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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爱卿你插翅难飞》 第61章 喜欢
六艺考核的最后一日,国子监的庭院里飘着淡淡的墨香。
东方景明握着毛笔,在宣纸上落下最后一笔,艰难的完成了倒数第二项“书”的考核。
用惯了自己做的炭笔,这毛笔哪怕是练了两个月,用起来依旧很别扭。
是他对不起老祖宗的传承啊。
不过好在,霍骁的书法极好,虽然没给他练成书法大家,但应付考核是足够了。
放下笔,东方景明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抬眼便看见昭和被考核官围得密不透风。
想也不用想,这些人一定在惊叹昭和的字迹。
别看她平时总是一副咋咋呼呼的模样,但字迹却与她的性格截然相反。
她的字迹可谓是深得霍骁真传,大开大合,穹劲有力。
不过与霍骁的严正相比,她的字迹反而多了几分洒脱,使其看起来更加灵动。
毫无疑问,昭和的“书”艺考核完美通过,而他自己东方景明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书法作品,虽然不是甲上,但至少是个甲,就足够了
除了“数”艺要耗费人力改上几天,其它五项全都当场出成绩。
而考官们为了不让自己那么痛苦,去加时加点的改考生们的“数”艺试卷,特意把这一项放在了最后进行。
待所有人都完成了自己的书法作品,拿到了相应的成绩以后,就开始紧锣密鼓的筹备最后一项“数”艺的考核,大多数人都拿出一本“数”艺通用典籍翻来翻去。
东方景明也不例外,不过他没有向诸位同僚那般那样紧张,毕竟他在江娴清那里做“数”艺的题都快做吐了。
不过,虽然大乾的土著都知道为官后要有六艺考核,但依旧还是会有人不那么放在心上,这就有点像当代大学生,明知挂科会有很大的影响,但该挂还是得挂。
然后那些自己为“数”艺很简单的大聪明们,在看到试卷的时候直接天崩地裂。
谁能在他们的耳边告诉他们:粟米、少广、商功都是些什么东西啊!
“数”艺考核的时间是一个时辰,换算过来和现代高考数学的时间是一样的。
高考那会儿他本本分分的做到了铃声响起才交卷,但在这里他可不想这样,写完就直接交卷了。
妈的,要不是为了霍骁那狗男人,他哪里需要受这么多的苦。
他真是被爱情冲昏了头,竟然奋斗上了,还走上了一条和既定选择截然相反的路子。
见他交卷准备离开,早就写完了的昭和也交卷了,小跑着追上了他的背影。
“景明哥哥,等等我,我们一起回宫!”
连考三天,东方景明精神萎靡,他摇了摇头:“我不回宫了,你帮我给你皇兄带句话,就说我不想灵魂被考核抽空以后,身体还要被他抽空!”
虽然昭和没听懂这句话的含义,但她还是把这句话原封不动的带给了霍骁。
听完,霍骁挑了一下眉:“他当真这么说?”
昭和撅了撅嘴:“骗人是小狗,皇兄要是不信,大可以自己去问景明哥哥嘛。”
“没说不信。”霍骁转移话题:“在考核成绩出来前,你写出一篇策论给我,主题是“商贾与仕”,明白了吗?”
昭和确实很上进,但到底还是十四岁天真小姑娘,一听这话,她忽然有点懂了东方景明那话的意思,状态也直逼东方景明。
“皇兄,我好像知道景明哥哥考核完为什么不愿意回宫了。”
霍骁看她:“为什么?”
“因为皇兄你简直毫无人性!”
小姑娘说完这句话,转头就提着裙子跑了,仿佛身后有一群霍骁在拿着策论的题目追赶她。
看着那道充满活力的背影,霍骁笑着摇了摇头,便低头继续处理手中的奏折,丝毫没有“法外开恩”的想法。
因为这是昭和成为储君之前的必经之路
七天后,“数”艺的考核成绩终于出来,吏部尚书李渡一拿着张启整理好的成绩单来到了霍骁的书房:“陛下,这是第一次六艺考核的成绩,请您过目。”
何有全将东西拿上来呈到霍骁面前,排名第一的人,毋庸置疑是昭和,每一项的成绩都是甲上。
而东方景明的成绩和他预料的差不多,除了“射”艺和“御”艺,其他四项都过了,有擦边的,也有发挥的很好的。
见霍骁看的差不多了,李渡一试探开口:“陛下,不知东方侍中他有没有和您说“乐”艺考核发生的事?”
这几天东方景明什么都没和他说,每天都按部就班的上朝、去校场,最终来他这里报道。
““乐”艺考核上发生什么了?”
他问。
闻言,李渡一便有了答案,于是他一五一十的上报:“东方侍中准备演奏曲目前,他的萧被人给折断了,最终用的是考场上的备用萧。”
这件事,东方景明一个字都没有和他提过,六艺考核的汇总成绩单在霍骁的手里变得褶皱。
“动手的人抓到了吗?”
霍骁沉着声音问。
李渡一道:“已经抓到了,是一个小太监。审讯一番过后,小太监说,这件事是太后身边的老嬷嬷指使他这么做的。”
太后——
六艺考核的汇总成绩单彻底变成一张废纸。
霍骁有点生气,遇见委屈了东方景明竟然不和他说,就连昭和也帮忙瞒着。
于是,当昭和照例来他这里检查背书的时候,就对上了一张臭脸。
昭和不敢像往日那边调皮,只能探头探脑的问:“皇兄,昭和是犯什么错了吗,你今天怎么一个笑脸都不给我?”
霍骁将书合上,反问:“你景明哥哥在“乐”考核上被人欺负了,你怎么不告诉我?”
年轻的脑子就是快,昭和当即大喊冤枉:“皇兄,我当时是和景明哥哥分开考的,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啊!”
霍骁:“那他的萧断了,你总归是能看见的吧,问一下不就知道了吗?”
“我问了啊。”昭和道:“景明哥哥跟我说是他自己不小心摔断的,还不让我告诉你,怕你会伤心,毕竟那是你送他的萧。”
霍骁沉默了。
昭和却委屈了起来:“皇兄,你是不是应该和我道个歉啊。”
在大乾,除了东方景明就只有昭和敢这么和他说话了,而霍骁也并不会觉得她无礼,毕竟江娴清曾和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犯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知错不改,还仗着自己皇帝的身份一错再错。”
所以,于霍骁而言,认错并不是一件什么难事,他揉了揉昭和的头:“是皇兄错了,皇兄给你道歉。”
昭和瞬间转阴为晴:“好了,我原谅皇兄了。”
“你们这是怎么了?怎么还原谅上了?”
东方景明踏进来看见这一幕,简直一脸迷茫。
昭和识趣的站起来离开,路过东方景明的时候,小声提醒:“景明哥哥,你自求多福,我皇兄他生你的气了!”
“???”
生气?
生什么气?
他又没气他,他干嘛生气?
东方景明满头问号,而霍骁再看见他的时候脸色再度黑了下来,但眼底却带着一丝别样的神色,看起来有点像心疼?
东方景明没懂他为何要露出这样一副神色,只能走到他身边直白的问:“霍时屹,昭和说你在生我的气?可以和我说说,我怎么气到你了吗?”
霍骁将人扯过来,一把抱上桌案,凝视着他的眼睛:““乐”艺考核上受委屈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东方景明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不是不告诉你,而是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的,算不上什么委屈。”
“那怎样才算委屈呢?”霍骁反问:“是不是等你失去考核资格的时候才算委屈?亦或者太后对你做更过分的事才算委屈?”
东方景明自然能料到绊子是太后使的,但他真不觉得自己委屈。
东方景明沉静道:“不管上辈子的我,到底是不是穿越而来的我,但穿越前我什么委屈没受过,这点事真的无所谓的。”
“可是我有所谓。”霍骁一字一句的认真说:“你既是我的人,那就不能受任何的委屈。”
东方景明一愣,忽然有点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看霸总小说,然后带入主角受和女主角的角色了。
因为当霸道总裁对你说霸道的话,感觉是真的很爽!
东方景明笑着看他:“可是我的陛下,你有没有想过,让我受委屈最多的人,其实是你自己啊。”
霍骁:“朕何时给你委屈受了?”
“你何时没有了?”东方景明瘪了瘪嘴:“总是在夜里把我弄的泣不成声的人,是谁啊?”
霍骁显然没料到一向抗拒这件事的东方景明,会在某一天说出这样的话。
沉默良久,像是下了什么巨大的决心,霍骁道:“如果你觉得委屈,那以后我们就不做了。”
“???”
这是一个男人能说出来的话?
东方景明震惊之余,却又觉得温暖,于是他第一次主动靠近霍骁,吻了吻他的唇:“才不要,这两天我好不容易有点喜欢上了这件事,你说撂挑子不干就撂挑子不干,算什么事嘛!”
“喜欢”二字像神奇的开关,霍骁也忍不住紧张了起来:“真的喜欢了吗?”
东方景明没说话,只是在他面前将自己完全展开,然后用行动向他证明了这件事。
第62章 风波
昭和六艺考核的结果,不日便传进了文武百官和太后的耳朵当中。
想着昭和卓越的考核成绩,太后连着做了七天噩梦,老祖宗每天都在梦里训斥她没有做好这个太后,竟然让霍骁如此妄为。
而郎温书同样如此,他郎家自大乾便在朝堂为官,他连着七天梦见自己的祖父、曾祖父,拿着《祖制》轮番抽自己的耳光。
然后骂他是个不孝子孙,说他平日身居高位不参与朝堂争斗就算了,如今却还要看着一国之君违背祖制去立一个公主为储,简直要把他们从土里气出来。
郎温书本以为屈元青会率先站出来说这件事,可谁曾想他不仅没有反对,甚至还在朝堂上当中赞扬了昭和公主,大赞特赞!
不过想想也合理,他都能赞成重开皇商一事,这种事未必接受不了。
又在梦里被祖宗们用《祖制》抽了三天,郎温书觉得自己不能继续沉默下去了,他必须站出来维护大乾的祖制。
而他没想到,在他站出来之前,太后竟先召见了他,为的正是选秀一事
太后宫院的檀香比善德堂要淡一些,却更显压抑。
郎温书踏进殿门时,太后正临窗而立,望着庭院里枯萎的荷花,背影透着几分冷硬。
“参见太后。”
郎温书躬身行礼,目光却不自觉避开太后身上过于鲜艳的明黄色宫装——那颜色,不该出现在太后身上。
太后缓缓转身,抚摸着手上的护甲,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郎大人倒是准时。坐吧。”
宫女奉上茶盏,郎温书谢过后落座,明知故问:“不知太后召臣前来,所议何事?”
“自然是为了大乾的根基。”太后端起茶盏:“想必郎大人也听说了,昭和六艺考核全拿甲上的事,丝毫不差于当年的陛下,甚至连屈元青都称赞了他。”
作为臣子他不能点评什么,只能慎言:“公主殿下确实天赋过人,考核成绩也确实优异。”
“优异?”太后冷笑,将茶盏重重放下,茶水溅出几滴在明黄色裙摆上,“一个女子,不把心思花在女子八雅上,而放在君子六艺上,这叫优异?郎大人,你别忘了,大乾从未有女子登基的先例!皇帝他怕不是疯了,才想把江山交给一个丫头片子!”
郎温书垂眸,说着违心的话:“陛下或许只是想让公主多学些本事,并非有意立储。”
“并非有意?”
太后笑意更冷。
“他若无意,为何迟迟不开后宫,不立皇后?为何要让昭和与朝臣一同参加考核?又为何纵容她在校场上大放厥词,说什么‘祖制可改’?郎大人,你其实应该比哀家更清楚,他这是铁了心的要破这个例!”
郎温书沉默片刻,宛言:“太后,陛下不开后宫、不立皇后,或许”
“或许什么?”太后打断他,眼底闪过一丝晦暗,“哀家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你别忘了,帝王无后,本就是社稷隐患。他若执意如此,朝堂必乱,藩王也会借机生事!”
她话锋一转,语气放缓了些:“哀家找你,不是让你与哀家争辩,而是想与你商议对策。既然皇帝不肯开后宫,那咱们就得想办法帮帮他。”
郎温书抬眼:“太后想怎么帮?”
“选秀。”太后吐出两个字,目光锐利如刀,“哀家找人算过了,下月三号是开选秀的吉日,哀家想请郎大人牵头,联合文武百官劝谏皇帝立后纳妃。只要他有了后妃,诞下皇子,昭和自然就当不了储君了。”
郎温书想了想:“要是陛下拒绝了呢?”
“拒绝?”太后挑眉,“他没理由拒绝,这次选秀哀家会让灵宜也来参加。届时你只需联合朝臣上书,强调‘帝王无后则社稷不稳’,再提及边境现状,需让大将军与朝廷更加亲近,以慰军心,他纵是再不愿,也得顾及朝堂非议!”
她前倾身子,声音压得极低:“郎大人,你是三朝元老,该知道‘无后’对帝王意味着什么。霍骁若一直这样下去,别说昭和可能继位,那些藩王也会借机发难。你愿意见到大乾重蹈覆辙,再经历一次藩王之乱吗?”
郎温书指尖一颤,杯盏险些脱手。
他骤然想起成武帝在位时,因皇子争夺储位引发的血案,想起塞北饥荒时百姓流离失所的惨状,终是咬了咬牙:“太后所言极是。只是臣鲜少参加朝堂争斗,拉拢的朝臣也不多,恐难动员太多人一起。”
“放心,”太后从袖中取出一份名单,推到郎温书面前,“这上面是愿意联名上书的官员,有老臣,也有宗室亲王。你只需在奏折上领衔署名,其余事宜,哀家会安排妥当。”
郎温书看向名单,上面的名字密密麻麻,且武官占了多数。
他不禁心头一震——太后竟早已暗中联络好了人。
“太后”
“郎大人不必多言。”太后打断他,语气带着几分不容置疑,“这不仅是为了阻止昭和继位,更是为了大乾的将来。你若答应,他日新帝登基,你便是辅佐之功;你若不答应,哀家也不勉强,只是将来大乾因帝王无肆而动荡,你怕是难辞其咎。”
一边是太后与帝王的意愿,一边是祖制与社稷的安稳,郎温书他沉默片刻,终是拿起名单,指尖在上面重重按了按:“臣遵旨。”
太后露出满意的笑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好。明日早朝,你便当众劝谏,记住无论皇帝如何反驳,你都要坚持,让他明白,这不是哀家一个人的意思,而是满朝文武的良苦用心,是天下百姓祈求安稳的愿望。”
郎温书躬身应下,退出殿门时,只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他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明明来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此行目的,却还是心惊胆战。
而此刻的明华殿内,霍骁一边听着凌七的汇报,一边教东方景明写毛笔字。
指尖划过青年手腕上的红痕——那是昨夜留下的印记。
凌七退下,霍骁开口,语气平淡却带着几分冷意。
“明日早朝,怕是要打一场硬仗。”
方才的话东方景明都听见了,他抬笔的动作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团黑点:“那你打算怎么做?”
霍骁伸手,将他揽进怀里,下巴抵在他发顶:“还能怎么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的指尖揉捏着东方景明的耳垂,“总之你别担心,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东方景明摇摇头,反手抱住霍骁的腰:“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我担心的是你的处境,你要是不顺了太后的意,她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霍骁看着他明亮的眼眸,心头一暖,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这个你别担心,还不等我动手,太后那边怕是先乱了。”
“啊?”东方景明迷茫的眨了眨眼睛:“你这是又收到什么小道消息了吗?”
