一定要慢慢的缝,轻轻的拆,叫他仔细感受一下针刑的奇妙。”
不不不!!!
不!!!
何有全疯狂摇头,但却无济于事,嬷嬷仍是拿着穿了线的绣花针,将他的被当成绣布,一下又一下的缝了起来。
等缝出一个完整的“星星图案”,嬷嬷将完整的线剪成一段一段的,又用小镊子生生往出拽。
待最后一个线头被拽出,太后撇了一眼道:“哀家还想在他的背上看见太阳、月亮和更多的星星,继续。”
救命!救命!救命!
何有全疯狂的在心底呐喊,却无人予他回应,只有一下又一下的针刑之苦在继续。
第78章 和鸣
祥宁宫的烛火燃到天明时,何有全才被拖出殿外,好在他的衣服是深色的,就算血浸透出来也不明显,但他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疼的厉害。
而此时的明华殿内,东方景明正对着铜镜,反复调整衣服的整齐度。
只因方才霍骁起床时,突然说今日下朝要去他家拜访岳父岳母,惊的他差点没从床上滚下去。
无论是丑儿婿还是漂亮儿婿,这该见也是得见的。
但东方景明就是很怕。
他怕苏云娘和东方远航不同意他们的之间的事,又怕二人被他给吓到。
仔细想想,他谈了个男人就算了,竟然还谈了个皇帝回去,也不知道他家那宅邸能不能容得下霍骁这尊大佛。
见人如此紧张,霍骁不禁勾唇:“你回家见自己的父母,何须这般紧张?”
东方景明拍了拍衣服,耳尖微红:“那能一样吗?以前是我自己一个人回去,现在却突然要带你一起回去坦白,我简直快疯了,万一他们不同意怎么办?万一”
“没有万一,只有一定。”霍骁道:“先陪我去上朝,一会儿带我回家。”
真是个霸道的混蛋,一点儿余地我不给人留
话虽然这么说,但下朝以后,他们却直奔祥宁宫而去,只因太后将苏云娘给召进了宫。
一听见这个消息,东方景明的脸色刷的就白了,指节握的发白。
太后早不召晚不召,偏在今日传召苏云娘,她肯定是故意的!
万一她对苏云娘动刑怎么办!
东方景明顾不得什么规矩和礼数,抬脚就冲了出去。
但没跑几步就被霍骁抓住了手腕,转而向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彼时,祥宁宫内,苏云娘疑惑而又紧张的跪在太后面前,直到太后发话她才敢抬起头来。
太后坐在贵妃榻上,手托着腮,神色淡淡地看着苏云娘:“你可知哀家今日召你入宫,所为何事?”
苏云娘如实道:“民妇不知。”
“不知就对了。”太后的眼神骤然转冷:“若非哀家锁了消息,京都上下怕是早就知道你教了个好儿子出来。他不将心思放在朝堂的政事之上就算了,竟不知廉耻的凭借女子那些狐媚子手段,爬上了皇帝的床,祸乱朝纲,败坏皇帝的名声!”
苏云娘听的眼前一黑,但她却知自己的儿子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
“太后娘娘,景明是什么品性之人,民妇比任何人都清楚。且先不论他和陛下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竟传出如此谣言,但他绝对行的端站得直,所做的每一件事肯定上对得起君王,下对得起百姓!况且”
苏云娘咬了一下唇,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勇气,直视太后道:“就算景明真的和陛下之间有了什么,那也绝对不是他用了什么见不得人手段,定是他和陛下两情相悦,而不被人理解才被人如此污蔑!”
“所以——”
太后半眯的眼睛睁开:“你的意思是,是皇帝强抢了你为官的儿子?”
“不!”苏云娘条理清晰:“民妇说的是两情相悦,绝非陛下强抢,也绝景明祸主,一切只因情字而起。”
太后的眼神逐渐冷了下来:“你倒是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
苏云娘的害怕逐渐消退,不卑不亢道:“民妇只是实话实话。景明自入朝为官以后,不仅连夜为陛下草拟皇商细则,助陛下稳定商户,从商户手中筹钱筹粮稳住了塞北。更是在此次江南防汛中,千里支援,他所做的哪一件不是为了大乾?民妇敢用性命保证,景明一心只为大乾的安稳与繁荣,从未有过半分逾矩之心。”
“心怀家国?”太后冷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一个男子,不想着建功立业,反倒想着靠美色攀附君上,搅得后宫不宁、朝堂议论纷纷,这也配叫心怀家国?苏云娘,你也是读过书的人,难道不知‘君臣有别’‘礼义廉耻’这八个字怎么写?”
