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这规矩,比圣旨大
作品:《寒门:从状元开始权倾朝野》 户部衙门的大门,是两扇刷着黑漆的厚重木门,门口蹲着两只石狮子,嘴巴张得很大。
陈平手持圣旨,站在台阶下。
他身后,跟着御书房派来的两名小太监,他们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一名户部的郎中快步从门里迎了出来,脸上堆着笑。
“哎哟,可是陈大人到了?下官户部主事刘川,恭候多时了。”
陈平递上自己的凭证。
刘川双手接过,看了一眼,态度更加恭敬。
“陈大人里面请,侍郎大人已经吩咐过了,说您是圣上钦点的人才,让我们一定全力配合。”
他引着陈平穿过前院,走进一间宽敞的值房。
屋里坐着七八个官员,看见陈平进来,都站了起来。
刘川给众人作了介绍,又亲自给陈平搬来一张椅子,就在主位旁边。
“陈大人,您请上座。”
陈平没有坐,他将圣旨放在桌上,轻轻展开。
“奉旨查案,就不说客套话了。”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需要景元二十年至今,所有漕运的账目总册。”
屋子里的空气停滞了一瞬。
刘川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化开。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圣上交办的差事,我等怎敢怠慢。”
他转头对一个书吏模样的人吩咐。
“小张,快去,把陈大人需要的总账取来。”
那个叫小张的书吏躬了躬身,面露难色。
“刘大人,陈大人,这……不巧得很。”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陈平一眼。
“掌管总账房钥匙的王侍郎,今日一早派人来说,偶感风寒,跟衙门告了病假。那钥匙,被他带回府了。”
刘川的眉头皱了起来,他一拍大腿。
“哎呀,怎么偏偏是今天!王侍郎这身子骨,也太不凑巧了!”
他转向陈平,一脸的歉意。
“陈大人,您看这事闹的。要不,您先喝杯茶,下官这就派人去王侍郎府上问问?”
陈平看着他,没有说话。
“不必了。”
他开口。
“总账看不了,那就看分账。把所有漕运码头的原始入库、出库单据调出来,我一本本看。”
刘川的眼睛亮了一下。
“对对对,看原始单据也是一样,还是陈大人脑子快。”
他又对另一个书吏喊道。
“小李,听见陈大人的话没有?快去库房,把原始单据都搬过来。”
那个小李的脸色,比小张还要为难。
他走到陈平面前,躬着身子,头都快埋到胸口里了。
“回陈大人,库房……库房去不了。”
“为何?”
“前几日京城不是连着下雨嘛,存放漕运单据的丙字号库房,墙角有些渗水。为了保护卷宗,司务房已经将库房暂时封存了,说等天气放晴,墙体干透了才能开封。”
“砰!”
刘川又一拍桌子,这次声音更响。
“胡闹!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点报上来!这下好了,陈大人要查案,你们一个个都掉链子!”
他骂完下属,又换上一副笑脸对着陈平。
“陈大人,您别生气。这帮下人办事不牢,回头我一定重重地罚他们。”
屋子里,几个官员跟着附和。
“是啊,陈大人,您消消气。”
“这雨天也是没办法的事。”
陈平看着这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他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既然如此,我今天就在这等着。”
他端起桌上的茶杯。
“等到库房能开了,或是王侍郎病好了为止。”
值房里的气氛又是一变。
刘川搓着手,在屋里走了两圈。
“陈大人,您这是说的哪里话。您是钦差,我们哪能让您在这儿干等着。”
他眼珠一转,忽然想到了什么。
“有了!”
他快步走到一个角落的书架前,从上面抽出一本厚厚的册子。
“陈大人,您看,漕运的账目虽然暂时看不了,但咱们户部还有别的账。”
他将那本册子捧到陈平面前,册子封皮上积了厚厚一层灰。
“这是景元十五年,黄河大决口,朝廷赈灾的钱粮账目。年头虽然久了点,但也能看出些门道。要不,您先看着这个?”
不等陈平回答,他又招呼着几个书吏。
“都愣着干什么?快,把库里那些陈年旧档都给陈大人搬过来,让大人先过过目!”
很快,几名书吏推着一辆木板车进了屋。
车上堆满了发黄发霉的卷宗,散发着一股陈腐的味道。
他们将那些卷宗一摞摞地搬下来,堆在陈平面前的空地上,不一会儿就堆成了一座小山。
刘川指着那堆卷宗,笑得合不拢嘴。
“陈大人,您看,这些都是宝贝。您慢慢看,有什么需要,随时吩咐。”
他说完,便坐回自己的位置,拿起一份公文,低头看了起来。
屋子里其他的官员,也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打算盘的打算盘,写字的写字。
整个值房里,只剩下算盘珠子的碰撞声和毛笔的摩擦声。
仿佛陈平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他被孤立在一堆废纸里。
两名小太监站在陈平身后,脸色有些不好看。
其中一个凑到陈平耳边,压低声音。
“陈大人,他们这是……”
“我知道。”
陈平打断了他。
他没有去看那堆废纸,也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眼前这些忙碌的户部官员。
他看刘川的八字胡,看小张额头上的那颗痣,看小李写字时习惯性翘起的小指。
时间一点点过去。
茶凉了,又有人给他续上。
太阳从东窗,慢慢移到了西窗。
值房里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只有陈平,像一座雕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直到夕阳的余晖,染红了窗棂。
刘川伸了个懒腰,站起身。
“哎呀,一天就这么过去了。陈大人,辛苦了。”
他走到陈平面前,看了一眼那座丝毫未动的卷宗山。
“天色不早了,衙门要关门了。要不,您明天再来?我保证,明天一定让您看到想看的账。”
陈平也站了起来。
他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不辛苦。”
他看着刘川。
“今天看了不少东西,很有收获。”
刘川愣了一下,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陈平对着众人拱了拱手。
“诸位,告辞。”
说完,他转身就走,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刘川送到门口,看着陈平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
一名官员凑了过来。
“刘大人,这小子,好像不太好对付。”
刘川冷哼一声。
“一个毛头小子,刚拿到圣旨,就想来户部翻天?”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几分轻蔑。
“陈大人,您别急,这事儿啊,得按规矩来。在户部,这规矩,有时候比圣旨还大。”
回别院的路上。
小太监终于忍不住开口。
“陈大人,咱们就这么算了?他们这明摆着是阳奉阴违!”
陈平走在前面,没有回头。
“不算了,又能如何?跟他们吵一架,还是拿着圣旨去砸他们的库房大门?”
“那……那怎么办?”
陈平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那名小太监。
“公公,看来,账是死的。”
他顿了顿,又说了一句。
“人是活的。”
回到都察院的别院,秦观不在。
陈平没有点灯。
他走进书房,关上门,在桌边坐下。
他没有去想那些看不见的账本,也没有去想卫国公。
他铺开一张白纸,拿起笔,蘸了墨。
他闭上眼睛,今天户部值房里的情景,在脑中一幕幕闪过。
片刻之后,他睁开眼,落下了笔。
他画的不是字,也不是画。
而是一张图。
一张户部值房的座位图。
他先画出刘川的位置,在旁边标注上“主事,八字胡”。
然后是小张的位置,“书吏,额头有痣,负责总账”。
再是小李,“书吏,翘小指,负责库房”。
他将今天见到的每一个人,都画在了图上,写下他们的官职,记下他们的特征,甚至他们彼此间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交换。
一张无形的关系网,在纸上慢慢浮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