“暂时保密。”霍骁重新握稳他的手:“来,我们继续练字。”
窗外的风渐起,卷起殿内的宣纸,上面的“民心”二字被风吹得微微颤动,仿佛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朝堂交锋
次日早朝,郎温书按照既定计划从官员队列中走出,他手持笏板,神色凝重地开口。
“陛下,臣有一事启奏。”
霍骁看着他:“奏。”
郎温书言辞肯肯:“自陛下登基以来,后宫空置已逾半载,宗室无嗣,恐动摇社稷根基。臣恳请陛下举行选秀,充实后宫,早日诞下皇嗣,以安民心、巩固国本。”
话音落下,朝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立即有人出声附议。
有人直接用祖制“帝王当广子嗣,以承大统”来劝谏,有人则忧心忡忡地提及“宗室藩王近日频频询问后宫事宜”,字字句句都在催促霍骁选秀。
东方景明站在队伍末尾,指尖悄然攥紧。
虽然他昨日就知道了今日的朝堂会不太平,但真到了这一刻心里还是忍不住颤抖。
东方景明望向霍骁。
他会怎么回答呢?
霍骁坐在龙椅上,指尖轻轻的敲击着玉质扶手,发出清脆的“笃笃”声。
他的目光扫过下方躬身的官员,眼底无波无澜,仿佛早已洞悉一切:“郎大人说后宫空置不利于社稷,可朕记得,太祖皇帝在位时,曾因专注平定内乱,五年未曾选秀,彼时为何无人提及‘社稷不稳’?”
郎温书一愣,随即辩解:“太祖皇帝在位时天下初定,且早已诞下皇子,与陛下如今‘无嗣且外有塞北饥荒、内有朝堂暗流’的处境不同。陛下当以大局为重,不可因个人喜好耽误社稷。”
霍骁闻言,淡淡反问:“个人喜好?不知朗大人口中的个人喜欢指的是什么呢?”
郎温书思索变天,什么也不敢说。
如果直言培育红薯一事,塞北那些尚未回去的难民怕是能活拆了他。
可除了这个还有什么?
郎温书想不到,只能保持沉默。
“回答不出来是吗?”霍骁冷眼看他:“那不如朕来帮你回答,你打心底里觉得朕不应该亲自参与育苗一事,甚至不应该为此大费周章。”
郎温书脸色一白,霍骁让继续道:“朕相信其实有不少人都觉得朕在胡闹,那朕倒是想问问你们,你们这些人除了让朕拨款赈灾,然后在朝堂上吵来吵去还会干什么?有人去研究农种了吗?有人用行动帮朕从根本上解决塞北的饥荒问题吗?没有对吧,那朕养你们真是不如养一群猪有用。”
这一番话给站出来的朝臣说的面红耳赤,原本附和的官员渐渐沉默。
塞北饥荒是近半年最棘手的事,如今有了明确进展,他们再拿“大局”说事,反倒显得牵强。
郎温书攥紧笏板,仍不肯退让:“陛下政务勤勉,臣敬佩。可子嗣一事,关乎传承,非政务能替代。太祖皇帝虽晚选秀,却早有皇子。陛下如今无嗣,藩王、宗室非议日增”
“藩王那边非议?”霍骁冷笑:“逸王、衡王要是敢非议,你看朕敢不敢拔了他们的舌头。至于宗室亲族非议——”他目光扫过殿内几位宗室亲王,“几位王叔今日也在,不妨说说,你们有非议过吗?”
霍骁这话,就更阎王点卯似的,被点到名的几位亲王连忙躬身:“臣等从未非议,只盼陛下政务顺遂。”
郎温书后背冒出冷汗,他没想到霍骁对藩王和宗室亲族的震慑竟如此之大。
这时,站在武官队列中的副将张成突然出列:“陛下!臣有一言!纵使塞北饥荒事缓,但边疆之况仍令人担忧,若此时陛下娶了大将军之女灵宜郡主为后,不仅能安抚军心,也能稳固朝局,此乃两全其美之事啊!”
这话一出,殿内又起波澜——虽然大将军将兵权交给了霍骁,但谁都知道大将军手里的镇北军是支野军,只认人不认符,不然大将军项擎当年也不会干脆利落的就交出兵权,助霍骁争夺皇位。
在加上项擎是太后的亲哥哥,所以张成这话明着是为军心,实则是逼着霍骁去绑定太后的势力,让他更加无法脱离太后的控制。
东方景明的心猛地提起,悄悄抬眼看向霍骁,却见对方眼底没有丝毫慌乱。
霍骁看向张成,语气平淡却带着锋芒:“朕记得,张副将上月刚因克扣军饷被降职,如今怎么关心起‘军心’了?这可不像你的作风啊。”
张成听出了霍骁的话外之一,无非就是在怀疑他在为谁冲锋陷阵。
他和太后的交易太容易查出来了。
张成不敢再说话,怂着说了一句“是臣逾矩了”,便站了回去。
殿内瞬间鸦雀无声,那些原本附议的武官纷纷低头,没人再敢出头——谁都看出来,这位年轻的帝王什么都不怕,谁上来当鸟当过头,轻则挨骂重则丢官。
郎温书看着眼前的变故,手指微微颤抖。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被太后当成了枪,太后深知霍骁不好对付,便让他打头阵。
可事已至此,他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陛下,选秀一事仍关乎祖制,臣”
“祖制的根本,是让大乾安稳,让百姓安居。”霍骁打断他,重新落座,指尖又落在玉扳指上,“朕今日明说——选秀立后,暂不议。若诸位爱卿真忧社稷,不如多花点心思在皇商制度的推进上、江南的防汛工程上、或严格监管各个地方的粮价,别总盯着后宫这点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语气缓和了几分:“朕知诸位是为大乾好,但立储、选秀,需天时地利人和。待塞北饥荒彻底解决,江南顺利度过今年的雨季,边疆部族彻底安分以后,朕自会给宗室、给百姓一个交代。退朝!”
说罢,霍骁不再看朝臣反应,转身走向殿后,路过东方景明时,悄悄用指尖碰了碰他的手腕——那力道很轻,却足够让东方景明放下悬着的心。
东方景明跟着霍骁走出大殿,殿内郎温书仍僵在原地,望着御座方向,眼底满是茫然。
他摸了摸袖中太后给的名单,忽然觉得那份名单烫得吓人——这哪里是“辅佐之功”,分明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而殿角,太后派来的眼线早已脸色铁青,转身匆匆往太后的祥宁宫跑
风卷着宫墙上的落叶飘过,东方景明侧头看霍骁的侧脸,忍不住小声问:“你早知道张成会跳出来?”
霍骁偏头,眼底藏着一丝笑意:“并非料到,只是早有准备。太后出身武将之家,朝堂上的武将大多和她有关联,所以我很早的时候,就让拾玖把这些武将的底给摸透了,所以今日不管是谁站出来,都和张成是一个下场。”
他抬手摘下落在东方景明发顶的树叶,“放心,太后想借选秀绑住朕,朕偏要让她知道,这朝堂,是朕的朝堂,不是外戚的朝堂。”
东方景明望着他坚定的眼神,忽然觉得,那些所谓的“祖制”“子嗣”,在霍骁实实在在的治国之心面前,都成了虚浮的影子。
只是他也清楚,太后绝不会善罢甘休,这事怕是还没完。
第63章 冲喜
祥宁宫内,檀香似有若无地缠在梁柱间,空气里压着一层看不见的沉郁。
宫女们垂首立在角落,连裙摆扫过地面的声响都尽力压到最低。
太后已对着空茶盏静坐半炷香,手里拿着佛珠转动,眼底是化不开的阴翳。
“郎温书老了,张成更是个扶不起的废物。”
太后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得像在说天气,却让殿内温度骤降。
“皇帝既然把武将的底摸了个通透,就该知道,项家不是他想压就能压的。”
趴在地上的眼线大气不敢喘,只敢低声应和:“太后明鉴,陛下许是仗着育苗有了进展,塞北的饥荒有了彻底解决的办法,才敢这般硬气。”
“育苗?”太后轻笑一声,指尖猛地收紧,盏沿在掌心压出浅痕。
“这种事用得着他亲自来做?他养的那些大臣是废物吗?”
她抬眼,目光扫过殿外。
“去把灵宜叫来,哀家有话与她说。”
眼线如蒙大赦,躬身退去时,衣角都在微微发颤。
不多时,项灵宜提着宫裙进来,水蓝色的裙摆扫过青砖,衬得她眉眼愈发柔和。
她是项擎的独女,自小被捧在手心,却半点没有娇纵气,一进门便规规矩矩屈膝:“拜见姑母。”
太后招手让她坐到身边,轻轻拂过她发间的珠花:“今日早朝的事,你该听说了吧?”
项灵宜点头,指尖悄悄攥了攥帕子:“听说姑母让郎大人劝陛下选秀,张成那边还力举侄女当皇后,只是陛下……似乎不愿。”
“不愿?没有他愿不愿意这一说。”
太后握住她的手,指尖微凉却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道。
“灵宜,你是我项家的女儿,是大乾的郡主。只有你站在皇后的位置上,项家才能稳,大乾才能稳。皇帝现在不明白,但等镇北军不愿再听命于他时,他总会明白的。”
项灵宜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姑母,陛下不愿开后宫,或许为的就是大乾的安稳。塞北的饥荒、江南的防汛,还有边疆的摩擦,哪一件不需要陛下操心?”
“操心国事?”
太后嗤笑,从袖中取出一支赤金点翠步摇,缓缓插在她发间。
“他要是真的操心国事,就不会应允重开皇商。更不会留一个商户出身的侍中在身边。哀家看得出,那个东方景明不是个什么良善之人,重开皇商这种毁根基的提议八成就是他提的。也不知道皇帝被灌了什么迷魂汤,竟采了这旁门左道的主意。不过没关系,等你入了宫,去帮皇帝分担一些国事的担子以后,他自会知道,谁才是真正能帮他稳住江山的人。”
步摇上的翠羽轻轻晃动,映得项灵宜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她沉默片刻,手指在膝上捏皱了裙摆,终是抬眼,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姑母,入宫为后一事,灵宜怕是做不到。”
太后见她神色异常,心里咯噔一下,却依旧维持着平静:“为什么?”
项灵宜支支吾吾:“侄女……已有了月余的身孕。”
话音落下,殿内静得能听见檀香燃烧的细微声响。
“混账!”
太后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去,一掌掴在了项灵宜的脸上,那狠劲似乎要把她腹中的孩子打掉一样,而那根被她亲手戴上去的赤金步摇从发间滑落,“当啷”一声砸在青砖上,翠羽断成两截。
“怀的是谁的孩子?”
太后的声音没了温度,目光像冰锥似的扎在项灵宜身上。
项灵宜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却倔强地没掉下来,只咬着唇道:“是……是珩哥哥的。”
珩哥哥?
楚珩?
太后瞳孔微缩,楚珩是被项擎收养的旧部遗孤,他自小在项家长大,如今也不过是个负责府中护卫的寻常武将。
一个连品级都没有的人,竟敢染指郡主!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太后的指尖抵在眉心,努力压下翻涌的怒火。
“楚珩是个什么身份?你怀了他的孩子,别说选秀,项家的颜面都要被你丢尽!皇帝要是知道了,定会借题发挥,说项家连自家女儿都管不住,还谈什么辅佐朝政!”
项灵宜猛地跪到地上,泪水终于滚落,声音却不卑不亢:“姑母,我和珩哥哥是真心相爱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待我从来都是真心实意……求您成全!”
“成全?”
太后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底是彻骨的冷。
“你毁了哀家的计划,毁了项家的前程,还要哀家成全你?你让哀家怎么跟你父亲说?你让哀家的脸往哪里搁?!”
项灵宜哭得浑身发颤,却依旧固执地仰头:“珩哥哥前阵子就已经跟父亲递过信了,父亲也同意了,说会回来解决解决这件事……还让我们暂时不要告诉姑母您,由他亲自来说。”
“哥哥知道?”
“哥哥知道!”
太后只觉得气血上涌,眼前阵阵发黑,她扶着桌沿站稳,却还是没撑住,身子一软便向后倒去。
“姑母!”
项灵宜惊呼着扑上前,却被太后挥开。
宫女们慌作一团,有的去传太医,有的去给霍骁传信。
总之,不一会儿太后被气晕的事就在宫里传开了。
至于是因为什么被气晕的,暂时无人知晓。
……
……
明华殿内,霍骁正俯身对着江南防汛图,指尖沿着河道划出弧线,低声跟身边的东方景明解释。
“这里是往年溃堤的重灾区,今年得提前加固,不然汛期一到,下游百姓要遭殃。”
东方景明凑得近,鼻尖几乎碰到他的袖口,闻到淡淡的墨香混着龙涎香,忍不住点头。
“我看了一些治水之策,里面提过用糯米灰浆夯土,比普通泥浆结实,要不要试试?”
霍骁侧头看他,眼底漾开浅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好,我一会儿就让工部去筹备。”
两人正说着,凌七突然窜进来,一脸吃瓜吃到爽的表情汇报。
“陛下,如您所料,太后在祥宁宫被灵宜郡主怀有身孕一事给气晕过去了。”
东方景明好奇开口:“怀孕?项灵宜怀孕了?”
“是的。”凌七如实讲给东方景明听:“已经一月有余了。”
东方景明反应了过来,转头看向霍骁:“你一早就知道这件事?”
“嗯,”霍骁点头:“上辈子太后其实也在差不多时间逼我娶后,只不过那时我们之间的关系还算和谐,不像这辈子一样针锋相对。所以她当时是私下里与我说的,甚至还把项灵宜给叫来了,然后我还没拒绝,项灵宜就先帮我拒绝了。”
凌七无法理解霍骁口中的“上辈子”和“这辈子”。
而且就算理解也没有用。
作为一个合格的暗卫,最好的自我修养就是,主子与别人说话的时候,他就是聋子,什么也听不见。
哪怕不小心听见了,也必须在下一秒忘掉。
所以,刚刚陛下跟东方景明说什么来着?
很好,已经忘了。
他果然是个合格的暗卫。
正努力进行自我催眠的凌七,忽然听见一声喊。
“凌七。”
“到!”
凌七抬头,看向霍骁:“陛下,有何吩咐?”
霍骁望着宫门口的方向:“若朕猜的不错,连日启程,大将军应该马上就要赶到皇宫,你乔装一下,然后把太后晕倒没事说与他听,然后让他直接来祥宁宫。”
“是!属下这就去办。”
凌七应下,转身就要走,但紧接着就被叫住了。
“等等。”霍骁喊住他:“项灵宜未婚先孕的事,没有传开吧?”
“回避下,”凌七道:“属下回来时已按照您的吩咐,封死了这条消息。”
霍骁摆摆手:“做的不错,去接项擎吧。”
“属下告退。”
凌七退下,东方景明望向霍骁,一下就明白了他的用意:“你还挺有心。”
霍骁道:“这事若是传出去,项灵宜怕是再难抬头,且不论太后现在做了什么,但到底是她和项擎助我登上的皇位,所以于情于理,我不该看着一个女孩子的名声因朝堂纠纷毁于一旦。”
“确实是,你们这里,太看重名节二字了。”东方景明叹气,随后问:“那你要去看望太后吗?”
“自然是要去的。”霍骁站起身:“走,陪我一起去。”
“太后看我不顺眼。万一她睁眼一看见有我,然后又晕过去了,我可就罪过大了。”东方景明道:“我就还是不去了。”
“侍中是什么?”霍骁将他拉起来:“侍中是近臣,要伴随在天子左右,你不去像话吗?”