苏云娘攥紧了袖口,指尖掐进掌心,却依旧挺直脊背:“太后,景明与陛下之间是君臣相知,更是真心相待。陛下英明,若景明真如太后所说那般不堪,陛下怎会重用他?至于礼义廉耻,景明从未做过对不起大乾、对不起陛下的事,旁人的闲言碎语,不过是庸人自扰。”
“好一个‘真心相待’!好一个‘庸人自扰’!”太后猛地一拍桌案,玉如意重重磕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哀家本以为你是知礼仪明廉耻之人,才将你召进宫来,想让你去劝一劝东方景明,如此哀家好留他一条贱命!但现下看来,你今日是要死护东方景明,和哀家顶嘴到底了!”
苏云娘道:“民妇绝无此意,民妇只是就事论事,没有半点冒犯太后娘娘的意思!”
“你一直在冒犯哀家,竟还敢说没有这个意思。”太后看了身边的嬷嬷一眼:“给哀家掌她的嘴,让苏夫人好好学学,什么叫‘尊卑有序’,什么叫‘谨言慎行’!”
嬷嬷领命,伸手就要去抓苏云娘的胳膊。
苏云娘吓得后退半步,却依旧死死咬着唇,不肯示弱。
就在这时,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道清越的女声带着威严传来:“太后,您这掌嘴之刑,怕是用错地方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江娴清身着一身墨色宫装,鬓边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
虽无过多装饰,却自带一股沉稳气场。
她缓步走进殿内,站在了苏云娘的身边,目光扫过老嬷嬷:“滚下去,皇帝的岳母岂是你能碰的了的人。”
嬷嬷愣了愣,下意识看向太后。
太后见来人是江娴清,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江娴清,哀家教训一个不懂规矩的妇人,与你何干?”
江娴清将苏云娘扶起来,才转向太后,躬身行了个平礼,姿态却没有低声下气之意。
“这事本来确实是和臣妾没有什么关系的,但如今皇帝认定了东方景明做命定之人,这事可不就和臣妾有关系了吗。”
太后眯了眯:“如此,你是想和哀家抢这太后之位了?”
“太后误会了。”江娴清笑道:“臣妾到底是皇帝的生母,只是想尽一尽当母亲的责任,为儿子守住他在意的人或事罢了。”
“在意的人或事?”太后拍在了桌案上:“他该在意的应该是祖制和朝纲,而非儿女情长和这些无关紧要之人!”
“太后娘娘,这你就错了。”江娴清道:“皇帝是人,有七情六欲才是正常的,只要他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我们就不应该限制他的前进的方向,应该无条件的去支持他才对。”
太后道:“他是皇帝,他要学会的事断情绝欲!这样才能当好一个君王!”
“太后这样说,臣妾可就不赞同了。”江娴清道:“先帝够绝情吧,对谁都留情不留心,可他做好一个皇帝了吗?没有,对吧。到头来他不仅没有做好皇帝,更没有做好一个丈夫,以至于伤了所有人的心。”
江娴清这话无异于在太后的伤口上撒盐,太后指着江娴清竟只说出来一个“你”字,便再无下文了。
而江娴清继续道:“太后娘娘,您回宫之后发生的事,臣妾其实一直有所耳闻,到底在您身边侍奉过十几年,所以臣妾今日出于好心提醒您一句,“祖制”有时候并非是全对的,您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了。”
“哀家用不着你在这里假惺惺的。”太后指着门口道:“滚出去!带着她一起滚!”
