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罪证账册
作品:《寒门:从状元开始权倾朝野》 土地庙里,一股下水道的恶臭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呛得人喘不过气。
铁牛将肩上的老马轻轻放在干草堆上,转身对陈平说。
“少主,我们暂时甩开他们了。”
那个叫老三的汉子守在破败的庙门口,身形融入阴影,像一尊警惕的石像。
陈平快步走到老马身边,借着从屋顶破洞漏下的一缕月光,看清了他腹部的情形。
一支黑色的箭矢深深扎进肉里,周围的衣衫被涌出的血染成深褐色,已经板结。
老马的呼吸很弱,像随时会断掉的风中残烛。
“水,火,还有刀。”
陈平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抖。
铁牛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和水囊。
老三从腰间解下一把随身的短刀,在庙里的石质香案上用力磨了磨,然后递了过来。
陈平接过短刀,在火苗上反复烤着,直到刀刃变得赤红。
他撕开老马腹部的衣物,那翻卷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
陈平没有犹豫,一手按住老马的身体,另一只手握着滚烫的短刀,沿着箭杆切了下去。
“滋啦”一声,皮肉烧焦的气味弥漫开来。
昏迷中的老马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铁牛和老三的肌肉都绷紧了。
陈平的动作没有停顿,他用刀尖小心地拨开皮肉,找到了卡在骨缝里的三棱箭头,然后用力一撬。
“咯”的一声轻响,箭头被带了出来,一股黑血随之喷涌而出。
陈平立刻将水囊里的烈酒倒在伤口上。
老马的身体再次弓起,像一条离水的鱼。
陈平从自己贴身的衣物上撕下一条干净的布,将带来的金疮药粉末厚厚地倒在伤口上,然后用力缠紧。
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少主,他……他能活吗?”
铁牛的声音有些干涩。
陈平看着老马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摇了摇头。
“我尽力了,剩下的,看他的命。”
他走到老马身边坐下,看着那张在昏迷中依然紧紧攥着油布包的手。
那只手,因为失血而呈现出一种青白色,骨节突出,像干枯的鹰爪。
时间一点点过去。
庙外的风声,和老马微弱的呼吸声,是这里唯一的声音。
半夜,老马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的响动,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
他的眼神浑浊,像蒙了一层灰的琉璃,茫然地看着庙顶的破洞。
过了一会儿,他的视线才慢慢聚焦,落在了守在他身边的陈平脸上。
他端详着陈平的眉眼,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先是困惑,然后是震惊,最后变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水……”
他终于挤出一个字。
陈平拿起水囊,小心地喂他喝了几口。
润湿了喉咙,老马的呼吸顺畅了一些。
他再次看向陈平,那眼神,像是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你……是将军的……”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两块砂纸在摩擦。
陈平的心跳了一下。
他凑近了些,清晰地说道。
“我是楚天阔的儿子,我叫陈平。”
楚天阔。
当这个名字从陈平口中说出时,老马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出了两行热泪。
那泪水顺着他深刻的皱纹,滑落进花白的鬓角,无声无息。
他没有哭出声,身体却因为激动而轻微地颤抖起来。
他那只一直紧握着油布包的手,用力地,挣扎着,向陈平递了过来。
“给……给你……”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解脱般的急切。
“拿着……这是将军……要的东西……”
陈平伸出双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油布包。
包入手,很沉,带着老马身体的温度。
老马把东西交出去后,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软在草堆上,大口地喘着气。
陈平一层层地解开油布,露出一本用牛皮做封面的册子。
册子很厚,边角已经磨烂,封皮上没有任何字。
他翻开第一页。
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一排排的人名,数字,还有日期。
“神威弩,三百张,箭矢三万支,验,实入库两百张,箭矢一万五千支,弓弦皆为劣麻……”
“破甲锥,五千,验,实为铁芯灌铅,不堪一击……”
“冬衣,三千件,验,内里填充物为芦花,非棉……”
“粮草,十万石,验,实到七万石,另三万石,以陈年霉米充数……”
陈平一页一页地翻下去,他的手开始发抖,呼吸也变得急促。
每一笔记录后面,都跟着一个名字。
卫远山。
前任卫国公,卫昭的祖父,当年主管北境全军后勤的军需总管。
“大战之前……卫远山,他……他跟蛮族做了交易……”
老马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像一记记重锤,砸在陈平的心上。
“他把我们最好的军械,卖给了蛮子……换回来的,全是些破铜烂铁……”
“我……我只是个管账的……我发现了,不敢说……”
“我偷偷记了下来……我想等战后……交给将军……”
说到这里,老马的脸上露出了极度的痛苦和悔恨。
“可是……没等到战后……”
“那一战,我们的弓拉不满,箭射不穿蛮子的皮甲……兄弟们饿着肚子,拿着钝刀,去跟喂饱了的狼拼命……”
“鹰扬卫……鹰扬卫三千兄弟……就这么……就这么没了……”
铁牛站在一旁,他听着老马的话,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一动不动。
他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所以……不是将军指挥失误……”
铁牛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每个字都带着血。
老马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
“将军……是被自己人从背后捅的刀子啊!”
“我们鹰扬卫的兄弟,不是败给了敌人,是败给了自己人的贪婪!”
“砰!”
铁牛一拳砸在土地庙的土墙上,墙皮簌簌落下。
他猛地跪倒在地,这个流血不流泪的汉子,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二十年的冤屈,二十年的骂名,二十年背负的耻辱。
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陈平合上了账册。
“啪”的一声,在寂静的庙里格外响亮。
他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二十年如一日地扮演一个落魄的农夫。
他不是不敢,是不能。
这本账册一旦拿出来,在没有足够力量之前,迎来的不是沉冤昭雪,而是卫家更加疯狂的灭口。
他看着手里这本薄薄的册子,只觉得它重逾千斤。
这里面记着的,不是冰冷的数字。
是鹰扬卫三千忠魂的性命,是父亲被折断的脊梁,是一个被掩盖了二十年的,通敌叛国的滔天罪行。
老马看着陈平,眼中露出一丝祈求。
“小将军……替将军……替我们鹰扬卫的兄弟……报仇……”
说完这句话,他的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陈平将账册小心地用油布重新包好,塞进自己最贴身的怀里。
他站起身,走到庙门口,看着外面深沉的夜色。
南阳府的夜,黑得不见底。
可他知道,天,就快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