“这不还有何有全吗。”
东方景明指了指守在外面的何有全。
“他是他,你是你,性质不一样。”
霍骁不由分说的牵着他往外走。
“一起就是一起,要做好天子近臣的分内事。”
东方景明:“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粘人?”
霍骁:“现在知道也不晚,走了。”
没辙,东方景明只能跟着一起去
两人刚走到祥宁宫门口,便见乔装过后的凌七,带着一身风尘的项擎快步赶来。
玄色铠甲沾着边疆的沙砾,连鬓角都凝着未干的汗,眉眼间满是焦灼。
他看见霍骁,先是按捺着急切躬身行礼:“参见陛下,灵宜她……”
霍骁:“大将军宽心,灵宜郡主无恙。”
项擎这才松了口气,严厉的眉眼软了几分,随即又转向霍骁,郑重行礼:“多谢陛下封锁消息,保全灵宜名声。此事是臣教女无方,让陛下费心了。”
来时的路上,他已经从领路的侍卫口中听说了霍骁为灵宜做的事。
“大将军言重。”霍骁抬手,“儿女情长本是常事,只要后续妥善处置,外人便无从置喙。”
两人正说着,殿内突然传来宫女的轻呼:“太后娘娘醒了!”
霍骁与项擎对视一眼,前后走了进去。
太后靠在软枕上,脸色苍白如纸,指尖却依旧紧紧攥着锦被。
看见项擎,她眼底掠过一丝厉色,刚想发作,但因霍骁也在,只能压下。
可她看见东方景明心里就莫名的不舒服,一个商贾之子离皇帝这么近,能出什么好主意。
她淡淡的瞥了东方景明一眼:“皇帝倒是喜欢这个人,真是走哪带到哪。”
霍骁不动声色的将东方景明往身后护了护:“东方爱卿是朕亲选的侍中,职责就是伴圣驾。”
“怕不是伴的太过了些,有些话哀家必须提醒皇帝。”太后凝视着东方景明:“自古商人重利轻别离,若是他哪天在皇帝背后使了坏,皇帝可别后悔。”
这下东方景明总算知道太后讨厌他的原因了,竟然只是因为出身。
面对太后的提醒,霍骁只会一句话:“他不会,朕信他。”
短短六个字,着实又把太后气的不轻。
见太后的呼吸凌乱起来,东方景明赶快偷摸扯了扯霍骁的手指,示意他快别在气人了,不然他们今天都得招惹非议。
霍骁回手勾了一下,示意他知道了,转而道:“母后,灵宜郡主的事朕已经听说了,既然灵宜郡主和楚珩二人情意深重,那不如成全了他们吧。”
东方景明刚想松口气,却又有一股大事不妙的感觉。
“成全?”太后听见这两个字,气血顿时上涌:“灵宜是什么身份,他楚珩又是什么身份?一个没爹没娘没背景的侍卫,他怎配娶灵宜为妻!”
“母后,若朕没记错的话,”霍骁扫了一眼项擎:“这楚珩的爹曾是大将军的副将,因在战场上为大将军挡了一箭,这才丢了性命。所以楚珩怎么也算救命恩人之子,并非毫无背景。”
听见这句话,东方景明心里咯噔一下,霍骁在这种时候说这些话绝对是故意的!
太后抓紧了手下被子:“皇帝的意思是,他爹留的救命之恩,非要灵宜以身相许来报?”
“朕不是这个意思,”霍骁道:“朕只是觉得他们二人有情有义,父辈又有如此羁绊,倒不如成全这桩美事。”
“哀家看皇帝就是这个意思!”太后挥了挥手:“皇帝日理万机,还是先去忙吧,哀家想和大将军说会儿家里话。”
霍骁本就懒得在这里多呆,既然逐客令以下,自然就带着东方景明离开。
出了祥宁宫,东方景明立即出声:“你说这些话,在给太后气晕过去,岂不是要背上一个不孝之名!”
“实话实说而已。”霍骁垂了垂眼睫:“再者,若非是她,我母亲又何必屈身王府,甚至连见一面都得避着旁人。”
这话说的确实不错,太后当初决定把霍骁从冷宫带出来,也只是为了用他来对付善帝,哪里有什么半点亲情。
再加上而今一回来又逼他开后宫,完全没有考虑过他的想法。
只是——
东方景明担忧:“众口悠悠,你是皇帝,有些事还是不能做的太过。”
“放心,我有分寸。”霍骁道:“只要她不逼我,我也不会做太过。”
霍骁离开,太后看向项擎,冷冷开口:“哥哥,你看看灵宜被你宠成什么样子了,竟能做出这等有辱门楣的事!”
项擎闻言,当即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太后息怒!灵宜与阿珩自小一同长大,情根深种,是臣未能及时察觉,才让事情走到这一步。此事与灵宜无关,所有罪责臣一力承担!”
“承担?你拿什么承担?”太后目光越发冷煞,“项家世代忠良,恪守祖制,如今却出了个未婚先孕的郡主,传出去项家的颜面往哪里放?”
“太后,”项擎抬头,语气却带着几分坚持,“灵宜是臣的独女,臣虽希望她能为项家分忧,但却不愿她嫁给自己不爱的人,最终困于深宫之中。”
年轻时候的项倾有多么单纯,身为哥哥的他永远不会忘,但自打被他们的父亲送入这宫闱以后,眼前之人就变得越来越陌生了。
但如今身份有别,这些话项擎不能直言,只能委婉表达。
他继续说:“楚珩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品性端正、武艺出众,且办事周全,若是把灵宜交给他,我也算放心。至于项家与镇北军的颜面,臣会用镇守边疆的功绩来补,绝不会让太后失望。”
“功绩?”太后猛地拍了下床头,气息都急促了几分,“你可知我为何急着给皇帝立后?!你知不知道他现在想想违背祖制,把江山交给昭和那个丫头片子!灵宜若入宫,至少能为项家、为宗室守住祖制!你倒好,只顾着女儿的私情,全然不顾项家百年基业!不顾大乾的将来!”
霍骁的所作所为,项擎皆有所耳闻,他沉默片刻,声音坚定道。
“太后,臣是武将,只知守护大乾的疆土与百姓。祖制若不合时宜,改之又有何妨?”
“且陛下登基以来,不仅整顿了朝堂,还积极寻找解决塞北饥荒的治本之法,甚至还提前开始了江南的防汛工程,所作所为哪一项不是为了大乾皆的将来?不是为了大乾的千万百姓!”
“所以臣以为,陛下既然决定立昭和公主为储,其一肯定是昭和公主有其过人之处,其二肯定也是为了大乾的将来,不然陛下不愿开后宫,大可以从宗室过继义子,而非顶着这莫大的压力去培养昭和公主。”
盯着项擎挺直的脊背,太后的指尖在锦被上掐出深深的印子。
她其实也清楚,项擎说的是实情——霍骁登基后的每一步,都踩在“百姓安稳、江山稳固”上,比善帝在位时更得民心。
可祖制就是祖制啊!
况且她都能为家族而联姻,为何灵宜不行?!
太后想这样说,却又收住了。
她的哥哥项擎,到底是镇北军的主心骨,她虽能拿捏项家,却不能真把他逼急了,不然她在这宫里的依仗就没有了。
良久,太后只能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失望,“你倒是会为他说话,会为灵宜着想。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女子登基,天下宗室、藩王怎会甘心?到时候兵戈再起,你镇得住边疆,镇得住这皇城的乱局吗?”
项擎抬头,目光坦荡:“臣相信陛下。他既能平定先帝时的内乱,必然也能压得住将来的风波。至于昭和公主,臣听闻了不少,其中六艺考核全甲上的成绩,便足以证明公主的能力。臣以为,比起性别,百姓更在意的是君主是否能让他们安居乐业。”
这话像一根刺,扎进太后心里。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所有的强硬说辞,在“百姓安居”这四个字面前都显得苍白。
殿内陷入沉默,只有窗外的风卷着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时,殿外传来宫女轻细的脚步声,捧着刚煎好的汤药进来。
项擎起身,接过药碗,递到太后面前:“太后,先喝药吧。身体要紧,灵宜的事,我们还能从长计议。”
太后看着碗里黑漆漆的药汁,又看了看项擎眼底的恳切,终是接过药碗,却没喝,只是放在床头。
不知何时,她的哥哥似乎开始偏袒起霍骁来了,完全不考虑她的感受。
她疲惫地靠在软枕上,声音缓和了几分:“罢了,哥哥既心意已决,哀家再拦着,倒显得不近人情。但楚珩的身份终究太低,若要娶灵宜,必须先立下功绩,至少得挣个五品以上的官职才行,不然如何对得起项家的列祖列宗,如何不叫人笑话项家,竟把嫡女许配给一个没身份没背景的穷小子。”
项擎闻言,眼中闪过喜色,当即躬身:“臣替灵宜谢太后成全!臣定会让阿珩好好立功,不辜负太后的期许。”
太后挥挥手,语气带着几分倦意:“你也累了,先去看看灵宜吧。哀家一时气急动了手,她怕是吓坏了,你这个做父亲的,去好好安慰安慰她吧。”
项擎应下,转身退出殿外。
刚走到庭院,就看见女儿站在廊下,眼眶通红却带着笑意。
父女俩对视一眼,项擎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心,都妥当了。”
项灵宜点点头,泪水却忍不住落下:“爹,让您为难了。”
“傻孩子,”项擎无奈一笑,擦去她的眼泪:“爹就你一个女儿,所以你的幸福,比什么都重要,你若真是和阿珩心意相通,把你许给他,爹也放心。不过——”
项擎话锋一转:“你和阿珩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就”
“是女儿主动的。”项灵宜素来敢作敢当:“女儿看见了您给珩哥哥的写的信,准备给他议亲。女儿去问珩哥哥的时候,他又含糊其辞,女儿就”
得,短短几句话,项擎已然知道了前因后果。
他叹道:“阿珩其实早在信中回绝了这件事,他说自己已有心悦之人,只是身上未有功绩,无法相谈婚事。他本打算等爹这边平静以后、可以安心留在你身边保护你之时,再去建功立业,然后谈及此事。”
项灵宜反应过来一些,脸色微红:“他在信中说的人是我吗?”
“虽然言明,但应该是的。”项擎道:“只是你这么一做,无论是你的名声还是阿珩未来怕是都受了影响。”
项灵宜垂头:“怪我感情用事,太冲动了。”
“事已至此,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吧。”项擎道:“再者有陛下站在我们这边,应该还好。”
项灵宜一愣:“父亲这话的意思是?”
项擎:“宫中人多口杂,你姑母当时晕过去了无法主事。若非陛下及时压下这件事,怕是早就传开了。”
项灵宜很聪明,她压低声音:“陛下既然能及时压下这件事,就说明陛下定然知道的非常快。”项灵宜回头看了眼太后的寝宫,将声音压的更低:“姑母这祥宁宫怕是有陛下的人在盯着。”
项擎没否认她这个说法,但也没说话。项灵宜转而问:“爹爹,你会把这件事告诉给姑母吗?”
“不会。”项擎摇了摇头:“你姑母现在一心只有权势和祖制,但大乾现在真正需要的是明君,不是迂腐的祖制。而陛下正是合适的人选,他若能掌握大局,也是一件好事。”
“那就好,我们一定要帮陛下保密。”项灵宜松了一口气:“希望姑母可以早日明白,祖制救不了大乾,能救大乾的只有明智的决定。”
半个时辰后,明华殿内,凌七又来打报告了。
他将太后和项擎,以及项擎和项灵宜的对话如实转述。
听完,东方景明忍不住开口:“项擎和项灵宜倒是开明,不像太后,一门心思钻在祖制和权力里。”
霍骁放下朱笔,走到他身边坐下,拿起一块桂花糕递到他嘴边:“项擎是武将,心思没那么多弯弯绕,只认‘百姓’和‘江山’这两个理。项灵宜自小跟在项擎身边耳濡目染,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其实这事挺显而易见的,从项擎当初愿意把兵符交给霍骁就能看出来,不然就算太后再怎么劝说,这事也难成。
东方景明咬了口桂花糕,含糊道,“不过我觉得,太后虽然松口同意灵宜的婚事了,但她应该还是不会善罢甘休,毕竟合适的贵女不止灵宜一个。”
霍骁将剩下半块桂花糕放进自己嘴里,捻了捻指尖的粉末:“她当然不会放弃。但经此一事,她想借联姻绑定镇北军的算盘已经落空,短时间内掀不起什么大浪。接下来,我们只需继续推进江南的防汛工程就好。”
东方景明祈祷:“愿她短时间内想不出来什么办法。”
不知是老天听见了他的祈祷,还是太后听见了他的祈祷,七日后太后就想到了办法。
她去了一趟善德堂,紧接着善帝病重的消息就传遍了宫闱,太后借题发挥,找了法师来看。
法师言:“太上皇病重是煞气缠身所致,陛下若是能举行封后大典,便能冲散萦绕在太上皇身上的煞气,不日太上皇便能痊愈!”
第64章 薨逝
法师的话像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水面。
很快,“封后冲煞救太上皇”的说法就传遍了宫闱。
这事听起来就给人一种荒唐至极的感觉,哪有为了冲喜而封后的。
但有些人他就是冥顽不灵,像被祖制给下了降头一样,特别会解题发挥。
翌日早朝,郎温书立于朝堂之上,声泪俱下,手中笏板几乎要攥断。
“陛下!老臣以为法师之言绝非虚妄!太上皇病重关乎国本,若真能以封后之喜冲散煞气而让太上皇痊愈的话,实乃大乾之幸、宗室之幸!”
“臣恳请陛下以孝道为重,定下封后之事,莫要让煞气继续侵扰太上皇!”
话音未落,几位曾联名支持选秀的老臣立即出列附和。
有人甚至引经据典,翻出百年前“王妃冲喜救亲王”的旧例,直言“帝王封后冲煞,既合孝道又安宗室,乃两全之策”。
一时间,朝堂上“请封后”的呼声此起彼伏,连几位原本中立的宗室亲王,也面露犹豫,毕竟“救太上皇”的名头,实在难以反驳。
东方景明站在武官队列末尾,望着龙椅上的霍骁,见对方指尖仍平稳地敲击着玉扶手,神色未变,心里才稍稍定了定。
尽管如此,太后这次用“孝道”绑架霍骁,比上次的“祖制”更难应对。
若是霍骁拒绝封后,而善帝病故,那他不孝的罪名就定下来了。
若是他同意封后,善帝仍然病故,他虽尽了孝道,却也做了违心的事。
现在就是“孝道”与“本心”之间的抉择。
无论怎么做,霍骁都是吃亏的一方,太后这招用的实在是太毒了。
但看霍骁的样子似乎不以为意,他缓缓抬眼,目光扫过下方躬身的朝臣,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力。
“郎大人说法师之言非虚,那朕倒要问一句——法师是何方高人?师从何处?可有过‘冲煞救驾’的先例?”
郎温书一噎,他只知是太后请来的法师,哪里问过底细,只能硬着头皮道:“法师乃隐世高人,行踪不定,但其术法定然灵验,不然太后也不会请他入宫。”
“太后请的,便是对的吗?”霍骁反问,语气里多了几分冷意,“若朕没记错的话,张成曾是太后向太上皇举荐的人,理由是其为人忠厚,心里纯善。结果呢,却做了克扣军饷一事!如今太上皇病重,太后不找找太医,反而找了个法师来说些无稽之谈,扰乱人心,太后的决定真的是对的吗?”
张成的事像重锤,砸得郎温书脸色发白。
他没想到霍骁会突然翻旧账,更没想到对方会把太后直接摆上台面,一时竟忘了如何反驳。
这时,屈元青突然出列,声如洪钟。
“陛下所言极是!臣亦觉‘冲煞封后’实属无稽之谈!如今太上皇病重,当请太医院全力诊治,而非寄望于旁门左道!”