“是,臣妾告退。”
江娴清应声,牵着苏云娘往外走,而她刚准备迈出门槛,太后却忽然叫住她,去冰冷的语气提醒。
“江娴清,你违背了我们的约定。”
江娴清垂眼笑了一下:“臣妾本也是不愿的,但太后娘娘您实在是逼皇帝逼的太紧了,只想把他当做您手中的傀儡去操纵,臣妾作为其生母又怎能坐视不理呢。”
太后:“照你的意思说,这一切都是哀家逼你违约的。”
“臣妾并没有这么说。”江娴清道:“臣妾只是想保护自己的儿子,让他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当这个皇帝而已。”
现在还不能和江娴清撕破脸,毕竟霍骁在朝堂中的地位太稳固了。
太后深吸一口气:“你这样纵着皇帝,他早晚会毁了大乾的。”
“不,他不会。”江娴清道:“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所以他只会把大乾治理的越来越好,像所有人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无论是人还是事。”
从前说不过江娴清,现在依旧说不过江娴清。
太后最后冷哼一声,一甩袖子回了内室,江娴清则带着苏云娘,昂首走出了祥宁宫。
第79章 病气
直到走出这座巨大的围城,苏云娘紧绷的脊背才骤然松弛,但指尖仍在不受控地发颤。
江娴清察觉她的异样,拉住她的手,轻拍的她的手背,温声安抚:“别怕,有陛下和我在,太后动不了景明,更动不了你。”
苏云娘抬头,望着江娴清沉静的眼眸,眼眶一热:“多谢娘娘出手相救,若非您及时赶到,民妇今日怕是”话未说完,便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东方景明几乎是飞奔而来,见苏云娘安然无恙,悬在嗓子眼的心才猛地落下,声音却仍带着后怕的沙哑:“娘,您没事吧?太后有没有为难您?”
苏云娘摇了摇头,抬手摸了摸东方景明的头,换成她来安抚东方景明了:“娘没事,别担心,多亏了娘娘搭救。”
说话间,她忍不住看向了东方景明身后的霍骁,当即神色一僵——这不是当初景明受伤,经常以朋友的名义来他家探望公子吗!
“你你你”
苏云娘指着霍骁说不出来话,接二连三的刺激,苏云娘直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江娴清本想带着人去王府畅谈一番的,结果这一晕,前脚踏出皇宫,后脚就又得回去,赶忙叫刘弋来把脉查看。
“夫人没事,只是有些惊吓过多,一会儿就能醒了。”把完,刘弋冲着东方景明和霍骁道:“臣会给夫人开几副安神药,稳定一下被二位主吓坏的心神。”
“”
“”
沉默片刻,东方景明瞪了霍骁一眼,就回到内室,坐到苏云娘身边静静的守着。
江娴清看热闹不嫌事大,凑到霍骁身边道:“臭小子,让你先斩后奏做事不和人商量,这下景明瞪你了吧。”
霍骁不以为意:“可我不是和母亲您商量了吗。”
“你那是商量吗?”江娴清坐在软榻之上,气不打一处来:“你那分明是通知。”
霍骁:“没有区别。”
江娴清原以为昭和休息,她也可以清醒三日,谁料今早太后忽然发癫,把苏云娘召进了宫。
听闻消息,她立即马不停蹄的进宫,以免自己未来的亲家母出事。
虽然人保下来了,但她对霍骁此番的行事也略有不满,再加上他这副高高在上的态度,江娴清就更加不满了。
她斜了霍骁一眼:“霍时屹,你信不信,景明此番不仅要瞪你,还会生你的气,不理你。”
霍骁自认以十分了解东方景明,他笃定道:“不信。”
“不信咱们就拭目以待。”江娴清合上了眼眸:“景明这次肯定会生你的气。”
霍骁依然坚信这件事:“他不会生气。”
江娴清气笑了,直接骂了出来:“狂妄自大的臭小子,你爱信不信,反正到时候别说我这个当娘的没尽心,你也别来问我他为什么生气不理你。”
苏云娘在临近傍晚的时候醒了,等待期间,那时旁听许久才进屋与太后对峙的江娴清,把苏云娘和太后说的话,字字句句的转述给了他。
一时间,东方景明心里百味交杂,于是在苏云娘醒来以后,只想亲自送她回家,再好好陪陪她。
霍骁自是没有阻拦的理由,只能点头同意。
回到家。
即便霍骁知会人告诉东方远航人没事,但他还是忍不住担心,好几次恨不得硬闯,整颗心直到看见苏云娘安然无恙才终于安下来。
坐席间,彻底确定苏云娘无事以后,他才问:“云娘,太后娘娘怎么忽然召你进宫?是咱们家犯了什么事吗?”
苏云娘夹菜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向了东方景明,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解释。
在霍骁身边这么长时间,东方景明学会的最多的就是察言观色,他看出了苏云娘的难言,转而放下筷子,直言。
“爹,娘是因为我才被太后召进宫的。”
“为了你?”东方远航一惊:“你开罪太后了?”
