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兵书与活人

作品:《寒门:从状元开始权倾朝野

    府学大讲堂内,落针可闻。


    所有的学子都挺直了腰背,目光汇聚于讲堂最前方。


    那里,端坐着一位身穿绯色官袍的老者,面容清癯,眼神锐利。


    他便是南阳府学政,孙敬。


    孙敬的手边放着一沓考卷,正是昨日的策论。


    他的目光在堂下缓缓扫过,像一把尺子,丈量着每一个人的心神。


    最后,他的视线在最前排的卫昭和后排的陈平身上,各停顿了一下。


    堂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昨日之策,老夫都看过了。”


    孙敬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


    “有人言之无物,有人拾人牙慧,亦有人,见解独到。”


    他没有点名,话语却让不少人低下了头。


    “科举取士,所取者,非背书之鹦鹉,乃经世济用之才。”


    “今日,老夫再出一题,现场作答。”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论,北境防务。”


    此题一出,满堂哗然。


    北境防务,那是军国大事,是兵部与枢密院的议题。


    寻常学子,一辈子都接触不到半点军报,如何能论?


    纸上谈兵,最易露怯。


    这题目,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是绝境。


    可对卫昭而言,却是坦途。


    他的父亲是卫国公,家中往来皆是军中将领,耳濡目染,非他人可比。


    果然,卫昭站起身,脸上是成竹在胸的笑容。


    “学生卫昭,愿先献曝。”


    孙敬点了点头。


    “讲。”


    卫昭清了清嗓子,朗声开口。


    “北境蛮族,其性如狼,其行如风。我大炎当效仿前朝,于要冲之地,筑高城,屯重兵,以静制动,以逸待劳。”


    他先是引述《兵策》,又谈及《武经》,从历代战例讲到排兵布阵,言辞华丽,气势恢宏。


    “当设三道防线,以长城为主,烽火台为眼,层层布防,使其攻之无力,来之难返。”


    一套套的理论,从他口中说出,引来不少学子点头附和。


    他们听不懂,却觉得十分高明。


    卫昭讲完,对着孙敬长揖一礼,又转头看向陈平,眼神里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意味。


    孙敬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陈平身上。


    “陈平。”


    他开口。


    “你可有不同见解?”


    所有人的视线,再次聚焦于那个角落里的青衫少年。


    一个农家子弟,如何能懂军国大事?


    他这次,必然要出丑了。


    陈平站起身,先对着孙敬行了一礼。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


    “学生敢问大人,兵者,是兵书上的棋子,还是活生生的人?”


    这个问题,让喧闹的讲堂瞬间安静。


    孙敬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抬起眼,目光中第一次透出审视的意味。


    “说下去。”


    陈平的声音,平静而清晰。


    “卫学首所言,皆是兵书上的至理,固若金汤。可学生以为,死的防线,防不住活的人。”


    他上前一步,走到了讲堂中央。


    “学生以为,北境之防,有三要。”


    “其一,防线非一线,而在纵深。”


    “蛮族铁骑来去如风,我军若死守城池,便处处被动。当变防线为防区,建立数个互为犄角、可快速机动的野战兵团,以游击对冲锋,以空间换时间。敌进我退,敌疲我打,将整个北境,变成一个巨大的泥潭,拖垮他们。”


    这番话,完全抛开了筑城守险的传统思路。


    卫昭的眉头,皱了起来。


    “其二,胜负非在战前,而在后勤。”


    陈平的声音,开始有了力量。


    “一场大战,打的是兵,更是粮草,是军械,是药品。我军之利,在于国力。当建立标准化的后勤体系,从兵甲尺寸,到伤药配给,再到粮草运输,皆有定制。让前线将士,有衣穿,有饭吃,受伤了,有人治。如此,士气不衰,战力不竭。”


    他讲的,不再是战法,而是管理。


    在场的学子,闻所未闻。


    “其三,耳目非在帅帐,而在敌后。”


    “与其被动等待烽火台传讯,不如主动出击,将我们的眼睛,放到蛮族的草原上。建立一支精锐的斥候队伍,专司侦查、袭扰、刺探。知其虚实,晓其动向,方能料敌于先,决胜于千里之外。”


    他每说一句,孙敬的眼神便亮一分。


    讲堂里,安静得能听到呼吸声。


    陈平的论述,没有一句华丽的辞藻,却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血肉气息。


    那不是从书本里看来的,而是从沙场上闻到的。


    卫昭的脸色,已经从不屑,变成了凝重。


    他想反驳,却发现陈平说的每一条,都切中时弊,环环相扣,自成一体,他根本找不到破绽。


    陈平说完,退回原位,再次躬身一礼。


    他看着孙敬,也看着满堂震撼的学子,最后说了一句。


    “兵书教我们如何赢,而沙场教我们如何活。”


    “学生之策,不为赢,只为让我大炎的将士,能活着回家。”


    话音落下。


    孙敬手中的茶杯,“啪”的一声,重重地放在了桌案上。


    他猛地站起身,双目之中,光芒迸射,死死地盯着陈平。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块未经雕琢的绝世璞玉。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好一个‘活着回家’!”


    他快步走下讲台,来到陈平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叫陈平,清河县的案首,老夫记住你了。”


    这番亲近的举动,让所有学子都倒吸一口凉气。


    孙敬又转头看向卫昭,脸上的光彩瞬间收敛,只剩下淡淡的官威。


    “卫昭,你的文章做得很好。可策论,不是文章。”


    “纸上谈兵,终究是空谈。”


    考校就此结束。


    孙敬对陈平赞不绝口,几乎是当众许下了赏识。


    而对卫昭,他只留下一句不轻不重的敲打。


    学子们散去,看向陈平和卫昭的眼神,已经完全不同。


    卫昭站在原地,听着周围隐约传来的议论声,感受着那些异样的目光。


    他那张俊朗的脸,第一次失去了笑容。


    一股前所未有的威胁感,混杂着羞辱,涌上心头。


    他意识到,单凭才学,他已经压不住这个泥腿子出身的少年。


    有些路,一旦被堵死,就必须另辟蹊径。


    卫昭看着陈平离去的背影,眼底深处,那份温润如玉,被一抹阴狠所取代。


    乡试之前,必须让他,彻底消失。