他看向郎温书以及站出来附和的人。
“尔等若真为太上皇着想,那就应该多操心一下塞北饥荒、江南防汛、边境危机之事!”
“此三事哪一件不比封后重要?今日我就对诸位同僚说句难听的,这三件事,但凡一件没有处理好,大乾都岌岌可危,届时别谈封后了,尔等怕是连站在这里的机会都没有!”
说着,他将视线定在了郎温书身上。
“我再说句更难听的,你们某些人站在这里几十年,还不如个别新官站在这里几个月来的价值大!”
郎温书很清楚屈元青口中的那个某些人就是他,脸色一下就不好了:“屈元青,你这话未免太过分了些。”
“过分?过分吗?”
屈元青凝视着郎温书,也懒得遮遮掩掩。
“你告诉我,你郎温书身为三令之一,在处理高士成的时候你贡献了什么?安抚塞北难民的时候你又干了什么?要事处处需要你,却处处不见你的身影。如今该准备江南防汛事宜了,你不仅只字不提,反而这里鼓吹什么封后大典,你不觉得荒唐吗?”
郎温书被训了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半天只能憋出一句:“我也是依照祖制与孝道办事!”
“祖制?”屈元青乐了:“祖制阻止了高士成的贪污吗?祖制种出来粮食了吗?祖制建起了堤坝吗?这些祖制通通做不到,你在这里谈祖制有什么用!况且封后大典的钱从哪里出?从空荡荡的国库出?还是从你兜里出?亦或者是加重赋税从百姓手里出?”
作为三朝元老,屈元青的话还是有分量的,原本动摇的官员顿时沉默,郎温书的脸色更是转为了白色,说不出来半个字。
而屈元青并不打算就此放过郎温书以及方才附和的人,他继续道:“我这个人素来不怕得罪人,尔等若是觉得自己在这个位置上能干的好,那就继续干,若是干不好就趁早退位让贤,别拿着陛下给你们发的俸禄,一天天的不干实事,竟搁这里给陛下添堵!”
骂的好!
东方景明茶点没给屈元青鼓掌,这骂的是真解气。
届时屈元青放肆完,还不忘向霍骁请罪。
“老臣今日殿前失仪,恳请陛下责罚!”
“爱卿所言皆为大乾,皆为百姓,皆为朕,何谈殿前失仪。”霍骁抬手:“今日一事,当赏不当罚,爱卿平身吧。”
屈元青不卑不亢:“陛下圣明!”
这事到这里算是压下去了,早朝终于可以继续往下推进了。
户部尚书何二白立即出列,禀奏:“陛下,在塞北难民的照顾下,观天台的红薯苗长势喜人,再过两月便可收获!”
塞北难民一直未曾回塞北,所以照顾红薯苗一事就交给了他们。
毕竟这不起眼的东西于他们而言是在塞北生存下去的希望,所以他们一定会比任何人都上心。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为防止有人再进行破坏,他们自行组建巡逻队,一天十二个时辰,每时每刻都人看守,生怕出了差错。
尽管霍骁每天都去看,但听见这个汇报时,霍骁的眼底还是多了几分暖意,将一个秘密揭露了出来。
“能有今日的成功,不仅是照顾的周到,更是东方爱卿带来的农种优质。”
什么?
农种是东方景明带来的?
众人的目光一下就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东方景明一下就被看不好意思了,他挠了挠脸:“陛下,您说错了,这农种是臣的父亲带回来的,不是臣带回来的。”
霍骁挑眉:“可若不是为了给爱卿你吃,你父亲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呢,所以还是得益于爱卿你。”
这话说的怎么好像他是个吃货一样。
东方景明一下就不乐意了,但在明面上又不能像私底下一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只能默默的接受这句话,但他还是忍不住偷偷的隔空剜了一眼霍骁,而霍骁却温和的望着他,然后还笑了一下。
笑笑笑!
笑什么笑嘛!
你是一点也感觉不到危机感吗?
东方景明简直要急死了,封后冲喜一事却是被压下了,可却没有得到真正的解决。
虽然不是很想提及这件事,去破坏霍骁的好心情,但他必须做这个坏人。
“陛下!”东方景明道:“虽然封后大典是无稽之谈,却能彰显孝道。虽然如今国库空虚,难以举办一场盛大的封后大典为太上皇冲喜,但却可以请来红昭寺的住持为太上皇诵经祈福。佛理有言,煞气就是阴煞怨气,而佛门净地处处皆是清明之气,守善住持更是一直积德行善,若是由他为太上皇诵经祈福,效果想必要比冲喜来的更好。”
还不等霍骁说话,屈元青先附和上了:“陛下,老臣以为东方侍中此提议可行,守善住持的良名远扬,法力高强,由他来为太上皇驱煞再何时不过了。”
霍骁:“那就按二位爱卿所言,立即去请守善住持。”
这事定下,又议了一下江南堤坝修建的事,便下朝了。
屈元青与郎温书擦肩而时,脚步微顿,声音压得极低,叫了
他的字:“郎礼义,大乾祖制第一句写的是什么你应该还记得吧——民为水,君为舟。如此,民可载君,亦可覆君——这句话你其实应该比我记得更清楚。所以下次再拿‘祖制’说事的时候,你不妨先问问自己,老祖宗教你的祖制是让你用去添乱的,还是教你为百姓谋福祉的。”
郎温书浑身一震,看着屈元青离去的背影,再想起昨夜梦中祖宗们怒视的眼神,忽然明白了什么。
同一时间,东方景明跟着霍骁走出大殿,殿外风正烈,卷起他的衣摆。
他侧头看霍骁,忍不住问:“你早料到屈元青会帮你说话?”
“没料到,但他这么做也不奇怪。”霍骁温声说:“屈元青这人从不被祖制束缚,思想也非常的活跃,唯一认的只有一个‘民生’二字。所以只要我是站在‘治国为民’的理上,他自然会站出来。”他顿了顿,语气沉了几分,“不过,太后这次用我父皇做文章,令他病重,这宫里怕是要办一场白事了。”
这话霍骁说的没错,由于善帝连年服用巫睢给他炼制的丹药,身体早就被腐蚀的差不多了。
而太后如今又通过把善帝弄病倒的方法来逼霍骁,只怕是善帝撑不了多久就要蹬腿闭眼了。
至于善帝和太后之间是合作关系,那打死也不可能。
作为被迫退位的皇帝,善帝巴不得霍骁不立后,不开后宫,没有子嗣,这样他复出起来才会更加方便。
但也正是因为这样,才更应该担心。
东方景明提醒:“太后这边的刁难我们是想办法化解了,但巫睢那边我们还得防。他被夺权以后确实一直很平静,可从他对付高士成的手段来看,谁也保不准,他到时候会不会借着你父皇的驾崩来做文章,会不会转头去和太后合作。”
霍骁脚步顿在宫道旁,抬头望向善德堂的方向,眼底冷光一闪:“他若想做文章那就让他做,我正想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再卖什么药,为何一心想要权势。而他若是想要和太后合作,那就更好了,到时候一次性全都收拾了。”
正说着,有宫人前来匆匆赶来汇报:“陛下,太上皇方才忽然开始不停地咳血,刘太医说情况不太好,您去看看吧。”
霍骁脚步停住,带着东方景明调转了个方向:“走,去看看。”
善德堂内,药味比往日更浓,呛得人睁不开眼。
善帝躺在软榻上,脸色白如金纸,嘴角还沾着未擦净的血渍,呼吸微弱得像随时会断掉。
刘弋跪坐榻边,指尖搭在善帝腕上诊着,而巫睢站在明暗交织的光影里看着。
见霍骁进来,刘弋、巫睢等人起身行礼。
霍骁问:“太上皇现在什么情况?”
刘弋如实道:“陛下,太上皇脉象紊乱,五脏皆衰,恐臣尽力了。”
霍骁没看他,径直走到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善帝。
这位曾执掌大乾数十年的帝王,此刻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只有喉间发出微弱的“嗬嗬”声,像濒死的困兽。
东方景明站在霍骁身后,悄悄打量巫睢——他垂着眸,完全叫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但总之神色看起来不太妙,额间莲花印记在更是在晦暗的光影中泛起诡异的色彩。
“刘弋。”霍骁忽然开口,“太上皇为何忽然病重?”
刘弋环视一圈,人太多,不好说实话,只能委婉道:“太上皇身体里顽疾积压,现在积压到了身体无法承受的点,就全都爆发了出来。”顿了一下,刘弋补充:“其实此事早有预兆,从太上皇平日情绪一激动就容易吐血就能看出,太上皇的身体已经损耗的十分厉害了,若平日不那么讳疾忌医,太上皇今日也不会”
霍骁看着奄奄一息的善帝:“太上皇最多还能撑多久?”
刘弋摇了摇头:“太上皇体内顽疾过多,臣就算用猛药吊命,最多最多也撑不过三日。”
“三日——”
霍骁轻声重复,眼底没有半分波澜。
“这三日就别让太上皇太辛苦了,让他安稳一些吧。”
刘弋:“臣遵旨。”
是夜,明华殿,刘弋被单独召来,霍骁问:“刘弋,诱使太上皇病重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现下除了东方景明再无别人,刘弋直言:“是千机引所致,此药按理说只会让人看起来身体虚弱,贪床嗜睡,但奈何太上皇近年来一直服用丹药,身体亏空,毒素积压,任何一点小的变化都会打破太上皇体内的药物平衡,致使太上皇药石难医。”
这千机引是谁下的就不言而喻了,霍骁看着在夜色中跳跃的烛火:“太上皇现在的神智怎么样?”
刘弋摇了摇头:“时而清醒,时而混乱。”
霍骁唇角微勾:“不,你要对外说,太上皇已经神智不清了,明白了吗?”
刘弋没懂霍骁此意到底为何,但还是应下了,便转身离开了。
刘弋没懂,东方景明懂了。
如此一来,就不怕巫睢借着善帝的遗言借题发挥了,毕竟神志不清的人,说的话是没有说服力的。
接下来就是一边进行祈福,一边等着善帝呜呼了
听着宫里传开的言论,巫睢的手紧紧的握了起来。
他所有的计划,都被太后的举动给打破了。
自打被夺权以后,他一直在想办法将应天台的掌控权拿回来。
他好不容易想到了办法,打算在江南水患爆发之际结束善帝的性命,然后借他的遗言来强调“神不喜与他人平起平坐”方才降下了这场水患,进而把应天台重新分出来。
可谁料他不过是回应天台处理了半日事情,善帝就成了这个样子!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让人心情不爽。
不过没关系,巫睢遥望明华殿的方向,如果权夺不回来,那就直接取而代之吧
刘弋的医术还是有保障的,他说善帝撑不过三天,还真就没撑过三天。
第三天夜里,殿外的风突然变大,吹得窗棂“吱呀”作响,烛火猛地摇曳了几下,最终归于平静。
不一会儿,善帝身边的老太监鸿福就将善帝薨了的事带来了明华殿。
一直未睡的霍骁在第一时间睁开了眼。
本以为东方景明已经睡了,不料一偏头就对上了一双明亮的眼睛。
“我陪你一起去。”
他说。
沉吟片刻,霍骁点头:“好。”
他们赶到善德堂的时候,宫女太监跪了一地,该来的不该来的陆陆续续的全都来了。
走到床边,盯着善帝的尸体看了一会儿,霍骁才吩咐道:“何有全,传朕旨意——太上皇驾崩,举国哀悼,国丧三日,朕将亲自为太上皇守孝三年,不办红事不办喜事。让礼部即刻筹备丧仪,不得有误。”
“是,老奴遵旨!”何有全的声音带着颤抖,显然没想到善帝会走得这么突然。
东方景明走到霍骁身边,在宽大衣袖的遮盖下,轻握住他的手——掌心一片冰凉,没有半分温度。
即便霍骁与善帝之间没有多少父子情分,甚至充满算计与仇恨,但此刻面对至亲的离世,终究还是会有波澜。
“别硬撑着。”东方景明低声说,“你要是……”
“我没事。”霍骁打断他,反手握紧他的手,眼底的冷意渐渐褪去,多了几分暖意,“我从没把他当作过父亲,如今他走了,对大乾,对我,都是解脱。”
他顿了顿,语气沉了几分:“真正浪头怕是才来,我们得提前做好准备了。”
上辈子,大乾覆灭了善帝都没死,这才有机会写下那本误人子弟的史书。
这辈子,善帝早早死亡,与历史轨迹截然不同,谁也不知道他的死会带来什么样的变故。
东方景明神色凝重,刚想说话,殿外突然传来何有全的声音,带着几分急促:“陛下,祥宁宫来人了,说太后听闻太上皇驾崩,悲痛过度,晕过去了!”
霍骁挑了挑眉,眼底闪过一丝讥讽:“走,我们去看看‘悲痛过度’的太后。”
第65章 庆幸
太后哪里是悲痛过度晕过去的,分明是气晕过去的。
她本以为只要等项擎离开京都再行动,一切就会顺利起来。
可谁曾想善帝那个老东西竟然这么不争气,她不过是用了一点儿千机引,他竟然就一命呜呼了。
这下别说借着善帝病重的由头来逼霍骁封后了,之后怕是都没有办法再提这件事了。
守孝三年合情合理,再加上她又在此事中,以“孝道”为借口压过霍骁,若此时再提封后娶妃一事,就自相矛盾了。
到底还有什么办法能控制他呢?
太后正倚在软榻上按着眉心思考,宫人忽然跑进来汇报了。
“太后娘娘,陛下听闻您晕倒,前来探望。”
太后不想见霍骁那副得意的样子,她挥了挥手:“告诉皇帝,哀家已经没事了,现在想休息了,叫他也早点休息吧,明日还得早朝呢。”
“是。”
宫人应下,将话原封不动的带给霍骁。
反正霍骁也只是过来走个过场,所以太后不想见他倒也合了他的心意,于是霍骁道:“那朕就回去了,帮朕转告母后,朕时刻惦念着她的身体,一定要注意凤体安康。”
“是。”
帮太后传完话,宫人又帮霍骁传话。
听完这句话,太后只给予了三个字的评价:“假惺惺。”
评价完,太后朝贴身伺候的嬷嬷伸出手去:“哀家乏了,抚哀家去休息吧。”
嬷嬷立即接住太后的手,扶着她去就寝。
寝殿内看起来一切正常,可当嬷嬷将被子展开的时候,一封信掉在了床上。
嬷嬷立即看了太后一眼,太后反应极快,伸手:“拿来给哀家。”
嬷嬷照做。
既然这封信是塞在她床榻间的,而非随意摆放,那就证明写信之人只想让她看见这封信。
太后仔细将信打开,一字一句的读了起来。
【太后圣安——】
【臣今日写此信,是想以肺腑之言寻求合作。】
【今大乾动荡不安,新帝登基以来又蔑视祖制,宠信商贾,若长此以往,宗室必将离心、百姓必惶惶不安,大乾百年基业更是难逃毁于一旦之风险。】
【臣以为,新帝若无能不如换之替之。臣愿毛遂自荐,承大统,安宗室!】
【不知太后是否还记得江南名伶惢兰,臣便是其子。】
【若太后不记得,臣愿帮您回忆,善光八年八月二十六,善帝又下江南。】
【昔日名伶惢兰携子求见,言其子为皇嗣,是善帝第一次下江南时所孕,且有信物为证。】
【但不曾想善帝拒认,且命人将惢兰乱棍打死,并将其幼子一脚踹进江河,任由其浮沉。】
【后其子幸得应天台前少司搭救,方才保下一命。】
【臣之身份,天地可鉴;臣之诚意,日月可昭。若太后愿意信臣、与臣共谋,便请于明日将祥宁宫窗畔水兰,换为君子兰,以示应允;若太后不信,便作罢,只当臣从未写过此信。】
【宫中遍布新帝眼线,此信看完,肯请太后立即焚烧,以免夜长梦多,徒增祸患。】
【臣,巫睢,叩首敬上。】
信纸在太后手中微微发颤。
惢兰、善光八年八月二十六、皇嗣这些被岁月掩埋的字眼,像生锈的钉子,一下扎破了她刻意遗忘的记忆。
当年她已经是皇后了,在第一次陪善帝下江南之时,他确实非常宠爱一个江南有名戏班子的名伶,几乎是夜夜笙歌,毫不节制。
但走时善帝并未将人带走,原因无他,因为戏子无法在朝堂上给到他助力,所以玩玩可以,但入他的后宫绝无可能。
那时善帝的后宫,每一个存在的妃嫔都有其存在的意义,比如她能坐稳皇后之位,就是因为项家的兵权。
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她才没把那个戏子放在心上,反正下场不过是厌弃二字。
但她没想到的是,那个戏子竟然将善帝逢场作戏说的鬼话当了真,甚至还在善帝第二次下江南的时候找了过来。
于善帝而言,戏子生的孩子是身份低贱的,是不配当他的孩子的。这就好比,无论霍骁当年再怎么优秀,善帝依旧看不上他是一样的,因为江娴清是宫女出身,没有背景。
但也正是因为这第二次找上门,她才会对惢兰这个人有印象。
那女人的眼睛实在是太干净了,说好听点是单纯,说难听点就是个什么也不懂的蠢货,轻而易举的就被骗走了一切。
而得知惢兰和那个孩子的下场之时她并不惊讶,毕竟善帝就是那样一个只为利益和自己考虑的人。
时至今日,真正令她惊讶的是,那个本应葬身河底的孩子,不仅存活了下来,还成了掌管应天台、甚至曾经权倾一时的巫睢!