东方远航自是不会往好处想,毕竟他是天子近臣,而当朝天子和太后并非亲母子天下皆知,所以唯一的可能只有开罪。
面对东方远航的问题,东方景明点了一下头,又摇了一下头:“算开罪,也不算开罪。”
东方远航听的迷迷糊糊的:“你爹我做生意在行,猜谜语不在行,你别我打哑谜,听不懂。”
东方景明抿了一下唇,垂下了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言了,且语速飞快:“我和陛下有了儿女之情,宫中一时谣言四起,太后这才把娘给传进了宫,质问于她。”
东方远航手里的筷子“哐当”一声掉在桌上,眼睛瞪得像铜铃,难以置信地看着东方景明。
“你说什么?你和陛下有了什么情?是君臣之情吗?”
“不是,”东方景明重复:“是儿女之情。”
他活了大半辈子,见过商户间的利益纠葛,听过官场上的明争暗斗,更听说过“男子与男子之间也可以有儿女之情”,但从没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儿子身上,而且其中一个还是九五之尊的皇帝。
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忘了分寸,声音都拔高了几分:“景明,你是不是在宫里受了什么委屈?是不是陛下逼迫你?你跟爹说,爹就算拼了东方府的家业,也得给你讨个公道!实在不行,咱这官不做也罢!”
苏云娘连忙拉住东方远航的胳膊,轻声劝道:“你先别激动,或许不是你想的那样呢,先听景明说说,到底是什么情况。没准他和陛下是两情相悦呢。”
“两情相悦?”东方远航甩开妻子的手,胸口剧烈起伏,“云娘,你是不是被吓糊涂了!那可是皇帝,他早晚是要为了皇位继承的问题,去开后宫的,届时他若是弃景明于不顾,景明岂不成了笑话,届时还怎么在朝堂立足?不行!这官无论如何也不能做了!”东方远航看向东方景明,神色无比认真:“景明!你听爹的,明日就去把这官辞了,咱们立即收拾东西回江南!不在京都待了!”
东方景明本以为自己会在爹娘这里挨上一顿臭骂,一来骂他不好好当官,二来骂他竟与同为男子的皇帝搞到了一起。
可谁曾想,一个为他与太后对峙,一个忧他是被逼迫,皆没有怪罪他的意思。
而他却一直瞒着这件事,未曾相说。
东方景明起身,退后半步,朝两人重重磕头。
“儿子不孝,请爹娘原谅。”
“你这是做什么啊。”苏云娘赶快去扶人:“我和你爹又没怪你,谈和原谅不原谅的,起来,快起来。”
东方远航忽然沉了脸:“男儿膝下有黄金,轻易跪来跪去的像什么样子!起来!”
东方景明垂头站了起来,被苏云娘扶着重新坐了下去,却仍没有勇气看他们。
东方远航看他这副模样,没来由的就生了气,连名带姓的叫:“东方景明,你缩着个头做什么?”
苏云娘拽了拽他的袖子,小声道:“夫君,你吓到景明了。”
“吓什么吓,我看他胆子大的很,禁吓的很。”
东方远航转而拍了一下桌子。
“东方景明,你老子问你话你,回答,为什么缩着个头?”
东方景明的头垂的更低了,小声道:“我心虚。”
“你心虚什么?”东方远航质问:“难不成是你主动招惹的皇帝?所以你才心虚!”
“不是,我没有,我和陛下是两情相悦。”东方景明急的红了眼:“我只是心虚自己一直没有和你们讲这件事,才害的你们今日担惊受怕。”
“没告诉就没告诉,我和你娘又没责备你。”东方远航的语气放缓:“再说了,现在告诉也不晚,要是等陛下亲自上门说这件事的时候,那才是真的晚。”
“”
东方景明更心虚了,毕竟早上霍骁还和他说,打算来拜访的,但他还是抬起了头,不想让东方远航生气。
对上东方景明仍带闪躲的视线,东方远航用十分强硬的语气开口:“东方景明,看着我。”
东方景明立即定住眼神不敢再飘,东方远航教训道:“你爹我虽然没读过什么圣贤书,但我知道人活着就是为了争口气。所以你给我记住了,从今往后只要是你没错的事,就不许随便下跪,若对方逼你下跪,甚至是想要你的命,你也得给我站着死!”说着,东方远航拍了一下桌子:“听懂了吗?听懂了吱声!”
