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父亲的兵法
作品:《寒门:从状元开始权倾朝野》 院子彻底安静下来。
县令刘振和一众乡绅已经告辞,看够了热闹的村民也各自散去。
陈平独自坐在新收拾出来的书房里,油灯的光在书桌上投下一片暖黄。
那只旧木箱就摆在桌上,生了锈的铜锁已经打开。
父亲的话,在他脑中回响。
“这是我的一切。”
“现在,是你的了。”
陈平吐出一口气,伸出手,将箱子里的油布包拿了出来。
油布很旧,表面布满了岁月的裂纹,却擦拭得很干净。他一层层解开。
一本青色封皮的厚厚手稿,在灯下显露出来。
封皮上没有多余的纹饰,只有用硬毫写下的四个大字。
《兵者诡道》。
笔锋刚劲,每一划都像是刀刻进去的,一个“戈”字的笔锋,带着一把长戟的锋锐。
陈平的手指,抚过那四个字。
他翻开了第一页。
纸张粗糙,边缘泛黄,墨迹已经深深渗入纸张的纤维里。
开篇第一章,写的不是什么奇谋大略,而是“养兵”。
里面讲了在不同地形行军,该如何计算兵士的口粮,如何防止非战斗减员,如何辨别可以食用的野菜,如何用草药治疗军中最常见的腹泻和暑热。
行文简练,每一个字都落到实处。
陈平一页页翻下去。
“筑城”、“斥候”、“辎重”、“阵法”。
里面的内容详细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在何种地势如何快速构筑营寨,如何从敌人丢弃的灶火余温判断其离开的时间,如何用驴马在山地最高效地转运粮草。
这不是纸上谈兵的腐儒之言,这是真正上过战场的人,用血和汗写出来的东西。
陈平的心跳快了几分。
他一直知道父亲不简单,可这本手稿里显露出的东西,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继续往后看。
书里的内容,开始变了。
有一章叫“离间”,讲的不是战场上分化敌军,而是如何在新旧官员交替时,制造新任上官与前任心腹之间的矛盾。
有一章叫“用间”,详述了如何安插不起眼的仆役、账房先生到对手的府邸里,收集情报。
有一章叫“火攻”,论的不是焚烧敌军的粮草大营,而是如何精准地制造和散播谣言,烧掉一个政敌的官声和前途。
陈平的呼吸,慢慢变得沉重。
这已经不仅仅是一本兵书了。
这是一本将兵法谋略,完完整整地嫁接到官场争斗中的权术之书。它将刀光剑影的沙场,变成了不见血的权力棋局。
而他的父亲,一个在乡下晒了二十年太阳的懒散农人,写出了这样一本书。
陈平的手指有些发颤,他翻开了新的一页。
一个新的篇章开始了,标题是“北境诸将评”。
排在第一个的名字,让陈平的瞳孔猛地一缩。
卫英。
当朝卫国公。
对卫英的评述,足足占了三页纸。
“卫英用兵,其表为勇,常亲率冲锋,实为好大喜功,不耐下属功高。”
“其于人前,常厚赏士卒,以示宽仁。于人后,则多疑善妒,尤忌有才之将。惯用小恩小惠收买人心,然终不肯付以腹心。”
“其性之要害,在于傲。自矜门第,自重身份,视其家族颜面高于一切。凡有公开折辱其颜面者,必引其雷霆之怒,怒则失智。”
手稿的后面,甚至推演了几种对付卫英的方略。
“攻卫英,不可攻其强。当示敌以弱,诱其轻进,予其小胜,以长其骄。”
“而后,寻其帐下素所忌惮之将,为其创造盖过卫英之功。无需我等动手,卫英之妒火,自会烧毁其臂助。”
“或攻其名。寻一公义大非之事,令其身处其中。鼓动学子清流,公开质问。其傲必使其悍然回击,其怒必使其昏招迭出。”
陈平看着这一行行字,后背慢慢渗出一层冷汗。
他看到书页的右下角,用小字写着一行日期。
“景泰十五年。”
那是十几年前。
他的父亲,在十几年前,就开始剖析他最大的仇人。在纸上,推演了无数遍如何击倒他。
陈平终于明白了。
父亲从来没有放弃过。
他是一头躲进深山里的猛虎,二十年来,他每天都在磨砺自己的爪牙。他在等。
等一个时机。
或者,等一个能替他执刀的人。
陈平缓缓合上手稿,这本书在他手里的分量,重逾千斤。
他看着油灯那跳动的火苗。
“原来,爹,”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轻声开口,“您等的不是昭雪,而是复仇。”
这本手稿,是父亲二十年的痛苦、仇恨和智慧凝结成的兵器。
是专门为他打造的兵器。
他静坐了许久,手稿就放在膝上。
夜色已深,窗外只有虫鸣。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院中传来,打破了深夜的宁静。
“解元公!解元公!”
是县令派来的那个管家的声音,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激动,甚至有些惊慌。
脚步声停在了书房门口。
陈平将手稿放回木箱,站起身。
“何事?”
“解元公!”管家的声音在发颤,“京城来人了!是……是宫里来的天使!”
书房的木门被推开。
那个叫福伯的老管家站在门口,满脸通红,胸口剧烈地起伏。
“人到村口了!为首的捧着圣旨!说是来传皇上的旨意!”
圣旨。
皇上的旨意。
这几个字,像一道雷,劈在陈平的头顶。
南阳府的棋局结束了。
京城的棋局,以一个他完全没想到的方式,直接拉开了序幕。
“来了多少人?”陈平开口,声音很稳。
“十几骑,都穿着宫里禁卫的服饰。领头的是个公公,穿着蟒袍。”福伯急促地说,“县令大人也陪着,看样子比我还慌!”
陈平越过福伯,走向院门。
“备茶,用最好的茶。”
他迈出书房,夜里的凉风吹在他脸上。
“另外,”他顿住脚步,背对管家,“去告诉我爹,就说京城来了贵客。”
“是,解元公!”
福伯赶忙朝主屋跑去。
陈平站在院子中央,抬头看着满天星斗。
卫国公撒下的网,到了。
又或者,是那位高居九重之上的天子,投下的一颗问路石。
无论是哪一种,他都必须接住。他朝村口走去,脚步不快,却很稳。前方的路,不再是乡间小道,它通往帝国的权力中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