太后眼眸微眯,小声嘀咕:“皇嗣他真的是皇嗣吗?但不是也没关系,她可以让他是。”
现下霍骁不听话,昭和难掌控,项擎又逐渐与她离心,与巫睢合作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虽然他被夺了一部分的权,但应天台的信徒仍然庞大。
太后的眸光闪了闪,将信折好递给嬷嬷:“把这个扔进香炉里烧了,烧干净点。”
嬷嬷不敢多问,只是按照吩咐行事。
看着橘红火焰一点点将纸张吞没,太后的心情也好了起来。
“明日一早,把窗旁的水兰换掉,换成君子兰。”
太后看着火盆里的灰烬彻底冷却,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压着声音道。
“另外,去查一下巫睢的底细,越详细越好。”
“是,老奴这就去办。”
嬷嬷躬身退下,寝殿内又恢复了寂静,只剩太后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眼底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
她原以为善帝一死,自己便失了牵制霍骁的抓手,毕竟逸王和衡王那两个在霍骁登基的时候就立刻夹着尾巴去了封地的废物,她是指不上的。
但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巫睢给了她翻盘的机会。
霍骁不是想破祖制立公主吗?
那她就抬出一位有能力的、真正的“先皇之嗣”,来与他抗衡,看他如何应对满朝宗室的非议!
次日清晨,祥宁宫的宫人捧着一盆翠绿的君子兰,小心翼翼地摆在窗旁,替换了原本盛开的水兰。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叶片上,衬得其生机盎然,而明华殿内的绿植亦是如此。
彼时,霍骁刚处理完善帝丧仪的初步事宜,正拿着一份奏折皱眉——江南防汛的石料运输出了问题,然后部分州县以“国丧期间不宜动工”为由,开始顺理成章的拖延工期。
霍骁将奏折推到东方景明面前:“你看看,这些个偷奸耍滑的东西,多会为自己找借口开脱。”
东方景明看了一眼,皱眉:“国丧归国丧,百姓的安危不能等,江南的雨季已经来了,善帝在位时又没怎么仔细修理过堤坝,若是不快点完工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这件事霍骁比东方景明更加清楚,上辈子江南的灵江大坝决堤之时,下游良田尽数淹没,房屋更是被冲毁大半,百姓死的死,伤的伤。
顷刻之间,鱼米之乡哀鸿遍野,损失比塞北饥荒来的更大,他直接就遭遇了登基以来最大的危机。
想到上辈子横尸满地的场景,霍骁就觉浑身发凉,他当机立断:“何有全,传朕旨意,责令江南各州府七日内必须恢复石料运输,半月内必须完成堤坝的加固,若有延误,斩首示众。”
何有全应下,立即去政事堂传信,然后再让他们快马加鞭的往江南传信。
何有全走后,东方景明想起凌七今早来汇报的事:“你说太后让人查巫睢的底细做什么?”
霍骁猜测:“她应该是看上了应天台背后的信徒,想拉拢巫睢。”
东方景明担忧:“他们若是真的合作了,这一步针对的可能就是你的皇位了。毕竟阻止立昭和为储一事不行,太后肯定觉得你开始脱离掌控了。”
“他们的合作不足为惧。”霍骁看向窗外,目光看向应天台的方向:“巫睢和太后都是那种喜欢当执棋者的人,所以就算他们合作了,也只会把对方当做棋子,稍有一点变故,这场合作就会破裂。再者——”霍骁又看向祥宁宫的方向:“太后一直以为我能坐稳这个皇位,靠的是她的支持,但其实我靠的从来不是她,而是民心所向。”
东方景明顺着霍骁的目光,也望向祥宁宫方向:“话虽如此,可巫睢手里握着应天台的信徒,太后又有宗室旧臣和军中人脉,两人就算各怀鬼胎,联手掀起的风浪也不会小,我们必须小心应对。”
“放心,不会疏忽的。”霍骁侧眸,转移话题:“你的“射”艺和“御”艺,最近怎么样?”
最近他实在是忙,没办法陪东方景明去校场练习,但好在之前已经将要领都仔细教过了。
虽然霍骁没时间陪他,但昭和一直有时间,在昭和的帮助下,他现在的“射”艺和“御”艺可谓是突飞猛进。
东方景明自信道:“放心吧,“射”艺虽未达到百步穿杨的成果,但已经能达到动靶子了。“御”艺虽未达到立马而行的效果,却也能纵马疾驰了。”
能打中动靶,立靶肯定是不成问题。而能纵马疾驰,那驾马奔袭便也不成问题。
霍骁满意的点了点头:“成果显著,看来下次六艺考核就能全过了。”
“差不多。”东方景明忽然想起一事:“丧仪的事项定的差不多了,你打算办多大的?还需要多少钱?需要我从家里的商行支钱吗?”
霍骁道:“一切从简,能怎么省就怎么省。”
眼下这个关头,这么做确实没错,但是——
“要不还是稍微办的大一点吧,以免太后那边借题发挥。”
“大不了一点。”霍骁冷硬着语气说:“我现在都得靠你养着,哪里有钱办别的事。反正不管谁来就是两个字——没钱。”
东方景明:“”
万幸他家是商贾,商行遍布各地,不然这日子怕是要吃土去了。
这事敲定,东方景明仍是忍不住担心太后和巫睢那边的情况,也不知道他们会想出什么办法来对付霍骁。
如果史书还能继续发挥效果就好了,但如今善帝的死亡节点变了,后续的一切怕是都要随之改变。
但只要别从哪蹦出来一个有能力的先皇之嗣就好了。
第66章 南下
有时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没想到太后和巫睢竟然真整出了一个有能力的先皇之嗣,而且甚至就是巫睢本人。
看着那道一身盛装立于朝堂上的人,东方景明手脚发凉。
而太后看着文武百官,则仪态万千:“哀家知道诸位怀疑巫少司的身份,但有一事造不了假,先皇之嗣在身上皆有一块血斑,皇帝有,衡王有,逸王有,昭和有,巫少司也有!”
说着,太后看向巫睢,语气十分亲切:“来,孩子,把你的血斑给大家看看。”
巫睢照做,将长袖一层层卷起,然后露出了印在小臂上的不规则血斑。
血斑在晨光下泛着淡褐色,形状与霍骁小臂上的印记如出一辙——那是善帝血脉独有的标识,满朝文武无人不晓。
殿内瞬间陷入死寂,连呼吸声都变得小心翼翼。
有老臣忍不住探头去看,指尖下意识攥紧笏板;宗室亲王们交换着眼神,眼底藏着几分动摇。
若巫睢真是先皇之子,那便是名正言顺的亲王,论血脉,论资质,论能力,他都比昭和公主更有“继承”大统的资格。
东方景明站在队列末尾,忧心忡忡。
巫睢的身份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变数,打的他们措不及防。
但抬眼望出去,霍骁依旧端坐着,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眼底没有半分慌乱,仿佛天塌了都和他没关系,让东方景明不由得安心了几分。
“诸位都看请了吧。”
太后往前半步,声音带着刻意放大的威严。
“巫少司不仅有皇室血斑,其实还有先皇的留下的玉佩为证。这玉佩是先皇当年亲手赠予巫少司母亲的信物,上面的‘睢’字曾是先皇年轻时亲手雕刻,寓意对美好的向往,故而巫少司的母亲便用这个字做了他的名。”
话音落下,她示意宫人捧着锦盒上前,打开的瞬间,一枚羊脂白玉佩在阳光下透着温润的光,侧面的“睢”字清晰可见。
郎温书上前辨认,激动道:“这玉佩确是先皇之物。”
这话一出,殿内议论声骤起。
有人开始附和“血脉不可造假”,有人则担忧“皇室血脉突然多出一脉,恐生乱局”,原本站在霍骁这边的官员,也渐渐垂下头,不敢轻易表态。
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还好,这有了,再让公主去当王储就过分了。
巫睢适时开口,声音沉稳却带着几分悲戚。
“陛下,臣弟本无意卷入朝堂纷争,只想管好应天台,为陛下排忧解难。”
“但如今陛下蔑视祖制、宠信商贾,甚至欲立女子为储,置大乾百年基业于不顾,臣弟若再沉默,便是对列祖列宗的不孝!”
“且,自先皇去世以后,日日给臣弟托梦,希望臣弟可以放下昔日芥蒂,言明身份,劝诫兄长,挽救大乾。”
“臣弟以为,臣弟既为人子,就当为父尽孝,为父分忧。”
说着,他抬手对着龙椅方向弯身,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臣弟恳请陛下,一者罢黜商贾出身的侍中东方景明,莫要再让他于陛下耳边胡言乱语。二者放弃立公主为储的荒唐念头,归还宗室应有的权柄!”
“若陛下应允,臣弟愿辅佐陛下治理朝政,绝无半分夺权之心;若陛下不愿,臣弟便只能联合宗室,以‘护祖制、安社稷’为名,为天下人向陛下讨一个公道!”
这番话既摆足了“顾全大局”的姿态,又暗中威胁——明着是劝诫,实则是逼霍骁让步,否则便要借宗室之力施压。
太后见状,立即添火:“巫少司所言极是!皇帝,你若执意孤行,不仅宗室心寒,天下百姓也会质疑你的治国能力!如此,皇帝不如听听民意,早日改过,方能保住大乾的安稳!”
就在满朝官员以为霍骁会妥协时,龙椅上的人终于开口,语气平淡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巫少司说朕‘宠信商贾’,可若是没有东方爱卿带来新的作物,塞北饥荒如何解决?靠你这张嘴吗?”
他目光扫过巫睢,继续道:“你说朕‘培育昭和为储荒唐’,可昭和六艺考核全甲上,能力比某些只知拿‘祖制’当挡箭牌的宗室子弟强上不知多少倍,这是‘荒唐’?”
霍骁起身走下御阶,停在巫睢面前:“你今日联合太后在朝堂上说这些,到底是想劝谏呢,还是想寻个由头,将朕取而代之呢?”
巫睢脸色如常,躬身道:“陛下此言差矣!臣弟绝非觊觎皇位,只是忧心社稷安危。先皇血脉不可紊乱,祖制纲常不可废弛,臣弟所作所为,皆为大乾着想!”
“为大乾着想?”
霍骁冷笑一声。
“若论血脉,你我皆是先皇之子,可论治国,你除了拿‘托梦’‘祖制’做文章,还做过什么?应天台掌星象、测吉凶,可塞北饥荒时,你为何没有占卜出百姓疾苦?江南防汛迫在眉睫,你又为何没有占卜出堤坝溃堤的风险?向朕提前觐见此事?”
一连串的质问,巫睢并未慌神,徐徐道。
“天象变化莫测,臣弟虽掌应天台,却也有占卜不及时之时。但陛下宠信商贾、欲立女子为储,却是实实在在动摇国本。”
“动摇国本?”霍骁转头看向满朝文武,声音陡然拔高,“朕登基以来,整顿吏治、平抑粮价,解塞北饥荒,赶在雨季前加固江南堤坝——这些事,哪一件不是为了百姓安稳、江山稳固?反观你们,”
他目光扫过附和巫睢的官员。
“有人拿着俸禄尸位素餐,有人抱着祖制不放却无视民生,如今倒有脸说朕‘动摇国本’?”
郎温书被霍骁的目光扫到,下意识低下头,想起屈元青与自己说的话,指尖微微发颤。
而几位宗室亲王,原本因巫睢的“血脉”动摇,此刻听霍骁细数功绩,也渐渐收起了杂念。
霍骁虽不循旧例,却实实在在让大乾有了起色,这比空有“血脉”的巫睢靠谱得多。
太后见局势不对,连忙上前一步:“皇帝!巫少司也是一片忠心,你怎能如此苛责?再说,东方景明商贾出身,终究难登大雅,罢黜他也是为了朝堂清净!”
听见这话的屈元青,暗自摇了摇头。
真是动谁不好,为什么非要想动东方景明呢。
如果不是他尚未完成六艺考核,无法加官进爵,如今又怎么可能还是个小小的侍中。
这下怕是要真的惹怒他们这位年轻的帝王了。
果不其然,霍骁看向太后的眼底带了无尽冷意。
“母后怕是忘了,重开皇商、引入新作物,皆是东方爱卿的提议。若是罢黜他,塞北的新作物谁来继续推广?母后莫非是觉得,这些事,靠巫少司的‘天象测算’就能解决?”
说着,霍骁看向巫睢。
“朕想知道一件事,为何近半年来,应天台除了‘星象异常’‘需祭天祈福’,竟无一字提及民生政务。巫少司,你口口声声说为大乾着想,可你的‘着想’,就是让朕靠祭天来救百姓?”
巫睢笑了一下,眉心的莲花随之微动:“陛下怕不是忘了,高士成能被定死,靠的可就是臣弟的占卜之术啊。”
这话一出,殿内瞬间安静了几分。
这事确实满朝文武都有印象。
巫睢语气更添几分底气:“臣弟掌应天台,本职便是观星象、辨吉凶、主祭祀,为陛下扫清奸邪。民生政务有六部百官打理,臣弟若越俎代庖,才是乱了朝堂规制。再说,陛下推广新作物、加固堤坝,固然是为百姓,但‘女子为储’终究违逆祖制,宗室不安、民心浮动,长此以往,就算百姓得了一时安稳,大乾根基也会动摇,这难道不是臣弟该忧心的‘社稷安危’?”
他这番话既抬出了过往功绩,又再一次将“祖制”与“根基”绑定,竟让不少老臣悄悄点头。
太后也趁机开口:“巫少司说得对!治国既要顾民生,也要守规矩,不然天下人都学陛下‘破祖制’,岂不乱了套?”