东方景明点了点头,鼻尖莫名涌上一股酸涩,哑声回应:“听懂了,都记在心里了。”
东方远航把唯二两只鸡腿,一个夹给他,一个夹给了苏云娘,终于将声音放缓:“听懂了就吃饭,这件事揭过。”
东方景明怔愣:“爹,你不再问问我和陛下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你不是已经说了两情相悦吗。”东方远航夹了自己想吃的菜:“那还有什么可问的。”
东方景明:“可是,他到底是皇帝啊。”
“我不管他是谁,我只知他现在是我儿子喜欢的人,不能欺负我儿子。”东方远航随意道:“再者,两情相悦的是你和陛下,不是我和陛下,我问多了也没用,还是得你自己拿主意去处理,所以你爹我能做的就是尊重你的选择。你要是想继续当官,继续留在陛下身边,那我和你娘就留在京都陪你。你要是想走,那我们就什么也不带的,立即回江南,反正我东方家,家大业大,不缺这一处宅子和这点破东西。”
东方景明咬住了筷子,忽然间感觉什么东西顺着脸颊流进了嘴里,又咸又涩。
苏云娘见状立即拿起帕子擦拭他的眼泪:“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哭上了。”
东方远航没有安慰,反而骂道:“丢人现眼,不许哭了!”
然后东方景明哭的更厉害了,这顿饭也吃的乱七八糟的,但却没有人是不开心的
夜,静谧暗沉。
习惯了被霍骁拥在怀里入睡,这忽然回到自己的床上睡觉,他一时间竟有些睡不着了,到最后叫小四点了根安神香竟然才睡着。
同样的,习惯了将东方景明揽在怀里入睡,这人忽然间不宿在身边,霍骁也辗转难眠。
于是他干脆起了床,将批改过的折子又拿出来重新批了起来。
天光逐渐翻起鱼肚,昨日告了一天病假的何有全强忍着背上的痛来当值了。
见霍骁一大早就在那里批奏折,何有全只觉陛下勤勉。
再走进一看,见年轻的皇帝满眼血丝,这哪里是勤勉,分明是在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他赶快上前:“陛下,政事再怎么忙,也该好好休息才是。”
霍骁放下朱笔:“一夜,无事。”
话虽这样说,他的声音还是染上了倦意,哑的很。
何有全给他奉了茶:“您觉得没事,不代表真的没事,奴才以为,陛下还是要仔细爱惜自己的身体才是。”
霍骁接了他的茶,没应声,直到一杯茶喝完,才又出声:“昨日你告了病假,今日可好些了?”
“谢陛下关心,”何有全将茶盏接过:“奴才已经好多了。”
“怕是不敢吧。”霍骁抬眼看他,直接戳破:“太后独创的针刑哪里是这么好受的,你的背现在应该还疼的厉害吧。”
何有全手一抖,茶盏坠地摔成两半,他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奴才该死。”
霍骁打量着他,半晌才缓缓道。
“何有全,朕没有怪罪你的意思,而你对朕这些年的尽心朕也都看在了眼里。”
“所以在此时这个关头,朕希望你仔细想一想,你以后到底还要不要继续为太后做事,把朕的事报给她。”
“如果你不想了,朕可以给你一个继续留在御前的机会,修养三日后继续来当差。若是你还想,三日后就不要出现,朕会着人给你一笔银子,放你出宫。”
“当然,你不要以为,自己能够瞒天过海,继续共事二主。”
“你以前所传的每一次消息朕都知道,只是念及你从未生过谋害之意,传的消息也无关痛痒,方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留你一命。”
何有全跪着不敢出声,连打死也不敢喘,心底却因霍骁这番恩威并施的话产生了动摇。
彼时,霍骁又说:“朕知太后对你有救命之恩,但你有没有想过,真正想要救下你的不是太后,而是她身边的人?”
什么?
何有全猛的抬头:“陛下您的意思是?”
霍骁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太后当年根本就不想管你和那宫女的死活,是有人以积善积德为由,劝她将你们保了下来,你不放仔细想想那人是谁。”
何有全仔细回忆了一下当年的细节。
他和银兰被发现之时,太后正带着尚年幼的皇帝一起往佛堂的方向走。
而看到他们这边的情况,太后没有半点停下的意思,直到她旁边的人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她才停下脚步,朝他们这边瞥了一眼,然后把他们给要走了。
而那个人,在太后身边耳语的人,好像就是——陛下的母亲,江夫人!
