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神之一手

作品:《寒门:从状元开始权倾朝野

    甲字三号的门关上了。


    卫昭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陈平被衙役送回丙字三十七号。


    号舍里,一切如旧。


    那张写了一半的卷子,墨迹已经干了。


    陈平坐下,没有立刻拿起笔。


    他将砚台里的残墨洗去,倒上清水,拿起墨锭,重新研磨。


    沙沙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不疾不徐。


    他的动作很稳,呼吸也很匀。


    方才高台下的对峙,门客的哭嚎,卫昭的决绝,仿佛都随着这研磨声,沉淀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贡院里又响起一声钟鸣。


    “第三场,策论,发卷!”


    号吏的脚步声再次由远及近。


    一份新的卷子从小窗递了进来。


    陈平接过,缓缓展开。


    卷首,一行大字。


    《论州府监察之要》。


    陈平的目光在这行字上停了片刻。


    他握着卷轴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


    监察之要。


    这题目,问的是如何监督地方。


    这题目,也是在问他。


    陈平抬起头,看向号舍顶上那一方天空。


    他知道,孙敬在看,孙文台也在看。


    他闭上眼睛。


    老马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那本沾着血污和油渍的账册,又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账册上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数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这不是一笔账。


    这是三千条人命。


    他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


    他要把这份血债,写进这张卷子里。


    可要怎么写?


    直接在考卷上写“卫家贪墨军饷,罪证在此”?


    那不是策论,是状纸。


    不等考官看到内容,这张卷子就会因为“违制”而被判为废卷。


    他陈平,也会因为“夹带私货”、“扰乱科场”的罪名,被直接拿下。


    他拿起笔,蘸饱了墨。


    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没有落下。


    隔壁的号舍,传来考生奋笔疾书的沙沙声。


    更远处,有人因为思路枯竭而发出一声压抑的叹息。


    陈平的笔,依旧稳如泰山。


    他在脑中拆解着策论的章法。


    破题,承题,起讲,入手……


    引经据典,是策论的血肉。


    没有经史子集作为论据,文章便如无根之木,轻飘飘立不起来。


    可史书上,没有记载卫家的罪。


    陈平的嘴角,忽然有了一个极淡的动作。


    史书上没有。


    那他就让史书上,从今天起,有。


    笔尖落下。


    这一次,再无半分犹豫。


    他先是引《左传》、《尚书》之言,堂堂正正地破题,论述朝廷设立监察制度的根本所在。


    字迹工整,法度森严。


    开篇部分,写得中规中矩,却又滴水不漏。


    写完起讲,他笔锋一转。


    “然,徒法不足以自行。监察之要,非在条文之繁,而在察人之实,纠事之弊。若监察不力,则弊病丛生,其祸甚于猛虎。前朝旧事,可为明鉴。”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换了一口气。


    真正的杀招,要来了。


    他重新蘸墨,笔尖在砚台边上轻轻舔过,刮去多余的墨汁。


    接下来写的每一个字,都必须清晰无比。


    “史载,前朝景泰三年,北境督抚魏氏,其父掌军需,贪墨无度,致‘龙朔之败’。”


    他直接点出了“魏氏”二字。


    这两个字,就像一根针,直直地扎了下去。


    他没有停顿,继续写道。


    “是役,折损兵甲三千,皆因‘所领军饷,十不存一’。神威弩三百张,以劣麻换牛筋,临阵弦断;冬衣三千件,内充芦花非絮,边关苦寒,一夜冻毙数百。军械库中,破甲之锥,铁芯灌铅,不堪一击;十万石粮草,三万为霉米……”


    他写得不快。


    每一个数字,都与那本罪证账册分毫不差。


    每一个细节,都像是亲眼所见。


    这不是冰冷的文字。


    这是一幅幅血淋淋的画面。


    是弓弦崩断时,士兵绝望的脸。


    是穿着芦花冬衣的兵卒,在风雪中被活活冻成冰雕。


    是手持铅芯铁锥的将士,无法刺穿敌人铠甲时,愕然的眼神。


    写完这一段“史料”,陈平没有加上任何自己的评判之语。


    他只是冷静地,将这一段“历史”当做一个论据,嵌入自己的文章之中。


    他另起一行,继续论述。


    “此败之因,非战之罪,实乃监察之失也。督抚之父,何以能上下其手?军需之账,何以能层层遮蔽?盖因州府监察,形同虚设,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官官相护,积弊成疾,终至一朝溃败,悔之晚矣。”


    他的文章,从这个伪造的“典故”出发,开始深入剖析州府监察制度中的种种弊端。


    从监察官员的选拔,到监察权力的制衡,再到对贪腐舞弊的惩处。


    条条框框,丝丝入扣。


    整篇文章,结构严谨,逻辑缜密。


    若是不知内情的人来看,只会觉得这是一篇引用了生僻典故、论述深刻的优秀策论。


    可若是孙敬,或是任何一个看过那篇匿名策论的人来看。


    这篇文章,就是一封字字泣血的举报信。


    是一把递到他们手里的,开了刃的刀。


    陈平写下最后一个字,将笔轻轻搁在笔架上。


    他吹了吹纸上的墨迹,从头到尾,将整篇文章默读了一遍。


    没有问题。


    这是一个阳谋。


    他将卫家的罪证,清清楚楚地写在了大炎王朝乡试的考卷上。


    他赌孙敬敢看。


    他也赌孙敬敢接。


    这已经不是一场单纯的考试。


    这是他陈平,和南阳府知府孙文台,以及学政孙敬之间,一次心照不宣的合谋。


    他把刀递了过去。


    就看他们,敢不敢握住这把刀,砍向卫家那棵盘根错节的大树。


    “当——”


    收卷的钟声,响彻整个贡院。


    长达三日的乡试,终于结束了。


    号舍的门被一一打开。


    考生们拖着疲惫的身体,一个个从那狭小的空间里走了出来。


    有的面带喜色,显然是自我感觉良好。


    有的垂头丧气,如同斗败的公鸡。


    更多的,是满脸的茫然和疲惫。


    陈平整理好自己的考篮,跟在人流中,缓缓走出号舍。


    阳光照在身上,有些刺眼。


    他眯了眯眼睛,才适应过来。


    一名号吏走到他的号舍前,取走了他的卷子。


    号吏的动作很标准,检查了姓名考号,确认无误后,将卷子放入一个牛皮纸的封套中,用浆糊封口。


    然后,投入一个上了锁的大木箱。


    陈平看着那个木箱被两个衙役抬走,消失在甬道的尽头。


    他的乡试,结束了。


    而另一场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他走出贡院大门。


    门口已经没有了开考时的拥挤。


    只有一些焦急等待的家人,伸长了脖子在张望。


    陈平没有停留,他穿过人群,走向街角。


    铁牛和另外两名汉子,早已等在那里。


    “少主!”


    铁牛快步迎了上来,脸上带着关切。


    “考得如何?”


    “该写的,都写了。”


    陈平淡淡地回了一句。


    “走吧,陈叔他们该等急了。”


    一行人迅速汇入人流,消失在南阳府的街巷之中。


    与此同时。


    贡院的阅卷房里,灯火通明。


    十几名同考官已经就位。


    所有考生的卷子,都被送到了这里。


    按照规矩,卷子要先由专人糊名,誊录。


    考官们看到的,将只有红笔誊抄的副本,上面只有一个编号。


    学政孙敬坐在主位上,端着一杯茶,却没有喝。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几口装满了考卷的大箱子上。


    知府孙文台坐在他的下首,同样沉默不语。


    一名负责分发卷子的官员走上前来,躬身请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