霍骁看着两人一唱一和,眼底冷意更甚,却没急着反驳,反而转头看向站在官员队列中的大理寺卿。
“姚守义,你曾主办高士成一案,依你之见,定案的关键,是应天台的‘星象’,还是查案官员搜出的贪腐账本?”
姚守义上前一步躬身道:“回陛下,应天台的星象之说确为臣等提供了方向,但最终定案,靠的是诸多证据,有户部存档的粮税记录、商户上缴的贿赂凭证,以及高士成心腹的供词——星象可引路,却不能作为唯一铁证,更不能替百姓解决饥寒之苦。”
这话戳破了巫睢的“功绩滤镜”,但巫睢明显还想说着什么,但霍骁已抬手打断。
“姚爱卿所言,正是朕想对你说的话。你靠星象‘指认奸佞’,可若没有官员去查、去审,没有百姓提供线索,高士成依旧能逍遥法外;同理,你说‘忧心社稷’,可若不能为百姓解决饥荒、防汛的实际问题,只拿‘祖制’空谈,这‘社稷’又如何安稳?”
他上前一步,目光如炬地盯着巫睢:“你说‘女子为储’违逆祖制,可祖制当初定‘男子继位’,是为了‘选贤能、安天下’。如今昭和六艺全甲、心怀百姓,不比那些只知争权夺利的宗室子弟强上百倍千倍,她为何不能打破旧例?难道祖制是用来束缚‘贤能’,而非守护‘天下’的?”
霍骁俯身,盯着巫睢的眼睛:“你说要联合宗室讨公道,你大可以问问在场的宗室亲王,他们到底是愿意跟着朕解决饥荒、防汛,还是愿意跟着你靠‘血脉’和‘祖制’空谈?”
几位宗室亲王连忙躬身:“臣等愿追随陛下,共保大乾安稳!”
局势彻底倒向霍骁,巫睢垂下了眼,看来今天这场辩驳他没有任何辩赢的可能。
不过无所谓,他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就是想探探霍骁在这朝堂上到底有多大的话语权,毕竟他曾经上朝的时间不多,将多数精力都放在了善帝身上。
不过他不得不承认,他这位皇兄确实有点本事,登基不过半年,就将那个妖魔鬼怪横行的朝堂给理成了这样。
霍骁直起身,目光扫过殿内众人,语气比先前更添几分决断。
“朕今日明说——东方景明,是朕的得力近臣,谁也动不得;昭和既有能力担起储君之责,那朕立她为储的想法就绝不会变,只待昭和及笄,朕便会为将此事昭告天下!”
至于巫少司你,”他看向巫睢,警告之意更浓,“若你真心为大乾,便管好应天台,多为民生测算气候、预警灾害;若你还想借着‘血脉’兴风作浪,朕不介意让你知道,这大乾的皇位,从来不是靠‘托梦’和‘血脉’就能坐上来!还有,你既没入族谱,那边别叫朕皇兄,不合规矩。”
话音刚落,他话锋一转,看向文武百官:“江南防汛刻不容缓,先前虽下了旨意,但若只派官员督办,恐难镇住地方拖延之心。朕意已决——三日后,朕亲自南下,坐镇江南督促进度!”
这话一出,殿内顿时一片哗然。
东方景明心头一紧,下意识往前半步,却被霍骁用眼神按住。
但能按住他却按不住别人,宗室亲王们纷纷开口:“陛下万金之躯,江南汛期多险,怎可亲自前往?臣等愿代陛下督办!”
“诸位皇叔不必多言。”霍骁抬手打断,语气坚定,“江南堤坝关乎数十万百姓性命,若有堤坝崩塌,后果不堪设想。朕亲自去,既能加快工期,也能让百姓知道,朝廷从未放弃他们。”
他看向东方景明,眼底多了几分柔和:“朕离京期间,朝中政务就由东方景明和屈元青协助昭和来打理,其余官员需全力配合,不得有误。”
东方景明没说话,屈元青朗声道:“臣定不辱使命!”
太后见霍骁不仅没被夺权,反而要借南下进一步稳固民心,脸色更显铁青,却不敢再开口阻拦——霍骁以“百姓安危”为由,她若反对,便是坐实“不顾民生”的罪名。
霍骁最后扫过众人:“时值紧要关头,先皇丧仪一切从简,省下的银两全部拨给江南防汛。三日后,朕启程南下,在此之前,屈元青你带头将督防章程、随行人员名单拟定完毕。退朝!”
说罢,霍骁便抬脚往外走,路过东方景明时,悄然勾了一下他的手,却被东方景明给躲开了,顺便收到了一个生气的后脑勺。
第67章 启程
其实霍骁非要亲自南下,不止是为了督促进度,而是上辈子江南溃堤的惨状,他记了一辈子。
那会儿他虽派了官员督办,却因地方官阳奉阴违、克扣物料,最终导致堤坝在暴雨中决口,下游数万百姓流离失所,浮尸顺着灵江漂了数十里。
他至今记得,自己赶到江南时,看到的是成片泡烂的房屋、饿到啃树皮的孩子,还有百姓跪在泥泞里哭喊“陛下救救我们”的模样。
那种无力与愧疚,像刀子一样刻在他心上。
这辈子他绝不能让悲剧重演,只有亲自坐镇,才能压得住那些想偷奸耍滑的官员,才能确保每一块石料、每一袋糯米灰浆都用在堤坝上。
这些话,霍骁没跟东方景明说,他怕勾起对方的担忧,更怕自己再想起那些噩梦般的画面。
明华殿的门被东方景明推开时,霍骁刚脱下朝服。
听见动静,他抬眼望去,就见东方景明站在殿中,那平日里总是带笑的嘴角此刻抿成一条紧绷的线,连身子都在微微发颤。
“霍时屹,南下的事,你为何不与我商量?”东方景明的声音带着未压下去的急促,直接喊了他的字,“江南汛期已至,堤坝随时可能溃堤,你知不知道此去到底有多危险?!”
霍骁走近,却被东方景明后退半步躲开。看着对方眼底的担忧与委屈,喉结动了动,声音放软:“我怕你担心,才没说的。”
“担心?我何止担心!”东方景明往前一步,语气里满是质问,“你明知道太后和巫睢还在暗处盯着,朝中还有人等着看你出错,你这时候离开京都,万一他们借机生事怎么办?再者昭和并没有在朝堂立稳脚跟,就算有我和屈元青帮着打理政务,可若真出了乱子,她如何能像你一样镇住场面?”
他越说越急,头垂了下去,手也握了起来,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声音因压抑而发紧。
“你方才在朝堂上说我是你的得力近臣,可你却连南下督防这么大的事都不跟我商量。你是觉得我帮不上忙,还是觉得我会拦着你?”
最后那句话出口时,东方景明的声音由涩转哑,鼻音浓重。
虽然东方景明低着头,可眼尾的红意依旧藏不住,看的霍骁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他伸手轻轻握住东方景明的手腕,将人拉到自己面前,指腹蹭过对方潮湿的眼尾:“我从没想过不跟你商量,也从没想过你帮不上忙。”
他低头,额头抵着东方景明的额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我是怕你知道了,会想要跟我一起去,督工的日子条件艰苦,汛期里更是随时可能遇到危险,我怎么舍得让你去受那个罪?”
东方景明一怔,眼眶更热:“可是我既然选择和你在一起,就已经做好了吃苦受难的准备。所以带我一起去吧,别留我一个人在京都,好吗。”
“不可以。”霍骁坚定的摇了摇头:“我不带你去,一来是担心你的安危,二来是只有你留在京都,我才会放心,别人我一律都信不过。”
霍骁将人揽进怀里,语气里裹着不容置疑的认真,然后在他的耳边轻语:“屈元青虽可靠,但他不懂你那些商行的门道——江南防汛要银子,万一地方官再借着国丧克扣,还得靠你从京中调度;届时我会把巫睢带走,太后若想借机生事,定会先从昭和下手,你谨慎机敏,定能提前识破她的手段。”
他拍了拍东方景明的被:“所以不是我不想带你,而是京都比江南需要你。只有你在这儿稳住后方,我才能在那边心无旁骛地监工,才能早点回来见你。”
史书描述的细节在东方景明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的盘旋。
他紧紧的攥着霍骁的衣角,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可我怕怕你在江南遇到危险,怕我在京都帮不上忙,更怕”他顿了顿,声音满是后怕,“更怕你离开我,独留我一人守着几十年的寂寞。”
霍骁的心猛地一沉,手臂手力,下巴抵在他发顶,力道大得像是要将人揉进骨血里:“不会的。我答应你,每天我都会让拾玖传信回来,哪怕只是说一句‘今日安好’,也绝不会断了消息。再者你还在京都等我,我怎敢不回来?”
他松开些,指尖抬起东方景明的下巴,逼着他看向自己,眼底是从未有过的郑重:“东方景明,你记住,我霍时屹这一辈子,要守的不只是大乾的百姓,还有你。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更不会让你等不到我。”
东方景明望着他眼底的坚定,鼻尖一酸,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他抬手搂住霍骁的脖子,将脸埋在他颈间,声音闷闷的:“那你一定要说到做到,不许骗我。还有,不许逞强,要是遇到危险,一定要先自保,我在这件事上没有办法大公无私。”
“好,都听你的。”霍骁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放得极柔,“等我回来,就带你去吃西街那家糖糕铺的新点心,还陪你去校场练箭,陪你去骑马,好不好?”
东方景明在他颈间点了点头,眼泪浸湿了霍骁的衣襟。
他知道霍骁南下是为了百姓,也知道自己留在京都的责任,可心里的担忧还是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历史的轨迹已然改变,他真的很怕这一分别,就成了永别。
霍骁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指尖轻轻挠了挠他的后颈,带着几分安抚的笑意:“别胡思乱想了。我会把凌七留下跟着你,不管你去哪儿,凌七都会暗中护着你的。若有什么事,你随时找屈元青,也可以去找我母亲,她不会坐视不理。”
东方景明吸了吸鼻子,从他怀里抬起头,伸手擦了擦眼泪,语气里带着点委屈的倔强,再次强调:“那你也要答应我,不许吃太多苦,不许冻着饿着,更不许受伤。”
“都答应。”霍骁笑着点头,指尖擦去他脸颊上的泪痕,“现在能放心些了吗?”
东方景明看着他,沉默了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他知道自己再拦也没用,霍骁的性子,一旦决定了的事,就不会轻易改变。他能做的,就是在京都守好后方,等着霍骁平安回来。
只是,这等待的日子,怕是不好熬
三日后,霍骁准时出发。
而在霍骁南下的前一晚,他们什么也没做,只是面对着面,静静的躺在床上互相看着对方。
只是在霍骁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东方景明从背后抱住了他的腰,小声呢喃:“你在江南诸事小心,别让我在家里等你太久。”
霍骁拍了拍他的手。
“好。”
第68章 发难
霍骁离京不过第三日,太后便忍不住作妖。
清早,祥宁宫的檀香还没散尽,“太后染疾”的消息就像浸了水的棉絮,在宫闱里迅速铺开。
先是宫女们端着熬药的砂锅匆匆穿梭,后是太医院院判躬身进殿的身影被晨光拉得老长。
不多时,太后身边贴身伺候的嬷嬷便捧着明黄懿旨,带着两名小太监,直奔明华殿。
那脚步又急又重,踩在青砖上的声响,像是要把这几日暂稳的朝局都震出裂痕。
明华殿内,东方景明正与屈元青围着案上的江南防汛奏报低声商议,昭和则坐在霍骁曾坐的位置上,指尖按着奏报上“堤坝夯土进度”的朱批,眉头微蹙。
自霍骁离京后,这殿内便没了往日的轻松,连烛火都似比往常亮得更晚些。
直到殿外传来太监的通传声,三人抬头时,嬷嬷已掀帘而入,懿旨展开的瞬间,她尖细的声音便划破了殿内的沉静:
“奉天承运,太后诏曰:今太后凤体违和,需设坛祈福以安圣躬。应天台掌祭祀之职,巫少司随驾南下,祭天事宜需择宗室贵女代行。昭和公主身为先皇之女,身份贵重,当主此事。然女子祭天当懂《八雅》与《女戒》,故即日起,由教习嬷嬷授昭和公主《八雅》与《女戒》,习礼三月,期间暂停打理政务,专心修德。钦此。”
最后一个字落下,刘嬷嬷将懿旨往前递了递,眼神倨傲地扫过三人,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得意。
“太后娘娘说了,三日内,若公主不到教习嬷嬷那学礼,便是不敬先祖、不孝长辈,届时她会拿着列祖列宗的灵位亲自上奏,请陛下评断这储君是否称职。”
这话里的分量,三人听得明明白白。所谓“学《八雅》《女戒》”,哪里是修德。
《八雅》讲琴棋书画、花艺茶事,看似风雅,实则是要将昭和困在“闺阁雅趣”的框架里。
《女戒》更不必说,通篇讲“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字字句句都是要把女子捆在“顺从”的规矩里。
很明显,太后这是借“祈福”发难,既要夺昭和的理政权,断她在朝堂上的根基,又要借这两部典籍折辱她。
让朝臣好好看看“储君不过是需学闺阁礼仪的女子”,顺带敲打暂掌朝政的东方景明与屈元青,暗示他们“不过是暂代,莫要越权”。
东方景明最先反应过来,他上前一步接过懿旨,却没有立刻展开,只是指尖轻轻摩挲着圣旨边缘的云纹,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嬷嬷远道而来,辛苦了。只是有一事想问——祭天乃国之大典,需先卜吉日,这是祖制里明写的规矩。”
“为保陛下在江南一切顺利,昨日昭和公主与臣相商,想为陛下办祈福礼。所以臣昨日才让礼部亲自测算,下月初三便是‘天地相合、日月同辉’的祈福吉时。而这场祈福礼办完以后,三月内不宜再办其它的祈福,所以就算昭和公主去学了《八雅》与《女戒》也无法主持这场祭祀。”
“再者,江南防汛正值紧要关头,陛下离京前特意嘱咐‘政务以民生为先’,昭和公主每日需核对地方奏报、调度粮草物料,若暂停理政,下游数十万百姓的安危便少了一层保障。”
“嬷嬷您想,若是因学礼延误了防汛,导致堤坝溃堤,这个责任,怕是嬷嬷与太后都担不起吧?”
他话说得慢,却句句戳在要害上。
嬷嬷脸上的得意僵了僵,刚要开口反驳,屈元青已从案上拿起两份文书,快步上前递到她面前,语气带着些许藏不住的嫌弃。
“这是礼部的测算文书,上面有徐三慎的亲笔签名和印信;而这份是江南今早送来的加急奏报,说昨夜降雨导致江水再涨半尺,西边旧堤已有渗水迹象,急需朝廷调度糯米灰浆补修。太后素来体恤百姓,想必不会因‘学礼’误了关乎性命的大事。”
文书上的朱印鲜红刺眼,奏报里的文字字字紧迫,嬷嬷的手指捏着文书边角,嘴唇微抖,不知说些什么了。
她来时,太后只说“昭和年轻,东方景明是商贾出身,屈元青又快老糊涂了,定然能拿捏的住”。
可谁能想到这两人竟如此难缠,十分懂得借题发挥。
就在嬷嬷语塞之际,一直沉默的昭和忽然起身。
她走到殿中,目光清亮地看向嬷嬷,没有了往日的跳脱与活泼,反而多了几分沉稳与坚定。
“嬷嬷,本公主并非不愿学《八雅》《女戒》。而是《八雅》里的琴棋书画,本公主幼时便学过;《女戒》中的道理,母妃也常与我讲。再者现下这个情况,就算要尊祖制也得讲一下‘因时制宜’了。”
“眼下江南百姓正处于危难之中,若本公主只顾着闭门学礼,置民生于不顾,即便学通了典籍,又如何对得起天下百姓,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打下的基业。”
“想必,列祖列宗定能体谅昭和,太后也定愿为天下苍生而舍身取义,放弃祈福并带领宗室为江南捐银,成就一番美名。”
她顿了顿,声音又提高了几分,却不显得尖锐,反而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若太后执意怪罪,那昭和也无话可说,只请太后于江南安稳、皇兄回朝之后再行降罚,届时昭和绝不反抗。”
“不过话又说回来,百姓安稳,江山稳固,不就是对先祖最好的告慰,对太后凤体安康最有效的祈福吗?嬷嬷以为,本公主这话,有没有道理?”