何有全脸色一变。
而霍骁没在继续揪着这件事,转而道:“今日叫你的徒弟来当差就行,你回去休息吧。”
何有全天旋地转地应下,又天旋地转地走了出去,整个人恍恍惚惚的。
同何有全说完这些,也差不多到了上朝的时间,他换上黑色为底金丝绣龙的朝服,一步步往大殿走去。
当他落座,满朝文武几乎都在,却唯独少了一个人。
他看向吏部尚书:“李渡一,东方侍中今日为何没来?”
李渡一忙道:“回陛下,东方侍中今早差小厮来吏部告假,说其昨日急火攻心,夜里发了高热,上了病气,恐需养上几日才可。”
第80章 疯癫
东方景明没说谎,他确实因为急火攻心起了高热,但一时间不想见霍骁也是真的。
听赵小四说“陛下已经在门口站了半个时辰”,他翻了个身,将腰间的木牌扯下来扔进角落里,转而扯过锦被将自己蒙住,权当没听见。
无论是霍骁亲自去江南督工一事,还是这次曝光他们关系一事,霍骁都未曾与他商量,自顾自的就拿定了主意。
他不管他是谁,他也不想管他是谁,他只知道,既然他们在一起了,做事就应该商量着来才对。
他真的非常不喜欢那种被牵着鼻子走,然后只能一味听之任之的感觉。
赵小四见自家公子不想见霍骁,只能硬着头皮走出去,将东方景明半个时辰前说的话又重复了一下。
“陛下,我家公子说,他实在是怕把病气过给您,今日就先不相见了,待他好了,必亲自到御前请罪。”
闻言,霍骁的眼睫低垂,叫人看不出其中情绪。
良久,他淡淡的应了一声“好”,便带着随行而来的拾玖转身离开了。
出了东方家大门,拾玖轻声问:“陛下,是直接回宫,还是去王府?”
霍骁想起江娴清昨日跟他说的话,脸一沉:“回宫。”
一刻钟后,御驾停在了王府门前,拾玖小心翼翼的跟在霍骁身后踏了进去。
只觉圣心难测。
明明已经到了宫门口,车里却在他即将停下的时候传来一声听不出情绪的命令。
“拾玖,掉头,去王府。”
拾玖能问什么,又哪里敢问什么,只能默默的掉转马车,去了王府。
换做以前,霍骁来见江娴清肯定会走暗道,但太后百般刁难,江娴清也主动站了出来,就没有必要再掩人耳目了。
他踏进王府时,江娴清正摆弄自己的小菜园。
东方景明当初送来的不仅有红薯,还有土豆。
但土豆的量不多,江娴清就没让移走,留下自己精心照顾着。
听见下人的通报,江娴清轻嗤一下,丝毫不意外霍骁会来找他,她讽刺道:“我们伟大的皇帝,不是素来和东方侍中形影不离吗,今日怎么自己来了?”
“”
感受着霍骁身边的低气压,拾玖默默后退半步,全天下,大概只有夫人敢用这种找死的语气和陛下说话了。
不对。
应该还得算上东方景明一个,他今天不仅阴阳怪气,还直接给陛下吃了闭门羹。
霍骁站在江娴清身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除草松土,一时间竟让拾玖猜不到他来此的目的。
拾玖猜不到,但江娴清能猜到,她慢条斯理的将最后一根杂草拔除,而后淡淡开口:“我听说景明今日没来上朝?”
“嗯。”霍骁跟在她身后:“李渡一说他告了病假,我下朝后私服去看他,却被拦在了门外。”
江娴清舀出一勺清水倒进盆里,轻轻搓洗手上的泥土:“他拦你是应该的,换做是我今天也不可能见你。”
霍骁将旁边的帕巾扯过来递给她:“母亲,我不懂他为什么要拦我,是我哪里做的不够好?”
“我昨日已经说了,你若是来问我,我是不会告诉你原因的。”江娴清将他手中的帕子扯走:“献殷勤没用。再者这是你们之间的事,你要想知道原因就亲口去问他,别在我这里耗着。”
霍骁:“我也想,可是我怕他更生我的气。”
江娴清神秘一笑,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转而问:“你知道,为什么有人能一辈子抱得美人归吗?”
霍骁:“为什么?”
