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棋子和天

作品:《寒门:从状元开始权倾朝野

    都察院的静室,石门厚重。


    深夜,门外的长廊只点着一盏气死风灯,光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门上的小窗被打开,饭食塞了进去,又被原封不动地拿了出来。


    “吱呀”一声,门栓被抽开。


    陈平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石室里弥漫着一股馊味和绝望混合的气息。


    孙有才蜷缩在角落里,听到开门声,整个人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弹了起来。


    他被关了一天一夜,官袍皱得像一团咸菜,头发散乱,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


    “是你!”孙有才看清来人,声音嘶哑地叫了起来。


    他冲到陈平面前,离着三步远停下,伸出手指着陈平。


    “是你这个黄口小儿在害我!我没罪!我是冤枉的!”


    陈平没说话,他走到屋里唯一那张桌子旁,拉开椅子坐下。


    孙有才见他不理会自己,更加激动。


    “我告诉你,我上面有人!户部侍郎是我姐夫!卫国公也曾夸我办事得力!你动我,就是跟他们过不去!你担当得起吗?”


    他的叫嚣在空荡的石室里回荡,听起来却没什么底气。


    陈平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坐下说话。”


    孙有才愣了一下,色厉内荏地哼了一声,走到陈平对面,却没有坐下,只是撑着桌子,俯身瞪着陈平。


    陈平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没有喝。


    他开口,问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听说,你幼子刚满百日?”


    孙有才的身体僵了一下,眼里的凶光变成了警惕。


    “你……你想干什么?祸不及家人!这是规矩!”


    “大炎律,官员贪墨三百两以上,即可抄没家产。若数额巨大,情节恶劣,罪加一等,家人流放三千里。”


    陈平的声音很平,像是在念一段与自己无关的文字。


    “三千里,从京城出发,要去到最南边的瘴疠之地。你的幼子刚满百日,恐怕走不到一半,就要病死在路上。你的几房夫人,如花似玉,到了那地方,会是什么下场?”


    “你胡说!”孙有才的脸瞬间白了,撑在桌上的手开始发抖,“我没罪!你这是恐吓!这是屈打成招!”


    陈平没有理会他的辩解。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好的纸,放在桌上,缓缓推到孙有才面前。


    孙有才低下头。


    纸上没有罪状,没有律法条文,只用毛笔写着几个名字。


    德运粮行。


    丰仓粮行。


    通达粮行。


    孙有才的瞳孔猛地收缩,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他伸出手,想去拿那张纸,手却在半空中抖个不停,怎么也伸不下去。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渗出来,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桌面上。


    “这些……这些是什么……我不知道……”他的声音干涩,像被砂纸磨过。


    陈平终于端起那杯凉水,喝了一口。


    “你当然知道。这几家粮行,只存在于户部的账册上。它们没有一间铺面,没有一粒存粮,却每年从漕运的账目里,拿走数以万计的银两。”


    “而所有相关的单据上,都有你的签名。”


    “砰”的一声。


    孙有才双腿一软,膝盖撞在了桌腿上,整个人瘫坐在椅子里。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张纸,像是看见了催命的符咒。


    完了。


    他们什么都知道了。


    陈平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继续说道。


    “你觉得,事情到了这一步,户部侍郎会出来保你吗?他只会说,是你孙有才利欲熏心,蒙骗上官,所有罪责,由你一人承担。”


    “卫国公呢?他会为了一个从六品的主事,去跟都察院和圣上掰手腕吗?”


    陈平站起身,走到孙有才身边,俯下身,声音压得很低。


    “大人物的棋盘上,你只是一颗随时可以被丢掉的棋子。但对你的家人来说,你是他们的整片天。”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轻了。


    “天塌了,棋子还有什么意义?”


    孙有才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一边是卫国公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一边是刚满百日的儿子那张粉嫩的小脸。


    他知道,陈平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


    自己只是一个最好用的工具,也是一个最方便丢弃的夜壶。


    陈平直起身,从怀里又取出一份文书,放在桌上。


    那不是圣旨,上面盖的是都察院的大印。


    “这是秦大人拟的文书。只要你肯合作,交代一切,都察院可以为你向圣上求情。罪不至死,家人也可免于流放。我们会给你换个身份,送你们一家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重新开始。”


    陈平看着他。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你自己选。”


    孙有才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挣扎和恐惧。


    他看着桌上那份都察院的文书,又回头看了看那扇冰冷的石门。


    一边是万劫不复的地狱。


    另一边,是渺茫的一线生机。


    他紧紧咬着牙,牙关都在咯咯作响。


    许久,他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


    他双膝一软,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在了地上。


    起初只是压抑的抽泣,很快,就变成了嚎啕大哭。


    一个在官场浸淫了二十年,早已心硬如铁的男人,此刻哭得像个孩子。


    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我说……我全都说……”


    他一边哭,一边用袖子胡乱地擦着脸。


    “求大人……求大人救我全家性命……我不想我儿子死在路上……”


    陈平没有去扶他,只是静静地等着。


    等到孙有才的哭声渐渐平息,他才重新坐回椅子上。


    “说吧。”


    孙有才跪在地上,抬起头,声音里带着哭腔。


    “那些粮行,都是侍郎大人让我办的。他说,这是为国公爷办事。”


    “每次漕运的粮食入库,都会按惯例报‘途耗’和‘仓耗’。实际上,这些损耗的粮食,都被我们偷偷运出去,卖给了京城的其他粮商。卖粮的银子,就通过那些幽灵粮行,转手洗干净,最后进了侍郎大人和国公府的口袋。”


    “为了做得天衣无缝,侍郎大人让我做了两本账。一本是给户部和圣上看的,天衣无缝。另一本……另一本才是真的。”


    陈平的眼睛亮了一下。


    “真账在哪里?”


    孙有才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但一想到自己的妻儿,他立刻把心一横。


    “我……我不敢放在京城。我把它藏在了沧州老家的祖宅里。”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更低。


    “就在我爹娘的牌位后面,墙里有个暗格。那本账,记录了从景元二十年开始,每一笔黑钱的数目和去向。侍郎大人每次分了多少,送去国公府多少,上面都记得清清楚楚。”


    陈平站起身。


    他要的东西,已经到手了。


    孙有才见他要走,连忙爬过来,抱住他的腿。


    “大人!你答应我的!你要救我的家人!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陈平低头看着他。


    “放心。只要账本是真的,你的家人,就会是安全的。”


    他说完,挣开孙有才的手,转身拉开了石门。


    门外的光照了进来,陈平的身影被拉得很长。


    他没有回头,径直走出了静室。


    石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将孙有才的哀求和希望,一并锁在了黑暗里。


    陈平没有立刻去找秦观。


    他独自一人走在都察院空无一人的院子里。


    夜风吹在他的脸上,有些凉。


    他拿到了足以将户部侍郎一击毙命的铁证。


    只要将这本账册呈给皇帝,卫英就会立刻断掉一条臂膀。


    但他没有感到轻松。


    扳倒一个侍郎,对卫英来说,只是壮士断腕,伤筋动骨,却不致命。


    他会很快推出一个新的侍郎,继续掌控户部。


    这阵风,还不够大。


    他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天上的那轮残月。


    他要等的,是一个能将这场火烧得更大,烧得更高,烧到让卫英想断尾求生都来不及的最佳时机。


    账本是死的。


    他需要一个活的引信,在最恰当的时候,点燃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