这番话既给了太后台阶,没直接驳斥“学礼”的要求,又暗指其“借祈福谋私”,将“学礼”与“民生”绑在一起。
若太后再坚持,便是“不顾百姓”;若太后不愿放弃,便是“不尊太后祈福之意”。
嬷嬷被怼得脸色发白,张了张嘴却找不到反驳的话——她知道,若真闹到宗室面前,这些话传出去,太后只会落个“重规矩轻民生”的骂名。
毕竟百姓最在乎的就是日子能不能过好,自己能不能活好。
“公主……公主所言,老奴会如实回禀太后。”嬷嬷的声音弱了几分:“只是太后凤体现今有恙,还请公主三思,莫要让太后寒心。”
“本公主自有考量。”昭和微微颔首,语气却十分平淡。
嬷嬷见状,也不敢多留,躬身行了一礼便匆匆退去,连殿外的阳光都似比来时黯淡了几分。
待殿门关上,东方景明忍松了口气,屈元青看向昭和的眼神则多了几分赞许。
屈元青道:“公主方才那番话,说得极好,既没落人口实,又守住了理政的权柄。”
东方景明也点了点头,却仍有几分担忧:“太后不会就此罢休,接下来怕是还有后招。我们得提前准备,尤其是防汛的银两与官员调度,绝不能出岔子。”
昭和走到案前,拿起江南的奏报重新细看,指尖在“旧堤渗水”几个字上轻轻点了点。
“侍中说得对。方才我看奏报,发现江南巡抚提到邻县的糯米储备不足,若要补修旧堤,需从京中调运。”
“能否烦请东方大人从商行调一批糯米过来,先解燃眉之急?至于官员,太后若想罢免督工官员,定会找‘办事不力’的由头,我们得先核对各官员的功绩,提前备好说辞。”
她的思路清晰,条理分明,全然不像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倒像是一个掌权多年的上位者。
屈元青捋了捋胡须,眼中赞赏很甚。
他先前虽支持霍骁的举动,但因为没有和昭和公主共过事,所以并不知道她的能力到底有几分。
再加上昭和公主平日总是显露出一副活泼与天真的模样,他这心里便也难免有些许质疑。
但从昭和公主今日的表现来看,她确实能担大任,而平日活泼与天真,在此刻看起来倒像是一种伪装了
如昭和所料,三日后,太后又生一计。
这次,她没有再派嬷嬷前来说要祈福一事,而是让吏部侍郎张启带着几道弹劾奏折,径直来到了明华殿。
奏折里弹劾的,正是东方景明举荐的两名江南督工官员,罪名是“国丧期间铺张浪费,挪用防汛银两修缮工棚”。
张启将奏折往案上一放,脸色严肃:“东方侍中,屈大人,公主殿下,这两名官员的所作所为,有违国丧节俭之制,更是挪用民脂民膏,若不罢免,恐难服众。”
东方景明拿起奏折,快速扫过上面的内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这“铺张浪费”的罪名,定是太后捏造的。
昭和昨日说完,他就让凌七派人去查了所有和江南防汛有关人员的动向。
“张大人,”东方景明将奏折放下,语气平静,“这两名官员修缮工棚,并非为了享乐,而是因连日降雨,工棚漏雨严重,民夫们夜里只能睡在泥泞里,不少人都生了病。修缮工棚是为了让民夫们能好好休息,好有精力赶工期,何来‘铺张浪费’之说?至于挪用银两,我这里有他们的支出明细,每一笔都有民夫代表的签字,大人可以看看。”
说着,他从案下取出一叠明细单,递到张启面前。
单子上的字迹工整,每一项支出都写得清清楚楚,甚至连买了多少块瓦片、多少根木料都有记录,末尾还有几位民夫代表的手印。
张启拿起明细单,翻了几页,脸色渐渐有些难看。
昭和看向张启,神色严肃。
“张侍郎,防汛之事,民夫是根基。正如东方侍中所言,若他们连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连个安稳觉都睡不好,如何有体力去加固堤坝?”
“眼下江南雨季已至,江水一日三涨,每延误一刻,下游百姓就多一分危险。这‘修缮工棚’看似是‘铺张’,实则是为了让民夫们能全力赶工,早日筑牢堤坝——难道在大人眼中,民夫的性命、百姓的安危,还比不上‘国丧节俭’的虚名?”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张启手中的奏折,继续道。
“至于‘挪用银两’,东方侍中已拿出支出明细,每一笔都有凭据、有见证。”
“侍郎若仍有疑虑,大可派人去江南实地核查,问问那些睡过漏雨工棚、如今能住上干爽屋子的民夫,看看他们是否觉得这银两用得‘浪费’。”
“只是本公主要提醒大人,核查可以,但绝不能耽误防汛工期。若因核查延误,导致堤坝溃堤,这个责任,怕是大人你承担不起,届时就算太后出面保你——”
昭和神色一冷:“你这颗脑袋,也照样得砍下来抵罪。”
这番话既点破了“节俭”背后的不合理,又将“核查”与“工期”绑定,堵死了张启借“核查”拖延的可能。
张启握着奏折的手紧了紧,额角渗出细汗,他来时,太后只说“抓着‘挪用’的由头,定能罢免那两名官员,断东方景明的臂膀”。
却没料到昭和竟如此伶牙俐齿,还把“民夫安危”搬了出来,让他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一旁的屈元青见状,适时开口,语气带着几分敲打:“张侍郎,陛下离京前曾言,江南防汛官员,只需看‘实绩’,不问‘细枝末节’。”
“这两名官员到任后,已将西边旧堤的渗水处补修了三成,还组织民夫加固了五丈新堤,这般实绩,在江南官员中已是佼佼者。”
“你若真为朝政着想,当提奏奖掖此类能臣,而非只看表面之事,便随意弹劾。
“但如果张侍郎你是觉得陛下没有让你去做这件事,不给你立功的机会,才故意弹劾,那当我什么也没说吧。”
屈元青这话,直接把“弹劾官员”上升到“嫉妒”的高度,张启吓得脸色一白,连忙躬身道:“下官绝无此意!只是……只是太后跟臣说国丧期间,就算要防汛也得注意节俭,下官才不得不来的。”
“太后有旨,你当遵;但陛下的嘱托,你更当记在心上。”昭和接过话头,语气缓和了几分:“今日之事,本公主可以不追究,但请张侍郎回去后转告太后:防汛为重,朝政为先,若再有借‘小事’干扰防汛的举动,本公主便只能将此事写入奏折,快马送呈江南,请陛下定夺。”
张启知道,这话已是警告。
若真闹到霍骁面前,以霍骁对防汛的重视,太后与他都讨不到好。
他只能收起奏折,躬身应道:“下官明白,这就回禀太后。”说罢,便匆匆退出殿外,连脚步都比来时急促了几分。
待张启走后,东方景明看着昭和,眼中满是欣慰:“公主今日又应对得极为妥当,既守住了官员,又没与太后撕破脸,还暗里敲打了张启。”
昭和却没放松,她走到案前,拿起江南最新送来的奏报,指尖在“糯米储备不足”几个字上划了划:“这只是太后的第二招,她不会轻易放弃。眼下最要紧的,是解决江南的糯米短缺问题。东方大人,商行调运糯米的事,还需劳烦你多费心,务必尽快启程,不能耽误旧堤补修。”
“公主放心,”东方景明点头,“昨日臣已让人去联系京郊最大的粮仓,今日午后便能装车,走水路南下,十日之内定能抵达江南。另外,臣还让商行准备了一批衣物,一并送去——江南连日降雨,气温偏低,民夫们怕是会受凉。”
屈元青捋了捋胡须,补充道:“臣昨日也让人去核查了所有江南督工官员的功绩,整理成了名册,若太后再想弹劾,我们便有凭有据,不怕她捏造罪名。此外,臣还让人去宗室那边透了口风,说公主正组织为江南捐银,不少宗室子弟已主动响应,太后若再阻挠,怕是会失了宗室的心。”
昭和闻言,嘴角露出一抹浅笑:“两位大人考虑周全,如此一来,我们便能专心应对防汛,不必再被太后的小动作牵制。只是……”她话锋一转,眼中多了几分担忧,“我还是有些担心皇兄在江南的安危。连日降雨,江水湍急,堤坝又有渗水隐患,他亲自督工,怕是会遇到危险。”
东方景明的担忧一点也不比昭和少。
他的喉结动了动,指尖无意识攥紧了案上的奏报。
那奏报里还夹着霍骁昨日送来的短笺,只写了“一切安好”四个字。
可他却总忍不住想,这简单的四个字背后,霍骁是否又顶着风雨去了堤坝?是否又为了赶工期忘了吃饭?
他压下心头翻涌的担忧,劝慰昭和:“公主放心,陛下身边有亲兵随行,遇着危险定会第一时间护驾。而且陛下行事谨慎,定会多加小心的。”
话虽如此,他却悄悄攥紧了拳。
昨夜他已让人快马加鞭给江南传信,让拾玖每日除了报平安,还要额外添上“陛下是否按时歇息、是否淋雨”的细节,哪怕只是多知道一点,心里也能踏实些。
屈元青也劝慰:“公主殿下,陛下是能干大事的人,江南防汛虽险,但有他坐镇,定能稳住局面。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把京都的事守好,别让他分心。对了,宗室那边,臣已让人拟了捐银名册,明日便送到祥宁宫去——太后若是不捐,便是驳了宗室的面子;若是捐了,也能解江南一部分银两之急,这可是一举两得。”
昭和眼睛一亮,点头道:“屈大人这招好!既断了太后借‘节俭’发难的由头,又能为江南筹银。明日本公主亲自去宗室走一趟,多谢他们响应捐银,也顺便看看还有没有人在跟着太后摇摆。”
她顿了顿,指尖在奏报上轻轻敲了敲:“还有,江南送来的奏报说,下游有几个村落的老弱不愿迁走,陛下正派人劝说。本公主想着,或许可以让政事堂拟几道‘劝迁告示’,写明‘迁后有粮、返乡有屋’,再让驿站快马送过去,帮陛下省些力气。”
东方景明立刻附和:“公主想得周全!臣这就去政事堂,让他们今日便拟好告示,明日一早便能送出。”
三人又商议了半个时辰,从粮草调度到官员核查,每一项都安排得细致妥帖,直到暮色漫进殿内,才各自散去。
东方景明回到府中时,天色已黑。
他才踏入许久未曾回过的家,凌七便从暗处现身,躬身道:“大人,江南传来消息,陛下昨日去西边旧堤查看时,遇着堤身轻微塌陷,幸得亲兵及时扶住,只是靴筒沾了些泥浆,并未受伤。”
东方景明的心猛地一揪,连忙追问:“拾玖呢?为何不把细节写清楚?”
“拾玖说,陛下不让提,怕您担心。”凌七低声道,“还有,陛下让属下转告您,商行调运的糯米不用急,江南邻县已凑出一部分,够用五日,您只需让后续粮草跟上便可。”
东方景明沉默片刻,挥了挥手让凌七退下。
他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祥宁宫的方向,夜色中那宫殿的轮廓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随时可能再发难。
可他转念一想,霍骁在江南扛着防汛的重担,昭和在朝堂上快速成长,屈元青又沉稳老练,他们三人联手,定能守住京都,等霍骁回来。
他从怀中取出霍骁写的短笺,指尖轻轻拂过那熟悉的字迹,低声呢喃:“霍时屹,你可得好好的,京都的事,我会帮你守好,你只管安心把堤坝筑牢,早点回来……”
而此时的江南,霍骁刚从堤坝上回来。
他脱下沾着泥浆的外袍,接过拾玖递来的热茶,抿了一口便问道:“京中近日有什么消息吗?”
拾玖躬身道:“京中传来消息,太后前几日以生病祈福为由,想让昭和公主去学习《八雅》和《女戒》,但已被挡了回去。同时,东方大人让属下转告您,‘雨季寒冷,切记加衣,勿要逞强’。”
霍骁闻言,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浅笑,眼底的疲惫也淡了几分。
他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轻声道:“知道了。明日一早,再去西边旧堤看看,务必在三日内把塌陷的地方补好。”
拾玖应下,转身退了出去。营帐内只剩下霍骁一人,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纸,上面是东方景明画的简易防汛图,边角处还细心标注了“糯米灰浆配比”。
他指尖摩挲着图纸上的字迹,心中满是暖意,有东方景明帮他守着京都,这场防汛之战,他定能赢。
但有时人算不如天算,次日的降雨量忽然飙升,西边的旧堤一下就开始面临决堤的风险。
第69章 乱局
此刻,江南的雨,是带着戾气的。
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豆大的雨珠砸在堤坝上,溅起半尺高的泥浆,混着江水的腥气,在风里翻涌成一片浑浊的雾。
霍骁站在西边旧堤的最高处,玄色龙袍早已被雨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挺拔却紧绷的脊背。
他脚下的堤身,每一寸泥土都在江水的冲击下微微震颤,像是随时会崩裂的巨兽筋骨。
“陛下,再往后退三尺吧。”何有全撑着一把几乎被狂风撕碎的油纸伞,死死挡在霍骁身前。
“时长,陛下,这么近太危险了。”拾玖也劝道,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加固的楠木梁柱还在十里外,民夫们已经拼了命在赶,可这堤段的裂痕……撑不了半个时辰了!”
霍骁却没动,目光死死的钉在堤身那道不断扩大的裂缝上。
浑浊的江水正从裂缝里“咕嘟”往外冒,带着泥沙的漩涡在裂口处打转,每多冒一秒,就意味着下游三个村落的百姓多一分危险。
上辈子灵江决堤的画面突然撞进脑海——漂浮的棺木、饿殍的手、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那些画面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
“让民夫撤到上游的高地,带足干粮和伤药。”霍骁的声音很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何有全,你带一半亲兵去接应木料,剩下的人跟我来,用沙袋填裂缝!能多撑一刻,百姓就能多迁走一户!”
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说罢,霍骁顾不得身份,挽起袖子,扛起沙袋就转身往裂缝处走去。
亲兵们见状,也顾不上劝,纷纷扛起沙袋跟上,泥浆溅满了他们的甲胄,却没人敢放慢脚步。
雨更大了,风裹着雨丝打在脸上,像细小的刀子,可霍骁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一袋接一袋的沙袋被他压在裂缝处,江水溢出的势头,竟真的缓了几分。
可就在这时,堤身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咔擦”声——那是泥土彻底崩裂的声音!
霍骁只觉脚下一空,身体瞬间失去支撑,朝着湍急的江水坠去。
“陛下!”
拾玖眼疾手快,伸手就去抓他的衣袖,指尖却只堪堪勾住一片布料。
下一秒,汹涌的江水就像贪婪的巨兽,张开嘴将霍骁的身影彻底吞没。
“跳!都给我跳下去找!”