“因为不要脸。”江娴清拍了拍他的脸:“有些人啊,惹了老婆生气,转头就能像狗皮膏药一样缠上去,求老婆原谅,届时就算对方在生气,也不可能真的赶人走,然后趁机再加把力,这人就哄回来了。”
霍骁倒是不在乎面子这个问题,毕竟他在东方景明面前早就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他在他身边开不开心,快不快乐。
他迟疑的问:“这样能行吗?”
“能不能行你别问我。”江娴清毫不客气的说:“你若真心喜欢景明,想知道景明到底为什么会生气,现下就不要瞻前顾后畏手畏脚的,应该直接拿出认错的态度,好好去与他沟通,问明白他生气的原因然后改正,不然等他置气置过了头,你就等着打光棍去吧你。”
霍骁认真思索片刻,点了点头:“谢谢母亲,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就教你这一次,下次再把人惹生气了,自己想办法去。”江娴清抬眼看他:“还有,今天午饭没你的份,自己回宫吃去。”
如此明显的逐客令,霍骁哪里听不出来,他朝江娴清拜了一下:“儿子谨遵母命。”
江娴清轻嗤两个字。
“摆谱。”
是夜,东方景明觉得自己很奇怪,白日明明是他不想见霍骁,让赵小四对霍骁下了逐客令。
可现在,他又开始因霍骁的转身离开而生气。
他若是强行闯进来,赵小四能拦着他不成?他又能不见他不成?
东方景明越想越气,在黑夜中胡乱锤了几下被子,在心里将霍骁骂了个狗血淋头,而后他腾的一下坐起来,指着枕头咬牙切齿的开口。
“霍时屹,三天内你若是不来见我,咱们就分手!分!手!”
“不准!”
他话音才落,暗处便传来一阵带着些许急促和恐慌的声音。
东方景明吓了一跳,当即就要喊有鬼,却在出声前被人捂住了嘴。
“是我。”
借着盈盈月光,东方景明看清了眼前之人,赫然是那位九五之尊的皇帝陛下。
温热的掌心贴着他的唇瓣,带着霍骁身上被龙涎香熏出来的味道,东方景明绷紧的身子瞬间松了半分,随即就将头偏开,挣脱那只手,没好气地开口。
“陛下夜闯民宅,就不怕被人看见,又添新的流言?”
霍骁没在意他的冷语,反而用膝盖抵住床沿,往前靠进。
月光落在他眼底,早已没了帝王的冷硬,只剩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无措的软意。
“我从不惧流言,只惧你要离开我。”
确实。
霍骁确实不在乎流言,毕竟他刚刚登基那会儿,就因为政变逼宫闹得满城风雨。
几乎人人都在谈论这位新帝,有人批判,有人质疑,也有人期待。
但东方景明在意的不是前半句话,而是他的后半句话。
就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今日却在他的面前,用这副心惊胆战可怜兮兮的模样,如此直白的说出了“怕他离开”这样的字眼。
东方景明推了推他,避开他的眼神,赌气道:“少说这些肉麻的话,你是天潢贵胄,是九五之尊,只要你挥一挥手,就有无数人愿意飞蛾扑火般的对你投怀送抱,你又何惧我的离开,我于你而言其实什么都不是。”
“你错了。”霍骁知道他在赌气:“我挥一挥手,确实会有许多人围上来,可他们都不是你,不是我想要的那个人。”
东方景明偷瞄他一眼,明知故问:“那你想要谁?”
霍骁盯着他,一字一句的认真开口:“我想要你,只想要你。”
明知他可能会说这句话,但真正落到东方景明耳朵里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面红耳赤,他一把拉起被子将自己蒙住,随后给了霍骁一脚:“肉麻死了!不许再说了!你走!”
霍骁拉住那略显纤细的脚腕:“我不走,走了,你就该跟我分手了。”
东方景明气急,挣扎,却没有挣脱开,只能拉下被子瞪他:“松手。”
男人摇头:“不松。”
东方景明咬牙:“不松现在就分手!”
霍骁当即就松开了手,东方景明随后将脚缩回被子里,翻身,背对着霍骁:“陛下自便吧,臣要休息了。”
陛下
臣
霍骁呼吸一滞,他一点儿不喜欢这种满是疏离感的称呼。
感受着男人落在自己身上那几乎凝成实质的目光,东方景明浑身不得劲,他猛的翻身坐起来,刚想不爽的说些什么,却顿时哑了声。
是他看错了吗?