拾玖疯了似的嘶吼,第一个纵身跃入江中。
亲兵们紧随其后,浑浊的江水里,十几道身影在漩涡中沉浮,却连一片龙袍的衣角都没再摸到。
半个时辰后,楠木梁柱终于运到,堤身的裂缝被牢牢堵住,可江面上,只剩下翻滚的泥沙和断木,再也寻不到那位以身护堤的帝王。
早朝,按照计划进一步商议着江南防汛的后续调度。
昭和坐在霍骁平日坐的御座旁边,指尖按着奏报上“江水已退半尺”的朱批,正要开口询问粮草调度,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是太监们惯常的轻缓,而是带着慌乱的、重重的踩踏声。
“报——!江南急报!”
传信兵跌跌撞撞冲进殿内,浑身的雨水顺着衣摆往下淌,在青砖上积成一滩水洼。
他“噗通”跪倒在地,胸口剧烈起伏,声音里满是哭腔:“启禀公主、东方大人、屈大人——江南西堤溃决,陛下为阻洪水、掩护百姓迁移,亲自扛沙袋堵裂缝,不慎坠入江中……至今下落不明!”
“轰”的一声,像是有惊雷在殿内炸开。
“陛下失踪了?这怎么可能!”
“没有陛下坐镇,江南的堤坝还能守住吗?”
“是啊,防汛的银子刚拨过去,现在连帝王都没了踪迹,这大乾的天,怕是要变了!”
“依我看,当务之急是请宗室亲王暂代朝政,总不能让朝堂无主!”
议论声像潮水般涌来,几个平日里就跟太后走得近的宗室亲王,此刻更是挺直了腰板,眼神里藏着毫不掩饰的野心。
坐在最末的礼部侍郎,甚至凑到旁边的官员耳边,压低声音嘀咕:“昭和公主确实有几分能力,但还是太年轻了,哪能镇得住这局面?依我看,不如请太后来主持大局。”
这话虽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昭和的神经。
她猛地从御座上站起来,悬于旁边的尚方宝剑“刺啦”一声出鞘,寒光瞬间划破殿内的嘈杂。
殿内的议论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位年轻的公主身上——她平日总是带着笑,说话活泼,可此刻,她握着剑柄的手稳得可怕,眼底的冷意,竟有几分霍骁的影子。
昭和提着剑,一步步走下御阶。
剑刃在青砖上划过,发出“滋啦”的刺耳声响,那声音像一道无形的线,将殿内的慌乱一点点压下去。
她停在那名嚼舌根的官员面前,剑尖微微上抬,刚好抵住对方的咽喉,冰凉的触感让侍郎瞬间脸色惨白,双腿一软就想跪。
“方才,是你说本公主镇不住局面?”昭和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彻骨的寒意,“皇兄在江南舍命护堤,为的是数十万百姓的性命;本公主今日坐在这里,是遵皇兄的嘱托打理朝政——你口中的‘镇不住’,是觉得本公主握不住这把剑,还是觉得,大乾的朝堂,能容得下你这种借帝王失踪想要谋私的小人?”
侍郎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只能连连磕头:“公……公主饶命!臣……臣只是一时糊涂,绝无谋逆之心!”
昭和没收回剑,反而抬眼扫过殿内众人,从宗室亲王到文武百官,目光所及之处,没人敢与她对视。
“皇兄只是失踪,不是驾崩!”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殿内烛火都微微晃动。
“本公主今日既坐镇京都,那谁再敢提‘另择贤君’一事,再敢传谣扰乱人心,那这把剑,可不会认你的官阶,更不会认你的宗室身份!”
话音落,她手腕猛地一转,佩剑“咚”地刺入旁边的盘龙柱,剑身深深没入紫檀木中,只留下半截剑穗在风里震颤,发出嗡嗡的回响。
“屈大人。”昭和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沉稳。
屈元青立刻上前躬身:“臣在。”
“传本公主令,封闭京都四城门,严禁任何谣言出入;兵部即刻调两千轻骑,驰援江南——一半人协助搜救陛下,一半人帮着加固堤坝,即刻启程。东方侍中为主官!”
“臣遵令!”
昭和又看向东方景明,眼底的冷意淡了几分,多了一丝恳求:“令,东方大人,江南的粮草和物资仍然不够用,怕是还要劳烦你……”
话没说完,东方景明已上前一步,红着眼眶却语气坚定:“公主放心,臣即刻去商行调运糯米、药材和御寒的衣物,定会随着轻骑一起押送至江南。此番就算把江南的江湾、芦苇荡都翻遍,臣也一定找到陛下。”
有了两人的支撑,原本动摇的官员们也纷纷躬身:“臣等遵公主令!誓死守护京都,静待陛下归来!”
昭和这才缓缓拔出佩剑,用丝帕擦去剑身上的木屑,转身走回御座:“既如此,各司其职,若有延误,以抗旨论处。退朝。”
散朝后,昭和就回了明华殿,明明一切如常,却没了往日的暖意。
昭和坐在霍骁曾坐的位置上,指尖反复摩挲着案上那封急报,纸上“陛下失踪”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麻。
她强忍着眼泪,直到听见东方景明的脚步声,才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景明哥哥,南下的事就拜托你了。若皇兄他若他真的不在了,你一定要把他的尸骨带回来,我不想让他睡在外面,我但他一定没事的,对吧。”
说到最后,她再也忍不住,眼泪砸在急报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东方景明的眼眶也红了,他攥紧了手中的玉佩——那是方才昭和硬塞给他的,说是霍骁早年送她的护身符,“带着能保平安”。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剧痛:“公主放心,我就算豁出性命,也会找到陛下。京都的事,还要劳烦公主和屈大人,尤其是太后那边,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昭和擦去眼泪,眼底重新燃起坚定的光:“我知道。她若安分,我便敬她是长辈;若敢趁机生事,我手里的剑,也不是摆设。”
话音刚落,殿外的太监又匆匆进来禀报:“启禀公主,祥宁宫的嬷嬷来了,说太后听闻陛下失踪的消息,悲痛过度晕了过去,请公主即刻过去探望。”
昭和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皇兄刚失踪不到一个时辰,太后就“晕了”,这戏码,倒是演得比上次祈福还要及时。
“景明哥哥,你出发吧,我去看看。”
她擦了一下眼泪,站起身,冲外喊道。
“备驾,去祥宁宫。”
她倒是要看看,太后这一次,又想借着‘悲痛’的由头,玩什么花样。”
銮驾抬出明华殿时,京都也开始下起了雨。
昭和坐在銮驾里,掀起车帘看向窗外,初上的华灯璀璨夺目,可这繁华的背后,藏着的却是暗流。
太后的算计、宗室的野心、江南的危局,还有皇兄生死未卜的消息,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可她不能退,她是霍骁的妹妹,是大乾未来的储君,她必须守住这京都,等皇兄回来。
此刻的江南,洪水已渐渐退去,露出泥泞的滩涂。
何有全和拾玖分头带着亲兵,划着小船在江面上搜救,船桨拨开漂浮的断木和杂草,每一次停顿,都伴随着心跳的骤停。
江风裹着寒意吹在脸上,拾玖却浑然不觉,他手里紧紧攥着那片从霍骁身上扯下的龙袍衣角,指尖早已被布料磨得发红。
“再往东边搜!陛下水性好,说不定被冲到芦苇荡里了!”拾玖对着身后的船队嘶吼,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的祈求。
没人知道,在下游十里外的一处芦苇荡里,霍骁正靠在一根断裂的树干上。
他的龙袍早已被芦苇划得破烂,左臂被树枝刮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正顺着手臂往下淌,染红了身下的泥浆。
他明明意识昏沉,却仍死死咬着牙坚持。
他不能死,他的爱人,还在等他回家。
第70章 自救
祥宁宫的暖阁里,檀香与药气交织弥漫,沉闷得让人胸口发紧。
太后斜倚在铺着云锦软垫的软榻上,脸色白得像张被水浸过的宣纸,眼尾却藏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松弛。
只要霍骁失踪的消息一传开,京都必乱,昭和纵是再强,也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姑娘,面对宗室施压与朝臣动摇,迟早要慌了阵脚。
“公主来了。”贴身嬷嬷凑到太后耳边低语,语气里带着邀功的雀跃。
太后缓缓睁眼,正要挤出几滴酝酿好的“悲泪”,却见昭和提着裙摆走进来。
少女宫装沾着雨丝,发梢还滴着水珠,眼神却亮得像淬了冰的寒刃,半点没有“忧心皇兄”的慌乱。
“儿臣参见母后。”昭和屈膝行礼,声音平稳得听不出情绪,“听闻母后悲痛过度晕了过去,儿臣特意来探望。只是江南急报刚至,轻骑已整装待发,儿臣还需回去统筹调度,若母后无大碍,儿臣便不多留了。”
这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太后的“悲戚”。
她本想借“探病”扣住昭和,再让宗室亲王趁机在朝堂发难。
可昭和倒好,连暖阁的椅子都没碰,看一眼就要走。
“哀家哀家心口疼得厉害。”太后捂着胸口轻咳两声,目光扫过昭和身后的宫女——那宫女捧着的丝帕里,分明裹着一把长剑,“皇帝失踪,哀家这心啊,就像被生生揪着。昭和,你说你皇兄他会不会”
“皇兄不会有事。”昭和直接打断,语气斩钉截铁,“皇兄水性极佳,又有亲兵全力搜救,定会平安归来。倒是母后,眼下朝堂人心浮动,已有宗室亲王私下联络官员,说要‘暂代朝政’。儿臣想着,母后是大乾太后,身份尊贵,该站出来说句话,压一压这些歪风邪气才是。”
太后的手指猛地攥紧软榻上的锦缎,指节泛白——昭和这是在警告她、提醒她别和宗室勾结,别打“代政”的主意!
“宗室也是担心朝堂无主”太后强撑着辩解,“毕竟陛下失踪,防汛还没结束,总不能让朝政停摆。”
“朝政不会停摆。”昭和往前两步,目光落在太后床头的药碗上——青瓷碗里的药汤冒着热气,却连碗沿都没动过,“皇兄离京前,已将政务托付给儿臣、东方大人与屈大人。眼下轻骑驰援江南,粮草也已调度妥当,京都有儿臣守着,母后只管安心养病就好。”
她话锋一顿,眼神陡然锐利:“只是儿臣来的路上听说,方才母后晕过去时,祥宁宫的人去了几位宗室亲王府上报信,还说‘太后身子不适,宗室当为大乾分忧’——母后,这话,是您让传的吗?”
太后脸色骤变,刚要否认,就见昭和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条,递到嬷嬷面前:“这是儿臣的人在官道上,从祥宁宫的小太监手里截到的,上面记的话,母后要不要看看?”
嬷嬷慌忙接过纸条,呈给太后。太后扫了一眼,指尖瞬间发颤——纸上最清晰的一句,赫然是“公主镇不住局面,此刻联合时机最优”。
“这这是有人挑拨!”太后硬着头皮否认,“定是别有用心之人,想离间哀家与你的关系!”
昭和如今事事都办的妥帖,深得部分官员认可,她绝不能让朝臣站到自己的对立面。
“既是误会,那便好。”昭和收起纸条,语气恢复平静,“儿臣已让人把那小太监杖责二十,赶出宫去了。母后身边的人,还是得仔细挑挑,免得再传些不该传的话,让旁人误会母后。”
这话里的敲打,太后听得明明白白。她知道,今日拿捏不了昭和,反倒被抓了把柄,只能顺着台阶下:“还是昭和想得周全,哀家知道了,定会好好管教下人。”
昭和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快步退出暖阁。
走出祥宁宫时,雨还没停,冰凉的雨丝打在脸上,却让她愈发清醒——太后的算计绝不会就此打住,接下来的京都,只会更不平静。
此刻的城门口,东方景明正翻身上马。
身后两千轻骑列阵整齐,玄色铠甲在雨雾中泛着冷光;粮草车连成绵长的线,车轮碾过湿滑的青石板,溅起细碎的水花。
副将递来防雨的蓑笠,他却只随意搭在肩头,目光死死锁着江南的方向,指节因攥紧缰绳而泛白。
霍骁坠江的消息,像一块巨石砸在他心上,压得他喘不过气。
昨夜凌七还说“陛下查看堤坝时,仅靴筒沾了泥”,今日就变成了“下落不明”。
他不敢想,那个总是说“会平安回来”的人,此刻正经历着什么。
“大人,时辰到了,该出发了。”副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东方景明深吸一口气,压下眼底的红意,喉结滚动着开口:“传令,全速前进!优先搜救陛下,其次协助加固堤坝。若遇百姓受困,先保人,再运粮。”
“是!”
马蹄声踏破雨幕,朝着江南疾驰而去。
东方景明坐在马背上,雨水打湿了他的发冠,顺着脸颊往下淌。
他没想到,自己学会疾驰后,第一次千里奔袭竟是为了寻人。
霍时屹,你说的西街糖糕铺新点心还没兑现,你不能就这么不见了。
你要是真敢就这样消失,纵使你是帝王,我也决不饶你!
与此同时,江南芦苇荡深处,霍骁靠在断树干上,意识在昏沉与清醒间反复拉扯。
左臂的伤口还在渗血,雨水混着泥浆糊在伤口上,钻心的疼顺着神经蔓延,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扯动伤口。
他想抬手摸一摸怀中的东西,却疼得连指尖都动不了,只能将目光落在胸口。
那里藏着东方景明画的防汛图,宣纸张被雨水浸透,已然能透过背面看清上面地字。
他喃喃出声,却喊出四个字:“东方景明”
不行,不能就这么倒下。
霍骁咬紧牙关,用尽全力撑起身子,断树干被他抓得簌簌掉渣。
他在旁边摸索到一根粗壮的芦苇杆,当做拐杖撑着,一步一步狼狈地往前挪。
每走一步,身上的伤口就传来一阵剧痛,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淌,混着雨水砸在泥泞里,晕开小小的圈。
不知走了多久,远处隐约传来犬吠声。
霍骁眼前一亮,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朝着声音的方向挪去。
又走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一间简陋的茅草屋出现在视野里——土坯墙,稻草顶,屋前挂着的稻穗在风中轻轻摇晃,透着烟火气。
霍骁再也撑不住,朝着茅草屋踉跄几步,重重撞在木门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有人吗”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呼喊,声音刚落,屋门就被推开。
“谁啊,大晚上的在这撞门?”
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老汉,举着油灯开门走了出来,看清霍骁浑身是血的模样,惊得手里的油灯都晃了晃,灯花溅落在地上。
“哎呦我滴娘嘞,怎么伤成这样?”老汉快步上前,伸手想扶他,却在看到霍骁破损龙袍下,露出的明黄色衬里时,猛地顿住了手,眼睛瞪得溜圆,满是震惊。
霍骁勉强扯了扯嘴角,声音微弱:“老乡我是朝廷官员,奉命来江南防汛不慎落水,还请搭救”他没敢暴露帝王身份,怕给这户人家招来无妄之灾。
老汉虽有疑虑,却见他伤势严重,也顾不上多想,连忙朝屋里喊:“老婆子!快出来搭把手!”
屋里的老妇人应声跑出来,两人合力将霍骁扶进茅草屋。
老妇人找来了干净的粗布和草药,小心翼翼地帮霍骁清理伤口、包扎。
老汉则去灶房烧水,火光映着土炕,昏黄的油灯下,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霍骁靠在土炕上,看着老汉忙碌的身影,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些。
他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
届时只要等伤势稍缓,他就去联系亲兵。
继续监工,筑牢堤坝,
然后,回到东方景明身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