霍骁好像哭了?
月光透过窗棱落在他的脸上,照亮滚落的晶莹。
东方景明明显不愿意相信这件事,于是他向前伸手,竟真的触碰到一片温热。
东方景明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最终只吐出一个“你”字。
但霍骁出声了,他握住东方景明的手,不敢用力却也不敢使太轻的力。
“景明,我们聊聊,好吗?”
他说。
因为哭过,所以霍骁的声音喑哑低沉。
东方景明想说“不”,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好”。
可他明明已经答应霍骁可以好好聊聊,但男人却又沉默了。
东方景明有点搞不懂他,只能抬手去碰他眉眼之间粘着的泪珠,问。
“霍时屹,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霍骁艰涩出声,将脸贴在他的掌心:“怕你离开,怕你不要我,怕你不告诉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哎——
东方景明长叹,忽然觉得谈恋爱好累人,却又很奇妙,他蹭着霍骁的脸:“你连问都不问,又怎会知道我会不会告诉你呢。”
霍骁看着他,确认道:“所以,如果我问了,你会告诉我答案,对吗?”
东方景明点头:“会。”
霍骁反复衡量,终于将藏在心底的疑问说出了口,却仍是带着不自信:“我想知道你生气的原因,可以吗?”
“可以。”
东方景明看着他的眼睛,指着他的心口谴责。
“我气你擅作主张,我气你白日的转身离开,我气你半夜吓我,我简直要气死了!”
霍骁眼前的迷雾骤然散开,他没有解释,原地认错。
“我错了。”
“”
东方景明已经做好,与霍骁做一番口头上较量的准备了,但无论如何也没料到,对方连半句为自己辩解的话也没有,就直接认错了。
东方景明语塞片刻:“你不解释一下吗?”
霍骁:“错了就是错了,为什么要解释。”
东方景明眨了眨眼睛:“你不觉得是我无理取闹,不讲道理吗?”
霍骁轻轻的往前靠近,见东方景明没躲,才终于敢坐到离他十分进的位置,面对面的开口。
“不与你商量的人是我,白日转身离开的也是我,半夜吓到你的也是我,所以你生气是应该,我理应承受这一切,又为何要觉得是你无理取闹,不讲道理。要说只能是我办事愚蠢,狂妄自大”
“好了好了。”
东方景明打断他。
“不许再说了,太肉麻了,我要肉麻死了!”
霍骁住嘴,转而问:“那你还生气吗?”
东方景明撇了撇嘴:“哪里还敢生气,再生气就真的要被你肉麻死了。”
“你不生气便好。”
霍骁终于鼓起勇气摸了摸他的额头,而后扶着他躺下:“那你好好休息,我就先回皇宫了。”
说着,他便起身欲走。
谁料才转身,他就感觉自己的手被人给拉住了,紧接着身后传来青年温和的嗓音。
“奔波劳累,陛下若不嫌弃臣这床小,留下如何?”
他求之不得。
将青年真正揽进怀里那一刻,他才终于觉得自己如临大赦。
秋风吹起飘落的树叶,朦胧的月光照亮青年温润的眉眼,霍骁不自觉的想起江娴清曾与他说过的话。
那年他十八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岁,于是江娴清问他:“儿子,你知道世间最神奇的东西是什么吗?”
他想起了自己父皇的为所欲为,想起了太后因母家权势的肆无忌惮。
于是他不假思索回答了两个字——权力。
江娴清当即对着他的头敲了一下:“错了,世间最神奇的东西,是“情”之一字。它会让人变得陌生,变得胆小,变得不知所措。”
那时他不懂,便犟嘴道:“情只会将人变得昏聩无道,除此以外,毫无用处。”
江娴清又敲了他一下:“现在嘴硬,等你被情左右的那天就不会这么想了,所以今天我要教你的东西是,如何在深陷情海之时,让自己保持理智。”
霍骁低头,深吸了一口自青年发丝上传来的皂角香。
只觉深陷情海,真的很难保持理智。
今日,东方景明只是小小的生气了一下,他都如临大敌,如履薄冰。
如果如果
霍骁简直不敢继续往下想。
如果东方景明哪一天真的要离开他,他一定会发疯的吧。
只是想想,他都想将人锁起来藏起来,叫他再也无法离开他。
所以,东方景明,求你。
别离开我。
别让我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